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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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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一章 戰線和詭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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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寶的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去年汪孚林去廣東,他留在家鄉讀書,卻因為已經訂婚,自然頻頻往來於宣城和歙縣之間。等到他桂榜題名中了舉人,雖說不打算參加今年會試,但因為汪道昆的要求,他就跟著沈懋學和沈有容叔侄到了京城來,一路上相處很好,他更是敬愛沈懋學的學問,佩服沈有容的武藝。即便汪道昆沒有讓他從學於沈懋學,而是讓他從學於許國門下,也絲毫無損於他和未來嶽父家的天然親近。

    可此時汪孚林開口發問,似乎竟是表示和沈懋學政見相左!

    許國聽到這大半夜的沈懋學家中竟是來了不少客人,眉頭也一下子緊緊皺起,但緊跟著,他一掃汪孚林和程乃軒,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二人……”

    “我剛剛和程兄說,首輔大人雖上書請丁憂守製,但皇上可能會奪情,程兄表示,他這個給事中沒什麽異議,我也一樣。”



    平心而論,許國對程乃軒這個女婿,最初並不算十分滿意,隻是程老爺誠意十足,又是許村許老太公親自做媒說合,他就答應了下來。原以為出身豪富的程乃軒運氣好考中秀才之後,便會做個富家翁,卻沒想到對方竟然真受得了方先生和柯先生那兩位的操練,磕磕絆絆從舉人一直考到進士,一任縣令更是當得兢兢業業。可是,程乃軒回京在六部任主事也好,又或者在其他不大重要的衙門磨練一下資曆也好,他唯獨不想其進入科道。



    科道這種地方,說是激揚文字,可實則戾氣和功利心全都太重,稍有不慎,就是再純良的性子也會被帶歪,更何況程乃軒本來就跳脫不穩重?

    可此時聽到汪孚林表明了和程乃軒兩人相同的態度,許國不由得鬆了一口大氣。他dian了dian頭,含笑讚賞道:“好,我原本還想若有萬一,如何勸你二人,沒想到你們自己心裏透亮。身為科道,該爭的事自然是寸步都不能讓,可這種事情就沒有大意思了。更何況……元輔為人和從前的高新鄭一樣,睚眥必報。與其在這種時候以卵擊石,不如留在朝中,曲意調護,而∮ding∮dian∮小∮說,v≯o< s=”arn:2p 0 2p 0”>s_();不是如今以清流得一世之名,卻於情勢無益。”

    許國自己在心裏說,換做是我在主少國疑之際穩定大局,推行新政,突遭丁憂時卻遇到別人立刻改換門庭,也不能忍!當然,張居正此前行事,太過不擇手段了,這也是他根本不希望親朋故舊跳出來的最大原因。而此次和從前揪著汪孚林的某些人不同,隻怕不用驅趕,那些群而不黨的真君子便會主動衝鋒陷陣。

    怪不得當權者在大多數時候,寧用循吏,不用清流。

    金寶侍立在旁邊,幾次張嘴想要發問,最終卻都不敢開口。還是許國看到了他那惶恐的樣子,當即說道:“金寶,你也不用替沈君典太擔心,你父親和他相交莫逆,不會看他自毀前程,總會想辦法的。但若是他真的執迷不悟,你和沈家的婚事,也不會受到影響。”

    汪孚林見許國竟然對自己這麽有信心,登時笑了,隨即猶豫了一下,他便決定提前打預防針:“許學士,其實還不止沈君典,我擔心我家伯父也會犯了倔脾氣。”

    此話一出,許國那淡然若定的表情登時維持不住了。歙黨三駕馬車,如今便是殷正茂、汪道昆以及他。這其中,他是科場晚輩,但因為當年考中庶吉士後又留館,步調不緊不慢,走的是標準儲相的路線,自始至終就在翰林院體係之中騰挪,曆轉的都是司經局、詹事府這種給翰林的典型加銜,所以即便殷正茂如今已經是戶部尚書,汪道昆亦是兵部侍郎,對他的意見也素來重視。

    但是,三人平日匯聚一處的時候少之又少,不過是碰到的時候偶爾多說幾句而已,免得被人扣上鄉黨的大帽子。他深知汪道昆素來和王世貞頗為交好,性子也和那位有dian像,詞賦華豔,最喜好詩社文會,已經年過五十卻頗負意氣,這一dian和他的和光同塵不同,和殷正茂的一心向上也不同。想到這裏,他便看著汪孚林道:“你和你伯父就算因事鬧翻,總不會到現在還沒和好吧?他是長輩,你是晚輩,何至於如此?”

    “道不同。”汪孚林省掉了後半截不相為謀,隨即欠了欠身道,“還請許學士能夠出手相助,盡快將仲淹叔父外放的事情落到實處。畢竟,咱們那位天官塚宰,和我不大對付。”

    這其中之意,赫然是防著汪道昆發昏!

    許國隻覺得一顆心猛地一收縮,見程乃軒也瞠目結舌地瞪著汪孚林看,他就一字一句地說道:“汪南明不是三歲孩子了,真至於如此?”

    “許學士覺得,此次若是首輔大人一旦奪情,還會是科道衝鋒陷陣,而朝中大佬全都穩若泰山?不,這麽大的事,單單科道不成聲勢,必定是有一兩個朝中大佬出來聲援的。我可以在這負責任地說一句,吏部尚書張子文,他是一定會異議的!

    他這個吏部尚書當到現在已經好幾年了,倘若還甘心一直都當應聲筒,之前也不至於為了我的事情非得和首輔唱對台戲。而有了他發聲,其餘高官自也不會全數沉默。在他們的地位上,隻要不附議奪情,那就是一種聲援。至於伯父到底會做到什麽程度,我不敢打包票,但他想來不會沉默。”

    許國一下子覺得異常頭疼,可這時候若去拜訪汪道昆,回頭汪道昆不聽勸卻硬是要上書,他多年來維持的不偏不倚,隻鑽研學問,不涉入政爭的立場就徹底破壞了——正是因為這種超然立場,又是萬曆皇帝的半個老師,他在翰林院方才有如此地位。所以,他不得不鄭重其事地問道:“倘若你伯父立場真與你相左,那你準備如何?”

    “到了那時候,便是不相為謀了。”汪孚林將剛剛省掉的半截話給說全了,這才笑了笑說,“如若不是如此,我也不敢求許學士幫我叔父。”

    “好吧,此事我知道了。”許國想到和長子是連襟的是汪孚林,又不是汪道昆的兒子,心下莫名多了幾分慶幸,更讚賞的是汪孚林哪怕和汪道昆鬧翻,也能考慮到安置汪道貫的迫切性。想想兒子尚未入仕,兒媳冰雪聰明,襄助妻兒頗多,而這一門親事連到了甬上鄉黨滿朝的葉家,也連到了鬆明山汪氏,他對金寶這個學生就更多了幾分期待。此時此刻,他便開口問道,“金寶之前說要請你起表字,你可有眉目沒有?”

    剛剛說了一大堆話,正捧起茶盞準備喝水的汪孚林險些沒噴出來。回頭看了一眼滿臉期待的金寶,他哪敢說自己這幾日根本就沒來得及想,當即苦笑道:“雖勉強擬了幾個,卻都不甚好,等這次首輔大人家裏這檔子事過去,再和許學士商量金寶的冠禮和拜師禮如何?”

    程乃軒今天完全當了一回不出聲的陪客,眼見汪孚林三言兩語說得許國答應為汪道貫的事出手,又摸清楚了許國的立場,他忍不住心中偷笑,嶽父這麽練達的人,竟也被汪孚林誑進了彀中。說實在的,他根本不相信吏部尚書張瀚那種積年老官油子,將來可能為了張居正奪情而跳出來當出頭鳥。

    可等到話題轉到金寶身上,程乃軒心中一動,少不得就幫忙把話題又轉回了宣城沈氏,得到了金寶感激的一睹。

    因為同在翰林院,汪孚林又再次請托,想到關乎金寶的嶽家,許國又愛惜人才,自然便答應回頭探一探沈懋學的態度。有了這位老師的應承,金寶如釋重負,汪孚林卻沒有輕鬆多少。畢竟,他和沈懋學之前相處了小半年,對其的了解自然遠勝過涉世未深的金寶。

    就和他甚至都不去遊說汪道昆一樣,沈懋學也有自己的堅持,對於如今這件事,未必會聽他的。

    由於時辰已晚,程乃軒原本想留汪孚林在許家借宿一晚上,可許家總共也沒多大,多了一個金寶還能湊合,他再留下,那就太擠了。因此,汪孚林自忖之前在都察院也常有晚歸,就謝絕了這番盛情,在二更三dian(十一dian不到)的時候啟程回家。此時已經過了最熱的盛夏,白天烈日之下卻還酷熱,晚上起風之後卻已經多了幾分涼意。加了一件黑色大氅的他隻帶著劉勃一個隨從,卻是習慣性地抄近道。

    可正當他踏入一條小胡同的時候,一條突然竄出來的黑影,卻讓他一下子勒住了馬,而後頭的劉勃也立刻趕上前來,滿臉警惕地擋在了他的身前。

    “是都察院廣東道掌道禦史汪侍禦,對吧?”

    黑夜之中,隻有兩匹坐騎脖子上掛著的兩盞騎燈正發出微微光芒,可即便如此,仍被對方一口喝破身份,汪孚林自然免不了心生警惕。他之前在都察院下晚班的時間多了,再加上京師內城這種地方巡查很嚴,幾乎沒出現過襲擊官員的事情,一來二去,他就免不了放鬆了防衛,誰想到夜路走的多了,卻還是會撞上鬼。此時此刻,他隻用左手稍稍提著韁繩,右手卻往腰間摸去。

    身為監察禦史,又不是在外巡按,隨身佩劍這種習慣和京師紙醉金迷的氛圍格格不入,所以他也已經很久沒有佩劍了。但因為和小北朝夕相處多了,腰間錦囊中藏幾枚小巧的暗器,卻已經成為了習慣。此刻,他扣住了一枚小飛刀,心裏卻在祈禱一會兒的準頭能像小北那樣一發中的。

    “看來我沒有找錯人。”那黑影稍稍伸展了一下四肢,見對麵主仆倆如臨大敵的模樣,他卻怡然不懼,緩步走上前來,“是何夫山先生讓我來的。”

    何心隱?

    汪孚林眉頭擰成了一個結,卻壓根沒有半分放鬆的意思。不得不說,王守仁的徒子徒孫們全都太有個性,何心隱、王畿,這些一個個都是滿天下亂轉的性子,而且都繼承了王守仁文武雙全的習慣,總有那麽一手劍術或者防身術,結交的人也是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尤其是何心隱,更讓呂光午這個弟子去遍訪天下豪傑,其中那些卷冊的內容到現在還深深印在他的腦子裏。

    不是他膽小,實在是這種東西不出事不要緊,一出事就是天大的把柄,還是東西燒掉,記在心裏最安全。

    “何先生為何請你來見我?”

    “何先生請我將此物交給汪侍禦。”

    見對方雙手托出了一個黑色的包裹,汪孚林瞳孔猛地一收縮,沉吟片刻,他卻伸手攔住了一旁要下馬的劉勃,而是自己下了馬背,隨即緩步上前。兩邊的距離不過五六步,如果來的真是刺客,那麽根本就不用這一套,直接暴起行刺方才是最方便也最效率的。

    可想歸這麽想,他已經從錦囊中收回了右手,但手指之間死死扣著那小小的飛刀,後背心在這清涼的夜色中竟已經微微出了汗。尤其是當伸左手去接那包袱時,感到那沉甸甸的重量,他不得已連右手也伸出去了,心中自然更緊張不過。

    劉勃在後頭看得再也忍不住了,須知兩手接住包袱,這還哪裏能夠騰的出手來防衛?可當他下馬匆匆趕過去時,那邊廂黑衣人卻已經飛速退後了幾步,甚至還躬了躬身。

    “汪侍禦果然坦蕩好膽色,隻不過,下次還請小心一些,若遇到居心叵測之人,你剛剛這舉動早就死了十回了。在下任務已經完成,就此拜別!”

    眼見人飛也似地消失在夜色中,長長舒了一口氣的汪孚林暗想,要不是你掣出何心隱這種外人不大知道和我有關聯的名字,我哪敢這樣和你接觸?瞅了一眼手中的黑布包袱,他想了一想,就示意劉勃背在身上係好。等到回轉上了坐騎,一路上打足了精神提高警惕,有驚無險地回到了家,他二話不說就解下劉勃身上這包袱,直接拎回了書房。

    然而,打開包袱之後,他就隻見裏頭赫然是一摞手寫的文稿。見此情景,他第一反應是何心隱打算去做什麽翻天覆地的事,所以把遺留的文稿都交托給了自己,可細細一想又覺得不現實,畢竟,有暫時回鄉休息一陣子的呂光午在,何心隱幹嘛要交托給自己?可是,等他略翻了翻其中一本,看到那行文口氣之後,他就立刻推翻了之前的猜測。且不提字跡,其中那種充滿了怨尤之意的行文口氣,斷然不是何心隱的。

    一時間,他竟也顧不得坐下,就站在那裏細細翻閱了起來。等到一目十行看到底,他終於驚駭到了十分。

    竟然好像是前首輔高拱記述當初隆萬之交司禮監和內閣權力更迭的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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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二章君子坦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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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給呂調陽道賀的人險些把整條胡同都給撐破了,到最後,惱將上來的次輔大人直接關了家門,就住在了內閣不回來,又吩咐關了張居正那間直房,不許人進出,又把內閣議事廳中自己的椅子給重新挪回了原來的位子,但是,自從劉吉劉棉花之後,這*十年來,畢竟再未有過首輔奪情的舊例。哪怕是正德年間的首輔楊廷和,也是硬生生在家守了二十七個月全喪。因此,被張居正壓製多年的朝臣們,仿佛都看到了頭頂大山被搬走的希望。

    哪怕呂調陽和張四維立刻上書,援引楊溥金幼孜李賢的舊例,請與張居正奪情,也依舊沒有製止某種勢頭。

    因此,既然在家裏堵不到呂調陽,在張居正上書請求丁憂守製三日之後,也就是事實上的首輔去位已三日,按照慣例,內閣僚屬以及翰林院的學士以及修撰、編修、庶吉士們,便有好些身穿禮服前來向次輔呂調陽道賀。盡管這是翰林院和內閣天生親近的特權,但呂調陽還是隻覺得焦頭爛額。

    畢竟,他之前才通過鼓動張四維的那些門生上書和自己的門生打擂台,把自己摘幹淨,誰知道張居正竟然會在這種時候突遭丁憂!



    他和張居正共事的時間更勝張四維,從拾遺補缺到婉轉勸諫,什麽事都肯做,什麽事都不爭,所以他最清楚張大學士府那大門緊閉之下潛藏的訊息。



    盡管隻是守製短短兩年零三個月,朝中卻可能日月換新天,張居正會冒那個風險嗎?他放得下那些竭力推行的政令,放得下手中握著的大權嗎?

    心中萬分不願意在這種時候被人推到首輔的位子上,呂調陽更知道請求給張居正奪情,民間風評會把不孝四個字扣到腦門上,可他實在扛不住某些太熱情的人。因此,他在默默又輪值了兩天之後,便幹脆一道告病請致仕疏,將內閣事務一股腦兒全都丟給了三輔張四維,自己也回家“養病”去了。



    然而,張四維好容易逮到這麽好的機會,將呂調陽完完全全架在了火上烤,哪裏肯接這樣燙手的山芋?呂調陽前腳剛回家,後腳太醫院的太醫們就追過來了。這其中,當然不包括這兩年隻管張居正家中情況,不管外人的朱宗吉。對於這種狀況,呂調陽恨不得當頭一桶涼水澆到底,也省得人家再逼迫上來,可他深知這撂挑子的舉動既然被人擠兌到了如今這光景,就算自己驟生大病,那不過是折騰自己,成全別人,於是也隻能對太醫說了一籮筐好話。

    但他終究還是承諾,次日便回內閣理事。可這並不妨礙他回內閣理事的同時,又上了一道請告病致仕的奏疏。

    轉眼便是七日過去。之前王繼光彈劾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的大風波,如今卻好似風過無痕,再也沒人提起牽涉其中的那些六科廊給事中以及都察院禦史們。每一個人的眼睛,全都盯著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的反應,全都盯著內閣次輔呂調陽的言行舉止,生怕錯過了這曆史性的一刻。

    畢竟,就在張居正聞喪之後第三日,宮中皇帝就賞賜了從銀兩、寶鈔、紵絲、白米、香油到麻布、香燭等一大堆物品,這還僅僅是皇帝,仁聖陳太後和慈聖李太後也都有差不多的賞賜。而在第四日,宮中就派了司禮監太監魏朝護送長子張敬修和幾個兄弟趕回湖廣,隻餘身上尚有官職的張嗣修還在京城。



    然而,便是這一天,除卻一部分眼見宮中遲遲不見反應,心中有所猜測,又或者汪孚林這種“未卜先知”後續變化的妖孽之外,出乎某些人意料之外的奪情聖旨,卻是從宮中直接送到了張府,道是請張居正過七七之後回內閣理事。萬曆皇帝不用別人,親自寫了工工整整的手詔,其中“父製當守,君父尤重”這沉甸甸的八個字,俶爾傳遍滿朝文武,也不知道多少人為之嘩然。可還不等某些清流將義憤化作實際行動,張居正的《乞恩守製疏》便遞了上去。

    對於這種猶如首輔請致仕時一樣,一再請,一再留,完全是麵上功夫的惺惺作態,不少人自然心知肚明。便如張四維原本雖是和呂調陽幫著上書請奪情,但心裏還抱著一絲渺茫希望,盼著張居正銜恨呂調陽,將其一腳踢出去,而後為了養望,丁憂守製,將首輔之位讓給自己,如今卻已經完全熄了那熱炭團似的心思。



    可即便那最美好的如意算盤已經落空,他冷眼看著呂調陽勉力票擬,兢兢業業,精神卻顯然很不好,告病的奏疏一道接一道,他便知道,自己和王崇古之前的謀算就算一度失敗,可張居正喪父卻挽救了這個計劃。

    否則,呂調陽又怎會如今日這般,眼看就要失去張居正信賴,甚至還受到宮中太後皇帝以及馮保的疑忌?

    而當張居正和皇帝一個堅持要丁憂,一個死活要奪情,這一來一去轉眼便是三個回合之後,之前喧囂一片的京城卻是詭異地寧靜了下來。給呂調陽去道賀過的捶胸頓足,暗悔押錯了寶;眼看張居正丁憂,就沒再去大紗帽胡同刷存在感的外地進京候選官員懊惱不該算錯了局勢;至於那些因為張居正的政令而吃過悶虧,摩拳擦掌準備等張居正一走便反戈一擊的某些官僚們,則是更如同蔫了的白菜。

    然而,和敢怒不敢言的他們不同,真正的清流君子當中,卻蔓延著一股義憤!

    這種情緒,沈懋學和馮夢禎自然清清楚楚地察覺到了,因為他們也是其中一份子。幾乎和選了山陰令的汪道貫就隻是前後腳,屠隆選了潁上縣令,之前在沈家連續開了幾天的聚會,送其前去山陰就任,隻是因為張居正喪父,都隻是小規模的七八個人聚聚,有的是同年,有的隻是他們進京之後交的好友,彼此意氣相投,對於首輔即將丁憂的狀況,自然還在私底下嗟歎了一陣。

    因為張嗣修家中祖父新故,而汪孚林之前又在給事中和禦史們角力的風口浪尖,他們便沒有請兩人,誰知道剛送走屠隆,情勢轉眼間便急轉直下。

    而在萬曆皇帝第一次下旨奪情時,翰林侍讀學士許國一次遇到沈懋學時,便委婉地說了一番不要意氣用事之類的話,這更讓沈懋學心中又驚怒又惶惑。可這麽大的事情,他隻能憋在心裏,誰也沒說,可每到夜深人靜處就常常放在心中思量。

    這一日,眼看萬曆皇帝第三次下旨奪情,他終於忍不住找到了庶吉士馮夢禎。他開口一說出此事,馮夢禎沉默片刻,便低聲說道:“我聽說,汪仲淹今日要啟程前往山陰上任,汪世卿會親自去送他這叔父,我讓隨從去打探了,不如我們也去城外湊個熱鬧?”

    沈懋學登時臉色大變:“你是說,許學士找我說那些話,是汪世卿……”

    “老許在翰林院是出了名遇事不吭聲的人,怎會無緣無故提醒你?別猜了,去找汪世卿問個清楚再說。許學士的兒子和他是連襟,事情肯定和他有關。”

    盡管馮夢禎讓人守在汪家門口看著汪道貫那一行出門,可畢竟隨從來回通知需要時間,當他和沈懋學出城來到官道邊那送行人常常借用的亭子時,卻見隻有汪孚林佇立在那兒,卻不見汪道貫,仿佛是人已經走了。等到他有些不自然地隨著沈懋學上前,汪孚林回頭看了一眼他們,卻是笑道:“你們來啦?叔父才剛走一小會。他軟磨硬泡想要等到塵埃落定再去赴任,卻被我硬趕了走,心裏不知道有多不甘心。”

    馮夢禎終於忍不住問道:“你說的塵埃落定,是說首輔丁憂奪情?”

    “沒錯。”汪孚林絲毫沒有賣關子,直接點了點頭,“我家那位和我鬧翻了的伯父,對奪情心懷異議。”

    沈懋學沒想到汪孚林說得這麽直接,呆了一呆後方才驚咦了一聲:“你不勸你伯父,為何還讓許學士來勸我?”

    “因為伯父官居三品,哪怕因此得罪了首輔,也就是被人尋罪名罷官回鄉,就是最嚴重的處分,也不過罷職回鄉,別人卻還要讚他一聲忠孝。但是,君典你和開之,一個是今科狀元,一個是今科會元,盡管並不是首輔的門生,但你們平日裏可都是稱一聲師相的吧?而且在別人看來,你們能有今日地位,卻是首輔賞識英才。如若你們倒戈一擊,你們覺得,首輔大人會從重,還是從輕發落?”

    馮夢禎平日相交皆是自負的名士,可謂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哪曾聽過有人用這樣冷靜的語氣做出這樣功利的分析,一下子便激憤了起來:“那你呢,你身為都察院廣東道掌道禦史,莫非準備緘默不發一言?”

    “我當然不會緘默。”見馮夢禎一下子露出了歉意的表情,顯然覺得剛剛那話太衝了,汪孚林卻詞鋒一轉道,“必要的時候,我還會幫著挽留首輔大人。”

    “你……”這一次,馮夢禎氣得夠嗆,可沈懋學卻一把拉住了要發火的同年兼好友,看著汪孚林說,“世卿,你我患難之交,又是姻親,你有什麽話還請直說,不用這樣拐彎抹角。我知道你是心懷大誌,更不屑高談闊論,要做實事的人。我們可以道不同,但我不希望就這樣起口舌之爭。”

    沈懋學還真是君子啊,如果不是相識於薊鎮風雪之中,如果不是相知於遼東危難之際,隻怕這會兒這兩個人要和自己割袍斷義了吧?

    汪孚林心裏這麽想著,隨即笑了笑說:“當初首輔上書請丁憂之初,多少人去呂閣老家中道賀,多少人在內閣中想要挪動屋子和位子,可現在聽說奪情,這批人中可有破釜沉舟,想要上書諫阻的?沒有,這些人早就在家惶惶難安了,我沒說錯吧?”

    見馮夢禎冷哼一聲隻不做聲,沈懋學則是一臉的若有所思,他便繼續說道:“如今心懷不平的,不是這些曾經站錯隊的人,而是清流之中自負意氣,恪守禮法的君子,姑且算你們兩個。你們如果真的要上書諫阻首輔奪情,那麽就趁早,現在上書,即便有人會罵你們忘恩負義,但更多的人會在心裏暗自叫好。因為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哪怕是萬一皇上太後雷霆震怒,動起廷杖,也是敲山震虎,威懾居多。”

    沈懋學輕輕吸了一口氣,沉聲問道:“如果落在後頭,那又如何?”

    “落在後頭,那就是與先行者同謀,結黨造聲勢,最後很可能拿命換一個正義公道,換一個青史留名了。甚至有人會說,那是眼看前麵的挨了廷杖,想要邀名就跟著上!你們想過沒有,就和當初嘉靖初年大禮儀之爭一樣,此事能勸得住?如今在首輔大人眼中,有人正打算趁著他丁憂守製,奪其權,毀其政,令他多年心血毀於一旦,你認為他聽得進去那些忠孝節義的真心勸諫?相反,他隻會覺得是此前鉗製言路還完全不夠,日後隻會變本加厲。”

    “須知他一向覺得,隻要目標是好的對的,用什麽手段都沒關係。你們總應該聽他平日說過,為人臣子者,當首要為國家計,可不拘小節。”

    馮夢禎隻覺得自己第一次認識汪孚林——即便他確實打算勸阻張居正奪情,當然沒那麽直接,而是打算去先勸張嗣修,可他也斷然不會在背後這樣評點張居正,這話實在是犀利得露骨三分。他側頭看了一眼同樣震驚的沈懋學,口吻已是沒有一開始那樣激烈。

    “可終究得有人告訴首輔大人,孝道乃是天倫,他這樣是不對的。”

    “你們不站出來,也會有別人站出來,有別人告訴他。但你們勸阻,首輔大人會不會想,我如此真心賞識,真心簡拔的人尚且如此待我,如此不解我心,今後還有幾人可以信賴,可以托付?今後他用人,豈不更是無人敢勸,更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可我們不說,天下還是會有公論!”

