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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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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7 12:36:4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六一章 黴星高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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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門吃個鴨血粉絲湯居然能碰到個大名人?是同名同姓還是真的就這麽巧給自己撞上了?

    雖說汪孚林這兩年也算見過不少挺有名頭的人,可真正說起來,胡宗憲死了,張居正、高拱、戚繼光隻聞其名不見其人,剩下的還真沒有比徐光啟名頭更大的。不說這是一位大器晚成卻成為內閣次輔的傳奇人物,就說徐光啟和西方傳教士的密切關係,便是開一代風氣之先河。所以,他忍不住用仔仔細細的目光好好端詳了一下這個出現在自己麵前的童子,好半晌才幹咳了一聲。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雛鳳清於老鳳聲,徐公子日後一定會光耀門楣,而且興許還能青史留名!要努力啊!”

    前頭的誇讚,再加上最後半截不倫不類的四個字,著實顯得有些詭異。幸好小北是早知道汪孚林那個性的,連忙衝著有些發愣的徐父說道:“徐相公,我家相公就是這樣的性子,說起話來隻憑好惡,別的不管不顧。隻不過,他這人眼光卻素來獨到,你家小公子將來一定能成大器。”

    徐光啟的父親徐思誠簡直是哭笑不得。

    汪孚林這話就已經夠詭異了¥,,小北也好不到哪去,前半截算是替汪孚林轉圜,後半截卻竟然是吹噓夫婿看人的眼光!可是,見汪孚林竟然拉著自己那年紀尚幼的兒子,一本正經地問讀過什麽書,問平日喜好,甚至竟然迸出一種自己從未聽過的語言,問徐光啟對那些番邦語言有沒有興趣。知不知道海外都有哪些國家……如若不是早從攤主那婦人口中知道對方也應該是今科下秋闈的秀才。他簡直都要把人當花子幫的那些拐子了。

    汪孚林也知道自己這會兒太像搭訕的怪叔叔。可是未來的大名人現在才是個半大娃娃,逗起來著實有趣,反正又閑來沒事,他也就樂得花點時間。不過,他也知道不好太冷落那位當爹的,少不得又鄭重其事自報家門,隨即請教了對方的姓名。聽到人自稱是鬆江府上海縣人,他原本的五分把握頓時變成了七分。說起來眼前這童子的資質比不上金寶的過目不忘。卻對於各種各樣的雜學非常感興趣,到最後竟把其父惹得訓斥了一聲。

    “小小年紀,能把聖賢書讀好就不錯了,其他的東西哪裏周顧得過來,都說過你多少次了,不要分心!”

    汪孚林也有些訕訕地停止了逗人玩的舉動,卻還是笑問了徐家父子的下處。得知就在這鴨血粉絲湯小攤不遠處的一座客棧,他還特意站起身張望了一下,隨即就笑道:“今日相見便是有緣,既如此。等發榜的這段期間,如果徐相公和令郎閑來無事。不妨到我們新安會館那裏坐坐。”

    徐思誠雖說不理解汪孚林幹嘛對自家兒子那麽感興趣,可是,秋闈哪怕尚未發榜,各府縣也很有一些人在南京城中赫赫有名。這其中,徽州歙縣鬆明山汪孚林的名字哪怕比不上其他府縣的那些才子,卻格外不同。才名倒是其次,其在徽州以及在杭州在漢口在揚州的各種事跡卻廣為流傳。所以,他並沒有拒絕汪孚林的邀約,直到汪孚林帶著小北告辭的時候,他才忍不住問道:“據說此次鄉試主考官耿大人素來有些……道學,小官人應試卻帶著家眷……”



    “天理不外乎人欲,再說,我家娘子也是鄉試結束那一天才剛到。”汪孚林說著便笑道,“反正南直隸鄉試素來都是過獨木橋,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沒必要太糾結。再說,我打算考完之後,不論結果如何,帶著她去寧波探望她的祖母,也算是替我家嶽父嶽母略盡孝道,這是早就說好的。”

    哪裏早就說好的?什麽時候說好要去寧波?

    小北簡直覺得汪孚林自說自話極了,等到被人拖走,離開小攤進了之前那條暗巷,她才忍不住低聲問道:“喂,你幹嘛剛剛對人說瞎話?”

    “下午這種時候,又不到飯點,就我們幾個客人,我們是和徐家父子攀談,但你沒注意到那邊角落裏一桌坐著的那個客人,一碗鴨血粉絲湯吃了足足三刻鍾,他這是在吃東西,還是在繡花?”說到這裏,汪孚林見小北眼睛瞪得老大,竟是一瞅牆頭,仿佛立時三刻就打算躍上去看個究竟,他連忙一把將其拉住,沒好氣地說道,“未必是別有用心的人,我聽柯先生和方先生說過,有些試官喜歡在閱卷之餘,放家裏親隨到四處打聽士子的動向。”



    “這是什麽意思?鄉試都是糊名評卷的,彼此監督,最最嚴格不過,難道還能因為瞧出誰風評不好,就硬是把人黜落,發現誰高風亮節,扶助老弱病殘,就硬是給他個舉人當當?”

    小北這種揶揄聽得汪孚林不禁莞爾。他幹脆笑嗬嗬地將人攬了過來,不由分說帶著人往前走:“如果那徐思誠不問你,我當然懶得隨便掰借口,可他既然問了,我這麽說也沒什麽不好。反正之前被強壓著讀了那麽久的書,做了無數題,如果能抽出空來,去寧波看看祖母大人,也算是我們一片孝心。順便也瞧瞧你那些伯父伯母有沒有欺負了老人家,說不定再去一趟普陀山,還能遇到那種番邦商人賺上一大票呢?當然,去不了那就是天數了。”

    “就知道錢!”

    小北輕輕嘟囔了一句,心裏卻知道汪孚林找到的這個理由確實很不錯,如果是來刺探消息的人,也挑不出什麽大錯處來。接下來回新安會館的路上,汪孚林又打趣她暈船的往事,直叫她氣得牙癢癢的,可一進新安會館後門,他們夫妻倆就隻聽到前頭傳來了一個聲音。

    “聽說了嗎,朝廷禁了海運漕糧!”

    當汪孚林和小北來到前堂的時候,就隻聽四處都是高談闊論國政的聲音。有的說這是淺薄短視。也有的說海運浪費錢糧。輕賤人命。還有的在那由此及彼,引申到官場吏治等等,恰是不在其位也謀其政。汪孚林聽了隨口一笑,卻一點都沒插嘴的打算,帶著小北就悄悄回房了。

    別人未必清楚具體內情,他還是知道的,要不是之前在山東七艘海運漕船在颶風中傾覆,損失的糧食超過五千石。而且還淹死了十幾個運軍,怎會輕易再次禁了海運?張居正自從當首輔這一年多來,將原本民間糧長要負擔解運稅糧稅銀的苦差事全都收回來交給了運軍,這對於民間固然有利,但對於專職解運的運軍而已,卻是巨大的負擔,再加上去年漕運擁塞,當然得靠海運,現在死人翻船,當然也不得不暫停。



    就在汪孚林前腳關上房門時。便隻聽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威嚴的喝聲:“莫談國事!這新安會館雖說是給諸位相公應考期間住的,可卻不是給各位評議國事的。要是想談。外間有的是酒肆茶館!”

    聲音過後,外間雖是抱怨聲很不少,但還真的是消停了下來。須知諸生議論朝政,明初的時候曾經嚴禁,但這年頭卻是人人踴躍。

    沒多久,汪孚林就聽到外間有人敲門的聲音,緊跟著程乃軒便閃了進來。人衝著小北點了點頭,隨即就壓低了聲音說:“這兩天內閣傳命,重申國初舊令,諸生不得妄自議論國政,否則重處。唉,自從年初王大臣那件案子發生之後,這朝中內外的氣氛就緊張多了。那一次已經罷相的高拱就被卷進去,緊跟著就如此高壓,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一朝天子,下頭內閣都不知道要換幾茬,這種事有什麽好說的。”汪孚林見程乃軒自顧自坐下來喝茶,他便笑道,“你家娘子呢?許嫂子就算怕生,我們夫妻又不是外人。”

    “她有點累。”程乃軒打了個哈哈含糊過去,隨即便笑眯眯地看著汪孚林說,“孚林啊,從前你是到哪哪就必定會出事,這次到南京鄉試倒是還太平。到底是成親之後在徽州家裏修身養性一年多。”

    “走哪哪出事,那也是事情找我,不是我找事情。”

    汪孚林也不希望自己的災星光環繼續高照下去,尤其是在南京這種地方。雖說不比京城那樣達官顯貴滿地走,可南京有世代留守的魏國公,有守備太監,還有南京六部都察院,應天巡撫衙門,高官多如牛毛。所以,他之前對付挑戰的時候雖說也有劍走偏鋒,但都努力控製好了度。

    而對於這好兄弟哥倆鬥嘴,小北一貫的態度是不摻和,眼珠子一轉便出門去找程乃軒的妻子許大小姐說話去了。而汪孚林和程乃軒說著說著,話題就跑沒了邊,汪孚林甚至說起了身在常州府武進的邵芳女婿沈應奎。沈應奎雖說是秀才,但邵芳死後便矢誌不再科舉,卻接了汪孚林的邀約開了家長風鏢局,算是常州分號,再加上牛四在丹陽和丹徒先後搭起了場子,再加上之前杭州那些人打通了鬆江、蘇州,東南好幾個重要府縣都給串成了一條線。

    “但說到底,南京這帝都如若能夠打下根基,這才是真的。別說鏢局,咱們的銀莊和票號在南京城裏可也尚未紮根下來。到底是南京,權貴滿地走,生意不太好做,也不敢輕易做。”程乃軒說到這個就有些愁眉苦臉,偏偏正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更大的聲音。

    “有人把大中橋的意文書肆給燒了!”

    見程乃軒第一時間看自己,汪孚林頓時沒好氣地瞪過去:“看我幹什麽,關我屁事!”

    程乃軒頓時壞笑了起來:“哦,不關你的事?既然不是你黴星高照,我們就去看個熱鬧吧!放心,不去現場,這新安會館旁邊的佛寺可是有座高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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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7 12:37:5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六二章 滿城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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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七層佛塔上,看著大中橋那邊熊熊燃燒的火光,看到滿大街呼救撲火的人群,看著不多時出現的軍卒,應天府衙差役,盡管知道事不關己,但汪孚林心中卻有一種大事開端的感覺——並不是他有什麽麵對危險的預感,而是他這些年一樁樁一件件碰到的事情實在太多,容不得他不往深處想。此刻他沉吟片刻,就衝著身邊的程乃軒問道:“那家意文書肆應該不是單純賣書的吧?”

    程乃軒聽到汪孚林問這個,頓時來了勁:“你這事問我就問對了。我可不像你這麽老實,柯先生說什麽就是什麽,再加上四處被人挑戰疲於奔命。我還有點自己的時間可以四處逛逛……”

    “說重點!”

    “你真是心急……意文書肆是南京城內賣應考書籍最多的地方。這範文集子他那兒最全,押題秘術那邊最多,柯先生之前給我們的那本範文集子你記得不記得?說是小規模流傳,就是那邊賣的,一百兩銀子一冊,限量五十冊,這就已經入賬五千兩了,號稱裏頭字字珠璣,此次鄉試肯定有用。可到底結果如何,鄉試結束,你應該知道了,咱們那位方先生的厲害本事就不用說了,∑,可那本範文集子幾乎完全用不上,可以說某些人的銀子都打了水漂!”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些覺得中舉無望,同時又砸了大把銀子進去的考生,出於義憤才燒了那家書肆?”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道。“但在南京這種地方。做的又是這樣的生意。背後怎麽可能沒有深厚的後台?這場火一燒,十有八九便又是通天大案。”



    “反正這次和你這災星無關。”程乃軒擠眉弄眼,見汪孚林沒好氣地衝自己一笑,看到火勢得到控製就自顧自下樓了,他趕緊追了上去,卻又笑道,“話說應天巡撫張佳胤因為之前殺了邵芳,頗得首輔張閣老信賴。而且還認得你,回頭會不會……”



    “會什麽會?這種縱火案有縣衙府衙去管,巡撫衙門頂多也就是責成限期破案,哪有功夫去親自插手,再說了,張佳胤和我統共就打過兩次交道,他手下有的是能人,找我幹嘛?反正意文書肆我沒去過,八竿子打不著,接下來我出門就繞道走。決不去大中橋,這總行了吧?”

    程乃軒見汪孚林雖說得振振有詞。可話裏話外卻露出了狐狸尾巴,顯然也是生怕再被事情找上門來,頓時偷笑不已。果然,等他們悄悄回到新安會館,就得知不少生員都去看熱鬧了,像他們這樣寧可費時間登上佛塔遠觀的再也沒有,而據說現場已經聚集了有數百個秀才。麵對這樣的狀況,程乃軒不禁斜睨了汪孚林一眼,意思顯然很明確。

    “回房睡覺……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

    這一次又不是在杭州時被凃淵拎到府衙教訓而後恰逢其會,有感於凃淵的凜然正氣風骨,也不是在漢口鎮上是邵芳在那算計徽幫和汪道昆,事情和自己沒有一絲一毫關係,汪孚林是打定了主意絕不做出頭鳥。等到他回了房,卻發現小北不在,連忙出門問程乃軒,誰料他也兩手一攤,道是妻子許大小姐也不在屋子裏。兩人大眼瞪小眼,同時心裏咯噔一下。不是兩人年紀相仿去看熱鬧了吧?

    就在這時候,他們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兩個呆子,站在門口幹什麽?”

    汪孚林一回頭看見人,登時如釋重負。他隻字不提剛剛和程乃軒瞎擔心的事,打了個哈哈就把人拉回了房。可是,當小北一進屋子一口氣灌了杯茶水,隨即說起剛剛去了哪兒的時候,他的臉就耷拉了下來。

    “是許姐姐聽說著火的地方距離咱們新安會館不遠,所以不放心,特意拉我坐車去看的。據說火是三四個秀才放的,放了火之後跑了兩個,卻有一個根本沒走,而是在那裏留了下來,在大庭廣眾之下高聲說,有人昧良心賺考生的黑心錢,把那些範文集子吹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還說那家書肆就是南京城中最有名的黑店,甚至偷偷記錄下考生的姓名,如果人中舉之後,又沒有什麽背景,就會以曾經在這邊買過那些應考的東西要挾,最是卑鄙無恥……”



    小北雖說並不是第一時間到現場看熱鬧的人,而且還是和許大小姐一塊坐的車,可那時候圍觀者已經很多了,各種各樣的議論喧嘩很不少,要梳理出脈絡並不難。所以她義憤填膺說了一大堆,最後才有些猶疑地說道:“那個秀才還說,反正自己孑然一身,拚著功名不要性命不要,也要燒了這黑店,也要這樣的事情直達天聽,他就不相信這天下沒有王法了!”

    偏激、決絕、不顧後果……單單從眼下小北敘述的這些情況看來,確實是那種自知不可能中舉的絕望秀才能夠做得出來的事。

    汪孚林想想小北隻是看了熱鬧就回來了,倒也不擔心她就此惹事上身,索性又問道:“那圍觀人等可有人說,這家書肆是誰開的?”

    小北點了點頭,卻是壓低聲音說:“據說背後是南京守備太監孟芳。別看和從前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孟衝同姓,但卻沒什麽關係,他是現在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的幹兒子。”

    馮保的幹兒子?

    汪孚林不由得皺了皺眉。高拱罷相之後,張居正和馮保的斬草除根之心不死,於是借著年初的王大臣闖宮事件,意圖把高拱一塊牽連進去置之於死地,可偏偏計謀在馮保親自審問的時候敗露了,於是最終也隻能悻悻把那件案子草草結束,到此為止,可在朝堂內外的震蕩卻沒有結束,張居正號稱自己沒沾邊,可連不少並非高拱那一係的官員都因此對馮保這樣的權閹深惡痛絕。而現在南京這邊燒了個書肆,牽扯出來的卻是馮保的幹兒子,這事情會單純嗎?

    看到汪孚林歎了一口氣,摩挲著下巴出神,小北不由得問道:“這事情好像挺複雜的,現場那邊沒多久就開始清場了,如今大中橋那邊已經封鎖了。”

    “本來還想咱們兩家人在南京城好好逛逛的,現在看來隻好算了。”汪孚林聳了聳肩,淡淡地說道,“想來總不至於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火,讓鄉試之後本來就浮動的人心更加躁動了起來。而第二天一大早,大多數人才剛剛從夢鄉中蘇醒過來,大街上便再次滿是全副武裝的官兵,聲稱是搜捕縱火的犯人。因為當場束手就擒的那個人便是秀才,剩餘的兩個縱火犯也被人指認是今科參加南直隸鄉試的秀才,因此哪怕是這些身上有功名特權的讀書人,也不得不麵對拿著畫像的五城兵馬司軍士搜查和詰問,新安會館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這裏居住的到底有幾十位秀才,而且又是徽商暫居之地,領隊的東城兵馬司副指揮總算還保持著幾分客氣。然而,態度尚可,但他搜查起來卻絲毫不含糊,一路從外到內,始終一絲不苟。而新安會館分前後,當他來到二門的時候,會館主事的一個管事便不得不百般說情道:“潘二爺,後頭住的都是咱們徽幫之中那些豪商及其子弟,甚至還有些帶著家眷,這實在是不太方便。如若一定要搜查,能不能讓女眷先行隔開回避一下?”

    那潘二爺眉頭一皺,可想到徽州一府六縣每三年出的進士很不少,在朝也頗有高官,萬一得罪太過就不好了,因此他略一思忖便答應了這個條件。果然,相較於前頭那些動輒兩三人合居一室的秀才,後頭的套院屋子顯然要講究得多,他刻意約束麾下軍士,而裏頭的住客也比前頭的秀才會來事得多,也不吝嗇打賞,故而倒也相安無事。

    當他推開一間屋子的大門,見裏頭兩個衣著講究的年輕公子正在下棋時,剛掃了他們一眼對照手中的影子圖形,突然就隻聽得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潘二爺,抓到了,前頭說是抓到了一個縱火的犯人!”

    聽到這一聲,潘二頓時心中一跳。在他看來,花了錢卻毫無所得,最終燒了那書肆的縱火犯,最有可能便是某些窮書生,而能夠住在新安會館後頭這些套院的豪商子弟,怎也不至於因為花了點錢就這麽大動幹戈,他親自搜查,也不過是為了謹慎起見,再加上怕麾下鬧出事情來而已。因此,他掃了一眼那訝異抬頭看來的那兩位年輕公子,見他們和繪製出來的畫像半點不像,一拱手道了聲得罪便立刻轉身離去。

    他這一走,汪孚林立刻丟下了手中的黑白子,沒好氣地衝程乃軒道:“人家都搜查上門了,你卻還非要擺架子拉我下棋,若是碰到不講理的人呢?”

    “可人家不是挺講理的嗎?”程乃軒趕緊賠笑,隨即卻又說道,“剛剛外頭稟報的話聽著像是在咱們新安會館裏抓到了一個縱火犯,我覺得不至於吧?雙木,這時候可不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去看看!”

    汪孚林也知道眼下不能躲清閑,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便立刻起身出門。當他們幾乎是緊隨著那出去的一行官兵來到前頭大堂時,就隻見兩個軍士已經架著一個儒衫青年往門外拖去,而他們身後好些生員正在大聲喧嘩,甚至還有人在叫囂評理之外,鼓動把人給搶回來。麵對這一團亂糟糟的情況,汪孚林還沒來得及看清楚被抓的那人是誰,程乃軒便驚呼了一聲。

    “那不是婺源的江文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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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六三章 什麽叫仗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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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學大宗師主持的道試和科考都是按道劃分,如此不會一次性集中太多考生,也利於管理。所以,此次徽州府這些來考鄉試的秀才,大多都是從科考脫穎而出的佼佼者,反倒是經由錄遺而殺出來的就隻有區區一個,再加上大家都在這新安會館住了那麽多天,自然也算是熟識了。汪孚林雖說這一科才參加鄉試,但三年前的徽州府城狀元樓英雄宴,他就曾經搶掉了最大的風頭,今年這批參加萬曆元年鄉試的秀才不少都是參加過上屆鄉試的,大多認識他。

    正因為認識,也很清楚汪小官人的某些名聲,所以不管心裏如何,表麵上卻都對他頗為客氣。然而,這其中並不包括那位婺源的江文明相公。

    江文明這一年二十有六,出身貧寒,乃是有名的婺源才子,連日以來一貫是汪孚林出現的場合他必定不會露麵,在某些小圈子裏也對其嗤之以鼻,甚至對程家汪家從商賈起家頗為鄙薄。然而,此人才華卻著實是一等一的,徽寧道科考乃一等第一名,歲考更是常常名列前茅。



    程乃軒對此早就心裏不痛快了,私底下便對汪孚林說過好幾次,住的是人家商賈提供的房子,¥,吃的是人家商賈提供的飯菜,你一文錢不掏,說什麽風涼話,有本事自己去南京城找地方住!



    可這會兒程乃軒的驚呼卻沒有什麽幸災樂禍的意思,反而有幾分義憤。而汪孚林聽明白之後。瞅準了之前那個帶頭的軍官潘二爺,徑直上前問道:“敢問各位把江公子當成縱火的凶嫌捕拿,是有目擊者認出了江公子。還是從他房裏搜出了什麽證物?”

    潘二爺對汪孚林和程乃軒二人都還留有頗深的印象,畢竟遇到官兵搜查還能淡定自若地下棋,不是膽色太肥,就是背景深厚,因此見汪孚林排眾而出開口質問,四周圍的嘈雜喧嘩須臾就沒了,他也不好太過怠慢。正躊躇間,卻有人在幾個軍士的簇擁下大步過來了,正是他的副手應隆。應隆之前在前院帶著如狼似虎的軍士逐間房搜查。看慣了那些生員敢怒不敢言的麵孔,此刻瞅了一眼汪孚林那藍衫,便冷笑一聲道:“東城兵馬司辦事,你有何權過問?”



    “現在正是鄉試之後。滿城兩三千名秀才本就尚在躁動之時。各位奉上命查案抓人也無可厚非,我是無權過問,可東城兵馬司在新安會館抓到了人,難不成就不能給大家一個緣由,給大家一個安心,也好歹讓江公子心裏明白?”



    應隆登時臉色一黑,想到別人給自己捎帶的口信,他就又強硬了起來:“老子沒工夫和你廢話。來人,把那小子押走!”

    汪孚林見此人眼神閃爍。卻偏偏就不肯接自己的話茬,頓時疑雲大起。雖說和江文明沒什麽交情,但南京新安會館代表的是徽州一府六縣,哪怕平時有再多的矛盾,這時候卻也不能不管不顧,因此,他隻能對著那位沉默不語的潘二爺拱拱手道:“既然那位軍爺不肯給我們一個回答,那敢問潘二爺可否能給我等一個回複?如若不能,那我隻能帶著其他生員到應天巡撫衙門去陳情了!”

    聽到應天巡撫衙門六個字,剛剛安靜下來等汪孚林出麵的生員們頓時群起附和:“對,我們去應天巡撫衙門請張巡撫給個公道!”

    “抓人怎麽能連個說法都沒有!”

    “東城兵馬司莫非就沒有王法不成?”

    那應隆見潘二爺臉色陰沉,頓時覺得有些不妙。等看到潘二爺目光冷峻地往自己看了過來,他隻能慌忙趕上前去,低聲說道:“潘指揮,不過是個窮書生,別被這些酸秀才給嚇著了,他們也就是說說而已。其實,是有人指名了要落那小子的名聲……”

    這話還沒說完,他就隻見潘二爺眼神一寒,到了嘴邊的後半截話不由自主就吞了回去,耳邊卻傳來了潘二爺低沉冷冽的聲音:“先不說徽商富甲東南,就說如今在朝為官的徽人有多少,你算過沒有?若你在別處把人拿走也就罷了,你竟然會蠢到在新安會館幹私活,你的腦袋裏都裝著什麽?”

