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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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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7 12:45:5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八一章 火燒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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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小妹口中的吵架,汪道蘊和金寶祖孫倆聽著全都納悶了。汪道貫怎麽說也是掐著汪孚林應該從南京趕回來的時間,風塵仆仆剛剛從北地回來,哪會就這樣和後生晚輩吵架?

    汪道貫和汪道會去年回鄉參加過汪孚林的婚禮後,便緊趕著北上去和汪道昆會合。如今的官員上任,縣令知府多半會禮聘一兩個師爺,而總督巡撫因為是光杆司令,半個屬官都沒有,更是會帶上一堆幕僚,如汪道昆這般離任湖廣巡撫就任兵部侍郎的,原本那些料理地方事務的幕僚當然就用不上了,厚薪禮送人的同時,自然也要將兩個同輩的弟弟帶在身邊曆練。

    故而曾經瀟灑不羈的汪二老爺在北邊這將近一年,曾經白皙的臉龐顯得粗黑了不少,身上也多了不少風霜痕跡。此刻站在前院中,他一見汪孚林,就忍不住在他肩頭重重砸了一巴掌:“還是你小子日子過得滋潤,紅袖添香讀書一年,小登科之後又是一回次登科!這次別想在徽州享清福,回家收拾收拾就跟我上京城去!”



    這才剛從南京回來,到家門口就被人堵門,二話不說就拉著要上北京,汪孚林覺得這樣支使人簡直過分到£,人神共憤了,當即沒好氣地反唇相譏道:“二老爺你自己也是考過舉人的人,什麽紅袖添香閉門苦讀,這滋味很好受?到了南京之後就是一團爛攤子,你可別說那造勢的人裏頭少你一個。隻可憐我考完之後就要忙這個奔那個,這才捱到南京城裏銀莊票號外加鏢局三頭並進,總算是回了家來,現在連一口水都沒喝上你就又催我走人了?這有沒有人性啊!”



    “沒人性。誰讓你小子能耐多能耐大,能者多勞。”汪道貫理直氣壯地嘿嘿笑了一聲。對於汪孚林身後,小北正帶著嚴媽媽以及碧竹悄然溜進了明廳,他沒大理會,可當發現有個三十出頭青年正抱手在那笑眯眯看熱鬧,他這才意識到剛剛隻顧著調侃那小子,一時忽略了。就立刻擺出了一臉正經的樣子。撇下汪孚林上前拱拱手道,“尊駕是孚林從南京帶回來的朋友?這憊懶的小子也不引薦一下。”

    朱宗吉和汪孚林總共才認識沒多少天,見麵的次數也不多,隻是對於自己注定要進太醫院的未來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故而托詞溜出來走走,更何況這徽州府他還真是頭一次來。隻沒想到如今也算有些名頭的鬆明山汪氏,竟然有如此光景,他這外人看起熱鬧來自然覺得有趣。見汪道貫已經轉向了自己,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側身一讓,顯出了大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另外一位來。

    “在下臨淮朱宗吉,就是個吃閑飯的家夥而已,跟著汪賢弟到徽州走走看看,沒什麽大事。倒是後頭的江賢弟乃是今科解元郎,既然到了府城,他執意要來拜訪過汪賢弟家中長輩,再回家去。想來他能夠再次碰到聞名遠揚的仲淹先生。心中不勝欣喜。”

    汪道貫這才發現大門口確實還杵著個略有些消瘦的年輕人,對方臉上滿是尷尬。這時候上前來長揖拜見的時候,甚至囁嚅了許久也沒說出幾個字來。汪二老爺在徽州一府六縣狂名遠播,遠遠不像汪道會那樣誰都說個好字,今天若被別人瞧見和侄兒唇槍舌劍的一幕,他倒也沒什麽,可被人家新科解元給看見了。他免不了有些不自然,打了個哈哈將江文明扶起來說了幾句場麵話,立刻沒事人似的支使汪孚林把人領到裏頭見汪道蘊,他這才端詳起了朱宗吉。

    “我想起來了,你不就是臨淮侯打算上書舉薦的杏林國手朱先生?”汪道貫恍然大悟地雙掌一合。隨即想到汪孚林剛剛那番話,便笑了起來,“我汪家的千裏駒能和臨淮侯搭上關係,實在是令人難以預料。那小子嘴裏就沒個準話,煩勞朱先生給我說說?”

    既然汪道貫被朱宗吉給吸引了注意力,汪孚林樂得不用去應付這位汪二老爺,少不得帶著江文明去見父親。快四十了還隻是個秀才的汪道蘊沒想到汪孚林竟然帶了個解元郎回來,最初聽到汪孚林竟敢和長輩汪道貫吵架的那點慍怒全都丟到了爪哇國,滿臉堆笑的客氣模樣,用汪二娘和汪小妹私底下的話來說,那就隻有在當初哥辦婚事的時候才有過,就連哥中舉的消息傳來時都沒這麽高興過。

    汪孚林當然知道老爹為啥樂嗬嗬,汪道蘊與汪道昆他們兄弟幾個不一樣,盡管自己也去經過商,可總覺得商家門楣並不算最好聽,如今汪孚林有個清貴的解元朋友,這高興勁便格外不同。而等到汪道貫帶了朱宗吉進來,又引薦了這一位時,汪道蘊那就更加驚喜了。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這價值觀是士林儒生當中最最推崇的,比新安人推崇的科舉不成便從商可要風雅多了!

    如此一來,汪道貫本來特意守株待兔,等汪孚林回來便想要說的正事,硬生生給噎在喉嚨口,始終就沒能有機會說出來。好在江文明離家太久,還要去府城拜見舅父,承諾日後再來拜訪,汪孚林打算趁這機會趕緊溜去見見葉大炮這個嶽父,立刻提出要送人,汪道貫當機立斷要一塊走,汪道蘊雖說遺憾,也隻能暫時歇下心思,送了人出來。等到一行人進了縣城和府城之間的德勝門,江文明告辭先行,汪道貫才一把揪住了汪孚林那坐騎的韁繩。

    這會兒四周圍沒啥閑雜人等,汪孚林也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叔父,話說我等到過了年也才十八,就算現在好容易才考中個舉人,明年會試也十有八九沒戲,就算僥幸考了個三甲同進士,要給伯父南明先生分擔什麽也還太早了些。伯父這是應該才剛回京城吧,這麽急急忙忙派你來要我去京城幹嘛?”

    “如果光是曆練,你早兩天又或者晚兩天去,自然無所謂。隻不過……”汪道貫稍微停頓了一下,這才用相當苦澀的語氣說道,“元輔張閣老大刀闊斧,應該這一兩個月就要在全天下施行考成法了。”

    汪孚林不由得一愣。考成法?這在後世幾乎被稱之為張居正所有改革舉措之中,最犀利也是最有效的一條舉措,怎麽現在汪道貫說起來卻當成是洪水猛獸似的?可轉念一想,他也就明白了,這年頭官員辦事拖遝推諉早就已經習慣成自然了,驟然麵對一劑猛藥,心驚膽戰倒也不足為奇。汪道昆乃是兵部侍郎,外人稱之為少司馬的,雖不像吏部掌文官考評那樣繁雜,武選司的武官考評也挺要緊,興許就這樣方才有所震動。

    汪道貫徐徐騎馬前行,在他跟上之後,就繼續沉聲說道:“依照考成法,六部都察院開列所屬官員應辦事項,到年底一一按照所辦事項核驗,以此作為考評。大哥雖說覺得這樣做太過嚴苛了一些,但真正貫徹下去,也不啻是刷新吏治的良方,相比從前高胡子的那些條條框框更狠,但也更有效。但問題不在於中樞,而在於地方。你知不知道,考成法對於地方官的重點在何處?”

    對於張居正那一樁樁新政,汪孚林隻記得對於地方影響最大的是,全國上下丈量土地,不少派下去的吏員為了討好那位首輔,故意在丈量工具上做文章,為了提高賦稅額度,誇大田畝數量,而這些被誇大的田畝數,一部分當然是大地主倒黴,但很大部分都落在升鬥小民頭上,真正的豪紳大戶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波及。可現在東南以及福建各地不少都已經推行了各種類似一條鞭的賦役新政,丈量土地卻還沒開始,考成法對於地方官的影響,他還真不知道。

    而汪道貫的口氣著實有些嚴峻得過頭,他立刻問道:“重點在何處?難道在賦役?可從前不是也是如此?”

    “從前征賦不足,地方官若是能找到正當理由,積欠下來也就積欠下來了,但現在若按照考成法,地方官每年征賦,一定要超過九成,否則就降級!最重要的不止是這個,曆來欠賦,時日一久,朝廷也就無可奈何蠲免了,但如今按照新的考成法,欠賦一概重新統計,每年征收夏稅秋糧時,一概按照這重新統計的數字,帶征一成,也就是說不管你用什麽手段,一定要征收上來,十年為限,欠賦繳齊。府縣主司離任之前,賦役不清者不得升轉……”

    大約因為汪道昆和張居正這會兒的關係確實不錯,考成法的一條條細則,汪道貫說得頭頭是道,聽得汪孚林直冒寒氣。他當然知道,如今積弊已深,張居正要想隻手補天,就得用雷霆手段,可這樣的雷霆手段從朝堂落到基層,看似是縣令知府這樣的親民官壓力山大,可從另一個層麵來看,何嚐不是小民百姓承受那雷霆?不說別的,除非是真正鋼鐵脊梁寧折不彎的主司,有多少人敢把朝廷這把屠刀對準鄉間豪紳巨室,還不是黎民百姓遭殃?

    汪孚林很快調整好了心情,挑眉問道:“可考成法推行,伯父憂國憂民乃是正理,我又能幫得了什麽?”

    “帥嘉謨跑到京師去了。”汪道貫短短九個字說出口,果然就隻見汪孚林一張臉黑得如同鍋蓋,他便苦笑道,“所以,解鈴還須係鈴人,你不去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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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二章 鄉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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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婿剛回徽州就立刻跑來看自己,平心而論,葉大炮心裏那股熨帖就別提了。即便是汪孚林後頭還吊著個汪道貫,他也完全沒往心裏去。不知不覺,他上任徽寧道已經快一年半了,步入官場則是快四年了,加上之前進士及第後守著吏部等選官的那一年,就是快五年。一個三甲同進士不到五年就已經官入從五品,哪怕是地方官,考評還是相當優秀,這可以算得上是異數中的異數。

    至於在居官途中於治地發現良才美質,這良才美質還成了自己的女婿,這就更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事,比中進士還得意!至於另一個女婿,則要多謝程老爺牽線搭橋,否則他做夢也想不到能先後在徽州嫁出去兩個女兒!

    所以,哪怕今天小北沒能跟著一塊來,可葉大炮還是很有喝一盅的衝動。可是,親自端著茶具到書房來的蘇夫人則比他會察言觀色多了,斜睨了汪道貫和汪孚林叔侄兩眼,她就不動聲色地開口問道:“仲淹先生從京城回來有幾天了?怎麽這麽巧和孚林一塊過來?”



    葉鈞耀這才微微一愣,猛地想起自己身為徽寧道,哪怕不說耳目通天,可歙縣衙門那三班六房至今還%≌,記著他這個上司,有什麽風吹草動就往他麵前報,確實還是現在才知道,理應跟著汪道昆在京師的汪道貫竟然一聲不響就回徽州了!而且,這位汪二老爺就算性子再隨心所欲,也沒必要逮著汪孚林剛回來拜見他這嶽父敘敘舊情的當口,非得討人嫌地一塊出現吧?



    汪孚林衝太過聰明的嶽母蘇夫人苦笑了一下。隨即就無精打采地將汪道貫剛剛對自己說的事複述了一遍。這下子。蘇夫人固然眉頭鎖緊。葉大炮更是端著茶盞如泥雕木塑,許久才一仰脖子牛飲喝幹了茶水,抹了一把額頭,臉上分明滿是心有餘悸的表情。

    “幸好我當初在歙縣令的任上,夏稅秋糧征收得沒出什麽紕漏……也幸好我按照南明先生的建議,無巧不巧弄到了這麽一樁捕盜的功勞,然後從州縣主司騰挪到了分巡道的位子上,否則這考成法一下。再當什麽知府知州知縣,那簡直是自己往繩子上套啊!不把積欠的賦稅全都給征繳完全,那就等著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申斥罰俸降級,可要是把積欠的賦稅給征繳齊全,要麽和豪紳巨室死磕,要麽就把百姓扒皮拆骨!”

    葉鈞耀用雙手抱住了腦袋,許久才突然抬起頭道:“元輔張閣老……打算動的是世家大族,還是升鬥小民?”

    就算汪道貫是汪道昆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而且汪道昆現在還是張居正的政治夥伴,可汪道昆到底在張氏心腹之中的排名不算十分靠前。故而汪道貫的回答也隻是搖搖頭。反倒是對於舊事重提的徽州夏稅絲絹,他不得不多提兩句:“帥嘉謨如今人在京師。申訴的狀子遞去了戶部,也遞去了都察院。雖然我走的時候,聲勢還談不上非常浩大,但已經激起不小的反應了。這樁公案葉觀察你當初用和稀泥的方法壓了下來,可終究是因為帥嘉謨音訊全無。”

    “可現在壓不下去了,雖說我和仲嘉也都是徽州人,可要說那帥嘉謨,我們都兩眼一抹黑,總不能貿貿然去與其接洽,自然隻能想到孚林。”



    葉鈞耀想起自己當初因為此事險些被人坑慘,汪孚林也險些又是丟功名又是派糧長,可時隔三年多,此案居然不但沒有完全歇下,反而有鬧到直達天聽的地步,他隻覺得一個頭兩個大。所以,他忍不住有些老母雞護小雞似的擋在前頭說:“京師那種地方,孚林小小一個舉人若萬一一著不慎,豈不是要被人活生生吞了?真要是朝廷查問下來,實話實說就行了,我這個觀察反正是白撿的,大不了降級申斥罰俸,他不摻和行不行?”



    “不行。”這次,是汪孚林代汪道貫給了個明確回答。見葉大炮衝自己吹胡子瞪眼,蘇夫人則是沒說話,他便繼續說道,“叔父直說,應該還有別的關礙吧?”

    “知道你小子沒那麽好騙。”汪道貫歎了口氣,隨即低聲說道,“殷正茂在兩廣和嶺南功勳卓著,之前累加兵部尚書和副都禦史,但這和當年胡宗憲胡公一樣,都是加銜,並非實授。而如今大哥進了兵部為少司馬,巡邊之後也算頗受嘉獎,回朝坐穩了位子,而譚綸也調了回來任兵部正堂,再加上掛了個名頭的殷正茂,一個部裏就是兩個歙縣的堂官,哪怕隻是名義上的,總是不那麽妥當。而且嶺南兩廣略定,殷正茂調回朝的呼聲很高,他和元輔張閣老以及大哥都是同年,有人想把他塞進清貴的禮部。”

    汪道貫一口氣說到這裏,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而大哥也好,翰林院許學士也好,都希望殷正茂能夠進戶部。”

    這樣高層次的角力,別說葉鈞耀聽得腦殼疼,就連汪孚林也一樣頭昏腦漲。但他之前跟著柯先生和方先生不止隻學了那點製藝八股文,對於徽州一府六縣這所謂鄉黨也有不少了解。徽州一府六縣,歙縣出身的官員很不少,但目前來說,歙人中真正占據高位,在天子又或者說在張居正心目中頗具分量的,首先得是殷正茂,然後才能輪到汪道昆,但真正最有入閣希望的卻是最後一個,任詹事府右讚善,日講官的翰林院侍讀學士許國。

    順帶提一嘴,最後那位便是程乃軒的嶽父大人,葉明月的公公,也是葉鈞耀的另一位姻親!

    雖說鄉黨相較於同年黨,親朋黨,在朝中並不特別顯得出來,而且同鄉也未必就關係特別近,特別好,可有的時候哪怕暗地裏矛盾重重。在該爭什麽位子的時候。仍然會抱團取暖。所以。汪孚林在想了又想之後,終於品出了其中滋味來。

    要是帥嘉謨這時候就大鬧一場,因為避嫌,殷正茂的戶部尚書之位也就暫時休想了。畢竟夏稅絲絹這種事,和戶部也是息息相關的。

    “孚林,你年紀輕輕,奇思妙想卻不少,元輔如今正在殫精竭慮變更舊製。興許還有你發揮的餘地。哪怕明年中不了進士,若能入這位首輔眼緣,將來前途就連大哥都無法預料。畢竟,元輔至今也還不到五十,乃是大明立國以來少有年富力強的內閣首輔,皇上又剛剛登基,等十年之後你二十七歲時,元輔在位與否且不說,皇上肯定親政了,可不正是你躋身前列的大好機會?”汪道貫原封不動複述了汪道昆的原話。卻發現汪孚林的嘴角抽了抽。

    汪孚林這會兒是貨真價實在腹中破口大罵。張居正是最年輕的首輔不談,可這家夥不知節製。還不到大明閣老的平均年齡就把自己玩死了,乃至於遭到前所未有的清算。而萬曆小皇帝更不是什麽好東西,自私涼薄貪婪……那是比嘉靖皇帝還要不是東西的皇帝,跟著這種君主有什麽好下場?

    然而,在這種忠君比愛國還要排在前麵的年代,他哪裏能夠把真實意思吐露出來?

    “好了,我知道伯父那些話是激勵,但也是往我臉上貼金,叔父你就別再轉述了。不過總得我休整兩天,這京師我當然會去,沒有見識過燕趙雄奇,又怎麽能算是好漢?”

    汪道貫完成了長兄交托的大任務,這才算是如釋重負。大事辦成,他自己一路緊趕慢趕也快累慘了,當然不會繼續留在這礙人眼,當下笑眯眯地提出告辭。一直都沒說話的蘇夫人眼看葉鈞耀板著一張臉卻親自送客出門,忍不住扭頭端詳伸展四肢毫無坐相的汪孚林。

    “若早知道有今天,你當初會不會還那般強出頭?”

    “嶽母大人明鑒,當初要是不硬著頭皮上,我的秀才功名也沒了,老爹的糧長也肯定被派了,嶽父大人那個縣令的烏紗帽估計也岌岌可危,容不得我不上啊!”汪孚林這才伸了個懶腰坐直身子,隨即彈跳起身道,“再說了,想當初我沒開竅的時候,家裏什麽光景,現在又是什麽光景?人總不能占了好處卻什麽力都不肯出,能讓家裏人吃喝開銷不愁,走在路上被人羨慕奉承,腰杆挺得直,過得舒坦開心,別說殫精竭慮,就是白了頭發也值。”

    葉大炮這會兒剛好送走了汪道貫,滿臉不高興地回來,聽到汪孚林那後半截話,當了官之後,隻覺得學問沒長進,做人卻通透了的徽寧道大人頓時百感交集,上得前來就雙手重重按在了汪孚林肩膀上。

    “孚林啊,回頭到了京師若遇到什麽事情,盡管和我這個嶽父說,雖說隔得遠,但隻要能做的,我絕不含糊。明年會試也是,你盡力就行,想當初我也是考了一次又一次,第三次才考中了進士,你就更不用急了。對了,回頭我對你爹說去,當初是他死乞白賴非得要我嫁女兒的,讓小北跟你去。別看這丫頭有時候會闖禍,可真正到了那陌生地方,知道身邊有人,比舉目四顧卻沒可說話的人要強得多,就和我當初趕考卻挾妻拖兒帶女一樣!”

    咳!

    汪孚林聽到蘇夫人突然來了一聲響亮的咳嗽,隨即用亦笑亦嗔的眼神把丈夫的訕笑給刺了回去,他就趕緊附和道:“嶽父說得對,有賢妻在自然不慌!”

    葉大炮非常欣慰汪孚林這無師自通的本事,一時神采飛揚。

    “好了好了,翁婿都一個樣。”打趣了一句之後,蘇夫人則是鄭重其事地告誡道,“若去京師,鏢局也好,銀莊票號也好,全都停下。天子腳下,不站穩腳跟,分心周顧別的事徒勞無益。京城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權貴,卻和南京的格局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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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三章 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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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隻是十月末,但從徽州出發,過了黃河,汪孚林就得知了一個消息,運河封凍。對於這幾年一直生活在南邊的他來說,冬天雖冷,但隻要絲綿襖子皮袍子捂緊,家裏燒上火盆,倒還是捱得過,出門在外也沒到冷得徹骨那地步。可隨著一路北行,過了徐州後到山東境內,竟然一連遇到兩場小雪,他就感覺到此次出行有些失算了。

    因為小北坐船老暈,而且運河淮揚段由於要搶在封凍前把大量物資運到北麵,一個多月都航運繁忙到了有些堵塞的地步,所以他這次選擇的是陸路出行。而程乃軒因為要參加明年的會試,當仁不讓跟著同行,就連許大小姐,也因為和父親許國分別多年未見,隨同一起上京。除此之外,還要加上柯先生和方先生,盡管從前沒做過會試押題的壯舉,但這次兩人都打定主意跟去看個熱鬧。而兩個門館先生這一走不要緊,順便把另外三個學生都給帶上了。

    畢竟,上京一次對於少年來說,也同樣是寶貴的經曆。沒看汪二娘和汪小妹沒能得到機會,在家裏氣得哭了好幾場嗎?反倒是那位汪二老爺回來之後真的隻呆了一天,便馬不停蹄再次上京去了。

    ★,

    而同樣在隊伍中的,還有過南京時得到消息,剛剛受到臨淮侯李庭竹推薦,應召前往京師太醫院供職的朱宗吉。

    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進了山東就開始品嚐到了受凍的滋味。就連不喜歡坐車的汪孚林和小北,也不得不瑟縮到了車廂之中。從車馬行高價雇來的三輛騾車車廂全都用的最厚實的木材,外頭加了一層棉圍子,可每隔一段時間開窗通風時,那從外頭撲進來的寒風仍然能凍得人縮手縮腳。人手一個手爐那是必不可少的。隻可憐腳上裏三層外三層外加皮靴,卻依舊抵不住這冬日趕路的寒冷侵襲。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在這種如同蝸牛爬的趕路中,沒人生病。

    當然生病了還有個未來太醫,總算是天大的保障。

    由於明年是三年一屆的會試之年,往京城趕的舉人自然不在少數。眾人在濟南城中客棧投宿的這一晚。一整個客棧裏,除卻汪孚林和程乃軒之外,就還有另外四個舉人。隻他們都不是今科大比題名,都已經是幾次進京很有經驗的讀書人了,其中一個已經年過五旬,論年紀幾乎可當汪程二人的祖父,為人也相當健談。當眾人聚在一起,程乃軒抱怨這討厭天氣的時候,他就歎了口氣道:“這幾年北邊是一年比一年冷。這一屆要是再考不中,我就不考了。”

    聽到這老舉人如此說,其他幾人有的安慰,有的沉默不語,而汪孚林更注意的卻是老舉人透露的另外一個訊息:“老前輩說京城這幾年越來越冷了?”



    “是啊,不止我這參加了六次會試的老家夥這麽認為,之前識得的好幾個老朋友也都這麽說。有土生土長的京城人閑話時提起,從嘉靖後期開始。這天氣就越來越冷,運河封凍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說來你們恐怕還不信。就在前兩年,有一次蘇州府那邊的運河都在一場大雪之後封凍了,雖說沒幾日便氣候驟變回暖,可終究是嚇了人一跳。說起來我年紀大了,雜書看過不少,記得有野史劄記說。殷商末期突然驟寒,漢末三國也是驟寒,唐末五代又是驟寒……”



    盡管老舉人的話戛然而止,其他舉人見他喝得臉色通紅,分明已經有些醉了。沒放在心上,可汪孚林卻不敢把這當成屢試不第的老舉人胡言亂語。他隱約記得後世曾經說過什麽明末處於小冰河時期,所以才會災荒不斷,甚至連國祚都被農民起義和崛起的後金給斷送了,但難道是從現在就開始露出端倪了?他一麵想一麵出神,等到一頓沒什麽滋味的飯吃完之後,他直接把程乃軒給拽到了一邊。

    “從前我讓你幫忙找的那些東西,除了辣椒之外,其他東西就沒個結果了?好歹都快四年了!”

    程乃軒沒想到汪孚林會突然提起這一茬,本待嘲笑他是吃貨,可見汪孚林那張臉要多正經有多正經,和他關係如同兄弟的他立刻認真了起來。可他的回答卻著實有些無可奈何:“這真不是我不用心,你也知道,雖說隆慶開海,可真正開海的地方就隻有一個,福建漳州府月港,那些去海外的船,帶回來的都是香料又或者寶石,捎帶種子又或者植物的少之又少,那一簍辣椒算是意外之喜,後來就真沒有了。”

    難道真的要回頭親自走一趟澳門,和那幫子佛郎機人,也就是葡萄牙人親自打一打交道?如果真的接下來幾十年甚至一百年會遇上小冰河時期,那麽,來自美洲的馬鈴薯紅薯之類典型的救荒植物,會在天災之下挽救無數人的命!