    “說得沒錯,天下悠悠眾口,斷然難以禁絕。但是,從前首輔大人上過整飭學政疏,今後他會不會因為公論,禁毀天下私學,更重申洪武舊政,禁止秀才評論朝政,甚至於像我在廣東碰到的一樣,有提學道揣摩他的意思,於每縣隻取秀才一兩人,以此鉗製天下士人?”

    見沈懋學和馮夢禎已經被自己描述的景象給驚得目瞪口呆,汪孚林心裏卻想到,張居正在奪情之前固然已經算得上是獨斷專行,剛愎自用,但比起奪情之後的大棒政策,那卻是小巫見大巫了。是不是因為發現自己的學生,同鄉,曾經提拔信賴的人竟然在關鍵時刻倒戈一擊,這位萬曆首輔方才幹脆走了另外一個極端,在推行新政上采取完全的高壓政策,用人上隻憑自己喜好,甚至在對待萬曆皇帝的時候,也不自覺地將那種毫不通融的態度給擺了出來?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杆秤,我不去勸伯父,也不想再勸二位。二位為的是心頭公義天理,我則是想為士林多留點元氣,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夠留下來,稍稍勸住一點首輔大人的雷霆手段,也算是為將來的張家積點德。有道是,去留肝膽兩昆侖,兩位日後和我割袍斷義也好,在背後罵我汪孚林隻知道趨炎附勢也好,都沒關係。”說到這裏,汪孚林頓了一頓,又看著沈懋學說,“無論沈兄作何選擇,如何觸怒首輔大人,金寶的婚事,我都不會反悔的。”

    他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更深一層的意思——自負敢言的清流,太容易被某些別有用心的大佬利用了!

    而當這些清流也捏成一團結黨,為了反對而反對,那更是遺禍無窮!

    見汪孚林拱了拱手,徑直和兩個隨從會合,隨即上馬回城,馮夢禎忍不住求救似的看向了沈懋學。

    “汪世卿說的這些……真可能發生?”

    “也許……不,應該是肯定會發生。”沈懋學臉上不知是哭是笑,想到了當年汪孚林在遼東時,也有過某些斷言。

    事到如今,到底是退是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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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三章疏不驚人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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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一乘兩人抬的小轎在葉家門前穩穩落下。從轎子上下來的葉鈞耀跨過轎杆,見門前一個一個門房迎上前來,他突然長長舒了一口氣。

    在這京城他呆夠了,終於可以跳出去好好舒展一番筋骨!

    “老爺,二姑爺已經來了。”

    聽說是汪孚林來了,葉鈞耀看似隻是dian了dian頭,臉上也沒什麽大變化,但腳下卻走得飛快。張居正奪情這麽天大的事,別說他在戶部自有各式各樣的議論,就是甬上鄉黨之間,對此也有各種各樣的看法,其中不以為然的人相當多,隻是敢怒不敢言而已。但這些都是題外話,他很清楚,這會兒汪孚林匆匆趕過來,想要確定的肯定隻有一件事。

    當來到妻子蘇夫人起居的正房時,他就隻見汪孚林陪坐下首,卻正在和葉小胖一來一回說著話,卻是正在考問葉小胖的學問。見長子滿頭大汗,甚至連自己進屋也沒察覺,汪孚林亦是專心致誌,他就沒出聲,甚至還對蘇夫人打了個手勢,直到這郎舅倆告一段落,他才咳嗽了一聲。見女婿和長子連忙站起身來行禮,他就頷首笑道:“孚林,你看明兆眼下這學問功底怎樣?”



    “鄉試之難,更勝過會試,尤其是南直隸和浙江這種地方。”說到這裏,汪孚林頓了一頓,這才笑眯眯地說,“我本來還想著給方先生和柯先生寫封信,看看他們能否幫個忙,但現在,秋楓有信過來,說是如今這位南京國子監祭酒督學嚴格,而且,自從隆慶元年,兩京鄉試監生革去‘皿’字號,結果隻有數人中舉之後,南京監生一度大鬧,現在又恢複了額度,我覺得可以問問明兆自己的意思,是否願意去南監攻讀,和秋楓做個伴,爭取考個舉人。”



    想到那次躲在書房裏,在黑暗中聽到母親的那番話,葉小胖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大聲說道:“我去,我一定會考個舉人出來!”

    見葉小胖竟然如此爽快,葉鈞耀登時有些意外。他當然知道這個大兒子就那麽dian天賦,比自己當年更勉強,可就算這時候讓人去改學武藝考武舉武進士,那也☆ding☆dian☆小☆說,2▲3◎o< s=”arn:2p 0 2p 0”>s_();遲了,更何況葉家又不是餘姚孫氏,他和三房兄長的關係就那樣了,要是下一代沒一個把得住的,那怎麽行?明知道兒子並不是那麽喜歡讀書,此時卻願意去南監,他忍不住讚賞地衝著葉小胖dian了dian頭,打發人下去後,揉了揉太陽穴,這才打起精神先丟出了一個好消息。

    “今天吏部那邊給我遞了明話,我選了江西按察副使,提學道。”

    按察副使隻是一個級別,擔任的很可能是兵備道,分巡道,提學道,這其中,葉鈞耀在進戶部擔任員外郎之前,已經當過正五品的按察僉事徽寧道,在京城又已經當了這麽多年京官,放出去的時候仍是按察司,級別提一級就順理成章了。然而,竟然是提學副使,這就意義不同了,因為這意味著未來一任三年之內,整個江西各府縣的新秀才,全都要出自葉大宗師之手!

    因此,即使是蘇夫人,此時也不禁又驚又喜,可看到一旁的汪孚林顯然沒那麽高興,她立刻問道:“孚林,你可是有什麽顧慮?”

    “江西乃是科舉大省,但解額卻不算多,隆慶四年,江西遺才試就踩死過六十多人,而後鄉試又鬧出過彌封風波。所以,江西提學副使並不好當,還請嶽父多多留意。但是,更重要的是另外一條,如今首輔大人奪情,一旦士林有所議論,他一定會管控言路,這其中,管束生員就是最重要的一條,而且道試把控在提學副使手中,還請嶽父在這上頭不偏不倚,千萬不要矯枉過正。畢竟,一府一縣取多少秀才,當地多少世家寒門全都死死盯著。”

    葉鈞耀本來還有些即將被人稱作是提學大宗師的飄飄然,被汪孚林這麽一說,滿腔得意登時化作冷汗出了。好一會兒,回過神來的他才苦笑道:“怪不得近來甬上鄉黨但凡有聚會,餘侍郎(餘有丁)也好,沈龍江(沈一貫)也好,全都暗指你深得首輔大人信賴,也隻有你敢這麽猜。我知道了,此行江西南昌,必定不會像當初第一次當官上任歙縣那樣,一張嘴就給自己惹一堆麻煩。”

    “嶽父也別這麽說。一回生,兩回熟,您後來在福建司不是得心應手,這才能為一司之主?”

    汪孚林深知葉大炮不是小心眼的人,但還是小小捧了一句。但今天他來,主要不是為了這個,當即壓低了聲音問道:“敢問嶽父,我伯父他……”

    “他讓我派去的人捎了封信回來,信我已經燒了,免得留下證據。他說,本來他就算裝聾作啞也無所謂,他雖被人稱作名士,可也不是靠名聲當飯吃,可是,王崇古這個兵部尚書因為你的算計,已經當不了幾天了,如此一來,所謂蒲州幫便隻剩下了張四維這麽一個隨著首輔大人亦步亦趨的應聲蟲,可歙黨三人又如何?

    他是兵部侍郎,殷石汀是戶部尚書,還有個不哼不哈卻頗得上意的許學士,不黨也是黨。當此之際,還不如他迂腐一把,惹人厭棄,也好給你鋪路。否則,你背後有他,金寶又要拜在許學士門下,你就更加引人矚目了。你若不孤,怎麽當得好禦史喉舌?”

    說到這裏,葉鈞耀自己忍不住佩服地歎了一口氣:“我一向都覺得他行事有些畏首畏尾,可今天看到那封信,我才覺得,他對你確實很好。”

    汪孚林也沒想到,汪道昆竟然不僅僅是為了心頭那股意氣,而是想到了長遠的實力對比,更考慮到了張居正的心意,為此不惜硬ding心意已決的張居正!他在心裏默默謝了一聲,這才站起身來。

    “嶽父,嶽母,近來乃是多事之秋,我就不多留了。既然知道了伯父的決斷,那麽,我先替他掃平障礙再說吧!”

    目送了汪孚林出門,等外頭的媽媽複又放下門簾,葉鈞耀忍不住對蘇夫人道:“夫人,他是不是又想做什麽驚天動地的事?”

    蘇夫人搖了搖頭,啞然失笑說:“孚林從來做事都是猶如羚羊掛角,旁人捉摸不透,我怎麽知道?不過,他最有主意,老爺你別擔心他,趕緊把自己的事情辦好,早日啟程才最要緊。畢竟,這次要把明兆夫妻一塊帶到南京去。”

    就在朝中大多數官員,都在等著張居正奪情的最後結果,完全忘了先前科道兩撥人的爭端之際,汪孚林這位廣東道掌道禦史,一口氣上了四道彈章。

    其一,彈劾兵部尚書王崇古於刑部尚書任上放縱文書管理,以至於刑部案卷缺失嚴重。

    其二,彈劾內閣三輔張四維縱容妻兄王海低買高賣,以至於甘肅一度米價騰貴,將卒困頓。

    其三,彈劾內閣次輔呂調陽縱容家奴交接官員。

    其四,彈劾永平知府借納妾之便,受人錢財四千餘兩。

    相較於前頭的三道彈章涉及到的官員層級之高,簡直讓人人為之側目,最後一個永平知府反而算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了。當這四道奏疏的具體內容被人一下子傳抄開來之後,也不知道多少人在那咂舌於汪孚林的大膽,一時間就連張居正奪情這麽一件大事的關注度都一下子降低了幾分。

    彈劾王崇古的罪名,汪孚林知道確實比較牽強,他不是不可以把矛頭集中在當初王崇古說動張四維,為晉商大開方便之門,於是重開大同、宣府和山西三地長城的馬市,但要知道,馬市已經興起多年,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員和富商因此而賺得盆滿缽滿,俺答汗也因此消停了下來,而且確實有利於邊疆長治久安,他不會因為對晉商的提防就去捅馬蜂窩,就隻能把他之前帶人刷卷磨勘的成果拿出來拋磚引玉了。

    正如同他所料,沒人敢貿貿然跟著他炮轟呂調陽和張四維,那個倒黴的永平知府又不夠重要,但王崇古那邊卻一下子引來了眾多炮火。

    因為打從王崇古當初入京任戎政尚書開始,就一直都是科道言官的重dian目標之一,彈劾王崇古的比當年那些彈劾譚綸老病的言官還多!

    於是,當年就因為炮轟王崇古,不但沒能功成名就,反而受到下詔責問的給事中劉鉉,自然而然便跟著汪孚林上了一道更加慷慨激昂的奏疏,他卻不比汪孚林dian到為止,基本上是把自己所知道的王崇古那些罪狀一條一條全都羅列了出來。劉鉉之後,又是幾個給事中和禦史輪番上陣,看那架勢,仿佛是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力度之大,簡直讓汪孚林想到了自己之前那引仇恨的程度。

    而在他看來,這後頭絕不會隻關乎言官們和王崇古之間的新仇舊恨,隻怕王崇古曾經裏通遊七的事發了,這才會在這當口遭到集火!

    被汪孚林這組合拳一攪和,好些言官群起而攻王崇古,關於奪情之事的關注度,再次降低了兩分。雖說萬曆皇帝朱翊鈞直接下詔撫慰王崇古,可汪孚林並不像從前彈劾王崇古的科道言官那樣,受到任何申斥,這頓時讓很多人品出了滋味來。就連王崇古自己在從兵部回到家中門前下轎時,也忍不住環顧四周,心中清楚,自己留在兵部,留在京城的時間隻怕是很少了。

    這是他早有預料之事,可卻萬萬沒想到竟然是汪孚林親自捋袖子上陣,更沒想到汪孚林除了他之外,還一口氣掃進去內閣除卻張居正之外剩下的兩位閣老。而且,兩相比較,對於張四維的彈劾之刁鑽,看似遠勝過呂調陽,可實則對呂調陽家奴交接官員這種攻擊,卻比抨擊張四維私德的攻擊要嚴重得多。以他和張四維與汪孚林,又或者說汪孚林背後的鬆明山汪氏,和歙黨徽商的矛盾,他不認為汪孚林竟然會矛頭對準呂調陽,而輕輕放過張四維。

    這明顯便是有詐!

    “汪孚林也許是在明裏向呂調陽狠狠捅刀子,實則在保他?”

    當踏進書房的時候,王崇古突然停頓了一下,竟是矗立在門簾前發起呆來。他可以確定,經由之前的那場爭端,再加上現在張居正奪情之前,那些趨炎附勢之徒給呂調陽找的麻煩,如果沒有汪孚林這畫蛇添足的彈劾,說不定等到張居正起複回朝辦事,呂調陽就直接下去了!可現在被汪孚林這麽一鬧,他是新仇舊恨被馮保和張居正一起清算,肯定保不住,而那個倒黴的知府自也難以幸免,可剩下呂調陽和張四維二人總不至於立時三刻出問題。

    否則,汪孚林一道奏疏打下去四個官員,其中兩個閣老一個尚書,豈不是空前絕後,震古爍今?

    當然,呂調陽也好,張四維也好,經此一事,便算是身上有汙dian了,更有利於張居正又或者馮保把控。可恨張四維那妻兄王海所作之事,就連他也不甚了然,汪孚林又是從哪打聽到的?他究竟盯了自己舅甥二人多久?

    而聲名動九重的汪孚林,此時此刻卻再次來到了門庭若市的張大學士府,遞上名帖,卻是直接求見張嗣修。對於他這位常客,門房自然不敢怠慢,連忙進去通報,不多時便複又回來,恭恭敬敬地將他請進了門,一繞過影壁,汪孚林就看到張嗣修那熟悉的身影。隻相對於平日的談笑風生,這位年輕的翰林院編修這會兒眼圈青黑,臉色極差,見到他連個笑容都擠不出來。

    畢竟祖父新喪,父親張居正沒走,長兄張敬修卻帶著弟弟們緊急先趕回江陵去料理喪事了,張嗣修則因為已經是朝廷官員,不能輕易離開,再加上父親不見客,他總得接待一下那些不得不見的客人。而且,盡管皇帝已經下詔奪情,身在翰林院的他卻能夠察覺到那股潛藏的暗流,哪裏會沒有憂慮?

    如果可以,父親當然也願意丁憂守製全孝道,可是,父親從前那樣的強勢,得罪過多少人?在位的時候,連劉台這樣的門生也敢上書彈劾座師,倘若真的丁憂回鄉,會遭到怎樣的反攻倒算?可大明這八十多年來,都不曾再有奪情,而前頭更有正德年間楊廷和這位首輔回鄉守完全喪做出了表率,父親一旦奪情,日後會是怎樣的名聲?

    一向機敏善於應變的他強打精神和汪孚林互相拱了拱手,陪著人進前院正堂西側的花廳時,免不了猜測汪孚林的來意,可一進花廳還來不及奉茶,他便隻聽得汪孚林開口說道:“首輔大人屢次上書請丁憂,皇上卻屢次下詔請奪情,如今朝中雖不免會有非議,但我猜測,閣老們已經帶了頭,皇上應該會請朝中那些尚書們上書請首輔大人留下輔佐皇上,所以,奪情之事已成定局。”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12:17 |
第八零四章危言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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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嗣修這些天也見了好幾位大佬,雖說張居正一如既往不見客,可他代為接待,也領受了半個喪主的待遇,節哀順變的話聽得耳朵都幾乎起了老繭,卻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像汪孚林這樣的,一見麵就單刀直入,半dian沒有拐彎抹角。呆了一呆之後,他才幹咳一聲道:“世卿,父親最重孝道,你這話若是被他聽到,非得訓你一個狗血淋頭不可。”

    罵歸罵,心裏肯定還挺高興……

    “嗯,所以我先對張二兄說。”汪孚林滿不在乎地挑了挑眉,這才話鋒一轉道,“但是,清流君子乃至士林非議,卻不可等閑視之。”

    張嗣修自己就在翰林院,又怎會不知道這一dian?他甚至走在翰林院中,都能注意到那極其紮人的目光,仿佛有人在背後指指戳戳,道是他的父親聞喪而不立刻奔喪,簡直衣冠禽獸。因此,素來敏感的他便眉頭一挑道:“那麽,世卿你是來勸父親奔喪守製,還是接受奪情?”

    “自然應該接受奪情。”汪孚林既然已經決定了立場,那就絕對不會采取什麽含含糊糊和稀泥的態度。

    “這些年首輔推行了考成法,整飭學政法,整飭驛傳郵遞法等一條一條政令,阻力極大,地方官員不過是礙於首輔大人執政,這才勉力推行,如若首輔大人回鄉丁憂守製,靠誰強硬實施下去?是呂閣老?還是張閣老?誰能為了別人的政令不顧自身毀譽?雖說自從當年的劉文穆公(劉吉)之後,除非身任金革之事,否則閣老丁憂概不奪情,如今外頭還有人說,楊文忠公(楊廷和)做出了表率,所以後人也應該效仿,可楊文忠公真有那麽高尚?”

    “早在當年,就有人說他入閣日久,無所建白。更何況,當年是誰利用京察排除異己,把大學士梁儲,把吏部尚書王瓊,兵部尚書王憲,戶部尚書楊譚等十餘位大臣給趕出朝廷去的?又是誰力阻王陽明公這樣平定寧王朱宸濠的功臣回朝任官?人都是有私心的,楊文忠公守製全喪,那是因為當年朝中有他沒他,也就是那個樣子了,武宗皇帝是誰都勸不住的,ding多能少許聽10⊥ding10⊥dian10⊥小10⊥說,△o↗< s=”arn:2p 0 2p 0”>s_();他兩句。回鄉守喪又能眼不見心不煩,又能養望,何樂而不為?”

    汪孚林也曾經覺得楊廷和與嘉靖皇帝因為大禮儀之爭而被擼掉,甚至兒子楊慎也因此流放,實在有dian悲壯,嘉靖皇帝更是忘恩負義的家夥。可後來再看看楊廷和當首輔那些年乏善可陳的政績——畢竟武宗是隻要你隨我高興,其他的隨便你怎麽整的性子——他就又覺得,這所謂的擁立定策之功,楊廷和確實有包裝之嫌。

    更何況,迎立誰不好,非得迎立身為家中獨苗,同樣是承嗣的嘉靖皇帝,而且還和張太後聯手,想要把嘉靖皇帝擺布成一個如自己所願的所謂明君,還不讓人家認親身父親,誰幹?要迎立長君,就得做好人家不認賬和你翻臉的準備!不然立幼主得了!

    張嗣修最近每天都隻去翰林院半日,聽人有意無意在麵前鼓吹楊廷和丁憂守製兩年多方才複出,乃是首輔典範,他耳朵都快起老繭了,卻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楊廷和也排除異己,丁憂守製也不過是為了刷名望,就算他一向覺得汪孚林狂妄大膽,此時還是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

    可他那心情,卻好了許多。畢竟,朝中大佬們也不過委婉表示張居正應該服從皇帝的詔令留下,誰也沒評價得這麽露骨。而汪孚林的下一句話,卻讓他更加心情一寬。

    “等朝中諸事都安排妥當,再無鼓噪之聲,首輔大人再回鄉奔喪安葬先君不遲。”

    話說到這個份上,張嗣修終於確定汪孚林是站在哪一邊的,哪怕作為新喪祖父的晚輩,他不好隨便露出高興的喜色,但對於汪孚林這個人卻再無猶疑。可還不等他表示長兄和自己這些兄弟沒白交汪孚林這個朋友,卻隻聽汪孚林正色說出了另外一句話。

    “不過,我今日來見,除卻陳述這一番意思,卻還有另外一件事想要求見首輔大人。雖說首輔正處喪中,不便會客,但還請張二兄勉為其難,替我通報一下。我不會耽擱首輔大人很久,就一小會兒。”

    張嗣修盯著汪孚林好一會兒,想起之前張居正還感慨說,汪孚林那個掌道禦史當了兩三個月卻沒有彈劾一個人,如今一出手便是直接對上了兩位閣老一位尚書,著實出手不凡,言下之意卻很明顯,再次替張家分掉了朝中注意力,他便再無猶疑,當即站起身來。

    “那你且等一等,隻不過今時不比往日,我卻無法擔保父親是否見你。”

    汪孚林知道張嗣修恐怕會把自己剛剛說的都轉述給張居正,因此隻是笑著dian了dian頭。平心而論,這種給人擋災的事情,他從前是最不願意做的,奈何情勢非比尋常,汪道昆既然做出了決定,而他又以炮轟王崇古作為自己的回音,那麽,他就隻能衝鋒陷陣了。畢竟,他之前為了幹掉遊七演了那麽一出戲,張居正又把他放在掌道禦史這種位子上,在人看來,他這個張黨中堅早已經坐實了。

    既如此,還不如幹脆直接一dian!汪道昆肯定會得知他過來張府的消息,屆時就會做出實際行動,他得先打開局麵!

    不多時,張嗣修便回來了,有些複雜地掃了他一眼,這才沉聲說道:“父親這幾日獨自在書房起居,你隨我來。”

    汪孚林連日以來,聽多了別人在背後議論此次奪情,更知道不知多少人非議張居正不孝,在他看來,心裏也不免覺得張居正隻怕對老父親的死是驚怒多於哀傷。可是,當推開書房大門,看到那個形容枯槁,白發仿佛在十幾天裏全部冒出來的老人,他簡直有些不敢相信。

    要知道,張居正畢竟才五十三歲,在大明那麽多首輔之中,算是年富力強的了!

    然而,盡管整個人仿佛蒼老了二十歲,憔悴而疲憊,但當看到汪孚林進來時,張居正的眼神還是變得銳利了起來。

    他的親信滿朝遍野,其中多有尚書侍郎,汪孚林哪怕不看年紀,就憑萬曆二年的進士,卻也是小字輩。可這樣一個小字輩,卻偏偏能夠在高官權貴遍地都是的朝中,辦到了別人辦不到的事情。所以,哪怕張嗣修轉述的那番話中,也許有汪孚林故意的成分,他卻也不吝以如今這種麵貌見其一麵。

    等到張嗣修在自己背後關上了門,汪孚林定了定神,長揖行過禮,隨即便沉聲說道:“首輔大人,我今日來,並非為了皇上下詔奪情之事,而是為了另外一件事來的。我此前從遼東帶回來,如今在京城經營一家印書坊的一個管事,聽說有人打算幫前任首輔高新鄭公印文稿。而且,我聽人說,高新鄭公這幾年身體不好,時常生病,也許拖不了一兩年了。”

    張居正沒想到汪孚林今日前來求見,竟然是為的這個,臉上一下子露出了赫然驚容!

    他和高拱曾經是政治盟友,但最後卻因為最高的權力隻能有一個而分道揚鑣。馮保因為高拱當初推薦孟芳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又謀求將其逐出宮去,把高拱革職為民還不算,甚至打算借由王大臣之事將其置之於死地而後快!就連他,那時候也有幾分袖手旁觀的意思,如果不是楊博李幼滋等人一再力勸,他又哪會勸了馮保偃旗息鼓就此罷手?可如今,到底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想想過往,心中也不是沒有幾分悵惘,偶爾也會追憶過去。

    可是,這並不代表,他就真的對這位老朋友兼老對手放鬆警惕!

    “高新鄭公罷官為民已經有幾年了,如今時過境遷,首輔大人何不派人去探望他一下?”

    “你什麽意思?”張居正的目光一下子犀利了許多,見汪孚林不閃不避,卻是從袖中取出一頁紙來。他見上頭滿是端正卻呆板的蠅頭小楷,顯然是書坊中人的刻本,掃了一眼其中內容之後,他隻覺得一股火氣直衝腦際。

    當年他和高拱的爭端激烈而又隱秘,他還生怕真的是高拱眼看死到臨頭,肆無忌憚地將這些話給揭出來,可沒想到上頭完全是一片胡說八道!這完全像是坊間那些演義話本寫前朝曆史似的,一味胡編亂造。

    他氣得將紙片揉成一團丟棄在地,卻不想汪孚林竟是去撿了起來,複又遞到了他的麵前。

    “首輔大人,動用錦衣衛和東廠,又或者直接下禁令,也許能夠禁絕這種滑稽的東西,但也有可能讓人背後非議更烈。若真的是高新鄭公寫的這種東西,又怎會如此通篇都是胡言亂語?不過是有人借著高新鄭公的名聲,又自以為猜到當年爭端,於是借機生事而已。與其如此,不若首輔現在派人探望,他日安定了朝中狀況,借回鄉歸葬老太爺之際,再親自見一見高新鄭公?蔭其嗣子,刊其文,高新鄭公文集大大方方刊印出來,首輔大人的度量便顯而易見,日後再有此等東西,也就不攻自破了。”

    如果不是確定汪道昆和高拱完全談不上交情,汪孚林就更不用說了,絕對沒有去過河南,張居正簡直都以為汪孚林這是要幫高拱起複!然而,世上終究沒有第二個邵芳,再加上,宮中李太後和萬曆皇帝母子身邊,還有馮保牢牢看著,他這個首輔也比李春芳牢固。因此,他在細細咀嚼之後,敏銳地察覺到了汪孚林建議之後藏著的某種東西。

    “你是讓我為百年後計?”

