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行止 (02/07/2009) - 鼓勵投機見成效 兩個譯詞應矯正

iam169

林行止 (02/07/2009) - 鼓勵投機見成效 兩個譯詞應矯正
一、

金融和資本市場大幅波動，雖然為投機者帶來「無限商機」，但價格大起大落，說明這類市場的不安定性是「與生俱來」（inherentence）的，即只要有市場，在自由買賣的條件下，不論交易的是債券、股票和商品期貨或外滙，它們的價格，通常都是升降無常大漲急瀉的；而急速變動不居，意味充滿風險。堅信富向險中求的人，對此當然如魚得水，不亦快哉。

為什麼這些有一定「實（內）在價值」（Intrinsic Value）的投資媒介會脫軌而行，其高低價格均與「實值」無關？投資學者提出了不少解釋，這類書籍真是汗牛充棟，本報多位作者都憑學識、實踐或「理論結合實踐」得出一套獨特的看法；可是，這些心血結晶應用在市場，有時準確有時不太準確更多時完全落空，為什麼？當然是投資者心理不易捉摸有以致之。投資者不是根據投資理論進出市場嗎？答案是投資理論充其量只有參考作用，令他們決定買入或賣出的，是奧國學派經濟學家所說的「模仿效應」（Mimetic effect）。簡單地說，甲購進某種股票（或其他即時報價的投資項目），他必然預期其價格會上升，其他投資者尤其那些根本不做「功課」的，極可能仿效而購進（這便是本地市場的「跟風客」），需求突增，這種股票價位便可能上揚；如果「某甲」是市場人士早有共識「無寶不落」的長勝軍或是手持巨額投資者資金財力足以左右市勢的基金經理，爭相「模仿」更會蔚然成風，大家熟知的「羊群本能」（herd instinct）爆發，投資物品的價格便與其「實在價值」愈走愈遠，泡沫在這種情況下便慢慢形成！

不過，上述的推論，讀者一定會嗤之以鼻，因為股價不可能因為有人，即使「某甲」是市場公認成功大炒家的購入進而引致「模仿效應」而令其價格上升，股市更常見的事例是「某甲」購進後價格下挫令他及「模仿者」相繼「坐艇」。

令股票及其他投資媒介價格升漲的根本原因是入市資金相對儲蓄存款大增，這等於利率回順、信貸較前寬鬆，那意味資本成本下降，令所有投資媒介看起來比較廉宜且上升可期，這會吸引更多資金流入，令股價升勢愈急。值得注意的是，在貨幣及信貸供應驟增的條件下，那些「錯誤投資」比如「某甲」購進一種前景暗淡的投資物品，其價亦會因為「模仿效應」而上升，因為這些新投入的資金不必從出賣其他投資而獲得，大市欣欣向榮，有大量買盤的物品價格自然揚升。

貨幣及信貸泛濫下的漲價，直至利率回升至實質水平即高於通脹率為止，因為這等於資金真實成本開始上升；另一方面，資金供應（儲蓄及借貸入市）到達某一程度時必會停止，但長此下去惡性通脹會出現，而這是當政者最不願見的現象。非常明顯，目前正處資金泛濫信貸寬鬆意味各國央行鼓勵投機階段（貝南奇日前不正說過年底不會加息嗎？），不管經濟前景多麼不穩定，投資市場不會一洩而注而是大升大跌。

二、

投資市場上的「模仿者」都是衝動派，他們見獵心喜，不問情由，盲目跟風，即使購進錯誤物品，只要巧逢「量化寬鬆」期，便萬事大吉。

衝動的人不一定便是非理性，比方說，投資者在升市中購進股票和物業，其動機當然是為了在高價獲利；由於沒有人─任何人─能夠準確預測後市去從，亦無人知道在特定市場心態下現價是「偏高」或「偏低」，因此買進股票或物業，都是對前景（短期或長期）投以信心的一票，而這種做法不一定是非理性─你不能說未來賺錢的投資是理性、反是為非理性。