    “算了,總之拜托你繼續幫我打聽,等這趟京師之行了結了,我親自去一趟福建。”

    見汪孚林說完這話就回房去了,程乃軒隻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汪孚林這家夥思路素來跳躍得厲害,他想了一會兒想不通,也就沒往心裏去。

    這一夜,外間寒風呼嘯,飄雪不斷,當次日清早眾人連同之前投宿的那些舉人準備出發的時候,客棧夥計突然從外頭急急忙忙跑了進來。



    “這一場雪一下,路上不少地方都結冰了,我已經囑咐過馬廄,給各位的坐騎還有車上包上防滑的麥秸,不過就算如此,各位路上還請走慢些。”

    在場的眾人都已經曆過好幾場小雪,少不得謝了這夥計提醒。果然,接下來的一路越來越難走,哪怕是通衢官道,可寒冷的天氣再加上時不時光顧的雪,讓幾個年紀大的年紀小的全都有些吃不消,咳嗽發熱的一個接一個。這下子,朱宗吉那一手醫術便有了用武之地,也不知道收獲了多少感激和道謝。

    尤其是年紀一大把卻舊疾複發的老舉人。歇了一晚上好轉立刻堅持趕路,用他的話來說,並不是會試真的比命還要緊,而是生怕在客棧住著花光了盤纏又沒人看病,到時候隻能兩腿一伸在那等死,所以對朱宗吉更是謝了又謝。

    一路艱難跋涉。當終於看到京師那些城門的時候,哪怕讀書人素來都是最矜持的,此刻也不禁齊齊發出了一聲歡呼。汪孚林則是張望一眼後,迅速把窗給關得嚴嚴實實,然後把四麵縫隙給封好。他跺了跺已經有些凍僵的腳,長舒一口氣道:“好在不論是汪府還是新安會館,到了京城好歹有地方住,否則大冷天還要一家一家找旅舍客棧,那就真的夠嗆了!”

    “聽說京城有內城外城。外城還是後來人太多才造的,所以京師的人比南京還多。”小北一麵說一麵往汪孚林身上靠了靠取暖,隨即低聲說道,“我當年聽父親說,遷都的時候,南京城內十室九空,富裕的人家全都被強行遷去了京師,因此別人都說是南京富庶。其實是一直到了正德之後那位皇帝南巡過,這才真正又恢複了元氣。隻不過整個北邊那麽多人。仰賴的全都是漕運,運河封凍,糧船就全都堵在半路了,朝中那些老大人就真的永遠都停了海運?”

    “我也是第一次來,你問我,我去問誰?停海運說是為了愛惜民力以及運軍性命。其實也是因為一條漕河關係到方方麵麵的利益,既然能夠平穩不傷人性命,還有誰願意提著腦袋去走海運?”汪孚林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就岔開說道,“說起天下最繁華的城市。杭州、揚州、南京,我們都去過了,蘇州倒是還沒機會,日後一定要去看看,這次到了京城,領略一下帝都雄奇,再說其他。話說回來,這次程乃軒那家夥應該要住嶽父家了,恐怕會老實一陣子。”

    京師外城朝南開三門,除了東西兩邊的右安門以及左安門之外,居中則是永定門。然而,因為永定門附近乃是天壇等等祭天的場所,故而進京的官民大多都隻從左右兩門走,汪孚林等人走的便是左安門。外城是直到嘉靖年間方才後建的城牆,內中建築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一塊塊被人買下地之後就地修建的,遠不如內城在當年遷都擴建之初就經過了整體規劃,越靠南邊就越是雜亂無常,越靠北邊的內城,一條條橫著的胡同,豎著的街道就越是整齊。

    幾個在路上偶遇同行的舉人都深知京師消費行情,故而都不打算進內城,而是打算在外城曾經住過的那些老字號客棧又或是各地商人辦的會館住下,眼看汪孚林一行人要還要進崇文門,又說是在京師有親戚,嘖嘖稱羨的他們少不得都說了常住的老地方,邀請他們下次來訪。等到分道揚鑣之後,掏腰包交稅進了崇文門,成婚至今也還沒見過嶽父的程乃軒也帶著許大小姐走了,朱宗吉也有地方去,少不得拱手道別。

    這一分手,汪孚林顧不上寒冷,出了馬車騎上馬背,舉目四望著這座大明帝都。

    為了上朝方便,常朝官多半會在大小時雍坊、南薰坊、澄清坊等處居住,至於勳貴,則因為大多免朝又或者逃避上朝,則會在距離皇城左右長安門稍遠的地方建造園子,又或者大造豪宅。汪道昆因為家底豐厚富足,早年間在義烏縣令之後調到京城六部的時候,就買了一座三進院子,現如今再度進京,身份地位已經和當時不可同日而語,宅院卻還是當初那一座。原因隻有一個,不招搖。

    這些話,汪孚林早就聽汪道貫說過,然而,當他一麵按圖索驥,一麵找人問路,最終拐到汪府所在的那條胡同的時候,卻發現大門口停著一座八人抬大轎,隨從再加上護衛足有好幾十。他正心想是哪家大人物時,卻已經有一個護衛拍馬迎麵上前攔阻,口氣極其倨傲。

    “你是誰,到這幹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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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四章 失之交臂的首輔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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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方官坐兩人抬小轎的,那已經算是非常虛懷若穀,等閑是一縣之主四人抬隨便坐,但那是在地方,到了京師,要坐轎子絕對要看品級,尤其是八人抬的轎子,那更完全體現出了主人不可一世的地位。也正因為如此,汪孚林在腦海中迅速過了一遍可能會坐著八抬大轎來拜訪汪道昆的人,最終生出了一個極其不可思議的念頭。

    總不至於這麽巧,自己剛一來就可能見到當朝首輔張居正?照傳言中張居正那跋扈專斷的個性,有什麽事要和汪道昆說,也應該一個帖子請人到自己家去談,怎至於如此折節屈尊造訪汪家?就算曾經是科場同年,但同年這種概念,重視的人極其重視,不重視的人不屑一顧,更比不上真正患難之交的情誼。腦海中瞬息之間轉過亂七八糟一大堆念頭,汪孚林竟是忍不住出神了片刻,這才整理好了紛亂的心情以及淩亂的表情。

    “學生徽州府歙縣鬆明山汪孚林,乃是寓居此地的兵部汪侍郎的侄兒,赴京趕考明年會試,今日剛到京師,是來此拜見長輩的。”



    問話的那護衛聽到這樣的回答,這才認真端詳了一下汪孚林一行人,見兩輛騾車外~▼,加七八騎人,乍一看去確實是風塵仆仆,再加上參加會試這麽一個理由擺在那裏,他那緊繃的臉上稍稍鬆弛了些,隨即稍稍抬了抬下巴說:“元翁正與兵部潭尚書在汪府和汪侍郎敘話,你既是來投親的,投個帖子之後。最好在外耐心等一等。免得誤了老大人們的正事。”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仿佛汪孚林聽不懂似的補充道,“元翁便是當朝首輔,張閣老。”



    用不著那畫蛇添足一句解釋,汪孚林隻憑元翁兩字就知道裏頭確確實實是張居正,再加上兵部尚書譚綸。這樣的超級豪華陣容出現在自己抵達京師的第一天,確實出乎他的意料,因此。對於那護衛不由分說的攔阻,他也沒往心裏去,拱了拱手之後便從袖中取出了帖子。

    “既然如此,煩請這位大哥幫忙把帖子送給門房,煩請他們轉告汪二老爺一聲,我和家裏人在外等一等。”

    見汪孚林隨著帖子還遞來了一小塊銀子,又不是請托什麽大事,那護衛接了在手,嘴角也少許有些笑容。等到汪孚林果然策馬回去,那一行車馬在聽到人吩咐後。就沿著牆根靠邊停了,顯然沒有強爭的意思。他才調轉馬頭往回走,一看帖子才發現,那並不是剛剛那少年的名帖,而是赫然寫著兵部侍郎汪南明,竟是汪道昆本人的名刺!

    宰相門房五品官,他身為張居正的護衛,當然也知道這年頭官宦子弟分三六九等,至少這種長輩的名刺,京師很多貴胄子弟都未必能夠拿出一張來。因此,最初隻是隨口答應,這會兒他就沒有太多猶疑,真的直接代人把名刺送到了汪府門房。不消一會兒,他就看到一個身披裘袍的人影匆匆出來,身後還跟著個小書童。剛剛首輔到了汪家,隨同汪道昆出迎的人裏,他記得就有此人,聽介紹是汪道昆的胞弟,此刻見竟然是此人出來,他不禁有些吃驚。



    汪道貫一出來便東西張望了一下,見那邊一行車馬老老實實靠邊停著,頭前坐在馬上的少年雙手攏在袖中,正老神在在地發呆,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竟是直接揚聲叫道:“孚林!”

    平心而論,汪孚林當然更願意回溫暖的車裏去呆著,而不是在外頭挨冷受凍,可看到那個護衛真的幫自己把名刺遞進去了,他覺得如果汪道貫還不夠格摻和張居正和汪道昆譚綸的談話,多半不會晾著自己在外頭,所以也就幹脆騎在馬上等一陣子,順帶好好思量思量今天這一幕。所以,當正神遊天外的他聽到這一聲喚,抬頭一看,立刻就跳下馬來快步上前,到了汪道貫麵前便笑嘻嘻一揖行禮道:“叔父,一路風雪趕路,來晚了。”

    “我也就比你早兩天到。”汪道貫一樣是從小養尊處優的人,到了京師之後就睡了整整兩天,這會兒眼睛掠過汪孚林往後頭那一行車馬瞧了瞧,他就笑道,“這是一家子都來了?”

    “是啊,我本來想著就隻帶小北的,結果……”汪孚林苦笑著一攤手,見那邊廂的相府隨從護衛都往自己這邊瞧,他就壓低了聲音問道,“話說回來,真的這麽巧,我剛到京城趕來這裏,就遇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位,真的隻是純粹的巧合?”

    “當然是巧合,誰敢算計他?”汪道貫說這話的時候,那聲音簡直和蚊子叫似的。他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看著後頭那一行車馬,低聲說道,“這樣,你帶著家裏人從後門走,我會讓人去知會一聲。你先去見了你伯母和無競他們,前頭的事情你先不要管,時機還沒到。”

    汪孚林也並不希望就這樣迎麵撞上張居正,這種撞上卻一句話都說不上,有啥好處?所以,他對於這樣的安排自然一點異議都沒有。等到汪道貫的那個書童過來帶路,一行人從胡同中退出來繞去後門,這一條胡同漸漸又安靜了下來。而汪道貫卻望著那一行人沒有挪動步子,以至於之前幫汪孚林遞名刺的那個護衛過來,他也沒有第一時間察覺。

    “二老爺,大冷天的,您竟然親自出來安排,那是您家裏很看重的後輩?”

    汪道貫回過神來,見是一個身穿藍袍的護衛,卻又和其他相府隨從服色不同,他就客客氣氣地說道:“是鬆明山汪氏這一輩中最出色的子弟,十七歲便考中了舉人,比我當年強多了。他讀書有成,做事也穩妥,如今這滴水成冰的天氣,既然知道他到了。我當然得安排他進家裏歇歇。否則回頭大哥也得埋怨我。倒是各位在外頭這樣幹等。熱茶點心可管夠?”

    “夠了夠了,府上已經很周到了,多謝二老爺。”那護衛和汪道貫又說了幾句客氣話,見其微微頷首重新進了大門,他咀嚼著剛剛聽到的這些話,暗想回頭是否稟告張居正一聲倒不妨再斟酌,可今天張居正帶著譚綸到汪家的事卻一定得稟告頂頭大上司馮友寧一聲,決不能瞞著那位宮裏獨一份的公公。

    倒不是馮保非得盯著張居正行蹤。而是兩人如今一內一外輔佐幼主,有些事馮保做在前頭,比被人盯在後頭要好。而他在張家是幹什麽的,也早就對張居正挑明了。

    張居正出汪府,約摸是半個時辰之後的事情。年不到五十便已經實際上執掌了一個龐大帝國的首輔大人看上去保養得很好,紋絲不亂的鬢發不見白霜,下頜的胡須亦是一叢烏黑,五官俊秀,乍一看去,依舊有幾分年輕時的瀟灑氣度。卻更多了幾分久經風雨的從容。

    他低頭上轎坐穩,習慣性地拿出了旁邊抄寫的某些節略。隻看了片刻,他突然打起簾子瞅了一眼,卻隻見轎子外頭,五十出頭的譚綸在馬上欠身為禮,他也就微微頷首,眼看人從另一個方向悄然離去。

    之所以今天會乘興到汪家來,實在是因為今天兵部議事的時候,汪道昆有些話正中他心頭癢處,因此趁著今日出直房還早,他叫上譚綸便來了這裏,商討的正是薊遼的某些防務,當然說笑之中談到戚繼光,他自認為是慧眼識才,簡拔其於草莽之中的明眼人,譚綸是戚繼光的老上司,汪道昆則是老戰友,自然頗有共同語言,這也是他自從把高拱趕下台,坐上首輔之位以來,少有的悠閑時光。

    倒是年紀與他相仿的汪道昆,期間竟然因為下人在門外說了句什麽,就出去與人說了好一通話,其中甚至還有什麽,火炕稍熱一點,被褥全都換新的之類簡直和婦人似的囑咐,讓他好不奇怪,等得知是汪道昆看重的家中晚輩到了京城,他也沒太多理會,不過置之一笑而已。

    他和汪道昆交情並不算極其深厚,隻是對其在東南抗倭時的某些表現頗為嘉賞,但與此同時,汪道昆身上也有他最討厭的某種東西。

    那就是文風太過綺麗,華而不實……題本奏本非得寫得花團錦簇,讓人看著累不累!不過人無完人,文官中真正知兵的人少,好歹汪道昆並不是那種喜歡四處講學出頭的王學弟子,忍了吧!

    “元輔。”轎子走了一箭之地,外頭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而張居正的回複,卻隻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嗯字。

    “遊七從江陵府老家又送了信來。”

    對於自己特地派回去問候父母,同時也看看幾個弟弟情況的管家遊七,張居正自然非常看重。他自從進士及第之後,就從來沒有當過外官,而像他這種情形,在明朝的內閣首輔以及其他閣老之中,也並不是太罕見的現象。畢竟,明朝隻有非進士不得翰林,非翰林不得入閣的規矩,沒有不當親民官就不能入閣的規矩。但正因為沒有地方官的經曆,他自然少不得讓心腹借著來回京城和江陵府,四處走一走看一看,讓他知道那些地方官隱瞞下來的消息。

    等到轎簾打起,一封信呈了進來,他接過在手,打開封口拿出信箋隻一掃,一張臉就掛滿了嚴霜。

    何心隱竟然跑到湖廣去講學了!這個泰州學派鼎鼎有名的儒生從來就不肯讓人消停,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簡直兩條全都沾染上了!還有那些生員,成天隻知道高談闊論,評點國事,太祖當年不許秀才評論國家大事的製度,都不知道被人扔到哪裏去了!接下去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倘若不能有效管製輿論,那還如何強力推行那一整套方案?

    張居正緊緊捏著信箋,長長吐出一口氣,卻是下定了決心。治亂當用猛藥,且等這一段穩定下來,就該真正大刀闊斧地殺一殺時下這自由散漫的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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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五章 剛到就不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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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居正和譚綸一起離開,汪府上下卻並未立刻恢複平靜。譚綸曾經是汪道昆的老上司,現在又成了兵部堂官,仍是頂頭大上司,汪府仆役當中有不少是當年在福建就見過譚綸很多回的,自然對這位兵部尚書多幾分熟稔,少幾分畏懼。然而,張居正卻不一樣。也許這位從前官居次輔的時候,在高拱那強勢光環之下,顯得有些暗淡,但自從高拱下台後這一年多來,這位首輔那較之高拱有過之而武功不及的強勢手腕,足以讓每個人心懷畏懼。

    要知道,如今天子乃是幼主,宮中兩宮皇太後代行皇權,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就成了皇家代理人,而如今朝野幾乎人盡皆知,當朝首輔張居正和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內外一體,隻要內閣票擬呈上的,裏頭的批紅從未駁回。小皇帝如今才那麽丁點大,兩宮皇太後對內外這對組合信賴備至,從開國以來,大明朝可謂是從來就沒有一個大臣的權柄能夠超過張居正的!

    而這樣一位強勢首輔竟然光顧了自家老爺這位兵部侍郎的家裏,傳揚出去老爺豈不是水漲船高,炙手可熱?

    別說下人們心裏猶如裝了個熱炭團似的,就連當汪道9,昆自己送走這兩位身份不凡的客人,匆匆往內院去的時候,仍然忍不住在心裏琢磨張居正和譚綸之前在書房對自己說的話。對於張居正要對那些上下揩油的驛站下手,作為一大半官途都在外任的他來說,自然舉雙手支持,而最讓他心頭安定的,無疑是張居正在談論兵事以及驛站等等之後,透露出來的明顯口風。

    意思很明確。徽州那點夏稅絲絹雞毛蒜皮的事,隻要時機合適,一定會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國初舊製當然不能輕易去動,可如若咬準了是胥吏妄為,動一動這一條讓歙人多年耿耿於懷的夏稅名目就很簡單了。盡管張居正的矛頭瞄準的是賦役,可隻要這件事能夠成功。也算造福歙人,他要進鄉賢祠那是非常容易的,對於鬆明山汪氏的名聲也非常有利。



    可當走到內院正房門口的時候,汪道昆最初的那點興奮卻一下子消失了。就算自己和殷正茂都是張居正的同年,但張居正如今官居首輔,歙縣那點夏稅絲絹的紛爭對於這位朝廷第一人來說隻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張居正又怎會突然想起這個?莫非是聽到了什麽風聲?

    “爹。”

    汪道昆想著想著,忍不住在門前停留了片刻,直到有人打起簾子叫了一聲。他抬頭看到是長子汪無競,這才回過神來,微微頷首便跨過門檻進去。就隻見妻子起居的正房裏,這會兒正坐滿了人。見他進來,起身問候的叫伯父,叫伯祖父,稱南明先生,少司馬。竟是有些亂糟糟的。他隻能笑著打趣道:“剛剛在先頭應付了當朝首輔和大司馬,現在你們這一大堆人又給了我一個下馬威。這麽多人齊齊上京。這次還真是好大的陣仗!”

    “可剛剛伯父不是在應付首輔和大司馬的時候,還抽空囑咐怎麽給我們安排屋子的問題?”汪孚林看出汪道昆心情不錯,便故意開玩笑道,“聽說京師居大不易,尤其是在內城,之前我們進崇文門的時候。城門守卒眼看我們這些外鄉人卻要進內城,我就聽見有人在說,不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敗家子,就是背後有人,吃住不愁的富貴兒。結果還真的是讓他說準了。要沒有伯父在,臨近會試之年四處客棧爆滿,我們這麽多人就隻能去新安會館碰運氣了。”

    “這京師手眼通天的人裏,沒有我的份,哪來什麽背後有人?”汪道昆佯怒,目光卻看向了妻子吳夫人。

    他從前在六部為官的時候,吳夫人還在身邊,但後來外放,尤其是從襄陽知府任上調到福建抗倭前線,夫妻就一直分居兩地,等他罷官賦閑回家,這才重新過了幾年安穩日子。即便如此,丈夫一個眼神,吳夫人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當下輕聲說道:“家裏人口有限,就這麽些人盡可住得下,屋子以及用具一會兒就都能準備好。而且有柯先生和方先生在,也正好讓無競請教一下經史文章。畢竟他過兩年也該去考童子試了。”

    吳夫人這麽說,汪道昆自然滿意,盡管他對汪孚林還有別的安排。隻不過,汪孚林這趟上京城,連葉小胖也跟著一塊來了,這會兒人竄高了一大截,但那圓滾滾的身材卻依舊沒有太大改觀的小胖子看似正襟危坐,可眼神卻不停地四處瞟,他看在眼裏,不禁有些莞爾。然而,對於葉鈞耀這個汪家的親家,他嘴上不說,但指點卻不曾少過,從汪孚林的婚事傾向性來說也極其明確。



    說得功利一些,汪道貫和汪孚林叔侄都是舉人,但考進士的概率仍然不好說,就算明年能入仕途,多少年能入五品?而葉鈞耀這次三年考滿,隻要操作得當,往上動一動,到時候卻是非常重要的臂膀!更重要的是,有幾家嶽父能夠把女婿真正當成兒子,而不僅僅是半子?葉鈞耀就可以!更不要說,通過葉家,他和許家也算是連在了一起。

    因此,家常閑話過後,汪道昆二話不說,直接把汪孚林給提溜了出去,汪道貫自然也拉著汪道會跟了出去。而這幾人一走,柯先生和方先生也借口辭出去,屋子裏再也沒有板著臉的長輩,一直一本正經的葉小胖立刻就活躍了起來,招手把汪無競叫來之後,就開始拉著金寶和秋楓一塊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商量什麽事情。而吳夫人則是叫了小北坐在身側,問起鬆明山以及府城縣城的那點事。當小北說到程乃軒帶著許大小姐去了嶽父家,吳夫人就笑了一聲。



    “許學士和老爺不同,考中進士之後就留館進了翰林院為庶吉士,這些年兜兜轉轉也一直在翰林院,雖說清貴,但他出身貧寒。哪怕許老太公資助,程家也暗地裏幫了不少,可他卻一直都堅持著一個底線,那就是隻取所需,絕不多取。隻看許大小姐和她母親還有兄長一直都呆在許村,這麽多年都沒有跟著入京。你就應該猜得出來,許學士在京城過的是怎樣清貧的日子。程公子隻怕見了他這位嶽父,會嚇一跳的。”



    程乃軒貨真價實被他婚後頭一次見到的嶽父大人給嚇著了。盡管之前許國還沒進士及第的時候,他也曾經被父親帶著去過許村,但那時候他又不知道婚事這回事,隻當那是一個很有學問的長輩,印象早就很淡泊了。此時此刻,無論是進門之後那狹窄得隻有區區一進的院子,還是幾乎看不見什麽擺設的正房。又或者是總共一個門房一個書童總共兩個仆人,看到一身家常布衣,乍一眼看去隻像是尋常教書先生的老嶽父,他都有一種遇到了聖人的感覺。

    當官不至於要當得這麽清貧吧!

    就連素來簡樸的許大小姐,看到父親這起居生活的地方,也忍不住眼圈發紅。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可話到嘴邊,最終出口的隻有一個字:“爹……”

    許國哪裏不知道女兒女婿是為了什麽震驚。卻隻是微微一笑而已。當初之所以會和程家定下婚事,那當然不僅僅是因為程老爺儒而不成則賈。而後大獲成功,而是因為程老爺為了婚事一而再再而三地來見他,最後明明白白丟下一番話。

    “許老太公能夠資助你讀書,可若是再資助你這個族親做官,他那些兒孫怎麽說,許村宗族又怎麽說。你能夠拿得下手?至於我資助你,那隻是兩家之誼,而且程家人口簡單,我又不用看人臉色,更不要你什麽字條。等到你他日可能入閣拜相的時候。我大約也不會在兩淮繼續當鹽商了,用不著沾你的光。我家那兒子若是沒有功名,這婚事就此不提,而若是他能在十五歲之前有一功名在手,而且人品相貌都看得過去,再談婚論嫁如何?”

    此刻,聽到程乃軒趕緊跟著許大小姐叫了一聲嶽父,而後又磕磕絆絆地說了一句,嶽父過得也太清貧了,他便搖了搖手說:“京城翰林院中的那些窮翰林,大抵都是過的這種日子,並不是我矯情,而是許家不過如此家底,程家的就是程家的,總不能就老大不客氣當成自己的。你在臨考之前,住在這裏,自然不能和你在家時相比,但我在翰林院也算是少許有點名氣,來往的人中都是清貴,你多聽多留意,對你大有裨益。”

    程乃軒也就是震驚嶽父過得這樣清苦,但真要說自己耐不住這住得簡陋,那倒還不至於,他也不是這點小苦頭都吃不起的人。再加上嶽父把話說透了,他立刻連連點頭,隨即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趕緊小聲說道:“對了,舅兄他因為照顧嶽母大人,說是寧可放棄明年會試。這一耽擱就是三年,嶽父您是不是寫一封信勸勸他?”

    “他今年也不過二十二歲,再耽擱三年也才二十五,怎麽,你就認為自己今科必中?”

    “我不是這個意思!”程乃軒登時滿頭冷汗。當初大舅哥因為聽到隻言片語就把他拎過去教訓的事,他無論肉體還是精神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如今大舅哥和汪孚林更成了連襟,那位嫂子可不比小北好對付,他就更加發怵了。此時此刻,他趕緊改口道,“嶽父大人,雙木和我同來趕考明年會試,若是翰林院的諸位過來,能不能捎帶上他?”

    程乃軒也知道,一次會試,徽州府也就頂多能考中三五個進士,偶爾碰到大年方才能有六七個,甚至有時候才隻一個,他和汪孚林如今也算是競爭對手,可出於那鐵杆的交情,他還是把這層意思透露了出來。可讓他沒想到的是,許國斜睨了他一眼,隨即哈哈大笑了起來。

    “你爹說得沒錯,你少年的時候雖說有些紈絝公子的習氣,但一沒有流連女色,二沒有欺壓良善,頂多隻有些小小的任性,所以你嶽母他們寫信過來和我說,我從來不曾有過悔婚的意思。我雖不曾見過汪孚林,但南明兄和我提過很多次,聽南明兄的口氣,那就是個妖孽,和你不一樣。”

    雖說嶽父誇好友,程乃軒也覺得與有榮焉,可聽到最後還是有些酸溜溜的。他正想反駁什麽,卻不想許國意味深長地說道:“富甲一方已經有了你父親,你現在要的是守成,故而要以穩為主。汪孚林不同,鬆明山汪氏現在需要他承前啟後,所以要的是一個敢打敢拚魄力十足的接班人,以後南明兄的子孫才能接過擔子。別看汪孚林才十七歲,但相熟的人沒有一個把他當成十七歲,這才是他和你不同的地方。”

    而在別人把自己當例子敲打女婿的時候,汪孚林則是在汪府書房中聽人講國家大事,哪怕他心裏明鏡似的,可有時候還不得不裝成有聽沒有懂。可就在他裝傻賣乖的時候,門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這一屋子人的談話。

    “老爺,東城靠內城牆邊上有房子突然壓塌了,說是被雪壓塌的,那個帥嘉謨就在傷者之中,因為老爺吩咐盯著,人已經送去醫館了,沒有大礙,接下來該怎麽辦?”