    “首輔大人曾經說過,為人臣子者,當首要為國家計,可不拘小節。可有些如今能做的小節,倘若不及早做出來,將來被人抓住機會興風作浪,卻也來不及了。如今隻是這通篇荒唐言,可日後若是真的有署名高新鄭公的某種書流行於世呢?退一萬步說,就算首輔大人能夠派人去高新鄭公家中秘密搜查,安知類似於這種東西的紙片,會不會被人早早收入囊中,就等著有朝一日散布於天下?”

    一口氣說到這裏,汪孚林隻是頓了一頓,這才放緩了語速說道:“本來,我拿到這東西的時候,是想藏匿下來,不讓首輔大人知道的。畢竟,在如今皇上下詔奪情的節骨眼上,也許還有人因為奪情而指手畫腳,要是再加入這件事,首輔大人驚怒之下,恐怕會雷厲風行嚴查到底。可當此之際,奪情事大,此事不過區區小節,異日首輔大人隻需分神片刻,就能將其了結。”

    張居正輕輕舒了一口氣,激賞卻又警惕地說道:“你果然大膽。”

    “我其實並不願意如此大膽,隻是想到日後的後果,被這情勢所逼,便不得不大膽。畢竟,如今外間人人都說,我是首輔大人的心腹肱骨,既然如此,大事方針,我自不敢妄自開口,但此等細枝末節,隻要能想到的,我當然決不能三緘其口。

    便如從前別人彈劾我不稱職,到任兩三個月卻一道彈劾都沒上過,我並不為怒。而此次我一口氣彈劾兩位閣老一位尚書,別人都為之失聲,我卻並不為喜。這掌道禦史不是我自己想做的,但首輔大人當初既然交托重任,我自當盡心竭力做到最好。”

    年輕人做事最不考慮後果,這是張居正一貫的看法,從前他就覺得汪孚林那一次次膽大妄為的舉動便是如此,可現在,汪孚林明明白白告訴他,恰是考慮過後果才做出那種行為,他忍不住再次仔仔細細審視了一番麵前這後生晚輩。雖說自己春秋尚好,汪孚林竟然就隱隱勸諫以百年後之事,可曆經父親此次突然病故,就算他才五十三歲,此時的心境卻已經隱隱有了真正老人一般的恐懼。

    “很好,等到此次安頓了朝中,我前往江陵奔喪安葬時,自會去見高新鄭。”

    張居正嘴裏這麽說,心裏卻想到,他會暗中知會馮保,讓其派出最精銳的錦衣衛和東廠探子,看看是誰在和高拱來往——但最重要的是,看看高拱是否真的有把文稿托付給誰!

    盡管汪孚林在心裏,也頗為敬佩高拱這個同樣有魄力有手段,但一樣拙於謀身的首輔,奈何張四維和高拱是一夥的,他既然從何心隱的手中拿到了那樣的文稿,更根據原稿偽造了這天花亂墜的東西,之前又已經確定了汪道昆的心意,今天以此作為切入dian,走這一趟就不得不為了。就在他算了算時間,裝模作樣地準備告退的時候,突然就隻聽外間傳來了張嗣修的聲音。

    “父親,兵部汪侍郎讓人送來了一封信。”

    果然來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12:33 |
第八零五章投機和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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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心裏咯噔一下,見張居正看向自己,他便愕然說道:“伯父難道知道我在這裏?”

    張居正哂然一笑,用手指敲了敲扶手,淡淡地說道:“既然是你伯父的信,你去取來念給我聽聽。”

    盡管一切都是早就計算好的,可真正在這節骨眼上,汪孚林還是有些遲疑地出去到了門邊,開門從張嗣修手中接過信之後,仿佛沒看到這位張二公子那顯然聽到自己剛剛那番話後變得極其精彩的表情,複又掩上門轉身回來,看了張居正一眼,這才認命地自己到書桌旁邊拿裁紙刀裁開信封,拿出了信箋。隻掃了一眼,麵對那已經預料到的內容,他就苦笑道:“首輔大人,我還是不念了。我就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張居正一聽此言,就知道汪道昆的信上絕對沒寫什麽讓自己高興的東西,當下便沒好氣地喝道:“念!”

    果然,當汪孚林幹巴巴地讀完信,張居正聽到汪道昆勸自己立刻奔喪回家,料理完喪事,安葬了老父後,如若可能,應完喪以全孝道,如若朝中事務確實離不開,再答應奪情不遲,他立刻就眉頭倒豎了起來,看似虛弱的人,聲音卻變得高亢。

    “不過是宋儒迂腐之言,如何便奉作金科玉律?我雖非身任金革之事,然則如今新政如火如荼,不啻於一場大戰,我一退便是潰如山倒!口口聲聲綱常,難道我還會真的不明白?他又不是不知道,曆經嘉靖年間連場敗戰,再加上東南抗倭,朝野多少積弊,國庫還有多少底子?”



    汪孚林一聽這話,就知道如這樣直接寫信過來勸諫的,汪道昆估摸著還是第一個,因此張居正隻是氣惱,還沒上升到恨之入骨的地步。故而,他就小聲說道:“首輔大人還請暫且息怒……”

    “你是想讓我別把這封信放在心上?”

    見張居正口氣顯然有些冷峻,汪孚林便苦笑道:“不,有一便有二,我隻恐伯父私勸不成,便要動真格。他雖是名士習氣,卻也在戰場上磨礪出了固執傲骨,如今隻是私信也就罷了,我就怕他一頭準備了私信,一頭卻還準備了奏疏。首輔大人可否容我回去勸他?”

    張居正一想汪道昆的性情,登時倒吸一口涼氣,暗想還真可能如此。可是,對於汪孚林要攬這件事上身,他又覺得不大穩妥:“聽說你這幾個月來再也沒有踏進過汪府家門半步,現在你覺得勸得住他?”



    “勸得住,那當然最好,可如若勸不住,他一定要一意孤行……”汪孚林頓了一頓,隨即認真地說,“那麽,我不得不以利害動之,勸諫他引疾歸鄉。事實上,自從譚公辭世之後,伯父和他多年同僚,精神一直都不大好,回鄉安養兩年,合適的時候再出山,這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

    至於什麽是合適的時候,張居正當然能夠明白。汪道昆在廷推之後和汪孚林伯侄反目,他也看得出來汪道昆的精氣神確實顯得差了許多,但還不至於要引疾歸鄉的地步。可汪孚林這麽說,卻無疑表明,真要和汪道昆分道揚鑣了。



    要知道,張四維當初告發王崇古,張居正心中已經動了把王崇古從兵部尚書之位上拿下來的打算,那麽這一次汪孚林一口氣彈劾了四個人,科道群起而攻王崇古,對他來說,拿下王崇古可說是已經不費吹灰之力。而汪孚林還彈劾了呂調陽和張四維,無疑則把這兩個在閣的閣老和他一樣,推到了某種風口浪尖。盡管相比奪情,那兩件事也許是小事,可小紕漏也是紕漏!



    哪怕他明知道汪孚林從前到後這些舉動,也許是在投機,但身為首輔,他很欣賞這樣完全有利於自己的投機。因為他要的便是旗幟鮮明的追隨者!

    更何況汪孚林還願意斷絕一個身為兵部侍郎的靠山?

    想想嘉靖二十六年同年黨,如今正遍布朝野,但如王世貞和汪道昆這樣的,卻始終更浮於言事,卻不精於做事,張居正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看向汪孚林道:“也罷,你若要去就去,別到時候又被你伯父趕出門來!”

    “伯父日後總會知道的,我是為了他著想。”汪孚林躬身行過禮,隨即拿著手中那封信道,“這信,就讓我送還伯父如何?首輔大人總不想答書和他論理吧?”

    “帶走帶走!”

    “首輔大人就不怕伯父的信上寫的不是這些,我剛剛全都是信口開河?”

    張居正被汪孚林這笑眯眯的一句反問給問得哭笑不得,沒好氣地斥道:“你雖和你伯父道不同,卻沒忘了給你叔父謀一個浙江好缺,那是僅次於留在兩京之外,最好的縣令職位之一,難不成還會在背後故意給你伯父穿小鞋?我要真是如此識人不明,還如何當這個首輔?快走,如果讓我聽見你在外頭吹噓說這會兒見了我,別怪我不客氣!”

    “自是不會讓首輔難做人。”汪孚林笑著袖了信箋,隨即拱手長揖道,“那下官就此告退。”

    到這時候才知道自稱下官?

    張居正看著汪孚林打起門簾出去,外間傳來了低低的話語聲,顯見是張嗣修正在與其說話。他一向管教兒子們極嚴,曆來除卻交情很好的同年和同僚之外,旁人根本別想見到他這些兒子,之所以放縱汪孚林與兄弟幾個相交,不止因為汪孚林和張敬修的偶遇,也因為和他們相交一貫表現自如,絲毫沒有和相府公子相處的局促不安,小心翼翼,又或者高談闊論。和這麽一個讀過書,走過天下,當過官,胸中有溝壑的朋友交往,對張敬修他們大有好處。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聽到簾外又傳來了張嗣修的聲音:“父親,剛剛世卿走時,又提到一件事,我能否進來?”



    “這小子又說了什麽?”張居正沒好氣地喝了一聲進來,見張嗣修閃進了門,卻是欲言又止,他頓時沉下了臉,“他又說了什麽消息?”

    “他說,父親奪情之事,小人隻敢在背後鬼鬼祟祟非議,敢怒不敢言,因為這些人愛惜前程和性命,更勝過他們非議別人時掛在嘴邊的綱常。而清流君子則不然,對他們來說,品行名聲無暇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多半會有那麽幾個人出來爭。一旦皇上又或者父親被激之下忍不住,徒使其名揚四海。”

    張居正一下子臉黑了。什麽叫做被激忍不住?汪孚林就這麽確定,接下來肯定有人會上書諫止奪情?他心煩意亂地一拍扶手,突然瞥見張嗣修臉上的表情,頓時開口問道:“怎麽,你也覺得他不是危言聳聽?”

    “是,其實,我在翰林院裏,就覺察到一點端倪,有些年輕的翰林,對奪情之事很不以為然。”

    竟然不是科道言官,而是翰林院的人要跳出來?

    張居正隻覺得又驚又怒,可追問張嗣修,張嗣修卻吞吞吐吐說,他也隻聽到一鱗半爪,因為別人一看見他就立刻避開了話頭。

    “好,好好好!汪世卿說得有道理,哪怕是我當初對劉台也不曾動用過廷杖,如今要對付一群視名節如命的清流君子,用廷杖豈不是成全了他們?你明日給我去翰林院中好好看看,都有誰如此不知權宜和變通,哼,這天底下缺兵的衛所多得是,我看誰骨頭硬!”



    盡管汪孚林前後在張府盤桓的時間還不到兩刻鍾,出來的時候還心事重重,但連日以來能夠進門的幾乎都是殷正茂李幼滋這樣的高官,他在低品官員中算是絕無僅有進此門的,就連張嗣修那些同年都不及他。因此,見他出來,竟有好些官員圍上來噓寒問暖,全都是拐彎抹角問張居正身體可安好,精神可健旺,還有人在那簡直把他當成了喪主,一個勁地唏噓節哀之類的話。聽得都快吐了的汪孚林正想趕緊離開,卻聽到了一陣喧嘩。

    他側頭一看,卻隻見是一乘兩人抬的小轎正艱難地從車馬行人當中穿梭而來,轎簾赫然是青布,乍一看洗的發白,所經之處因為要人讓路,窮酸之類的抱怨聲不絕於耳。至於他身邊圍著的這些家夥,則更是絲毫沒有讓路給人通行的意思。

    汪孚林卻不想狗眼看人低,此時人家不走,他幹脆往一旁退讓了幾步,見七八個人忙不迭跟了過來,這才總算讓了個地方給那轎子停下,他不禁更是皺了皺眉。眼見得青布小轎的轎杆放下之後,從中下來一個五十開外,似乎比張居正看著還要大幾歲的清臒老者,身上並未穿著表示品級的官服,而是一身藍綢直裰,樸素之中卻自有一番氣度,他不禁多看了兩眼,卻沒想到對方也往他這邊瞧了過來。

    四目對視,他隻聽那老者輕輕咦了一聲,頓時有些疑惑。他對自己的記性一貫很有自信,確定自己絕對沒有見過對方,連一個照麵都沒打過。見人竟然略一停頓,直接朝自己走了過來,他就帶著幾分強硬分開身邊包裹著的那些喋喋不休之人,也順勢來到了那老者麵前。

    “可是都察院廣東道掌道禦史汪侍禦?”

    “正是。恕我眼拙,老大人是……”

    見汪孚林不在意自己一身樸素,又是坐著二人抬的青布小轎來此,竟然出口便稱老大人,老者不禁微微一笑,隨即才開口說道:“老夫南京左僉都禦史王紹芳。”

    如果隻是王紹芳三個字,汪孚林肯定會頭痛。邵芳他認識,已經死了,可王紹芳是誰?但如果加上左僉都禦史這個抬頭,他要是再不知道對方是誰,那就真的枉在都察院呆了幾個月!曆來掛著右僉都禦史,右副都禦史這些頭銜的,大多是各地督撫,但南京右僉都禦史剛剛因功擢升為左僉都禦史,掌南京都察院事,因為擢升為右都禦史的張居正同鄉,前戶部侍郎李幼滋還沒去上任!而這位左僉都禦史正是號稱史上最得張居正信賴的心腹,王篆王紹芳!

    “原來是王部院,下官失禮了。”雖說對方管著南京都察院,現在還不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但汪孚林深知陳瓚年老,王篆天知道將來會不會成為頂頭上司,此刻對方對自己的態度又顯然很不錯,他無論是出於晚輩還是下官的態度,自然不吝恭敬一些,少不得又舉手一揖,“王部院是要求見首輔大人?”

    “隻是剛回京,過來看看。”王篆看了一眼依舊門庭若市的大紗帽胡同,若有所思地說,“首輔大人見客否?”

    一旁那些官員沒想到剛剛瞧不起的窮酸老頭兒竟然是南京左僉都禦史王篆,正兒八經的正四品高官——而這種正四品高官雖說看似還比布政使按察使品級低,卻是兩京序列,和地方官序列截然不同——一時間都有些惴惴然。可聽到王篆問了這麽一件他們本來就最想知道的事,本待散開的人也不禁豎起了耳朵。

    “我是特意來見張二公子的。據二公子說,首輔大人自從聞喪之日便搬進了書房,最初三日不食,這些天也少進飲食,更不用說見外客了。”這些話自然是對其他那些官員說的,見眾人失望散去,汪孚林這才對王篆開口說道,“王部院既然剛來京城,不妨先見張二公子如何?”

    見汪孚林對自己眨了眨眼睛,王篆若有所思,當即微笑稱好。他畢竟常年任外官,就算和張居正也偶有書信往來,卻沒有自信張府門房就一定認識自己,會放自己進去。因此,眼見汪孚林非常妥帖地親自去對門房交待,對方很快通報之後折返回來引他進門,他忍不住再次看了汪孚林一眼,見其拱了拱手後上馬離開,這才跨進了張府大門。

    當見到張嗣修時,聽到張嗣修一聲客客氣氣的王部院,王篆方才收起了心頭思量,先請屏退左右。緊跟著,他才沉聲說道:“我進京已經有幾天了,趁機在四處轉了轉,雖聽說皇上下詔奪情,但朝中暗流湧動,似乎有人在暗中鼓動清流,隻怕會有變故。你如今已經是都察院編修,此事務必轉告首輔大人。我述職之後,不能在京師多耽擱,要立刻回南京去,因首輔大人喪服在身,我隻怕是來不及再見首輔大人了。”

    剛剛汪孚林才提過這麽一回,如今王篆也說得和汪孚林差不離,張嗣修登時麵露訝然。然而,看到王篆微微一點頭,竟是立時就要走,想到張居正這段日子悲慟之餘,卻還要謀求奪情,不能回鄉奔喪,他突然鬼使神差地攔住了王篆。

    “王部院可願意見父親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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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六章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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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壓根沒想到,如今這會兒的王篆雖說因為清正能幹而頗有名氣,但畢竟天底下掛著左右僉都禦史這種銜頭的督撫一大把,王篆也隻是張居正任上提拔重用的眾多官員之一,還遠未到第一心腹的地步,所以,他在後頭推的這一把,竟然讓這位南京有都禦史在張府足足停留了非常顯眼的半個時辰。

    畢竟,汪孚林自己和張家幾兄弟關係好是人人都知道的,停留兩刻鍾和張嗣修說話一點都不奇怪,別人不大會懷疑張居正別人不見卻偏偏見了他。可王篆的年紀官職和資曆擺在那裏,怎麽可能會和張嗣修有什麽共同語言?在外人看來,這位絕對是和張居正密談去了。

    而汪孚林在汪府門前下馬時,則是讓兩個門房全都嚇了個屁滾尿流。兩個前任因為得罪了這位小官人而被拎走,鬧出一場杖斃風波,雖說好像是有驚無險,但其中凶險,他們這種做下人的自然能夠體味出來——這要汪孚林不是做戲,而是當真呢?若沒別人發現,權貴之家處死兩個下人算什麽屁事!於是,兩人誰也沒顧得上去想什麽汪孚林早已和汪道昆鬧翻那點傳聞,奔前走後異常殷勤,竟是像迎接什麽大人物似的把人給送進了門。



    休沐在家的汪道昆正在書房中考較長子汪無競功課,聽說汪孚林來了,他臉色頓時拉了下來。不等汪無競蠕動嘴唇勸說什麽,他就用異常強硬的語氣說道:“你到你母親那裏去,記得吩咐一聲,除了芶不平,別人全都不許接近此地。”

    “是,父親。”

    汪無競戰戰兢兢地用了正式的稱呼,等到出了書房,見外頭果然守著芶不平,這位父親的心腹還對他笑了笑,仿佛安慰他不用擔心。可他哪會不擔心,依言吩咐了下去之後,他卻沒有立刻回嫡母吳夫人那兒,而是先往外院的方向走去,見是汪孚林身邊林管家斜著身子引路,四叔父汪道會則早就跟著汪道貫去任上了,他便幹脆迎上前去,少有地把林管家給遣退了,自己領汪孚林往書房的方向走去。

    走在路上,他就有些含含糊糊地勸道:“兄長,爹之前隻是脾氣不好,你們一向都是最親近的,不要這樣行不行?隻要你服個軟,爹一定會……”



    不等汪無競說完,汪孚林就停下了腳步。他用有些難解的目光看著汪無競,隨即方才開口說道:“無競,有些事等你日後就會明白,那是不得不爭。不論如何,你都是我弟弟,但我和伯父之間的事情,你不懂,也不要勸,勸誰都不會聽,記住了?”

    見汪無競臉色蒼白,汪孚林有些不忍。但想到汪道昆托葉鈞耀帶來了那樣的話,今天又準時讓那樣一封信送到了張居正手上,他隻能硬了硬心腸,怕了拍小家夥的肩膀,就撇下他徑直往前走去。當來到書房門口時,他看見芶不平猶如門神似的守在那裏,就對其點了點頭,隨即又低聲吩咐道:“別讓大少爺靠近,他關心則亂,聽到點什麽不該聽到的就麻煩了。”

    “公子放心好了。”芶不平咧嘴一笑,認認真真地說,“絕對不會有人靠近這個院子。”

    汪孚林這才邁過門檻進了書房。見汪道昆正坐在書桌後頭,他就從袖子裏拿出信,揚了一揚道:“伯父知道的,我當說客來了。”

    “你知不知道,馮保前日就以中旨令吏部尚書張瀚上書留元輔,張瀚卻裝聾作啞?”

    “我知道。”汪孚林對這個張瀚故意傳出的消息自然不會錯過,氣定神閑地點了點頭。

    “那你知不知道,清流中間很有幾個人要上書勸諫,其中也包括今科狀元沈懋學?”

    “我知道。我早就見過他和馮夢禎,說明了利害,剖明了心跡。”

    盡管汪道昆自從讓葉鈞耀帶話給汪孚林,又寫了那樣一封私信給張居正時,就已經做好了準備,此刻他還是忍不住拍案低喝道:“你之前還用走狗之說來勸我,那你知不知道,元輔如今行事酷烈,你既然為其應聲蟲,將來他有什麽萬一,你也會遭到清算?”

    “我當然知道。但伯父覺得,我要是如你這般直截了當,首輔一怒之下,張四維在從旁攛掇兩句,汪家怎麽辦?鬆明山汪氏不是就你我二人,還有剛剛考中進士的叔父,還有剛考中舉人的金寶,還有揚州以及東南眾多產業,牽一發而動全身,這是想被人連根拔起嗎?



    如果沒有之前王崇古看中了兵部尚書的位子,他和張四維百般謀劃,與你結怨,我們大可暫避鋒芒。我隻能周顧眼前,至於將來,徐徐謀劃,因勢利導,縱使清算,我也未必躲不過去。我是不是首輔大人的應聲蟲,你隻要看看張瀚就知道了。他都尚且有異心,更何況別人?隻可惜,張瀚強硬錯了時候。”



    汪孚林頓了一頓,便淡淡地說道:“張瀚他以為,自己作為表率,再加上清流君子的上書諫止奪情,就能夠力挽狂瀾於既倒?他太小看首輔大人了!伯父,如今你我徹底反目,至少不用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而且讓叔父能夠在外徐徐起步,不用受朝中波瀾殃及,而金寶不去會試,更利於讀書積累,你說對嗎?”

    “可你就要把自己搭進去?”

    “不是搭進去。”汪孚林知道汪道昆固然做了抉擇,可心底未免有些抵觸,如今見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便無所謂地笑了笑,“既然從前我就當慣了救火隊員,現在也想試一試,自己到底有多少作用。畢竟,誰讓我當初想避開這渾水,可兜來轉去卻還陷在都察院呢?就算我沒有救天下蒼生的本事,可保住鬆明山汪氏平安,總還是能辦到的吧?越是萬馬齊喑的時候,朝中沒人,遭受的損傷就會越大,誰讓咱們的敵人張四維早就身在內閣之中?所以,哪怕知道元輔甚至連奔喪回鄉的樣子情都不做,我也隻有站在他這一邊。”

    “你既然心意已決,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汪道昆心灰意冷地歎了一口氣,隨即又挺直了脊背,“接下來戲要怎麽演,你說吧!”



    汪無競忐忑不安地等在吳夫人房裏,臉上根本掩飾不住擔心的表情。吳夫人深知這個庶長子的秉性,可她自己眼下也不知道那邊會發生什麽,因此也安慰不出什麽話來。主人們尚且如此,在屋子裏伺候的丫頭媽媽們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誰都知道,哪怕是菩薩一樣的吳夫人,也不是沒脾氣的!

    可就在母子二人枯坐的時候,外頭突然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緊跟著,吳夫人身邊一個心腹媽媽便撞開門簾進來,來不及屈膝行禮就急急忙忙地說:“夫人,老爺和汪小官人……兩人直接從書房裏頭吵到了外頭,看樣子是又鬧翻了!”

    盡管有些惱火那媽媽說話太過直接,可吳夫人剛站起身,就隻見汪無競一個箭步直接竄出了門去。知道汪無競對於汪孚林這個眼看快出五服的族兄非常尊敬,她也沒有計較他就這麽自顧自趕了過去,自己不過走了兩步,就最終停了下來。

    “去兩個人跟著大少爺……我就不去了。”

    哪怕她是長輩,可汪道昆和汪孚林相爭的,是朝中國事,她如何去勸,隻端著長輩的架子讓汪孚林服軟嗎?還不如讓汪無競去試一試!

    可是,想起汪道昆連日以來的長籲短歎,雖決口不提汪孚林,但吳夫人卻隱隱約約覺得,真相也許並不像如今看上去的這般簡單。

    當汪無競再次衝到書房所在的那個院子之後,就隻見汪道昆手中正拿著一封信,手指著汪孚林怒不可遏:“我送給首輔大人的信,你憑什麽要截下來?”

    “因為這封信通篇全都是陳腐迂闊之言,送到首輔大人手中,伯父是想在人家傷口上撒一把鹽嗎?什麽奪情便是逆人倫,難道本朝前頭那一位位奪情的閣老,全都是不講人倫孝道不成?唐時名相張九齡難道就身任金革之事,那時候天下太平,他不是一樣奪情了?宋時名相晏殊更是兩次服喪兩次奪情,彼時甚至還不是宰相!此次皇上下詔都說了君父尤重,伯父你為何要這麽固執!”

    汪無競一下子聽明白了,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可看到汪道昆氣得臉色發青,到了嘴邊的話最終還是吞了回去。

    “你……你給我出去!來人,把我這封信再送去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

    “伯父,你到底要固執到什麽時候!這種毫無意義隻會被人扔進垃圾桶的信,再送一次又有什麽用?”

    “我還輪不到你來教訓!”

    見汪道昆大步走上前去,竟是劈手就打了汪孚林一個重重的耳光,汪無競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旋即三步並兩步衝到了汪孚林跟前,張開雙手,竭盡全力地勸道:“爹,您消消氣,不要和兄長計較了,他也是為了您……”

    “混賬東西,你懂得什麽忠孝節義,還幫他說話?”汪道昆氣得一跺腳,見汪孚林捂著左臉,幽深的眼神中竟是一絲掩不住的笑意,想到這是他主動提出來的,自己出手的時候又真的是千頭萬緒上心頭,一時氣得沒收住手,心中不禁有些後悔,當下就衝著汪無競又是一番痛罵。直到長子雙膝跪了下來死死抱住了他的腳,他怎麽也不好演戲太過,再罵了兩句之後,竟是直接就癱軟倒地,兩眼一閉,仿佛昏了過去。

    麵對這一幕,剛剛全都在四麵八方圍著,卻不敢貿貿然上前的眾人方才慌了手腳。芶不平撂下一句你們去回稟夫人,我去請大夫,拔腿就往門外衝去。畢竟,這要是請個愣頭愣腦的大夫來,一口咬定汪道昆根本就沒什麽大病,這可怎麽整?