    幾句訓斥之後,潘二爺麵上卻露出一副從手下那裏打聽情況的樣子,隨即衝左右使了個眼色,等到他們上前護持住了麵上一陣青一陣白的應隆,他這才踱到仍被死死架住的江文明麵前,見他和畫像上的人並不相似,就隨口詢問了幾個問題,見顯然被嚇著了的江文明雖說有些結結巴巴,回答卻還有些條理,最重要的是,書肆縱火案發生的時候,人根本就和幾個同窗在另一處地方,不在場證明是鐵板釘釘的,他登時心中更怒,當即喝令手下軍士把人放開。

    緊跟著,他就和煦地拱了拱手:“下頭人不懂事,委屈了江相公。”

    潘二爺這個副指揮畢竟是正七品官,盡管剛剛那些軍士確實有辱斯文,可他這樣一賠禮,江文明雖說仍有怨恨,終究也隻能揭過。而潘二爺賠過禮之後,卻又笑容可掬地向汪孚林拱了拱手說:“幸好這位相公多提醒一聲,否則抓錯了人,我也要擔幹係,多謝。”

    汪孚林這會兒更確定有貓膩,可人家既然願意找台階下,他當然不會煞風景,當即回禮道:“剛剛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哪裏。”盡管潘二爺更想知道的是汪孚林的來曆,可眼下顯然不是什麽好時機,他微微頷首,隨即吩咐道,“好了,這座新安會館已經都查過了,且去別處查!”

    眼見剛剛翻得四處雞飛狗跳的東城兵馬司官兵就這麽如同潮水一般退去,大堂裏的秀才們先是寂靜了好一陣子,隨即就爆發出了一陣歡呼。汪孚林之前就給他們擋了不少挑釁,這次又把東城兵馬司給擋了回去,而且還不是拿出家裏人的後台顯擺,而是拉著大家一起造聲勢,當然人人都覺得麵上有光彩。

    至於江文明的幾個好友,當然是趕緊詢問江文明的情況,然後又把人拖到了汪孚林麵前。不論從前有什麽樣的芥蒂,今天險些被抓到東城兵馬司去走一圈,哪怕能囫圇出來,這名聲體麵全都沒了,江文明訥訥道謝的同時,臉上卻也漲得通紅。汪孚林當然樂得繼續做好人,半點不計前嫌不說,還安慰了這位飽受驚嚇的婺源才子一番,隨即支使程乃軒送了人回房,卻又留下了他的幾個好友。

    “剛剛那情形看著有些詭異,江兄之前是得罪過什麽人?”

    江文明的幾個朋友麵麵相覷,好半晌才有一個人不好意思地說:“江兄鄉試之前在外參加文會詩社也很不少,他這個人向來不太留情麵,也許是在那種時候得罪了人?”

    不就是毒舌嗎?可他汪孚林也不差啊,要說他之前對付砸場子那幫人,新得罪的人似乎更多吧!

    汪孚林有些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細細又追問了幾句,江文明的幾個朋友之中方才有人驚咦了一聲:“咦,我想起來了,之前我們幾個硬是拉著江兄去過秦淮河,在一條燈船上和一幫本地人起了爭執。江兄三首詩把人打得氣焰全消,可卻禁不住對方為首的那個公子一擲千金,把我們趕了下來,最後江兄撂下狠話說是有本事鄉試場上見真章……”

    六朝金粉地之中赫赫有名的脂粉之地,秦淮河上的燈船,最是風流士子最愛,汪孚林之前也曾經被人在秦淮河的燈船上約戰過一次,所以聽了這話倒不覺得很意外,反正和他在西湖上浮香坊的經曆也就隻差了跳湖那一丁點而已。然而,那人的話還沒說完,另一個就立刻一拍巴掌說:“你這麽一說,我也想起來了。為首的那個公子被人恭維是金陵十三少,說是家裏經營的全都是文房四寶古玩之類的風雅產業,哦,還有書!”

    一說到書,眾人頓時想起那被燒掉的意文書肆,登時有人義憤填膺:“這算什麽,我當初看熱鬧的時候就覺得那是黑店,現在可好,還變成了誣賴人的黑店!汪賢弟,咱們聯名上書應天巡撫張部院請見,這事情不能就這麽算了!”

    汪孚林剛剛拿著張佳胤的名聲去嚇一嚇東城兵馬司,那倒是無所謂,現在聽人竟然攛掇他去鬧,他就敬謝不敏了:“事情還隻是臆測,再說人家也已經賠禮道歉退走了,這時候就去找張部院,就不是陳情申訴,而是無理取鬧了。正值鄉試放榜前期,大家還是先稍安勿躁,別誤了正事。”

    放榜兩個字果然是澆滅一堆生員怒火的最好靈藥,七嘴八舌的聲音頃刻之間消失,甚至不多時就漸漸散去了。等到人都走了,汪孚林扭頭一看,早已經沒有程乃軒的蹤影,想了想之後便回了房。然而,小北同樣不在,留守的碧竹看到他這個姑爺回來,卻是無奈地屈了屈膝。

    “姑爺,小姐帶著嚴媽媽出去了,說是在之前東城兵馬司的人裏頭看見一個熟人。”

    汪孚林登時心中一動。小北口中的熟人,而他又不認識,要麽是當年的胡家舊人,要麽是她逃出胡家顛沛流離那段日子認得的人。可不管是哪種,小丫頭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追了去,嚴媽媽這樣沉穩的人非但不勸,自己竟然也跟著,顯然有些不同尋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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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六四章 拙劣的密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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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試三場九天雖說結束,但閱卷未完,桂榜未放,突然出了秀才縱火燒了意文書肆的大案,金陵街頭巷尾自然最最熱議的便是此事。然而,五城兵馬司以及應天府再加上元江寧兩縣三班衙役全體出動,大街上四處都是穿著這些公家衣衫的人,平民百姓自然能出門就少出門。哪怕是這大中午的時候,往日熱熱鬧鬧的大中街、三山街一帶竟是少有尋常行人,隻看見一隊隊兵馬和差役走過。

    正因為滿大街都是類似行頭的人,哪怕彼此之間未必認識,見麵之後也多半相視一笑不會查問。畢竟,縱火的人都根據目擊者指認畫了影子圖形出來,這些秀才雖說未必手無縛雞之力,可總歸自視甚高,不至於去魚目混珠,所以哪怕是落單的官兵又或者差役,也無人會去查問。

    此時此刻,一個身材低矮的軍士和幾撥人擦肩而過,從容自若地向他們舉手打了個招呼之後,就拐進了一條暗巷。前行了好一陣子,他往左右看了看,便在一扇不甚起眼的小門上有節奏地敲了幾下,等到門無聲無息地推開,他立刻閃了進去。和守門的漢子打了個招呼之後,他與其一塊匆匆來到堂屋門口,然後先後■,撩起門簾鑽進了屋子。



    “我臨時對上頭扯了個借口溜了回來。你們這些天別露麵,外頭查得很緊,好在因為當場束手就擒的是一個秀才,其他兩個就都被認為是秀才,否則就難熬了。”



    “放心。我們那時候都裝扮了一下。就算那影子圖形畫得有幾分相像。別人拿著上門按圖索驥,也怎麽都找不到我們頭上。”

    “畢竟我們露的是蘇州口音,主查的自然是那些蘇州秀才。誰不知道,姑蘇生員最會鬧事!”

    “當然,多虧了你小四在東城兵馬司,有什麽風吹草動就能第一時間知道。”

    屋子外頭,悄然潛入的小北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雖說她之前急著追人,但嚴媽媽一把扯住她。一個先追,一個換了一套行頭跟著記號跟上,翻牆進院子的時候兩人再蒙上黑巾,一臉江湖強人的打扮。她有些疑惑地瞥了一眼嚴媽媽,見其示意自己繼續傾聽,她便按捺住心頭那股衝動,繼續屏氣息聲傾聽了起來。

    房間裏的人顯然沒想到外頭眨眼之間有人潛入,三個人繼續在那輕聲交談著。最後進門的那低矮軍士將東城兵馬司中的種種動向一一告知,包括先前搜查新安會館的情形,當他說到有人出麵維護江文明。最終東城兵馬司副指揮潘二爺真的不但放人,還賠了禮。頓時有人哧笑了起來。



    “潘二什麽時候改性子了?他這人雖說不像應雄那樣無利不起早,可也不是那麽軟的,畢竟想當初他這個秀才出身的也在浙軍中呆過一陣子,直到現在,下頭也有不少人服他。等等,我想起來了,這次徽州來參加鄉試的秀才裏,好像有個叫汪孚林的?是兵部侍郎汪道昆的侄兒,還是徽寧道的女婿?”

    小北在外頭聽著直犯嘀咕。汪孚林這些天在南京城中小有名氣是不假,可那隻是士林之中,如今屋子裏這些人怎也會這般清楚?

    “汪孚林?一個十幾歲的小秀才而已,應該隻不過是汪道昆刻意給子侄造聲勢而已。不過汪道昆還算有情有義,部堂當年去世之後,他還曾經發動徽州縉紳公祭,自己親自寫了不少詩,可他就不該和徐階的得意門生張居正混在一塊!胡部堂是誰害死的?不就是徐階!張居正是徐階的得意門生,可曾有隻言片語相勸?他還比不上高拱,高拱至少還看在部堂已經死了,同意追複了官職,可張居正呢?我們這些當年的浙軍舊部,就快給過河拆橋裁撤幹淨了!”

    聽到這裏,小北已經明白,自己確實沒認錯人,剛剛那一眼瞅見的,確確實實曾經是父親當年的貼身親兵之一。若非其粗短的身材實在太過醒目,若非其眉角上那道傷疤並沒有因為歲月的痕跡而減淡,在將近十年的歲月之後,她恐怕也認不出這個人,更不至於因為心中有些記掛,一路追到了這裏來。

    “說起來部堂對我們這些舊部已經很周到了,有的給了銀子早早遣散出去,如你這樣想找個飯碗的,則是走各種路子安置到各地衛所,包括南京五城兵馬司,還有的就輾轉調給了戚繼光和俞大猷。可戚繼光倒好,就算他曾經是張居正提拔過來的,可要不是部堂護著,知人善用,他能有這樣出頭的機會?部堂死了之後他連一個屁都不敢放,連祭文都沒有,巴結高拱張居正倒是厲害,怪不得能夠穩穩當當做他的總兵!”

    “算了,話也別說這麽苛刻。這次我們瞅準了機會放那把火,若是真的能把馮保那幹兒子撩撥得大動幹戈,和這些南直隸的讀書人頂上了,到時候我們倒要看看馮保如何收場!孟芳身為守備太監,在這次秋闈之前特意開個書肆專門騙生員的錢也就算了,甚至還以此要挾訛詐,簡直是膽大包天!東南的讀書人可是個個嘴舌如刀,如今是幼主權臣,我就不信京城那兩位太後真的那麽信得過身邊人,沒了馮保,張居正的位子真能穩住?”

    就在三人說得義憤填膺之際,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三位不嫌管得太多了?”

    在自認為最安全的地方密謀之時卻被人突然喝破,那一瞬間,三人幾乎險些沒跳起來。可隨著說話的聲音,紙窗突然一下子破開,緊跟著丟進來的卻是幾個冒煙的紙筒。麵對這樣的詭異情景,他們無不下意識地閉住呼吸,竭盡全力往出口衝去,可沒能走上幾步。三個人就不分先後軟倒了下來。大驚失色的他們無不想到了某樣東西。隻有那粗短漢子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猛然瞪大了眼睛。

    “軟麻煙?外頭莫非是從前浙軍的兄弟?”

    “哼,否則這會兒來的就是官兵差役了!”小北有意把聲音壓得粗啞低沉,讓嚴媽媽繼續幫自己把著窗口,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胡部堂都已經得了追贈,雖說未必能夠瞑目九泉,可終究不再背著汙名,可你們這一鬧。萬一被人發現,不是讓人繼續往他身上潑一盆髒水?”

    如果說先頭那粗短漢子的問話,隻是讓其他兩人心頭一鬆,那麽聽到這嗬斥,三人可以說全都出了一口大氣。這時候,那粗短漢子便連忙解釋道:“外頭那位兄弟,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我們也是氣不過部堂身後如此淒涼,所以才……”

    “所以才什麽?部堂又不是背負冤屈一天兩天了,當初蒙冤下獄的時候你們怎麽不鬧?當初在獄中自盡的時候你們怎麽不鬧?去年朝廷昭雪之前你們怎麽不鬧?不是我小瞧軍中袍澤。打仗可以,用心眼絕對不行!這種利用秀才鬧事煽風點火的事。你們怎麽想出來的!”

    嚴媽媽守著窗口,手裏卻還拿著兩個紙筒,聽清楚小北這番話時,她不禁心中一動,連忙側頭去看這位二小姐。當初護送小北從徽州逃出來的那個乳娘,乃是她的堂姐,早年病死之後把人托付給了蘇夫人,無論看在哪一重情分上,她都頗為照顧小北,沒想到當年那個倔強的丫頭成了如今這樣子。不論是因為事涉亡父而讓其如此警覺,又或者因為在汪孚林身邊耳濡目染,蘇夫人終於可以放心了。

    屋子裏的三人被這一番話問得頓時有些猝不及防。在好一陣子遲疑和沉默之後,方才有人低低說道:“小四,這主意是你出的吧?你說是在東城兵馬司中聽到了孟芳幹的那件事,又說他的意文書肆在很多讀書人身上狠狠賺了一票……”

    “對,小四你早早就說這次主考官出的題目非同小可,那些所謂押題也好,絕密的範文集子也罷,肯定落了空,所以要找個生員去鬧,我為了你說的,早些天就找到了一個出身貧寒的鳳陽府秀才,果然他這次鄉試之後感覺糟糕,所以才豁出去放了那第一把火,還留在了現場,給了我們逃跑的機會!”

    “小四,咱們好歹兄弟一場,你不會真的坑我們吧?”

    見兩個兄弟的矛頭倏忽間全都指到了自己頭上,那粗短漢子登時麵色赤紅,張嘴就罵道:“你到底是誰,為何冒充昔日袍澤意圖挑撥我們兄弟!”

    “這卻奇了,是你自己認出的軟麻煙,覺得我是浙軍的兄弟,現在卻又說我意圖冒充?當初胡部堂身邊幕僚眾多,如果有他們在,想出這種驅狼吞虎的伎倆倒也不足為奇,可就你們三個臭皮匠,竟然算計幾千個秀才,算計守備太監,甚至算計什麽張居正馮保,不覺得太自不量力了?別的不說,那位丹陽邵大俠是怎麽死的,想來你們全都應該心裏有數!”

    見兩個兄弟果然全都死死瞪著自己,那粗短漢子心中一寒,當下一咬牙便嚷嚷道:“救命哪!”

    可他這話方才剛剛出口,就隻見門外一條人影倏然竄入,二話不說直接竄入了屋子裏,一腳狠狠揣在了他嘴邊。這一下很不輕,他登時右臉腫起老高,整個人也一下子昏死了過去。而其他兩人麵對這一幕,登時目瞪口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們自己想想,這些事情若是敗露,那會是個什麽下場!”

    小北剛剛也隻是認出了那粗短漢子曾經是父親胡宗憲被押解去京城時隨身帶的親兵之一,所以想要追問此人京城那段往事,卻沒想到聽著聽著覺得不對,學著汪孚林往常提到的那些思路隨口詐一詐,竟然會牽扯出這樣的事。此時此刻,就連她自己也已經心中打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偏偏還隻能硬著頭皮撐下去,撂了這話就轉身往外走:“總而言之,剩下的你們自己收場!”

    結果,她才剛走到門口,身後就傳來了一個聲音:“小兄弟,眼下我們已經六神無主了,求你給拿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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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六五章 鬧他個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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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就是這樣。”

    聽到這樣一句結束語,又看到小北一臉心虛的模樣,汪孚林簡直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麽表情,什麽心情。出於對災星兩個字的頭疼,他自從到南京之後,哪怕惹是生非,也一直在努力注意分寸,而書肆那場縱火案之後幹脆就閉門不出躲清閑了,今天給江文明出頭,那還是出於身為徽州士子,遇到事情能幫一把就幫一把,畢竟這也是自己的名聲。結果,小北一失蹤就是一個半時辰,回來之後就把這樣一件大事丟在了自己麵前!

    “我知道這事很麻煩。”小北低聲嘀咕道,“可那時候我一個忍不住喝破了他們,又用了當初父親親兵們專用來以備緊急狀況的特製軟麻煙,哪怕他們沒有苦苦相求,我也不可能真丟下這些扭頭就走。”

    見汪孚林還是不說話,小北氣餒地一屁股坐下,心裏不知道什麽滋味。樹倒猢猻散,她早就接受了這個結局,也從來沒打算過,要把父親當年舊人重新整合到一塊,須知當年胡宗憲的幕僚班子,那是何等豪華陣容,又豈是尋常人能夠再度籠絡在手的?而那些親兵早已離散各處,有了各自的生活,她更不想去攪『∠,擾。至於那些仇人,她也沒打算怎樣,嘉靖皇帝都死了,徐階罷相之後被高拱清算報複,至於其他黨羽,難道她還能一個個去殺人不成?



    所以如王汝正這樣當初抄了胡家的,汪孚林幫她好好出了一口惡氣,那就已經足夠了!可是。讓她想不到的是。都這麽多年過去了。竟然還有人打算通過胡宗憲昔日舊部入手,再挑起風波!



    就在小北五味雜陳的時候,她突然發現麵前坐著的人站起身來。抬頭一看,她就發現汪孚林正看著自己。她猶如做錯事情的孩子一般趕緊跳了起來,卻不想汪孚林對她勾了勾手。她遲疑片刻,挪動腳步走上前去,便隻聽他開口問道:“人現在在哪?”

    小北心中一跳,不等回答。便隻覺自己的手被汪孚林緊緊握在手中,隨即又是他那熟悉而又沉穩的聲音:“既然我曾經隨你去績溪龍川村祭拜過,胡部堂自然也是我的嶽父。他好容易才恢複了昔日令名,這次要是再被人傷及,我這個女婿豈不是很沒用?我隻是躲事,並不是怕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個性,大不了我這個災星再把南京上上下下攪一個天翻地覆!”



    哪怕知道汪孚林這豪言壯語有一小半都是為了安慰自己,小北仍然隻覺得心裏高興。她用力點了點頭,用盡量平靜的口吻說道:“我擔心消息走漏。那邊的屋子已經不能住了,所以我讓嚴媽媽帶他們去找了個隱秘地方安置。又怕他們玩花樣,所以留下嚴媽媽看著他們,我回來給你報信。那個何四是東城兵馬司的人,又得輾轉托人去請假,耽擱了很久。我想,如果真的是有人在背後攛掇何四做這個,一定會很快就發現他失蹤的,接下來應該怎麽辦?”

    怎麽辦?這也同樣是眼下汪孚林最棘手的問題。挑唆胡宗憲昔年的幾個舊部出馬,然後挑了個合適的秀才打頭燒了書肆,目的是為了激起士子們對孟芳的痛恨,同時進一步挑起雙方的對立,釀出大亂則最好,期冀於借此影響馮保。從這一係列布置來看,好像是挺有章法的,但問題就在於,馮保從小伺候萬曆皇帝,在兩宮皇太後麵前也極得信賴,哪裏是這種小伎倆這麽容易被扳動的?

    從陰謀論的角度來考慮,這種設計真的有些太小家子氣了!如果邵芳還活著,他也許還會懷疑到這位丹陽邵大俠頭上,可問題是邵芳都死了!

    “既然何四背後有人,一切布置肯定都盡在掌握,另兩個人光靠藏,那是藏不住的。”汪孚林停頓片刻,隨即開口說道,“你不要出麵了,讓嚴媽媽去和他們點明利害。這種時候,要是他們有本事殺了何四,然後帶著家人背井離鄉逃亡天下,那就隨便他們,你不用再管了。可要是有氣性,就不如豁出去,把事情鬧大!讓那個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知道,是有人在背後算計他,算計馮保,也讓應天巡撫張佳胤知道,有人在算計滿城秀才士子,想要釀成大亂!”

    小北一下子麵色凝重,完全沒想到汪孚林剛剛說的所謂攪一個天翻地覆竟然不是說說而已,而是來真的!

    “可如此一來,那個何四固然死不足惜,但其餘兩個人肯定會被幕後主使派人滅口的,他們……”

    “識人不明,交友不慎,兼且又被人一撩撥就去做這種過頭的事,我們救不了他們,更不能救他們,所以唯一的選擇就是把事情鬧大。這和王大臣之案不一樣,王大臣因為直接咬出了馮保,所以被滅口了。而那個何四未必知道背後是誰指使,如此隻要一查,各方勢力彼此忌憚投鼠忌器,另兩個隻要再高喊擔心被滅口,也許反而能逃出一條性命。至於他們如果想抽身一走了之,那也是他們的選擇。他日萬一落到官府手裏,想來他們知道如何說才最有利。”

    汪孚林知道自己這樣的選擇是冷酷了點,可又不是自己惹是生非,事情本就是別人鬧出來的,他怎麽可能跳出去收尾?他又不是聖人,維護胡宗憲的名聲並不一定要完完全全把事情抹平,他的這種做法反而是另外一種選擇。一旦把水徹底攪渾,幕後鬼鬼祟祟用小伎倆的人反而沒法動彈!

    當然,他也不知道人家會不會把髒水去潑到已經罷相的高拱頭上,但整個南京城那麽多官員,想來彼此牽製之下,總不至於太過分,遠比藏著掖著好。就算人家往高拱頭上潑髒水,那又不是他的責任,自有看不過去的官員出來說話!

    傍晚的時候,小北又悄悄出去了一次,再回來時則帶了嚴媽媽。無論是小北的兩趟來去,還是嚴媽媽消失了一下午,因為她們都是翻牆不走正門,新安會館上下沒人察覺蹤影,就連程乃軒夫妻也一絲一毫都不知道。當夜深人靜人人入睡的時候,小北方才情不自禁地死死抓著汪孚林的胳膊,低聲說道:“他們就算答應了豁出去一鬧,這事情真的就不會牽連到父親嗎?”