    看到汪家三兄弟刷的扭頭看自己,汪孚林頓時在心裏歎了一口氣。至於嗎?剛到就不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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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六章 此事必有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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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雪壓塌了房子?

    盡管一路鞍馬勞頓,但汪孚林得知這一樁突發事件,他還是少不得立刻出了汪府。可是裹著一件汪道昆所贈的簇新狐裘騎上馬背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陰暗的天空。此時此刻,確實正飄著星星點點的小雪,從他進入山東境內,都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場雪了,反正都沒有到封路的地步,頂多是增加了出行的困難。而現在說這麽一丁點飄雪就壓塌了房子,誰信?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說,此事必有蹊蹺。

    汪孚林嗤之以鼻地輕哼了一聲,隨即帶上之前報信的那個隨從,以及自己這邊的兩個隨從,拍馬就走。這幾年他又是辦鏢局,又是經營糧食生意,有戚家軍老卒幫忙訓練守備的人手,也有浙軍舊部,打行中人,機霸機工……各式各樣三教九流奔走於左右,自然也從中遴選出了一些人跟隨左右,眼下帶的兩個是浙軍舊部。他給予別人的是機會和豐厚的回報,別人則報以武力和用心。經曆過被邵芳劫持的往事,現如今他對自己的人身安全那是注意多了。



    哪怕按照汪道昆汪道貫的說法,那帥嘉謨孤身一人沒有同伴,他也不敢大意馬⊥,虎。畢竟那壓塌房子的勾當明顯貓膩多多!



    不到京師,不知帝都之大,更不知這號稱天下第一城的燕地雄城,大街上還有移動的木柵欄,每逢晚上就會關閉,以便五城兵馬司的人提防盜賊。這會兒已經即將到關閉城門的時刻,卻距離夜禁還有一段時間。可好幾處大街上的木柵欄卻已經拉上了一半。帶路的那隨從立刻低聲解釋道:“小官人放心。東城兵馬司在朝陽門大街北邊的三條胡同。這最南邊靠城牆這一塊,住的往往是每日上朝的官員,所以遇事都會通融。老爺回京日子不長,但說得上話。”



    汪孚林最擔心的就是剛到京城兩眼一抹黑,正處理突發事件的時候又遇到什麽找茬,那就煩透了,因此有了這保證,他心下稍安。忍不住細細思量了起來。如今勳貴應該不那麽景氣,除卻太後的娘家武清伯李家,其他都不至於在變故多多的萬曆初年特別橫,至於文官,有張居正在,別人更難以飛揚跋扈,馮保那個太監性子陰柔,比較會克製,這樣看來,誰也不至於理會區區一個徽州府出來的帥嘉謨。

    而帥嘉謨這個人。當初他隻與其見過一麵,隻知道人很擅長隱忍。應該也不會在夏稅絲絹的事情之外,主動招惹誰。可既然如此,難道真的是純粹的事故?



    順著崇文門裏街一路南行,從船板胡同拐到鎮江胡同,汪孚林方才看到了不遠處那家不起眼的小醫館,斑駁掉漆的招牌,尚未下門板的店裏一片冷清,怎麽看怎麽都像是個末流大夫坐堂的地方。他忍不住回頭看了那帶路的家夥一眼,此人卻上來低聲陪笑道:“小官人,帥嘉謨隻是個租了小破院子裏一間屋子的平民百姓,除了到戶部都察院告過狀,平時就接點給人算賬抄寫的雜活,更何況那時候出了事幾個人都受了傷,別人嚷嚷著把人送這裏,我也不好獨自把那個帥嘉謨弄出來往別處送。”

    “這裏可還有人盯著?”

    “之前就我一個人盯著,我從前跟著老爺在福建募兵打過倭寇,等閑家夥來十來個也不要緊。這醫館剛剛都是人,料想沒人敢渾水摸魚亂動手。就算敢動手,真的讓帥嘉謨死了,那可是直接惹了老爺!”

    得,這年頭打過倭寇不但代表資曆,也是武力出眾,一個打十個的標誌了!汪孚林比較一下自己打過交道的戚家軍老卒,那些浙軍舊部,再看看如今汪道昆身邊的這個隨從,不得不生出如此感慨。他想了想就下了馬,將馬匹交給隨從保管,順帶還把狐裘給脫了下來。

    雖說被寒風一吹凍得厲害,可總比一個擁裘貴公子造訪一家破爛小醫館來得好。他丟下幾句囑咐,看看身上新換的那身鬆江棉布襖子,他確定不至於讓人看出什麽破綻來,便一溜煙往醫館跑了過去。

    既能夠表現出急躁,也能夠順便讓身體暖和起來,他容易嗎?

    當汪孚林衝進來的時候,就看到小小的醫館前頭店堂裏空無一人,隻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他顧不上那許多,幹脆扯開喉嚨叫道:“有人嗎?之前被壓傷的人是不是都在這,回個話!”

    汪孚林前世裏學了一口地道的京片子,這會兒一嚷嚷恰是字正腔圓。不消一會兒,裏頭鑽出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繃著一張臉瞅了他片刻,隨即就大步上前直接伸出了手:“好歹有個人過來,我還以為診金又泡湯了!承惠,總共三兩銀子!”

    “三兩銀子,你怎麽不去搶!我是聽說我的遠房叔父住的地方房子塌了,要給診金也得我先找到人再說!”

    汪孚林沒好氣地頂了回去,往橫裏邁出去一步,繞過那老頭就往裏頭衝。雖則人在背後氣急敗壞直嚷嚷,他也毫不理會。就當他衝進後院,隨便挑了東廂房就先闖進去的時候,追在他身後那老頭終於忍不住了,大聲咆哮道:“給我站住,你往哪去,病人全都在西廂房!”

    收回邁出去的腳,汪孚林轉身就衝進了西廂房。一進屋,他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藥味和血腥氣,屋子裏幾張條凳上鋪著門板,門板上鋪著看不出本色的褥子,幾個身上還能看到血跡的人正半死不活躺在那兒,身上胡亂蓋著被子,昏暗的光線再加上此刻分外倉促,竟是難以分辨出誰是誰。

    他四下裏一看,就毫不猶豫地到角落裏拿來了燭台,逐一辨認了起來。盡管他隻和帥嘉謨見過一麵,但掌燈細看。不消一會兒。他就認出了那個正在昏迷之中的中年人。

    此時此刻。那花白頭發的老頭也已經追了進來,見汪孚林正在仔仔細細看那個角落裏的傷者,他便沒好氣地說道:“你叔叔就是這家夥?嘿,那還真是運氣不好,聽說倒塌房子最厲害的就是他住的那一間,要不是這家夥跑得快,興許就連命都沒了。就這樣也斷了腿,要不是我醫術高明接好了骨頭。他下半輩子就別想下地走路!隻收你三兩銀子,這已經算是很便宜了!”

    對於這個念念不忘診金的老頭,汪孚林實在沒功夫理會。他不懂什麽脈象,但隻看帥嘉謨那蒼白的臉色,就知道此人確實受傷不輕。他略一思忖便開口問道:“今後這些天,這些傷了的人就全都安置在你這兒?”

    一提到這個,老頭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惱火地罵道:“都是那幫小兔崽子幹的好事,知道這些人幾乎都是窮鬼,別的醫館不肯收。就一股腦兒全都送到了我這裏,眼下他們住的房子都塌了。家當能不能搶出來幾樣都不知道,還能安置到哪裏去,不是隻能賴在我這養傷?再說了,全都一文診金和藥錢沒付,可憐我這一大把年紀的大夫還得倒貼,他們不把帳清了,我怎麽放他們走?我還每人倒貼了一劑麻沸散。你既然說是他侄兒,少羅嗦,快給錢!”

    聽到麻沸散三個字,汪孚林不禁挑了挑眉:“不是說華佗的麻沸散早就失傳了?”

    “屁的失傳,華佗之後那麽多名醫,琢磨出差不離的麻藥又有什麽奇怪,雖說不可能讓人喝了之後就躺屍,隨便你開腸破肚,但讓重傷之後痛得受不了的人好好睡一覺,這總是沒問題的。小子你怎麽廢話這麽多,快給錢!”

    汪孚林也吃不準這老頭的醫術到底是高明還是拙劣,眼見帥嘉謨的氣息還算平穩,禁不住老頭一再催促,他就往懷中掏了掏,可手一探入其中,他方才想起出來時換了一身衣服,眼下身上是一文不名,頓時有些尷尬地把手伸了出來。還不等他說話,耳邊就傳來了老頭的一聲嗤笑。

    “得了,你就別裝了!別看你一身棉布襖子,看著像是小戶人家出來的,可你這細皮嫩肉,再加上這出門不帶錢的做派,就知道絕不是這窮鬼的侄兒,必有蹊蹺!我不管你什麽用心,回頭付了診金,人要是醒過來願意跟你走,我絕不攔著,否則你就別動那心思。我黃老兒雖說是個醫術不入流的大夫,可也好歹活了大半輩子,總不能讓自己手裏沒死的病人被人給誑去幹什麽亂七八糟的事!”

    沒想到這死要錢的老頭竟然如此難纏,眼睛犀利,心裏更是明白,自忖已經露餡的汪孚林也就不裝了。見四下裏的傷者全都還昏睡著,顯然是因為那非正牌麻沸散的功效,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那之前傷員送到這裏之後,有沒有像我這樣的人來問過探過?”

    “有,尖嘴猴腮不是好人的樣子,嘴裏口口聲聲也是說來看叔父,卻不肯給診金,給我掄著棒子趕走了。”老頭見汪孚林臉色不大自然,當即似笑非笑地說,“放了你進來是因為你小子看著順眼,相由心生,就算心裏有鬼,也不至於有殺心。我也不問你到底和此人什麽糾葛,還是那句話,我把人弄醒了,他要肯跟你走,我絕對不攔著。”

    聽說還有人找到過這裏,汪孚林頓時再也沒有任何猶豫:“那就勞煩你先讓他醒過來,我有幾句話要對他說。”

    “好!”

    老頭兒想都不想便應了一聲,到了帥嘉謨身邊,伸出手在其身上幾個部位又是掐又是揉,不消一會兒功夫,汪孚林就隻見門板上躺著的那人眼皮微微動彈,半晌之後就艱難地睜開了眼睛。見其眼神有些茫然,他就湊上前去,低聲說道:“帥先生,還認識我嗎?我是汪孚林。”

    汪孚林!

    帥嘉謨隻覺得麵前的年輕人有些眼熟,當聽到那自我介紹,三年前的記憶一下子全部浮上了心頭。他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隻能發出微弱含糊,別人根本聽不清楚的聲音。而這時候,他就隻聽得汪孚林繼續說道:“你要是放心跟我走,就眨一下眼睛,要是願意留在這醫館繼續養傷,就眨兩下。時間不多,等到夜禁之後就不方便了。”

    同樣湊在一旁的老頭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剛剛弄醒的病人,見其隻微微眨了一下眼睛,便死死盯著自己二人,他頓時氣餒了下來:“行,你跟這小子走吧!隻有一條,診金一兩都不許少,如今不是建國之初還有惠民藥局的時候了,藥材那麽貴,我一個窮大夫可貼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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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七章 雪夜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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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已經是夜禁時分,但一輛騾車穿行在夜色之中,專挑那些沒有木柵欄的小胡同走,倒也還算安穩。騎馬跟車的兩個漢子沒有一個多嘴多舌,一人還牽著韁繩帶了一匹空坐騎隨行,隻有寒風在這雪夜中颯颯作響。而趕車的那漢子便是之前對汪孚林自稱是在福建打過倭寇的,這會兒戴著鬥笠嘴唇緊抿,卻是比之前的嬉皮笑臉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凝重。

    騾車中,蓋著厚厚棉被的帥嘉謨半靠在板壁上,麻沸散藥效過去後,身上傷處那鑽心的疼痛再加上騾車的顛簸,讓他的五官全都抽搐在了一起。盡管如此,麵色蒼白的他還是死死盯著一旁坐著的汪孚林,仿佛隻有這個端坐在身邊的少年,能夠讓他生出幾分安心的感覺。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開口低聲問道:“汪小官人是什麽時候進京的?”

    “今天。”汪孚林言簡意賅地吐出兩個字,見帥嘉謨一時錯愕難當,他便無奈地一攤手道,“別以為我是和你一個傷者胡扯尋開心。我這邊才剛剛忙完南京的事情回到歙縣,我家那位叔父仲淹先生就火燒火燎從京城趕了過來,說是你人正在京城,鬧騰出了不小的風波,讓我這個當初4←,惹是生非的趕緊去收拾爛攤子。所以我就在家裏隻呆了沒幾天,就顧不上運河淮揚段還在堵塞,山東段以北已經封凍,直接從陸路上京來了。結果今天剛到,就碰到這檔子事。”



    盡管當初在歙縣班房中,被趙五爺等吏役嚴密保護的時候。帥嘉謨兩耳不聞窗外事。對於汪孚林的了解並不多。但他後來跳出了徽州一府六縣那個是非圈子,一心一意想著在更高層次的大人物麵前,一口氣揭開歙縣獨自負擔夏稅絲絹這一多年賦役黑窟窿,反而從旁人口中聽說了很多事情。



    傳說中,這位出自歙縣鬆明山的小秀才在杭州北新關之亂中,和當時的杭州知府凃淵一塊挺身而出,平息了打行的暴亂;傳說中,汪孚林在徽商占據絕對上風的漢口鎮上。洞悉了一場挑起徽商和洞庭商幫矛盾的陰謀,讓兩邊暫時彌合矛盾;傳說中,汪孚林在徽州手刃巨盜,把歙縣令葉鈞耀送上了新任徽寧道的位子;傳說中,此人被幕後黑手邵芳給裹挾了回鎮江丹徒,而後輕鬆脫身,又在揚州主導了一場汪氏易主的好戲……



    至於汪孚林在徽州一府六縣地麵上折騰出來的那些事情,他也了解得七七八八。所以,他並不懷疑汪孚林的立場。作為歙人當中出類拔萃的年輕才俊,怎麽會不想著替自己的同鄉減輕負擔?所以。他才在重傷之後選擇了相信對方,離開了醫館。

    此時此刻。意識到自己在京城這點事,兵部侍郎汪道昆了若指掌,帥嘉謨忍不住又問道:“南明先生既然早知道我到京師,緣何之前將我拒之門外,在我奔走求告之際,又不肯出麵說一句話?”

    汪道昆何止不肯出麵說一句話,按照汪道貫之前轉述的那一層意思,分明是想要把事情繼續壓一壓,等殷正茂先調回來,坐穩了戶部尚書的位子再說!關係到歙人鄉黨的利益,相形之下,夏稅絲絹那點事拖個兩年又無所謂,就和當初他的想法一樣,在帥嘉謨半點音信都沒有的情況下,也不是一個拖字訣?

    汪孚林沒有道破這一層關節,而是給如今憔悴得好似老人的帥嘉謨拉了拉被子,見其那露在外頭的手瘦骨嶙峋,他想起當初還是自己勸其離開徽州到南京甚至京師謀求告狀,不由得很想一問究竟。可對方如今都淪落到了這個樣子,他又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也許是看出了他的猶疑,也許是自己這幾年來都沒能遇到可以一吐為快的人,帥嘉謨竟然自顧自說了起來。

    “三年前,你勸我抽身離開徽州上告,我就帶著家人一塊離開了。除卻你送的一百兩銀子,壯班趙班頭他們幾個頭頭,還給我湊了五十兩盤纏。要知道尋常中人之家,十幾兩銀子就夠過一年的了,可就是這一百五十兩,不過一年多就全都花光了!衣食住行,這四樣我敢說都是精打細算,不曾浪費一分一厘,可更多的都是用來打點那些貪得無厭的胥吏,還有就是……”

    帥嘉謨一下子掀開被子,露出了自己的雙腿。那纏滿了帶血繃帶的腿到現在還能看出不自然的彎折,而在那些沒有纏繃帶的地方,也並不是一塊塊完整的好肉,不少地方都有老傷的痕跡。見汪孚林那張臉上盡是震驚和憤怒,已經不再年輕的帥嘉謨用比哭還難聽的聲音笑了一聲。

    “汪小官人隻怕那時候沒想過吧,就是離開了徽州,隻要我還糾結著夏稅絲絹那點事,就是有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這三年多來,我幾次差點丟了性命,甚至禍延家人,到最後不得不把他們送回老家。每次我都在問自己,我祖籍又不是歙縣人,不過是因為家裏曾經在新安衛有軍籍,這才在歙縣安家立業,何苦這樣吃力不討好?嘉靖十四年,程鵬、王相就曾經上告過此事,還沒個結果他們就死了。而在百多年前,歙人呂宗遠就曾經告過,一樣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不是沒有明眼人,而是此事就如同一個被人死死捂著的蓋子,上頭官員壓著,得益的人也壓著,隻有我們這些不信邪的撞得頭破血流!”

    汪孚林從前就覺得,為了一個縣一年數千兩的夏稅絲絹鬧出那樣的風波不值得,還自以為聰明地認為,從開國到現在,作為正稅的夏稅秋糧早已經不是百姓的主要負擔,真正的沉重包袱在於各式各樣的軍費以及雜項攤派。畢竟皇帝隻要想起什麽開銷,就可以腦袋一拍往下攤派,群臣就算一勸再勸,可到頭來能夠把皇帝的獅子大開口給堵回去一小半,那就已經算是鐵骨凜然的諍諫之臣了。可現在麵對這樣一個渾身傷病淚流滿麵的人,他卻覺得自己錯了。

    哪怕是為名也好,為利也好,豁出去爭了這麽久,總是令人尊敬的。更何況,如徽州府那數千兩夏稅絲絹的爛賬,天下其他州府還有沒有?有多少?

    他竭力讓自己先不要去糾結這些,定了定神問道:“帥先生今天險些丟了性命,可知道是否有人在背後作祟?”

    之前的事情他沒法管,但今後的事他卻勢必不能袖手旁觀!

    “總不脫是那些蠅營狗苟之輩。”帥嘉謨漠然冷笑了一聲,淡淡地說道,“這麽多年都揭不開歙縣獨派夏稅絲絹的蓋子,其中一大原因就是因為府衙那邊的戶房常年都為婺源人把持,從司吏典吏到下頭的書吏彼此勾結,上官一旦要文書,他們就把經過篡改的東西送上去,久而久之自然更是一筆誰也查不清楚的爛賬。而他們自然也不是白幹活的,自有本地鄉宦大戶以此標榜,贏得鄉間愚民的敬仰。至於某些形同訟棍的讀書人,則是奔走左右甘為鷹犬。”

    帥嘉謨出口毫不容情,汪孚林咀嚼著這番話,卻也知道帥嘉謨心存激憤,事實未必盡是如此。但這時候,他不想和這位受挫過深的老人爭辯,隻重新把棉被蓋好,這才將厚厚的棉車簾拉開一條縫,對駕車的某人問道:“都轉了這麽久的圈子,還要走多遠?”

    “小官人,就因為現在是夜禁,正是甩脫某些身份不明家夥的最好辦法。咱們有老爺的名刺,車上還有這麽個傷者,就算遇到東城兵馬司的人頂真攔車查,那也不用擔心,可那些鬼鬼祟祟的家夥就不一樣了,抓住犯夜之後一打二三十小板子,誰受得了?再說您不是還帶著兩個人壓陣呢,他們就算動歪腦筋,也得忖度忖度有沒有這個實力。天子腳下,別說他們隻是過江的小蛇,就算過江龍也得盤著!”

    然而,就在這信心十足的話剛剛出口之際,就隻見不遠處突然幾個黑衣人擋路。饒是駕車的漢子曾經貨真價實跟著汪道昆在福建殺過倭寇,但時過境遷快十年,如今又在天子腳下最最太平的帝都,他隻覺得一桶冰水從頭澆下,第一次覺得不太明白這麽一件簡單事情背後的深意了。不就是歙縣夏稅絲絹那點小事嗎?就算其餘五縣有不少人對帥嘉謨這個多事的人不滿,至於鬧出這麽大的陣仗?至於在天子腳下鬧出劫殺侍郎親屬的事情來?

    就在他下意識握緊腰側鋼刀的時候,就隻聽身後傳來了汪孚林的一聲怒喝:“隻要有人敢先動手,那就殺無赦!我就不信,浙軍老卒打起來會輸陣!”

    臨時車夫登時吃了一驚,他可不是戚繼光一手帶出來的浙軍,一個打十個也是吹噓居多,打兩三個就已經很勉強了,汪孚林說這話難不成是想讓來犯者知難而退?可就在這時候,他隻見兩騎人倏然前衝,一左一右護在馬車旁邊,赫然已經拔刀出鞘。這一刻,他方才意識到,汪孚林口中所謂的浙軍老卒說的是那兩個人!等到看見那幾條黑影仍是悍然前衝,手中兵器在馬車旁邊琉璃燈照耀下反射著寒光,他隻覺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難不成真的要在這京師帝都,來一場雪夜鏖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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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7 12:49: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八八章 小人物背後的大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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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場廝殺,汪孚林沒有經曆過。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跟著何心隱學的,是類似於刺客那一套,利用別人對自己的輕視,於別人最沒有防範之心的時候,刺出最讓人防不勝防的一劍。然而,那段學劍的經曆對於他來說卻非常可貴,因為何心隱給他講述了從少年遊學在外到如今已過知天命之年這段日子,在天下遇到的種種光怪陸離的傳奇。而手刃太湖巨盜兩人,在邵芳挾持下前往丹徒的經曆,更是讓原本就賭性很大的汪孚林敢拚敢賭。

    正因為如此,他才敢在京城天子腳下,拋出殺無赦這種絕對犯忌的字眼!

    此時此刻,汪孚林已經半蹲在了車夫的旁邊,右手邊上放在車廂地板上的,則是隨時就可以拔出來的長劍。盡管知道真要是輪到自己上陣,那基本上就已經是九死無生的局麵,但他依舊沒有在身邊車夫那連聲催促中退回車廂裏。眼看那悍然衝上來的七八個人影隻在十步開外,他隻覺得後背心都已經濕透了,偏偏就在這時候,胡同口依稀傳來了一聲呼哨。須臾之間,剛剛還不管不顧的這七八條黑衣漢子突然如同潮水一般往後退去,快速消失在夜色中。

    ≧, 直到這時候,同樣捏著一把冷汗的車夫方才艱澀地說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小官人,你剛剛那話……”

    “純粹嚇唬人的。”

    汪孚林用輕鬆的語氣吐出幾個字,見一旁那車夫險些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他就拍了拍此人的肩膀。隨即對兩個隨從打了個手勢。自己這才縮回了車廂裏。等到厚厚的棉簾子放下。隔絕了外頭的寒冷以及夜色,還有那一閃即逝的肅殺,他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要把那一瞬間的膽怯也好,驚懼也好,以及其他所有負麵情緒全都宣泄出來。等到調整了心情,他這才發現,帥嘉謨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仿佛是嚇著了。

    “帥先生?”

    “原來是我錯了……我錯了……”帥嘉謨反反複複念叨著我錯了,也不知道多久,他才一把抓住了汪孚林的手腕,語氣突然變得極其急促,“不是婺源那幫想要捂蓋子的家夥,也不是其他幾縣那些對我揭蓋子恨之入骨的人,在京師這種對犯夜抓得最嚴的地方,他們不可能有這樣的膽子,更沒有這樣的能耐!我小的時候也去過新安衛,那些頂多就是兵痞。可這些人的感覺卻好像久經戰陣……我不知道怎麽說,想當初倭寇圍徽州的時候。就有這種煞氣!”

    眼看這位遍體鱗傷卻仍舊不改初衷的中年人,此時此刻卻越說語速越快,到最後攥著自己的手腕用力越來越大,汪孚林不得不用力地握住了那隻手,輕聲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不論是誰,至少人已經暫時退去,那便說明他們還知道京師這種地方有王法在。帥先生你安心一些,別想這麽多,好好養傷,萬事有我在……”



    在汪孚林那猶如和風細雨一般的勸慰下,帥嘉謨方才緩緩鬆開了手。他沒有發現自己把汪孚林那手腕給勒出了一道紅痕,坐回去之後,又呆呆出神了起來。堅持了多年一定要做成的事情,如今橫生枝節的同時,又發現要自己性命的人很可能並非自己嗤之以鼻的那幫鼠輩,對於他來說,這不是打擊,而是深深的震懾。他從來就沒有高看過自己,他所求不過是歙人的一個公道,怎會突然被這種可以調動如此亡命之徒的人惦記上了?



    帥嘉謨失魂落魄,汪孚林也好不到哪去。他這一年多閉門讀書,但並不隻是一門心思琢磨製藝文章,對於京城人事也一直在加深了解。畢竟,汪道昆早就說過讓他要上京曆練一下,屆時兩眼一抹黑那還曆練個什麽?在腦海中把一個個有實力派出剛剛那些人的朝中大佬在腦海中過濾了一下,然後又設想了一下劫殺帥嘉謨的動機,他最後仍然沒能用排除法找出可能的幕後黑手。

    因為現在手邊的線索,實在是太少了。而且殺了傷了一個帥嘉謨,能有什麽好處?十年二十年之內,歙人再無人敢提夏稅絲絹這陳穀子爛芝麻的破事?數千兩銀子的出入,對於朝堂大佬來說,隻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僅此而已。之前汪道昆如此重視,甚至讓汪道貫大老遠跑到歙縣把自己拎到京城,也隻是因為這件事對於殷正茂的戶部尚書之位有一定影響,但也隻是一定影響,畢竟殷正茂的軍功早就足夠了!