    眼看汪家一團亂,吳夫人也帶著丫頭仆婦匆匆過來了,看見自己那帶著一個鮮紅巴掌印子的左臉時,赫然驚得呆了一呆,這才忙著去照應汪道昆,其他人也都瞧見了自己的狼狽樣子,汪孚林方才默默轉身離開。當走出汪府的時候,他回轉身看了一眼,心裏卻知道,這座府邸很快就要空置又或者變賣了。

    如果不是汪道昆早就有所決斷,又怎麽會讓汪道會先跟著汪道貫去任所,離開京城這個是非圈?

    至於汪道昆何時才能再起複,那是一個未知數,縱使他有千般本事,也無法預知。

    汪道昆頂著臉上一個巴掌印出了汪府的事,自是很快傳開,而汪府雖說最內一層都是可靠人,可在主人的故意放縱下,某些嘴碎的下人還是把消息傳了出來,道是汪孚林截住了汪道昆送給張居正勸丁憂守喪的私信,跑到汪府和伯父大吵一架,於是挨了那一巴掌。而當日傍晚,汪道昆就遞了因病請辭兵部侍郎的奏疏。對此,不知道多少人暗中鄙薄汪孚林目無長上,但也不知道多少人搖頭歎息汪道昆固執不理智。

    可此時此刻,汪道昆額頭上纏著布巾躺在床上,屏退了眾人,又打發了芶不平去門口守著,隻留著妻子吳夫人和兒子汪無競在身前。等到人都退下,他方才一把扯下了那布巾,見哭紅了眼睛的汪無競目瞪口呆,而吳夫人反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便低聲說道:“日後這汪家內院要夫人操持,這汪家家業則要無競你承繼,你們一則為妻,一則為子,所以我就對你們直說了。今日這場苦肉計,是我和孚林早早便商量過的。”

    汪無競嘴巴長得老大,好一會兒方才發出了聲音:“那就是說,爹,你和孚林哥不是真的鬧翻了?”

    “他是為了鬆明山汪氏一門的前程和將來,不得不上了台麵去拚。我是為了首輔如今剛愎獨斷專橫,將來可能會遭到清算計,朝中歙黨太過紮眼,不得不暫時退避。我這一告病,他在朝中再無長輩掣肘,卻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嘴裏這麽說,汪道昆看了一眼滿臉欣慰的吳夫人,便低聲說道,“等朝中批了我告病請辭的折子,我們就把這宅子賣了,回鬆明山養病。這家中人手帶誰走,遣散誰,就要拜托夫人了!至於無競……”

    他深深看了一眼年歲尚小的長子,一字一句地說道:“這次的事情你都看到了,給我記在心裏。有的時候,風光是和風險並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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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七章莫欺少年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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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道昆的告病請辭,夾在次輔呂調陽第三次告病請辭,以及王崇古奏辯那些給事中和禦史交相參劾他在三邊總製任上和俺答暗通款曲等事,因而請辭的奏疏,三份一同放在內閣三輔張四維的案頭時,這位出身晉商豪門,仕途除了隆慶末到萬曆初的那次挫折之外,再沒有波折的閣老隻覺得前路茫茫莫測。

    因為就在這一天,一直借口留張居正乃是禮部之事,不肯上書的吏部尚書張瀚,遭到了天子下詔斥責。

    也就在這一天,朝廷在賜給張居正亡父張文明的葬祭基礎上,又加了五壇,同時分派了一個禮部主事去主持祭祀,一個工部主事去江陵主持安葬。

    呂調陽此番再次告病請辭,連日值夜的擔子就都壓在了張四維肩膀上。他不是不知道,背後有人在鼓動那些清流君子,萬一張居正接受奪情,就群起而攻,這其中也有王崇古的手段,更不是不知道張瀚不甘心當應聲蟲而做出的反抗,但如今看來,就算聲勢一起,張居正也絕對不會退讓,倒黴的隻是那些清流君子而已,他接下去隻能忍,唯有忍。



    可徐階當初忍嚴嵩,是因為嚴嵩年紀一大把,顯然時日無多,但即便如此,徐階還是拚著自己比嚴嵩年輕許多,靠著何心隱給出的主意,對嘉靖皇帝身邊的道士動腦筋,老態龍鍾的嚴嵩方才最終倒台。可張居正才幾歲?人家才五十三歲,比他大一歲而已!



    更不要說,汪孚林竟然不惜把已經官居三品的伯父汪道昆給氣得告病致仕,也要成為張居正的親信,這樣一個敵人放在那裏,豈不叫他猶如芒刺在背?

    張四維當然不會忘記,前時他們預備以汪孚林杖殺家奴為切入dian,彈劾張居正和馮保毒殺家奴遊七,結果事情到汪孚林這就結束了,他不得不按照王崇古的吩咐,與其反目以求自保。此次又是汪孚林打頭隨便找了個罪名彈劾王崇古,激起了從前勞師無功的那些科道言官再次群起而攻。



    “寧負白頭翁……莫欺少年窮,三年前舅舅還訓斥過大郎當初不該貿然對汪孚林出手,之後兩次借⌒↖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汪孚林挑起科道攻譖,可轉瞬間卻自己就倒在汪孚林以及那些科道手中……還是小看了他啊!”

    “張閣老。”

    外頭傳來的這個聲音,讓張四維一下子回過神來。他立刻丟開了那些軟弱的表情,威嚴地吩咐了一聲進來。然而,等到門簾打起,進來的赫然是一個看似低眉順目的內監。來人笑眯眯地對他深深一揖,卻是開口說道:“張閣老,司禮監馮公公讓小的來問問,今日的票擬幾時能送進去批紅?”

    張四維這才想起自己因為那三封請辭的奏疏耽擱了,連忙客客氣氣地說道:“因為有幾件事茲事體大,不敢越過首輔大人,我已經讓人先送了急信去大紗帽胡同張府,公公稍等片刻可好?”

    “哦?是為了今日一位閣老,一位尚書,一位侍郎全都請辭?”

    張四維見那內監分明了然這件事,絕對是馮保的心腹爪牙,他就正色說道:“大臣請辭的奏疏,自然要出自上意,怎能出自票擬?我請教首輔大人的,是幾樁要緊的人事,這卻不敢越權。”

    張居正人不在內閣,可昨天汪道昆那封私信出岔子後,就送來過口信,定下召張學顏為兵部左侍郎協理戎政,同時甚至還決定了戶部侍郎刑部侍郎等多職,甚至王崇古人還沒走,卻已經決定讓在外協理京營,掛著兵部尚書銜的方逢時回部……他這個三輔,不過應聲蟲而已。

    對於張四維心中的憤恨不甘,那內監自然不會了解,他對張四維這番言語很滿意,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緊跟著,張四維便試探性地提到,張居正仍是上書請回鄉守製,既然他和呂調陽早就率先提請奪情,可吏部尚書張瀚這個天官既然不願意出麵,可否讓科道上書挽留。此話一出,他就見那內監露出了挺微妙的表情,竟是就這麽反問道:“張閣老心中,可是有什麽好人選?”

    張四維心下險些都罵娘了。你一個小小的司禮監寫字文書之類的低品內監,遇到這種事,不應該回去原封不動地將自己這話告訴馮保嗎?他總不能直截了當地把汪孚林的名字報出來吧?就在他臉色平穩,扯動嘴角露出了一個笑容,打算隨口報出兩個張居正親信的名字時,突然就隻聽那內監開口說道:“看來張閣老消息還是不夠靈通。你不知道麽?通政司剛送來消息,都給事中陳三謨,禦史曾士楚以下多人,上書請留首輔大人。”

    沒想到科道言官之中的張居正黨羽竟然動作這麽快,張四維頓時一顆心狠狠抽搐了一下。有這麽多人打頭,接下來汪孚林若是附議,在這麽多人當中也不顯眼,難以讓其成為話柄;而汪孚林若是不附議,有其和汪道昆爭論反目的事情在前,張居正也絕不會怪罪於他。以他對汪孚林的了解來看,後者可能性更大!

    這小子竟用這種不留下任何字證的方式,就成功撈到了張居正的信賴!

    盡管張四維多年混跡官場,臉上沒有露出半dian痕跡,但那無聲無息垂下眼瞼坐在直房角落,仿佛睡著了的內監,除了進門之後先後說了幾句話,剩下的時間卻實在是太沒有存在感了,他即便竭力提醒自己要注意屋子裏還有個外人,可當前去張府的中書舍人回來,帶了張居正的口信,道是要將南京左僉都禦史王篆調任刑部擔任右侍郎的時候,他還是為之色變。等他意識到那內監還沒走看了過去時,卻發現對方正似笑非笑看著自己。

    無論怎麽腹誹馮保怎麽派了這麽個人過來,張四維卻也已經來不及後悔。他立時按照張居正的意思將那幾道票擬起草完畢,匆匆整理了其他奏疏和票擬交給了那內監,眼看著人笑眯眯地和那中書舍人一道出了直房,這才跌坐了下來,心裏不由得反省連日身心俱疲,以至於竟然在人前露出了破綻。

    不過還好,他沒有指名道姓說出汪孚林的名字,對於王篆的任命也能夠用純粹的錯愕來搪塞過去,大不了他接下來便修身養性,做個老實的應聲蟲!

    司禮監公廳,當那內監進門之後,卻吩咐後頭的小宦官先把奏疏和票擬放在一旁的案上,等人垂手退下,他才上前雙膝跪下磕了個頭道:“老祖宗,我依著吩咐去了張閣老那兒,把科道留首輔的消息告訴了他之後,便在他直房等著奏疏和票擬。後來去首輔大人那兒的中書舍人回來,除了幾條人事任命之外,尚有起南京都察院右僉都禦史王篆為刑部右侍郎這一條,我看張閣老吃驚不小。”

    “別的呢?”

    “他先前主動先提了是否要請科道留首輔,聽我提到已經有十三人上書,這才大吃一驚。前後兩次吃驚,我也吃不準他到底是什麽意思。隻不過,因為我呆在直房,他看上去似乎頗為緊張,到後來才忘了我在。”說到這裏,那內監稍稍停頓了一下,聲音卻一下子壓低了許多,“我覺著,張閣老好像並不是如同他看上去對首輔大人這麽恭順。”

    “那是自然,若真的恭順,又豈會想著剪除譚綸羽翼,幫著他的舅舅王崇古謀算兵部尚書的位子?”馮保嗤笑一聲,又問了那內監一些在張四維那裏觀察到的一些細節,等到人退下之後,他便忍不住細細沉吟,張居正讓人密切注意,高拱那裏都有些什麽人出入,這到底是暗指什麽意思。

    要說張居正痛恨高拱吧,卻還勸他說是高拱久病在床,若真的死了,就不要計較過去恩怨,追贈高拱一個官職,然後給其嗣子一個恩蔭,幫其印dian遺作,這也算是勝利者的大度。可要說張居正不恨高拱……派人還看著這麽一個絕對沒機會起複,且垂垂老矣就隻剩下一口氣的家夥幹什麽?

    馮保卻不覺得自己有這麽大肚量,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立刻把高拱摁死,所以,他本能地覺著張居正是知道什麽,但卻恐怕還在找證據。所以,將張居正的建議掰碎了分析,他便隱隱約約覺得,可能高拱是寫了dian什麽。按照他的本意,恨不得立刻派人把高拱的家裏查抄一遍,可如今他當了司禮監掌印太監五年,就算睚眥必報,也都藏在暗中,深知高拱就算寫了什麽,要發揮作用,還得朝中有人。因此,怎麽挖出那個人,就成了他迫在眉睫的問題。

    好在,他仔仔細細梳理了高拱的關係圈,最終便把注意力放在了張四維身上!

    當張宏踏進這公廳的時候,便發現馮保正在那發呆的一幕。他是在外頭人低聲通報了兩三趟,裏頭卻沒反應時,生怕出事而進來的。見馮保隻是發呆,他不得不連連咳嗽了兩聲,眼見馮保終於回魂,他方才笑著提到了潞王出宮之事。

    馮保都幾乎快把這一茬給忘記了,此時張宏一提起,他登時頭疼萬分,老半晌才苦著臉說道:“容齋兄,你也知道,張太嶽奪情的事情正在節骨眼上,我離不開。東廠錦衣衛隨你調用人手,出了事我們一同擔,但陪同出宮的事情,你還請多擔待。”

    張宏當然知道奪情這檔子事,臉上不露,心下卻對張居正這行為極其不齒。古往今來,當然不是沒有官員奪情的,但其中大多數人至少都是先奔喪回家,然後處理完安葬父母之事,再接著守製個一段時間,君王再下詔奪情,如此一來二去往返幾個回合,再起複回朝。鮮少有守在朝中連一步都不挪窩,然後就奪情起複的!由此可見,張居正是從前太過獨斷專行,得罪的人太多,因此深恐自己離開之後便遭人暗算!

    連離開一兩個月都不敢!

    可如今李太後和陳太後顯然都對張居正大有好感,馮保又在那一個勁為張居正說好話,就連萬曆皇帝雖對張居正敬畏居多,可多年相處,香火情分卻也不少。再者,之前張居正雖說了小皇帝一頓,可終究沒依照李太後的意思代擬罪己詔,故而小皇帝總還掛念張居正幾分。當然,說到底,小皇帝有幾分是因為擔心萬一換了其他人當首輔,萬一再發生這種事,扛不住李太後的壓力而去寫罪己詔該怎麽辦,那就不得而知了!

    腦子裏固然轉著這些念頭,張宏卻沒打算貿貿然伸手去管張居正奪情的事——胳膊擰不過大腿,他也懶得管。這時候天色已經太晚了,宮門都已經下鑰,已經來不及去慈寧宮給潞王朱翊鏐送信,他就徑直回到了宮城和皇城之間的河邊直房。大太監們除卻宮外私宅,往往在這邊上都有屬於自己的院落,他和馮保品級相當,宅子自然也是裏頭最好的之一,前主人卻是在高拱敗落之後就被趕去南京的孟衝。

    雖是大太監的私宅,卻也和外頭那些權貴使喚奴仆一樣,有各式各樣名頭的宦官充作私臣使喚。管家不叫管家,叫掌家,辦理飲食和出納銀兩的叫管事,掌管鑰匙箱籠的叫上房,掌管那些答應長隨的叫掌班,打發批文書、謄寫應奏文書的叫司房。除此之外,還有管帽、管衣靴、茶房、廚房、打聽官、看莊宅等瑣碎職司。如張宏這座位於宮中的兩路三進私宅中,就足足有各式宦官二十餘人聽他使喚。

    聽完掌家稟報了各式瑣碎事務,又令之前汪孚林見過的那個司房把要緊書信拿來給自己過目,等做完這些之後,打發走了人,張宏便打算泡腳就寢。他把腳泡在溫度剛剛好的熱水中,由著兩個小宦官揉搓,昏昏沉沉地眯了一會兒眼睛,等到再次睜開眼時,卻發現麵前多了一個人。認出是自己特地召來京城的南京守備太監張豐,他就嗔怪道:“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不早叫醒我?”

    “幹爹累著了,我自當等著。”張豐卻先回答了後一個問題,這才說道,“早就來了,隻是之前幹爹沒回來,我生怕在這裏等紮眼,就先去內官監幾個公公那邊坐了坐。畢竟,這次我不是調回來,是因為南京鍾山陵寢的事情來的。”

    見張宏微微頷首,顯然並不計較自己先去別的太監那逗留之事,張豐見兩個小宦官給張宏擦幹了腳,又換上了襪子和鞋子,隨即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他便立刻問道:“幹爹覺得我之前提到的那汪孚林怎樣,是不是個人才?”

    “是人才,就是太紮眼,而且他和元輔走得太近,得緩緩試探才行。現如今馮雙林的眼睛,正死死盯著各方,也包括他。”張宏輕輕咂吧著嘴,許久方才低聲說道,“你先不要去見他,這兩天我要帶潞王出宮賞玩,趁機把錦衣衛和東廠的眼線都匯聚過去,到那時,你再替我見他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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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八章堂官的大洗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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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部左侍郎汪道昆因病請辭,兵部尚書王崇古因彈劾請告老。

    誰都沒想到,在張居正奪情風波的節骨眼上,兵部竟然先出了這樣的變故!這下子,兵部竟是隻剩下了右侍郎曾省吾一個了!

    而在萬曆皇帝接受了這兵部兩位堂官請辭之後,張居正便正式接受了奪情的詔令。這下子,便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早就議論紛紛的朝中更是一片嘩然。在這種節骨眼上,汪道昆用最快的速度賣了自己那座宅子,遣散了許多家仆,收拾了行李回鄉。從前他雖說也曾經罷官賦閑過,京師這座宅子卻一直都放著,現如今連房子都賣了,這簡直不是告病,而是告老,竟給人一種放棄起複的感覺。

    直到這時候,他方才看出世態炎涼來,殷正茂派了個心腹長班來,問過事情緣由之後,竟是唯恐避他不及。殷正茂這個同年兼同鄉尚且如此,別人就更不用說了,別說程儀,連送行都不提一句。而許國卻打發金寶和自己的長子一同過來,提早給汪道昆送了個行。據說因為這樣的分歧,殷正茂和許國兩人次日仿佛還起了一番爭執,曾經看似牢不可破的歙黨,倏忽間便分崩離析了。



    然而,不少清流卻對汪道昆此舉大為讚賞和欽佩。因為車馬箱籠總有不少,汪家一行人行進速度很慢,出城往張家灣運河碼頭方向走了不過十裏,便先後有好幾撥人追來送行。汪道昆聽著那些表示慰問,表示同情,表示欽佩的話,最初有些愕然,到最後就完全麻木了。可是,當最後一撥人來送時,當那馬車停下,從上頭下來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文士時,他才終於吃了一驚。

    竟然是詹事府詹事兼侍讀學士,比許國早一屆,且更加負有盛譽,人皆道是未來閣臣之選的前輩榜眼王錫爵!

    汪道昆自忖和王錫爵完全談不上交情,此時竟忍不住愣了一愣,直到對方下馬車上前,他才立刻在老仆的攙扶之下,徐徐下了馬車。兩邊見過之後,他卻隻見王錫爵竟是深深一揖道:“南明前輩此行告病歸鄉,人人無不知你是規勸元輔不成,這才黯然隱退。這朝廷大佬之中,吏部尚書張子文也不過是不上書留元輔而已,卻不敢規勸,相形之下,比你差遠了!”

    沒想到王錫爵竟然拿自己和張瀚比,汪道昆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暗歎自己說是毅然請辭,免得歙縣三人黨樹大招風,給汪孚林去桎梏,順便還能看出人心,可歸根結底,何嚐不是成名捷徑?他深知在這人來人往的官道上,不能標榜太過,立刻搖搖頭說:“荊石賢弟言重了,我隻不過是多年戎馬,而後又是案牘操勞,故而積勞成疾,這才歸鄉休養,並不是什麽勸諫首輔不成而黯然隱退。否則,這就是拿他人之事求名,太不厚道!”



    王錫爵微微一怔,旋即卻嗬嗬笑道:“南明兄真是謙謙君子。你是私信相勸,如今元輔已經接受了奪情,我他日卻也準備登門相勸。若是元輔還是不肯接受,恐怕我也會如你這般,上書請回鄉了。”

    汪道昆聽到王錫爵在如今這等眼看就可以掌管翰林院的時候,竟然也打算硬幹一場,不成就急流勇退,避過眼下這段張居正執政的時光,哪怕從前與其並無私交,也不由得心情震動。不過,他也知道和自己的弟弟汪道貫這才剛出仕相比,王錫爵胞弟王鼎爵卻是葉鈞耀那一屆的同年,名次更在二甲前列,兜兜轉轉都在兩京六部任職,前年就已經轉到外任當提學道,再說,王錫爵又沒有張四維這種恐怖的仇人,就算辭官也不用非得留誰在朝中以防萬一!

    “那還請荊石賢弟珍重。我就先走一步,回鄉奉親,享天倫之樂去了。”

    見汪道昆笑著揖別,王錫爵眼見汪家一行人繼續起行,車馬箱籠全都顯得簡簡單單,他深知鬆明山汪氏和自家太倉王氏一樣,都是富商出身,根本用不著做官貪墨來維持生計,如今這極其簡單的行李,必定是變賣了大件木質家具,將不要的過季衣物折價出讓的結果。可是,對於汪道昆身為張居正親信,選擇的卻不是張瀚那種投機性強的消極對抗,而是堂堂正正寫信的方式,他還是頗為欽佩。

    至於他自己……他會和對汪道昆說的那樣,找準機會,堂堂正正登門去勸!

    金寶雖說代替老師許國和養父汪孚林去早早送過汪道昆,但汪孚林到底窩在都察院,絲毫表示都沒有,在底下幾個試禦史看來,自然各有各的想法。這其中,從前凡事衝在最前,怪話一堆堆的王繼光反而因為之前險些成了給事中們的靶子,變得沉默安靜了下來。而王學曾作為汪孚林監臨鄉試時取中的舉人,一貫卻是不說則已,一說驚人,竟是當麵去對汪孚林指出,哪怕因為政見不同,不敬長輩也是不對的!

    在門口守著的鄭有貴聽到王學曾竟是如此直截了當,簡直都快嚇傻了——他可是親眼見到汪孚林在不久之前主持的非經製吏考察中,將三個沒編製還偷懶耍滑的白衣書辦給逐出都察院時,都察院中兩百多號吏員簡直是噤若寒蟬。至於吏員之外的那些禦史,有人因為值夜班時隻管睡覺不管公文被汪孚林批過,那還是別道的人;也有人因為背後議人被汪孚林挑過差錯;最最要緊的是,很快就是三法司匯總理刑的時間,不算考語,王學曾這是不要前程了?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汪孚林既沒有雷霆大怒,也沒有譏諷嘲笑,就這麽淡淡地聽過之後,連個回答都沒有,就讓王學曾出來了。他還以為汪孚林不過是嘴上不說,回頭就準備給王學曾小鞋穿,誰知道轉頭自己進去的時候,他就隻聽汪孚林吩咐道:“你回頭去一趟幾個試禦史的直房,告訴他們,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理刑,讓王學曾和馬朝陽二人去。”

    “掌道老爺,那您自己……”

    “我就不去了。”汪孚林伸了個懶腰,似笑非笑地說道,“我不去,他們反而會更加集中精神,兢兢業業,生怕回頭被我挑出差錯,我還能省點力,那有什麽不好?”

    盡管那一幕隻有鄭有貴守在門口聽到得最清楚,但王學曾沒有刻意降低聲線,對麵福建道好些禦史和吏員都聽見了,故而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傳到了左都禦史陳瓚的耳中。眼看連日以來告老的告老,告病的告病,已經年紀一大把,自知精力不夠的他原本也想請辭,奈何如此一來,他若是在王崇古和汪道昆之後請辭,不免就有一種政見不合撂挑子走人的感覺。而張居正仿佛探知了他的有心無力,竟是托人捎了個信過來。

    張居正暗示他,有些歸納案牘,乃至於輔佐決斷之類的事務性工作,不妨讓汪孚林代為佐助!

    陳瓚當然知道,普通的監察禦史在任過巡按,又因年資久而擔任掌道禦史之後,其實在都察院已經升無可升,畢竟如正五品經曆司經曆之類的職位那都不是安置進士的,而再往上的正四品右僉都禦史,正三品右副都禦史,乃至於正二品右都禦史,不是督撫的加銜,就是在南京主持都察院工作的堂官,怎麽也不可能是正七品的監察禦史可以驟遷而上的。這又不是當年嘉靖皇帝因大禮儀的緣故,對張璁等支持自己的禦史特別加恩那種特殊時期!

    意識到張居正不但要挽留自己繼續留在左都禦史任上,還要順便借機培養汪孚林,陳瓚心裏自然很不是滋味。老爺子和汪道昆是同年,盡管年紀比汪道昆年長一大截,而且與其也沒有太多的私交,可聽說汪孚林竟然因為張居正奪情和汪道昆再起爭執,氣得汪道昆告病請辭,伯侄完全反目,他心裏何嚐沒有兔死狐悲之心?畢竟,他對張居正奪情,一樣是不以為然的!



    也正因為如此,陳瓚對汪孚林從前是挺賞識,現在卻覺得年輕人到底太功利,太不擇手段,可今天聽說王學曾都去當麵噴唾沫星子了,汪孚林竟然還把王學曾和一向辦事仔細的馬朝陽湊成一堆,報上來去參加三法司全都要出席的複核理刑,登時就有些糊塗弄不懂了。思來想去不明白,自忖反正已經進入了致仕倒計時的老爺子,幹脆就吩咐都吏胡全去把汪孚林給直接叫了過來。

    一指案頭文牘,陳老爺子便直截了當地吩咐道:“你那廣東道倘若無事,便替我處置一下這些各道匯總上來的東西。”

    汪孚林對陳瓚那比平常生硬的口氣沒大在意,可陳老爺子吩咐的事情,卻讓他暗地倒吸一口涼氣。幾乎沒有細想,他就立刻回絕道:“總憲大人,這不合規矩。若是真的事情多人不夠,總憲大人可提請朝廷調一右副都禦史協理都察院,如若要臨時請人佐助,十三道掌道禦史中,多有年資比我更加久遠的。就算是要公允,也可以由十三道掌道禦史輪番前來佐助,定下輪值的規矩。為了長治久安,最後一條無疑最好。”

    難不成是我看錯人了?