    “嶽父胡部堂的名聲,本來就是毀譽參半,一旦激起爭論,便會有人指斥,有人同情,再說,關鍵在於南京守備太監孟芳和應天巡撫張佳胤怎麽想,誰都知道,死了的人是不會結黨的,更何況,胡家大樹早已完全崩塌,你兩個哥哥一個都不成器,既然接班無人,那麽煽風點火,興風作浪的人,再歸到死人身上,難道覺得官場民間所有人全都眼瞎了耳聾了?放心睡吧,明天就算是亂糟糟的一天,也牽扯不到我們身上。”

    正如汪孚林所說,從第二天一大清早開始,南京城上下就亂成一團。先是有人在大中橋上叫囂跳河,然後在圍觀人擠了裏三層外三層之後,當眾捶胸頓足,說自己是昔年浙軍舊部,悔不該聽了在東城兵馬司做事的一個袍澤蠱惑,去挑唆之前被抓的那秀才燒了意文書肆,前晚灌醉了蠱惑自己的那人,方才得知其乃是受人指使,想要挑起應試秀才們同仇敵愾鬧事,算計南京守備太監孟芳,如今他得知事情真相後悔不迭,隻能跳河求死。

    這些話自然引來一片嘩然。因為圍觀者中也很有幾個秀才,眼見人竟然真的跳水,立刻就有人大聲叫嚷,不能讓證人就這麽死了,當下自然有好些人下水救人,把人送到了應天巡撫衙門,事情須臾就驚動到了張佳胤麵前。

    然而,這並不是唯一一處事發地點。在南京守備太監府的門前,身材粗短眉目有傷的何四也被另一個漢子拖去了出首。在見到孟芳之前,那人同樣嚷嚷了一回與大中橋上差不多的陳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聽見了。而孟芳行事自然不比張佳胤要遵守官場規矩,自家的意文書肆被人燒了,哪怕對於財產而言,損失不過極小,可對於麵子而言,卻損傷極大,他已經夠火大了,當即便命人刑訊何四,果然逼問出背後有人在指使。

    守備太監以及應天巡撫這兩頭全都被驚動了,接下來事情自然快速發酵,應試的秀才們憤怒地去了宮城外陳情,哪怕自從遷都之後,除了仁宗年間太子朱瞻基曾經短暫地在這裏呆過一段時間,這座宮城裏早就空了,可並不妨礙生員們發泄怒火,同時要求把之前幾個無辜被抓的秀才放出來。

    而守備太監孟芳和應天巡撫張佳胤一來二去接觸了好幾次,每次都是不歡而散,以至於在前任魏國公徐鵬舉去世之後,擔任南京留守的臨淮侯李庭竹,不得不在一大把年紀的情況下出麵來當和事老。

    明初開國功臣的後人,多半在洪武晚期的連番大獄以及靖難之役再加上永樂初年的風波之中,被清洗殆盡。不少世襲罔替的爵位全都早已停止了承襲,直到嘉靖年間,這些功臣後人方才重新得以再次走上高端政壇。這其中,李庭竹便是這些洪武勳貴後人當中,最傑出的一人。

    這天他在南京守備府擺下宴席,請了孟芳和張佳胤一塊過來,親自敬過酒之後屏退隨從,便鄭重其事地說出了一句話。

    “一場縱火鬧到如此沸沸揚揚,二位莫非是想讓朝中認為二位無能,鎮不住東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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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六六章 路過的幕後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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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庭竹是曹國公李文忠的後裔,昔年祖上乃是國公,嘉靖的時候續封爵位卻隻封了侯。而就是這個臨淮侯,原本也根本輪不到他。嘉靖十一年初封臨淮侯的是他堂兄李性,可這位侯爺貪圖享受,樂極生悲,兩年後就一命嗚呼,連子嗣都沒有留下,爵位便落在了李庭竹的父親李沂頭上。

    李沂也是襲爵兩年便過世,二十一歲的李庭竹便承襲了臨淮侯爵位,三年之後才二十四歲,就掛平蠻將軍印出鎮湖廣,三十四歲提督操江,率水師抗擊過倭寇,在淮安當過漕運總督,後任南京中軍都督府掌印,隆慶五年接替了徐鵬舉擔任南京守備。要知道,這一職位幾乎長久以來都是被魏國公一係把控,旁人插不得手,即便這次是因為徐鵬舉廢長立幼,襲爵官司打到禦前,爵位給了徐邦瑞,但南京守備落在了李庭竹身上,仍是因為朝中對他的看重。

    哪怕沒有太過輝煌的戰績,不能和戚繼光俞大猷這樣出身民間的英雄相比,但從一介籍籍無名的功臣子弟走到今天,李庭竹自有過人之處。此刻一句話說得孟芳和張佳胤齊齊色變,他卻從容自若地說道:“我今年已經六十了,倚老賣老說一句〖∷,,此次風波,在背後挑事的人卻一點行跡都不露,自然是居心叵測。燒了孟公公的產業,激起孟公公的怒火,然後抓秀才,再激起秀才們的公憤,如此兩邊對掐起來,不利的不止是孟公公,還有其他更多的人。”



    他毫不忌諱地把這層窗戶紙捅破,繼而又沉聲說道:“皇上登基不久,雖是首輔張閣老和馮公公精誠合作。內外都算穩當,這時候東南突然發生這種亂子,傳上去讓人怎麽想?要查可以,但不能再和之前那樣大張旗鼓,而是應該暗地追查,二位認為是不是?孟公公是懷疑有秀才暗中作祟。而張巡撫是認為有人故意挑撥士子,這些想法都沒錯,可沒有證據,就不能結案,而且那一個自首,一個要跳河的都聲稱是怕被人滅口,那就很簡單了。”



    李庭竹頓了一頓,把手中把玩的小酒杯放在了案桌上:“殺了那個被人丟出來,隻說受人指使。卻問不出到底是誰指使的何四!這人坑害舊日袍澤,挑唆秀才放火,顯然又對孟公公別有用心,既然什麽都問不出來,留著幹什麽?拋出去平民憤就是!至於放火的那個秀才,以及另兩個首告的,上書朝廷的時候給他們說兩句好話,從輕發落。隻要命人滿城貼了相應處置的告示。然後安撫全城,民憤士怨就能夠漸漸平息下去。追根究底就放在暗中好了!”



    孟芳登時額頭青筋畢露。然而,一想到深不可測的馮保,他隻覺得當頭一盆涼水潑下,猶豫良久,最終隻是輕哼了一聲,竟是表示同意了。

    而張佳胤自然比孟芳更識時務得多。畢竟。他受高拱提拔,又在張居正進位首輔之後仍然坐在這個位子上受到重用,當然更不希望牽扯到某些最最麻煩的黨爭裏頭去,比如這一樁最初隻仿佛像是純粹泄憤的縱火案。故而,他對李庭竹的建議就表達了明確的意思。

    “侯爺如此悲天憫人。下官自能體察,當立時知會五城兵馬司以及府衙縣衙,早日結案。”

    上頭的大佬們既然達成了初步共識,下頭的官員得到上意,動作自然更快。不過一日,案子就已經有了結果,何四竟是和當初的邵芳一樣,被扣上了一個妖言惑眾的罪名,將上報朝廷斬立決。至於那兩個被他蒙蔽的昔日袍澤,不過是充軍之罪。哪怕何四當堂大叫大嚷,喊破了三人密商被人闖入的事情,卻依舊於事無補,最終反而因為咆哮公堂挨了二十小板。猶如死狗一板被人拖回監房的時候,他的下裳滿是鮮血,整個人竟是快虛脫了過去。

    他當過胡宗憲的親兵,也曾經陪著胡鬆奇下過天牢探視胡宗憲,又久在東城兵馬司,深知這種用刑手段。最初被堵上嘴挨打的時候,他就知道這頓小竹板來得厲害,哪怕筋骨強健,當他被扔到那一堆爛稻草上的時候,也已經支撐不住了。他知道此時此刻若昏厥過去,隻怕真的會把命送在這裏,不得不橫下一條心硬頂,為了不睡著,他竟把舌頭咬得鮮血淋漓。就在他苦苦忍耐的時候,突然隻聽得牢房外頭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生怕有人滅口的他最提防的就是有人對自己不利,當即竭盡全力扭頭看了過去,果然看見外間站著一個有些熟悉的灰衣人影,可不是那給了自己二百兩銀子,出了這樣一個陰毒點子的神秘人?他隻覺得渾身汗毛根都立了起來,可想要叫人,偏偏舌頭被咬得幾乎發不出聲,喉嚨也是幹澀難耐,用盡全力也隻能迸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眼。絕望之下,他就隻見那人衝著自己冷冷一笑。

    “這麽好的主意,竟然能讓你捅出這麽大的紕漏來,真是爛泥扶不上牆!事到如今,你該死了!”

    看見有人開了牢門,抬著東西朝自己走來,何四不禁嚇得魂飛魄散。奈何他眼下身上手銬腳鐐嚴嚴實實,又挨了板子動彈不得,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重重的袋子壓在自己的脊背上。等醒悟到那是沙袋,他已經連一聲都哼不出來了。等一個又一個重重的沙袋壓在身上,他更覺得整個人連呼吸都困難,眼神恍惚之中,隻瞧見之前說話的那人似笑非笑看著他,竟是篤定他絕熬不過這一關。果然,他隻苦苦支撐了一小會,就感到眼前發黑,心裏早已悔透了。

    早知今日會被人棄若敝屣,何苦因為貪圖那銀子就一時昏頭?

    那灰衣人眼看何四斷氣,動手的獄卒又保證絕對不留任何痕跡,這才出了牢房,悄然從應天府衙後門出來上馬,在金陵城中猶如自家後院一樣兜兜轉轉一大圈,最終坐騎也換了。衣衫也換成了青衣小帽,這才來到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府邸前門,不是別處,恰是南京守備太監府。

    此人提著袍子匆匆上了台階,笑著與進進出出的人打了招呼,等穿過幾道門。進入一座精致的小院時,他就隻見院子中央正有個錦袍中年人站在那兒,若有所思看著一株已經完全綻放的桂花。

    他連忙快步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垂手叫道:“七爺。”

    “都辦好了?”

    “是,沙袋壓人,我看著他斷氣才回來的。”

    “死得好啊,本以為胡部堂英明一世,總該還有些剛烈聰明的部屬,卻沒想到隻剩下了這些貨色。”說話的錦袍中年人突然伸手掐下了一枝桂花。這才轉身過來,“此人信誓旦旦說可以說動同伴,沒想到最終竟會被人識破。公堂之上你也應該聽到了,他說是被人撞破後,兩個同伴硬賴在他頭上,這撞破的人可問出來了?”

    “那兩個家夥也用過刑逼問,那卻是兩個硬骨頭,什麽都沒問出來。”

    “問不出來就算了。這時候各方關注,多做多錯。”錦袍中年人一朵一朵將手上那枝桂花上的花全都掐落下來。丟了一地,聲音依舊淡淡的,“你確定去收拾何四首尾的時候,絕對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七爺,您盡管放心,那獄卒是我之前就找好的人。拿的又是孟公公的腰牌,還特意喬裝打扮過,身材體型全都和眼下不同,他就算萬一說漏嘴,孟公公也就自己吃啞巴虧吧。再說。我今天就跟著七爺您去江陵,十年八年都不會再踏入南京城半步,斷然不會讓人察覺。”

    “也罷,你趕緊去叫上其他人,把東西收拾好了。我親自去稟告孟公公一聲,向他辭行。”

    錦袍中年人吩咐了一句,等到人悄然退了出去,他才回房去又換了一套衣衫,恰是樸素的藍色綢袍,繼而身邊一個人也沒帶,就這麽出了院子。他在這守備太監府住了已經有十餘日,上上下下全都熟稔,一路上遇到的仆役下人無不垂手讓路,口稱七爺。而當他到了書房門口時,門房這個在南京城中呼風喚雨的守備太監竟是親自等在了門口。

    “遊老哥這是就要走了?”

    “這次我本來就是奉閣老之命到南京來送信,到時候再順流直下到江陵拜見老夫人,在南京城已經逗留時間夠長了,卻還要多謝孟公公款待。”

    知道遊七乃是當朝首輔張居正的管家,此次到南京來,捎帶的又有馮保的親筆信,讓其留心東南士林動靜,孟芳之前刻意多留了對方幾日,著力打聽了一下京城那邊的事。雖說確定馮保的位子穩若泰山,又有張居正在宮外,可謂高枕無憂,可這次自己被人算計,他終究心裏大不痛快。因此,讓了遊七進屋子之後,他半真半假抱怨了老大一通,又告了張佳胤的刁狀,然而遊七最初一味打太極,到最後才輕飄飄提點了幾句。

    “這些秀才全都想著桂榜提名中個舉人,張佳胤那邊如此硬頂,還不是因為鄉試主考官耿定向也護著他們?這要是今科鄉試有個什麽貓膩,這些秀才還怎麽橫?”

    對於這樣的提點,孟芳自是喜出望外,等遊七一行人離開時,他竟是親自把人送到了大門口。

    直到在外金川門外碼頭上了前去江陵府的船,坐在船艙中的遊七方才露出了幾分慍怒的表情。

    正麵設計馮保他自然不敢,但設計孟芳這種草包,他卻自負絕對不會讓人看出來,誰會想到住在家裏的貴客卻在謀劃著坑自己?他早就瞧出張居正對於東南一帶書院林立,生員動輒評議朝廷政令的風氣很不滿意,想著事情一鬧大,隻要孟芳去向馮保哭訴,自己再跟著上點眼藥,張居正就能順理成章地對這種自由散漫的士風加以鉗製,反正查來查去也就是幾個胡宗憲舊部,誰曾想情勢陡然直下!

    隻可惜他沒空留在南京太久,否則非得把那攪亂了一場好局的家夥揪出來不可!接下來就看孟芳的了,畢竟他隻是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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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7 12:40:0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六七章 桂榜發榜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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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一度鬧得沸沸揚揚的大案,隨著東城兵馬司的何四死在獄中,最終草草結案,放火的那個秀才被督學禦史謝廷傑革除了功名,但念在受人蒙蔽,其他的處分則免了,至於另兩個被何四挑唆放火的浙軍舊部,則是杖責充軍。對於這樣的處置,盡管被無辜波及的秀才們很不滿意,尤其是五城兵馬司在之前的搜查中還抓了不少人這一點,遭到了許多憤怒聲討,甚至還有孟芳幹孫子暗中公報私仇之類的傳聞,但最終還是被壓了下去。

    畢竟,值此鄉試放榜前夕,大多數人最關注的是即將出來的桂榜。如果能躋身一百三十五人之中,便意味著越過了一道天塹,哪怕接下來考不出一個進士,可屢試不第的舉人也是一樣能做官的,哪怕多數止步於同知通判這樣的佐貳官,可不是也曾有海瑞這樣的異數?

    而一直在悄悄關注這樁案子的汪孚林,對於這樣和稀泥的結果就更加滿意了。眼見風平浪靜,他帶著小北遍遊城中名勝古跡,仿佛根本沒去想鄉試結果如何。小北雖說記掛著那兩個被充軍的浙軍舊部,可她當初與人見麵是蒙麵假音,怎也不可能再繼續打聽,隻能希望這兩人判了充…【,軍薊遼,昔日那些浙軍袍澤能夠照應一點。可心裏壓著事情,她自然沒有太大的興致遊山玩水,每天隻是勉強打起精神,晚上卻常常隻能睡半宿。



    枕邊的妻子如此心緒,汪孚林又怎會察覺不到?因此,哪怕對於放榜日去擠著看熱鬧壓根沒有半點興趣。這天一大早。他還是拉著小北出了門。新安會館在毗鄰宮城和大中橋的大中街上。正好在貢院後門,隻要穿過一條小巷,就能繞到前頭的貢院街。



    盡管這會兒時辰還早,但貢院街上已經裏三層外三層擠得滿滿當當,可以說已經無處下腳。汪孚林順理成章把小北攬在懷裏,瞅見正對貢院的那家飯莊大門口隻開了兩塊門板那麽點大的空缺,他就連忙帶著人閃了進去。

    “客官,一兩銀子一個人!”

    小北之前和許大小姐一塊到南京的時候。鄉試正好結束,曾經親眼目睹過當時的人山人海,此時再看到這一幕,自然不覺得震撼,可聽到這一兩銀子四個字,她登時眉頭倒豎:“一兩銀子,你怎麽不去搶!”

    汪孚林不等那夥計沉下臉,就從懷裏掏出一塊銀子丟了過去,見夥計敏捷地抄在了手中,一掂分量便眉開眼笑。他就大方地說:“不用找了,我要樓上雅座。”他說完不管那夥計如何喜出望外。一把拉著小北就往上走,“這魁元樓靠著貢院發財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最好賺的就是道試以及每三年一次的鄉試,尤其是鄉試總共才一百三十五個名額,在上頭等著人家把一百三十五個名字念出來,比在下麵眼巴巴等好多了,還能看熱鬧,何樂不為?”



    小北不由自主地被拽著上了樓,等到了一間單獨的臨街雅座坐下,她往下張望了一眼,見人越來越多,不禁納悶地問道:“我記得鄉試總共兩三千人,全都蜂擁到這裏來看榜,擠得下嗎?”

    “所以才要早,再晚的話,魁元樓裏都沒位子可以坐了。這裏的東家雖說死要錢,可至少還不會看人頭漲價,所以頂多再有一小會就滿了。程乃軒那家夥如果來晚,就隻能在街口慢慢等著,讓別人替他打探消息了。”汪孚林說到這裏,便好整以暇地往後頭一靠,隨即笑眯眯地說,“這家店除卻每次都是搭道試和鄉試的順風車,廚子倒也有兩把刷子,各種點心做得一絕。之前沒帶你來,就是因為今天有得好等,正好慢慢品嚐。”



    見汪孚林說完便叫來夥計,點了滿桌子的吃食,饒是知道汪孚林吃貨的本性,小北也不由得笑了起來。吃著吃著,她突然想起之前新安會館後門口不遠那地方的鴨血粉絲湯小攤遇見的父子倆,不由得問道:“那徐家父子後來也沒來過,你也沒去找過他們,我不是看你對那徐光啟很感興趣嗎?”

    “今天放榜後再去吧。”汪孚林倒是想去的,可自己被之前的案子絆住,不想事有萬一把某種麻煩傳給徐家父子。此刻居高臨下俯瞰下頭人群,他又在金陵城呆了這麽多天,向小北笑著介紹各方風雲人物,點評時而犀利,時而搞笑,倒是把小北給逗得莞爾。果然,直到大街上人滿為患,程乃軒也一直都沒出現,想來回頭一定會使勁數落汪孚林的不講義氣。小北想到這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的兩人,嘴裏咬著個燒麥,臉上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下麵突然傳來了一聲響亮的銅鑼,緊跟著就是一聲巨吼:“放榜了!”

    下頭的人群一下子騷動了起來,幾個差役護持了榜文出來,又有人驅趕了圍觀的士子往後,開始往牆上刷漿糊準備張榜,就連汪孚林也忍不住探出頭去。毗鄰的雅座以及各種臨窗座位上,與他一般動作的人很多,就隻見這二樓窗口一大堆腦袋探頭張望,若是從外頭從底下看,場麵恰是尤為滑稽。然而,這時候所有人的關注點都隻有一個,那便是徐徐展開的那張桂榜!

    也不知道今年誰能成為那一百三十五名幸運兒中的一個!

    盡管汪孚林的目力不錯,但隔著那麽遠的距離看清楚榜單上的姓名,那自然是決計不可能的。因此,他隻能靠那每敲一下銅鑼之後,報出來中舉者的姓氏籍貫。如此一來,哪怕同名同姓的人也大多能夠彼此區分開來。這報榜的活計要的是聲若洪鍾,不疾不徐,從後往前一名一名地報,尤其是那些被擠在外圍看不清榜單的人,就全都靠親耳聽聞這樣的報榜了。所以,四周圍雖有喧嘩鼓噪,卻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

    一個個名字和籍貫府縣過去,須臾就已經報了二三十人。哪怕事先自己覺得根本不緊張的汪孚林,此時此刻也忍不住有些懸心,腦子裏雜七雜八的思緒也漸漸多了起來。汪道昆事先捎信過來,如果今科落榜,就讓他去北京國子監,過三年再借籍從順天府考。但汪孚林深知張居正執政期間動蕩多多,汪道昆是否能始終讓張居正青睞下去根本就沒準,三年後什麽情形誰能知道?

    尤其是隨著時間推移,眨眼間已經到了前五十名,汪孚林就更加心煩意亂了。就在這時候,他突然隻覺得自己被小北猛地一推:“快聽,是你的名字!”

    “徽州府歙縣汪孚林,高中南直隸鄉試第四十三名舉人!”

    汪孚林一下子回過神來,好在這報榜一遍之後還重複一遍,他須臾就確定了不是自己出現了幻聽,登時長舒一口氣,整個人往後重重一靠,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運氣真好!結果這靠後的勁頭實在是大了一些,椅子的靠背重重撞在了板壁上,發出了一聲刺耳的摩擦聲。下一刻,他就隻見小北一下子從座位上蹦了起來,上前一把拉起了都快滑倒的他。也不知道小丫頭哪來那麽大勁,竟還抱著他打了個圈子。

    “太好了,這下回去爹娘一定會高興死的!”

    汪孚林好容易才掙脫了下來,忍不住哭笑不得地在小北的頭上敲了一下:“小聲點,別那麽激動,小心左右正等著聽報榜的人發火!”

    就兩人鬧騰的這一會兒功夫,中舉的名單又報了七八個過去,汪孚林自然是全都錯過了那些名字。見下頭氣氛越發凝滯,報榜沒完,可擠在最前頭看榜的人中,卻已經有看完全部名單的考生心灰意冷往外擠去,但還有更多的人往前拚命擠,希望從中找到自己的名字,他生怕自己剛剛錯過了程乃軒,連忙起身到外頭,吩咐夥計幫忙去抄錄一份榜單。

    這種要求夥計見識得多了,接過錢之後自然滿口答應立刻去了。而等到汪孚林回到原位,卻已經開始報前十了。

    從第二到第十統稱為亞元,每一個名字報出來,都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當最終揭曉到今次南直隸鄉試解元的時候,就隻聽報榜那漢子陡然之間提高了聲音:“徽州府婺源縣江文明,高中南直隸鄉試頭名解元!”

    曆來南直隸鄉試解元,那都是無數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光環,一時底下起了一陣巨大的騷動。小北更是失聲驚呼道:“江文明?就是那天那個江文明?”

    “是啊,婺源應該不會有第二個江文明了!”汪孚林聳了聳肩,笑嗬嗬地說,“所以說我這運氣還真好,自己中了舉人不說,仗義救下來的竟然是今科解元郎!”

    隨著報榜告一段落,消息靈通聞風而動的報子立刻往四麵八方散去,全都是去搶著報喜領賞的。畢竟,能到現場來看榜聽榜的,隻是很少一部分應試秀才。而被汪孚林差遣去抄錄桂榜的小夥計,也在一刻鍾後送了新鮮出爐墨跡未幹的榜單上來,雖說字跡略有幾分潦草,但汪孚林隻要看得清就行了,倒沒有太多要求。他順著名單一個個按照籍貫一個個數下來,當看到自己的名字之後,他便看到了下頭緊挨著的一個名字,頓時笑開了。

    “我就說嘛,沒想到漏掉的幾個人裏還真有程乃軒!我還以為上次科考總算是拉開了名次,這回竟然又是難兄難弟,我四十三,他就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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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7 12:40:2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六八章 考生歡喜主考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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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汪孚林這樣起個大早親自去貢院門口等著放榜的徽州士子雖說不少,但更多的人還是不願意到那邊去紮堆,而是故作閑適地等在了新安會館中。畢竟,這裏距離貢院很近,但凡有人中舉,報子們一定會第一時間過來報喜。於是,程乃軒發現汪孚林和小北不見蹤影,雖說很是嘀咕抱怨了一下,但還是去找了幾個歙縣的生員一塊聊天打發時間。哪怕每個人其實都是心急如焚,卻一個個都裝成氣定神閑的沒事人,甚至還擺開棋盤輪番廝殺。

    可這樣的對戰常常是昏招連連,等到逐漸有捷報一條條傳來,他們就更加坐不住了,紛紛再也顧不上什麽氣度風儀,紛紛起身到外頭大堂等著報子的喜訊。隨著一個個報子喜氣洋洋衝進來,嚷嚷著誰誰中了第幾名,有幸中舉的自然是喜出望外高聲嚷嚷打賞,暫時沒等到消息的則是故作無事地繼續在那苦等。當程乃軒等到了一個報子來給他和汪孚林兩人一同報喜的時候,隻覺得渾身輕鬆的他大手一揮,連汪孚林那份賞錢都一塊給了。

    這時候,對於汪孚林不講義氣,他那小小的不滿全都丟到了九霄雲外,他隻知道,這下子不用再繼續被那,兩位先生給死死揪著繼續天天做八股文了!他完全忘記明年還要參加會試,親自一溜煙跑回去給妻子報了喜訊之後,又神采飛揚地出來,卻發現前頭大堂中等候的那些秀才們都在竊竊私語。



    他記得自己進去給妻子報喜時,陸陸續續來的喜報已經有將近十幾條,不輸給往年徽州一府六縣的中舉人數。見情形有異。不禁抓了個相熟的秀才問道:“這是怎麽了?”