    除非……此事和張居正著手進行的賦役改革有所關聯,牽動到了相關者的敏銳神經,又或者是和南京那一場騷亂一樣,是有人挑起亂子渾水摸魚!

    “小官人,到了。”

    不過是簡簡單單的盯著一個人,也就是保護一個人,到頭來卻生出了如此多的變故,臨時充當車夫,又自詡為抗倭老卒的漢子著實覺得這雪夜裏走的一趟著實有些讓人唏噓。此時此刻,坐在車夫位子上的他連叫了兩遍,身後的車廂裏方才有些窸窸窣窣的動靜,片刻之後棉簾子被人打起,一個人敏捷地從裏頭跳了下來,一看門頭就發出了輕輕的嘖嘖聲。

    “話說你這本事也夠大的,一路上沒有遇到那種攔路的柵欄,也沒遇到半個東城兵馬司巡行的兵!”

    “京師這麽大,五城兵馬司先要照管的是各家文武官員府邸,再說如今時辰還算早,他們也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小官人別覺得在門外看著房子不怎麽樣。前後兩進的宅子,在京城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沒兩千兩根本就拿不下來,還有車馬廄。老爺說,小官人若是一直住在家裏未嚐不可,但有時候呼朋喚友未必方便,而住客棧又太外道。所以早早就準備好了這裏作為您的下處。隻不過沒想到您剛到京城。自己沒住上。先讓這位帥先生給住上了。”

    汪孚林扭頭看了一眼車廂,見那油滑的車夫已經去叫門了,他就示意兩個真正浙軍舊部出身的隨從下馬幫忙,將帥嘉謨從騾車中弄了下來。之前在南京,他和潘二爺以及張喜張兵的見麵之後,不但用一個鏢局安置了很多浙軍老卒,其中正當壯年,又或者沒有家小負累的。竟也有七八個,這些都被他留在了身邊,作為真正的班底。經過層層篩選之後,跟他進京的一共是四個人,不說什麽一等一的好手,卻都是敢打敢拚的鐵漢。



    最重要的是,這四個人知道他是胡宗憲的女婿,所以他剛剛才有把握和實力懸殊身份不明的那夥人拚一拚!氣勢牽引這種東西,對於真正上過戰場的人來說,是真實存在的。對方多數會認為自己這個敗家子揮霍汪道昆在福建巡撫任上積攢下來的家底。當然就算順勢查到小北身上,也不是大問題。畢竟胡宗憲都已經得到了朝廷的追複官職以及祭祀。小北早就不是犯官之女了。

    若要糾纏不休,他也不介意以後以胡宗憲女婿的身份示人!

    當汪孚林這幾人進入了這座小宅院的時候,之前那一行黑衣人也在夜色之中沒入了白帽胡同一座府邸的後門。一眾人等井然有序進房更衣,之後便自行歇息,隻有一人在脫下黑色外袍,穿上一身褐色的衣衫之後,匆匆穿過幾扇小門,進入了一座看似狹窄逼仄的院子。站在正燈火通明的屋子前,他輕輕叫了一聲老爺,等裏頭傳來聲音之後,他便悄然閃入。此時此刻,並不寬敞的屋子裏正坐著兩個個人。

    “如何?”

    “老爺,對方帶的人很紮手,據說是浙軍老卒。小的生怕驚動東城兵馬司,不敢讓人出手力拚,為求所有人全身而退,就隻有撤了。”褐衣人屈膝跪倒在地,磕了一個頭後竟是不敢抬起,“小的給老爺丟人了。”

    “沒動手分出勝負,隻不過為防萬一先撤,這算什麽丟人?下去吧,今夜的事情,到此為止,打聽到人安置到哪之後,盯一盯就行了。”

    等褐衣人起身垂手退下,主位上的老人哂然一笑,這才淡淡地說:“本來那人是死是活並不要緊,重要的隻在於一個契機,現在這樣子也沒什麽不好。隻不過,沒想到從徽州府走出來的這幾個,殷正茂和汪道昆竟是能文能武,殷正茂也就算了,本就是有幾分雄奇氣魄,可汪道昆文辭那般綺麗的人,竟然在打倭寇的時候有板有眼。還有許國,不聲不響便成了今上東宮舊人,異日說不定入閣有望。”

    感慨了一番之後,他便突然神色一收,沉聲說道:“張居正推什麽考成法,又要改革賦役,總體來說就三點,要麽從小民身上扒一層皮,要麽從勢豪巨室身上捅刀子,要麽在已經享慣了福的官員身上落板子。小小一個徽州府的夏稅絲絹紛爭無所謂,帥嘉謨的死活更無所謂,重要的是,這麽一鬧,汪道昆總不至於還忍氣吞聲,這樣張居正聽說之後,少不了要更加重視夏稅絲絹之事,隻要他真正下定決心插手管一管,然後就可以順勢讓他這個首輔知道,觸碰舊製會引起的反彈。今夜之後,事情已經鬧大了,橫豎徽州府和我們八竿子打不著,接下來不用再做什麽,以免弄巧成拙。”

    客位上的那個中年人皺了皺眉,隨即便低聲問道:“那高肅卿……”

    “高拱不可能起複了。把陛下和太後惹到了那個份上,他能夠保住性命已經是意外之喜,這還是因為皇上畢竟是幼主,馮保自己審案的時候出了紕漏,就別想一手遮天。”老者按了按眉心,低聲苦笑道,“想當初肅廟在時,殺夏言的時候何嚐有半分手軟?總而言之,張居正和馮保正勢不可擋,大勢不可違,我們能做的,也隻是遏製他不要太過分。唉,誰能想到一個自始至終在翰林院中呆著的首輔,一朝掌權竟有那樣舍我其誰的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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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九章 不平不能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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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來到京城的這第一個夜晚,方才是真正紛紛揚揚好大雪。在南邊的時候,盡管每年冬天也常常會有下雪的經曆,可當這天大清早汪孚林走出房門,披著厚厚的狐裘站在屋簷底下,看著那掛著的凍得結結實實的冰棱柱,看著那一大片一大片鵝毛一般的大雪,他方才有一種自己如今已經身在北地的實在感。隻不過站了這麽一小會兒,之前在燒了火炕的屋子裏呆了長時間的熱乎氣,就被那種刺骨的冰寒取而代之,以至於他忍不住跺了跺腳。

    這才是真正可能壓塌房子的大雪!

    “小官人起了?”渾身消息一點就動的臨時車夫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哪個角落裏鑽了出來,搓著通紅的雙手笑著說道,“因為太過匆忙,有些用具都不太齊備,您還請多包涵……”

    他這不倫不類賠罪的話還沒說完,陡然之間就聽到耳邊傳來了汪孚林的聲音:“對了,之前隻顧著忙,也沒來得及問一件事。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人,什麽時候跟伯父的?”



    對於這個問題,漢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這才小聲說道:“我是金華人,老爺在義烏當縣令的時候,那一年△v,在江南地界竟然也是飄了這麽大雪,我差點凍死在門外,結果被老爺一碗熱湯給救了回來,後來隨了老爺做事。募兵、打倭寇、升官、賦閑,我一直都跟著老爺。就連當初那個人人罵作是狗不理的名字,也被老爺給改了。老爺說,做人不能忘本。姓苟就姓苟。改了就是忘了祖宗。我從前叫苟不理,現在叫芶不平。”



    汪孚林咀嚼著這前後兩個全都頗有趣味的名字,不禁會心一笑。昨夜忙著安置帥嘉謨,沒工夫好好看看這座汪道昆專門給自己準備的小院,此時他就讓芶不平帶路,把所有屋舍全都轉了一圈。發現自己一家人全都搬過來也盡可住得下,他忍不住哈了一口白氣在手上,隨即站在內院正房門前。緊了緊狐裘,低聲說道:“帥嘉謨就安置在這東廂房,你再請大夫給他看看,找嘴緊的。回頭我會把跟進京的人都打發到這裏來,你和他們好好嘮嗑嘮嗑。”

    見芶不平口中答應著,眼睛卻骨碌碌亂轉,汪孚林就笑道:“老卒遇老卒,你們應該頗有共同語言才是,他們確實都是打過倭寇的浙軍舊部。”

    “啊?”原來是真的!

    直到汪孚林吩咐去備馬,這就要回汪府。芶不平方才忍不住用力晃了晃腦袋。他畢竟不是真正的軍中兵卒,雖說當初有武師教授武藝。但真正上陣,也是當初在福建幾次最棘手的情況,就算這樣,他也一直引以為豪。汪道昆正因為有這段經曆,這才能夠躋身兵部,身邊有他們這種見過血的毫不稀奇,可汪孚林又怎麽能夠招攬到那些抗倭老卒的?這些常常被當地官府斥之為老兵油子的家夥,盡管潦倒了落魄了,可也不是那麽容易就服從人的!

    昨晚他注意到了,汪孚林說出那殺無赦三個字的時候,那左右兩騎人竟是貨真價實地準備就此拚個死活,一點猶豫都沒有!



    即便在茫茫大雪中披著蓑衣,戴著鬥笠,汪孚林騎馬稍稍繞了點路,問了個人,仍然很輕鬆地就找到了汪府。昨夜突發事件太多,沒有第一時間回來報信,但他安置好帥嘉謨,自己隨便睡了半宿的時候,芶不平卻還特意回來報了個信。正逢九日,身為兵部侍郎的汪道昆早就去上朝了,盡管隻是幼主的萬曆皇帝多半也就是走個過場,但百官每逢三六九哪怕是雨雪天也不能偷懶。而汪道貫和汪道會兄弟不在書房,而是擁裘圍爐站在書房前的屋簷底下。

    “兩位叔父這是在賞雪?”

    一身蓑衣鬥笠上全都是厚厚雪花,若不是這一聲稱呼,以及之前的通報,汪氏兄弟恐怕都要認不出人來了。聽到汪孚林如此調侃,汪道貫便笑道:“在京城呆的時間長了,也就不像在南邊的時候,動不動就傷春悲秋,看到掉兩粒小雪珠子就詩興大發,著實是看得煩了。京城這地方下一場大雪,內城外城就會壓塌房子,就會有人凍死餓死,總之絕對不是瑞雪兆豐年的好事。至於我們在這挨凍,還不是為了慰問你剛到京城就險些出事的辛苦?”

    “哦,敢情是為了安慰我呀。”汪孚林見汪道會沒好氣地白了不正經的汪道貫一眼,似乎是準備把話說得嚴肅一些,他就趕緊抱拳道,“天冷,我又是一路冒雪騎馬過來的,二位叔父趕緊屋裏說話行不行?也好讓我緩口氣!”

    等到汪道貫哈哈大笑,扯著汪道會就進去了,汪孚林這才來到了書房門口,把鬥笠蓑衣一股腦兒解下來遞給了一旁仆人。等到進屋後,又隨手把表麵濡濕了一層的狐裘給掛到了衣架子上,他方才拍了拍自己那一身樸素的棉襖,自嘲地笑道:“昨夜脫了狐裘進那醫館,結果還被老得成了精的那個大夫給識破了。等到接了人出來又在路上遇人劫道,幸虧最後落腳沒再出什麽事,否則我就真得說自己是災星了。一進京就出事,沒我這麽背的!”

    汪道貫也知道汪孚林那個有名的綽號,可這次卻沒再笑,畢竟昨夜的凶險,芶不平的回報已經都說得明明白白。等到汪孚林親口再次複述了當時的情形,他還在斟酌,汪道會卻已經若有所思地說道:“家裏要養這種訓練有素的家丁家將,又或者說私兵,放在大明建國之初,自然容易得很,哪家勳貴拉不出三五十,但現在那些打仗不行吃喝玩樂一把手的勳貴已經不太可能了。廠衛之外,隻有那些曾經出鎮過邊地的文官武將,家裏會有這種人。”

    汪道貫皺眉接口道:“那麽符合要求的,滿京城也應該有十個八個,但問題在於,動機。”

    這也是汪孚林昨夜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因此見汪道貫和汪道會冥思苦想不得要領,他就幹咳說道:“想不通的事就先丟在一邊,我才不鑽牛角尖,天底下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對了,我剛剛進來的時候,已經吩咐跟我上京的那幾個人先過去那邊宅子了,隻要不是人家打算在京師底下再殺人越貨,不至於再出事。不過,我打算讓金寶秋楓,還有我那個小胖舅子留在這兒,我和媳婦搬過去,還請二位叔父回頭對伯父說一聲,如此行事更方便。”

    對於汪孚林的決定,汪氏兄弟倆都沒有異議,但是,等到汪孚林來到正房見吳夫人得到了允準,又帶了小北轉去三個小家夥的臨時書房,提出此事的時候,葉小胖卻立刻就不幹了,直截了當地說道:“姐夫,你別想丟下我,我出來的時候爹娘就囑咐過,一定要看著你!”

    “哦,你看得住嗎?”

    汪孚林沒好氣地堵了回去,見小胖子立刻耷拉了腦袋,他就看著同樣不情願的金寶和秋楓說道:“總而言之,你們呆在這裏,和無競做個伴之外,想去哪兒盡管和柯先生方先生說。想來兩位先生閑不住,總會帶你們四處走走看看。至於我那邊的事情,你們少操那份閑心,天塌了也輪不到你們去頂,就算是我,那也肯定腳底抹油先溜了再說。再說我又不是搬出去就不過來,全都好好讀書,別想給我偷懶!”

    小北隻要汪孚林肯帶著她一塊搬出去,是不是把其他人留在這裏,她自然就不在乎了。昨夜發生了什麽她雖說不知道,可是才到京師第一天,汪孚林就夜不歸宿沒回來,一回來之後就要把其他人留在汪府,這顯得極其不尋常。此時此刻,她也板著臉拿出當家主母的架勢,好好訓誡了三個小家夥一番。至於方先生和柯先生,那是早就知道汪孚林在汪家從來沒人拿他當成小字輩,一貫不正經的柯先生聳了聳肩,方先生卻忍不住拉著汪孚林叮囑了一句。

    “事不可為就躲,你才多大,沒道理天大的事情汪家卻需要你頂在前麵!”

    “嗯,我知道了,多謝先生。”汪孚林笑著謝了一聲這位常常不苟言笑的先生,等到拉著小北出門的時候,他才輕聲說道,“在南京和那些浙軍舊部打交道的時候,平心而論,我沒怎麽想過要恢複嶽父當年的榮光,但昨夜之後,我卻忍不住在心裏想,哪怕像是當今首輔那樣手握重權口含天憲,比起真正在沙場見過血的人,手段終究還是不同的。真沒想到這京師天子腳下,一見麵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

    小北知道汪孚林口中這個嶽父,指的不是葉鈞耀,而是胡宗憲。她張了張口,最終沒有問汪孚林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而是直截了當地說:“那你能不能回人家一個下馬威?”

    “怎麽回,連下手的人是誰都還不知道呢!”汪孚林惱火地丟出這句話,可緊跟著,他卻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等一下,你這話倒是提醒了我。想當初嶽父在徽州的時候,曾經打算釣魚上鉤,雖說出了天大的紕漏,可終究還是有驚無險,這次倒也不是不能試一下。雖說其實我不太喜歡做事行險,但好像常常都免不了行險一搏。這樣,就照你說的,你先過去那邊給我鎮一鎮場子,我在這裏等伯父從衙門回來……不平不能不理,那家夥的名字起得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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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零章 果然上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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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部侍郎汪道昆突然告病在家。

    如今已經接近年關,天氣寒冷,又是大雪漫天,這樣的事情在尋常官員看來,自然並不奇怪。雖說汪道昆尚在盛年,如今還不到五十,可在這種傷風感冒都可能丟掉性命的年代,因病休息幾天不上朝不理事,也在情理之中。而在這種時候,汪道昆從家裏抽調了七八個精幹的老仆,要下一趟徽州老家送年禮,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畢竟,運河封凍,這大冷天走陸路去徽州著實是苦差事,到時候趕不趕得上過年還不知道。

    哪家富裕南人卻在北邊做京官的,不是早兩三個月就打發人往家鄉送東西,寧可早早送過去,到過年前差個十天半個月的時候再真正送上門?

    汪府離城去老家送年禮的隊伍,總共是八騎人,一輛藍色棉圍子騾車,出崇文門的時候顯得毫不起眼。京城素來有西貴東富的格局,可達官顯貴並非全都擠在西城那一畝三分地,隨著內城塞滿了人,住在東城的官員不在少數。崇文門的守卒當然也眼睛賊亮,進城還好,對於出城的例行盤查更是虛應故事。麵對那輛掛著汪字牌子的騾車,一問是兵部侍郎汪家的,幾¥,個人想都不想就笑著放了行。



    而出城走上官道,一行八人一車緩緩而行,並沒有急著趕路去送年禮的架勢。官道重地,路上積雪早就被官府派人清出了可以行走的中間一段,但時不時也會有路上結冰馬蹄打滑的現象,因此本來速度就慢的一行人不免更是行程受阻。足足大半天的功夫,一直到午後,走出去的路竟然還不到十裏,路上便有行人聽到騾車外頭的幾個騎馬人在那邊罵罵咧咧。

    “大過年的。竟然還要大老遠下一趟徽州!”

    “叔,不是說去徽州送年禮的嗎?”

    “屁的年禮,馬車裏那個家夥敢回徽州?不怕人捶死他!就現在便已經半死不活了,也不知道路上是不是能撐得下去。”

    “噤聲,忘了老爺的吩咐?老爺實在是不想多事,再說這家夥也已經嚇破了膽子。這才打算趕緊走。少說廢話,安安穩穩到了南邊之後,少不了賞錢!”



    盡管這些議論聲並不大,和呼嘯的寒風以及路上嘈雜比起來,隻不過很輕微的一丁點動靜,但若真是有心人,當然還是能夠看到聽到。傍晚時分,當這些人投宿在一家客棧的時候,迎上前來的夥計看到騾車上下來一個身穿連帽黑色鬥篷。走路都要人攙扶,顯然不是傷就是病的人,忍不住有些咂舌。

    這大冷天的,如此身體狀況卻還顧著趕路,不怕死在半路上?

    然而,就在這一行人剛剛進入客棧沒多久,還沒說出要的是幾間房,要什麽酒菜。又或者是其他要求,就隻見後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呼喝。緊跟著,便是七八個人闖了進來。走在最前頭的那個漢子大大咧咧上前,有意無意地狠狠撞在了那身穿連帽黑色鬥篷的神秘人身上,聽到人發出了一聲抑製不住的痛呼,他突然一把拉下了這家夥的兜帽,見其頭發亂糟糟的花白一片。人卻盡力埋著頭不肯正對他的目光,他登時囂張地大笑了起來。

    “帥嘉謨,你這狗東西也有今天?想當初你到徽州府衙去告夏稅絲絹不公的時候,那天下公理全都在你那邊的理直氣壯到哪去了?”



    這時候,八騎人中最穩重的一個漢子頓時上前攔阻:“喂。你是什麽人?這是我家老爺吩咐送去南邊的客人,不叫什麽帥嘉謨!”

    “不叫帥嘉謨?那可真是奇了,這家夥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來!想當初四年前在徽州的時候,就是這家夥大放厥詞,說什麽歙縣獨派九千餘匹夏稅絲絹乃是不公,非得要六縣均派,這麽多年了,孜孜不倦這裏告狀那裏告狀,去了南京去北京,現在也有夾著尾巴跑路的時候?”



    此時此刻,客棧裏聚集了不少客人,聽到這樣的爭執,不禁全都有些好奇,還有好事的直接向後來的這一行人詢問端倪,卻得知原來是為了徽州一府六縣夏稅分攤多少的那點事。死死攔著帥嘉謨不走的那漢子固然連聲貶損不留半點情麵,而他身邊的其他同伴自也是唯恐天下不亂,一個個在那拚命宣揚帥嘉謨的事跡。而聽著聽著,不少投宿的客人就品出了幾分滋味來,看著那帥嘉謨的眼神不知不覺多出了幾分敬重。

    竟然是個願意為了一縣父老鄉親少負擔賦稅,就敢四處到官府告狀,一折騰就是三四年的漢子!看如今這慘狀,可不是得罪了人?落到這份上還要被人羞辱,這天底下簡直是沒天理了!



    隻有這客棧的掌櫃和兩個夥計,此時此刻反而被排擠到了後頭。在這種客棧迎來送往多了,他們卻都是第一次碰到這種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一幕,其中那個最開始把人迎進店來的小夥計更是喃喃自語道:“奇了怪了,那罵人的口口聲聲狗東西,可怎麽說出來的話卻好像是幫那個姓帥的宣傳功績一般?”

    “你小子倒是不傻。”掌櫃活了大半輩子,這會兒又不像是那些好事的客人一般隻顧著管閑事,旁觀者清,他自是也品得出其中滋味。此時此刻,他便眯縫著眼睛低聲說道,“事有反常即為妖,看著好了,這事情應該才剛開始,離完結還早著呢!”

    果然,就在那後來的漢子和同伴們嬉笑怒罵大聲鼓噪,而住店的客人看戲看得津津有味的時候,那個仿佛是孱弱得一推就會倒,即便在兩個汪家家丁的攙扶下,還是顯得孤立無援的帥嘉謨,突然低著頭聲音沙啞地問了一句話:“你們如此欺負人,就不覺得虧心嗎?”

    聽到這欺負兩個字,那一開始就挑起亂子的漢子忍不住幸災樂禍地大笑了起來:“虧心?我有什麽好虧心的,你們歙縣想要把這九千多匹的夏稅絲絹轉嫁到咱們五縣頭上,誰能答應!帥嘉謨,你有今天那是自找的……”

    然而。幾乎就在一瞬間,他看到了帥嘉謨那佝僂的身形一下子站得筆直,之前又是用袖子,又是用花白頭發掩藏麵目,現在卻大大方方讓那張臉顯露在人前。可這真正一打照麵,他那接下來的貶損就全都斷在了嘴裏。取而代之的是驚駭欲絕。

    這家夥不是帥嘉謨,那是誰?

    “這明貶實褒的戲演得不錯,該賞,但沒認準人實在是硬傷!口口聲聲說帥嘉謨化成灰你也認得出來,現在還認不認得出來?我們今天從汪侍郎府上離開,說是要去徽州送年禮,也就是臨時決定臨時宣布的事情,從出汪家門一直到這裏,也就是幾個時辰的功夫。你是誰,就能夠打聽到裏頭帶著一個帥嘉謨,還一路追我們到這裏冷嘲熱諷?千萬別和我說這是偶遇,天底下要全都是這樣的偶遇,那我也不妨隨隨便便找家小館子撞進去偶遇當朝首輔!”

    一直淒淒苦苦花白頭發的帥嘉謨一把揭去頭上假發,把臉上那亂七八糟的褶子也給撕下來不少,竟赫然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再聽到這纏槍夾棒的一頓揶揄,那漢子簡直都想要找條地縫鑽進去。又或者反身奪路而逃。然而,讓他無奈的是。大門早就被汪家人給牢牢守住了,而正對自己的那年輕人,更是丟出了一句讓他更加慌亂的話。

    “還有,剛剛口口聲聲說咱們五縣,那我問你,祁門、婺源、績溪、休寧、黟縣。每一縣的口音全都不一樣,你給我來一句字正腔圓的鄉音聽聽?若你這幾個人真的是貨真價實徽州籍,我隻當剛剛那些衝著帥嘉謨去的話是昏頭的胡話,若不是,窺視朝廷三品命官宅邸圖謀不軌。大庭廣眾之下妖言惑眾禍亂人心,別怪我直接就把你們這幾個扭送順天府!”

    此時此刻,別說滿堂客人一個個都驚疑不定,後頭看熱鬧的掌櫃和兩個夥計,也都險些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他們是覺察到前後兩撥客人有些唱戲的嫌疑,可滿心以為是一搭一檔配合唱戲的,可誰曾想前麵那撥突然撕開假麵目,一下子就把後麵那撥人給逼到了死角!

    就連老掌櫃也不禁揉了揉眼睛,低聲嘟囔道:“這下子,倒真的是看不清楚怎麽回事了!”

    “弟兄們,走!”

    之前唱作俱佳扮演主角的漢子想都不想就迸出了幾個字,隨即衝著那之前假扮帥嘉謨的年輕人撲了上去。然而,對方紋絲不動,他就隻覺得背後被人狠狠踹了一腳,緊跟著整個人一下子騰雲駕霧飛了起來,隨即重重摔落在地跌了個狗啃泥。等到他昏頭黑腦艱難爬起身,卻隻見自己帶來的人全都被撂翻在地,一個個隻能躺在那直哼哼。那一瞬間,他滿腔氣急敗壞頓時全都變成了驚恐戒懼,下意識地大叫了一聲。

    “我們隻是被人支使的馬前卒,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還請各位爺手下留情!”

    話音剛落,他就隻見眼前人影一閃,恰是有人揪著他的領子,把他一把從地上拽了起來,劈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光:“拿誰的錢財,消誰的災?”