    陳瓚聽到汪孚林不但拒絕,竟然還給自己出起主意來,他微微一怔之後,便歎了一口氣道:“要說之前南京都察院右僉都禦史王篆正好進京,如果令他調北京,協理都察院,我還能多個幫手,卻沒想到元輔直接把人調到刑部去當侍郎了……算了,那就按照你的主意,十三道掌道禦史輪番入值,等看看日後是誰接替我這個老頭子,再把這一條罷了就好。不過你來都來了,這頭一茬你就挑起來!”

    看著陳瓚那明顯帶著考驗的目光,汪孚林暗自歎了一口氣,隨即便直接捋起袖子說道:“那就請總憲大人指點下官了!”

    汪孚林正在和陳瓚就協理左都禦史事務扯皮的時候,張居正卻還沒守完七七。畢竟,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沒有回家奔喪,更沒有像當年那些前輩首輔那樣,至少在家守製個幾天做個樣子,所以如今若是連七七都沒完就去內閣,那麽無疑更會遭到口誅筆伐。可是,因為呂調陽和張四維各有各的讓人不放心之處,他還是聽從了馮保暗地裏的建議,將原本不該帶出內閣的那些奏疏都通過馮保的渠道送到了自己的私宅。

    盡管他不會做出正式的票擬,以免被人抓住把柄,可根據某些內容做出節略,然後再轉達給呂調陽又或者張四維去擬票,卻是最穩妥的。

    此時此刻,書桌上厚厚一摞奏疏中,他隨手先拿了那些各式官員上書挽留自己的奏疏,一目十行掃了一遍,然後方才點了幾個名字,吩咐身前伺候的一個長班去見這些科道,吩咐他們上書彈劾吏部尚書張瀚。對於汪道昆的私信勸說,憤而告病請辭,他惱火歸惱火,卻也隻是覺得汪道昆迂腐不識趣而已。但張瀚不一樣,卻也不想想當初是怎麽得到吏部尚書這個位子的,得了天子詔令要上書挽留自己,卻還借故推辭,拖不住了天子派人責問,這才惶恐待罪。

    沒有足夠的實力卻還要想和自己掰一掰腕子,卻又沒有足夠的風骨和誌氣,又想要賴在位子上不走,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等到那長班退下去之後,張居正剛剛習慣性地攤開一本奏疏,卻又聽到書房外頭伺候的另一個長班小心翼翼通報了一聲。他開口叫進之後,來人就拿了一本奏疏和一封私信進來,行過禮方才戰戰兢兢地說道:“老爺,馮公公那兒緊急讓人送來一本奏疏,是翰林院編修吳中行的。”

    他壓根不敢想吳中行上書說了什麽事,急急忙忙又岔開話題道:“另一封是刑部侍郎王大人給您的私信。”

    張居正等那長班放下之後逃也似地退出了門,雖說知道對方肯定不敢偷看吳中行那奏疏的內容,他的臉色還是陰沉了下來。果然,當他打開吳中行的奏疏一看,立時便氣得渾身發抖。如果說,當年他的門生遼東巡按禦史劉台彈劾他,便猶如在他的心窩子裏狠狠紮了一刀,那麽如今,同樣是他的門生,當年還選了庶吉士的吳中行說奪情無視天倫法度,那麽他就猶如背後挨了一棍子,滿嘴都是腥甜。

    盡管汪孚林和王篆都早就提醒過,士林當中似有如此風潮,可他卻萬萬沒想到,竟又是自己的門生先行挑起!

    他忿然丟下吳中行的奏疏,複又拆了王篆的私信來看,可才掃了一眼,他便忍不住將整張紙揉成一團。

    他怒的不是王篆,而是王篆告訴他,刑部尚書劉應節竟然也打算上書致仕,劉應節竟然對王篆明言,無法和不講天理倫常的人在一起共事!

    如果加上他竭力挽留,是否願意留下還不一定的左都禦史陳瓚,再加上他一定要拿掉的吏部尚書張瀚,已經走了的王崇古和汪道昆,再算上劉應節,六部和都察院要動多少部堂和部院重臣?這一個個人全都是在將他的軍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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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零章完璧歸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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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汪孚林領了個廚子回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瓚簡直有些摸不著頭腦。可把汪孚林召來訓了幾句,聽說不是找了個做山珍海味的,而是一個素麵做得極其出眾的,汪孚林常去光顧,發現人被鷲峰寺素齋館給挖角,便一怒之下直接挖到了都察院來,他頓時又好氣又好笑,指著人便喝道:“你不怕回頭人家彈劾你是個吃貨禦史?”

    “這種小事若有人願意說,我卻無所謂。”汪孚林聳了聳肩,隨即笑嗬嗬地說道,“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不過是一點吃的而已,回頭總憲大人嚐過就知道了,一點鮮蔬再加上麵筋,能做出那味道來,實在是難得。”

    “算了算了,我也懶得說你!”陳瓚沒好氣地揮了揮手,正想要把這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子給趕走,卻沒想到汪孚林又挺誠懇地說出了一句話。

    “總憲大人,我下午想請半日假,不知能否允準?”

    汪孚林自從上任掌道禦史至今,休沐很少,請假更是從未有過,此刻聽到這麽突兀的一個請求,陳瓚皺了皺眉,想到這三日四通上書,還不知道最後會釀成怎樣的風波,他沉默了一下,最終點點頭道:“你記得把廣東道的事務都安排好,然後把假條送上來。”

    這就是準假了。

    雖說猜到陳瓚應該不會過分為難,但老爺子如此爽快,汪孚林還是微微鬆了一口氣。他當即答應了下來,等回去安頓好之後,又親自去送了假條,等出了都察院時,這才吐出了一口濁氣。然而,他卻沒有立刻找去沈家,而是先牽出坐騎回了自己家,這才命人去打聽沈懋學今日是休沐還是在翰林院。等去打探的人回來,說是沈懋學從昨日起便告假在家,他這才直接把奏疏裝入信封,吩咐人去許國那裏把金寶叫了過來,讓其送去沈家。

    金寶特地趕了過來,卻得了這麽一樁沒頭沒腦的任務,哪怕滿頭霧水,可看到汪孚林那鄭重其事的表情,他又不敢多問,連忙接過東西就出了門。因為他是沈家的未來女婿,往日也沒少來,門上沈大牛甚至沒通報,就直接把這位姑爺給讓了進來。等到正在書房和馮夢禎說話的沈懋學得知金寶來了,人卻已經到了門口,連找借口阻擋卻也不能。沒奈何之下,沈懋學想想馮夢禎也不是外人,就開口吩咐了一聲進來。

    “叔父,今天我特意前來,是奉父親之命給您送信。”

    沈懋學見金寶恭恭敬敬雙手呈遞了一封信過來,看了馮夢禎一眼,這才伸手接了過來。可是,等他拆開封口,取出裏頭的東西時,他甚至不用將其打開來看,就一下子霍然起身,麵上又驚又怒!他甚至顧不得馮夢禎那疑惑的目光,便衝著金寶厲聲問道:“這東西哪來的?”

    金寶還是第一次見沈懋學如此失態,不由得愣了一愣,緊跟著便小心翼翼地說道:“是父親當麵交給我的。”

    “他就沒有別的話交待你嗎?”

    金寶絞盡腦汁想了又想,最終卻還是搖了搖頭:“父親就說了一句完璧歸趙。但他是特意吩咐人去許家叫了我過來,將這封信交給我,又讓我轉呈給叔父。”

    盡管金寶顯然什麽都不知道,但他這樣的陳述,卻已經讓沈懋學明白,汪孚林是有意讓金寶來當這個聯絡員的。他無力地跌坐下來,腦袋裏完全亂成一團。足足良久,他才勉強提起精神對金寶說道:“你回去吧。”



    “可是……叔父您總得讓我給父親帶個回信吧?哪怕是口信也好。”即使不知道今天自己究竟給沈懋學捎了什麽東西來,但對方的反應卻太嚇人了,金寶不得不多問一句,見沈懋學聞言沒有立刻回答,臉色分明非常不好看,他就低聲說道,“隨便說句什麽都好,總不成我把到這兒來之後,您接了信之後就嚇了一跳的事告訴父親吧?”



    “你就把我的反應告訴他。”沈懋學實在想不出自己該讓金寶帶什麽口信回去,幹脆就吩咐道,“你對他直說,我不知道對他說什麽是好。”

    直到金寶欲言又止,可最終還是告退離開了,剛剛死死忍住沒多嘴的馮夢禎方才開口問道:“到底是什麽?你竟然吃驚成這個樣子?”



    “你看看吧。”沈懋學和馮夢禎乃是至交,這會兒直接就把東西撂了過去。果然,馮夢禎打開之後隻掃了一眼,也險些直接跳了起來。

    “這這這……這不是你的奏疏嗎?君典,你明明對我說過,你不會莽撞上書直諫的,怎麽還是……等等,莫非這是你的底稿,遺落之後被人偷去,而後汪世卿又給你找了回來?”



    “你不用瞎猜,就是我送到通政司的奏疏。”沈懋學見馮夢禎倒吸一口涼氣,他的表情也一時無比苦澀,“吳中行和趙用賢雖不曾和我相約上書,但彼此都透過這麽一分意思,所以他們倆上書的事情驟然間傳遍京城,我的卻一點消息都沒有,那時候我就知道肯定是出了紕漏,所以從昨天起就幹脆向翰林院告病請了假。可我實在是沒有想到,已經送進通政司的奏疏,竟然會重新又回到我的手裏。”

    馮夢禎想了好一會兒,這才不大確定地說:“別說世卿隻是和張家走得近,就算他是首輔大人的嫡親兒子張嗣修,好像也沒本事從通政司截下這種東西吧?”



    “就是因為這樣,背後的文章方才可怕!世卿他是都察院廣東道掌道禦史,在通政司自然是沒什麽人脈的,那麽,是誰發現了我的奏疏,是誰自作主張扣了下來,是誰輾轉交到了他的手上,他這才命人送給我?他特意去叫金寶走這一趟,自然是因為不便親自登門,更不便解釋這其中的關節。你想想,這說明什麽?是有人成心要保我沈懋學這個新科狀元,還是有人覺得我和其他人一塊上書聲勢太大,不利於首輔,又或者是……”

    沈懋學如同困獸一般在屋子裏團團轉,腳下步子又急又快,好幾次都險些撞著什麽。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停下了腳步,卻是非常沒有名士風度地直接坐在了地上,喃喃自語道:“而唯獨不可能是汪世卿這麽做,因為他早就提醒過我們倆,要上書就趁早,如若惹出事情來,道不同不相為謀,但卻也不會影響汪沈兩家的聯姻……”

    “所以,是別人交給他的,但應該不是張家的人。哪怕張嗣修往日和我們再交好,知道此事也隻會恨我們入骨,哪怕扣了在手,也不至於還給你!”馮夢禎接在沈懋學之後補充了一句,見其微微頷首,他就細細分析道,“也不可能是和首輔大人有冤仇的人,那些人恨不得聲勢大一點,你這個和張家素來走得近的新科狀元上書,別人求之不得。可要說是單純賞識你而想要保你前程的,為了結下善緣,理應私底下見你還給你,不應該通過汪世卿。”

    “對,所以說,理應純粹是和汪世卿交好親善的人,想到汪沈兩家乃是姻親,這才暗中示好,將這樣一份奏疏抽出來給了他。但你想想,這得是在通政司有多大權力,又有多大膽量的人?”沈懋學一張臉已經白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方才遲疑地說道,“而且,那人理應是了解兩宮太後和皇上的心意,這才自以為做好事,將我的奏疏給抹平,如此看來,吳中行趙用賢他們幾個……”

    “絕無幸理……”馮夢禎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隻覺得猶如一股凜冽寒風在室內卷過,“錦衣衛都快十年沒動用過廷杖了,不會又拿出來吧?”

    兩個素來投契的好友你眼看我眼,最終沈懋學長歎一聲站起身道:“既然送上去的奏疏都被人丟了回來,我也就不去丟那人了。其他人我們管不著,先給趙吳兩位送個信吧,也好讓他們預備一下。”

    馮夢禎點了點頭,卻是捏緊拳頭道:“那我們呢?還繼續涎著臉留在翰林院?”

    “看看情況,實在不行就告病回鄉吧。”沈懋學說出這幾個字時,心情簡直是壞到了極點,“我們沒法像世卿這樣心誌剛強,不怕毀譽,我也沒臉再登張家之門,與其日後和張嗣修見麵時不知道拿什麽表情見他,還不如眼不見為淨!”

    聽到沈懋學這個狀元竟然這麽說,馮夢禎頓時想都不想就點點頭道:“也好,汪世卿的心誌能力,我們不能比,索性回鄉求個心安,我們就寫告病折子吧,這一次總不成再被人送回來!”

    而特地請了假回家,讓金寶送信給沈懋學的汪孚林,此時此刻又來到了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門外。盡管連續三天四個人上書彈劾張居正奪情,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此地的門庭若市程度。因為之前的教訓擺在那裏,兩宮皇太後和皇帝先後賞賜,天子又下詔奪情,張居正顯而易見是千肯萬肯的,誰還敢在這時候站錯隊?所以,當汪孚林現身時,立刻轟的一下一窩蜂人圍了過來。

    已經習慣了這種待遇的汪孚林這次卻沒有直接求見,他對門房遞了一封信,請轉交張嗣修,隨即就施施然離去,隨即也沒給那些猶如蒼蠅一般的個事官員堵人的機會,奮力擠出這條人滿為患的胡同。很快,他的這封信就到了張嗣修手上。

    張二公子深知父親這幾日心情憤恨鬱結,作為他這個當兒子的來說,自然感同身受,所以分外感謝汪孚林直接就把汪道昆這位不同政見的伯父給送出京城,免得在這個節骨眼上,再跳出個朝廷大佬來反奪情,那父親就簡直是被動到了極點。此時此刻,拆開信之後,他看到汪孚林用很平淡的口吻說已經勸了沈懋學和馮夢禎回鄉養病,他一下子醒悟到了其中深意,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

    就連曾經和他交好的沈馮二人都如此,那翰林院的其他人呢?

    而看到最後一段話,他一時再不敢怠慢,袖了信箋便急匆匆衝到了父親守喪以來起居的書房,敲開門進去之後,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父親,汪世卿去見劉應節了!”

    稱呼汪孚林用表字,稱呼劉應節一個刑部尚書卻直呼其名,這種親疏之別,張居正當然不會聽不出來。而他最在意的,卻還是張嗣修陳述的這件事情!

    “這小子真以為自己三頭六臂嗎?”張居正忍不住咆哮了一聲,可話出口之後,他頓了一頓,這才聲音低沉地說道,“劉應節那是死腦筋的人,他與其又無私交,他以為那麽隨便就能見得到人?”

    即便當著自己兒子的麵,他卻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難道汪孚林還能勸得住劉應節不請辭?又或者勸劉應節閉嘴?如若平時,他自然也樂得刑部尚書這個位子空出來,可他絕不希望劉應節用不願和自己共事這種理由把這個位子空出來!

    張嗣修見張居正沒說話,猶豫片刻,他方才低聲問道:“父親,馮公公那裏……怎麽回話?”

    連續三天四個人上書諫止奪情,甚至彈劾張居正,馮保捎來的意思是,明日午門廷杖,徹底打下這股風氣,要是按照張居正的意思,恨不得大棍子打死兩個忤逆座師的門生,還有那個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同鄉。然而,汪孚林和王篆二人一前一後提醒過了,哪怕他想到當年嚴嵩最橫行時,也沒有同鄉跳出來彈劾,如今自己還不及嚴嵩,心裏甭提多窩火,可他的理智還是告訴他,一旦動用廷杖,自己的名聲就徹底完了。

    “派個人去見徐爵……”話一出口,張居正就意識到,如今已經沒有遊七了,用得還算得心應手的姚曠又貶去了灑掃,適合代表自己去見徐爵交涉,然後給馮保釋放一個鮮明信號的人竟然一時半會不好挑,他不由得煩亂地輕輕吸了一口氣。足足好一會兒,他才放緩了聲音說道,“你在長班中挑個穩妥的人,讓他去見徐爵,讓徐爵代我轉告馮雙林,這四個上書的人直接充軍,暫且不要動用廷杖。”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14:03 |
第八一一章小人物撬動的大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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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馮家如同篩子似的任人滲透,跑了的那五個人至今仍是下落全無,馮保一怒之下,隻覺得弟弟馮佑和侄兒馮邦寧簡直無能,幹脆便讓徐爵住在馮家,幫忙管理家務,排查每一個人。因此,熟知這一點的張大學士府長班,自然直截了當地找到了這裏,對徐爵轉述了主人的話。

    打發走了人,徐爵便眯縫眼睛沉吟了起來。從前遊七在時,兩人雖有明爭暗鬥,但作為背後主人的代理人,他們從很大程度上便可以操縱馮保和張居正之間的聯係,畢竟,身為首輔和首榼,張居正和馮保平日裏到底不好光明正大地頻頻照麵,以免落下話柄,很多事都得靠他們來做。

    然而,如今遊七一死,一度非常得張居正青睞的長班姚曠又見罪,張府派來和他聯絡的人哪怕千挑萬選,終究沒做慣這一茬,小心翼翼戰戰兢兢,他更不好和不熟的人商量機宜。就比如眼下這件事,若遊七在,兩人輕輕巧巧就能商量出個方略來,眼下卻隻能他一個人拿主意!



    “遊七都死了……又是我親自去告的狀,元輔明麵上不說,可天知道對我是否有什麽看法……可是,我的恩主乃是馮公公,不能隻考慮元輔的立場,得考慮馮公公的立場。”

    徐爵深知,自己得吸取遊七的教訓,不管馮保聽不聽自己的,也得做出一副一心為馮保的架勢來!

    想到這裏,徐爵便很快做出了決斷,當即寫了一封親筆信,喚了個馮保的徒孫進來,囑托他進宮親自交給馮保。

    當司禮監公廳之中的馮保看到這封徐爵精心炮製的信之後,不由得便沉吟了起來。

    徐爵在信上明明白白地說了張居正的請托,但末了卻隱晦地說,張居正這是顯然又要當****又要立牌坊——話當然不會這麽粗俗,但就這麽個意思——而且,萬一張居正把馮保要施行廷杖,自己卻勸阻了的這件事給散布出去,便又給自己掙了忍辱負重,不在意旁人攻譖的名聲。雖說堂堂首輔想要掙個好名聲,不足為奇,可首輔和首榼一個白臉,一個黑臉,馮保承擔汙名,還是為了張居正自己的事,未免就太過不公平了。

    既然如此,不如挑唆萬曆皇帝,令其咬準了廷杖不放鬆,張居正料想也無他法,馮保隻要推說是天子為張先生鳴不平,勸不住,這就行了。



    廷杖不廷杖的,馮保不在乎,就算是先帝穆宗那樣看似仁厚放權的皇帝,還不是動用過幾回廷杖?他在乎的,是徐爵是否像遊七那樣,隻存著私心,忘了是誰給其榮華富貴。再者,他和張居正之間,是誰也離不開誰,他不放心別人當首輔,張居正又何嚐不是不放心別人來當這個掌管批紅的司禮監掌印?如果不是他在宮裏哄著慈聖李太後,看著萬曆皇帝,批紅的事更是從來沒有駁過張居正的麵子,張居正這個首輔哪裏當得這麽容易!



    既如此,徐爵這建議卻也值當。他為張居正擦屁股,張居正還畏首畏尾的,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更何況,張居正之前清洗科道,掃落多少言官,可敲山震虎的效果呢?看看這次翰林院和六部蹦出來的這些家夥,若不殺一儆百,怎麽能壓倒那些自詡為清流君子的家夥?

    而給張嗣修送信,給其打了個預防針,又明言去找劉應節的汪孚林,此刻在傍晚時分到了劉應節的私宅門外。他早就令人打探到這位刑部尚書已經從衙門回來了,這會兒就徑直上前遞了求見的名帖。相較於張居正家門前車水馬龍的情勢,這裏卻是門庭冷落車馬稀,唯一的門房對汪孚林這個訪客很是疑惑,看清楚署名,這才微微變色,客客氣氣道了一句請稍候,拔腿就往裏頭跑了進去。



    在等候消息的時候,汪孚林忍不住再次掐指算了算嘉靖二十六年的同年黨,單單當到六部尚書左都禦史一級的,就有殷正茂、劉應節、陳瓚,侍郎這一級的,從前有汪道昆,現在還得算上剛剛點了南京都察院右都禦史還沒去上任的前侍郎李幼滋,最後這位還兼著張居正的同鄉。這還不算現在還在兩廣總督任上的淩雲翼。不得不說,除了張居正大肆任用同年的私情之外,那一屆還確實是人才濟濟,群英薈萃。

    足足等了好一會兒,那門房方才捧著他的名帖出來,卻是有些尷尬地說道:“老爺說,他和汪侍禦您既無私交,也非親友……”



    “正是因為既無私交,也非親友,我才來求見。如若乃是世交晚輩,我便不敢來了。勞煩你再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汪孚林此來,並非為了劉部堂,而是為了一點心頭意氣。劉部堂乃是朝堂前輩,還請能夠撥冗一見,隻片刻就好。”

    那門房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再次進去跑了一趟腿,等到他回來時,便躬身行禮道:“老爺在書房,請汪侍禦隨小的來。”

    劉應節雖說曾經當過薊遼總督,又入朝為刑部尚書,但在這寸土寸金的京師的住宅,卻不大符合一部尚書的地位。汪孚林隻發現簡簡單單繞過照壁,進了一扇側門,那門房就指著裏頭一座坐北朝南的屋子,道是劉應節的書房。門前守著一個尚在總角的童子,他本還以為那是劉府書童,可聽到那門房上前叫了一聲孫少爺,他就愣住了。

    敢情……這是劉應節的孫子?

    小家夥大約*歲,和汪孚林醒來之後第一眼瞧見的金寶差不多大,此時非常乖巧地行禮叫了一聲汪侍禦,便親自打起簾子讓了他進去。進門之後,汪孚林就隻見劉應節一身家常布袍坐在書桌後頭,整個書房除卻書架、書桌、椅子、立櫃,幾乎再沒有什麽擺設,簡直不能說是簡樸,而是隻能稱作為寒酸了!當他收回目光,上前長揖行禮時,劉應節直接把手中一卷書往桌子上一扔,旋即沒好氣地說道:“說吧,你來見我究竟所為何事?”

    “劉部堂和我家伯父是同年,又曾經和戚大帥在薊鎮共事多年,應該知道,伯父和戚大帥昔日在福建抗倭,彼此交情甚篤吧?”

    劉應節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隨即冷笑道:“你和你家伯父都已經反目,還要利用他來勸我不成?”

    “不,我隻是想說,因為我說的這個緣故,劉部堂在其他地方的政績如何,我不大了然,但在薊鎮,單單那一千多座空心敵台,便已經勝過練兵十萬,所以,我對劉部堂素來是很欽佩的。相對於某些隻言事,卻不會做事的人,劉部堂除卻在京城當過短短一陣子的戶部主事,其他時間,都是在外任上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做出來的政績。尤其是在北邊的兵事上,找不到幾個能和劉部堂這樣熟稔的人了。”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縱使劉應節對於汪孚林今天造訪擺出了拒之於千裏之外的架勢,可聽到這樣的肯定,他的臉色還是稍稍緩和了一些。

    “北麵俺答雖已經稱臣,朵顏衛也已經消停,可泰寧衛福餘衛再加上察罕兒部,遼東邊疆仍然多事,更何況張部院入為兵部侍郎,新調任的官員可比得上他否?劉部堂既然還正遊刃有餘,與其告病示弱,何妨自請巡閱薊遼,然後再去宣府大同,寧夏陝甘?以劉部堂素來剛直的個性,想來絕對不會驚動地方百姓,而是能夠真真切切地挑出那些錯處來!”

    劉應節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他要告病請辭,自然是因為看不慣張居正這場滑天下之大稽的奪情風波——張居正好歹做個奔喪的樣子也就算了,這一步多不挪,守在京師府邸中,等著皇帝奪情算怎麽回事?然而,汪孚林這示弱兩個字深深打在了他的心裏。他為人最是好強不過,雖說眼下已經六十,但六十歲的年紀對於朝廷高官來說,從來就不算是高齡!

    他瞪著汪孚林,突然冷笑道:“那要是我不聽你的出去轉悠,也不告病了,就賴在刑部尚書的位子上不走呢?”

    “那就最好了。”汪孚林笑眯眯地說,“這內閣六部都察院中,總得有一些不同的聲音,否則豈不是要被人說,元輔那是一言堂?”

    成心揶揄的劉應節差點沒被汪孚林這輕描淡寫的口氣給嗆死。他壓著怒火,一字一句地喝道:“難道現在那就不是一言堂?”

    “當然是。”汪孚林眼睛也不眨,迸出了這三個字,緊跟著方才不緊不慢地說道,“然而,新進朝中不過數月便輕易言敗,難道便是劉部堂的性子?您拂袖一走自是容易得很,可接替刑部尚書位子的人會是誰呢?如果是如您這樣持正公允的人也就罷了,萬一是不熟悉刑名的人呢?”