    “剛剛報了第十一名。可婺源的江大才子卻仍舊榜上無名,婺源那幫人有些沉不住氣了。畢竟,自從六年前江文明落榜後,三年前他故意沒考,苦苦磨練文章製藝,這兩次歲考科考全都沒出過前三,之前還差點被東城兵馬司給抓了,要是再落榜。那打擊就太大了!”盡管平時看不慣江文明的清高,可此時此刻說話的那個歙縣秀才卻對人頗有幾分同情。畢竟,在隻剩下前頭亞元解元的情況下,他完全不認為自己此次鄉試能發揮得這麽好,多半也落榜了。



    程乃軒想想,不禁也覺得心有戚戚然:“科舉這條路,真能磨死人,想當初主考官耿大人督學南直隸的時候,創建了崇正書院,親自收進書院那位大才子焦竑。他二十四歲中舉,崇正書院的事務幾乎都是他打理的。就連那些東南名儒都說他學問文章無可挑剔,就連這樣的都一連三次會試落榜,何況別人?”

    就在之前已經報過一個第五名亞元,中的那人欣喜若狂,而大堂中好些人又是惋惜又是感慨的時候,突然隻見一溜四五個披紅掛彩的報子直接闖了進來,四下裏一看就高聲嚷嚷道:“哪位是徽州府婺源縣江文明江老爺?恭喜江老爺高中本科鄉試頭名解元!”

    此話一出,大堂中先是一片寂靜,緊跟著便是一聲飽含著無盡喜悅的驚呼。然而下一刻緊隨而來的不是笑聲和恭喜聲,而是一陣慌亂的嚷嚷。程乃軒發現場麵混亂成一團,不禁有些納悶,趕緊三兩步趕上前去,卻發現江文明竟是直挺挺躺在地上,臉色青白,赫然昏了過去!嚇了一跳的他趕緊吩咐人去請大夫,也顧不上三七二十一,把人稍稍扶起之後,就直接用拇指一下狠狠掐在了江文明的人中上。他下手極狠,須臾之間,就隻聽到哎喲一聲。

    “好了好了,總算醒了!多虧有程公子在!”

    幾個報子全都知道給解元報喜,能得的賞錢肯定最多,這才一窩蜂趕到了新安會館。發現正主兒竟然歡喜得昏了過去,他們全都嚇了一跳,眼見這位被周遭秀才稱之為程公子的當機立斷把人給救醒了,他們如釋重負,自是也趕緊圍上來討賞。程乃軒看到江文明還有些迷迷糊糊,幹脆就吩咐了墨香去掏錢打賞,等這些報子終於亂哄哄地散了,而周圍秀才們全都圍了上來,他才開口問道:“江兄,我已經讓人去請大夫了,你還好吧?”

    自從到了南京這六朝金粉地,江文明這一顆心可謂是一會兒到高峰,一會兒到穀底。他吃喝都靠新安會館讚助,高昂的物價,又囊中羞澀,在參加了詩社文會之後,再也負擔不起任何東西,隻能看著其他同鄉士子四處遊逛,在外還遭紈絝子弟輕蔑冷眼,這才憤世嫉俗地譏諷那些有錢商家子弟,沒想到還差點被東城兵馬司抓去惹上官司……此時此刻,天上掉下來一個解元砸了腦袋的他隻覺得整個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竟不知道怎麽回答程乃軒的話。

    “還是先送江兄回房去!這一科的解元落在了咱們徽州府,可夠揚眉吐氣的,江兄你可千萬保重身體!”

    聽到四周這七嘴八舌都是聲音,江文明突然想到一件事,被人扶起來之後,他下意識地抓住了程乃軒的袖子:“汪賢弟呢?我要謝謝他!”

    如果真的惹上了這次縱火案的官司,他哪怕中了解元也一定會遭到無數質疑……不,隻要貢院之中的同考官得到這個消息,根本就不會給他解元,說不定連舉人功名都會泡湯!

    總算還知道惦記人家汪孚林救你那點情分!

    程乃軒心裏嘀咕歸嘀咕,可他並不是那種愛計較的性子,當即笑道:“雙木那家夥估計是去貢院街看發榜,江兄你中了解元,他肯定也知道了,一會兒就會回來。這一榜咱們徽州府奪下一個解元,還有那麽多舉人,看來鐵定要在南直隸拔個頭彩,江兄你回去之後,慶功宴肯定連場。你別的都不用管。先把身體調養好再說!這回頭大家還得約好了去見老師呢。你要是病怏怏的,傳出去豈不是要讓人在背後說閑話?”

    江文明這才鬆開了手,而其他的秀才們不管今科是高中還是落榜,此時也多半都很認同程乃軒這話。等到大夫匆匆趕來給江文明看過脈,確定隻是一時情緒激動,靜養一會兒就好,隻開了點靜心凝神的藥湯,上上下下才算是放了心。

    而新安會館的主事自然也少不得笑容可掬來探視打招呼。同時預約江文明以及今科所有舉人的墨寶,說是要懸掛起來,讓今後的士子們都沾沾喜氣。這是往年的老風俗了,住在會館中的秀才們之前就是在那些成功前輩的字畫激勵中熬過這一個多月的,已經中舉的當然不會拒絕,而沒有的則隻能暗自在心裏給自己打氣,寄希望於下一刻能夠蟾宮折桂。而對於作為鄉黨紐帶的新安會館來說,這樣的舉措純粹是為了增強同鄉之間的凝聚力。

    汪孚林和小北卻直到中午方才回來,一來早走下頭看榜的人還沒散,不免擁擠。二來汪孚林也不願意浪費自己在魁元樓丟下的那錠銀子,硬是和小北吃了個肚圓。他一進新安會館。就得知新科解元江文明在聽聞喜訊後差點樂極生悲,幸虧程乃軒見機得快早早把人弄醒,又請來了大夫。雖說當初夏稅絲絹鬧得不可開交那會兒,婺源和歙縣人之間矛盾很不小,但因為去告狀的帥嘉謨杳無音信,這事情暫時擱置,如今已經不如當年那樣劍拔弩張了。

    再說還有人轉告汪孚林說江文明要謝他,汪孚林怎麽也得去探望一下。因此,先送了小北回房,他就徑直去了江文明那邊,可敲門進屋之後,他就發現滿滿一屋子人,自己竟是沒地兒下腳!可還不等他找個借口回頭再來,就有人熱情地讓路,還有人在一旁添油加醋助陣:“江兄,汪賢弟來看你了!”

    麵對這樣的待遇,汪孚林不好抽身走人,隻好就這麽走上前去,卻隻見江文明正斜倚床頭,臉色和精神確實不大好。兩廂一打照麵,江文明竟是一手支撐著床板就要下床,汪孚林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把人攔住按回了床上。

    “一回來就聽說江兄一時身體欠安,還是多多休息。”

    “隻不過情緒大起大落而已,沒什麽太要緊的。”江文明客套了一句,隨即低頭說道,“之前我太過孤傲,說了不少汪賢弟你們的閑話,可真正出了事的時候,卻多虧了汪賢弟你幫忙,否則我……我真不該說什麽是好,總而言之,若無汪賢弟仗義,就沒我這個解元,這份情我一身一世都會記得!”

    汪孚林沒想到江文明竟然這麽認死理,不禁有些汗顏,趕緊謙遜了一下。而滿屋子人中有舉人,也有落榜之後此刻純粹是來拉關係的秀才,自然不會吝惜讚美,直把汪孚林捧到了天上。幸好不多時就有人敲門,卻是來通知次日鹿鳴宴的。盡管鄉試不比會試,主考官也沒有座師的身份,可誰也不會吝惜在進入官場之前先拜個老師,故而滿屋子人的注意力須臾就被轉移了。

    南直隸應天府和北直隸順天府一樣,每次鄉試指派一正三副考官,此外還有同考官提調官眾多,哪怕耿定向也算是極富盛名的學者型官員,但因為最初並非出自翰林,原本是不夠格的,奈何他頂撞高拱這一行為很得張居正讚賞,回朝之後就給他在翰林院掛了幾天職,因此雖說有人覺得其曾經督學南直隸,如今去主持南直隸鄉試不合適,但張居正乾綱獨斷,宮裏馮保又點了頭,這一任命方才得以強行通過。

    正因為曾經遭到非議,耿定向又知道言官好名,到了南京後就一步不出,謹慎無比,隻叫了幾個仆人在南京城四處士子出沒的地方著力打聽各種訊息,尤其是注意是否有人賣試題又或者其他舞弊,又或者留心人才。結果到鄉試結束一直都風平浪靜,可在閱卷期間卻是風波乍起,若非到最後突然來了個驚天轉折,他幾乎斷定有人故意坑他。於是,在閱卷定名次的時候,他特意多用了點心眼,但凡那些帶著王學泰州學派烙印太深的,他不是黜落就是壓名次。

    鬧出這麽一場風波的鄉試一定會受到朝堂內外關注,這時候不能露出半點紕漏!他是心學弟子不假,可卻也不是學派的傀儡。

    可怕什麽竟然就來什麽,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為了表示公允,一直到最後發榜前才聯同提調官同考官一塊拆糊名,可千挑萬選出來一份清清白白的卷子點為頭名解元,那卻偏偏就是徽州府的!

    此時此刻的鹿鳴宴上,坐在主位上的耿定向看著魚貫而入拜見自己的那些舉人,心裏那五味雜陳就別提了。自己這個和胡宗憲頗有交情的主考,取了一個徽州府婺源縣的解元也就算了,可今科徽州府竟然井噴似的出舉人,風頭和蘇州府平齊,那些猶如蒼蠅一般聞到腥味就一擁而上的言官會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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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六九章 鹿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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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裏這麽想,麵對黑壓壓一百多名拜見自己的舉人,耿定向還不得不端著老師的架子微微頷首,心裏卻無比後悔為了以示公正,直到抄榜前方才拆開糊名,直接記錄名次。結果這看似絕對公正的手段,卻拆出來一個徽州府的解元,外加二十個徽州府的舉人!南直隸總共是十四府四州,蘇州府的舉人每次都在二十上下,其次是常州府鬆江府,再接下來才會輪到徽州,這次蘇州府也總共不過二十一個舉人而已。

    要怪隻能怪自己隻注重絕對公平,忘記了相對公平地調劑一下各府中舉的人數!

    而且汪道昆那個頗有名氣的侄兒竟然也上了榜,名次竟然還比較靠前,他事後特意找出了汪孚林的卷子來看,就隻見文字四平八穩,根本不像是十七歲少年的行文風格,而且帶著幾分新安理學的正統嚴謹,絲毫沒有王學泰州學派的影子。就算當初再讓他看十遍,他也不會黜落這樣的卷子,就不知道柯鎮和方岩一個王學一個湛學的嫡傳弟子,怎麽會教出這樣的學生來,完全是見了鬼了!

    然而,榜都掛出去了,今天都已經是鹿鳴宴了,耿定向也隻能把名利得失之心全都拋≠≯,在一邊,按照一貫的套路對舉人們加以勸慰和訓誡。然而,終究這師生名分不像會試那麽嚴格,副主考又是風趣的人,鹿鳴宴開始沒多久,他就和舉人們說笑了起來,同考官亦然。隻有耿定向始終淡淡的,並沒有理會那些試圖拉關係的舉人。而他畢竟曾經督學南直隸。今次高中的舉人們昔年幾乎全都受過這位大宗師的訓導。也就隻能凜凜然如對大賓。不敢調笑。



    因為百多人不可能一個個報名,夾雜在眾人當中的汪孚林自然樂得低調不出頭。然而,盡管大明朝出過楊廷和這樣十二歲中舉,十九歲中進士這樣的天才少年,可少年舉人還是和少年進士一樣金貴,頗受人矚目。眼尖的副主考似乎是瞅著他臉嫩,竟越過前頭幾桌人,指著他笑問道:“你。對,就是你,今年應該不到二十吧?”



    汪孚林一見很多雙眼睛全都集中到了自己臉上,不禁有些頭疼,暗自埋怨身邊的程乃軒比自己瞧著要老,這才讓他被挑了出來。可被當眾問了,他又不能不答,隻能盡量從容地答道:“是,學生今年十七歲。”

    “十七歲的舉人啊!”那副主考驚歎了一聲,隨即看著左右笑道。“我記得我十七歲才剛考中了秀才,果然是後生可畏。”

    汪孚林吃不準自己該不該回答。這時候,一直沒怎麽說話的耿定向卻突然開口問道:“你是哪府哪州的人?”

    “學生徽州府歙縣汪孚林。”

    麵對這麽一個回答,耿定向簡直不得不哀歎自己這糟糕的運氣。他隻是想隨口問一聲,以免回頭舉人們回去說自己高傲不好相處,可誰知道無巧不巧竟然就挑中了汪孚林!他和汪道昆不算交情非常深厚的朋友,那次汪道昆也隻是作為巡撫正好巡視到衡州府,他因被貶心情憤懣,又是舊識見麵,不免想起昔年舊事,有些忘情。這段過往明明應該沒什麽人知道的,但他總覺得有些忌諱。於是,他便點了點頭,略有些生硬地說:“年輕人不要自矜,路還很長。”

    盡管這話有些倚老賣老,但汪孚林承受能力強得很,再加上發現耿定向的態度有些微妙,他自然非常恭敬地拜領訓示。好在那個剛剛問自己的副主考注意力轉移得很快,須臾就開始問別人了,其他舉人顯然也沒有在這種場合挑刺的意思,沒人找茬。



    他對於今天這種宴會上的飲食很不滿意,覺得都是應付差事的食材,端上來又沒有多少熱乎氣,更談不上特色,正暗自算著時間,心想什麽時候能回去,突然就隻聽有人開口說道:“對了,聽說之前那樁案子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五城兵馬司四處搜查,江兄你這個解元也險些被人抓了去?”

    此話一出,四處頓時一片寂靜。作為今科解元的江文明原本就在最前麵的一桌,一瞬間不禁心裏咯噔一下,麵色一下子就白了。緊跟著,他身旁卻還傳來了一聲輕笑:“聽說江兄在昨日放榜之後聽說喜訊的時候,也險些歡喜得昏厥了過去,這可要保重身體啊。”



    盡管知道奪下解元之後,除卻光宗耀祖的榮耀,還會遭到各種明槍暗箭,可是在今日鹿鳴宴的時候就爆發了出來,江文明還是有些始料不及。那次東城兵馬司放過了他,副指揮潘二爺又親自致歉,可被人拖出去時那種被人圍觀的屈辱,以及舉止粗暴的軍士們在他的肩頭和手臂上留下的淤青卻還未褪去,連日以來的憂思少食,昨日聽聞喜訊之後的大喜大悲,所有這些都不是這不到一天的休養能夠彌補回來的。因此,他張了張口,竟發現喉嚨突然啞了。

    就在四周一片沉寂,仿佛隻等著他自己為自己辯白的時候,他聽到後頭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有道是梅花香自苦寒來,寶劍鋒從磨礪出。江兄在徽州府素來有才子之名,從前那次鄉試受挫後,他苦苦磨礪文章學問六年,卻險些折辱於軍餘之手,本來就隻是純粹運氣不好。要知道那樁案子後來驚天逆轉,咱們這些當初應試的秀才險些被人當了刀子使,如江兄這樣受辱的何止一人?再說了,鄉試三場九天,誰不是熬得險些虛脫?他昨天在連日憂憤之後驟然得悉喜訊,支撐不住也不奇怪。”

    見不少人都扭轉頭來看自己,汪孚林便氣定神閑地說:“我隻是覺得,江兄昨日暈倒也好,險些被抓也好,這都是那樁案子險些陷我東南士林所致,難道不是嗎?”

    他這一開口,自然有不少徽州府的舉人附和,先後挑釁江文明的兩人登時啞口無言。那時候義憤填膺集會請願的人太多了,幾乎囊括了應試秀才中過半,他們自己也因為要表示同仇敵愾而過去了,此時怎能再加以指摘?而其他舉人中多有不願提這樁舊事的,慌忙出言把話題岔開。隻有剛剛險些失言失態的江文明朝著汪孚林投來了感激的一睹。看到這情景,鄰座的程乃軒便拽了拽汪孚林的袖子,低聲說道:“看見沒有,咱們那位耿老師似乎一直在看你。”

    “早發現了。”

    汪孚林不動聲色地夾了一筷子菜自顧自大嚼,心想他和小北倒是很感激耿定向當初助葬胡宗憲的情分,這次鄉試能夠中舉,就更要感謝人家了,可顯然這兩件事中不論哪一件,他這輩子都不大可能登門道謝。所以,他隻能裝作沒看見耿定向那不時瞟過來的目光,隨意和同席之人說說話。好在因為他這一打岔,再找茬江文明的人總算是沒了,至於當場號召作詩之類的,他也沒費太大精神,隻糊弄了一首。等鹿鳴宴過後回到徽州會館的時候,早過了未時。

    喝了酒的舉人們大多還帶著幾分亢奮,可一說到江文明竟然被人挑刺便義憤填膺。汪孚林沒理會那些七嘴八舌的議論,直接把江文明給送了回房,眼見人麵色氣息都顯然不太好,他幹脆又請了個大夫過來看著。等安頓好這位命運多舛的解元郎,他回到房裏的時候,卻發現小北正靠著床頭在那發呆。

    “你這是怎麽了?”

    “你回來了!”小北一下子跳起來迎上前去,低聲說道,“今天那個東城兵馬司的副指揮潘二爺借故到新安會館來過一趟,東兜兜西轉轉,他會不會察覺了什麽?”

    一聽這話,汪孚林一下子想起自己讓小北給那兩個浙軍舊部出主意的事。盡管自始至終,小北和嚴媽媽都是蒙麵見的人,而且又是女扮男裝,聲音低啞,案子也已經迅速判了下來,並沒有聽說錦衣衛又或者東廠這種廠衛特務介入的跡象,而且今天來的又隻是東城兵馬司的人,他仍舊不敢小覷。幕後的人竟然敢挑動馮保的人,又算計了應考的秀才,居心叵測不問自知,如果誓不罷休又想搗鼓什麽,那確實要提防。

    “你知不知道他都打聽了什麽?”

    “別的我不大清楚,他找了不少新安會館做事的仆役下人問話,我總不可能讓嚴媽媽一個個去打聽,但他問過那個解元江文明的事,還說要再來賠禮。”

    想當初江文明險些被抓,汪孚林和其他人大致都是猜測,很可能是因為江文明太過高傲,有金陵豪族子弟要借故報仇。而那個何四是查了新安會館後被小北和嚴媽媽給盯上,別人隻要心細一點當然能發現此中端倪。然而,誰能想到是小北和嚴媽媽主仆倆去跟蹤的人?

    “沒關係,不用慌,該幹什麽幹什麽,這樣別人反而抓不到把柄。這樣吧,別悶著,我們去看看徐家父子,再晚人家估計就要回鄉了。”

    畢竟,徐光啟的那個父親這次可不在鄉試中舉的桂榜上!

    因為不過是幾步路,汪孚林就留下了嚴媽媽,帶著小北和碧竹直接出了新安會館後門,往當初徐家父子指的那家客棧走去。

    然而,三人誰也沒注意到,遠遠竟是有一雙眼睛盯上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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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7 12:40:5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七零章 崇正書院一日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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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因為一碗鴨血粉絲湯偶遇徐家父子,一轉眼外頭便是連場風波,汪孚林還是第一次過來拜訪。和新安會館相比,這家小客棧可以說是極其簡陋,大堂門麵因為是朝北,大白天店堂中仍舊昏暗,裏頭的一間間客房更是逼仄。當引路的夥計帶著他們來到轉角一間房的時候,房門正好嘎吱一聲打開來,開門的童子一看到夥計那張臉就回頭嚷嚷道:“爹,又來要房錢了!”

    屋子裏正在整理行李的徐思誠一聽到這話,登時忍不住重重丟下了手中一件夾襖,起身快步走了出來:“我說過了,明天就是去拿東西典當,也一定會結清房錢再走,你們也不用一直催……啊,是汪小官人?”

    汪孚林見徐思誠那張慍怒的臉上一下子露出了非常明顯的尷尬之色,他自己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當即訕訕地說:“徐相公,那次一別之後,因為外間風波不斷,所以我一直拖到今天才來拜訪。”



    他一麵說一麵給男裝書童打扮的碧竹使了個眼色,見人立刻知機地把夥計給叫走了,他便端詳了一下徐光啟,因笑道:“看你們父子倆這樣子,是打算要回鄉?”



    徐思《,誠沒有親自去看榜,但總共一百三十五人的鄉試桂榜,南京城中各處客棧旅舍全都有傳抄,再加上汪孚林當初對自己報出了籍貫姓名,他早就知道汪孚林今科榜上有名。自己一大把年紀卻落榜了,依舊隻是區區秀才,而汪孚林卻已經成了舉人,他自是五味雜陳。然而,人家高中之後卻還來拜訪他們父子倆,他隻能客客氣氣地說道:“是要回鄉。出來時間太長,也怕家裏人記掛。”



    眼見徐思誠絲毫沒有讓他們進屋的打算,汪孚林又瞅見裏頭陳設簡陋,屋子裏甚至還有一股說不出的黴味散發出來,他當然不會強要進屋坐坐。他從江文明身上就知道,這種越是清貧的讀書人就越是愛麵子。自己要是自認為腰纏萬貫,直接幫忙卻反而是幫倒忙。就在他和徐思誠在那一來一回說些沒營養話的時候,小北已經饒有興致地問了徐光啟之前到南京後都去過那些地方,問著問著,她就問到了那些南京有名的書院上。

    “對了,你這次隨父親到南京來,清涼山上崇正書院可曾去過?”

    “沒有。”徐光啟搖了搖頭,有些遺憾地說,“崇正書院乃是耿大人當初督學南直隸的時候。親自建起的書院,焦竑焦先生更是馳名東南,但此次耿大人主持鄉試,崇正書院就暫時關門了,說是避免沾染口舌。聽說今天鹿鳴宴後就要重開,可惜我就要跟著爹回去了。”

    “你很想去崇正書院?”汪孚林倒沒想著揠苗助長,隻是既然遇上了日後的一代西學大師,他幫不了別的。給小家夥達成點小小心願倒還是能做到的,當即笑問了一句。見徐光啟斜睨了一眼父親,繼而點了點頭,他就笑眯眯地衝徐思誠說,“徐兄,不如這樣,明日你把行李寄存在新安會館。大家一塊去崇正書院,如果回來的時候還早呢,你就和令郎啟程返回鬆江府,如果時候不早呢,就在我那兒對付一晚上。孩子難得一個心願。讓他達成豈不是最好?”