    盡管這個大耳刮子打得臉上火辣辣的疼痛,但漢子認出那恰是之前吃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揶揄諷刺的年輕人,登時不敢怠慢,慌忙說道:“那人來去匆匆,我也不認識他,但之前那套話都是他寫給我的!我們收了人家一百兩銀子,這才大冷天跑這一趟!”

    盡管知道這次倉促之間設餌釣魚,釣起來小蝦米的可能性最高,甚至可能沒有收獲,汪孚林更明白,與其說是還以一個下馬威,還不如說是試探,但他設計了假象,目的就是讓人認為帥嘉謨是曆經磨難,心灰意冷想要離京而去,至於汪道昆則是意氣消退隻想明哲保身!而經此一事,他和其他相關人士都可以確定,這次算計帥嘉謨的,隻怕不是簡簡單單的徽州府其他五縣中人,那就夠了。

    因此,他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把人往地上一扔,隨即就拍拍手道:“掌櫃,住店。”

    這幫人真的要住?咳,也是,這時候回城也進不去,京城都宵禁了!

    發現自己這小店前堂被打翻打壞的桌凳足有五六張,掌櫃正心疼,見有人丟出來一錠碎銀子,他方才心安。可汪孚林後麵說出的話,卻讓他登時歡喜了起來。

    “讓各位受驚了。實不相瞞,剛剛這些家夥說的話,有真有假。徽州府歙縣獨自負擔九千餘匹夏稅絲絹,確實是真的,帥嘉謨四處陳情求告多年,也是真的,隻不過人之前又是被人暗算,又是被人攔截,現在還斷著腿在城裏養傷。他也以為是徽州府其他五縣的人對他不利,所以輾轉托我幫個忙,我也隻能扯起虎皮做大旗,硬著頭皮上陣,看看是誰在後頭搗鬼,誰知道竟然遇到了這麽一群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寶貨!今晚我請大夥喝酒壓驚,算是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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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一章 我才不去當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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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經曆,除卻何心隱呂光午這樣遊離在外多年的資深人士,在同齡人中,少有人能夠比得上這三年來經曆無數的汪孚林。

    所以,說請眾人喝酒壓驚,他不但慷慨解囊,而且還根本不在乎什麽出身來曆,自己就坐在大堂,和今天投宿的這些客人,以及掌櫃夥計廝混在一起。今天這一場莫名其妙的邂逅,客人也好,掌櫃夥計也好,全都納罕極了,少不了刨根問底,他來者不拒,原原本本將事情原委和盤托出。畢竟,他從一開始便是這麽一樁夏稅絲絹公案的經曆者,就算在徽州也找不出幾個比他更了解其中關節的人,一來二去,所有人都算大致了解了這番過節的緣由。

    也正因為如此,當汪孚林帶著幾分醉意回房休息的時候,客人們貪圖這不要錢的美酒,仍然在前頭大堂三三兩兩坐著。有人咂舌於汪孚林年紀輕輕就考中了舉人,有人羨慕他的出身家世,還有人則是小聲議論他為了一個徽州義士挺身而出當誘餌,把那夥別有用心者一網打盡的膽色。掌櫃和夥計也借著汪孚林慷慨送酒喝的機會,難得痛痛快快嚐了一回自家釀造米酒的香醇,和兩個年紀和汪孚n,林差不多的小夥計不一樣,掌櫃感慨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小小年紀,行事便這般老辣,別說大家官宦子弟,就是那些常在外遊曆的江湖武家子弟,也沒有這樣周全的……嘖,如果明年能考中進士。這麽年輕。將來一定前途無量啊……”



    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便早早起來洗漱,旋即立刻回程。對於抓到的這一串人,他並沒有把人塞在騾車裏,而是綁了一串讓人跟在馬後踉蹌隨行,吸引了沿途無數目光。同時捎帶上的,還有客棧的一個夥計,兩個正好要進京的客人,這當然是作為證人的。都在騾車裏坐著。

    而在他這一行人出發之前,芶不平就緊趕著先策馬疾馳回城給汪道昆報信,所以當汪孚林幾日之內第二次來到崇文門的時候,早就在此等候的芶不平立刻迎了上來,從懷中拿出了一份名刺。

    不消說,正是兵部侍郎汪道昆平日用來拜會朝堂高官用的拜帖!

    從崇文門裏街一路北行,幾乎縱穿了大半個北京內城,隨即在順天府街左拐,一行人便抵達了順天府衙。有了汪道昆的名刺,平日裏挑人下菜的順天府差役自然不敢怠慢。盡管作為一等一高官的順天府尹不至於親自出麵,但順天府推官常德榮就沒那麽好運了。主管刑名的他頭一回和汪孚林打交道。就被汪孚林那一番義憤填膺的告狀給搶了先,等聽到最後,他不禁有些悚然。

    能夠在順天府這天子腳下執掌刑名,若沒有敏銳二字,那絕對是沒兩天就貶謫到哪個犄角旮旯裏去了。常德榮隱約聽說首輔大人正在想著改革賦役,而兵部侍郎汪道昆明顯便是首輔這一黨的中堅之一,現如今有人利用徽州夏稅絲絹糾紛,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窺探兵部侍郎府上的動靜,又雇人去追上汪家明裏往南邊送年禮的隊伍,鬧了這麽一場猴子戲,總不至於隻是徽州一府六縣的內部紛爭這麽簡單。

    於是,越想越頭疼的他立刻試探道:“那麽,依照汪公子的意思,這樁案子……”

    “該怎麽判就怎麽判,國法為重。正因為如此,昨天拿下這幾個見事有不成就立刻想跑的家夥之後,雖說我氣壞了,卻也不敢動用私刑,今天就緊趕著回城送到了順天府衙。”汪孚林一麵說,一麵指著後頭誠惶誠恐的那個客棧小夥計,以及另外那兩位客人說,“雖說客棧裏還有其他人,但為了一樁私事,我也不敢煩請所有人回城作證,故而隻能請了這三位。還請常大人錄了他們證詞之後,早點放他們回去,否則我心中不安。”

    汪孚林這大義凜然的一番話,不諳世事的小夥計聽聽自然感動,兩個本來就要到京城辦事的客人也隻認為人家和氣好打交道,順便還和汪府結下了善緣,可常德榮在心裏也不知道暗罵了多少聲小滑頭。要是汪孚林明著劃下道來,甭管是要判這些家夥杖責、徒刑還是充軍,他都至少可以斟酌一下,然後討價還價商討一個折衷方案,可現在汪孚林直接把難題全都拋給了他,那豈不是意味著,若有人為了這些家夥也暗示順天府衙,他夾在當中難以做人?



    “我家伯父說過,常大人秉公無私,這些人交到常大人手中,定然能治其應得之罪。我還要回去向伯父和兩位叔父稟報此事,就不多耽擱大人時間了,先行告辭。”汪孚林長揖行禮,繼而就衝著三個證人拱拱手道,“今次也多謝三位肯仗義隨我入京來。若是接下來有什麽不便,還請盡管來汪府找我。”

    見汪孚林連這三個顯然不過平頭老百姓的證人都周顧了,常德榮想攔人又找不到理由,隻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小滑頭離去。

    出了順天府衙,汪孚林這才舒了一口氣。剛到京城就這麽折騰了幾天,要說他不累那真是高看了他的體力和腦力,此時此刻丟出去一個包袱,他連腳步也輕快了不少,上馬之後,他就對芶不平說道:“芶不平,你帶著人回去稟告叔父他們一聲,反正具體事宜如何你昨天都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清清楚楚,也用不上我了。我先回去好好歇兩天,你代我轉告伯父一聲,沒有大事就別找我了,竭澤而漁,我這口水潭已經快沒魚可抓了。”

    見汪孚林嬉皮笑臉眨了眨眼睛,徑直一抖韁繩疾馳而去,芶不平隻覺哭笑不得。可想想汪孚林剛到京城,確實馬不停蹄奔波了整三天,他也不得不認命地晃了晃腦袋,對於其他幾個汪府家丁道:“走吧,咱們可不比小官人好命,先回去複命再說!”

    汪孚林策馬一路小跑回到汪道昆給自己準備的那座小宅院,才一進門,把韁繩丟給了一個仆人,他才往裏頭走了兩步,就聽到明廳裏傳來了一個熟悉的嚷嚷:“雙木,你個大忙人,剛到京城就成天不著家,我都找你兩回了!我家嶽父明日休沐,在家請了好幾位翰林院的同仁,你有沒有空賞光?”

    見程乃軒笑嘻嘻地現出身形,汪孚林頓時拍了拍額頭,隨即大步進了明廳,沒好氣地說道:“你都知道我忙了,還讓我再去殫精竭慮應付那些最是清高不過的翰林?咱們倆肚子裏多少墨水,你自己心裏有數,經史子集沒少讀,製藝文章沒少做,但真要說學富五車,出口成章,那火候還差得遠。兩個十七八歲的舉人湊在一塊,又都是從南直隸來的,有多顯眼?回頭不要出彩不成卻變成出醜,那就弄巧成拙了。你代我謝謝你嶽父的好意,我就敬謝不敏了!”

    之前在南京是硬著頭皮創造一切條件也要上,畢竟舉人這個名頭是必須的,但進士要考上真心不容易,就連張居正,當初若不是在幾個兒子身上耗費了巨大精力,同時也揮霍了很多積攢下來的聲望,興許後來也不至於那麽慘。所以這一次,就連柯先生和方先生都決定收手不強求,他就更不打算和之前考舉人那樣一味閉關苦讀。再說,他今天在順天府衙已經高調過了,接下來低調點好!

    程乃軒見汪孚林態度如此堅決,他不得不雙手合十求道:“雙木,一世人兩兄弟,咱們交情這麽好,你就當幫我一個忙行不行?不到京城不知道我那嶽父的厲害,我當我爹那橫挑鼻子豎挑眼就已經夠難纏了,可我那嶽父不一樣,人就是能夠笑眯眯說得你汗流浹背!他明天請來的全都是翰林院裏有些名頭的人,聽說才剛複職的掌院學士張大人也要來,你知道我膽小……”

    “呸,你膽小天下就沒膽大的人了!”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一口打斷了程乃軒那越來越不像話的求懇,隨即就意識到程乃軒剛剛話裏頭提到的某個人。翰林院掌院學士張大人?他立刻追問道:“你剛剛說的那位張大人是誰?”

    “還能有誰,就是當年高拱在位的時候,很器重的那個張四維啊,之前就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兼詹事府詹事的,據說剛剛起複。對了,你不是還在杭州和人家的長子張泰徵打過交道?”

    張四維已經起複了?不是說高拱一下台這家夥就立刻稱病跑回老家休養,這麽快就重新起複,如果說沒有張居正的首肯,絕對不可能!要知道,萬曆皇帝現在才幾歲,能對幾個外官有印象,更何況李太後和馮保全都一心一意向著張居正,小皇帝政令根本別想出宮闈。不得不說,張四維真是能屈能伸!

    心裏這麽想,汪孚林嘴上卻直截了當地說道:“不去!全都是些大人物,到時候我還要打躬作揖給人賠笑臉,然後想方設法博人一粲,簡直就和花魁似的。”見程乃軒被自己這麽幾句揶揄給氣得要瘋了,他才笑嘻嘻地說,“你就別飽漢不知餓漢饑了,你嶽父那是專程給你準備的機會,我才不去蹭你的機遇。你肯定是自作主張來找我的,這樣無功而返兩手空空回去正好。明天努點力,春闈考個進士回來,回頭我就靠你罩著了!”

    說到這裏,汪孚林便大大打了個嗬欠,在程乃軒肩膀上一拍,徑直往內院走去。

    一進京就忙活了一通,還要去應付張四維在內的那些翰林院清貴?才不去,先好好摟著媳婦睡一覺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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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二章 首輔大人召見(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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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順天府衙那邊接下了一個燙手山芋,即便有什麽棘手之處,自然也得去和汪府商議。至於汪道昆,也不知道是因為芶不平捎帶的那番話,還是因為體恤汪孚林才剛到京城車馬勞頓未解就忙了這一通,竟是真的沒有再派人來提溜這個侄兒過去說話,而是派人送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用品。

    其中,就有上好的紅羅炭一車。這是惜薪司管轄的紅羅廠特製的,本來專供皇家,但如今張居正權勢滔天,自然鄭重其事地要求減少宮中某些供給。而慈聖李太後對於張居正的意見那是言聽計從,這一點頭,紅羅廠燒製木炭中多餘的那些,自然是飛入文武官員家,但各家所得也都有限,汪孚林所得這一車,至少在汪府分到的總數中占了四分之一。對於這個,汪孚林當然不甚清楚,小北曾經跟著趕考外加候選的葉鈞耀在京城呆過一年半,卻不能裝糊塗。

    於是,汪孚林摟著媳婦睡一覺的願望自然就落空了,小北這一走,他隻能獨自補眠。然而,北方的火炕地龍雖說比南方那陰冷潮濕的環境要舒適,卻也有一個很大的壞處,那就是幹燥缺水。哪怕屋子裏幾盆水放著,地上也不時灑水保持濕潤∞,,可他仍然幾次燥熱得醒來灌茶。總算床頭小茶壺裏的水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當他也不知道第幾次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拿過紫砂壺往嘴裏灌的時候,發覺裏頭的茶水還是滿的。

    此時此刻,他差不多也睡飽了,當即開口叫道:“來人!”

    “來了,大老爺這是要起了?”

    見小北衣衫整齊站在麵前,汪孚林不禁有些迷糊:“這是什麽時辰了。你還不睡?”

    “現在都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快午時了,還睡?看你一個人霸占一張床那理所當然的樣子,醒了就隻知道灌一氣水繼續蒙著被子倒頭大睡,我隻好找其他屋子湊合一晚上。”小北見汪孚林還在拿眼睛看那紫砂壺,她便輕哼道,“嚴媽媽知道你初到京城不習慣。又死活趕了我去別的屋子睡覺,親自給你守的夜,每次的茶水都是她準備。”

    汪孚林早就知道嚴媽媽周到,聽到這裏頓時有些過意不去,可聽說人已經被小北催去休息了,他也就決定回頭再謝嚴媽媽。起身下床洗漱過後,終於得到了充分休息的他大快朵頤品嚐了一頓地道徽州菜,但心裏卻有些遺憾,到了北京就應該吃北京菜才對。而他更想吃的卻是另一道北京烤鴨。但自己家裏吃這種需要特製爐子的菜當然不現實。於是,他掐指算了算程乃軒嶽父許國家裏那聚會的時間,決定帶著小北趁機躲出去吃一頓。

    可他才剛剛說完這話,繼而放下筷子捧起了茶,卻不想小北突然笑吟吟地看著他。

    “怎麽了?突然笑得這麽賊?”

    “其實就在你剛剛醒過來叫人之前一小會,伯父那兒正好讓人送了信來。”見汪孚林臉色一僵,她就笑道,“伯父說。你是說了沒大事就別找你,這次確實是大事。而且差不多等同於你不出麵就要天塌了的大事。首輔張閣老要見你。”

    汪孚林這會兒正呷了一口茶,一聽到這最後幾個字,他先是驟然驚愕,緊跟著就一口水立刻噴了出來。所幸桌子上的飯菜被他掃得幹幹淨淨,小北也早就敏捷地閃到了一邊,這一口水隻是濺得桌椅盤子子上到處都是。嗆得咳嗽了好幾聲的他好容易站直身子。伸手指著小北就氣急敗壞地問道:“真的假的?別玩我,這種事開不得玩笑!”



    “你要不信就不去嘛,之前不告訴你,還不是為了讓你痛痛快快吃頓飯?”小北對張居正可沒什麽好感,沒好氣地皺了皺鼻子。見汪孚林緩緩坐了下來,顯然是再無懷疑,她這才解釋道,“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伯父捎話說,張家的門檻雖說很高,等閑人進不去,但首輔大人也並不是不苟言笑,特別難打交道的人,你隻要平常心應對就行了。一會就會派車過來,讓你耐心等著,畢竟張家那邊也不是一直都有空閑,早去晚去都不好。”



    汪孚林萬萬沒想到,躲過了許國家中那場翰林院高端人士的大聚會,不用應付口蜜腹劍的張四維,可現在倒好,他要應付比張四維更難纏數倍的角色!

    “真是不讓人消停!”汪孚林再次求證,確定汪道昆隻是捎口信,除卻小北剛剛說的這些,再沒有別的吩咐,而且汪家另外那兩兄弟也沒有為了他第一次去見某位首輔大人而過來耳提麵命,他隻覺得眼下腦袋裏一團亂,最終決定見招拆招,見到人再說。



    然而,等到那輛來接他的騾車到了家門前,小北和他一塊到了大門口,卻隻見芶不平從車夫的位子上敏捷地跳了下來,快步迎上前後就低聲說道:“小官人,老爺今天上朝回來去了衙門,後來就從衙門直接去了首輔張閣老家。一個時辰前,因為老爺命人捎信,二老爺和仲嘉先生也被叫過去了。再後來你也知道了,就是給你捎來了信。因為三位老爺全都正在張家,所以具體什麽情形沒有人說得上來,方先生和柯先生又帶著三位小公子去國子監訪友了,沒人拿主意。”

    聽說汪家三兄弟全都在張居正那兒,這下子,就連起初沒把這一次召見放在心上的小北也不由得緊張了起來。她本想開口說兩句安慰的話,卻沒想到汪孚林突然轉過身來衝她嘿然一笑:“別人想見都見不著的大人物,現在卻要召見我這麽個小不點,求之不得才對,有什麽好緊張的?安心等我回來,對了,順帶打聽打聽哪家店北京烤鴨最好吃,回頭我們叫上程乃軒一塊去品嚐品嚐!”

    小北不由得被汪孚林這輕鬆的口氣逗樂了,即便知道他天生就是這樣的性子,哪怕遇到大事也沒事人似,並非真有那麽大把握,可她還是點了點頭。等到汪孚林拉了芶不平上車,隻招呼了兩個隨從,她用手捋了捋耳畔一絲掉下來的亂發,回到內院就叫了碧竹過來,開口說道:“換身衣裳,我們到前門大街上去逛逛,聽說那裏有京城最好吃的館子。”

    “小姐,可姑爺他……”

    “他一向厲害,肯定沒事。如果他交待的事情我沒當一回事,他才會不高興。再說,就當是慰勞他的辛苦,讓他這個吃貨好好滿足滿足。”

    碧竹想想汪孚林當初和小北聯手,連太湖巨盜都能手刃,如今不過是去見當朝首輔,理應不至於怯場,就使勁點了點頭。

    然而,小北吩咐不要驚動一夜淺眠正在補覺的嚴媽媽,悄然從後門離開,心裏卻根本不像臉上那麽穩當。盡管汪孚林之前什麽都沒說,跟著他離京的汪府家丁也守口如瓶,但之前那一夜跟他出去接帥嘉謨的兩人乃是浙軍舊部,當然不會對她有所隱瞞,更何況她還去看過帥嘉謨,聽說了某些凶險的情景。

    哪怕她的腦子遠遠及不上姐姐葉明月,也不比蘇夫人沉著冷靜,可也至少能夠覺察到,那肯定不止是徽州一府六縣那點紛爭。

    但她沒有一個勁追問,也破天荒沒有一門心思想著去悄悄查訪幫忙,而是隻當成什麽都不知道一般,讓他回到家裏能夠痛痛快快地做個吃貨!

    因此,當置身於熱熱鬧鬧的前門大街上,她忍不住對碧竹說道:“伯父給我們找的那個廚子倒是做的一手地道徽州菜,可剛剛他對我說,想吃北京烤鴨。你覺得,我們找到東西好吃的館子之後,也找個地道的京味廚子去家裏幫忙一段日子怎麽樣?”

    碧竹雖說知道汪孚林好吃是出名的,可想想剛進京就這一堆事情,如今卻還留意小小的廚子,她還是有些猶豫,但她終究拗不過小北,隻得答應了下來。眼看小北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望著兩邊林立的各色館子出神,她不由得暗歎,徽州府人人都說這是天作之合,可嫁給汪孚林這種太有本事的才俊,有時候也真是提心吊膽。尋常十七八歲的人這會兒是個秀才就了不得了,考中舉人便是僥幸,哪裏還能奢望見到當朝首輔?

    到了京城第四天,就已經造訪當朝首輔府邸,當汪孚林下了騾車,看到沿牆根那一溜等候的車馬,忍不住感慨自己這際遇在別人看來簡直是一步登天了。果然,眾目睽睽之下,當芶不平與門房接洽,而後門房端著帶了幾分矜持的笑容上前與他說話,繼而請他入府的時候,他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背後那無數道驚異審視斟酌的目光。可以想見,不等他邁出這座張府,隻怕回頭他那點履曆就要被有心人查個一幹二淨。

    隆慶入閣,萬曆首輔,張家如今正是最鼎盛的時候,仆役如雲,內外卻赫然井井有條,汪孚林跟著門房進門,管事領著一路入內,不說來往之人目不斜視,卻始終不聞雜聲。經由入府的青石甬道轉到東邊門,而後沿著一條狹長的夾道走過約摸一箭之地,再進一扇小門,就隻見麵前是一個方方正正的院子,東廂房裏門口站著一個青衣小童,見他們來立刻稟報道:“老爺,汪公子來了。”

    話音剛落,汪孚林便聽到了一個低沉的聲音:“讓他進來。”

    此時此刻,汪孚林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邁過這道門檻,他就能見到那位萬曆首輔張居正了。相比之前聽過見過的所有人物,這才是站在這個時代最前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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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三章 張四維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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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三年來,汪孚林的足跡從東南到湖廣,也到過不少地方,接觸過不少品級不一的官員,對於他這個年紀,又不是成長於兩京權貴雲集之地的少年,已經算得上經驗豐富。可是,當他彎腰從門簾下跨過門檻進入書房,看到主位上那個身穿便裝的中年人時,卻第一時間感覺到了和從前打交道的那些官員截然不同的威勢。

    哪怕他見過浙江巡撫鄔璉,應天巡撫張佳胤這樣的地方高官,也和臨淮侯李庭竹這樣曾經鎮守一方的勳貴大將打過交道,可張居正的氣質卻截然不同。那眼神並不是一種純粹居高臨下的俯瞰,而是一種直指人心的審視。哪怕人表情淡然,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自信散發出來,那種一切盡在掌握,哪怕泰山崩於前也仿佛麵不改色的從容自若,盡顯這位盛年首輔大權在手的威儀。

    相形之下,汪孚林行禮拜見時,卻突然醒悟到,那一瞬間的對視,他竟然對張居正的五官容貌沒有什麽太深刻的印象,反而對那種逼人氣度更敏感。也就是說,隻要不收斂氣勢,哪怕張居正身穿便裝出現在街坊市井之中,也絕對會給人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腦海中轉著這些和接下來情勢…≧,根本八竿子打不著的念頭,他的心情卻不知不覺放輕鬆了下來,當站起身的時候竟沒有垂下眼瞼,而是很自然地看著張居正,隻差就沒有不閃不避直接對視了。



    “伯玉,你這侄兒很大膽。”張居正膝下六個兒子,哪怕學業有成很得他賞識的三個成年兒子。在他麵前也一貫謹慎小心。至於外官子侄。從前他尚未入閣的時候還有人能夠平常心對待,但自從他從排位末尾的閣臣,到後來的次輔,如今的首輔,他就再也沒見過初次見麵時不束手束腳的晚輩了。此時此刻,他一句評語出口,見汪孚林依舊是剛剛那站姿和表情,反而汪道昆笑了起來。麵上頗有得色,汪道貫和汪道會兄弟亦是會心一笑,他不禁饒有興致。



    汪家三兄弟之前見他時,說起之前徽州一府六縣的夏稅絲絹糾紛,還頗有幾分謹慎小心,可他召見汪孚林,這三人反而輕鬆了下來,就真如此自信?

    心念一轉,張居正就直截了當地問道:“聽你伯父說,你剛到京城那天晚上。把那個四處奔走的帥嘉謨從醫館接走的路上,遇到人攔截?”

    “回稟元輔。正是如此。那時候總共約有七八人攔路。”

    “你那時候除卻一個車夫,就隻有兩個隨從,卻敢對這些攔路虎嚷嚷殺無赦?”

    這一個問題,張居正問得頗有幾分疾言厲色。然而,對這樣的反應,汪孚林早有預料,當即不慌不忙地說道:“狹路相逢勇者勝。我那時候沒有多想,隻知道若不能提起氣勢,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是死是活就要看對方心情了。而有殺無赦三個字,攔路虎就要掂量一下,在京城這種夜禁森嚴之地真的鬧大了,他們是不是能夠全身而退?而一旦落入五城兵馬司巡捕手裏,又是不是真的能夠守口如瓶?氣勢此消彼長,也許就是生機所在。”

    張居正之前隻知道汪孚林是汪道昆的侄兒,還不是嫡親的侄兒,隻是族侄,區區十七歲就考中了舉人,但汪孚林那些在東南讓人津津,他自然不會知道。因此,聽到這一番話,他不由得更多了幾分注意。

    “那如果他們真的悍不畏死,不達目的不罷休呢?”