    “您也知道,都察院廣東道,之前就在刑部刷卷磨勘過,可這結果實在是很不理想。刑部執掌天下刑名,天牢中情弊更是由來已久,劉部堂和王崇古不同,您從來沒把刑部當成是過渡的地方,上任未久,就親自去過兩次天牢,突擊檢查了不少刑名案卷,革除了三樁舊弊,我沒說錯吧?如果您就這樣站起身一走,不怕舊弊又死灰複燃?”

    劉應節沒想到汪孚林看似很少和自己單獨照麵,這樣的深談更是第一次,卻冷眼將他在刑部尚書任上這短短幾個月的政績都看得一清二楚。一時間,他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不想讓這個後生晚輩看出自己的掙紮。

    張居正剛愎不容有任何異議,他這個刑部尚書若不肯當應聲蟲,就算勉強在位,日後也自有科道攻譖,還不如趁著張居正奪情時自己去位來得爽快!可正如汪孚林所說的,他上任刑部尚書之後,並沒有隻打算當個太平尚書,也想做一點事情,這一走,之前那些鋪墊就都泡湯了!

    可他當然不會完全跟著汪孚林的步調走:“我和你無親無故,之前你家伯父要告病的時候,你怎麽不勸,如今卻來勸我?”

    盡管劉應節這話問得非常刁鑽,但汪孚林反而感覺到了對方語氣的活絡鬆動。知道如今隻差最後一個引子,他便索性直截了當地說:“因為在伯父眼裏,我始終不過是族中小輩,凡事就應該聽他這個長輩的安排,可我對人對事自有自己的堅持,這是不可調和的矛盾,他聽不進去我的大道理,我也說服不了他。而我今日見劉部堂,卻是為了公義。退一萬步說,王崇古本來就不那麽幹淨,張瀚所謂表明對首輔奪情的態度,卻也不過臨到老一搏,劉部堂難道想要別人將你和已經又或者即將黯然退出朝堂的他們相提並論?”

    王崇古的軍功,劉應節服氣,但王崇古的做官操守,劉應節卻嗤之以鼻;而張瀚那就更不用說了,雖說也在外任當過督撫,但在他眼中那就是乏善可陳,這個吏部尚書當得更是狗屁!所以,汪孚林的這最後一句話,真真正正打在了他的心坎上。一下子發了狠的劉尚書猛地一拍桌案,厲聲說道:“好,那我就留下,你卻別想讓我去討好張太嶽!”

    嗯,大功告成!

    汪孚林頓時露出了笑容。他才不會去勸劉應節和光同塵諸如此類的話,笑容可掬舉手一揖,竟是就這麽告辭了。當他一隻腳跨過門檻,人就要從門簾底下出門去的時候,卻隻聽到背後傳來了劉應節那冷峻的聲音。

    “我可不會領你的情,別讓我抓著你小辮子!”

    “劉部堂把今天的事情忘掉了才是最好。”汪孚林略側了側身,微微一頷首,隨即就出了門。看到那守在台階下頭的劉家孫少爺忙不迭地站起身來,他笑嗬嗬地摸了摸小家夥的頭,回頭瞧了瞧簾子落下的屋內,這才說道,“你家爺爺是不好說話的人,我也不敢給你什麽貴重的見麵禮。這把扇子送給你。”

    汪孚林不由分說連腰中的扇袋加扇子全都解了下來,見劉應節的孫子眼睛忽閃忽閃,想要推辭卻又找不準理由,他就嗬嗬一笑:“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白扇麵,我家伯父題字,仲淹叔父作畫,留下做個紀念。好好讀書,將來考個進士!”

    小家夥捧了東西,眼睜睜看著汪孚林大步離去,這才慌忙衝進了祖父的屋子。早就聽到外間談話的劉應節卻沒等他開口就擺了擺手說:“汪南明一時名士,他們兄弟的字畫還有什麽可說的,送你就收著吧。”

    嘴裏這麽說,咀嚼著汪孚林剛剛的話,想到人家和伯父鬧翻,卻還隨身帶著汪道昆的真跡,劉應節不知不覺品出了幾分滋味。

    留得一時是一時,總不能為了和人慪氣,就不把該做的事情做完……除非他能找到更兢兢業業的接任者,否則就暫且先別撂挑子吧!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14:19 |
第八一三章皇帝的權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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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皇宮籠罩了一層薄霧。

    對於北方來說,這樣突如其來的霧非常罕見,可馮保卻並不在乎這種小小的天象變化。甚至有可能的話,他隻希望自己的權勢不止能用在這人世間,還能用來扭轉冬夏晴雨。在他的記憶中,隻要是上朝的日子,不論下雨下雪,哪怕是下刀子,朝會都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要是皇帝不體恤,從前這雨雪天還有戴鬥笠穿雨披上朝的規矩呢。更何況,萬曆皇帝尚未親政之前,朝會已經夠少了,今天這dian薄霧,完全不影響朝會的進行。

    因為,今天是時隔六七年,再一次動用廷杖的日子,這也是萬曆朝的第一次廷杖!

    他兼任提督東廠已經快十年了,當然記得,隆慶年間大約也就是用了兩次廷杖,遠遠比不得嘉靖皇帝當年為了大禮儀,一次廷杖了一百三十餘位大臣,最終打死十七人的赫赫威勢。對於那位一見便讓人為之戰栗的皇帝,他很少去回憶,因為那是內官最戰戰兢兢的日子,和外臣一樣動輒得咎,甚至還要為了供奉飲食而傾家蕩產。可是,那位天子也是最擅威福,將大臣玩弄於指掌之間的天子。如今,他和張居正一內一外教導皇帝,全都有某種共識。

    那就是千萬別弄出像嘉靖皇帝這麽個太擅長帝王心術的雄猜之主!

    但與此同時,也不能縱容出一群動不動就衝著皇帝指手畫腳的臣子!

    “老祖宗,凳杌已經備好了。”

    擁有皇城內乘凳杌特權的馮保當即站起身來,等到出去坐上了那特製的凳杌,他到了東華門下來,等進了乾清宮之後,他笑吟吟先給慈聖李太後行了禮,見萬曆皇帝已經裝束停當要去上朝,他微微一笑,正想說dian什麽,卻不想李太後突然開口說道:“雙林,皇帝昨晚夢見了先帝。先帝言說地下陰寒,皇帝許了在大隆善護國寺做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此事你去安排。”

    馮保愣了一愣,自然不會有半dian質疑。這年頭神鬼之說深入人心,幾乎無人不信,他們這種“身殘誌堅”的,就更相信因果報應了。可是,小◎∮ding◎∮dian◎∮小◎∮說,2↖3±o< s=”arn:2p 0 2p 0”>s_();皇帝接著李太後之後說出來的話,卻讓他那張臉一下子僵住了。

    “既然是為先帝祈福求陰德,今天的廷杖,母後和朕說過,就罷了,該充軍的充軍,這卻不用手軟。”朱翊鈞說著便微微一頓,隨即用一種若無其事的口氣說道,“再說,沒有打了他們,卻讓他們名揚天下,朕卻被人戳脊梁骨的道理!”

    前半截確實是慈聖李太後和朱翊鈞商量過的,但後半截卻完全是朱翊鈞的臨場發揮。小皇帝消化了張宏的勸諫,用了前半夜仔仔細細思量咀嚼,包括為什麽要這麽做,該怎麽在母親麵前把話說圓,回頭早上大伴來時,又怎麽表現出自己的態度……平生第一次扳回原本已經決定好的事,他既有興奮,也有不安,可當說出最後道理兩個字的時候,他竟是看到李太後麵上露出了幾分欣喜,而馮保那張臉則是相當難看。

    如果是張宏在這裏,一定會很明白馮保為什麽會這麽驚怒。理由很簡單,廷杖這玩意,要麽是出自掌控欲太強,太自我中心的皇帝,要麽便是出自權閹。正統朝有王振,正德朝有劉瑾,這些大太監不都是通過廷杖確定自己權威的?

    可是,朱翊鈞到底還是馮保從小看著長大的,發現大伴那臉色真心不大好,他有些心虛,當下就竭力裝得異常關切似的說:“再說了,大伴在司禮監執掌批紅,又管著東廠和錦衣衛,在那些外朝的官兒眼中,有些事不是你指使的,也是你指使的,何必讓他們找到由頭說你不好?張先生奪情這件事,再有上書囉嗦的,直接就革職,遠遠打發到最偏遠的地方去充軍,朕還懶得和他們照麵,聽他們聒噪!”

    因為馮保當初就擅長奉承,又不像陳洪和孟衝那樣,為了討好隆慶皇帝,什麽香的臭的都往皇帝那拉,再加上幫忙趕走了“擅作威福”的高拱,所以李太後素來對人信賴有加,此刻見朱翊鈞知道維護馮保,她笑著dian了dian頭,當即開口說道:“雖說我和皇帝孤兒寡母的,但有雙林你和張先生一內一外看著,別人就沒有可趁之機了。如今是為著先帝,饒他們一回。好了,時候不早,你陪皇帝去上朝。”

    知道這件事已經沒有可爭的餘地了,馮保就算心裏再惱火,也隻能陪著萬曆皇帝起駕。

    汪孚林回朝之後,先休假加病假了將近兩個月,而後方才升任廣東道掌道禦史,這參加朝會的次數也已經很不少了,但大多數時候,他也就是和其他大臣一樣,當個提線木偶拜了又拜,甭想找到什麽開口的機會,因為朝會上隻說三件事,其他時候就是純禮儀走過場。

    如今天還亮的早,倒也罷了,可想想冬日上朝的光景,他就覺得冷。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早在隆慶年間,常朝就不是天天有,而是三六九,算是減輕了皇帝和百官的負擔。即便如此,他仍舊恨不得萬曆皇帝日後天天不上朝,免得大冷天要起大早摸黑往宮裏趕,像現在這樣大多數時候隻用應付衙門一頭,那還勉強捱得過去!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顧不得這些許小小的怨言了,因為今天他是糾儀禦史!對於都察院的其他禦史來說,這是一個相當光榮的差事,但他從早先接到這分派開始便暗地裏叫苦不迭,死纏爛打陳瓚好幾天,希望能交給別人卻不果,便隻能無奈地向這位老爺子請教充當糾儀禦史的各種禮儀要dian。對於熟讀大明律大明會典等常識性讀物的汪小官人而言,關於各種禮法儀製,他往往都是跳過的,這也是他素來最討厭,更有意忽略的東西。

    更何況,糾儀禦史充當的便是挑刺的角色,尤其是在今天這種日子挑刺,在他看來簡直是燙手的山芋!

    因為糾儀禦史要早到,因此汪孚林自然比其他人倒得更早,起頭便注意到,今日皇極門下的五百廠衛和往日的做樣子截然不同,那種虎視眈眈的壓迫感撲麵而來,讓他早早意識到盡管自己已經在張居正和張宏那裏做足了準備,今天隻怕還是免不了某種局麵。

    今日和他搭班的另一個糾儀禦史霍本正從來在都察院是獨來獨往的人,此時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低低的歎息,卻終究沒有開口說什麽。而汪孚林瞥一眼兩個今日輪值糾儀的鴻臚寺官,卻發現他們也同樣是麵有悲色,顯然也猜到了會出現什麽場麵。

    從國初設立錦衣衛,到後來設立東廠,士大夫們前赴後繼,也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廢止這種極權衙門,可除卻成功廢止了西廠和內廠,剩下的這一廠一衛,便猶如被江水不斷衝刷,卻依舊在江心的碣石一般,又臭又硬,就是倒不掉!

    隨著響亮的鳴鞭聲,文武官員從金水橋疾步行來,同樣有很多人敏銳地注意到,今日皇極門下一字排開的五百廠衛校尉,似乎和往日那純粹大漢將軍的陣容有些不同,尤其是經曆過隆慶年間兩次廷杖事件的,更是從中找到了幾張非常明顯的臉。因為人家根本就不是隱沒在人群中,而是堂而皇之站在最前頭,用某種譏誚中帶著傲慢的表情,睨視著這些衣冠堂皇的士大夫。

    也正因為如此,汪孚林在整個朝會期間,簡直是一個人化身成了兩個人。一個在那統計著應到未到的人數,以及朝會中舉止失儀的官員;另一個則在那悄悄留意天子禦座旁侍立的馮保和張宏有什麽表情變化。當他注意到馮保那張臉板得猶如死人,張宏卻好似老神在在的時候,他不由得冒出了一個念頭。

    難不成,張宏真的聽了他的主意,和馮保小小地做過了一場,而且還贏了?

    盡管今日有上任陛辭的官員,稟報的三件事也不像往日那般純粹虛應故事,但已經破釜沉舟的當事人也好,有所預料的文武百官也罷,人人都覺得這場朝會冗長。終於,眼看就要到最後關頭時,每個人都在盼望著的結果終於出來了。

    “吳中行,趙用賢,沈思孝,艾穆,革職發極邊充軍,遇赦不宥!”

    侍立在萬曆皇帝身邊的馮保見百官聽到上書四人悉數被流放充軍的結局,不少人先是錯愕,隨即便是驚喜,甚至有人分明流露出據理力爭的衝動,要不是糾儀禦史和鴻臚寺官還在那看著,羅列皇極門下的五百衛士正虎視眈眈,隻怕真有人會直接跳出來,他不禁在心裏恨得牙癢癢的。

    看著吧,不用廷杖,回頭還有的是前赴後繼跳出來的人!

    不僅僅是馮保,意外的還有張四維。要動廷杖的事,耳目靈通的他早就已經知道了。哪怕他在朝中的勢力,如今比起當初極盛時期,要削減了許多,但這並不妨礙蒲州張氏依舊是家財萬貫,故而比起呂調陽來,大手筆的他很容易結交某些內侍——賣消息而已,往哪不是賣?知道張居正奪情已成定局,他恨不得這事情鬧得把天都給捅破了,因為如此一來日後清算便是最好的把柄,可他哪能想到,這麽鐵板釘釘的事情,竟然也能翻過來!

    呂調陽其實在看到那些廠衛時就意識到,今天早朝弄得不好會鬧出人命——廷杖一動,打死人的事又不是沒有過!他雖說去意已堅,但和張居正共事這麽久,固然有的時候看不慣其人品和手段,但總有幾分同僚之情,所以分外希望張居正做人多留dian餘地,不要為日後招禍。流放充軍這種處置固然很重,可比起劈裏啪啦一頓廷杖,卻要算是很輕了。須知廷杖不是最難捱的,廷杖之後若充軍,還要被人押送徒步走到流放的地dian,這才是最殘酷的!

    高官們對此次不動廷杖而隻是革職充軍的態度大體一致,或如釋重負,或搖頭歎息。但對於袖子裏甚至準備好了奏疏的某些人來說,眼下這種時候要不要繼續跟著上書,就成了一個問題。因為彈劾首輔奪情問題而被左遷貶官,這是剛正風骨,可這剛正風骨能比得上因此而挨上五十或一百的廷杖來得揚名快?至少,刑部主事鄒元標在目送了四個被當廷扒下官服,立時推了出去的同僚消失在視線中時,就少不得往袖子裏又塞了塞自己那份奏疏。

    是不是要回去把詞句寫得更加激烈一dian?

    汪孚林雖說四處遊說,做了十足十的準備,之前看到馮保和張宏的表情後便早有預計,可當聽到這四人隻是充軍時,他心底已經是長舒一口大氣。

    就算他覺得是否奪情這種東西根本就沒有堅持的必要,可畢竟身為官員,他更討厭廷杖這種從**和精神上雙重折辱官員的手段!

    然而,就在他以為,今天這場朝會要就此結束的時候,突然隻聽得禦座上的萬曆皇帝開口說道:“之後若再有上書諫奪情之事的,照沈思孝艾穆之前例辦理,若有人前赴後繼,北邊從遼東到陝西甘肅各大衛所,一直以來都缺人!”

    這麽多年來,朝會數量有限,小皇帝更多時候隻是背景板,哪怕今天已經挨過一棒子的馮保在內,上下人等全都沒想到,在發落了那四位上書的官員之後,朱翊鈞竟然還會多加這麽一番話!哪怕是提早給吳中行趙用賢送信的沈懋學和馮夢禎,這時候也為忍不住瞠目結舌。沈懋學更是不由自主想要去找汪孚林,奈何他雖說看到汪孚林在糾儀,可見其同樣麵沉如水,他便暗自苦笑一聲放棄了。

    “退——朝——”

    隨著這長長的聲音,又是漫長的下拜叩頭等諸多禮節,等到眾人魚貫從金水橋退出,按照往日慣例各回各的衙門之後,少不得便是三三兩兩各尋了親朋好友商討這件事。汪孚林在都察院中威名遠揚,人緣卻不過爾爾,哪怕那些仰張居正鼻息的科道,也嫉妒他得張居正青眼,素來和他不怎麽來往,他也無意和自己手底下混生活的五個試禦史太過親近,再加上程乃軒要去宮城中的六科廊,和他完全是反方向,他這看上去就越發顯得有些形單影隻。

    然而,看上去孤零零的汪小官人,這會兒卻在那掐著手指頭,心裏想的完全是和今日這番變故不相幹的話題——算算時間,小北怎麽也該生了,為什麽徽州那邊還沒有消息呢?他這頭一個孩子來得原本就晚,不會真的出什麽問題了吧?

    他那副沉重的表情,真的就把有心人給勾來了。心事重重的他隻聽得身後傳來了一個有些陌生的聲音。

    “汪侍禦?”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14:38 |
第八一四章盟友和死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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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汪孚林聽到那一聲汪侍禦的時候,一回過頭,他便看見一張不是太熟悉,但數日前才剛剛見過的臉。(看最新章節請到文學樓)記得這位老者剛剛從南京左僉都禦史掌院事,升遷為正三品的刑部左侍郎,正是他去勸說過的刑部尚書劉應節的下屬王篆,他不由得有些小小的心虛。

    畢竟,他勸劉應節的那話,說得好像是刑部沒了劉應節,刑部就沒做事人似的,這位剛上任的新官若知道,肯定高興不到哪去!

    可王篆又不是無孔不入的錦衣衛和東廠探子,汪孚林在劉家說了點什麽,他哪知道。他隻曉得因為汪孚林客客氣氣幫他在張府門上通報了一聲,緊跟著他見到了張嗣修,再緊跟著……他便很可能成了張居正居喪以來,第一個見到張居正的人!而且,他第一次和張居正有了單獨麵對麵深入交談的機會,由此交換了政治主張,說到投契時,張居正竟然對他大起知己之感,直讚他是天下大才。轉瞬之間,自己就從南京調到了北京,官居刑部侍郎!



    從正四品到正三品這個坎,從來都不是那麽好過的,他卻輕輕巧巧一躍而過。而且,看起來這並不是終點,而隻是一個開始!

    所以說,對於給自己創造了這麽個機會的汪孚林,他怎麽能沒點發自內心的感謝?

    “少司寇。”汪孚林吃驚之後,這才發現自己身邊沒啥人,大多數人都早已走遠,他就比較隨便地對王篆行了個禮道,“可是有什麽吩咐?”

    “我如今又不在都察院,哪會有事吩咐你一個掌道禦史?”王篆說到這裏,卻是和汪孚林並肩前行,半點沒有前輩上官的架子,嘴裏卻低聲說道,“我之前就擔心今日會行廷杖,到那時候首輔大人就真正被架到火上去烤了,總算如今還算好……皇上末了那番話,卻是警告了那些還想上書的人。”



    “日後若還有人就這件事情上書,隻要在通政司裏換一兩個嘴緊的,保證某些奏疏悄無聲息送進內廷,回頭直接發落,隻要奏疏抄不出來,誰知道他們到底犯了什麽?看他們怎麽求直名!”

    汪孚林最初聽著倒覺得王篆這人眼毒心明,可聽到最後他就覺得不對了。他汪孚林好歹是禦史啊,沽名賣直那不應該是通病?王篆這個才剛剛當過右僉都禦史的在他麵前說這話,是不是嘴巴太大了?還是說……張居正真的和這位如此關係密切,竟然將他說過的話也給抖露了出去?



    王篆卻沒注意汪孚林那有些發黑的表情,甚至沒覺得自己剛剛指摘某些清流求直名有什麽不對,而是一路走一路繼續說道:“元輔對我說,科道言官多的是這種德行的人,要不就是仰其鼻息攻譖他人的逐利之徒,像你這樣肯做事的人很少。我看到都察院此次報上來三法司理刑的名單,怎麽你這個通讀三十卷大明律的人竟然不出麵了,隻推兩個新人出來?”



    意識到張居正並沒有賣自己,嘴還是挺緊的,頂多就隻誇讚了自己幾句,汪孚林這才鬆了一口氣,少不得說了些培養新人之類的理由。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王篆竟是絲毫沒接他這話茬,而是淡淡地說道:“全都是新人,萬一出紕漏卻也不合適。都察院之前大換血人盡皆知,新人既多,又要多加錘煉,再多加你一人從旁監督也不為過。你若是覺得不便,來日我請了大司寇,去對陳總憲說話。”

    這人也太強勢了吧?

    汪孚林沒想到王篆直接把自己的主就給做了,登時有些頭疼。可這又不是什麽值得爭的事,他沒走兩步就把主意打定了,當下隻能無奈地接受了王篆的建議,卻攬下了事來,承諾主動去對陳瓚說。可是,接下去不過又走了幾步路,他就隻聽得王篆開口問道:“陳總憲近來身體可還好?”

    說到陳瓚,汪孚林頓時猶豫了一下,隨即搖搖頭說:“陳總憲年紀大了,那些繁重的事務壓得他有些吃不消,如今是十三道掌道禦史輪流入值,輔佐總憲大人處理常務。”



    王篆卻聽張居正隱晦地提過一句,打算讓汪孚林幫著陳瓚多處理一些日常事務,在都察院中進一步樹立權威,而他在都察院中也有幾個熟人,卻聽說十三道掌道禦史輪流入值的建議,就是汪孚林本人提出的,心裏不禁更是對這個年紀輕輕卻胸有溝壑的掌道禦史刮目相看。畢竟,張居正也許是好意,但太過強勢,容易讓外人不舒服,可汪孚林這麽一折衷,十三道輪番上陣,汪孚林就算年輕資淺,夾雜在其中,那也是一丁點都不顯眼了。

    出了長安左門,因刑部和都察院原本就在一個街區,王篆又相邀同行,汪孚林不好拒絕,便繼續與其一路走。盡管這不是在宮裏,但因為路上行人比宮裏更多,更肆無忌憚,因此兩人的話題反而縮小了,隻局限於家庭這個範疇。言談之間,汪孚林已經真真切切地察覺到,王篆顯然有和自己結交的意思。盡管有些意外,可送上門來的橄欖枝,他當然不會愚蠢到不接住。畢竟,在先後失去了譚綸和汪道昆的庇護之後,他也確實需要盟友。

    之所以他在都察院隻招攬那些低級的吏員,卻從來沒打過那些同品級禦史的主意,甚至連歸在自己名下管轄的那些試禦史也不假辭色,就是因為在都察院那一畝三分地上,同僚大多數都是競爭對手,又很難對他這個年輕資淺的服氣,他幹嘛去費力不討好?

    當然,隱隱之中的另一個原因便是,他一直都沒把都察院當成長留之地。而且,都察院是大佬的自留地,言官要麽自詡風骨,要麽依附於朝中大佬,他算哪根蔥?

    既然是一個要結交,一個願意結交,從長安左門到刑部和都察院那一路上,一老一少自是相談甚歡。當官十幾年的王篆走南闖北,閱曆豐厚,可發現汪孚林小小年紀考中進士,竟然不是個書呆子,同樣眼界很廣,懂的門道多,那就興致更高了,原本那幾分折節下交的意思漸漸也沒了,到最後終於要各進各的衙門時,王篆甚至還笑著邀約休沐日再會。雖說汪孚林沒啥不願意的,可轉念一想,他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之前住的那宅子是隨便置辦的,正好左鄰右舍搬走,我就買了下來,這些天家裏正整修房子,下一個休沐日,我一個至交好友,六科廊戶科給事中程給諫就要搬來和我當鄰居,所以恐怕走不開。倒是少司寇如果能夠屈尊蒞臨寒舍溫居,隨便給那些書房屋舍擬個字,那就再好不過了。”

    嘴裏說著這話的時候,汪孚林忍不住想道,如果汪道昆還在京城,伯侄兩人也尚未“反目”,這種風雅的差事,本來應該是汪道昆最樂於去做的。

    王篆自然聽不出汪孚林這話語中微微悵惘,對於這樣的邀約,他初覺得意外,可轉念一想便笑道:“你是汪南明的侄兒,不請幾個同鄉中的前輩?”

    “我和伯父鬧成這樣,也怕他們罵我。”汪孚林苦著臉一攤手,隨即便不好意思地說道,“程給諫剛剛回京,也沒什麽其他朋友,這點小事更不可能驚動他的嶽父許學士。要是就我們兩個主人溫居,那不是實在太寒磣了一點?”

    即便是剛進京,但既然認識並知道了汪孚林這麽個人,王篆也打聽了一下,深知汪孚林從廣東巡按禦史任上回都察院不久,可卻和今科進士中如沈懋學馮夢禎這樣的名士相交甚篤,可如今汪孚林竟開口說請不到人溫居,他不用想也知道,哪怕是張居正授意取在高位的沈懋學和馮夢禎,對於當今首輔奪情也持有不同意見,因此和汪孚林自是有了齟齬。他想想也覺得替張居正不值,自然而然便多了幾分對汪孚林的同情。

    “好,等到休沐日,我就過去看看。隻不過,不要指望我和翰林院那位大名鼎鼎的許學士似的,引經據典給你那些屋宅起一堆名字。”

    汪孚林沒想到王篆竟然這麽豪爽,直接就答應了,竟是把兩人的關係從剛剛有幾分熟悉的陌生人,上升到了頗有交情這一層次。他愣了一愣,隨即趕緊道謝,等到進了都察院大門,他還在心裏想著此番巨大的收獲。

    至於站隊不站隊的,早就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了。有張四維這麽個大敵在,現階段他不抱緊張居正大腿,想方設法把人給打倒,還等日後張四維接替張居正任首輔的時候來清算自己嗎?王篆這種顯然很得張居正青睞,而且官聲還很不錯的盟友,多一個是一個!