    今天統共才是和汪孚林的第二次見麵,徐思誠當然很不想欠別人的人情,可崇正書院並不止兒子想去參觀,他自己也非常希望能夠去看一看。說句實誠話,如果不是父親傳下來的家業都已經因為他的科舉路而全部耗盡,他不得不考慮家人的生計,他自己也非常希望能夠進崇正書院讀書。因此,看到兒子那充滿期冀的目光,他最終輕輕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下來。

    等到告辭離開這家破舊的小客棧,汪孚林方才問起碧竹,得知徐家父子住的一直都是五十文一天的房間,然而積少成多,總共一個月下來,飯錢加上房錢,總共也已經累積到了三兩銀子。徐思誠在老家時是靠著給人當私塾先生,再加上賣字畫賺錢,從不肯接利潤更豐厚的狀紙生意,因為鬆江人力貴,一個長工一年得十二兩銀子,其妻隻得帶著一個老仆照管幾畝薄田,自己也有時候幫著勞作。可如今南京城秀才紮堆,字畫根本賣不出去,銀子就不夠了。

    “看來那對賣鴨血粉絲湯的夫妻還是聰明人,至少他們能夠維持一家三口在南京的開銷。”小北說著便問碧竹,“那徐家父子的房錢你沒幫著……”

    “雖說我帶著錢,但想想還是沒給。”碧竹見汪孚林點頭讚許,她立刻解釋道,“但我向夥計問過,那個徐相公寄賣書畫的店,不如回頭讓人悄悄去買幾幅,讓人給他們父子送去錢就行。”

    “這年頭做點好事都這麽多講究。”小北聽到這裏,忍不住有些犯嘀咕,隨即喜上眉梢地對汪孚林說,“幸虧我正好問那一句,崇正書院我也想去!耿大人是這次鄉試主考官,你都不好去單獨見,我就更不行了,去看看他一手創建的書院也好。娘當初除了講起他編排史桂芳是排毒散,還說過他很有學問,又出自王學泰州學派,也算是和你有些淵源,更何況父親當年的後事,他也有出力,我還未曾謝過,去瞻仰一下崇正書院,算是了結了心願。”

    盡管小北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汪孚林自然知道什麽意思。不論如何,耿定向派人將胡宗憲靈柩從寧國府路邊草棚送去績溪龍川,而且撫棺痛哭親自祭奠,哪怕小北如今姓葉不姓胡,這點人情當然還是要記得的。於是,他輕輕抓住了小北的手,笑著說道:“那這樣最好,明天去一趟崇正書院,一舉數得。”

    碧竹抿嘴一笑,等到進新安會館後門的時候,她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隻覺得不遠處的牆角似乎閃過一個人影,再細細一看卻又不見端倪。以為是自己多心的她沒太在意,抬腳跨過門檻就進去了。直到他們主仆三人消失在裏頭許久,牆角方才有人探出頭來,卻是盯著大門口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

    “是徽州府的人……又是耿定向處理過父親的後事……還有那張依稀能看出兒時輪廓的臉……難道真的是……”

    嘉靖四十一年,耿定向督學南直隸的時候,創建了崇正書院,並親自與王畿、羅汝正等人講學,一時清涼山東麓的崇正書院聲勢極盛,如焦竑這樣的年輕才俊投身門下,光是宿舍就有幾十間,聽講的學生數百。但因為耿定向十年之後主考鄉試,一貫不禁學子旁聽的崇正書院立刻破天荒關了一個月的門,直到這一天鹿鳴宴次日,方才重新大開山門對學子開放。而一直都因為避嫌沒來此處的耿定向,也隻帶了兩個仆從悄然來到了這裏。

    焦竑乃是耿定向的得意弟子,這些年崇正書院不設山長,內外事務幾乎都是他打理,哪怕來此講學的多有名儒,他在交接之間也從不露任何怯態,哪怕多次會試屢屢落榜,依舊聲名赫赫,隱隱有第一才子的美譽。如今恩師故地重遊,他陪著走過講堂學舍,談及昔年故事,不覺也是漸漸動情。而耿定向自知如今身份不同,在外頭閑逛片刻就來到了焦竑起居的房舍,見和尋常學子的學舍沒什麽不同,他不禁滿意地點了點頭,考較了得意弟子一番學問。

    直到最後,他才大發感慨道:“昔日陽明先生創心學一脈,而後延續為泰州學派,可這些年來不少人卻實在是太肆無忌憚了。有人以禪入儒,又以儒入禪,有人蕩軼禮法,蔑視倫常,更有人一味沉溺於赤手搏龍蛇,自命為俠義,越來越失了王學精要!反身自省,不虛見空談,即事即心,秉承聖人倫理之學,這才是王學傳人真正應該做的!”

    說到這裏,耿定向不由自主又想到了汪孚林那篇不帶絲毫心學痕跡,反而對倫理闡述得非常精到的文章,忍不住怔忡了片刻。

    可偏偏就在這時候,外間有人敲門道:“耿大人,焦山長,外間有士子帶婦人進書院,和人爭吵了起來。”

    耿定向這個人,心學是一張皮,理學卻是裏子,驟然聽到這話,他登時臉色猛地一沉,竟是有些怒不可遏。然而,焦竑為人卻要開明得多,連忙在旁邊說道:“老師,崇正書院也常有士子家眷前來尋親,畢竟事涉人倫,從來都不禁女子出入,所以……”

    “哼,我卻要看看,如今乃是鄉試剛剛結束,是不是有某些得意忘形的人擁妓出遊,甚至把崇正書院這樣讀聖賢書的地方當成了某些藏汙納垢的地方!”

    見耿定向竟是氣咻咻徑直往外去了,焦竑先是一愣,隨即連忙快步追了上去,卻不忘叫上那剛剛來報信的書童。然而,那書童也並不知道具體經過,等到他們來到那圍著不少人的地方,就隻見最中央傳來了一個尖厲的聲音。

    “今科南直隸鄉試,結果算不算數還未必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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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7 12:41:1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七一章 君子先動口再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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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邀約了徐家父子同遊崇正書院,再加上小北也想看看耿定向創建的這座著名學府,汪孚林一大早就接了徐思誠和徐光啟過來,雇了兩輛車行到山腳下,然後開始登山。這裏在城西隅,其實不過是百米左右的丘陵山崗,相傳在唐以前長江曾經直逼山下,最是拒敵要塞之處,但如今長江水早已西退,昔日雄景不再,但山上仍然散落著如清涼寺這般的眾多古跡。不過,汪孚林一行人都是衝著崇正書院來的,其餘地方一概不去,徑直進了崇正書院山門。

    大約是因為今日剛剛重開山門的關係,而且並非講學之日,書院中並沒有太多的人。包括汪孚林在內,今天同行的每一個人都是頭一次來,徐思誠是懷著一種踏入象牙塔的激動,徐光啟是純粹的好奇,小北是帶著幾分對當年歸葬過父親靈柩長輩的敬意,隻有汪孚林是純粹的無心閑逛。

    盡管他也算是大半個王氏泰州學派的弟子,但他是個俗人而非雅人,心學說深刻一點那就是某種哲學,他能夠理解體味一點皮毛,再深入就興趣不大了。所以,他反而是心情最輕鬆的一個,純當今天是在遊覽風景名勝。



    好在崇正』8,書院中也沒那麽多破規矩,一路看到他們的書生士子,有的會笑著問兩句打個招呼,有的則自顧自拿著書卷不理人,至於灑掃照料花草樹木的仆役等等,也都很自覺地不打擾他們這樣的參觀者。然而,崇正書院終究並非占地極其廣闊。小半個時辰後。能夠進去的建築他們都進去瞻仰過了。不能進去的也在外看夠了,徐思誠終於忍不住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麽多年了,終於來南京參加過一次鄉試,終於來過一次崇正書院,於願足矣!”

    “喲,徐兄你這要求可真夠低的。不過也是,中了秀才之後這多年也就夠格參加過一次鄉試,來過一次南京。也是該回去了!”

    聽到背後傳來了這等刻薄的話,徐思誠不禁氣得直發抖。他霍然轉過身,當看清楚身後的人時,他登時更是眉頭倒豎:“是你!”



    “是我。”說話的乃是一位青衣公子,他哧笑了一聲,搖了搖手中扇子,氣定神閑地說道,“如果換成是我,鄉試一次不中,那就三年後再考。三年後不中,那就再等三年。古語說得好,鍥而不舍,金石可鏤,鍥而舍之,朽木不雕,徐兄既然是心頭沒了這口銳氣,回鄉也罷。”

    “董其昌,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竟如此刻薄辱我!”

    “辱你?當初是誰當眾諷我董氏家道中落,乃是子弟不用功所致的?”

    “我不過無心之言,你卻耿耿於懷!”

    汪孚林在旁邊聽著這番極其沒有水平的爭吵,忍不住有些想翻白眼,心想偶遇徐光啟已經算是很有運氣了,可緊跟著沒幾天之後竟然又偶遇了董其昌?他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裏看到些記載,說是徐光啟和董其昌這兩個全都出自鬆江府的才子交情不錯,可這會兒怎麽徐父和董其昌反而仿佛有天大仇怨似的,就在這種地方仿佛烏眼雞似的爭吵了起來?

    見徐光啟在那拚命拉著父親勸人少說兩句,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也去當個和事老,正猶豫的時候,卻不想那邊廂傳來了一個輕浮的聲音。



    “喲,這崇正書院果然不愧是書香之地,連女子也不像別地那樣,盡是庸脂俗粉!這位小娘子,小生有請了,可否請你同遊玄武湖?”

    汪孚林扭頭一看,這才發現小北不知道什麽時候正好遠離了他們這邊的吵架二人組,正在一棵桂花樹下站著出神,而搭訕的年輕公子身邊簇擁著好幾個隨從,衣著華貴,顯然出自什麽大戶人家。麵對這俗套的戲碼,他正打算上前去,卻隻見小北似笑非笑地說道:“哦,你是誰?”

    “小生盛祖俞,人稱金陵十三少。”年輕公子一麵自我介紹,一麵竟是直接伸手上去想要拉小北的袖子,“小娘子既是到這崇正書院來,想來定然愛慕風雅,我家中珍藏典籍無數……”

    汪孚林前世今生都沒少見過登徒子,但此刻在崇正書院裏碰到這種樣人,他第一感覺不是憤怒,而是滑稽——這就好比堂堂清華大學裏有紈絝子弟公然調戲漂亮女生!然而他也顧不上去想這事有沒有什麽陰謀,當看見小北敏捷地躲開那隻鹹豬手,卻是往自己看了過來,他就立刻走了上前。

    “我家夫君就在此處,這位公子還請放尊重些。”

    “你夫君?”自稱金陵十三少的盛祖俞今天到崇正書院,乃是替自己背後那人來傳話,警告耿定向和焦竑師生,因此根本絲毫無懼。在山腳下偶爾聽閑人說起今天崇正書院裏有女眷出入,素來好色的他本就春心大動,這會兒聽到對方以夫君二子來推搪自己,登時麵色一變。

    待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施施然朝自己走了過來,雖說衣著質樸,但容貌俊雅,嘴角含笑,他登時有些掛不下臉來:“昔日羅敷也是拿著羅敷自有夫的借口搪塞有心人,我卻沒這麽好騙。小娘子難不成會告訴我,你家夫君也是什麽了不起的人?”

    “我家夫君自然不能和盛公子這樣的金陵十三少比。”小北微微一笑,等到汪孚林已經站在了身邊,她才揚了揚下巴說,“他不過是今科舉人而已。”

    徐思誠和董其昌一老一少原本正你眼瞪我眼,冷嘲熱諷吵著毫無技術水平的架,但聽到那邊的動靜,他們已經默契地停下了爭執。尤其是徐思誠想到今日雇車也好,其他開銷也好,全都是汪孚林出的,而且自己因為賣出書畫有錢結賬付房錢。汪孚林還送了兒子一套文房四寶當禮物。他怎麽也不能看著人吃虧。趕緊一把拉著徐光啟趕了過去。董其昌也就是譏諷兩句過過嘴癮,瞧見有人在崇正書院調戲婦人也覺得火大,可兩人剛過去就聽到這樣一句話。

    別看董其昌貶損徐思誠頗為起勁,可他今科一樣落榜了!卻沒想到汪孚林看著比他還小些,竟然能夠桂榜提名!

    盛祖俞見小北一麵說,一麵親昵地挽住了汪孚林的胳膊,他在一瞬間的驚愕過後,不由得冷笑道:“舉人又如何?這天底下三年就得出一兩千個舉人。可三年才出多少進士?這崇正書院的代山長焦竑中了舉人快十年了,可進士卻就是考不上!而就算是進士,又能幾個官進三品?便算是三品官,得罪得起我幹爺爺南京守備太監孟公公?小娘子,你不炫耀你家夫君便罷了,你既如此炫耀,我不妨給你一句實誠話,今科南直隸鄉試,結果算不算數還未必可知!”

    耿定向和焦竑剛趕到這裏,正好聽到了最後半截話。耿定向頓時氣得直發抖,焦竑趕緊一把攙扶了這位老師。認出盛祖俞的他一下子就醒悟到了某些玄機,一顆心也不禁沉了下去。然而,還不等他開口說什麽,那邊廂卻已經有人忍不住了。

    “今科南直隸鄉試結果不算數?”汪孚林自打昨天鹿鳴宴後,因為江文明曾經和某個金陵十三少起過衝突,甚至還差點被東城兵馬司抓走,就再次讓人打聽過這位盛祖俞盛公子的底細,甚至連要抓走江文明的應雄這等小人物也查了個底清。此刻,他從對方這諷刺中品味出了某種隱伏的危機,一時眯起了眼睛。

    “敢問盛公子這話從何說起?是聽你經營風雅產業的父親說的,還是聽你那位乃是南京守備太監的幹爺爺說的,又或者是主觀臆測,就拿出來在崇正書院這種公眾場合大放厥詞?”

    盛祖俞一下子被噎得愣住了,這才醒悟到自己今天是得知耿定向到此來見焦竑,匆匆過來代孟芳警告,這一席話應該是要私底下說的,卻不想竟然當眾露出了口風!可還不等他想辦法遮掩,就隻見汪孚林衝著自己微微一笑,竟是又拋下了幾句話。

    “話說回來,我倒是還有另外一件事好奇得很!想當初那樁燒了意文書肆,意圖挑起應試秀才和孟公公之間矛盾的案子之後,東城兵馬司曾經搜查到了新安會館,在拿不出絲毫證據的情況下,竟然想要抓走如今是新科解元的江文明江兄,據我所知,那位發號施令的應雄應七爺,正是收了盛公子你這金陵十三少不少好處,因此這才故意抓人欺辱,我說得對不對?”

    說到這裏,汪孚林發現四周圍已經有不少崇正書院的學子以及今日前來瞻仰遊玩的士子聚集了起來,順勢又提高了聲音。

    “盛公子,意文書肆明明是你家的產業,出了事情你家卻退居其後,把孟公公給拱了出來在前頭頂災,欺辱應試士子不說,更買通兵馬司中人要誣人入罪,你這個金陵十三少好大的威風,好大的煞氣!還竟敢當眾大放厥詞說今科鄉試的結果不算數,難道你就沒看到耿大人這個主考官自打到了南京後,在鄉試前後從不外出從不見人,立身公允凜然正氣?難道你就沒看到崇正書院今科總共也隻出了一個舉人?如此狂悖大膽,莫非以為南京城中就沒了王法!”

    要說汪孚林這一世的翻身第一仗,就是從歙縣學宮明倫堂上那場功名官司開始的,要說打嘴仗的功夫自是爐火純青。不少官員都被他斬落馬下,更別說盛祖俞隻不過是紈絝子弟,此時此刻被連番譏諷抨擊,簡直都要被逼瘋了。氣急敗壞的他完全忘記了今天來的正經用意,暴怒之下竟是大喝道:“來人,給我打,給我好好教訓這該死的小子!”

    見盛祖俞終於被自己罵得氣昏了頭,發出如此命令,汪孚林這才露出了一個誌得意滿的笑容。

    有道是君子動口不動手,隻可惜,他的拳頭雖說不比嘴硬,可也差不到哪去。但這要是一打,樂子就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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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二章 災星的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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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定向雖被盛祖俞那句話氣得發抖,但汪孚林一開口,他就立刻把人認了出來。即便昨天的鹿鳴宴,汪孚林在回答了某位副主考一句話之後,就一直非常安靜,一點都沒有十七歲少年舉人那種激揚,可畢竟那是汪道昆的侄兒,那張臉,那聲音,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所以,當汪孚林開始舌戰盛祖俞,一頂頂帽子開始往這位金陵十三少頭上扣,最後還大大標榜了他一番之後,他想到聽說汪孚林參加今科鄉試,讓人打探到的訊息,隻覺得聞名真不如見麵。

    這小子的胡扯外加扣罪名潑髒水的本事,簡直是蓋過某些禦史,天生的都察院材料!

    所以,當看到盛祖俞氣急敗壞嚷嚷手下動手的時候,焦竑登時嚇了一跳,立時便想要上前阻止,耿定向卻一把拽住了這位得意弟子匆匆往後退。不等焦竑詢問,他就低聲說道:“盛祖俞隻是過河小卒,背後之人方才難對付,今天若是他不動手,單憑他說出的這些話以及這些人證,事情還不好收拾,且讓他動手!你放心,不要小看那汪孚林,他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舉人,他曾經跟著凃淵進北新關說服鬧事打行中人,曾經手刃過太湖巨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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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三章 被捅破的窗戶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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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句故人子弟,在汪孚林和小北聽來,自然比明麵上更多一層含義。耿定向和汪道昆是有點關係不假,可真要說起來,他和胡宗憲的淵源更深。汪孚林與小北交換了一個眼色,最終還是從容行禮,攜妻子一塊登上了馬車。他才和小北剛剛坐定,就隻聽耿定向突然出口吟道:“三台中坼,大星告殞,夷夏同悲,黃稚走哭。耕夫為之釋耒,織妾爰以下機。賢伉儷知道,此言出自何處?”

    小北隻覺得整個人都一下子僵了,而汪孚林則伸手按在了她的手上,沉聲說道:“知道,乃是老師當年送胡部堂靈柩回鄉之後,撫棺痛哭祭祀時說的。據說,老師當初回到南京之後,形容東南子民聞聽胡部堂故去的反應,還曾經用過這幾句話。因為老師當年義舉,徽州府績溪縣龍川村胡氏上下一直銘感五內,呼之為胡氏恩人。”

    耿定向聽著汪孚林的話,眼睛卻一直看著小北,見她的雙手緊緊絞在了一起,哪怕汪孚林伸手蓋在她的手上,卻依舊遮掩不住那微微顫抖的動作。此時此刻,他原本的懷疑幾乎變成了確信,頓時長歎了一聲:“雖說我因為得罪嚴嵩丟官,在胡公幕中總共還不到一年《∴,時間便已經起複,不為人所知,但當年胡公抱幼女於膝頭,與人縱論軍略時的情景,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一晃這麽多年過去,昔日稚子已經談婚論嫁,倘若胡公泉下有知,定然會心中欣慰。”



    小北萬萬沒料到耿定向竟然會這麽直接地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若不是汪孚林改按為握。她隻怕立時就坐不住了。然而。低著頭的她卻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那大顆大顆掉落在手背上的眼淚。她緊緊咬住了嘴唇,竭力控製自己發出抽泣的聲音。



    “我和內子成婚過後,曾經去績溪龍川村的胡氏祖塋祭拜過。”汪孚林直接代小北回答了一句,見耿定向那凝重中帶著幾分責備的神情緩和了許多,他才繼續說道,“當初胡公蒙冤入獄,不久自盡身死。原徽州知府何東序出於私怨,捕拿胡氏家眷入獄,令女眷跣足上堂加以羞辱,以至於胡公妻女早逝,此事廣為人知。然而在兵圍練水之畔的西園之前,也許有人僥幸逃出,卻也未必可知。隻可惜那時候朝中力主清算的是徐閣老,縱使奔走也無濟於事。”



    盡管汪孚林說得含糊,但耿定向還是大致聽明白了。他雖出自王氏泰州學派,骨子裏卻並不像王畿羅汝芳等人那樣自由散漫。而是致力於維護人倫,用一句後世的評價來說。他是個道學先生,對小北這種逃出胡家之後竟未曾歸宗的行為非常不認同。因此,接下來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直到馬車再次停了下來,他打起車簾,見麵前是一個清淨的茶攤,這才淡淡地說道:“下車說話吧。”

    車夫乃是多年老家仆,跟車的同樣如此,但耿定向畢竟不想今天這番見麵對談讓外人知道。下車之後,見茶攤的主人已經由仆人們給了錢暫時退避,周遭再也沒有外人,他方才看著小北痛心疾首地說:“胡公當年何等寵愛於你,甚至不顧人言為你延請名師教授武藝,可你逃出胡家之後,這許多年有的是機會歸宗,更何況去年胡公冤屈已然昭雪複舊職,你怎可不歸宗?”

    小北雖說感謝耿定向當年的情誼,但聽到對方以人倫大義責備,她頓時抬起了頭,眼神中沒有絲毫的愧疚:“若先父仍在,我當然會認祖歸宗,可我二位兄長是何等樣人,耿先生會不知道嗎?一個為自身安危棄靈柩於半道,一個過驛站勒索供給而為海剛峰逮治,我嫡母嫡姐又是如何死的?我當年和乳母逃出胡家,隻是為了求助於當年故舊鳴冤救人,可為何沒多久就傳來了我的死訊?甚至於當初父親五周年祭祀的時候,我那次兄都差點與人做了交易!”

    見耿定向沉默不語,小北便繼續說道:“於他們來說,名利最重要,我既然是死人了,何必還要回去煩擾他們?不瞞耿先生,汪孚林便是父親當年為我定下的夫婿,隻沒想到我隨現在的爹娘到歙縣上任之後,竟然能夠遇到他,也算是父親在天之靈護佑。我如今有不畏權威,敢拚敢說的爹,也有視我如己出,悉心愛護的娘,更有照顧我多年的姐姐,敬我愛我的弟弟,我為何要費盡心機死人複活去回胡家認祖歸宗?”

    汪孚林見小北都把話說出來了,他便接口道:“所以,去年我和小北成婚的時候,何夫山先生,鹿門先生,新安呂公子,不少胡門舊識都來了。我認為,情義在心,不在表麵,胡公如若在世,絕不會責備我們二人。”

    聽到這裏,耿定向麵色已然不是早先那光景。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盡管那茶葉很粗,茶水更是帶著幾分澀味,但他沒有太放在心上,而是還沉浸在剛剛那些話語中。良久,他搖了搖頭說:“雖說我著實不敢苟同,但你們的其他長輩既都知道了,我也無話可說。隻不過……”

    他眼神複雜地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聲音低沉地說:“胡公後繼無人,世人皆知,哪怕你名義上並非他的女婿,可畢竟是娶了他的女兒。隻希望你能一步一步踏踏實實,不要墮了他當年東南柱石的名頭!言盡於此,你二人好自為之吧!”

    見耿定向就這麽站起身來,隨即步履有些踉蹌地走出了茶攤,扶著仆人的手上了馬車,不消一會兒,車馬就消失在了視線中,汪孚林便攬著小北的肩膀,低聲說道:“好啦,別管他怎麽說,我們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就好。人活一世是為了自己活的,可不是為了別人怎麽說而活的。”

    “我一開始挺傷心的,可後來就不傷心了。”小北抬起頭來。眼睛雖說微微紅腫。確實正明亮。“剛剛說到爹娘和姐姐弟弟的時候,我覺得那和天上的父親一樣,都是我最親的親人。別人若不理解,那是別人的事,我隻知道,生恩養恩一樣重,沒有厚薄之分!”

    “這話說得好,讓嶽父嶽母。還有姐姐小胖子他們聽到,一定會覺得沒白養你。”

    汪孚林一麵說,一麵拽著小北起身出去,卻見碧竹牽著三匹馬正等候在那兒。他正打算就此上馬回城,卻突然發現不遠處的樹後,一條人影緩緩轉了出來,隨即摘掉了頭上的鬥笠。盡管統共就隻和此人見過一麵,但那次新安會館抄檢事件很不小,他第一時間就把人認了出來,可不是東城兵馬司的副指揮潘二爺?心頭一跳的他正要囑咐小北一聲。卻發現人突然手一抖,手中鬥笠朝他們倏然扔了過來。人也隨之飛身撲上。

    麵對這種莫名其妙的突襲,汪孚林又詫異又警醒,右手一扣一抬,腰中寶劍已經連鞘上抬,正好將鬥笠磕飛。可就在這時候,那潘二爺竟已經朝小北攻了上去,拳腳虎虎生風,乍一看去好不威猛。大吃一驚的他本想上去幫忙,可看到小北應付地輕鬆自如,再一細看,那些攻勢怎麽看怎麽有些奇怪,他便一把攔住了打算衝上去的碧竹,瞅準空子喝了一句:“潘二爺,你可以停手了吧?這種猴子戲還需要繼續演下去?”