    “元輔所說,自然也是一種頗為不小的可能。如若是那樣,當然就隻有拚命了。”見張居正竟然流露出了幾分戲謔的眼神,汪孚林就一本正經地說,“我自然不敢說文武雙全,隻有兩手能糊弄普通人的劍術。但自從當初曾經在歙縣衙門一把麵粉糊弄了兩個太湖巨盜之後,我身上便常備這種突發狀況下的自保利器。亂戰之時,又是在狹窄的街巷之中,一把麵粉撒過去,能遲疑人家片刻,便多幾分勝機。”

    咳,咳咳……

    此時此刻,一向狂放的汪二老爺終於憋不住笑,隻能低頭用咳嗽來遮掩。而待人接物更加穩妥的汪道會則是在心裏哀歎,汪孚林難不成沒有意識到這是當今首輔,竟然語氣如此輕佻?隻有汪道昆照舊端坐如山,臉上表情紋絲不動,仿佛心情毫無波瀾一般。

    日理萬機的張居正原本早已忘了當年徽州府的那段公案。然而,現任徽州知府姚輝祖畢竟是他的人,那樁案子又匯報得相當詳細,而高拱提拔的應天巡撫張佳胤也是能臣,於此更有詳細上疏,盡管那時候首輔是高拱,可他也還記得那個最讓人又好氣又好笑的細節。



    “我終於想起來了!伯玉,你這個侄兒,可是當年在歙縣衙門和一個婢女手刃太湖巨盜的小秀才?”見汪道昆欠身點頭,張居正不禁好笑,“果然,換成別的讀書人,怎會在危機臨頭的時候,還能想到這種虛張聲勢,外加揣著一包麵粉準備陰人的詭譎手段!伯玉你素來行事光明,仲淹仲嘉也都是文學之士,沒想到家中竟還有這樣出人意料的晚輩,還真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

    直到這時候,汪道昆才開口說道:“元輔,孚林多智,早年便顯露端倪。其實之前徽州一府六縣夏稅絲絹那場紛爭,曾經於徽州府衙有過合議,那時候,我身體不適,便是孚林替我參加的。而且彼時歙縣不但有帥嘉謨奔走呼籲,還有不少鄉宦支持,因而與其他五縣頗有紛爭,此中情由,孚林也是親曆者,讓他來說,比我說更能說明白。不瞞元輔說,之前假托送年禮下徽州,卻由孚林假扮帥嘉謨坐車南行為誘餌,就是他自己提出的。”

    有汪道昆的背書。汪孚林就將早幾年的那場夏稅絲絹糾紛娓娓道來。一直延伸到近日的那些風波。等到把一係列牽扯和關係都說清楚。他就最後總結道:“我在客棧碰到那群找茬家夥的時候,最初也認為是其他五縣專來折辱帥嘉謨的,但口音不對,這些家夥的行徑更是可疑,所以當場喝破後,見他們要跑就幹脆全都當場抓了,然後送去了順天府衙。夏稅絲絹於徽州一府六縣來說固然是耗日持久的紛爭,但理應不至於有人膽敢在天子腳下如此放肆胡為。”

    張居正沒有立刻開口。沉吟許久之後,他才淡淡地說道:“祖製難改,然而洪武初年的寶鈔到現在,可還有人使用?黃冊和魚鱗冊也不知道多少年沒有重修過,有多少享受優免的豪門大戶借此大肆兼並田地,卻要那些已經沒有地的小民百姓承擔賦役,以至於流民越來越多,不少鄉村十室九空。如徽州夏稅絲絹的這點弊端,天底下還不知道有多少。我一直打算丈量天下土地,讓天下賦役更公平。牽一發而動全身,恐怕有人正在背後想看我的笑話!”

    話說到這個份上。汪道昆和汪道貫汪道會不由得全都站起身來,而張居正也借此起身,沉聲說道:“此事就到此為止,順天府衙那邊,我會讓人打招呼,快刀斬亂麻。帥嘉謨送其回徽州,小小一府的案子便要到兩京告禦狀,豈不是讓人笑話地方官府無能?姚輝祖即將離任,無論吏部選的下任徽州知府是誰,他敢不接這樁官司,自有南直隸巡按禦史參他。地方的事情,地方解決,朝廷提綱挈領即可。至於那些煽風點火,又或者說興風作浪的人,自有精通此道的人去理會。”

    馮保可是至今還掌握著東廠,錦衣衛都指揮使劉守有亦是對馮保和張居正不敢違逆!

    對於這樣的承諾,汪道昆隻覺完全超越了預期,自然不會有絲毫異議。汪道貫和汪道會就更不會多事了,幹脆一句話都不多說。至於已經完成了自己任務的汪孚林,正想著此事之後是否就能夠享受一段日子的清閑,卻不想門外突然傳來了稟報的聲音:“老爺,翰林院掌院張學士來了。”

    張四維來了?他今天就是為了躲這位以及其他那些翰林院清貴,因此沒去許家湊熱鬧,怎麽張四維卻到這裏來了?

    汪孚林正期望張居正來一句送客,順便讓人領著自己這些人從和張四維錯開的路離去,卻不想張居正竟是笑道:“子維掌管翰林院,伯玉你這侄兒既然明年要參加會試,見一見他有利無害。來,我們迎一迎這位蒲州才子兼翰林院掌院學士。”

    張居正竟然對張四維如此毫無芥蒂的態度,汪孚林不由得暗自驚訝。張四維和高拱私交那麽好,而張居正則是恨不得置高拱於死地,現在張四維竟是搖身一變又和新首輔蜜裏調油,這種改換山頭又或者說忍辱負重的能耐,實在太高了吧?而等到他第一個出了書房,看到那個正進院門的容長臉中年人,心裏的嘀咕就變成了幾分凜然。

    “怎敢當首輔大人出門迎我?”張四維簡直不知道今日張居正發什麽瘋。若隻有自己時來這一出也就算了,可旁邊還有別人,那別人當中還有汪道昆,這一傳出去,高黨中人會怎麽看他?會不會由此就把他完全打為叛徒又或者小人?而緊跟著,他就瞥見了汪家兄弟三個身邊的汪孚林。

    他就是因為聽到張居正召見了此人,這才在離開許家之後直接過來的!

    汪孚林當然不會覺得張四維重視自己更過於張居正,可那視線相交之際,他甚至有一種錯覺,那就是張四維早就認識自己。這無疑是不可能的。別說他記性好得出奇,隻要見過一麵自我介紹過的人就能過目不忘,隻說張四維一直都是當京官,又怎可能見過自己?

    那種違和感到底是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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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四章 給你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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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張居正竟然親自在書房門口迎接自己,張四維顯得有些誠惶誠恐,接下來卻再也沒有往汪孚林的身上多分半點注意力。

    張居正對於張四維的恭敬熱絡習以為常,至於那絕無僅有的迎接之舉,他甚至也沒有多解說什麽。等到一群人複又到書房坐定,他見汪孚林竟是站在汪道昆身後,一副老實少年的模樣,他不禁挑了挑眉,這才對張四維道:“今天偷得浮生半日閑,正好和伯玉家兄弟三個說些閑話,他們又帶了本家子侄來見我。子維你看這汪家少年的年紀,不妨猜一猜他如今是何功名?”

    汪道昆即使和張居正是科場同年,可從前他在外任,張居正是京官,往來頂多是書信,可他回京升任兵部侍郎之後,就沒見過這麽平易近人的張居正。此時此刻,他忍不住回頭瞥了汪孚林一眼,暗道難不成是汪孚林剛剛那麵粉製敵的怪論,讓張居正暫時丟開了首輔架子,以至於少有地開起了這種玩笑?



    而張四維對於張居正的這種口氣,心裏那就更加驚駭了。要知道,和汪道昆常年在外不同,他自從館選之後進入翰林院,就一直都是京官,走的路子和張居正如出一∟,轍,唯一的區別就是,他中進士晚了張居正整整六年,又沒有徐階那樣遮風擋雨的老師,所以步伐要比張居正慢不止一籌。



    在他印象中,上一次看到張居正如此平易近人,還要追溯到其尚未入閣的時候!他今天之所以會答應許國的邀約去了許家,正是因為猜到和許家女婿相交莫逆的汪孚林可能會去,誰知道撲了個空,後來得到消息後,便來張府意圖試探張居正口風。本以為張居正總應該錯開兩撥人,誰知卻正正好好遇到汪家老的少的一堆人都在這裏,看樣子竟然和張居正相談甚歡!



    因此,哪怕他千般滋味在心頭,此刻仍是打起全副精神,笑吟吟地說:“看上去應是十六七的年紀。若是平常人家少年,能夠中個秀才,那已經是家學淵源,前程可待了,但既然是伯玉兄家中後輩,又帶來見首輔,想來定然出類拔萃,是不是今科鄉試已經中了舉人,明年就要下春闈?還真是年輕啊。想當初我中舉,早已是二十三歲了。”

    汪道昆知道張四維能夠起複,正因為張居正首肯,此時對方如此盛讚,他連忙搖了搖頭:“張學士當年十五進學,名列優等,雖二十三歲中舉,卻是鄉試第二名亞元。孚林豈敢相提並論?他不過僥幸中舉,明年下場試一試運氣而已。”

    見張四維恭維。汪道昆謙遜,汪孚林站在後頭,暗想這還真夠無聊的。然而,他卻有一種感覺,張四維不像是猜出來的,更像是早就知道!盡管他和張泰徵前後打過幾次交道。張泰徵一次都沒占到上風,可他絲毫不覺得那位張大公子會吃飽了沒事幹,對父親說道在他手裏吃虧的往事,既然如此,張四維又怎麽會認識他?想到這裏。他心裏正隱隱約約生出了某個念頭,突然就隻聽有人問了一句話。

    “汪孚林,你自己說,今科會試有把握否?”

    見問話的赫然是張居正,汪孚林頓時在心裏哀歎了一聲,隨即就豁出去了:“回稟元輔,沒把握。”

    這樣絲毫沒有任何猶豫的回答,出乎了在場每一個人的意料,汪道貫和汪孚林打交道多些,還有點心理準備,汪道會險些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張四維搶在其他人之前,似笑非笑地問道:“別的舉人來參加會試無不躊躇滿誌,期望於必中,你卻說沒把握?”

    “縱使鄉試一省解元,參加會試也未必一次能中,更何況是學生?”汪孚林剛剛在張居正麵前也都是自稱我,這會兒卻驚人謙遜了起來,“再者,能參加會試的無不是全天下各府縣的精英,很多人比學生多讀十年二十年書,資質又不比學生差,若學生豪言必中,那也太小覷天下英雄了。參加會試這種事,有幾個人心裏真有把握?既然其實沒有,那與其自欺欺人,還不如端正心態,如此若是不幸落榜,也就不會自怨自艾了。”

    說到這裏,汪孚林又認認真真加了一句:“張學士以為然否?”

    見汪孚林特別誠懇地看著自己,張四維雖很想諷刺,能夠想出那種詭計的你真是這麽老實的人,可他知道眼下絕對不該再多事,因此便欣然笑道:“小小年紀如此心態,難得。”

    張居正卻隻是哂然一笑,隨即看著張四維,意味深長地問道:“明年會試,子維可願意分一下重擔?”

    此話一出,書房中登時一片寂靜。要知道,會試曆來是內閣中挑選一位大學士為正主考,然後從翰林院挑選一位學士或者侍讀學士為副主考,以張四維如今的官職,正主考是別指望了,副主考卻綽綽有餘。畢竟,從前張四維還當過會試的同考官,算得上經驗豐富。

    然而,汪孚林此刻的第一想法卻是,張居正突然拋出這麽一個問題,是想張四維當這個副主考,還是不想張四維當這個副主考呢?站在汪道昆身後的他正好能看到對麵張四維的表情,卻隻見那先是震驚,而後是迷惑,再接著則是自嘲。很快,張四維就站起身來。

    “會試乃是國之大事,首輔不宜在此時當著明年應試舉人的麵,如此玩笑。”認認真真如此勸諫了一句之後,張四維便坦坦蕩蕩地說道,“我因病辭官回鄉,如今因為皇上垂愛,首輔器重,方才得以回朝重掌翰林院,若明年驟然主考會試,實在容易惹人評說,還請首輔恕我冒昧。明年會試乃是皇上登基之後的第一次會試,皇上和首輔應該格外重視,於重臣之中挑選最合適的人才是。”

    這一番話有剛正的婉拒,也有苦口婆心的勸說和提醒,就算汪孚林早知道張四維都在萬曆初年那是最能忍最八麵玲瓏的家夥,也不得不豎起大拇指給人點個讚。因為張居正突然就這麽哈哈大笑了起來。那表情分明是極其輕鬆暢快,顯然對於張四維的明白表態並沒有什麽不高興。

    “好吧好吧,你這番話我聽進去了。”張居正點了點頭,繼而就看著汪道昆身後的汪孚林道,“你既然說了全力以赴,那便全力以赴去考。對了。仲淹和仲嘉你二人呢,叔侄三人同考,倒也是佳話。”

    “佳話?元輔應該說,我們要真的一起下場,那才是大麻煩,還不如早早避嫌。”汪道貫給了汪道會一個眼色,輕輕聳了聳肩,“我和仲嘉都是幾次落榜的人了,今年就不和孚林一塊去下場博人眼球了。省得人家說大哥一回朝,我們汪家人就一窩蜂全都跑去考會試。如此一來,考官也能省點心。”

    汪孚林卻還是第一次知道,汪道貫和汪道會竟然要放棄明年的會試!這豈不是說,之前對他這一科是否能考中顯得很恬淡的汪道昆,實質上竟有很大的期望?大吃一驚的他正想要說什麽,結果汪道會搶在了前頭。

    “大哥起複之後,我和仲淹一直都隨著大哥在任上。鬆明山汪氏大大小小的事情常常都要孚林奔前走後。難得我們當叔父的給侄兒讓一讓路,那也是應該的。雖然他嘴裏說沒把握。我們也不認為他一定能夠一鳴驚人,可不試一試怎麽知道?”

    汪家二仲雖說都隻是舉人,但張居正聽說二人才名頗高,因此兄弟倆都願意為侄兒讓路,他想起自家那幾個兒子,心中不由得有些觸動。於是。他欣然點了點頭,竟破天荒勉勵了汪孚林兩句。直到汪家一行四人起身告辭離去,他見張四維有些心不在焉,便笑著說道:“沒想到吧,汪家兄弟都肯為一個同族侄兒讓路。可見他們對其的期許。我倒也想看看,這個膽大包天的少年是不是真有本事拿下一個進士來。”

    張四維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笑容:“若真的中了,那可是十八歲的進士,曆來都鳳毛麟角,須知昔日楊文忠公中進士,也已經十九歲了。”

    那小子又豈能和少年神童楊廷和相提並論?

    張居正突然插口道:“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數百年。這首詩你可聽過?”

    見張四維一時愕然,張居正方才笑道:“我也是今天方才從汪南明口中知道,當初南直隸督學禦史謝廷傑曾經摘錄過的這首詩,便是剛剛那汪孚林所作,難得就難得在不是吟兩句詩就算了,遇事的時候卻不發空談,而是迎難而上。我素來厭惡那些自命不凡便評議國事的生員,這汪孚林倒還紮實,以他的年紀來說,算是很難得了。明年會試他及第與否且不去管,若是天底下多幾個務實的,少幾個借講學妄議國事的,那就天下太平了!”

    而那邊廂出了張府,汪孚林直接被汪家兄弟三個拽上了騾車。還不等人家先問他什麽,他就趕緊團團作揖道:“伯父,還有兩位叔父,你們這到底是什麽意思?明年會試我真的是一點把握都沒有,你們幹嘛要為了我讓這一科會試?”

    “我當時是臨時起意那麽一說,還想著怎麽說服仲嘉,沒想到仲嘉竟然同意了。”汪道貫見汪孚林先是驚愕,隨即臉色發黑,他就笑了起來,“我雖說總共才見過咱們的首輔大人不多過三次,但還是頭一回見他肯這樣撥冗和你這樣的後生晚輩說這麽久的話。既然這樣,錯過機會豈不可惜?最重要的是,張家的長子張敬修,也是明年參加會試。若能與其同科登第,你們倆就又多了一層同年的關係。”

    “沒錯,錯過良機是要天打雷劈的。”一貫正經的汪道會少有地開了個玩笑,見汪道昆但笑不語,他就耐心解釋道,“明年會試正主考肯定是呂調陽呂閣老,而副主考既然不是張四維,用排除法來選,人選就有限了。會試題目說不好是誰出,押題也絕不可能,但會試比鄉試從某種程度來說,可操作性更大,因為比例高,而且,會試的糊名在評卷後做排名時就會拆開。但十八歲的進士畢竟鳳毛麟角,文章絕不能出紕漏,否則就是醜聞。”

    汪道昆看到汪孚林被兄弟倆一搭一檔說得無奈至極,他方才一錘定音地說:“你不用有太大壓力,仲淹和仲嘉都是和我同輩,入朝為官絕不可能兄弟同朝,但你不一樣,年紀小是劣勢,但你畢竟和我隻是五服之內的族親,隻要考得中,哪怕隻是同進士,那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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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五章 吃貨的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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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了一趟張居正,居然又撞見張四維,還惹得三位長輩聯手,苦口婆心地勸他不可放過這次會試的大好機會,汪孚林想想都覺得壓力山大!

    因此,等到騾車在小宅院門前停下,放了他下來時,他無精打采地揮手告別,等這一行人全都走了,他這才疲憊地踏進了門檻。可剛一進門,他就看到外院正有人在忙忙碌碌,搬磚的搬磚,運木頭的運木頭,那架勢仿佛是要拆房子改建似的。他足足站了好一會兒,這才剛剛反應過來,當即大聲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姑爺回來了!”聞聲出來的正是碧竹,見汪孚林目瞪口呆的樣子,她連忙上前低聲解釋道,“今天我和小姐去了前門大街,那邊好多各式各樣的食肆飯莊,我們逛了幾家之後,小姐就請了個廚子回來。那廚子除卻做得一手好京菜,還有一手烤鴨的好手藝,但烤鴨的爐子必須得另外砌……”



    碧竹後麵說的話,汪孚林全都沒聽清楚,隻覺得如今這年頭是最壞的年頭,也是最好的年頭。壞的是官高一級壓死人,更何況和張居正這種站在帝國最高點的人接觸打交道,簡直是什麽都比不上的刺激經曆。而≯,好的是,以如今自己積攢下來的身家,那真是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家裏不但可以為了吃烤鴨專門砌爐子,還能夠把廚子給直接請到家裏來養著,也就是說,萬一他接下來一個不好又要閉關的時候,也不至於食不知味。

    “那她人呢?”

    碧竹當然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誰。微微一笑便低聲說道:“小姐和嚴媽媽去汪府了。畢竟少爺、寶哥還有秋楓都在那兒。不住在一塊也不能不聞不問。我們今天在前門大街買了好些東西,小姐就親自送了一些過去,說是一會兒就回來。小姐還聘了一位點心師傅,說好了每隔兩天到家裏來做一次道地的京味點心,又和好幾家食肆的大廚都敲定了,屆時需要的時候隨叫隨到。”

    “家有賢妻知我心啊,吃貨的春天真是到了……”汪孚林低低嘟囔了一聲,正要繼續往裏走。他突然停步說道,“一會兒忙活完了,讓那廚子晚飯的時候務必秀一手,也犒勞一下大家的辛苦!”



    碧竹知道汪孚林這位主人素來慷慨大方,脆生生應下,便連忙去通知了上下人等。至於那個在一家小食肆中以一桌菜贏得小北的讚賞,之後被一個月二十兩銀子高薪聘回來的廚子芮大年,更是摩拳擦掌預備大展身手。他之前所在的那家食肆雖有名,卻主要是麵對中下層民眾的,萬萬沒想到那位出手闊綽的少奶奶竟然會如此賞識他這般平民手藝。



    那時候。對方在挖牆腳的時候就直截了當地說:“那些擺盤精致一看就高大上的,偶爾吃一頓還行。可要是天天吃,絕對就不如家常的讓人停不下筷子。就是你了,你放心,就算回頭我們在京城住不長久,也一定給你找個好下家,不會讓你這好手藝埋沒了。”

    這天晚飯時分,當芮大年先把外頭隨從門房這邊的一桌菜給預備好了,然後精心烹製了一道道菜肴,眼看這些流水一般送進了內院,他就開始有些不確定地在外院來來回回踱步,搓著手等待裏頭反應,大冷天的竟是熬出一身汗。可越是這樣等,裏頭越是半點回音也沒有,他不禁急躁了起來。倒是汪道昆早就安排好的那個徽菜廚子站在廚房門口,笑嗬嗬地說:“沒音信就是好消息,要是主人家嚐著不好,氣性不好的人說不定端著盤子就出來砸人了。”



    “黃老哥你就別笑話我了。”芮大年之前又怕惹毛了同行,又怕自己被人比下去,這其中分寸拿捏得很是吃力。更何況,他之前從對方口中得知,此間主人汪孚林年紀輕輕就考中了舉人,還是當朝兵部侍郎的侄兒,這種官宦子弟,久居外城的他從來就沒接觸過,盡管那位少奶奶看樣子很和氣,卻不知道真正的正主兒脾氣如何,畢竟那才是他接下來這段日子的衣食父母。可惜他之前忙著指導人家砌烤鴨爐子,這位汪公子回來的時候他壓根就沒打照麵。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聽到裏頭有腳步聲傳來,急忙扭頭一看,卻發現是個一身青衫嘴角含笑的少年。他吃不準對方究竟是個什麽身份,連忙迎上前去,可還不等他說話,那少年就笑了起來。

    “芮師傅果然好手藝,這二十兩銀子內子花得不虧。今天這些菜都很好,我就等著你日後開爐之後的第一隻烤鴨了。那時候少不得請了伯父叔父他們同來,一塊品鑒你的手藝。”

    聽到汪孚林這麽說,芮大年一下子就醒悟到,眼前的竟然就是此間主人,登時又高興又熨帖。從前在食肆裏頭做廚子的時候,偶爾也有吃慣了大廚手藝的公子哥要品嚐點底層的小菜,那時候隨從趾高氣昂拿著一二兩銀子過來打賞,仿佛這就是天大的恩賜,可主人家親自出來表示認可,這無疑讓他覺得自己很受重視。而汪孚林那後半截話則更加非同小可,若是能博得一個讚字,他日後的生活哪裏還用擔心?

    他慌忙拱手連連謙遜,卻隻見汪孚林攙扶了他之後,又笑著對廚房門口的徽菜廚子黃興寶點了點頭。

    “雖說家裏就這麽幾口人,論理用不了兩個廚子,但我對二位說句實話,我這人沒什麽別的嗜好,唯獨好口舌之欲,所以家鄉菜難忘,京菜更是第一次嚐便頗對胃口,所以你們隻管定定心心做事。另外,黃師傅應該知道,我之前從徽州來,帶了兩罐子醃辣椒。我和內子都很愛辣味食物,有些菜你們恐怕之前都不大熟悉,沒做過。但卻是我的心頭所好……”

    當汪孚林毫不在意地進了廚房。就著剩下的材料。把什麽君子遠庖廚的聖人之言給丟在一邊,隨隨便便做了個辣炒雞雜,麻婆豆腐,隨即讓兩位廚子嚐了嚐味道,告訴他們也不妨琢磨琢磨如何做這種菜色的時候,兩個大師傅全都有些傻眼了。直到把這位少年舉人給送出廚房,他們才不由得麵麵相覷。嘴裏辛辣的口感到這時候還在折磨他們的味蕾,雖說很不習慣。但主人要吃,他們就得做!

    唯獨一道難題是,汪孚林特意提醒,罐子裏的辣椒有限,新鮮的辣椒一時半會也種不出來,讓他們千萬別浪費了食材!可憐他們從前都沒接觸過辣椒這種食材,接下來的發揮可就要難煞人了!

    突然,芮大年瞥見桌板上還有兩枚亮晶晶的東西,過去一看,這才發現是兩枚鑄造得極其精致的銀錢。他連忙拿了送到黃興寶麵前。有些遲疑地問道:“黃老哥,這是……”

    “小官人的賞錢倒有意思。”黃興寶笑著拿了一枚。隨即說道,“不妨藏著,過年的時候給孩子當壓歲錢。這應該是官鑄之後從宮裏流出來的,不多見。”

    芮大年登時喜出望外,可又有些不好意思:“這怎麽好,竟是連謝都還沒謝一聲。”

    “以後有的是機會。”黃興寶在京城也不知道給多少徽商豪門子弟做過事,其中也有平易近人的,隻不過像汪孚林這樣自陳吃貨的卻還是頭一回碰見。他笑嘻嘻地把東西揣進懷裏,隨即一本正經地說,“芮師傅,之後咱們可要努力了。別看這宅子小小的,今後說不定有的是達官貴人賞光!”

    雖說今天被將了一軍,但回家之後卻得到了一個驚喜,一頓晚飯吃得舒心愜意。祭祀完這座最貪婪的五髒廟,汪孚林總算恢複了心情。對小北解釋今天去見張居正那趟經曆時,他一如既往說得跌宕起伏猶如說書,直把嚴媽媽和碧竹都逗得樂了。而小北當初還見過張四維長子張泰徵,此時就忍不住皺眉問道:“你說那個張四維一下子就猜出了你是今科舉人,會不會他根本早就知道?”

    “嗯,確實有這個可能。”汪孚林原本心裏也是這麽想的,當下摩挲著唇上那點微茸,若有所思地說,“可我於京城不過是一個新來的過客,如果不是張泰徵多嘴,那麽另外一個可能性就很大了。比如說,之前衝著帥嘉謨來的那些人,我不是覺得不太像徽州其他五縣反對均平夏稅絲絹的人嗎?那麽,是否可能是想要攪渾水的其他勢力,比如說,出自晉商豪門的張四維?”