提起這點微末小事，是見最近本報有二個錯譯，必須提出商榷。

把Animal Spirits譯為「獸性」，不大妥當。多年前談凱恩斯的投資理論時曾略作解釋，現在加入一些新想法再寫一次，也許為讀者所樂見。

陸谷孫把Animal Spirits譯為「生氣、（身心的）健旺」，是否貼切，姑且勿論，但肯定不能用以形容投資者的心態；更重要的是，人亦是animal之一，說人有「獸性」，根據一般理解，有兇殘野蠻不倫的含意，這與投資有什麼關係！

筆者正在斷斷續續拜讀二位大名家阿卻洛夫和舒拉（G. Akerlof和R. Shiller）合著的新書《Animal Spirits》，其〈導讀〉及〈第十一章〉均對此字有所闡釋。阿當．史密斯揭櫫的「經濟人」被奉為圭臬二百餘年，但七十年代開始多項試驗已證實人的行為亦會受「非經濟動機」所左右，而研究這種傾向的學問便稱「行為經濟／財務／心理學」。人類這種非理性決定，凱恩斯早已發現，並力陳其在商業決策中的重要性，這便是他在《通論》中數度提及的Animal Spirits；沒有這種有失常性（out of mind）的想法，在前途未卜前景不明之下，有誰會作出冒險性決策（這種看似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推斷，現在不得不修訂；因為利用他人的金錢〔ＯＰＭ〕作投資的人，肯定會為利己動機所驅使隨便〔胡亂〕投資）。經凱恩斯品題，Animal Spirits成為經濟學常用詞，而其義被定性為「躁動不安及前後矛盾的經濟活動」（本書頁四）。非常明顯，把這種解釋用到投資決策上，我們只能說這是非理性或「不經大腦」而不能說是「獸性」！

把Animal Spirits譯為「獸性」，不對但不算離譜，但譯beggar thy neighbour為「向鄰居行乞」，肯定大錯，因為其原義為「損人利己」，過去的一般譯法為「以鄰為壑」，大概後一字較僻，似已棄用。此詞源自一種盛行於十八世紀現今極冷門卻未完全消失的兒童紙咭遊戲beggar my neighour，參與者目的在吃掉（capture）他人手上的牌，其含意當在搶奪「牌友」─鄰居─所有，讓他（們）淪為一無所有的「乞丐」而你則獨肥。於二十世紀初，此詞被經濟學借用，用以形容實行貿易保護主義政策國家不顧他國死活自肥的情況，而自肥亦即貫徹保護主義的手段包括限制外國貨進口（限額制）、徵收進口關稅及貨幣貶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世界經濟大蕭條的罪魁禍首便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各國不是在互利基礎上談判擬定彼此可以接受的政策，從而克服高失業率及通貨收縮的難關，而是在貿易上各自採取「損人利己」策略，人人希望不顧他們死活「獨食自肥」，結果卻應了我國那句老話「獨食難肥」！事實上是，某國搶先實行保護貿易政策，以為佔得先機可獨享漁利，哪知必然會招致報復，國國「閉關」保護本國工商業，結果沒有國家得益。這是催生大蕭條的一項不可忽視因素。

迫使鄰居「行乞」的，不僅僅限於國與國之間，一國之內亦有這種情況，這是州與州之間競爭以吸引工商業投資的必然後果。二○○二年一月號（第七十五卷）的《公共經濟學學報》有芝大二教授A. Goolsbee和E. Maydew的論文〈覬覦「鄰居」的工業〉（Coveting Thy Neighbor's Manufacturing），檢視一九七八─一九九四年間美國各州如何通過巧妙地調整稅率以達對本州最有利的投資政策！

無論如何，這句英文的意思不是「向鄰居行乞」而是「迫使鄰居求乞（淪為乞丐）」！

香港正在大力推廣通識教育，傳媒人落筆更要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