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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母亲九十岁了,发如皑雪,肤如沟壑。耳聋、眼花,行动艰难,日日端坐在公寓的窗台下,看着晨暮,一点点倾转。窗外的风雨、日月,是隔了世界的,无法再象年轻时,心动了怎样的念头,腿脚便可轻捷地奔过去。她就这样日日坐着,目光恬静地等着风烛的熄灭。而时光到了她的身上,映得分外漫长,不愿再走,偏要蹲下身,将她仅有的几根乌发,耐心地染白。
老人的光阴,除了吃与睡,剩下的,只能用来盛装前尘旧事。那些兵戈抢攘的年代、那些食不果腹的岁月,一群眼神单纯从未经世的孩子,偎在她单薄的怀裡,寻求着乱世裡的庇护。她尽力地节衣缩食着,双手不閒着,这样一步一步,艰难地熬过来。如今,孩子们过得很好,住得起宽敞的房子,穿得起体面的衣服,买得起好吃的食物,还动辄丢弃。老人便要说:想想困难时期,这样的东西都要倒掉,真是罪过啊。孩子们只好凑到她耳根前,大声地说:不倒掉,不倒掉,自己吃!转身偷偷地倒了。
孙子结婚装修房子,十几万的钱投了进去,将房间布置得清雅舒适。老人闻讯,又是一阵感慨:我和你爷爷成亲时,新房的地是泥做的,连水磨汀都没有。你们有了水磨汀还不知足,真是浪费。孙子啼笑皆非,拍拍祖母的背:我们够节省了,花了一万还不到。老人这才笑意盈盈,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掏出两百块钱来,塞给孙子:给孙媳妇买件衣服,要挑商场裡最贵的,成亲那天穿!
孙子成亲那天,新娘穿着洁白的镶着蕾丝的婚纱,成了世上最美的女子。老人眯着眼,拉过孙女:你看看,新娘子的衣服好看不,要两百块呢,你出嫁的时候,我也给你买一件!老人哪裡知道,这件婚纱花了她以为的十几倍的价格。那一切,都是孩子们善意的谎言。
有时孩子们也把老人的话语忍不住当作笑话讲,于是,餐桌上,笑声便荡漾开来。笑着笑着,目光转过去,望着灯下的老人,用光秃秃的牙根吃力地咀嚼着松软的稀饭。不知为何,总有些盛景落幕后的荒凉。也许,这便是人的一辈子了。
曾孙女出世了,日子应是越来越红火。而这时,老人的儿子在单位例行体检中,检出了恶性肿瘤。仿佛是裂人心肺的一瞬,六十岁的儿子一夜憔悴了下去,头发成了苍灰。怎样向老母亲交待,儿子将不久于人世?怎样让老母亲安度,这缺了儿子身影的晚年?怎样用最美丽的谎言,来圆老人余生的安宁?
在决定住院的前夜,儿子来到母亲跟前,俯下身,告诉母亲,他因是公司裡的技术骨干,将被领导派遣到黑龙江工作,明日就要出发,要在那儿呆很久,也许是两年,也许是五年、十年……明天女儿过来会将她接去照顾。母亲抓住儿子的手,急急地问:该死的领导怎么不派年轻人去?你都六十了,再过两月就要退了啊。儿子想要回答什么,却被一种悲恸哽住了喉,此别如生死相阻,更待何时再见!即便,他再白发苍苍,仍是她眼裡放不下心的小儿啊。他将脸埋进老人的膝间,半天起不来。
过了年,过了春天,又过了夏天,儿子在病床上不知喝了多少苦药,打了多少痛针,终于基本康復。但体内仍埋伏着可怕的炸弹,不知何时将会爆发。一出院,他急要去看老母亲,一进姐姐的家,便看见母亲坐在窗台下的椅子裡,面容安详,白发如雪。他快步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握住母亲的手大声地喊:妈,我回来探亲了,来看您了!母亲的身体猛烈地一颤,是你吗?回来了?她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睁大了混浊的眼,使劲地张望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走的时候,我好几夜睡不着觉,后悔当初为什么供你念书,考什么工程师,害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听说,那儿是先前皇帝流放犯人的地方,冬天冷得要冻死人,我怎么安得下心,每天每天的愁,那么冷的天,你在那边是怎么熬过去的……我每天给菩萨磕三个响头,让菩萨保佑你,还好,你平安的回来了……
老人还在喃喃地说着,儿子再也忍不住,任泪小心地绕过老人的衣裤,一颗一颗地掉在地上。灰色的地面上,瞬间开满了晶莹的花,一朵一朵,是最美丽的谎言,用来衬起一对母子最朴实的骨肉深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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