    話音剛落,小北已經一個旋身落在了汪孚林身側。而潘二爺收手而立,眼睛卻依舊往小北那邊瞟了幾眼,這才不動聲色拱了拱手:“得罪了。”

    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氣,心想今天出城給人送行還真是見鬼了,先被耿定向攔住說了一通話,現在竟然又多出了這樣一個不速之客?心頭既然不痛快,他說話的口氣自然就不那麽好了:“潘二爺應該不是特意在這裏巧遇我們吧?”

    “當然是自從汪小官人夫婦從城裏出發送人出來的時候,我就一直跟上了。卻沒想到竟然會被今科鄉試主考官耿大人捷足先登,我不好靠近,隻能在這裏守株待兔。”潘二爺毫不諱言自己跟蹤了一路,隨即淡淡地說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我東城兵馬司出了何四這樣一個敗類,如今壓力很不小。我隻是奇怪,何四此人早不敗露晚不敗露,卻偏偏是搜查了新安會館之後他請假的次日,就被人扭送去了出首,這是不是巧合了一點。”

    先頭小北說,潘二爺竟然曾經親自到新安會館查訪,汪孚林那時候就有些警惕,卻沒想到此人竟然會鍥而不舍追了這條線,甚至還那麽準地盯上了自己夫妻!他有些慶幸最近沒有讓嚴媽媽和小北同進同出,又看到暫時沒生意的茶攤上,那主人正在打盹,這條耿定向特意令隨從車夫帶過來的官道岔路上,暫時也不見行人,他便丟給碧竹一個眼色,讓她看好小北,自己則是徑直走上前去。

    “潘二爺究竟想說什麽?”

    “那兩個杖責充軍的犯人,押送北上的人是我挑選的。雖說他們都很硬氣,三木之下都不曾吐露什麽,但卻被我問出了一點東西。他們說,是在與何四密談的時候被人闖入的,而且闖入的人輕輕巧巧就探出了何四的紕漏,由此撕開了真相。最重要的是,他們認為,來人是浙軍舊部。可是,他們是直腸子沒腦筋的人,我卻不是,浙軍舊部為什麽會剛巧跟到了他們密會的地方?為什麽會想到授意他們用這樣鬧大的方式保命?難道不是因為何四此人,曾經是胡部堂親兵,於是很巧地被人認了出來?可他在南京早已不是一天兩天,此事也不是隱秘,為何無巧不巧就在那天被人認出且識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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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四章 奪回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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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遇上嗅覺特別靈敏,腦子也特別好使的家夥了!

    汪孚林很清楚,小北和嚴媽媽主仆倆當初跟上胡宗憲曾經的親兵何四,由此揭開了一場大風波的序幕,乍一看去,仿佛並沒有露出任何行跡,現身的時候也是男裝假聲,可問題就在於,她們為什麽會這麽巧地撞破,又為什麽會指點別人采用那樣的策略?所以,真正聰明的有心人會在追查時把矛頭指向新安會館,這是順理成章的。可是,直接盯上自己夫妻,這就顯得有些沒有道理了。

    “這裏雖說沒有人,但不是說話的地方,如果汪小官人和娘子不在意,回城說話如何?”

    潘二爺突然如此相邀,汪孚林雖說有些遲疑,但最終還是答應了:“也罷,潘二爺你有這麽多疑問,正好我也很想知道答案,不妨請為我答疑解惑。”

    小北隻恨自己當初首尾收拾得不夠幹淨,策馬回城的一路上,她那一張臉一直繃得緊緊的。碧竹看出了小姐心情不好,自然有意和小北一塊落在後麵。見人咬牙切齒拿著韁繩在那泄憤,她隻能小聲勸解道:“小姐,你要相信小官人,他又不是沒經過大風大浪,這點事︾¢,情他一定會解決的。”



    “我知道他厲害!”小北低聲咕噥了一句,可眼睛死死盯著潘二爺的背影,恨不能紮出兩個洞來,剩下的一句話卻沒說出來。

    問題這次人家才是有備而來,不會真的出大紕漏吧?

    如今禮教大防比唐宋嚴格了不知道多少倍,盡管並沒有明文說大家女眷出門一定得坐轎坐車,但去近點兒的地方也就算了,騎馬出城卻絕對少有,哪怕汪孚林找來了及身長冪離。被人瞧見依舊不免說三道四。所以,他特意拐到了新安會館後門,正要囑咐碧竹帶著小北先回去休息,卻不防潘二爺回頭說道:“汪小官人,在下其實是有事和賢伉儷一同商量,能否請少夫人一同賞光?我也知道陋室不足以迎貴客。特意定下了一處清雅地方。”

    這下子,小北也好,汪孚林也好,全都提起了全副精神。事到如今,他們也隻能見招拆招,汪孚林當下打手勢讓小北上前與自己並行,隨即做了個手勢說:“那好,潘二爺帶路!”



    盡管設想過各種密談的場所,但當真正到了地頭。發現那赫然是一條秦淮河上的燈船,汪孚林在詫異的同時,卻也知道秦淮河上白天不開燈船,又不像運河上絡繹不絕滿是舟船,等閑人若要泛舟,必定會去玄武湖,這裏確實最適合談話。

    作為東城兵馬司的副指揮,潘二爺的麵子非同小可。船邊等候的人滿臉堆笑交割了船之後,就幫忙解開纜繩。放一幫人上了船。這一艘船上茶水飲食全都齊備,人卻沒有留下一個。潘二爺親自操舟,就隻見他熟練地用撐船的竹篙把控了方向,等船逐漸行穩之後,他一路撐船前行,看上去就仿佛是個老練的船家。就連站在船頭的汪孚林也忍不住讚了一聲:“沒想到潘二爺還是舟楫高手。”



    “我曾經是海上漁民。更熟悉的是海上操舟。”這條單層的小燈船在潘二爺的操控下,左右搖擺,緩緩前進,耳畔除卻水聲之外,便是不遠處道路上的人聲叫賣聲。但船行水上,自然別有一番靜謐。他仿佛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船艙,見碧竹正在小北身邊小聲說什麽,而小北則是按著腦袋,顯然坐著這一搖一晃的船有些頭暈,他的嘴角便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於是,在介紹了自己的出身後,他便又繼續說道:“十多年前東南倭寇肆虐的時候,我那時候是秀才,卻應募從軍,在舟師上呆過一段時間。胡部堂誘捕汪直,而後毛海峰占據岑港負隅頑抗,我曾打過那一仗。因為那時候斬了毛海峰麾下三名巨寇,小有軍功,再加上又有功名,戰後敘功,得進七品。但在那時候,胡部堂已經獲罪免官,我還是因緣巧合,這才得以麵見了胡部堂一次。他那時候閑遊林下,抱著幼女悠閑自在泛舟練水的樣子,我至今還記得。”

    盡管汪孚林開玩笑似的說過,暈船的話多坐坐就好了,但這麽多年了,小北始終沒法適應坐船這種事,尤其是越小的船在水麵上顛簸得越厲害,她就越覺得暈,大船倒是漸漸習慣了。因此,潘二爺說了些什麽,迷迷糊糊的她竟是過了好一陣子方才意識到,一下子支撐著坐直了身子看了過去。

    而在潘二爺身邊的汪孚林,那就完完全全是無語了。他算是明白了自己那位完全沒有任何印象的正牌子嶽父胡宗憲究竟有多麽大的影響力,然而,他更擔心的是小北這張臉難道就這麽像胡宗憲,那麽輕而易舉就能被人認出來?若真的是那樣,她之前在徽州也算是拋頭露麵很久,怎麽就除卻戚良這樣極少數的一兩個人,旁人都不曾認出她?

    好在潘二爺顯然不是賣關子的人,淡淡一笑就開口說道:“我那時候發現何四一案的端倪,暗地裏跟蹤過你們夫婦。我潛蹤匿跡的本事是和軍中斥候學的,又隻是遠遠吊著,雖則賢伉儷都是耳目靈敏的人,想來也沒有察覺,有些話自然就落在了我耳中。而在清涼山崇正書院的那場風波,耿大人既然和你們打了照麵,今日又親自相見,想來我的猜測自然是不會錯的。”

    好吧……原來不是我們不夠小心,而是對手心思細膩太有經驗!

    汪孚林忍不住覺得,這次南京之行除卻考中一個舉人,別的真是諸多不順,亂七八糟的事情接踵而來了,小北那點子秘密在有心人眼裏根本就猶如沒有秘密。然而,潘二爺今天願意用這樣坦蕩的態度揭穿這一點,而且又是在這種不虞被外人聽見的船上,他也就痛痛快快地承認道:“不錯,之前何四被揭破,是因為內子認出了他,隻沒想到會正好點穿他受人指使,之所以選擇了那樣的處置方式,當然是因為幕後指使者居心叵測卻又不知根底,隻能如此。”

    “看來我沒有白白細究。”潘二爺看著在碧竹攙扶下緩緩走出船艙的小北,素來陰鬱的他,眉宇間竟是流露出了幾許疏闊,“我原本以為,胡部堂在世的二子均是庸碌之輩,隻怕績溪龍川胡家幾十年內都難有能夠繼承胡公膽色謀勇的人才,卻沒有想到他的幼女尚在,而不像傳聞之中……汪小官人好眼光好福氣,竟能迎娶胡部堂流落在外的掌上明珠,竟能在倉促之中想出那樣的應對之策。”

    “能娶到內子,那是因為家父和胡部堂當年曾經定過婚約。”汪孚林今天被耿定向和潘二爺給一前一後嚇得不輕,尤其是後一個雖不比耿定向在朝中在文壇的地位,可洞悉的東西更多,所以他也決定拿點東西嚇唬一下人。見潘二爺果然愣了一愣,他當然不會提胡宗憲之後還退了婚,自己那位父親則是糾結多年想要重續前緣這種亂七八糟的名堂,繼而氣定神閑地說道,“而胡部堂當年功業,我自然不敢企及並肩,卻也不希望此生庸碌平凡!”

    小北目瞪口呆地看著汪孚林,那眼神在旁人看來,卻像極了妻子對丈夫的欽慕期許。隻有她自己知道,汪孚林根本就不是這種喜歡說豪言壯語的人,這家夥更喜歡的是裝傻藏拙,然後在關鍵時刻來一下狠的,而且沒多少治國平天下的雄心壯誌,今天這是吃錯什麽藥了?

    然而,潘二爺卻完全不認為汪孚林是在放狂言。之前那風波連場,卷進去的是南直隸鄉試主考官耿定向、守備太監孟芳、應天巡撫張佳胤,甚至還有南京守備臨淮侯李庭竹這樣的勳貴,相形之下,汪孚林最初還隻是個秀才,如今也不過區區舉人,甚至沒有動用其伯父汪道昆的名聲,就攪動起了這樣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驚濤駭浪,此番言語又豈是言過其實?

    在豪言壯語之後,汪孚林用要多誠懇有多誠懇的目光注視著潘二爺,一字一句地說道:“潘二爺昔日也曾經是一時風雲人物,就甘心隻在東城兵馬司中蟄伏嗎?汪某人雖不才,卻願意為嶽父昔年舊部做一點事情,不希望今後還有別有用心者利用了這些人做之前那種無稽之事。希望潘二爺能夠體察我這份心意,幫我這個忙,也算是幫一幫那些昔年曾在戰場拋頭顱灑熱血的袍澤!”

    聽到這裏,小北終於明白了汪孚林的心意何在。她完全不會懷疑汪孚林是在空口說白話,他在杭州幫那些打行的人找到了一條出路;在鎮江幫牛四這樣的機霸以及不少失業機工找到了一條出路;而現在於南京,他應該也能夠為一些浙軍中鬱鬱不得誌的舊部找到出路,如果父親泉下之靈有知,也一定會點頭讚許這個女婿的長遠心思。她一下子驚覺過來,遂萬福行禮道:“潘二爺既然肯在我的身上如此費心,還請體諒夫君的一片好心。”

    自己追查這麽多天,甚至主動找上門來,換來了對方拋出這樣一個問題,值得嗎?

    潘二爺手中竹篙在河底淤泥上停頓了片刻,最終再次高高地離開水麵。他點了點頭,沉聲說道:“血未冷的,並不隻有那兩位充軍的兄弟。這件事,我答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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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五章 召集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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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宗憲自盡獄中,譚綸節製薊遼,戚繼光北調薊鎮,俞大猷平廣西蠻亂後鎮守閭峽澳,劉顯連續用兵西陲平蠻。

    昔日嘉靖中後期,在東南抗倭戰場上聲名赫赫的幾名文武,卻是境遇各不相同。而各奔東西的他們帶走了一部分精心訓練的心腹兵馬,但更多的浙軍乃至於閩軍,卻都留在了當地。倭寇都沒了,朝廷養不起當年募集而來的精兵強將,自然是給了安家費遣散回鄉。隻可憐當年上陣力抗倭寇留下累累傷痕的英雄們,如今卻成了官民人厭狗憎的害群之馬,卻少有人想過他們這一身傷換來了什麽。

    南京城中的浙軍舊部並不算很多,其中如潘二爺這樣拿著實打實軍功換來官職的更是鳳毛麟角,能和何四一般靠著胡宗憲早年安置,有份安穩營生的,就已經是燒高香了,更多的人混跡於車馬行,當著泥水匠,甚至於淪落到給人打長工做雇工的,也並不在少數。昔日功績誇於人聽,他們早已沒有那樣的力氣了,不論如何,日子總是要過下去,在這種承平盛世,武藝荒廢了不要緊,可謀生的手藝如果荒廢了,卻要餓肚子。



    所以,當潘二爺親自出麵,找來了√,二十幾個潦倒的昔日袍澤,請了大家一起喝酒時,觥籌交錯之間追憶往昔崢嶸歲月,不免有人淚流滿麵。今天來的有好幾個是當初追隨胡宗憲多年的親兵,說起不久之前那樁大案,更是有人義憤填膺破口大罵。氣氛一下子就變得非常熱烈。



    就在這時候。潘二爺突然不輕不重放下了手中酒碗。沉聲說道:“我知道大家這些年過得不好,隻可惜我在東城兵馬司也不過區區副指揮,上頭壓著正印,兵馬司也不能隨便進人……”

    他頓了一頓,又苦笑道:“這次要不是應雄捅出了險些構陷解元郎的大簍子,我連這根釘子都拔不掉,更談不上幫大家多少。”



    潘二爺這麽一說,立刻有人跳起來說:“潘二哥你別這麽說!你好歹是個秀才。有功名的,卻不管別人說咱們這些泥腿子軍漢粗俗,逢年過節從來不忘給我們送東西,平時有事也極為關照,咱們都領你的情!”

    “就是,這次劉巴和丹東那兩個家夥險些被何四蒙了去,充軍遼東,又是你親自打點,這又不知道用掉多少錢,誰不說你仗義?”

    “隻恨朝中那些當官的瞎了狗眼。忠義勇武的壓在汙泥裏,隻會紙上談兵的卻都一個個蹦躂歡快!有時候想想。真為胡部堂不值!”

    胡宗憲如今已經追贈了官職,官賜祭禮,再也不像當初那樣祭祀一趟都得偷偷摸摸,就是這名頭提起來的時候也得小心謹慎。眾人被這話勾起興頭,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語,紛紛加入了進來。就在這時候,潘二爺方才開口說道:“其實我今天找你們過來,是為了一件事。雖說南京城裏還有其他不少兄弟,但他們有些安家樂業,有自己的小日子,而各位兄弟卻一直都沒有固定的營生。我以前一直有心無力,這次卻總算找到了一條路子。”

    哪怕從前在浙軍中打倭寇,並不是一帆風順,有輸有贏,有死有傷,可相比如今這潦倒沒有半點安定的生活,不少人還是更加懷念當初那至少還有袍澤,還拿著朝廷軍餉的日子。所以,潘二爺這麽一說,當即有人好奇了起來,下一刻,潘二爺就繼續問道:“各位可曾聽說,從杭州,寧波,到鬆江,蘇常,鎮江揚州,浙江到南直隸這一條運河以及官道的途徑各府縣,原本混跡於街頭的打行少了,而是多了鏢局?”

    鏢局從最初的出現到現在,已經有一兩年了,在場的浙軍舊部中,卻還有不少人沒聽說過,經身旁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解釋,這才明白了過來。對於這麽一種路子,當年就是打打殺殺出來的他們自然覺得頗為契合自己這些人,可終究還是有明眼人忍不住問道:“潘二爺,這種既保人鏢,也保物鏢的路子,咱們這些曾經打過倭寇的去做,確實不在話下,可這開鏢局不止要人手,還要錢。租房子,備兵器,乃至於招攬生意等等,可都不容易。”

    “我當然知道這並不容易,所以從前雖聽說過,也從來沒提起,這次是正巧與徽州府一位公子結識,這才覺得可行。”有汪孚林的囑咐,潘二爺也知道小北在胡家早就是死人,貿貿然在太多人麵前提起實在無益,因此隻輕描淡寫地把汪孚林拿出來說。當他說起汪孚林是今科舉人,又說起人把號稱金陵十三少的盛祖俞給整得很慘,一群浙軍舊部頓時哄笑了起來。而聽到對方出錢租地方備辦所有東西,甚至還能招攬徽商們的生意,每一個人都心動了。

    乃至於少有人去細想潘二爺說的理由。徽商有錢是有名的,再說各地那些鏢局既然都是汪家產業,這位有心在南京打開局麵,找上他們也不奇怪。

    鬧哄哄的商量過後,大多數人在離開潘宅時,心頭自然都猶如裝著熱炭團似的。然而,潘二爺不過才讓人收拾了東西,自己坐下來倒了一杯茶,卻不想就有兩個人又折返了回來。來的是出自同姓卻並非親兄弟的哥倆,年紀大略有些跛足的是張喜,年紀稍小站姿不正而有些駝背的是張兵。兩人從前也常常承潘二爺人情,但一向都不喜歡客氣。此刻哥倆一屁股坐下來之後,張喜就直截了當地問道:“潘二哥剛剛說的那位公子,是不是另有名堂?”

    “二哥,喜哥非得拖著我來的。他說別看你隻是東城兵馬司副指揮,可眼高於頂,哪怕那位汪公子是舉人,還整了那金陵十三少,可未必放在你眼裏。其中肯定還有別的關節你沒說。”張兵主動給兄長當了補充說明的角色,見潘二爺笑而不語,他就好奇地說道,“你肯定不會是因為人家出身不錯,還給了你好處,這就引介給了諸位兄弟,這咱們都是知道的,你就給個準話吧,別吊著我們的心思。”

    那麽多人裏頭,就隻有張家兄弟折返了回來,潘二爺倒是輕鬆不少。此刻見兄弟倆一搭一檔,就是硬要從自己口中挖出端倪,他想了想便開口說道:“當初胡部堂有幼女如掌上明珠,甚至還曾經讓人教她武藝,你們也應該聽說過吧?”

    潘二爺突然問這個,張家兄弟不禁有些狐疑。他們雖不像何四那樣當過胡宗憲親兵,也不像潘二爺那樣謁見過這位昔日浙直總督,但有些傳聞當然還是聽到過的,對視一眼後就當即點了點頭。這時候,潘二爺方才繼續說道:“胡部堂在獄中自盡之後,不久就傳出這位千金病故,沒過兩年,胡部堂的夫人和另一位千金也都相繼病故,如今還在世的也就是兩位公子。世人都知道,這二公子和三公子都不成器。我也是剛知道,胡公那位最小的千金其實在世。”

    “啊?”

    張家兄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同時驚呼了一聲。張喜靈機一動,急忙問道:“難道潘二哥你說的那位公子……”

    “是胡家千金的夫婿。你們不必懷疑是人誑我,人家本來是不想露出此中端倪的,是我鍥而不舍一再追查,這才逼出了真相。”潘二爺幹脆當著張家兄弟的麵,將此中緣由一一道來,當說到耿定向竟然也私底下見了那對夫妻,他見張家兄弟再無任何懷疑,這才收尾道,“我本想問清楚之後,今後就能心安,誰知道人家竟還有這樣的心思。不愧是胡家姑爺,若是胡部堂在天有靈看到這樣的女婿,一定會老懷大慰!”

    張喜和張兵也都覺得心裏異常高興,一種被遺忘多年之後還有人記得的高興。兩人再次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就齊齊對著潘二爺單膝跪了下去。麵對這一幕,潘二爺吃了一驚,慌忙伸手去扶人,卻不防兩人齊齊說道:“還請潘二哥帶我們去見一見姑爺!”

    見潘二爺登時犯了躊躇,張喜就笑了笑說:“當年東南這些大人們,胡部堂,譚大人,戚大帥,俞將軍,劉將軍,我全都遠遠看到過,如今大家都去了天南地北,當年老卒散了也沒人管了,胡部堂更是早逝。我這輩子大概都見不到其他各位了,隻想見見胡部堂自己都未曾見過的這位姑爺。也許日後死了下黃泉見到胡部堂,還能對他形容形容,畢竟他還記得咱們這些沒用的老卒。”

    盡管說到生死,理應是有些悲愴,可聽到張喜這口氣,潘二爺卻不禁有些樂了。見張兵也來胡攪蠻纏,他思量再三,終於點了點頭。他這個東城兵馬司副指揮不能不做,因為隻有這個官職,他才能照應到上上下下這麽多昔日袍澤,所以鏢局的事情,他不可能攬總,當年打仗凶狠拚命,為人卻很得信服的張家兄弟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好,我帶你們去就是。不過,你們別以為那就隻是大家閨秀配世家公子,當初盛祖俞的那些打手,可被兩人揍得找不到北!”

    “胡部堂掌上明珠嫁的人,哪能手無縛雞之力?上馬治軍,下馬撫民,讀書人就應該這樣,這些年卻都讓些隻會耍嘴皮子功夫的得勢,再這麽下去若再鬧起倭寇這樣的亂子來,靠誰去解?姑爺如果真能打,我們這才心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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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六章 信口胡謅納蘭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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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之行,本來隻是為了來參加這次還不知道能過不能過的南直隸鄉試,可這次鄉試招惹出來的一係列事情,汪孚林卻想想都覺得自己這災星二字名號名不虛傳,甚至還能傳染給妻子。隻不過,他既然在潘二爺麵前放下豪言壯語承擔了下來,在和兩位張姓老卒見麵的時候,當然要拿出最完美的表現。

    哪怕鬆明山汪氏由農人變富商,至今不過三四代人,他那個小家子氣的父親更不可能傳給他什麽世家氣度,貴族風儀,可他前世今生何止才活了十七歲,這三年多來打交道的人又囊括了上至巡撫高官,下至販夫走卒,端的是揮灑自如。再者,他曾經和戚良那些老卒走得很近,甚至就連徽州米業行會的總倉守衛,全都是老卒們幫忙訓練出來的,至今還有幾個閑不住的在那邊兼職領一份薪酬,自然和張喜張兵這樣的抗倭老兵頗有共同語言。

    一番攀談下來,張家兄弟哪怕不是納頭便拜,可已經對汪孚林這位不為人知的胡家姑爺心服口服。引薦他們的潘二爺在旁邊看著,暗想當年汪道昆到底也是在抗倭戰場上一步一步升上來的,和胡宗憲交情非比尋常,興許這才有後來那位千金※☆,的金蟬脫殼以及如今的聯姻。雖說他不知道自己完全會錯了此中的那番波折,可並不妨礙他對汪孚林的認同,然後開口提醒一下某件要緊事。



    “姑爺,南京城不比其他地方,更何況你之前把盛家招惹到了死處。哪怕守備太監孟芳因此怒責盛祖俞。隻怕心裏也對你存下了芥蒂。若是如此。這鏢局一旦開門,隻怕也會惹來孟芳和盛家的打壓。若是這兩邊的阻力不能解決,就算兄弟們心思熱乎,徽商們肯出力照應,我再從旁照拂,也絕對撐不下去。”潘二爺一口氣說到這裏,這才突然發現自己竟是順嘴就叫出了姑爺兩個字。他又不是胡宗憲的親兵家臣,怎至於如此輕易服膺他人?