    汪孚林見小北瞪大了眼睛,而嚴媽媽和碧竹就更加驚愕莫名,他也知道自己這腦洞開得很不小,大概是因為張四維在張居正死後對張家的手段太陰毒了,所以他今天一旦偶遇了人家就當那是幕後黑手。他自嘲地撓了撓頭,隨即笑了笑說:“不過也沒必要窮究了,反正咱們那位首輔大人已經發話,把帥嘉謨送回去,下任徽州知府絕對不敢不接他的狀子,徽州的事情就放在徽州了。”

    “但要啟程至少要開春之後,大冷天的上路,他隻剩半條命了,路上再去掉半條命怎麽辦?”小北見汪孚林對自己這建議全無異議,她心裏自然很高興,當下又笑道,“對了,你下午前腳剛走,程乃軒就跑來了,埋怨你居然不去許家,害得他被一群翰林考問得汗流浹背。我就對他說,你應付翰林算什麽,你的好兄弟應付當朝首輔大人去了,他那會兒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走的時候還說回頭定要來問你感想。”

    “他還問我感想?我倒想問他,張四維什麽時候從許家走的。難得的休沐日,去了許家又去張家,他好勤快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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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六章 火鍋爐畔話官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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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程乃軒還真的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就跑來問感想了,順便帶著妻子許大小姐一起。當發現明廳裏頭擺了四方桌子,支起了紫銅火鍋,然後一盤盤新鮮蔬菜,蘑菇,再加上鮮紅的手切牛肉,手切羊肉放在那裏,他就如同餓了很多頓一般,眼睛裏直接冒出了綠光。不請自來的他手腳麻利地去搬了兩張椅子,先一張請許大小姐坐了,然後就是一張擱在自己屁股底下,一坐就嚷嚷了起來。

    “見者有份,我進京之後還沒吃飽過呢!”他說完這話,生怕妻子誤會,趕緊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嶽父嶽母眼皮子底下,我總得矜持些,不像和雙木在一起時能夠放得開。”

    即使是婚後,許大小姐依舊不脫羞澀的性子,這會兒還是小北白了程乃軒一眼,把她拉到了自己身邊坐著,她這才用比蚊子還輕的聲音說道:“爹在京城的日子過得很清苦,每日雖還不至於隻是白菜豆腐,可也少見葷腥。相公又是見到爹就一句話不敢多說,所以……”

    程乃軒,你這家夥也有今天啊!

    汪孚林又好氣又好笑,見程乃軒隻是訕訕一笑,就立刻毫不客氣地出去讓人♀,添碗筷,等人回來,他就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嶽父從前那麽過日子,是儉省,可你這個女婿都來了借住在他家裏,你要是還讓他過這日子,不怕人家說你摳門不孝?別的不說,你住著你嶽父的房子,掏腰包負責開銷這總是天經地義的吧?不說每天山珍海味。可肥雞大鴨子還不是任你選擇?再請個好廚子放在家裏。隻說體恤天氣寒冷嶽父年紀大了。誰敢說你?”

    程乃軒何嚐沒想過,可隻要往嶽父麵前一站,他這些話就全都如同冰雪一般消散了。此時此刻,碗筷和調料碟子都送了進來,眼看鍋裏的水已經滾了,有些氣苦的他撈起幾片羊肉迅速一涮,放在醬料碟子一蘸入口之後,他方才無奈地說道:“你以為我是你啊。你那嶽父就和你爹似的,任憑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這還是婚後第一次見老丈人,總有些戰戰兢兢的。蓉兒你別往心裏去,當女婿的能當到雙木這份上的就少有,我可不敢學他!”



    許大小姐輕輕嗯了一聲,沒駁斥,也沒讚成,可小北卻和她嘀嘀咕咕咬起了耳朵,自然是勸說她按照自家相公剛剛的建議去做。兩對小夫妻如此鬧騰片刻。自然還是先趕緊吃起了熱氣騰騰的涮鍋子。等混了個半飽,程乃軒這才開始饒有興致地詢問汪孚林。昨日見張居正的感想,當聽說張四維也去了,他忍不住訝異地說道:“翰林院掌院張學士?他昨天從許家出去的時候,就是中午過後大約未時了,居然又去了首輔家碰到了你?”



    想起汪孚林之前還對自己推辭說什麽不伺候翰林院那些大爺們,不想當花魁,他便幸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都跑去首輔大人家裏了,可還是免不了要撞見這位張學士,足可見真是有緣啊。”

    汪孚林懶得理會程乃軒那取笑,若有所思涮了兩片羊肉慢慢品嚐,他在心裏計算了一下自己之前在張府碰到張四維的時間,確定其是出了許家立刻去了張府,便突然看著程乃軒問道:“昨天張四維去你家的時候,有沒有特別問你什麽?”



    “問我什麽?他可是翰林院掌院學士,比我嶽父品級都高了一大截,總共就和我說了沒兩句話。我想想,問了我是獨自上京,還是結伴上京,我好心吧,自然少不得提了你幾句,又說你是鬆明山汪氏子弟。然後他就問了一句,是不是兵部汪侍郎的侄兒。這就完了,他後來就沒問過我什麽話了。”



    如果說之前汪孚林隻是懷疑,那麽聽過程乃軒這番話後,他就真正對張四維的反常起了不小的疑心。程乃軒對他的納悶有些奇怪,還是小北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並不反對讓好友知道某些關節,便簡略地介紹了一下汪孚林抵達京城這幾天的事情。結果,程大公子再也顧不上吃了,一下子跳了起來。

    “這麽大的事情你也不說一聲,真不夠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又不是離開十萬八千裏,就在這京城,你也不叫上我!”

    “又不是打架,人多勢眾就能贏。”汪孚林拿起筷子撈了一大堆肉片往程乃軒碗裏一塞,這才開口說道,“就憑你剛剛說的這消息,就幫上大忙了!”

    程乃軒這才悻悻坐下,一股腦兒塞了滿嘴的涮羊肉,可還沒吞下去就聽到後半截話,一下子愣在了那兒。他又不是傻子,腦袋也靈活得很,一下子就想到了某種關節。好容易吞咽下了這堆東西,他一把放下筷子就問道:“你是懷疑張四維?不會吧,他是山西蒲州人,沒事管我們徽州府那點閑事幹什麽?再說了,他就是在翰林院和詹事府這種清貴地方任官,摻和這種賦役之爭幹什麽?”

    “可張四維不單純是張四維,他家中是頂尖的晉商,而他那個督理京營的舅舅王崇古也出自頂尖的晉商之家。”汪孚林當然不會說,張四維在張居正死後便官居首輔,如果不是某人倒黴地遇上了和張居正同樣的丁憂,而且丁憂期間家裏至親死了一堆人,最後連自己都死了,隻怕明史就要改寫。見程乃軒還是不太明白,他自己也尚未完全想通,便索性岔開了話題。

    “總而言之,反正是查不出來的事,再說都已經捅了天了,首輔大人心裏有數,我們就少操這閑心,吃涮鍋子來得正經!對了,回頭那前頭爐子砌好,記得帶著嫂子一塊來吃烤鴨,你嶽父若肯來賞光也同樣歡迎……”

    小小的汪家正在那涮火鍋的時候,西城石駙馬街上的一座宅邸中。舅甥兩人也同樣在涮火鍋。作為山西人。對於這種熱氣騰騰的吃法。他們全都頗為喜愛,但現如今兩人麵對麵坐著,紫銅鍋子裏湯底正上下翻滾,一片片羊肉眼看都已經要老得嚼不動了,但兩個人卻都在那兒發怔。直到最後,還是年初方才調回京總管京營兵馬的王崇古先開了口。

    “子不教,父之過,你家大郎看著是個聰明人。書也讀得好,可就是太過自作聰明了些。”

    盡管這話責備的是自己的長子張泰徵,但張四維隻覺得這話是舅父王崇古在敲打自己,頓時苦笑了起來。他放下筷子,誠懇地低聲說道:“舅舅,此事是我不該一時不慎讓大郎聽到,他也是想為我解憂,這才自作主張去雇了人,再說,他曾經和那汪孚林打過交道……”

    “就因為打過交道。他就更應該謹慎,結果你看看。那是什麽猴子戲!我早就說過,到此為止,火燒到這裏就已經足夠了。若是那時候沒人理會汪道昆那一行人,他們就隻能化整為零重新回京,什麽事都鬧不出來,可現在你看看怎麽樣?張居正先是親自召了汪家兄弟三個,然後就連那汪孚林小小年紀,便已經入了當朝首輔之眼!我說一句不好聽的,就隻泰徵這一步臭棋,便白送了汪孚林一場天大的機緣,否則張居正就算見一個同年的晚輩子侄,也絕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

    自己頗為器重的長子卻被王崇古這樣一番數落,張四維不得不在心中慶幸,今天就沒把起頭說要負荊請罪的張泰徵給捎帶上。張泰徵畢竟也年紀不小了,被舅爺爺這樣訓斥一番,羞憤之下還不知道要沮喪失落多久。等到王崇古終於告一段落,他方才說道:“舅舅也不用太擔心,我回鄉之後就一次次厚禮送去張府,回京之後又素來謹事張居正,他疑心不到我頭上。至於汪道昆,他那些功勞早就過時了。譚綸若一直是兵部尚書,他這侍郎還穩當,如若……”

    他頓了一頓,輕蔑地說道:“汪道昆常年都是外官,怎麽摸得透張居正行事的精要?除非他有本事如同譚綸戚繼光那樣可以去鎮守薊遼,否則就憑那喜好風花雪月,交接士人的輕浮名士個性,一兩年一過,遲早張居正會看不上他。至於汪孚林一介孺子,明年會試一旦落榜,就沒什麽好惦記的了。”

    張四維口中無足輕重的汪孚林,此時此刻卻一麵在熱氣騰騰地火鍋裏加入豆腐,一麵對程乃軒說道:“蒲州三傑,楊博楊老尚書已經致仕,且不去說他,王崇古才剛到六十,張四維比首輔還小一歲,這舅甥倆一家子全都是晉商,之前封貢俺答汗,在邊境開馬市,就是他們的手筆。

    相形之下,你嶽父是許老太公資助的,又有你這個女婿,為人卻標榜兩袖清風,許村其他人在朝也沒什麽高位的。那位殷部堂在外有貪酷之名,家裏也並非豪族。就連鬆明山汪氏,兩淮鹽業也隻是重新起步,我伯父也隻是少司馬。你爹考到舉人就去經商了,身家豪富,可就算你這次考上進士,沒二十年別想做到什麽高位。說到政商不分家,這點晉商做得更好。這次我大膽猜一猜,隻怕人家根本就不是衝著夏稅絲絹那件事去的,也不是衝著汪家又或者徽商來的。”

    “你的意思是說,咱們那位首輔大人關心徽州府這麽一樁夏稅絲絹的案子,應該是想從賦役著手,重新定一個長治久安的政策,但有些人卻不希望觸動這個……對啊,徽商和晉商不一樣,徽州府土地貧瘠,這些年越來越少豪商在本地買地,山西卻不一樣,晉商一麵賺大錢,一麵做大地主。可這樣人家還幫忙帥嘉謨宣揚名聲幹什麽?”

    “幹什麽?挑起徽州其他五縣和歙縣之間更加對立,然後把亂子鬧大,這樣朝廷日後真的動起賦役這一塊,就會投鼠忌器。順便,這對首輔的威信也是不小的打擊。你別瞪我,我隻是隨便猜猜。”汪孚林隨手撈起一塊豆腐蘸在麻醬之中,自言自語地說,“怪不得有些晉商日後會當帶路黨,真夠深謀遠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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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七章 做賊心虛的張泰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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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尋常人根本就沒有察覺到的風波,就和驟然發生一樣,悄悄平息了下去。

    被送去順天府衙的那幫人,既然是收人錢財與人消災,又說不出人家的底細,那就自然而然成了最理想的背鍋之人,一頓板子之下,哭爹喊娘之後下場如何,沒有人理會。

    而汪孚林的清閑也隻持續了兩天,這還是汪家三兄弟體恤他之前剛到京師就連番奔波的辛苦。隻不過,這次就不是昏天黑地破題做八股了,汪家送來了一遝字帖。用汪道昆的話說,無論是道試還是鄉試,都比不上會試的重要性,更何況就連同考官也往往是一等一的潛力之星,對於書法的挑剔更是無以倫比。再加上練字可以靜心,順帶可以讓這幾年太過跳脫的汪孚林沉一沉性子。對於這樣的好意,汪孚林也隻能無可奈何地接受。

    要說無論前世今生,他一手字寫得不算差,再說考試那都得寫字工整,也沒有其他字體的發揮餘地。但越是這種工整的字,越是能看出功力來,汪道昆所送的幾本字帖,便是當朝最有名的幾位書法大家的親筆字帖,而不是刻印本或摹本,珍貴之處自然不言而喻。一連數日,汪孚林每▼,日臨帖三千字,若非練劍強身,家中又變著法子好吃好喝的,生性好動的他早就憋不住了。



    他不出門,小北本來也打算紅袖添香在旁邊陪著,可禁不住汪孚林戲稱不想做個聾子啞子,這小門小戶的又沒有什麽家務需要理會。她便隻好四處去走動走動。時而去一下汪府。陪吳夫人說說話去去佛寺,時而去去許家,和許大小姐出門逛逛,結伴去佛寺求子。盡管汪孚林從來不急,汪家二老也看上去很淡定,不像是程家老太太和太太那樣心急火燎,她也不像許大小姐一樣,迫切希望立刻生個孩子。可此時站在觀音像前,她還是不由得有些怔忡。



    她對生母的印象一直都很模糊,不知道母親在執意非要不惜名分嫁給父親胡宗憲,又生下她這個女兒,後來卻早早撒手人寰時,究竟有沒有過後悔?

    “妹妹,妹妹?”

    小北一下子回過神,見是許大小姐已經拜完菩薩直起腰來,她這才連忙起身,笑著說道:“許姐姐。這就走嗎?”

    “嗯。”許大小姐和小北當初是因為許薇的關係,這才相識相交的。在和程乃軒成婚之後,與小北來往多了,情誼自然又和從前格外不同。盡管她生性靦腆,可出門上車之後,她還是忍不住輕聲提醒道,“我爹說,明年會試,他本來要出任同考官,後來因為相公要參加會試,他就避嫌了。明年乃是皇上登基之後第一次春闈,出題肯定不會偏,會往四平八穩堂堂正正的路子走……”

    小北立刻凝神細聽,暗自記下。程乃軒幾乎是隔天就要往自家跑一回,蹭吃蹭喝的同時順便交流某些訊息,但許大小姐說的這些話他根本都沒提起過,顯然絕不是藏私,而是程乃軒根本就還不知道。雖不明白許國是生怕女婿嘴巴太大四處嚷嚷,還是借此特意想讓女兒來做這個傳話人,借此糾正一下她那內向的性子,可小北更明白的是,在翰林院位子穩固的許國透露的這些隻言片語有多麽重要。



    特意繞路先把許大小姐送回家,小北看看時辰還早,就不想立刻回去。畢竟,汪孚林如今是練字走火入魔,這種時候回去也閑著沒事幹。她正尋思著要不要去什麽書生聚集的地方,打聽一下今年應試的士子中間有什麽特別厲害的,卻隻聽車外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少夫人,我家小姐之前忘了一句話,特意吩咐我來對少夫人說一聲。”

    小北打起簾子,見是許大小姐身邊的一個心腹丫頭,連忙笑著點了點頭。那丫頭屈了屈膝,隨即大大方方地說:“小姐聽說少夫人之前和兩浙鹽運使史家的兩位小姐結交於杭州,特意囑咐我來告訴少夫人,史大人之前已經卸任兩浙鹽運使,被召了回京,據說要進都察院。他一家人如今租住在小時雍坊的李閣老胡同,就是正德年間那位大名鼎鼎的李閣老府邸隔壁。”

    對於史家二位小姐史元春和史鑒春,小北印象深刻,還記得她們都是天真爛漫卻又不失分寸的千金小姐,既然知道她們到了京師的下處,小北當然想著要過去一趟。讓那丫頭去謝過許大小姐,她就立刻吩咐車夫往西城小時雍坊去。當拐進那條曾經車水馬龍的李閣老胡同之後,她忍不住撩起窗簾看那座昔日高朋滿座的房子,卻隻見青磚圍牆透出了幾分斑駁,等到了門前時,她卻發現赫然是一座祠堂。等看清楚祠堂對聯時,她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停車。



    今日充當車夫的仍然是芶不平。也不知道是信任這個隨從,還是因為之前車夫當得不錯,又或者是熟悉京城的人情地理,汪道昆直接把人派了過來。他連忙停車之後,瞥了一眼那座祠堂就笑道:“這李閣老胡同說來也巧,前後住過兩位閣老,一位是天順年間的李閣老李賢,另外就是正德年間的李閣老李東陽。正德李閣老致仕回老家之後,這裏漸漸破敗了,還是幾年前耿定向耿大人出於對同鄉前輩的敬仰,自己出資再加上募了一些錢,修了這座李氏祠堂。”

    又是耿定向?他還真是老好人,當初送了父親靈柩回績溪龍川村,而在京城這邊,又連早已作古的李東陽舊宅都修繕過,想得還挺周全。

    小北想著就放下了窗簾,讓芶不平繼續前行。而興許是打開了話匣子,芶不平又繼續說道:“不過李東陽這位閣老其實也頗為簡樸,這宅院小得很。而他親生兒子都死得早,後來過繼了一個在膝下,有人說什麽是他當初放縱劉瑾傷了陰德,我說那就是放屁……咳咳,少夫人別怪我說話粗俗,民間有些人便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在芶不平的叨叨中,小北終於來到了史家的臨時居所門前。因為是剛剛得到消息後過來的,她讓芶不平去敲門時,特意吩咐說清楚自己的來曆。不消一會兒,芶不平就回轉了來:“少夫人,門房去通報了,說是今天史家有客人來,也不知道是否有功夫接待少夫人。”

    有客人?

    小北心裏正尋思,史家大門口卻已經有了動靜,卻隻見一個身穿寶藍色織金妝花紗袍的年輕人從門裏出來,衣衫上那孔雀金線織就的折枝花圖案在今天難得的太陽光底下顯得閃耀生輝。認出那分明是張泰徵,小北不由得多瞅了人兩眼,卻不防對方竟也朝騾車看了過來。盡管她隻是把窗簾打開了一條縫,可仍舊擋不住那審視的目光。下一刻,她就隻見對方竟然徑直走向了這邊。

    “當初普陀山和汪賢弟一別,這一次又在京師見麵了。不過一兩年的功夫,汪賢弟便已經桂榜提名,即將下春闈,實在是銳不可當。”

    見對方竟然誤以為汪孚林也在車上,小北知道絕不可能是芶不平傳話有誤,因為她隻讓人傳了葉家之名,顯然是張泰徵看到車上汪字標記。沒有片刻遲疑,她就在車裏答道:“張公子,我家相公這些天在家中讀書習字,今天沒有一起出來。是我從閨中密友處得知史大人和家眷進京,因為和兩位史小姐相得,所以特意來看看。至於您對相公的這些溢美之詞,我回去之後一定轉告。不過我家相公常說,張公子才是家學淵源的年輕才俊,他是萬萬比不上的。”

    張泰徵這才知道,汪孚林竟然不在車上。他已經聽說汪孚林和當初同遊杭州的葉家二位小姐中年少的一位結為伉儷,而從前堂姑母張氏也對他透露過,葉家大小姐聰慧沉穩,姑父史桂芳那樣執拗認死理的人,竟然在其三言兩語之下,就同意了史家兩個表妹與她姊妹倆合股一塊做生意,至於那位二小姐,似乎是個跳脫隨性的人,哪樣都比不上長姊。然而,眼下這位葉家二小姐說話聽著綿軟有禮,可最後一句話他卻不知不覺品出了另外一層意思。

    汪孚林會沒事在家說他的好話?難不成是之前的舉措被其察覺了什麽?

    可是,此時汪孚林既然不在,車上坐的是人家的妻子,他就算再不安也沒法深究,隻能勉強謙遜了兩句就匆匆離開。這時候,史家門房方才上前來,笑說自家夫人小姐有請。原來,史桂芳這會兒並不在家裏,顯然張泰徵都受不了這個脾氣耿直到過分的姑父,這才特意選人不在的時候過來。等到小北登堂入室,見到了張氏身邊那闊別兩年之久的姊妹倆,她少不得笑著行過禮。

    “我今天剛知道你們到京城,就立刻當了不速之客,夫人和元春姐姐鑒春妹妹可別怪我。”

    張氏並不知道門外的本家侄兒和小北那點言語交鋒,見兩個女兒高高興興上前拉了小北,仿佛一下子說不完的話,她最終卻還是找了個借口離開,算是給她們騰了地方。她這一走,史家姊妹全都心中一鬆,史鑒春看著少婦打扮的小北,更是嚷嚷道:“小北,你這是已經嫁人了?快說說,你家郎君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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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7 12:53:0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九八章 閨秀八卦和皇家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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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得知小北嫁的是汪孚林,史元春和史鑒春不禁都嘻嘻哈哈打趣了起來。早先葉家竟然放心讓汪孚林帶著葉明月小北和葉小胖姐弟三人前往寧波,她們就覺得此中必有玄虛,如今眼見得果然成就了一雙美眷,她們這心裏就別提多羨慕了。不論怎麽說,那都是知根知底又熟悉的人,可她們自己的婚事,哪怕也是父母千挑萬選決定下來的,可那種千方百計也隻能遠遠看上一眼的不安心,又豈是一句婚後定然和順的美好祝願可以平息的?

    “小北,他對你好不好?”

    問這個問題的,依舊是史鑒春。而看到史元春一邊責備妹妹,可一邊眼睛卻也瞟著自己,耳朵分明豎得高高的,小北幹脆滿足了姊妹倆的好奇心:“好,當然好!他因為要應考會試,這天天在家裏閉門準備呢,我要留下來陪他,他還怕我閑著無聊,讓我多出來逛逛。否則,我還不知道你們也在京師。你們倆別隻顧著問我,你們自己的事情呢?”

    雖說小北隻是舉了個小小的例子,她們頂多隻能窺見婚後生活的冰山一角,可史元春和史鑒春也不會繼續刨根問底。可問到她們自己,兩人到底是未嫁千◎f,金,便有些不自然。這時候,還是身為長姊的史元春說道:“我定的是督理京營的王大人家次孫,大約要到三四月才會辦事。鑒春定的是大理寺丞耿大人家中幼子,約摸晚我幾個月……對了,你都嫁了。明月姐姐呢?”



    小北正咂舌於史家姊妹倆嫁的兩家人。自己竟然都不陌生。所謂的王大人就是王崇古。張四維的舅舅家;耿大人就是耿定向,汪孚林的鄉試主考官,對胡家有大恩的名士。因此,她不由得愣了一愣,這才回答了兩人的問題:“姐姐嫁了翰林院許學士家長子,姐夫還比我家那位早一屆舉人,但婚事卻一直都是拖拖拖,始終都沒有定下。所以說就是緣分。徽州人都說爹爹做官兩任,在當地千挑萬選出了兩個厲害女婿,把本地最好的才俊都給搶光了。”



    “許學士?翰林院可有個歌謠,說是記不得,問老許,做不得,問小李,便是說的許學士和李維禎李編修。明月姐姐嫁得真不錯,聽說許學士為人可和氣了,最重要的是正派。”

    史鑒春別的人不認識。到了京師這些天,各大衙門的歌謠被她打聽了一堆。這會兒就笑著說了出來。可想到當初相識的時候,大家都是雲英未嫁的閨秀,現在轉眼之間,有的已經為人婦,有的卻即將為人婦,那種說不出的悵惘壓在心頭,她忍不住托腮悶悶說道:“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回杭州,在西湖邊上的樓外樓再一塊吃一頓飯。”



    “會有機會的。”小北笑著握了握史鑒春的手,“以後等我姐姐也上了京,我們好好聚一聚。姐姐這次本來也要和姐夫一起上京的,可因為家裏婆婆身體剛好有些不好,姐夫孝順,寧可再苦讀三年。隻要三年後我們都還在京師,總有團聚的機會,日後同下杭州也不是不可能!”

    小北嘴裏這麽說,心中卻知道,汪孚林一貫有些隨心所欲,對禮法不怎麽重視,汪家二老又因為父親胡宗憲當年的結下婚約又因顧及保全姻親而毀約,一心一意都向著自己,可其他的女人嫁為人婦,哪怕夫婦和順,也不是說到哪裏就能去哪裏的。畢竟,要侍奉公婆,要養育兒女,哪裏還能像養在閨中時那樣無憂無慮?杭州西湖樓外樓之約,隻怕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成行,就算姐姐能去,出嫁之後的史家姊妹,在夫家就很難輕易發出那樣的聲音。



    想著想著,她便打起精神活絡氣氛道:“你們都知道,汪孚林最好口舌之欲,否則當初也不會幫了一把建起那座樓外樓,這次他到了京城不得不認真準備會試,但這好吃的習慣還在,我特意給他請了個擅長京味家常菜的廚子在家裏,還和前門大街上好幾家有名食肆的廚子說好了,需要的時候提早通知他們,到時候就可以到家裏幫忙。為了這個,家裏還砌了一個烤鴨爐子,等哪天合適,你們一塊到家裏坐坐,品嚐品嚐各色美食如何?”