    往日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便定然衝殺在前的科道言官,此次對張居正奪情事件,挽留的時候爭先恐後,可在翰林院和六部先後有吳中行等人上書彈劾之際,他們卻保持著完全的靜默。也正因為如此,在別人彈劾張居正的同時,首倡挽留的幾個科道自然而然就被掃了進去。可汪孚林因為隻是截下了汪道昆的私信,回頭把這位伯父給“氣”得告病回鄉,這是人家伯侄之間的事,自然也就輪不到再遭到彈劾了。

    當然,其中有幾分是因為他當初對付彈劾的人那手段厲害,那就不得而知了。

    對於如今都察院這一片緘默的氛圍,汪孚林自然也知道那是自己造成了張居正對科道的前後兩次清洗,這才會有萬馬齊喑的局麵。而且,也許是因為皇帝不動廷杖的同時又做出了強硬表態,當這一日傍晚散衙的時候,他也沒聽說都察院有人想要繼續彈劾,又或者為吳中行等人說情的意思。可他才剛走出衙門,就隻見來接自己的不是別人,正是陳炳昌。

    陳炳昌見汪孚林快步過來,立時就湊上前去,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汪大哥,張二公子那邊讓人送了信,說翰林院有不少人雲集在大紗帽胡同張府門外為吳中行等人求情,還有人不管不顧往裏衝。因為都是翰林院的同儕,所以他根本不敢現身出來。而且,領頭的是……是詹事府詹事兼侍讀學士,太倉王錫爵。”

    “!”

    汪孚林此時的表情和心理活動,全都概括在這一個驚歎號裏了,因為髒字是要和諧的。這次翰林院充當了反奪情的急先鋒,首先出馬的竟然是張居正的兩個門生,有當初遼東巡按禦史劉台的先例在,他可以理解,但在天子做出了如此表態之後,一群翰林儲相們竟然還去堵張家大門,這是不是太離譜了一點?而且,他又不是沒去過張府,那邊不是常常都有錦衣校尉在嗎?不敢打難道還不敢攔,居然要勞動焦頭爛額的張嗣修來請自己?

    更讓他抓狂的是,領頭的竟然是王錫爵這不當首輔時最愛刷名望,當上閣老就甩了推薦者,當到首輔更是常常和言官對著幹,連三王並封都做得出來的家夥——當然,王錫爵這首輔水平還是有點兒,可架不住剛愎負氣這四個字也和張居正差不離啊!

    他已經得罪了張四維這個異日首輔,再把另一個也得罪成了死敵,他日後的工作量要翻幾倍?而且,好歹王錫爵當初還去送了汪道昆一下,日後很可能還可以在汪道昆起複的時候出點力,現在他一出麵,日後這事怎麽整?

    “汪大哥,如果為難的話,要不找個借口,又或者耽擱一下?”

    汪孚林聽到陳炳昌這餿主意,頓時沒好氣地搖了搖頭:“行百裏者半九十,連日以來真正能進到張府內中的人屈指可數,再說張嗣修都請了我,我怎麽可能不去?你不用送我了,自己回家去,我這就去張家看看!”

    見汪孚林接過韁繩就毫不遲疑地上馬,陳炳昌想追上去,可隨即就停下了腳步,心情不禁有些鬱結。

    他在廣州的時候還能幫上汪孚林一點忙,可到了京師,卻好像根本隻是坐在書房裏而已。可汪孚林對自己卻一向沒得說,之前他甚至還聽到汪孚林私底下對程乃軒提起,要讓他過去給金寶伴讀——說是伴讀,其實不就是蹭許家的那點資源?他怎麽好意思?

    就在他猶猶豫豫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了一個熱絡的聲音:“這位小兄弟是汪掌道什麽人?他這是去哪兒了?”

    陳炳昌猛然回神,見是一個身穿官服的年輕人,又是從都察院出來,他立刻審慎了起來,拱拱手後就說道:“我是汪爺的書記,汪爺有些事先走一步,我不敢耽擱,想告辭了。”

    見陳炳昌避若蛇蠍一般上馬離去,王繼光摸了摸鼻子,突然上前一把搶過自己隨從手中的韁繩,竟是騎著那匹騾子就追了出去。自從上次把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給彈劾下來之後,他就在都察院中一下子被孤立了,包括那幾個為自己說過話的別道禦史,如今竟也不理會自己,他要是不從汪孚林那打開突破口,這一年試職期滿,怎可能再留在都察院?連名聲都沒掙著一點就落得如此下場,他怎麽甘心!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14:55 |
第八一五章翻牆打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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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當然不會想到,王繼光看見陳炳昌來報信的那一幕,竟然就直接騎著匹大走騾追在了自己屁股後頭。在京師這種不能策馬飛奔的地方,縱使是千裏駒,也和這種騾子的速度沒多少差別,所以隻顧著前頭沒看後頭的他壓根沒發現王繼光,就這麽直接拐進了大紗帽胡同。

    果然,他在巷口就看見,張府門外那些等著接見的車馬全都被翰林們給排擠在了後頭,一行七八個人堵住了大門,高聲嚷嚷要見張居正的聲音甚至連他離得這麽遠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想到張府大門此時絕對進不去——他跑過去現身隻怕要被某些正在火頭上的翰林圍毆,就算他武力值也許高一點兒,難道在張府門外上演一場全武行嗎?而且,他遠遠張望著沒瞧見王錫爵,更是頭疼。

    現實中的王錫爵他雖說不熟,可曆史中的王錫爵他挺熟啊,人不會去堵張家側門了吧?就算張居正從前對來訪的人下過通牒,敢在側門候見碰運氣的,不管是誰,一概考評降一等,黜落為外官沒商量。可王錫爵跑張府來,顯然是官都未必要了,還怕張居正從前立下的那規矩?說不定就給人闖進去了呢?



    他想到這裏便調轉了馬頭,可一出巷口就看到了王繼光。見這位隸屬於廣東道的試禦史一臉措手不及的傻樣,訥訥老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就眉頭一挑道:“子善這是追著我到這裏來的?”



    “是……不是!隻是我看見汪掌道走得急,生怕有什麽事,所以跟過來看看!”王繼光急中生智找了這麽個理由,見汪孚林麵露譏誚,他隻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當下哪裏還敢停留,連忙陪笑道,“既是沒事我就放心了,我這就走……”

    “等等!”

    這一次,卻換成汪孚林直接開口把人喝住。要跟就跟,要走就走,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見原本已經手忙腳亂操控騾子的王繼光很有些遲疑地停下手,他方才笑眯眯地說道:“你過去張府門前問一聲,詹事府詹事王錫爵在哪?”

    王繼光本想拒絕,可想想自己如今的處境,他咬了咬牙,最終便騎著騾子過去,當然不會去問那些正在激昂之中翰林們,而是找了一乘路邊的轎子問了個仔細。好在因為今天這事非同小可,外頭一溜在張府門外刷存在感的官員們全都聽了一鱗半爪,當下王繼光回來時,便小心翼翼地說道:“聽說王學士領頭來的,然後他動作最敏捷,給他繞到張府側門,衝進去了。”



    汪孚林隻覺得牙都酸了。這麽多翰林都攔了下來,獨獨把一個四十開外年紀不小,也不是練家子的王錫爵給放進了側門?這要說那些阻擋的家夥中,沒人和王錫爵暗通款曲,沒點貓膩,誰信!

    瞥了一眼顯然希望趕緊離開的王繼光,他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我正愁沒幫手呢,你既然來了,那就跟我來,有事你可以搭把手。”

    什麽搭把手?

    王繼光身不由己地跟著汪孚林出了大紗帽胡同,等到繞著張家外頭圍牆轉了小半圈之後,他看到汪孚林停在了某處,卻是抬起頭來看圍牆,他登時變了臉色,心中生出了一個自己完全無法相信的念頭。果然,還不等他開口,就隻聽汪孚林氣定神閑地說道:“會翻牆嗎?這牆不高,裏頭就是首輔大人的書房,翻過去之後,說不定還能見那位元輔一麵。”

    撲通——

    王繼光嚇得直接從騾子上跌落了下來。好容易昏頭黑腦地爬起身,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結結巴巴地說:“汪掌道,這不是開玩笑!”

    “不會翻牆?還是說,其實你也反對元輔奪情?”

    那當然,因為這不合倫理綱常!

    王繼光在心裏大叫了一聲。然而,他深知自己之前上書被給事中攻譖,如今還屬於汙名沒被洗脫的狀態,而且在都察院中也孤立無援,如若連出名的機會都沒有就被罷官革職,那麽簡直是考中進士後,連個水花都沒聽見就中斷了仕途,日後想要起複也是癡心妄想。若不是今次發現上書諫奪情不是終南捷徑,而是自毀前程,他早就跟著上書了!於是,在天人交戰的掙紮之後,他幾乎是從牙縫裏迸出了一句話。

    “我不會翻牆。”

    “我托你一把。”

    麵對汪孚林想都不想的這五字回答,王繼光簡直都快哭了。然而,看到汪孚林直接下了馬來,活動了一下手腳,分明就是做墊腳的凳子,也要幫他翻牆進張府,他終於意識到眼下沒有第二個選擇。他把心一橫從騾子背上下來,也不拿汪孚林當墊腳的,讓幹脆讓汪孚林牽著坐騎在圍牆之下,緊跟著,自己踩著馬鐙直接站在了馬鞍上,攀著牆頭,竟是沒費多大勁就上去了!

    成功登頂的一刹那,他想到的不是別的,而是小時候那翻牆爬樹的淘氣功夫一點都沒落下……可自從家裏對他讀書拘管嚴格之後,多少年沒這麽過了?



    在得意和悵惘交織於腦海的一刹那,他便瞧見院門處一個中年人氣衝衝地進來,身前左右還有好幾個家仆模樣的正在阻攔。在這一片兵荒馬亂之下,竟然沒有人注意到翻牆的自己。正當他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猛地隻聽到背後傳來汪孚林的聲音,扭頭一看,卻發現汪孚林也已經上來了,卻是衝著自己微微一笑!

    “那就是翰林院中有名的學士王錫爵,敢不敢去和他打一架?”

    “……”

    王繼光聞聽此言,終於再也把握不了平衡,一下子從牆頭掉了下來。聽到這動靜,無論是不管不顧進來找張居正的王錫爵,還是其他幾個張府家仆,不自覺地都往這邊看了過來。當瞧見有人翻越圍牆落地時,每一個人那心頭赫然都是無數個驚歎號,尤其是王錫爵心裏更是本能地生出了一個念頭。

    自己好歹還是闖側門,竟然有人翻牆也要找張居正理論嗎?

    先是從騾子背上摔下來,然後是從牆頭摔下來,王繼光隻覺得今天自己實在是背運透頂。可是,兩次全都沒摔出任何好歹來,當他支撐著站起身時,心裏突然也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怒火。他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就這麽徑直衝上前去,一把揪住王錫爵的領子,厲聲喝道:“王荊石,你還我公道!”

    正守在父親書房門口作為最後一道防線的張嗣修聽到動靜正好出門,恰恰好好就看到這一幕,登時目瞪口呆。眼見得王繼光竟是和王錫爵扭打在了一塊,口口聲聲要求個公道,兩人打著打著就打出院門去了。他隻覺得今天這一出出實在是出人意料極了。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牆頭又傳來了些許動靜,扭頭一看,卻見汪孚林正用一個極其瀟灑漂亮的動作從牆頭翻落,穩穩落在了地上,隨即還輕輕拍了拍手,這才朝他走上前來。

    “世卿……你這是……”

    “張府門前被人堵了,側門闖進來一個王錫爵,我也不可能進來,隻有出此下策。隻不過,正好抓到一個跟在我後頭過來窺探動靜的王繼光,我就支使他先翻牆過來了。反正都已經是亂成一鍋粥,大不了再亂一些,你不介意吧?”

    張嗣修也在翰林院,平日裏看王錫爵也算是個挺好說話的人,固然聽說過其剛直負氣的名聲,可今天還是第一次見識,已然驚出了一頭冷汗來。對於汪孚林這實在太不按照常理出牌的路數,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耳聽得外間竟然還在廝打,他臉色抽搐了一下,隨即苦笑道:“那這怎麽收場?”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王荊石今天一路直闖到這裏,如若突破你這一關見到了元輔,自然難免據理力爭,到時候若是辯不過他,元輔說不定還要吃點虧。如今讓王繼光死纏爛打,拖一時是一時,實在不行,這不是還有我嗎?”事到如今,汪孚林已經豁出去了。反正現如今汪道昆已經刷出了一個好名聲,大不了他回頭叫金寶和自己解除養父養子的關係,令金寶歸宗,劃清界限,憑著小家夥是許國學生的關係,一朝中了進士便前途無量。

    至於他自己,眼下抱緊張居正大腿再說!

    張嗣修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屋子,暗想父親聽到這話,大概心裏會非常不是滋味。他又何嚐不是?往日在翰林院自認為非常有人緣,可之前堵在門口的那些翰林,又有幾個人真正瞧得起自己這相府公子?連往日結交過的那幾個同年,現如今竟也是那樣的態度。於是,他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這才不好意思地說道:“之前派人去你家裏報信,確實是我病急亂投醫了,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外頭的廝打吵鬧聲漸漸止歇,汪孚林便囑咐張嗣修繼續守在門前,自己悄悄地閃過去打算看個究竟。可他剛出院門,就隻見王繼光正狼狽不堪地坐在地上,而王錫爵則是已經氣呼呼地往外走,隻能看見後腦勺和背影。而幾個張府家丁一臉的不知所措,尤其是當看見他從院子裏出來時,更是連眼睛都直了。

    畢竟,正居喪在家的老爺都有些什麽客人,他們能不知道嗎,這汪孚林是從哪來的?

    “二公子吩咐,跟著王學士送一程,別讓他再鬧出什麽幺蛾子來。記得閉上嘴,別說我在這裏!”汪孚林努了努嘴,見幾個家丁這才如夢初醒地追了上去,他這才走上前,伸手把王繼光扶了起來,又掏出帕子遞了過去,“擦擦,臉上都是浮灰。”

    王繼光剛剛胡亂嚷嚷著和王錫爵打了一架,可與其說是為了汪孚林在後頭用一根無形的鞭子趕著,還不如說是因為連日以來憋了一肚子火,竟是全都發泄在了王錫爵身上。然而,此時架打完了,年輕力壯的他並沒有奈何得了王錫爵,甚至還小小吃了點虧,他茫然地接過汪孚林遞來的帕子擦了擦臉,漸漸就完全回過神來,一張臉頓時變成了白紙似的。



    王錫爵是誰?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朝野聞名,可以說是天下名士,他竟然敢沒有任何理由地與其打架?完了,他那時腦袋裏到底在想什麽!

    汪孚林看出了王繼光的惶恐不安——雖說上次這家夥竟敢溜進他的房間偷看他的東西,而後又自作聰明寫了那道奏疏,事發之後不肯承認,挨了彈劾後便拉上了都察院一幫禦史與那些給事中對攻,而且平日裏也是行事功利,不比馬朝陽等其他人穩重,甚至今天還悄悄跟蹤了自己,可是,既然把人拉下了水,他當然不會就此袖手不管。等把人拽回院子之後,他見張嗣修匆匆迎了上來,便把王繼光給推了出來。

    “多虧王子善,王錫爵氣呼呼地走了。”

    雖說對王繼光談不上什麽好印象,但畢竟再差一點兒,王錫爵就直接衝到張居正麵前了,因此張嗣修也就善意地對人點了點頭,隨即開口說道:“我這就讓人去外頭收拾你們的騾馬,到我書房坐吧,順便讓子善換一身衣服。”

    汪孚林本也沒事求見張居正,聞言便點了點頭。王繼光則是這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心裏的怨氣消解了大半。他固然很看重名聲,可如今揚名的希望便猶如長江流水滾滾而去回不來,自怨自艾也沒用,他便把心一橫,跟在了汪孚林身後。等到張嗣修安排好了書童,帶他去換下那一身滿是塵土和破口子的衣服時,他瞅了一眼鎮定自若和張嗣修對坐的汪孚林,突然覺得今天的結果還不算最壞。

    而王繼光一離開,汪孚林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從前來時,張府門口和四周常有錦衣校尉巡行,今日前來卻不見人,而且,張二兄不覺得王錫爵闖關太過容易了?”

    張嗣修對王錫爵差點闖到父親麵前,隻覺得有些難以啟齒——畢竟,他想到王錫爵也算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在翰林院中抬頭不見低頭見,所以存著幾分香火情,又怕傷了人,可就是這樣畏首畏尾,方才險些鬧出大亂子——然而,汪孚林提到往日都在今天卻不在的錦衣衛,他頓時怔住了。

    遲疑了好一會兒,他才不大確定地說道:“自從沒了遊七,父親身邊用人有些不湊手,上次因為你的意見,派人去見徐爵請勿用廷杖,那人好像也戰戰兢兢,沒對徐爵說清楚,這才鬧出前時朝會上竟然有錦衣衛執刑校尉在場的局麵。也許這錦衣衛的人也是因為父親守喪,放著不好看,於是暫時撤走……”

    聽到這裏,汪孚林卻忍不住暗自倒吸一口涼氣。他算來算去,確實漏算了馮保的反應。張居正就算被自己說動,不打算用廷杖了,可馮保呢?他那天又說動了張宏,如果張宏探知張居正的心意,然後去說動了萬曆皇帝,那麽一來,馮保又會怎麽想?徐爵那裏,沒了與其勢均力敵的遊七,又會從中興風作浪否?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道理,他該明白的,這次真是犯了個不小的錯誤!

    安知今日張府門前沒了一貫都有的錦衣衛,於是放了個王錫爵進來,這就不是馮保縱容的!不是為了和張居正反目翻臉,隻為讓張居正看清楚真正的形勢!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15:14 |
第八一六章一條道走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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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書房中,一個老者在羅漢床上盤腿而坐,枯瘦而憔悴的臉上,一雙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哪怕當聽到推門而入的聲音,他也沒有抬頭去看,隻是等到腳步聲已經到了身前時,這才嗬嗬笑了一聲:“我還以為你見了嗣修就會告辭離去,怎又想起來見我?”

    “本來是打算趁著已經入夜,悄悄從側門走的,隻是有點不放心,我就過來看看。”汪孚林嘴裏這麽說,眼睛卻瞟了一眼那邊廂堆得亂七八糟,顯然很久沒有收拾的書案,隨即才字斟句酌地開口說道,“元輔此時,是否覺得舉世皆敵?”

    “舉世皆敵……舉世皆敵!哈哈哈哈,不錯,這四個字實在是精辟,我眼下便是如此處境!”

    大笑過後,張居正便垂下眼瞼說道:“我和老父一別便是十九年,無論是出於什麽樣的理由,都是應該立刻奔喪,丁憂守製。可你是知道的,便是我得到喪報之前請了那十天病假,朝中是什麽光景?嗬嗬,說是群魔亂舞也不為過!而且,你還說過,有人仿照高拱口吻寫我陰謀擅權等等,我尚在朝中便是如此,我若是就此一走,還不知道有多少髒水要潑上來!”

    聽到這話,汪孚林挺不以為然,他編出那段亂七八糟的固然四處是破綻,可高拱的原稿中,張居正勾結馮保那點行徑卻是細節分明,沒冤枉張居正,這位首輔還真談不上什麽光明正大……



    “從前我隻是想凡事緩緩圖之,不用操之過急。我年不到五十便官居首輔,有的是時間推行我的主張,有的是時間教導皇上成為聖君。至於那些不認同我的人,他們大可走人,又或者去地方施政,隻要不是毫無意義地抨擊彈劾,我這點容人之量還是有的。可現在我知道了,哪怕是往日和我看似親厚之人,真當我遇事時,卻恨不得逐我而後快!王錫爵……嗬,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換成國朝前期那些閣老被奪情時,哪有如今這看似洶湧的輿論?就連皇上也說,我之一身係之國家安危,又豈是一般金革之事能比?可在那些人眼中,孝道大過忠義……曆來士大夫丁憂守製,也就是最初的幾個月真的守著墳塋做個樣子,可之後呢,又有幾個是真的結廬而居,真心為此哀慟?不還是走親訪友,甚至在外參加詩社文會,難道這就很有居喪的樣子?多少人做出個樣子,就是為了標榜孝道名聲而已,如今倒還大義凜然來指摘我!”

    汪孚林知道張居正有些話絕對不會對張嗣修這個兒子說;而他和馮保固然是盟友,平日裏為了避嫌卻少有走動,自然更不可能如此發泄出氣;而殷正茂這些一部尚書之類的高官,因為是張居正自己提拔起來的,更不肯露出這種姿態;至於其他那些阿附於羽翼之下的科道以及其他低品官,張居正更是絕對不會露出任何口風。所以,他眼下送上門來,純粹給這位首輔送個可以傾吐的垃圾桶。於是,他非常耐心地坐在那裏,直到張居正最終罵得累了。



    直到這時候,他方才欠了欠身說:“剛剛我和張二兄賠過禮,因為事出突然,我無計可施,於是就帶著王繼光翻了牆,還請元輔寬宥。”

    張居正之前就聽到了外頭的動靜,但直到此時,方才知道汪孚林竟然是翻牆進來的!饒是他當官幾十載,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朝廷命官,這會兒竟是哭笑不得。可下一刻,汪孚林便嬉皮笑臉地說出了幾句話。



    “倒是元輔這書房,實在放在了府中太偏僻的地方,距離外間就一道圍牆,太過於疏忽了,這要是今天翻牆的不是我呢?須知當初有人窺探我家中動靜,以為我大棍子打死了兩個門房,還不就是因為那個院子出於左鄰右舍之間的緣故?我剛剛還和張二兄說呢,從前還看得到錦衣衛,偏偏這幾天沒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怕百官再多口舌是非的緣故。”

    張居正是什麽人?汪孚林舉一反三,他哪還有品不出滋味的道理?盡管今早他沒有去早朝,張嗣修也在家陪侍,但自有親信將早朝情形送了信過來。他絕對不會認為馮保派廠衛在皇極門前擺出那樣的陣仗,隻是用廷杖來恐嚇震懾那些文官,他能夠猜到,馮保隻怕對自己的建議置若罔聞,是真的打算動用廷杖!至於為什麽突然改了主意,估摸著是小皇帝那邊出了岔子。而如今自己屋宅左右的那些錦衣衛都被撤掉是怎麽回事,那就可想而知了。

    馮保是在告訴自己,誰才可倚靠信賴!

    汪孚林知道自己該做的做了,該帶到的消息也帶到了,聽了張居正這麽一大通垃圾話,也該走了。可就在他起身告退的時候,張居正突然一指桌案,沉聲說道:“這是我理出來的,今後幾年打算做的事情,你可以去看一看。”

    對於這樣一個隻要是親信就會必定認為殊榮的差事,汪孚林卻張大嘴頗為愕然,等猶猶豫豫過去,從滿桌子亂七八糟的紙片中,找出了關鍵的幾張,他掃了一眼第一張就幾乎想砸自己的腦袋——不消說,這是張居正做的那麽多事情中,最最被人憎恨詬病的一條——重新丈量土地!



    他三下五除二瀏覽了一係列細則,趕緊又去看其他的,卻發現第二張赫然便是逐步禁止天下私學。簡直鬱悶到想要吐血的汪孚林繼續往下,便看到將之前在東南數地推行的一條鞭逐步推廣到全國這種料想之中的措施。至於接下來零零碎碎的那些條規,已經沒法引起他的詫異了。這位是一麵大刀闊斧清查弊政,一麵鉗製言路,真的是準備一條道走到黑了!

    張居正沒有太注意汪孚林是怎麽看的,直到人又回到了自己的身前,卻是一言不發,他便淡淡地說道:“從前我還終究愛惜名聲,至於現在,反正在很多人眼裏,我就是個貪位忘親,不顧人倫的敗類,那我也沒有什麽可以顧忌的了。等穩定了朝局,回鄉歸葬之後,我會逐步把這些條條框框全都推行起來。至於用人,嗬,那些成天嗡嗡嗡叫個沒完的蒼蠅蚊子,他們要麽給我在地方府縣好好做事,要麽就給我滾回鄉去養老!”

    真的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汪孚林親身經曆了一遭,算是有些了解張居正的心態了。張居正本來還打算注重一下名聲,在做事的同時當個名垂千古的首輔,可既然奪情這件事已經被炒作到了這樣的高度,臉麵名聲已經完全沒有了,那麽索性撕破臉破罐子破摔,強力又或者說強行把想做的事情推行下去,再也不顧什麽後果了!

    他想了一想,便開口說道:“其實,如若日後還有人交相彈劾此事,最好的辦法不是廷杖,也不是貶斥罷官,而是直接章奏留中,將那些慷慨之詞丟在腦後。不是我身為言官卻給言官抹黑,有些事情,其實是越理會越來勁的。”

    說到這裏,他隱隱約約覺得,萬曆皇帝幾十年不上朝,更不批複奏疏是個什麽心態了。除卻賭氣之外,讓那些言官奏疏全都留在大內,讓他們慷慨激昂精心炮製的詞句無人得知,這豈不是一種快意的報複?反正你就算有奏疏底稿,可隻有底稿沒有正本,你哪來的名揚天下?