    汪孚林剛剛就聽到張家兄弟叫自己姑爺。那叫一個五味雜陳。胡宗憲不比戚繼光俞大猷等人,因為和嚴嵩父子那些不清不楚的關係,在眼下也好,後世也好,名聲都不咋的,他並沒有料到其在浙軍舊部當中還有如此威望。此時對於潘二爺這個稱呼,他也忍不住怔了一怔,隨即才笑道:“潘二哥提醒得很對。不過如果我沒猜錯,孟芳這個南京守備太監應該當不了太長時間。馮保哪怕再討厭東南士子,也不會用一個自作主張的幹兒子。”



    見潘二爺若有所思。張家兩兄弟則不太了然,汪孚林也不往深處解釋。隨即笑吟吟地說道:“至於盛家。盛祖俞自稱金陵十三少,但你們是地頭蛇,盛家什麽光景你們會不知道?他不過是三房嫡子而已,真正管事的長房會因為他被教訓了,就為了給他出氣而拋開一宗大生意?不瞞你們說,我看中了盛家手中的那些風雅產業,打算看看有沒有合作的機會。我記得,前任南直隸提學謝大宗師重修的陽明先生全集,隻印了沒多少,更何況我這還要印別的。”

    潘二爺聽說過汪孚林和應天巡撫張佳胤見過幾麵,卻沒想到汪孚林壓根沒準備去求見這位管轄了南直隸一半多府縣的高官,而是打算自己來想辦法。可細細一想,張佳胤是差不多能和汪道昆並肩的大佬,汪孚林一個晚輩確實沒有那麽大的麵子去讓人照拂什麽。可讓他更沒想到的是,汪孚林突然又詞鋒一轉問道:“對了,潘二哥和南京守備臨淮侯身邊的人有沒有往來?我還想求見一下臨淮侯,卻又不便動輒把伯父南明先生的帖子拿出去。”

    在這種勳貴麵前,隻有官麵上有點關係才好談,財富潑天的徽商程許麵子都不好輕易拿出來,省得人惦記。畢竟,臨淮侯一家可不比魏國公定國公英國公這樣從國初就世襲至今,那爵位從嘉靖中期方才得來,家底也都是現在這位臨淮侯李庭竹一人積攢下的,這是一個不錯的切入點,但也要防著對方太過貪婪,引狼入室。

    張喜和張兵兄弟卻幾乎不分先後地說道:“我認識臨淮侯府上的人!”

    潘二爺還不等答話就被人搶去了話頭,不禁啞然失笑:“姑爺,這位侯爺是個風雅人,不像徐家那樣豪奢,架子天大,對東南士人也多有幫助,所以風評很不錯,這次科場案子聽說也是他出來做和事老。你若想找他,其實不必見他本人,這位老侯爺的嫡長子小侯爺李言恭最是禮賢下士,而且頗好詩詞,別業白雪山房中曾匯聚眾多文人墨客,姑爺身為今科舉人,去結交這位,那是應該最容易的。至於他府中人,我和張喜張兵一樣,也認識兩個,牽線搭橋讓你偶遇那位李小侯爺,倒也不難。”

    這年頭武將好文蔚然成風,戚繼光李成梁等人全都會做詩,動不動還和文人雅士詩詞答和,這還是草莽中拚殺出軍功的大將,想李家這樣的世襲勳貴也要附庸風雅,這就更加不奇怪了。汪孚林聽著卻有些頭疼,難不成要他去和這風雅父子二人談詩論文?可要在南京打開局麵,別說他和張佳胤根本就沒深厚交情,就算有,一百個張佳胤也比不上一個李庭竹。

    因為應天巡撫一兩年換一個,南京守備卻少則當上三五年,多則一二十年,李庭竹就算哪天沒了,那還有兒子在南京呢,說不定還能繼續當著南京守備!

    既然決定了要做,就不能瞻前顧後。片刻的遲疑過後,汪孚林就沉聲說道:“那就有勞三位,幫忙留心那位小侯爺的行蹤。”

    老而彌堅的李庭竹估計難對付,從兒子入手試試再說!

    一場波瀾無數的鄉試過後,主考副主考以及提調官同考官們紛紛各回各的地方,士子們無論中與不中,多數也都分道揚鑣回家鄉去了。對於汪孚林竟然準備在南京過了中秋節再回去,程乃軒雖說有些不理解,可他也不在乎多留幾天,隻不過有妻子在旁邊盯著,秦淮河上夜行船這種豔俗的勾當,他就無緣得見了,倒是雞鳴寺陪著妻子前後去過兩次,為的是求子。對於這一點,他自己倒不太愁,卻禁不住祖母和母親全都盯著,私底下對汪孚林抱怨了幾次。

    “我才剛十八呢,我爹娘怎麽就急成了那樣子?”

    這天小北又非常無奈地陪著許大小姐去棲霞寺名為拜佛,實為求子,汪孚林拉著程乃軒出去散心,這位程大公子就忍不住再次抱怨了起來。汪孚林當然不能說這年頭頭疼腦熱就可能要人性命,磕著碰著就興許要短壽,所以程家人不放心。他聳了聳肩道:“嫂子自己比你還急,甚至都給我家媳婦灌輸了一通賢妻良母的教訓。不如這樣,我們去找個地方淘澄幾本古書,說不定能有幾個生兒子的仙方?就算不是兒子,先有個女兒讓你娘你祖母樂嗬一下也好。”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就知道消遣我!你也是家裏獨子,你爹娘怎麽就不急?”

    程乃軒嘴裏抱怨,但卻還是想都沒想就同意了汪孚林的建議。一連在三山街上逛了好幾處有名的書肆,所謂秘藏的春宮圖他倒是看到不少,神乎其神的口訣他也找到了幾條,可都怎麽看怎麽不牢靠。雖說他是為了給妻子解憂,堵住祖母和母親的嘴這才來的,可仍然免不了抱怨。這會兒他一麵翻看手裏的書,一麵對身邊的汪孚林說道:“這些話本也是,全都是些俗套的豔情,你看看這本,竟然還是拿玩弄孌童當風雅的,也不覺得惡心!”

    汪孚林聽得一樂。東南士林本來就以豔俗為美,狎玩孌童美婢這種事更是被很多士人津津樂道。他故意看了一眼左右,見那邊廂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眼睛在看書,但臉上卻帶著淡淡的笑容,他便扭頭瞅了一眼門外,果然見不遠處張喜正在那拚命擠眉弄眼,他就知道此人便是臨淮侯長子,那位敬重文士比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小侯爺李言恭了。

    他眼珠子一轉,當即隨口說道:“君子好色,猶如寡人有疾,這又禁絕不了,又不是人人都糾結著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話音剛落,他就隻聽背後傳來了猛地一聲合扇,緊跟著就是一聲讚歎:“好一個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可有後詩?”

    汪孚林徐徐轉身,見那開始看書偷笑的青年已是欣然走了過來,他便笑吟吟地說道:“此詩是我當初訪一隱居濁世佳公子時,他寫給朋友的一首詩。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哦?那位公子乃是何人?”

    “那位公子複姓納蘭,單名性德,字容若。”汪孚林心想你李言恭就算是臨淮侯世子,天大的本事,把這個世界找個遍也找不著人,因此樂得信口胡謅,“我也不知道納蘭公子是否假托姓名,然則才華橫溢,不遜當今詩壇之中赫赫有名的諸公,隻可惜,一麵之後,鑒賞了幾首天下少有的好詩,他便飄然而去,再難覓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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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七章 古道熱腸李小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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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淮侯李庭竹自從年輕的時候出鎮湖廣開始,就一直有禮賢下士的美名,可到了他嫡長子臨淮侯世子李言恭的身上,這份美名反而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架勢。想當初這位世子小侯爺名下的別業白雪山房剛落成,絡繹不絕的賀詩就堆滿了白雪山房,到如今短短兩年,這座別業簡直成了南京城內文人墨客聚集的新地標,素來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之前忙著參加會試,程乃軒是隻聽過沒見過,就算他老爹執兩淮鹽業之牛耳,可和人家臨淮侯這樣的世襲勳貴比起來,自然不是一個層麵的人,他也不可能找到一個人帶著自己上白雪山房去逛逛。所以,和汪孚林出來找書,竟然偶遇臨淮侯世子李言恭,然後被人熱情地請去了白雪山房,他隻覺得這際遇實在是太離奇了。尤其是汪孚林張嘴成詩,又煞有介事在那說是什麽納蘭公子所做,他忍不住撇了撇嘴,心裏有點可憐李言恭。

    想當初在狀元樓英雄宴上,汪孚林曾經拿出類似的一招,讓找茬的人全都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現在竟然又拿來糊弄人家臨淮侯世子。直接說是自己做的不就完了,這要是李言恭打算托你找人35,,你上哪找去?



    然而,踏入白雪書房那大得過了分的書齋,程乃軒才恍然大悟,汪孚林幹嘛非得要藏拙。就隻見書齋中滿滿當當盡是書架,他翻了兩本,近五十年來那些文壇名流的文集一應俱全。除卻大書桌之外。屋子裏還見縫插針似的擺著好幾個大卷缸。他征得主人同意之後去翻了幾卷出來看。全都是這一二十年來有名文人墨客的手筆。



    其中有文名更勝汪孚林伯父汪道昆的王世貞的賀詩和書畫;有隆慶二年武狀元。也是尚書楊博之子楊俊卿的書法;還有什麽胡應麟,喻均……反正放眼看去進士滿地都是,名士一抓一大把,他們兩個年輕舉人那就是小字輩中的小字輩。

    他和汪孚林那點經史文章的水平若是拿出來,非得貽笑方家不可!

    汪孚林也看到了程乃軒翻看卷缸中的名人字畫,而後那牙疼似的表情。事實上,從潘二爺和張喜張兵口中打聽到李言恭平素往來的都是些什麽人,他就知道。這位不是拿蠅頭小利就可以打動的人,得從一個雅字著手。然而,他自己頂多隻能算是附庸風雅,若是把一首首詩全都往自己身上攬,回頭李言恭給他發張帖子,邀請他參加什麽海內名家雲集的詩會,命題做詩也就罷了,賭一賭碰到難題的可能性就行,萬一再限韻呢,他豈不是立刻就要露餡?

    當初他到南京之後應付那些文會詩社。可都是有選擇的,而且有柯方兩位先生當後援。有時候人還沒去參加,題目就弄到了,可不是手到擒來?



    所以,汪孚林把某位納蘭公子的經曆改編捏造,順帶參照某種小說家言,生生編造出了一位出身富貴境遇坎坷的有才公子形象。若僅僅隻是故事,這當然蒙騙不了李言恭這樣見多了才子的貴公子,可汪孚林將其詩詞信手拈來的那份從容,漸漸讓李言恭生出了更大的好奇。當得知人已離開隱居之地,縹緲無定所,他忍不住扼腕歎息道:“如此才子,簡直是楊升庵(楊慎)再世,隻恨緣慳一麵,汪公子日後若是見到他,務必請他到我這白雪山房來,我掃席以待!”

    “小侯爺之邀,他日若能見到納蘭兄,我一定轉告。隻可惜不知道他是否化名,他說話又不帶口音,隻是單純的燕地官話,否則倒是可以請人代為尋訪。”

    汪孚林見李言恭問完之後,竟是按捺不住,親自提筆記下了自己吟出來的幾首詩,他就知道,今日至少已經達到了結交的目的。接下來,那才是他和程乃軒的自我介紹時間。果然,李言恭對於徽州府汪程兩家,並沒有太深刻的認識,可汪孚林提到伯父汪道昆時,他還是恍然大悟道:“原來是南明先生子侄,怪不得談吐不凡,能夠結交名士,今科又年紀輕輕便通過了鄉試。”

    見李言恭沒什麽架子,汪孚林又妙語連珠,說起這幾年行走各地的見聞,程乃軒就輕鬆多了,隻要在旁邊插科打諢。兩人雖比不上李言恭平日結交的那些名士,但年輕風趣,談吐自然,再加上有汪孚林之前拋出的納蘭公子作為誘餌,李言恭自然而然便對他們另眼看待,中午竟是留了一頓午飯。而趁著這個機會,汪孚林方才漸漸引導話題,提到了之前浙軍舊部險些被人算計得和科場士子起衝突的事。

    程乃軒可不知道汪孚林那些彎彎繞繞,一說到此事便是滿肚子氣,尤其是提起那位因為養病尚未啟程回鄉的婺源解元江文明,他更是一拍大腿說:“小侯爺,你不知道,江文明這人從前頗有幾分傲氣,可這次險些折辱於隸卒軍餘之手,又被人逮著這條戳脊梁骨,再聽到那次在崇正書院有人說今科鄉試不公,他這病就一直好好壞壞,一直都沒能下床,更不要提徹底痊愈了。要說我從前也不喜歡他,可想想他這次的黴運,實在是覺得氣不過。”

    盡管南直隸每三年就出一個解元,放眼天下,解元就更加不算什麽了,但李言恭是什麽人?他是禮賢下士的臨淮侯世子,年方三十出頭,就已經有三卷《楚遊稿》刊印問世,這還是隆慶三年之前跟著父親在湖廣時的詩稿,這兩年白雪山房落成,和文人唱和的詩詞那就更多了去了。所以,之前他剛剛聽汪孚林提起過徽州那點夏稅絲絹糾紛,知道歙人和婺源人的那點齟齬,此刻卻幫婺源才子江文明說話,他不禁覺得這兩個年輕少年很有意思。

    橫豎他現在沒有官職在身,鄉試也已經結束。他便笑著說道:“都說江郎才盡。這位江郎可別才高八鬥。剛得解元卻又薄命,我正好和朱臨淮有些交情,他乃是杏林世家,一手妙手回春的好醫術,家父推薦了他去太醫院,日後再要他看病就難了。我們這就去找他,請他為江郎診治調理一下!至於你們所言浙軍舊部一事,我回頭對家父提一提。昔日既然都是上陣殺倭寇的英雄。總不能讓他們就這樣淪落成泥。”

    李言恭如此好說話,汪孚林簡直是意外之喜。他當即替江文明道了聲謝,等到他與程乃軒和李言恭一道出門,到了朱家,就隻見李言恭親自進門,直接把衣衫不整的朱某人給拎了出來,饒是他之前見識過李言恭偶遇之後就把他和程乃軒給請回白雪山房的做派,也不禁對這位妙人小侯爺頗為心折。

    氣急敗壞的臨淮名醫朱宗吉在聽明白是怎麽回事之後,吩咐家中老仆回去拿外頭大衣裳和藥箱,整理了一下領子。便衝著李言恭冷笑連連。

    “叫人看病就這麽個態度!有本事以後你別生病!”

    “朱兄,看病是十萬火急的事。總比你睡覺重要。”李言恭一麵說,一麵還指了一下汪孚林和程乃軒,“再說,不止我一個人在等你,汪程二位賢弟也一樣在等你。”

    “和你混在一起的,就沒好人!”

    朱宗吉沒好氣地撇了撇嘴,待見汪孚林和程乃軒一臉詭異,他便恍然大悟,當即拆台道:“你們兩個恐怕是剛認識這位小侯爺不久吧?他名聲好聽,為人也不錯,可要是給他認識了,就別指望他會客氣,差遣起人的時候那叫一個理直氣壯。楊俊卿那還是尚書公子,如假包換的武狀元,竟然被他三言兩語就給挑唆了去馴烈馬,險些沒從馬上掉下來,他為此幾乎被楊尚書給念死!不過他李言恭也有一個好處,不是真心相交的人,不會拎來見我。”

    這種隻有親朋好友才能知道的內情,汪孚林當然不可能打聽出來,此刻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可今天的半日交情就讓人真心認可,不容易啊!

    “那是因為汪賢弟程賢弟與我相交半日,於自己幾乎隻字不提,於好友也好,同科解元也罷,卻不吝大費唇舌,說話又直截了當,半點不矯飾,這樣的朋友交來自然省心。”

    李言恭嘴上這麽說,心裏卻在想,汪孚林提到的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名字恐怕都是假的,如今在不在還不知道的納蘭公子,那幾首好詩又不為人知,如果汪孚林品行差點兒,全都安在自己頭上,誰能知道?而且要結交這等雅人,自己沒幾斤幾兩,又隻是庸碌人,誰能看得上眼?再說到江文明,世人都羨慕解元風光,要不是古道熱腸,誰又會給一個合不來的解元討公道?

    至於那程乃軒,才學暫且不提,他又不是鄉試主考官,隻看其在書肆也好,在自己家也好,想到什麽說什麽,也是個很有趣的妙人!

    朱宗吉嘴上和李言恭過不去,心裏卻知道這位小侯爺交友素來隻看是否交心,不問家世,因此打趣兩句之後也就一如平常了。他雖是杏林名手,卻也不坐車不坐轎,提著藥箱就上了馬,等到了新安會館前停下,他就喲了一聲:“敢情你們是徽州府的人!徽州那地方就是邪門,本地一府六縣貧瘠得很,出來做生意的卻是富得流油,但要說起讀書,卻又不遜蘇常應天,我一直就琢磨著,徽州府到底是怎樣人傑地靈,有機會一定去看看!”

    “行啊,要去不妨趁早,我們不日就要回鄉,朱大哥你一起來?”程乃軒為人不要太自來熟,立刻邀請道,“到了徽州我和雙木給你做向導,保準一府六縣帶你逛個夠!不說別的,孚林老家鬆明山和對麵西溪南的那些園林,可是不遜南京城和蘇州揚州!”

    “這可是你說的!”朱宗吉絲毫不客氣,笑吟吟地說道,“李小侯,你給我聽到了?讓令尊老大人晚點推薦我,等我到徽州府回來之後再說!官身不自由,民身卻大自在,就這麽說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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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八章 風雅和銅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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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小侯爺這個尊稱相比,李小侯這三個字聽著既像是尋常平民的名字,又像是朋友之間親密戲謔的稱呼。此刻就隻見李言恭灑脫地聳了聳肩,也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而朱宗吉卻也不廢話,下馬之後一把拖了程乃軒就進了新安會館。盡管李言恭乃是勳貴世子,可南京清一色的綾羅綢緞庶民穿,他那一身素綢根本顯不出來,今日帶出來的隨從不過四個,對於見慣排場的新安會館來說當然算不得什麽,迎來送往的管事當然隻當尋常訪客一般。

    但即便是管事對尋常訪客的禮數,那也是客客氣氣,等閑人挑不出一絲毛病。而且,當聽說李言恭請來了一位杏林妙手給江文明看病,那管事的態度就不止是客氣,而是帶出了深深的尊敬。他退後一步深深行了一個大揖,直起腰後才感慨地說:“咱們徽州府好容易又出了一個解元,若是就因為之前那些波折有什麽損傷,日後新安會館哪裏還能說給遊學應考的士子遮風避雨?多謝這位公子仗義,更多謝汪小官人和程公子古道熱腸。”

    汪孚林見李言恭笑著受了這番致謝,他當然不會吃飽了沒事幹不揭破李言恭身份,自己也謙遜了兩6≈,句,就把李言恭帶去了江文明的住處。一進屋子,他就看見程乃軒正目瞪口呆站在那裏,而那位在李小侯爺口中將來必定會成為太醫院禦醫,卻有一手好文采的風流人物,正一手扣著病懨懨的江文明脈門。一手摩挲著隻有幾縷短須的下巴。嘴則是沒停過。



    “風寒入體好治。愁思鬱結難治,你這家夥已經命夠好了,整個南直隸幾萬個秀才總有的,每三年才能出一個解元,卻被你奪了在手,這時候去想什麽已經過去的事情幹什麽,還不好好想想將來怎麽考中進士,怎麽出仕當官。怎麽光宗耀祖?你這死腦筋要是不能別轉過來,我看你別說明年會試別想去,四年之後也別想參加下一屆鄉試了,好好窩在老家養你這多愁多病的身吧!”



    程乃軒剛剛興衝衝進來的時候,說請來了一個妙手回春的好大夫,江文明雖有些心灰意懶,但還是感激的,可沒想到這年紀輕輕的大夫診治之後,嘴裏竟是蹦出來這樣一大堆刺心的話!他氣得直發抖,本待反唇相譏。可偏偏人家字字誅心,他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反駁起。就在他覺得胸口一陣陣刺痛的時候。他就隻見一個人走了過來,正是汪孚林。



    “江兄,這位是朱宗吉朱兄,我今日和程乃軒偶遇臨淮侯世子,世子聽聞你這病情之後,特意親自去請來的。人家是醫術直達天聽,日後要進太醫院的杏林國手,也許話說得不中聽,但我覺得你應該聽進去。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這話你這樣的大才子總聽說過。生病這種事,心態最重要,你自己當一點事沒有,縱使天大的病也可能奇跡一般就好了。你自己當成病入膏肓,那即便是一場風寒感冒,興許也得拖上幾個月乃至危及性命。”

    江文明隻聽了前半截話就已經呆了。他到南京這麽長時間,南京守備臨淮侯的名頭自然聽說過,奈何這對父子固然好文愛詩禮賢下士,臨淮侯府的門檻卻很高,等閑人根本進不去,哪怕他如今是解元也一樣無路登門。汪孚林和程乃軒能夠偶遇李言恭,這運氣著實不是蓋的,可竟然還想到他的病,這是怎樣的人情?而且李言恭甚至還把未來的禦醫都給自己請來了,他一個寒門書生若是還自怨自艾,又怎麽對得起人家這份心?

    “朱先生,汪賢弟,多謝當頭棒喝!更要多謝小侯爺為我這軟弱書生費心了。”他掙紮著坐直了身子欠了欠身,這才咬咬牙說,“我這就振作養病,否則豈不是平白讓親者痛,仇者快?”

    “這才對嘛。”程乃軒剛剛是著實被朱宗吉的口無遮攔給嚇著了,此刻忍不住小聲嘀咕道,“不過朱先生你可太厲害了,將來進了太醫院也這麽說話?”

    “就因為將來不能放肆了,現在能放肆堅決不放五!”朱宗吉煞有介事地答了一句,這才鬆開手說,“解元郎,你這病隻要痛痛快快再發一身汗,就能消解大半。你之前用的藥方我看過了,沒什麽大問題,回頭我再留個方子,你試試藥浴,三天之後要還不能下床,來砸我招牌,太醫院我也不去了!”