    見史元春和史鑒春全都極其心動,她就笑著說道:“我再叫上許學士的女兒,她嫁的是汪孚林最好的朋友程乃軒,這次也一塊上京了。她為人靦腆,但是個很好的人,以後你們出嫁之後,至少在京師也就不會寂寞了。”

    在小北的遊說下,史元春和史鑒春終於點了頭,當然,真正去不去,總要張氏點頭。等到小北盤桓了約摸大半個時辰後,戲稱這趟出行沒對家裏汪孚林說過,因此先行告辭,下次有空再來,她們把人送到門口,眼看人步履輕快地離去,進了京後一直覺得有些孤單沒勁的姐妹倆方才互相擊掌,臉上全都是興高采烈的表情。畢竟,能在偌大的京城相逢昔日舊識,總算不再孤單了!

    張氏在聽兩姊妹一五一十說了小北今天來說的那些話之後,不由得生出了幾分羨慕。小於二十歲的進士,每科都是鳳毛麟角,盡管如今不是唐宋榜下捉婿那會兒了,可也不是隨便就能碰上的。如此一來,少年舉人也已經很難得了。她真是沒想到,葉家姊妹竟然全都這麽運氣好,而且許家和汪家都是如今有長輩在朝的,隻要能夠穩穩當當,後輩得到蔭庇,出仕以後也能順當得多。

    丈夫做官耿介,風評很好,每逢轉遷,父老常常成百上千地出城相送,可是那又如何?這一次原本可以遷巡撫兼都察院僉都禦史,上頭就說騰不出缺來,丈夫還毫不在意隻顧自己訪友,絕口不提此事。這清高的個性能改改就好了!反倒是張家……哼。張家!丈夫如今正是艱難的時候。張四維起複之後分明很得那位首輔器重,而張四維的舅舅王崇古也正督理京營,若不是暫時沒有尚書的位子空出來,說不定就坐上去了,可竟然絲毫不肯幫忙。

    心念數轉,她便對史元春和史鑒春道:“到時候人家送帖子來,你們就一塊過去。你們都是要出嫁的人了,日後爹娘不在你們身邊。多個朋友就能多一份牢靠!至於你們那表哥……就因為你們的爹爹說了兩句重話,他就每次都避開你們爹爹再來,這樣的性子,日後你們就算有事也幫不了多少!”

    張氏心中埋怨張泰徵,而張泰徵在離開史家回家的時候,何嚐又不是滿腹牢騷。史桂芳雖說一直沉淪外僚,但確實頗有清譽,可壞就壞在那是白沙門下!張居正對於那些書院講學的風氣一直都非常抵觸,甚至曾經還未入閣的時候,見到給徐階出謀劃策的何心隱時。兩個人就一度鬧得不歡而散,更何況如今執掌內閣。大權在握的時候?史桂芳卻偏偏到京城之後就和某些自命不凡的文人墨客廝混在一起,讓父親怎麽出麵去說話?

    人家汪道昆上任兵部侍郎之後,都知道兢兢業業去巡邊,自從薊遼回來之後,也少在詩社文會中露頭,史桂芳怎就不知道收斂點?

    張四維之前被張居正問起是否願意擔當明年會試副主考的事,張泰徵並不知道,如果知道自己的父親那樣的回答,這會兒他心裏一定會更鬱悶。因為今科他回蒲州去下場鄉試,卻很遺憾地折戟而歸,沒能題名桂榜,否則,張四維拒絕張居正的時候,還能堂堂正正地用避嫌兩個字。所以,對於汪孚林已經是舉人,他心裏當然不那麽痛快。

    在杭州也好,普陀山也好,那些小小挫折都是過去式了,他入股的鏢局生意不如汪孚林的也無所謂,可唯一不能接受的是,比他年少的汪孚林成為科場前輩!

    於是,離開史家,坐轎子回到家裏,他心裏甚至在琢磨著,是不是要向某些父親相熟的翰林,可能會成為同考官的官員那兒想想辦法,但一想到汪孚林的密友程乃軒那嶽父乃是許國,他就打消了這種蠢主意。再說,因為上次那場猴子戲,舅爺王崇古已經夠惱火了,他還是不要去撩撥的好。

    就在他下轎子的時候,一個親隨緊緊跟了上來,用隻有他一個人聽得到的語調低聲說道:“大少爺,剛剛得到的消息,說是皇上今天讀完書之後想要去西苑逛逛,結果就被人捅到了慈聖太後那兒,慈聖太後立刻就換了乾清宮管事牌子。”

    這消息固然乃是宮中隱秘,但張泰徵挑了挑眉,卻覺得和自己沒什麽關係。然而,那親隨頓了一頓,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後來慈聖太後說,請張先生去,後來首輔進宮,約摸大半個時辰後才出來。”

    張泰徵登時悚然而驚,等看到那親隨露出了某種神秘兮兮的表情,他哪裏不知道這種身在底層的家夥心裏轉著什麽樣的齷齪念頭,登時下定了決心。

    宮裏的消息以後他還要繼續打聽,這種滿腦子胡思亂想,一個不留神就可能說破嘴壞了大事的家夥卻決不能留!換言之,別說堂堂太後和首輔絕不可能有什麽,就算有什麽,那也不是尋常人可以在嘴上暗示的!

    可是,如今慈聖李太後搬進了乾清宮去照料小皇帝,而偏偏又是這位李太後對張居正支持得不遺餘力,也難怪這些沒眼皮子的東西會如此編排!

    張泰徵哪裏想到,乾清宮東暖閣,看著書桌上那厚厚一遝字紙,十一歲的萬曆皇帝朱翊鈞恰是欲哭無淚。盡管他並不討厭練字,小小年紀也能夠寫出一筆非常不錯的書法,可今天一下子要多寫十張,豈不是一丁點的空閑時間都沒了?

    難道古往今來當皇帝的就得這麽悲慘?正德皇帝登基的時候也是少年皇帝,他當然不指望和那位被天下稱之為荒淫的伯祖父那樣過得隨心所欲,可除了三六九的上朝之外,至少不用天天這樣憋在乾清宮看這小小的天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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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九章 江郎才盡就溜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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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近年關,帥嘉謨的那一身傷已經養得差不多了,出屋行走已經不成問題。對於在外顛沛流離三年的他來說,這一個月實在是安穩到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而且,汪孚林還轉告了一個讓他欣喜若狂的消息。那就是徽州府夏稅絲絹案已經入了當朝首輔張居正之耳,盡管張居正並沒有親自插手,隻是授意他回徽州府再去陳告,可有張居正這樣一句話,他的底氣何止足了一倍?

    然而此時此刻,他半躺在床上,聽汪孚林在那念著朝廷剛剛頒布的考成法,眉頭又擰成了一個大疙瘩。不消說,對於地方官吏以征收賦稅多少作為最基本的考核條件,他哪能沒有顧慮,可張了張嘴,他最終還是沉默了下來。

    看到他如此光景,汪孚林也沒往心裏去,將這言簡意賅的一道旨意讀完,他就隨手放了下來:“首輔張閣老是個務實的人,京官以辦成事情多少作為考核辦法,而地方官則是以賦稅的完成情況作為考核辦法,平心而論,是簡單粗暴了一點,但其他的硬性指標不好定,如此也無可厚非。其實如果賦役公平,對地方官的考核辦法倒也不過分,可問題就在於如今天下免稅免役的土地不知凡+☆,幾,小民一畝地往往要承擔三四畝地的賦稅,誰吃得消?”

    “徽州府還算好的,大多數都是中田下田,賦稅交得低,賦稅最重的是蘇鬆。不過那邊沒有土地的浮民更多……”

    見帥嘉謨忍不住說起了之前去南京的見聞,說著說著,甚至提到了和他一樣去都察院陳告賦稅不公的人。汪孚林暗道這古代版上訪還真不是個別現象。隻不過如同帥嘉謨這樣鍥而不舍的人是少數而已。他陪吃著平民的飯。操著官府甚至是朝廷心的這位聊了一會兒,隨即便自己回了作為書房的西廂房,揉了揉手腕就準備練字。可剛坐下還沒來得及寫兩個字,小北就打起簾子走了進來。

    “汪府派了人來,說是伯父今天休沐,下午打算在家中開詩社,都是些徽州籍的官員和士子,問你去不去。”

    當初汪道昆還在鬆明山的時候。發起的豐幹社活動就豐富多彩,聚集而來的士子每次都有二三十,沒想到現在不是賦閑而是到京城當官了,人竟然還是這樣喜好這些風雅之事。之前在南京應考鄉試的時候,汪孚林應付過不少文會詩社,可每次準備的功夫就花費無數,沒看後來他連李言恭白雪山房的那些文人集會都懶得去參加?說實話,不是他偏激,文人聚到一起不是互相吹捧,就是文人相輕。真有大才留下絕世名篇的就算了,可大多數都是無病**。

    “讓金寶秋楓和葉小胖去長長見識。我正忙,就不去了。”汪孚林理直氣壯地指了指一遝字紙,沒好氣地說,“我寧可在家裏練字,也懶得去擁裘圍爐賞雪賦詩,嗯,我隻偷偷告訴你一個人,你家夫君我江郎才盡了,應付不來那些風雅人。”



    小北被汪孚林那憊懶的口氣逗得撲哧一笑,但知道汪孚林真的打定了主意,當下便出去婉言謝絕了來送信的人。當然,她少不了親自寫了一張帖子致歉,又捎了幾樣禮物回去。等來人一副顯然意外的表情捧了東西回去,她重新回到書房,卻看到汪孚林正在那若有所思地咬著筆杆。她走過去一看,隻見他哪裏是在臨帖,墨跡淋漓的字紙上,分明正寫著一條鞭,黃冊,魚鱗冊,丈量土地,清點人口……諸如此類亂七八糟的東西。



    “古往今來,一旦觸及變革的大臣,就沒幾個好下場,春秋戰國時那些遠的且不說,近的唐時有重新清點流民戶籍的宇文融,宋時有改革的時候轟轟烈烈,下台的時候黯然神傷的王安石,現在又有咱們這位首輔,當然,他隻是改良,不算改革。自古以來,補天都是天底下最難的事,可不補就要四麵漏風全都是窟窿,從前我一直都覺得首輔張閣老性子太剛硬,手段太狠辣,可上次見過之後,卻發現不剛硬不狠辣的人,做不了補鍋匠。”

    “怎麽寫著寫著突然想起說這個?”

    “閉門造車這麽久,有點想出去走走。”汪孚林突然丟下筆,站起身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為免伯父聽說我不去,然後讓人來抓差,我在家裏肯定會被堵個正著,咱們出去逛逛吧?這樣頂多到時候被批偷懶,今天這檔子文會卻算是躲過去了。總算這兩天沒再下雪了,正適合出門。你換一身衣服,我們騎馬出去,不驚動那個芶不平,省得這家夥又去通風報信。”

    小北前一陣子雖說也有四處走動,可自從那回在南京一身男裝卻幾次三番被人認出來,她現如今出門就一直都很老實地坐車。聽到汪孚林這提議,她當然心裏高興,二話不說就回房收拾了一身出來。等到碧竹無可奈何地去調虎離山引開了芶不平,又把坐騎調到後頭巷子,夫妻倆翻牆出去,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家。



    和許大小姐跑遍了京城的不少佛寺道觀,小北自然不樂意去那些求神拜佛的地方。而汪孚林也對於神佛倒不至於全然不信,可難得偷了浮生半日閑,他也不樂意往那種地方跑。而他雖說好吃,可如今家裏廚子變著花樣秀手藝,第一次烤鴨的那天史家二位小姐再加上程乃軒夫婦一塊過來,所有人都大飽口福,他倒暫時沒心思再到哪去找什麽好吃的。此時此刻,兩人騎馬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最終決定去外城,訪一訪那些同路進京萍水相逢的朋友。

    這是半個月來他第一次到外城,找到之前那幾人提到的客棧時,他卻愕然發現,這些即將應考會試的舉人。全都出去參加詩社文會了。而且去的地方還各不相同。哪怕是外城徽州新安會館也是一樣。白天少有士子留在房裏閉門造車,幾乎無一例外地出門會友。由於今科解元江文明之前病了一場,思忖再三就沒有參加明年的會試,因此有些敗興的汪孚林發現沒遇到熟人,吃過午飯,他就幹脆和小北策馬去了附近的幾個集市。

    外城前門大街附近,從騾馬市、菜市、米市再到綢緞商鋪雲集的綢緞街、金銀街等等應有盡有,其中也有民間俗稱的人市。這人市並不僅僅是插草標買賣奴婢。而是類似於後世的人才市場,精通各種各樣工作的人分門別類,群聚在一家家專營介紹活計的牙行,等待雇主挑選。而真正的大戶人家若有需要,自有牙行親自帶人上門,親自到這兒來雇人的則多數是中人之家。

    汪孚林和小北先去領教了一下其他集市上的各種物價,這才來到了人市,真正領教了一回大明朝人力成本的多寡。這其中,磚瓦匠一個月工錢一千五百文,轎夫一千八百文。而若是尋常搬運東西的苦力,一個月隻得九百文。至於給人幫傭做廚子的,按照手藝好壞,從每月八百文到兩千文不等。反而是乳娘之類,真正大戶人家才能用得起的,人市上很少,用牙行的話說,這種都是臨時接單臨時去尋,不會讓那些奶水金貴的女人在這裏等著。

    人市的前麵一半都是各式各樣的牙行,一副成交火熱,氣氛活躍的現象,仿佛呈現出京師用工數量的龐大,但當汪孚林和小北穿過人來人往的前半截,來到後半截的時候,放眼看去就是破衣爛衫的孩子又或者年輕男女或站或坐,等待買主的情景。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大冷天裏,大多數人裹著不太合體的爛棉襖,看向路人的目光中滿是期盼。汪孚林隻是隨眼一瞥,就看到一個衣著尋常的買主用一小塊銀子就帶走兩個孩子的一幕。

    感覺到小北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汪孚林也有些心頭沉重。金寶、秋楓、連翹,也不是就這樣被家裏人狠心賣了的?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個淒厲的叫聲:“公子,公子,求求你帶走我家冬哥,他什麽都會做,什麽都能做,求求你,否則這個冬天他熬不過去的!”

    汪孚林見小北拽了他一把,分明示意去看看怎麽回事,他也就跟著其他人往那聲音的來處走去。就隻見一個二十出頭的高個年輕人正被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死死拽住袖子,想退也不是,旁邊兩個最初呆若木雞的隨從見四周好些人圍攏過來,原本高高揚起想要打人解圍的手趕緊放了下來。汪孚林和小北到得早,須臾背後就圍了一二十人,有人嚷嚷問怎麽回事,有人鼓噪讓那年輕公子帶人回家,也有人則是責備那像是母親的婦人不該強買強賣……

    一片混亂中,年輕公子拽了兩回,都沒能把自己的袖子從那婦人的手中搶救回來,不得不無奈地說道:“大嫂,我家規矩森嚴,我一個晚輩不可能隨隨便便帶人回去。我剛剛隻是想問問,怎麽就過不下去了要賣兒鬻女,並不是要買你家孩子。”

    話音剛落,四周便是一片小小的騷動。看那穿著竟然是紗袍,而家裏又規矩森嚴不能隨便買人,這顯然就是真正大戶人家裏出來的貴公子了!就連汪孚林也不禁在心裏歎息了一聲,你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這婦人猶如抓了根救命稻草,怎麽會鬆手?

    果然,聽了那年輕公子的解釋,那婦人鬆開手沒有再抓住他的袖子,卻猛地雙手抱住了他的大腿:“公子,我不要你的錢,隻求你能夠收留冬哥,哪怕讓他做牛做馬都行!我才死了丈夫,大伯子就要把我賣了,可我就這麽一個兒子,若是任憑大伯子把冬哥賣給花子幫,我寧可一文不要把他送給可靠人家,也不想他過那日子!公子,小婦人求您了,隻望您公侯萬代,您就收留了冬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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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7 12:54:1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零零章 書呆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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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北之前跟著乳娘輾轉東南,世態炎涼,吃過的苦頭,經曆過的世事,自然不是一般的閨中千金能夠想象的。所以,盡管是第一次踏足人市,又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如同賣牲口一般賣兒鬻女的景象,可看到那婦人苦苦哀求不止,而那十一二歲的孩子亦是哇哇大哭,站在旁觀者角度的她在最初的震動之後,漸漸嗅出了幾分不對勁。她忍不住輕輕拉了拉汪孚林的袖子,低聲說道:“汪孚林,我總覺得這賴上人的母子有點像演戲,打蛇隨棍上也太明顯了!”

    麵對這悲戚的求告,汪孚林隻顧著看那手忙腳亂的主仆三人了,聽到小北這嘟囔,他方才把注意力放到了母子二人身上。見婦人一麵苦苦哀求,一麵卻死活抱住年輕公子的大腿不撒手,而小孩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叫著不肯離開娘親,他眉頭一挑就轉過身看著圍觀人群,見其中有人露出了嘲弄的表情,他囑咐了小北一聲,就從另一個方向擠了過去。

    等從人背後上去,他仿佛是才來看熱鬧似的,拍著其中一人的肩膀問道:“老哥,怎麽又來這麽一出,天天鬧煩不煩?”



    盡管無緣無故被人拍了肩頭有些不大◆,高興,但看到汪孚林一身布衣頗為簡樸,而且又叫了自己一聲老哥,聽口氣也是很熟悉眼下這種鬧劇的,那人便嘿然笑道:“可不是?陳三家的又在坑人了。明年乃是會試之年,少不了會有士子跑到人市這種地方來見識見識,賣弄一下同情心,這不就是白送了機會給人?反正還是老戲碼,不一會兒,那位公子肯定禁不住人家的苦苦哀求。掏腰包拿點錢了結。這陳三家的也實在是有恃無恐,今天都已經同一手段耍了三回,不就以為本地人不想拆穿她母子?”

    汪孚林發現果然有貓膩,當下又問道:“每次都拿自己兒子演戲,這婆娘真夠狠的。”

    “都一樣的貨色。歹竹出不了好筍,當娘的都是這等貨色。兒子自然小小年紀就知道坑蒙拐騙。”

    “我就想著,萬一有人真的把她兒子買回去呢?”

    “買回去?買回去之後,那才叫真的引狼入室,家裏還能剩下值錢東西?別看那位公子身邊還帶著隨從,那陳三家的死活抱著他大腿,那小孩子順手就可以偷雞摸狗,身上值錢的東西至少得被摸掉幾樣,就算被發現,她接贓之後再順手塞給躲在人群裏的男人。到時候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外城這種地方,真正城裏的貴公子都是不會來的,來的也就是那些有錢的冤大頭,嘿,這天南地北的土財主們,養出來的兒子讀書都給讀傻了!”

    汪孚林自己也是讀書人,被此人纏槍夾棒這麽一說。他倒不至於對號入座,可也不得不承認。這年頭的很多讀書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他雖說沒親自種過地,可還至少有點出門在外經曆事情的經驗,可很多人就是讀書趕考再讀書趕考,尤其是出自大戶人家的,一切自有隨從包辦。知道什麽詭譎伎倆?見那年輕人已經滿頭大汗,兩個隨從則在那輪番勸說那婦人,他便打了個哈哈,從那說話的人旁邊離開,隨即又從另一個方向擠了回去。

    小北發現汪孚林又回來了。連忙問道:“怎麽樣?”

    “確實有名堂。”汪孚林見那邊廂年輕公子已經打算掏錢了,便立刻對小北吩咐道,“這樣,你照我說的……”

    對小北耳語了一會,汪孚林便突然走上前去,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陳三家的,一整天已經演了三趟送兒子的好戲了,抱大腿抱得累不累啊!”

    那婦人眼見那主仆三人已經快要拿錢消災鬆動了,正心中竊喜,猛地聽見這話,她登時麵色大變。待見不緊不慢上前來的,是一個比麵前這年輕公子更小幾歲的布衣少年,她登時怒從心頭起,剛要破口大罵,可想到好處還沒拿到,不由得幹嚎了兩聲:“公子,別聽這沒天良的胡說八道,我真的隻是想給兒子謀一條出路……”



    “真為了兒子謀一條出路,那就用不著天天在這演猴子戲,整個京城裏給人漿洗幫傭做活的女人多了,有幾個人家裏沒兒女,就你成天在這裏帶著兒子招搖撞騙?上梁不正下梁歪,你這兒子竟敢在大庭廣眾之下,主人的眼皮子底下偷東西,買回去還不得把家裏都搬空了!”

    年輕公子這才悚然而驚,猛地看見那之前跟在母親邊上哭喊的小子轉身拔腿就跑,他一下子往腰間摸去,卻發現玉墜竟已經被人摸去了。這下子,他才叫登時氣急敗壞,慌忙衝兩個隨從叫道:“快,快把那小子抓回來,他偷了我的玉墜!”



    說時遲那時快,原本還緊緊抱著人家大腿的婦人也一下子爬起身來,以不遜色於那小子的速度一溜煙跑了出去,隨即卻又回頭罵道:“多管閑事的小子,壞了老娘的好事!你等著,下次要是撞到老娘手裏,讓你好看……哎喲!”

    她還沒罵完,膝蓋上就一下子挨了什麽東西重重一擊,整個人登時仆倒在地,再一看兒子竟也跌倒在身前不遠處,她才猛然之間著了慌。而就在這時候,她偏偏聽到有人大聲叫道:“南城兵馬司的人來了!”

    眼看拆穿自己的那少年快步上前,從她兒子手中搶過了玉墜,見自家那死鬼男人不知道上哪去了,她再也顧不上那許多,連忙支撐著爬起身一把拉起兒子,踉踉蹌蹌繼續奔逃。不但是她,人市上不少人都在慌忙收拾跑路,圍觀的人群不消一會兒就四散得幹幹淨淨,仿佛是生怕南城兵馬司的人來了之後有什麽麻煩。而汪孚林拿回玉墜之後,轉身回到了那茫然四顧的主仆三人身邊,隨手把玉墜遞了回去。

    “這位公子,日後小心些,人市這種地方魚龍混雜,不是誠心要買個人回去。就別走得太近。”

    之前他在那些牙行也是純粹看熱鬧,隻聽別人問價,自己可是半聲沒多問。就是後世也一樣,不想買的東西少問價,更千萬不能討價還價,否則回頭惹毛了賣主。說不定就有的是糾紛和麻煩。

    不好意思地拿回了玉墜,那年輕公子見繩子已經斷了,便塞在懷中沒有掛回腰間,感激地對汪孚林拱了拱手:“多謝提醒,一會兒南城兵馬司來了之後,還要勞煩尊駕做個人證,不知道……”

    汪孚林聽到這位不管不顧竟然打算追究到底,登時有些無奈:“我說這位公子,這人市上每天也不知道上演多少場類似亂七八糟的猴子戲。我要不是自忖今後不會來,也不管這閑事。還有,剛剛是我讓同伴去胡亂嚷嚷造點聲勢,你要是再不走,萬一那個訛詐的婦人回過神叫上一幫人來,你就別想走了。我言盡於此,先閃人了!”

    見汪孚林一拱手後頭也不回就走,和不遠處另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會合。年輕公子聽到兩個隨從也在旁邊催促,略一思忖竟是快步追了上去。等到出了人市街。他東張西望,看到汪孚林和那另一個少年從一家牙行牽了兩匹馬出來,忙開口叫了一聲。等到兩人回過頭看著自己,他就帶著隨從迎上前。

    “這位賢弟,剛剛情急之下,都忘了謝你仗義。敢問尊姓大名?”

    請叫我活雷鋒……

    汪孚林心中腹誹,想想今天這檔子閑事其實管得很無謂,但既然知道了真相,裝沒看見實在做不到,所以。對於這位過分刨根究底的公子,他就打了個哈哈:“一點小事,何足掛齒,公子太客氣了。”

    “萍水相逢就是有緣,更何況你幫了我這麽大忙?今天若是因為誤信宵小之輩丟失了隨身玉墜,隻怕我回去之後會被父親罵得狗血淋頭。再加上你助我在前,提醒在後,我回去說起此事的時候,總不能用無名義士來指代。”年輕公子卻不肯就這麽放汪孚林走人,如此解釋了幾句之後,他竟是又若有所思地說,“對了,你既不肯說,我要是再問,你也會拿假名糊弄我。不如我跟你回下處,如此一來你就不能再隱姓埋名了。”

    這什麽人啊?就一丁點大的小事,要不要這麽不依不饒!

    汪孚林終於有些後悔剛剛的仗義出手,禁不住死纏爛打,他隻好說出自己住在內城。可對方竟是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表示自己也住內城。於是,無可奈何的他隻好接受與人同路回城。隻走了一箭之地,他就看到那邊一個隨從牽著三匹馬過來,原來對方也不是乘車轎,而是騎馬。同路從崇文門進內城之後,小北見對方一個勁說著此次出城所見外城亂象,頗有義憤填膺的勢頭,她就忍不住嘀咕道:“彼此都不互通名姓,這麽自說自話的還真少見。”

    她這話聲音不大不小,汪孚林見年輕公子有些躊躇,他不禁歎了一口氣,想想實在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便拱拱手說:“在下歙縣鬆明山汪孚林。既然知道了名姓,這位公子就不用護送我回家去了吧?”

    此話一出,他就隻見對方猛地瞪大了眼睛:“你就是汪孚林?”

    汪孚林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有些摸不著頭腦。他這半個月可是修身養性哪都沒去,怎麽就至於隨便碰到一個人就知道自己的名字?

    下一刻,他就隻見對方一下子熱情了起來:“我就說父親看重的人定然不是等閑之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在下張敬修,今日你給我解決了一樁大麻煩,我家中幾個弟弟又對你都好奇得很,正好父親不在家,能否移步寒舍一敘?”

    此時此刻,別說汪孚林徹底無話了,小北都覺得有些好笑。

    張敬修……這不是張居正的長子嗎?張居正如此強勢精明的人,兒子怎麽有點書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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