    李言恭在後頭看熱鬧,覺得這些人著實有趣,自己沒有白忙活,嘴角笑容就更深了。因此,對於江文明接下來的千恩萬謝,他一點都沒放在心上,卻從袖中取出一分帖子往床頭小幾上一放,氣定神閑地說道:“朱兄既然都說了三天,那五天後我府中有文會,江兄看看能不能來。若真的身體大好,這家夥也算鐵口直斷了一回。對了,汪程二位賢弟若是有空,也請賞光再遊白雪山房。”

    見江文明連聲答應,汪孚林卻想都不想就笑容滿麵地拒絕道:“實在對不起小侯爺了,我們兩個畢竟是商家子弟,這鄉試考完了,也需要幫襯一下家裏的產業。畢竟,揚州鎮江和杭州三地的票號開張才一年,南京這邊又要再開一家,從選址到選人等等,尤其是押運銀兩等等事宜,全都要操心,您這最是風雅的文會,我們兩個渾身沾滿銅臭的家夥就不去了。”

    程乃軒簡直覺得汪孚林的回答太對自己胃口了,他才不想去那種悶死人的文會詩社絞盡腦汁!他壓住心頭歡快,故意苦著一張臉說:“確實如此,還請小侯爺見諒,我和雙木恐怕都去不了。”

    江文明愣住了。因為在他看來,哪怕汪孚林和程乃軒幫他從臨淮侯世子李言恭那兒請來了大夫,幫了他大忙,可總不至於一絲私心也沒有。都是今科舉人,程乃軒的詩詞水平如何他不太清楚,可汪孚林之前到了南京,各種各樣的比試還應付得少嗎?不說別的,三年前在徽州府城的狀元樓英雄宴上,汪孚林在無數人質疑的情況下,吟出了那一首讓很多人津津樂道的詩,分明有大才,為什麽這次機會就在眼前卻拒絕了?

    朱宗吉也有些意外。在他看來,和李言恭交往的人幾乎清一色都是文人墨客,固然其中有不少和李言恭脾氣相投,但文人好名乃天性,他這個醫術卓絕的都不例外,汪孚林和程乃軒兩個新科舉人,正應該為明年的會試好好造造勢,怎麽卻反而不去?

    李言恭同樣覺得不可思議。曆來他這白雪山房的邀請何其難得,文人墨客誰不趨之若鶩,沒想到卻被兩個初出茅廬的少年舉人給拒絕了。然而,他終究是他日臨淮侯府的當家人,汪孚林的話在腦海中再次過了一遍,他一下子捕捉到了票號兩個字。這一年多來,東南各地突然開出來的那幾家專做匯兌的票號,他當然聽人提起過,道是最適合在異地做買賣的商人。他雖不親自經手家中庶務,可為此也去好奇地了解過。

    李家重新得回爵位,至今還不到四十年,而在此之前,則是世襲錦衣衛指揮使的虛銜,家底非但不能和魏、定、英、黔四國公相提並論,就連其他世襲侯爵伯爵都要差很多,最重要的是,家中作為不動產的田地莊園,實在是太少了!而他喜好風雅不假,可家中開一次詩社文會,所需要付出的代價,那也是寒門士子想不到的高昂。可是,為了重振家門,為了光耀門楣,為了名聲,有些東西不能因為吝惜錢財就放棄。

    於是,他欣然笑道:“沒想到兩位賢弟家學淵源,都已經是舉人了,卻還不忘本。這一年多來,票號兩個字我聽得耳朵都要起老繭了,今天難得有行家裏手在,我可得問個清楚明白!”說到這裏,他便衝著床上那目瞪口呆的病人江文明微微頷首道,“江公子好好養病,五天後我等你。眼下就不攪擾你了,我和汪程二位賢弟出去說話。”

    朱宗吉眼見李言恭和汪孚林程乃軒一塊離去,對於臨淮侯府狀況心知肚明的他當然不會對江文明點破其中玄虛,囑咐了這位病人幾句之後,便也起身告辭。他出了屋子之後,卻沒有去找李言恭,而是若有所思在外頭站了一站,隨即叫來了新安會館的管事,饒有興致打聽起了汪孚林。這不問不知道,一問之下,他方才發現,汪孚林看似不過十七八的少年舉人,可經曆卻精彩到讓年紀大其一倍的自己都隻能瞠目結舌。

    最有趣的,則是那管事神秘兮兮說出的兩個名號——汪災星和汪財神。

    “明明是截然相反的兩個詞,卻居然在一個人身上……看來我真的得去徽州府好好逛逛!”

    大約一個時辰後,李言恭方才出了新安會館,帶著四個隨從匆匆回了臨淮侯府。他自從成年之後,在別業白雪山房住的時間反倒比在家裏住的時間更長,因此上下人等見他這時候回來無不有些詫異。而他也顧不上那些,徑直來到了父親日常起居的書房。

    一見到李庭竹,他行過禮後便立刻要求屏退閑雜人等,繼而就直截了當地說道:“父親,這些年臨淮侯府算是在東南,在朝中站穩了腳跟,然則若要在勳貴之中不泯然眾人矣,還需子孫成器,方才能將家業守住。所以,今天我有一件關係重大的要緊事,想要和父親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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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九章 紈絝子弟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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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盛家並不是從大明建國之初就發達起來的,崛起至今還不到三十年。當初那會兒正是朝廷禁海最嚴厲,乃至於逼得倭寇肆虐的時期,盛家人緊緊攀附著官府,從低買高賣各種緊俏物資開始起步,而後在胡宗憲拚命搜刮東南世家大族的時候,又不惜血本討了歡心,從而進一步站穩腳跟。胡宗憲失勢之後,他們則是立馬靠上了鬆江的徐家,徐階一倒,他們又再次改換了門庭。

    總而言之,見風使舵的本事,南京城裏盛家要是敢認第二,那就沒人會認第一。

    正因為如此,認了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為幹爺爺的盛祖俞,在外號稱金陵十三少,聲勢最盛的時候敢和魏國公府的公子搶女人,和南京六部尚書的子弟爭燈船,卻一向都是穩穩當當無人敢招惹。可這一次重重一跟頭跌下去,那頓作為教訓的板子打得他半個月都沒能下床,至今還隻能俯臥在那養傷。唯一讓他好過一點的是,孟芳在打過他之後,好歹還讓人送過一次傷藥來,這至少說明,他還沒完全在那個南京城中首屈一指的大人物麵前失寵。

    此時此刻,趴在那兒的盛祖俞正讓丫頭們給自己那傷痕累累的☆,臀腿上藥。盡管已經過去好些天了,可藥粉又或者手指碰到傷口的時候,他仍是忍不住齜牙咧嘴。據他事後聽來的說法,這還已經是下手輕了,可即便如此,他都被打得昏過去兩回,那所謂的廷杖該有多重多難捱?當一個丫頭毛手毛腳地碰到了某塊最敏感的地方時,他終於暴怒了起來,猛地挺身一腳把人踹了下去,隨即咆哮了起來。

    “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養著你們有什麽用!滾,都給我滾!”

    這些天盛祖俞脾氣暴躁動輒打罵,丫頭們也都習慣了,此刻連申辯都沒有,幾個人立馬溜了個幹淨。可把人趕出去了,盛祖俞方才想起藥才上了一半。可這時候心裏滿滿當當都是怒火的他哪肯再叫人進來,一時便在屋子裏破口大罵,無論是那會兒躲過一劫的耿定向,還是害得自己被抓了實證的江文明和應雄,他全都罵了一通,但他罵得最凶的,還是在崇正書院把他那些打手全都打翻在地,當眾讓他出了大醜的汪孚林夫妻。

    可一通罵完,他有氣無力地趴在那兒。卻不免心中窩火。偏偏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惱將上來的他不禁怒罵道:“都說了滾,還敲什麽門!”

    “十三少爺,是老太爺那邊傳話,讓你去正堂一趟。”

    盛祖俞當即打了個寒噤。天不怕地不怕,自己的爹娘人前厲害,人後對自己這兒子卻寵溺得很。這世上他最怕的人隻有兩個。一個是年紀頂多隻能當自己父親,卻硬生生要叫一聲幹爺爺的孟芳。那個守備太監真是笑麵虎似的人,一會兒笑容滿麵,一會兒翻臉就是一頓狠打!另一個則是自己的祖父,正是因為這位老太爺當年左右逢源見風使舵,這才有盛家的今天。平日他在外麵再橫,到了這位祖父麵前也立刻老實得如同提線木偶。更何況如今?

    遲疑了好一陣子,他才憋出了一句話:“我這樣子,怎麽過去?”

    “小的們備好了春凳,自會抬著春凳送少爺過去。”

    如果是平常,老太爺還喜歡他這個孫子的時候。當然不吝多走兩步來看,可自從他挨了那頓打之後就再也沒有過了。盛祖俞想著想著,隻覺得毛骨悚然。自己都已經這個慘樣了,祖父竟然連抬都要人抬著自己過去,究竟又有什麽險惡的情形在等著自己?

    可這時候他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因為門外的人說完之後就徑直闖了進來,分明是祖父身邊的心腹閻伯,他們這些孫子背後常常稱作是閻王的。在其身後,兩個身強力壯的仆人抬著一張寬大的春凳。閻伯隻做了個手勢,兩人便上前來,用粗魯卻談不上粗暴的動作替他拉上了褲子,又把他從床上架了下來放在春凳上,這才穩穩當當又抬起了春凳。出房門的時候,盛祖俞隻聽得耳邊傳來了閻伯淡淡的聲音。



    “十三少爺,甭管你心裏想什麽,一會兒可有點眼色。盛家總共三房,老太爺從前疼你,現在長房二少爺卻帶來了貴人,你可掂量掂量其中輕重。”



    長房二少爺?就是自己那個陰沉得和老太爺有的好一拚,讓自己嗤之以鼻的堂兄?從前盛祖俞把孟芳巴結得眉開眼笑時,從來就沒把長房那學老太爺卻隻學了個皮毛的伯父和堂兄看在眼裏,可現在自己最倒黴的時候,堂兄卻帶了什麽貴人到家中,他心頭那種不妙的感覺就非常強烈了。奈何此刻形勢比人強,趴在春凳上的他半點反抗能力都沒有,隻能就這麽被人一路抬到了正堂。

    當他勉力支撐身體抬起頭,好歹看清楚了裏頭都有哪些人的時候,他的瞳孔一下子劇烈收縮了一下。因為客位上坐著的兩個年輕人中,其中一個赫然是當初在崇正書院中把自己羞辱得夠嗆的那個汪孚林!看到對方嘴角一挑,對自己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他隻覺得一顆心猛然抽緊了,某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更加強烈。事後他也不是沒讓人去打聽過這個冤家對頭究竟是何方神聖,可轉眼間就被打然後禁足,除了幾個丫頭再支使不了別人,壓根不知道對方何方神聖。

    難道那次真的踢到了鐵板?

    汪孚林把盛祖俞這位金陵十三少的表情變化全都看在眼裏。他也不是那麽沒度量的人,碰到什麽事都要睚眥必報,但有些能忍,有些決不能忍。別的不說,調戲女人都招惹到他汪孚林的媳婦頭上來了,他怎麽可能輕輕放過?再者,要不是他攔著,江文明說不得都要和班房打一回交道了。此時此刻,他便笑容可掬地說道:“十三公子,久違了。”

    盛祖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幹脆趴在春凳上裝啞巴,想著橫豎自己這幅慘狀人人都能看到,到時候裝傷重就行了。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就隻聽主位上傳來了砰地一聲,打了個激靈的他猛然一抬頭,就隻見他向來一見就如同老鼠見到貓似的老太爺,正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瞪向他的目光裏滿是嫌惡和痛恨。這是以往從來都沒有過的,以至於盛祖俞隻覺得整個人如墜冰窖,牙齒都有些打起戰來。



    “沒出息的東西,成日裏除卻呼朋喚友鬥雞遛狗,你還能幹什麽?汪公子夫婦同遊崇正書院,你竟敢出言不遜,盛家的臉全都給你丟光了!來啊,給我拿家法來,我要親手教訓這孽畜!”

    盛祖俞眼見祖父那態度就情知不好,等聽到這一聲喝,他更覺十萬分無望。此刻爹娘全都不在正堂,可以想見他連求救的對象都沒有!不消一會兒,眼見閻伯竟是提著一根細細的竹杖上來,他就更加絕望了起來,使勁掙紮著爬起身滾落春凳,他便對著汪孚林那方向重重磕了幾個頭下去。

    “汪公子,汪公子,當日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求你大人有大量……哎喲!”

    賠禮求饒的話還沒說完,他就隻覺得屁股上挨了重重的一下,那一刻的劇痛差點沒讓他臉上五官全都擠到了一起。然而這卻隻是個開始,也不知道親自拿著竹杖打人的老太爺哪來這麽大力氣,每一下重重落在臀腿上,他就隻覺得那火辣辣的疼痛竟然比起在守備太監府上挨的那一頓還要更厲害。而他看不到的是,自己的下裳已經血跡斑斑,顯然那些剛剛愈合的傷口在這大力的抽打下,又再次崩裂了開來,可說是舊傷沒好又添新傷。

    不過十幾下功夫,悲憤交加的盛祖俞就昏了過去。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才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慢條斯理地說道:“老太爺何必如此,想來十三公子也不過是習慣成自然而已。再說了,豪門世家之中,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二公子不就是沉穩有為的大好青年?”



    看到那位麵相陰沉的盛家二少爺對自己投來了一個感激的笑容,汪孚林便笑眯眯地說道:“再說,李小侯引薦我來見老太爺談這樁生意,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再提起也就沒什麽大意思了,將來都是一家人。”

    程乃軒早聽說了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紈絝子弟在崇正書院調戲小北,結果被汪孚林和小北聯手揍了一群狗腿子,紈絝子弟則被扭送到了官府事後挨了守備太監孟芳一頓板子。事後他也義憤填膺,捋起袖子想要幫忙教訓人,隻不過一直都沒找到機會。此刻見盛老太爺當堂教訓惹事的孫子,他隻覺得心裏異常痛快,最是汪孚林肚子裏蛔蟲的他便立刻幫腔道:“老太爺,雙木說的是,這點小事就別放在心上了,別讓小小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事到如今,盛老太爺倘若還不明白這兩位徽州豪商子弟到底是什麽意思,也枉在商場沉浮這麽多年。他看了一眼竭力抑製滿臉喜色的二少爺,想都不想便點點頭道:“既是汪公子如此寬宏大量,我便饒了這孽畜,隻將來家中事務,再也和他無幹!”

    所謂紈絝子弟,就是一旦丟掉了家族庇佑,供給開銷,他就什麽都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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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八零章 滿是收獲的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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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幾天,汪孚林帶著程乃軒周旋於臨淮侯府和盛家之間。至於小北,她當然免不了要和三個浙軍舊部的聰明人打交道。

    浙軍不是胡宗憲的浙軍,是朝廷的浙軍,可是在這些被裁撤被忽略的昔日老卒眼中,當年主帥的悲慘遭遇和他們如今的境遇無疑有所重合,這就讓他們無形之中把對昔日主帥的評價更提升了一步。所以見過汪孚林之後,雖然聽說汪孚林為了他們奔走在南京城兩家顯赫門庭之中,張喜等人仍然想見小北一麵。

    說是男女有別,可這種事也就是腐儒道學抓住不放,底下的小民百姓自然不可能放在心上。難不成嫁到普通人家的婦人成天關在家裏,不下地幹活,不拋頭露麵逛街買東西?當潘二爺帶著張喜張兵兄弟出現,親眼看到這位胡宗憲曾經抱在膝頭見外客的千金大大方方出現在他們麵前,已經見過她一次的潘二爺毫無懷疑,張喜和張兵兩人卻在看了第一眼之後,就垂下眼瞼,有些不知道該如何繼續打量這位胡宗憲的掌上明珠。



    結果,還是小北笑了一聲:“都坐吧,不用有什麽顧慮。又不是當年見我父親,要凜凜然戰戰兢兢,我沒他∞,那麽可怕,沒法令行禁止,也殺不了誰的頭。要看我就抬起頭來,想當初我跟著乳娘逃出去四處奔走的時候,拋頭露麵的時候多了,就是後來進了葉家跟了我現在的爹娘,也是成天在外野著。”



    張喜和張兵這才稍稍輕鬆了一些,可盯著人家看到底失禮。他們隻能在入座之後稍稍抬起頭。用眼角餘光一再打量。最終無不覺得,那雖不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絕色,隻是嬌俏甜美,可這年紀輕輕的千金往那兒一坐,談笑間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從容自信。在最初的沉默過後,還是張喜忍不住問道:“小姐怎會沒有歸宗?如果知道胡部堂還有女兒活在世上……”



    “現在父親還有兩個兒子尚在人世,兒子下頭還有孫子重孫,那又如何?父親隻有一個。難不成浙軍舊部有人指望我那兩個哥哥能夠如父親一樣,將來被人稱之為國之柱石?我一個女流,沾不沾父親的光都無所謂,歲時祭祀掃墓,都絕不會忘記,想來父親不會怪我的。”

    小北沒有拿出在耿定向麵前那樣的理由,而是連續兩個反問,見張喜張兵頓時啞然,她才詞鋒一轉道:“我家相公言出必踐,答應你們的事情已經去做了。但凡武藝還沒有荒廢。又沒有固定生計的,屆時都可以在鏢局中得到一個位子。而就算身殘。武藝也都扔下的……”

    她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鏢局中要人掃地,要人看門,要人做飯,知足常樂,就算是擠,也能夠擠出地方安頓人的。你們不用擔心我拿著父親昔日的名頭,要挾你們。我們夫妻自有安身立業的本事,並不想靠父親餘蔭,也不想靠你們這些記掛舊情的浙軍舊部去做什麽危險的事。我隻是不想再有何四這樣耐不住寂寞和清貧,禍害了往日袍澤的家夥。之前那件事如若不是及時壓下,那會是多大的風波?”

    這一次潘二爺還沒開口,張喜和張兵就已經站起身來。年長的張兵想也不想就開口說道:“小姐,浙軍舊部解甲歸田的遍布東南,這麽多年了,就沒人還記得我們,隻有您和姑爺還肯為我們這些微不足道的人著想。你們的心意,我們雖不能轉達給兄弟們,卻一定會好好約束著大夥兒!杭州的鏢局靠的是打行,再加上幾位新昌高手,鎮江的鏢局靠的是機霸機工,常州靠的是丹陽邵大俠的女婿,我們南京的鏢局絕不會輸給他們!”

    張喜著實後悔自己剛剛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會兒也連忙接口道:“對,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必定不會丟小姐和姑爺的臉!”

    “那就謝謝你們了。”小北抿嘴一笑,站起身來萬福行禮道,“也請二位代我告訴其他人,隻要鏢局能夠開下去,其中三成股份,便分給各位從鏢局沒開張就辛苦操勞的諸位浙軍舊部。”

    見到這一幕,聽到這席話,潘二爺才算是真正的心悅誠服。剛剛在小北行禮的瞬間,他已經從位子上猛然彈起身來,此刻也擲地有聲地說道:“小姐放心,隻要我還在東城兵馬司一天,便會盡心竭力護持鏢局一日。我在南直隸還有一些信得過的朋友,到時候一並寫信給他們,請了他們同襄盛舉!”

    之前初到南京時,汪孚林還歎息東南各地的銀莊票號以及鏢局網絡漸次鋪開,卻隻有南京因為權貴如雲,山頭林立,插不進來,這次竟然因緣巧合鑿開了一條縫,楔入了幾顆釘子,他顧不得明年會試就在三月,立時三刻拉著程乃軒忙活了起來,同時還不忘給程老爺捎了個信。好在揚州距離南京不過兩三天路程,程老爺風塵仆仆地趕了過來,作為商場老手的他親自和盛家接洽,汪孚林則一心一意和臨淮侯世子李言恭死磨,終於在九月中敲定了合作。

    而在票號銀莊以及鏢局開張之前,南京守備太監孟芳果是黯然下台。取他而代之的,卻不再是馮保的徒子徒孫,而是一位之前和孟衝等人走得很近的司禮監秉筆,但因為此人一直禮敬兩宮皇太後,所以不像孟衝陳洪那樣倒黴,李太後總算還惦記著當初那點情分,沒留著礙馮保的眼,就把人打發到南京來當守備。這是比去皇陵司香好無數倍的養老之地,因此這位守備太監上任之後沒有多說一句話,笑納了李言恭親自送去的一成幹股,就此心滿意足。

    如此一來,官麵上的所有障礙算是全部趟平,至於如應天巡撫張佳胤,以及南京六部都察院那些官兒,有的汪孚林自己去拜會,有的臨淮侯世子李言恭幫忙指路……終於在九月末,新安銀莊和票號一一開張,鏢局則是晚了三日,那捧場的人以及盛大的排場,在南京城裏被人津津樂道了許久。以至於汪孚林和程乃軒終於挾嬌妻踏上回程,太醫院未來禦醫朱宗吉帶上已經痊愈的病人江文明同行的時候,某禦醫忍不住說了一句大實話。

    “怪不得人家都說,新安商人甲天下,我從前還以為誇大,現在看看你們還不到二十的就這麽會算計,隻手攪動南京一場大風雲,我才真信了!”

    江文明雖是接連參加了白雪山房的三次文會,以解元再加上徽州才子的身份,博得了不小的名聲以及喝彩,可漸漸學會了察言觀色的他卻瞧出來了,那位對文人幾乎沒有半點架子的李小侯在笑容滿麵招待賓客的時候,常常有些心不在焉。當明白走神便是因為汪孚林和程乃軒搗鼓出來的那票號銀莊鏢局中,李小侯摻和了很大的一腳,他當然不會再像從前那樣一味斥之為商人重利了。

    因此,哪怕眼下麵對的是讓自己能夠安然坐船西下蕪湖的救命恩人,他聽到朱宗吉這麽說卻仍是為汪程兩位說了一大通好話,直叫朱宗吉捧腹大笑。

    至於汪孚林,當然是陪著每逢坐船一定暈船的妻子在艙室中閑話。事實上,如果不帶著江文明這樣一個文弱書生,如果不是考慮到許大小姐不是那種特別能經得起路途顛簸的身體,隻他們夫妻二人,他們一定會痛痛快快騎馬回去,也免得坐船再雇馬車那麽麻煩。雖說船艙狹窄,可這會兒剝著橘子說著話,自然覺得說不出的平靜愜意。當然,去寧波探望葉家老太太是實在來不及了,畢竟北地冬天來得早,不及早上路很可能就會被大雪堵在路上。

    於是,兩人也隻能派了信使,帶了禮物去寧波。

    從鄉試報捷的報子登門報喜,再到今科桂榜題名的兒子回來,汪道蘊和吳氏等得那叫一個心焦。原本計算好了路程時日,可最終換來的卻是兒子請先回來的柯先生和方先生捎回一封急信,說是暫時被急事絆住回不了家。想到汪孚林前幾次每逢外出必定惹上一堆麻煩,老夫妻倆那是日也怕夜也怕,最擔心的是小北這次也過去了,會不會牽連到兒媳婦。直到後來第二封信送到,說是留著和臨淮侯李家以及金陵盛家談生意,他們才稍稍放下心來。

    可汪道蘊心裏那叫一個不痛快。雖說鬆明山汪氏乃是靠行商才有今日,可兒子好端端考出了一個舉人,又不像程老爺是兩次會試落榜才去做生意,這大好的年華認認真真讀書不好嗎,幹嘛非得要孜孜不倦隻顧著賺錢?

    此時此刻,他就在書房中親自監督金寶練字,嘴裏還念叨道:“歲考科考,鄉試會試殿試,一筆好字會畫龍點睛的!那小子就是不肯定下心來,否則老老實實練上三年的字帖,這金榜題名的幾率也會大些。之前那三年要是肯用心在家苦讀,也不至於老是劍走偏鋒……”

    金寶看似很用心地寫,耳朵卻一直都在偷聽汪道蘊說話,一不小心手腕一抖,一滴墨汁陡然之間落在了字紙上,他登時麵色大變。倒不是因為汪道蘊一定會惱火碎碎念,而是他素來最愛惜東西的人,一想到一張紙多少錢,這心底的懊惱就別提了。可偏偏這時候,他就隻聽窗外汪小妹一聲清脆的叫嚷。

    “爹,金寶,快出來,哥回來啦,還帶來一個到家裏做客的朋友!他們正巧在門前被叔父大人仲淹先生攔截下了,正在那吵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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