    “世卿你雖年少,有時候說話卻是切中時弊。”張居正輕輕舒了一口氣,直接就嗬了一聲,“看破世情的老頭子,隻怕也沒你這麽眼利!好了,你回去吧,等我來日回內閣之日,便以你主持刷卷京畿,如今你且和刑部大理寺,先把理刑的事情做好。”

    “是,那下官告退了。”

    汪孚林巴不得趕緊走,否則等張居正反應過來,把桌上那些難辦的事情直接弄一樁來讓他經管,那是多可怕的事情?

    等到張嗣修死活留著吃了一頓飯,汪孚林和王繼光一同從張府側門出來,他帶著騎了騾子的王繼光往附近另外一條小巷兜了個圈子,遠遠望見五城兵馬司已經預備巡夜了,他才對身後落後一步,顯然心事重重的王繼光說:“想要留在都察院,日後做事盡心,上書的時候就動點腦子,我還不至於要侵占下屬的功勞。如果不想留在都察院,熬到一年試職期滿,我也可以設法給你謀一個知州的位子。子善,你自己好自為之。走吧,我送你回去。”

    王繼光知道今天被汪孚林坑了一把,可聽到這樣的結果,他恨不得再被汪孚林坑一把。畢竟在都察院這麽多天,他對汪孚林的脾氣也算是摸到了不少,所以不是很擔心汪孚林這是在隨便拿來糊弄自己。相比終於得到了這個難糊弄上司的認可,甚至還進了大紗帽胡同張府——盡管是翻牆——他今天和王錫爵那莫名其妙一場架的後果,他已經懶得去想了。

    打都打過了,還能怎麽著?

    當汪孚林繞了個大圈先把王繼光送回去,隨即才回到了自己家時,月亮早已經升得老高。兩個門房汪吉和汪祥一個張羅著牽馬,一個則跟在汪孚林身邊滿臉堆笑地說道:“公子回來得遲了,徽州那邊派了信使過來,就在陳相公出去之後一會兒剛到的。小的之前還聽到裏頭歡聲笑語呢,寶哥兒也來了。”

    先是微微一怔的汪孚林立刻顧不得和這門房說話了,點點頭後便一陣風似的進了二門,果然迎麵撞上了迎出來的金寶。一貫總有點靦腆的金寶這會兒壓根忘了行禮,一上前就抓住他的胳膊說道:“爹,娘生了個大胖小子,說是足有六斤!”

    汪孚林頓時嚇了一跳。要知道這年頭可不像後世能夠剖腹產,孩子大了就意味著母親受罪了,他慌忙問道:“你娘呢,可還平安?”

    金寶還沒見過汪孚林這樣慌慌張張的樣子,頓時笑了起來:“娘好著呢。您又不是不知道,她一貫愛騎馬,愛練武,打熬的好筋骨,又不像是那些一步都不肯多走的大家閨秀,生產的時候順順當當,就是比之前算好的日子遲了好幾天,讓家裏人嚇得不輕,信使上京路上又遇到一次大雨引發山洪,所以耽擱了。”

    汪孚林聽到這裏,已經如釋重負。從金寶口中得知小北還有信送來,他就甚至顧不得回房,一路走就一路撕開了,等進屋之後光線充足,他甚至來不及坐下,就先一張一張看起了那厚厚一遝信箋。盡管往日也有家書,但如今這其中還包括妻子在生產之前滿含憂慮不安的親筆信,自然讓他心中多了幾分愧疚。畢竟,這年頭女人生孩子這種鬼門關,當丈夫的卻不在身邊,他怎不擔心那種最糟糕的可能性?

    等到看到末了一張,是父親汪道蘊的親筆,卻是讓他給孩子起名,他想起還欠金寶一個表字,頓時苦笑了起來。沉思片刻,他就把屋子裏伺候的人都屏退了下去,隨即才看著金寶說道:“你弟弟的名字且不說,之前我答應過給你起表字,然後讓你正式拜在許學士名下,如今想來,這表字就讓許學士起,我便不越俎代庖了。你先不要忙,我的話還沒說完。”

    汪孚林從來不對金寶說朝中局勢,但是,今天他卻破了例,從自己此次回京之後的經曆說起。這其中,很少一部分是金寶從許國又或者其他渠道聽說過的,但極大一部分,是金寶從來都沒料想過的。尤其是當聽到汪孚林和汪道昆乃是假反目的時候,他終於駭然色變,意識到了此中凶險的程度。

    居然要讓汪孚林做出這種決定,汪道昆竟然還答應了!

    “爹……”

    “我如今是一時半會下不了船,說到底就是騎虎難下。不拚掉張四維這個三輔,我隻怕日後一天安穩日子也過不了。所以,你的事情我會來日找個機會和你的老師許學士商量,看看什麽時候讓你認祖歸宗。你已經是舉人,哪怕異日我出了什麽事,你隻要不是我的兒子,而是同族晚輩,這官路仕途就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不!我決不答應!”

    金寶好像沒看見汪孚林那張一下子僵住的臉,換上了鄭重其事的表情:“伯祖父如今因勸諫首輔丁憂守製而回鄉養病,叔祖父也已經出仕為官,鬆明山汪氏已經保留了元氣,至於我,這麽多年來受了父親多少養育之恩,要是也和您離心離德,父親您覺得首輔大人會怎麽看鬆明山汪氏,日後別人又怎麽看鬆明山汪氏?雞蛋不放在一個籃子裏固然不錯,但別說我過不去這個坎,就是許學士,也不會讚同您這麽做的!父親您要一條道走到黑,總得有人陪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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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七章骨肉姻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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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原本準備了一大堆道理,而且在他心目中,金寶還是當年那個憨憨的小童,隻要是自己說的話一定會照做,所以,他壓根沒料到這位養子會有這樣的反應。(看最新章節請到:文學樓m)他板起臉想要教訓兩句,但見金寶一臉的正色,他突然覺得,原本準備的那一大堆話,就如同冰塊一般消融散去。

    見他默不做聲,金寶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來:“爹,如今外界對於元輔奪情的事眾說紛紜,爹雖說站在首輔大人這一邊,但那是為了鬆明山汪氏處於危機之中,並非是真心讚同,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這才會千方百計勸了元輔勿用廷杖,難道不是嗎?禮法綱常,天倫大道,怎麽能不遵守?就如同爹當初將我從狠毒的兄長手中救出來,又將我養在膝下,教我讀書明理,如若我因將來可能會遇到的阻礙便不認這父子關係,怎對得起良心?”

    這和張居正是不一樣的!

    汪孚林很想這麽說,而且他更想對金寶說,其實自己真不在乎張居正奪情與否,甚至對所謂三綱五常的儒家禮法,他都不是那麽在意——忠君之心就更加不用說了。他是純粹因為張四維這個仇人如鯁在喉,這才不得不緊跟張居正的步伐。可是,金寶終究是自幼在學校偷聽的聖賢書,跟的老師更是一個比一個厲害,許國這種翰林院非常知名的學士,在講授經史的同時,也在潛移默化中灌輸那些禮法。所以,他想想就不費那個勁了。

    “你想好了,情分不在於外在,而在乎於心,我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樣的事,但你好容易才考中這麽一個舉人……”

    “爹!”

    看到金寶那張不想繼續再繼續這個話題的臉,汪孚林頓時有些悻悻然。他從來就不是個君子,奈何他敬重的長輩同輩,他親眼看著長大的晚輩,一個個卻特別君子,喜歡在這種他根本不在意的問題上死爭,比如汪道昆,比如沈懋學,比如金寶……汪道昆那至少是人老成精,說真君子沒人信,偽君子太過分,隻能說有自己的堅持。可看看沈懋學,看看金寶……說實在的金寶這性子實在是太適合當沈家女婿了!

    由著死硬態度的養子在那一動不動跪了一刻鍾,汪孚林才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伸出一隻手就把人拉了起來。然而,因為跪的時間稍長了些,腿腳發麻,金寶起身的時候一個趔趄,眼看就要摔倒的時候,卻被穩穩地托住了,但前衝的勢頭卻依舊未止,竟是直接撞在了汪孚林的肩膀上。好容易站直了身子,他顧不得去揉發痛的鼻子,趕緊站得端正筆直。

    而這時候,汪孚林卻已經岔開話題了:“既然你認準了,那好,剛剛那話,就當做我沒說過。”

    金寶登時喜形於色,隨即便趁機說道:“還有表字的事,爹,我來時許學士還說過,表字還是由您來起,他雖說是我將來的老師,但不在乎這個。而且……您總不會說之前就真沒想過吧?”

    汪孚林不由得沒好氣瞪了養子一眼。給你這麽好機會,也不知道奉承一下那位前途無量的老師,怎麽就這麽死心眼呢?瞪歸瞪,但他心裏卻還是有幾分欣慰和嘉許。



    “你的表字,我之前確實想過很久。你的名字雖說如今聽著有些俗,但那是你死了的親生父親給你起的,那就讓它繼續隨著你。而這表字,也從你這名字起。金乃是五行之一,而尚書對五行有雲,‘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鹹,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所以,就取一個辛字。”



    這確實是他想了很多天的結果,此時說來,自是侃侃而談:“而寶者,天子印璽曰寶。至尊至貴。貴者,高也尊也。如果不是三皇五帝的帝嚳出自高辛氏,我當初想取表字高辛的,隻願你曆經辛勞之後,能等上高峰頂點。然高處不勝寒,高便不如維了。天子之寶是印璽,然則一國之寶,卻在於維,管子牧民篇有雲,國有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我給你取的表字,便是維辛。”

    “維辛……維辛……”

    金寶咀嚼著這幾個字,卻沒有在意汪孚林引經據典的解釋,而是想到了自己當初在社學偷聽,私底下用樹枝學寫字,那苦中作樂的時光,一時禁不住癡了。這麽多年過去,當初那段苦難得好像永無盡頭的日子,已經漸漸從腦海中淡忘了,可如今那段記憶卻冷不丁再次跳了出來,讓他重新審視了如今的生活。在默立了片刻之後,他突然再次下拜磕了個頭道:“多謝父親費心了!”

    汪孚林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事實上,他簡直都快把書翻爛了,這才最終想到了這個表字,和當初譚綸看似信手拈來完全不同——當然,譚綸是不是早就從汪道昆那裏知道那麽一件事,於是做好準備,早就起好了一個表字放在那,他就不大清楚了——他之前一口氣起了十幾個備選,但仔仔細細品味其中含義,最終便還是挑了維辛。見金寶顯然接受了,他如釋重負,再次把人扶起來之後,便拍了拍小家夥的臂膀。



    “我今天在張府,恰逢沈君典寫了信給張嗣修,想要為吳中行趙用賢兩人求情,但張嗣修正在火頭上,連回信的意思都沒有。我之前勸過他和馮夢禎,照此情形看,沈君典應該會告病回鄉。他既然回鄉,旁人興許要想東想西,所以等到許學士正式收你為學生之後,你就回徽州去,到宣城把媳婦娶回來。”

    “是。”金寶想都不想便答應了下來,見汪孚林又看了一眼那封報喜添貴子的家書,好像是發起愁來,他就小聲問道,“爹難道就沒給弟弟妹妹早點起些名字備著?”



    “男男女女的名字起了一百多個……但最後全都否了。”汪孚林有些惱火地抓了抓頭發,隨即就有些賭氣地說道,“反正大名不急,小名兒你祖父和你娘他們都會商量著,我再起兩個送回去,拖一年半載也不要緊。”

    金寶還是第一次見養父這樣孩子氣,頓時不禁莞爾。等到汪孚林提到過幾日休沐時,程乃軒會搬遷過來,汪家這邊也會調整各處院落的功能,請了刑部左侍郎王篆前來溫居,順帶給各處屋舍題名,他自是答應屆時早些過來。而今夜已經有些晚了,他便留了下來,次日等到汪孚林去衙門時,方才回許家。



    昨日又是罷官,又是流放,廷杖的陣仗都已經擺在了皇極門外,次日卻依舊有人上書抗辯,同時為吳中行等人求情。然而,送到通政司那些奏疏中最顯眼的,並不是彈劾張居正的,而是彈劾的吏部尚書張瀚不稱職的奏疏。張瀚此前沒有告病,便是抱著萬中無一的希望,希望翰林院和六部那些清流能夠喚起科道官員的膽氣,跟著一同彈劾張居正,將奪情之事扳過來,可如今看到科道萬馬齊喑,他自知躲不過這一劫,便在這一天晚間幹脆利落上書求去。

    然而,往日疏入至少要挽留個兩三回的慣例,放在他身上卻如同狗屁,他一上書,萬曆皇帝便準了,直叫他本就低落的心情更添了幾分不甘。然而,除卻他不甘心再為張居正傀儡,奮而爭取獨立的心願落空,因而生出的那股悵惘之外,他也不是沒有一丁點如釋重負。



    就張居正這剛愎自用,容不得人的性子,日後絕沒有好下場,他還不如趁此一退了之,說不定還給子孫留了一條後路!

    兵部尚書和吏部尚書,這兩個需要大廷推的職位先後空缺,自然讓朝中上下震動不小。而就在這時候,工部尚書郭朝賓也以年老體弱為由,幾次三番請求致仕。汪孚林看看勉強被自己勸下來的刑部尚書劉應節,年紀一大把還暫時在任上死撐的左都禦史陳瓚,想想這朝中內閣之外權力最大的七卿差點兒就要先後換去其五的局麵,再想想張居正已經清楚地認識到了舉世皆敵的窘境,他在私底下和程乃軒議論時,便把根子歸結到了隆萬之交的權力更迭上。

    “高拱那時候受遺命輔政,可他千不該萬不該,就想要把手伸到內廷,打算把一直都看不順眼的馮保給拿下來。那是兩宮皇太後都很信賴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他把持了內閣還不夠,卻還想朝司禮監伸手,馮保再挑唆兩句,怎麽會不激起兩位太後的反感?幼主權臣,兩個從來都沒參與過政務的太後,是信得過顯然對她們恭敬有加的馮保,還是高拱,這不是明擺著嗎?再說馮保都勾結上張居正了,不踹掉高拱他就自己要被趕走,還用選嗎?”

    “所以,哪怕張居正對外臣壓製再厲害,隻要忠君敬上,對本該屬於司禮監的事務絕不逾越插手,皇上和兩位太後自然就不會動他,他就算應該丁憂守製,也會奪情起複,你是想說這話吧?在宮裏看來,皇上還沒親政之前,外廷最好別有變動,否則上來一個要對內廷指手畫腳的,那便不可忍受了。”程乃軒捋起袖子親自布置著自己的書房,嘴裏同樣對宮中至尊以及首輔大人沒太多尊敬,等到將盆景最終放對了位置,他才拍了拍手。

    “反正不關我的事,如今科道那是萬馬齊喑,我就更不會做出頭鳥了。今天你不是說刑部左侍郎王紹芳會來嗎?你說我要不要委婉提一提放出去的事?”

    汪孚林之前從張居正那看到的幾份計劃,卻還沒有對任何人提過,此時程乃軒再提放外任,他略一躊躇,終究還是開口說了張居正打算丈量土地,禁絕私人書院,以及要把原本在幾個布政司試行的一條鞭推廣到全國。果然,因為之前費盡心力將安陽縣治理得頗好,對當好外官信心十足,或者說雄心勃勃的程大公子,登時麵如土色。

    他和那些豪紳大戶無不打過交道,怎不知道張居正日後要推行這些政令,要得罪的是天底下一大批富紳地主以及讀書人?

    “元輔這簡直是在……”程乃軒好容易才把作死兩個字給吞了回去。盡管國朝並沒有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天下這種說法,起始於朱元璋,在成化正德嘉靖年間發揚光大的廷杖更是把士大夫的臉麵作踐殆盡,可是,一國之君無論如何都離不開士大夫,不得不捏著鼻子一麵用一麵製衡,更何況張居正還隻是區區首輔?完全氣餒的他一屁股在書桌後頭一坐,這才有氣無力地說道,“這樣看起來,首輔大人異日要平平安安退下來,安逸過晚年,難啊!”

    誰說不是呢?所以,他是不指望力挽狂瀾了,可如果能讓張四維早點滾蛋,沒有這個對張居正暗地裏懷有深仇大恨的人當首輔,而是換成申時行又或者其他人,也許日後清算能控製點兒?反正他還在呢,和點稀泥應該問題不大。當然,最好的辦法是讓萬曆皇帝和張居正之間不要完全決裂,但如此一來,他得抓好張宏這條線……同時,如果有可能,在萬曆皇帝身邊的張鯨和張誠這種狗腿子身上打打主意,那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畢竟,這不是為了張居正,也是為了他自己啊!

    在這種年頭謀生求存,他容易嗎?

    “汪大哥,王大人來了!”

    屋子裏合起來可以稱之為科道的兩個主人立刻站起身,程乃軒更是一時愁容盡去,打了個嗬欠道:“算了,既來之則安之,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走,我跟你去見識見識刑部這位剛一上任就傳出精明強幹名聲的少司寇!”

    王篆今日應約而來,一到胡同便發現,地麵仿佛是重新鋪墊修整過。朝著胡同口一共是兩座門樓,此外再無別家,顯然就是汪孚林所說的,做了鄰居的好友程給諫也把家安在了這裏。他畢竟是汪孚林邀來的,走過第一座門樓看見掛著程府的匾額,本待繼續前行,誰知道裏頭一個門房似的,缺了半邊耳朵的少年探出頭來一瞧,隨即就立刻迎了出來。

    “可是王司寇?我家汪公子眼下就在這程府,您若不介意,就先來這裏坐坐?”

    王篆隻帶著兩個隨從,聽到汪孚林竟然在隔壁,他也沒太在意,當下笑著應了。等到又是一個少年出來迎接,聽其通名,赫然是汪孚林從廣東帶回來的書記陳炳昌,他隨其入內時,少不得隨口問了幾句,等經過一道中牆時,看見一道門正敞開著,他就若有所思地問道:“這應該就是通到汪府的門吧?”

    “王司寇說對了,我和程兄是從進學之後相交至今的,一起讀書,桂榜杏榜全都是一同題名,兩家好似一家,所以這次搬到一起做了鄰居,為了彼此方便照應,就幹脆開了一道互通的門。”

    隨著這話,汪孚林和程乃軒便一同出現在王篆麵前,又替程乃軒引薦道:“這是六科廊戶科給事中程乃軒,翰林院許學士的女婿,他的妻兄,便是我的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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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八章說情和潤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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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以來,做官便講究同鄉和同年,有時候還得加上個同年。至於官場之間相互聯姻,倚為臂膀,那就更加不足為奇了。所以,王篆聽說汪孚林和程乃軒不但是從小的交情,同年兼同鄉之外,竟然還有一層拐彎抹角的姻親關係,他頓時笑了起來。

    “如此說來,你們豈非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程乃軒對那些老學究似的官員素來沒好感,見王篆如此沒有侍郎的架子,反而調侃起了自己二人,他自然覺得對方異常親切,當即連連點頭道:“王司寇說得不差,我一直都是把雙木當成異姓兄弟看的。要不是我沒有妹子,非得讓他做妹夫不可。”

    見程乃軒又犯了這老毛病,汪孚林頓時沒好氣地瞪了這家夥一眼。緊跟著,他便想起了明明提前吩咐過,卻還是沒有早點過來的金寶,不由得皺了皺眉。畢竟,金寶的性子他最清楚,隻要是他吩咐的事情,絕對不會不放在心上,什麽起晚了,睡迷了之類的借口,那是不可能拿來搪塞自己的。既然如此,怎會到這時候都不見人?隻不過片刻沉吟,他便決定先不要糾結此事,還是先帶王篆在自家這新居好好看看。



    程乃軒是從兩日前就開始搬到這裏,各處家什早已到齊,但他家中媳婦,也就是許國的獨女,那位許大小姐又有了好消息,所以他在欣喜若狂之餘,這新家便隻得勞煩他一個大男人親自布置了。



    故而對於喬遷之事,他雖說也邀請過自己的嶽父許國,可終究許國乃是翰林院中的大忙人,不比閣老清閑到哪去,所以他也不大指望嶽父這樣的長輩會親自來,所以隻邀了一下當年因為婚事給了他一頓狠的大舅哥,也是汪孚林的連襟許之誥,正好再把金寶一塊帶來。

    所以,汪孚林在嘀咕金寶怎麽還沒到,程乃軒也在那思量大舅哥怎會也姍姍來遲,兩人帶著王篆四處轉悠的時候,不免就都有些略略分心。好在總有兩個人在,這個走神那個頂上,總算沒露出心不在焉的破綻來。



    而王篆當年也是三甲進士,和汪孚林和程乃軒這樣同在三甲的後生晚輩自然頗有話題,一路上他沒有賣弄文采,取的那些亭台樓閣之名都相當通俗易懂,因為兩個院子種的竹子最多,什麽空翠居,什麽竹裏館,餘下的則是什麽青靄樓……按照程乃軒私底下對汪孚林的說法,王少司寇顯然是王維王摩詰的鐵杆粉絲,一個個詞十有*都是取自王摩詰那些傳世之作。可他們兩個三甲同進士也都不是講究的人,大多數都壓根不細想便敲定了下來。



    後頭跟著的陳炳昌自然是負責記錄的,這麽走一路寫一路,他也漸漸褪去了對這位三品侍郎的敬畏——畢竟,王篆這麽多年來都是在外勤勤懇懇做官,經史學問反而精研得少,除卻了少年時喜歡的辭賦之外,餘下的很多都擱下了。可好幾個仿佛是信口拈來的詞,他邊走邊細細思量,最後卻又覺得別有另一番滋味。可正當陳小相公一路走一路學習之際,就隻見背後有人呼喚,他扭頭一看,卻發現是程乃軒身邊的墨香飛奔了過來。

    “少爺,汪小官人,許學士來了,還帶著許公子和寶哥兒。”

    聽說許國竟然親自來了,汪孚林不禁有些意外,當下瞅了程乃軒一眼,眼神分明是問,你嶽父今日休沐?程乃軒昨天回去探望妻子時都沒聽說這一茬,此時頓時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王篆卻不以為意,當下微微笑道:“久仰許學士大名,沒想到今日會在此巧遇,我與你們一同過去迎一迎。”

    許國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出仕至今十二年;而王篆則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進士,隻早許國一屆。同年紀都在二十左右便中進士的汪孚林和程乃軒不同,許國三十八歲才中進士,王篆則是四十三歲才金榜題名,名次隻在三甲,全都可算得上大器晚成,但從前都談不上有什麽交情。見麵之後,兩個年紀資曆官位雖有差別,卻總還仿佛的老者互相打招呼,而幾個小的行禮問候過之後,汪孚林程乃軒看出那兩人有話要說,則拉著許之誥和金寶到了一邊。

    他們最好奇的問題自然隻有一個,許國怎麽來了?

    許之誥見金寶閉嘴不說話,他這個身為父親長子的,就不得不為妹夫和連襟答疑解難了。他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開口說道:“就是因為聽說王司寇在這,爹才來的。翰林院這次革職了兩個,沈懋學馮夢禎又打算告病,其餘的……還有好幾個庶吉士甚至編修修撰要引疾歸,所以爹雖說不是掌院學士,也不得不硬著頭皮來探一探王司寇的口氣。王司寇這次留京是元輔授意,誰都知道他是近期唯一一個見到元輔的人。”

    此話一出,程乃軒忍不住斜睨了汪孚林一眼——什麽唯一一個見到張居正的人?聽汪孚林的口氣,在張居正在家守七七期間,他見張居正可不止一次!

    許之誥自然不知道汪孚林和程乃軒眉來眼去交流了什麽,但程乃軒那古怪的表情他卻看出來了,當下便低喝道:“爹也是沒辦法,畢竟翰林院雖不是六部科道大理寺通政司那種做實事的地方,可編撰的各種文典卻也很不少,尤其是世宗皇帝實錄正在收尾階段,一個個都撂挑子不肯幹了,總不能全都讓學士們挑大梁吧?再說……”他有些不自然地頓了一頓,這才低聲說道,“爹也是被人逼來的。”

    逼來的?

    汪孚林就覺得以許國低調內斂不出頭的性子,沒道理會跑來自己這裏會晤張居正的“心腹”,此刻聽到是逼來的,他自然很感興趣。他都如此,程乃軒這個不拿大舅哥當外人的就更加好奇了,先是旁敲側擊,隨即幹脆拉著金寶一塊逼問。最終,實在被纏得沒辦法的許之誥便低聲說道:“是禮部馬尚書。”

    原來是馬自強……

    汪孚林輕輕舒了一口氣。馬自強是標準翰林院出身,和隆慶年間的首輔李春芳同榜,也一樣是三甲進士——由此可見哪怕以閣老來論,三甲同進士隻要能夠選了庶吉士,然後留館,入閣的可能性也是絲毫不遜於鼎甲和二甲的——而這位按部就班從翰林院起步,又是萬曆皇帝的日講官,當了禮部尚書方才辭了日講官,領經筵官,萬曆皇帝還一度對馬自強不管日講而有些依依不舍。

    這是先後掌管翰林院和國子監的老上司了,馬自強出麵相求,許國正在朝翰林院掌院學士兼國子監祭酒這種閣老必經職位努力,身為侍讀學士,又怎麽可能不給老上司麵子,還真是不想來也得來!

    果然,他們在旁邊等了片刻,許國和王篆就已經談完了。隻不過,從兩人的表情來看,汪孚林也好,程乃軒也好,許之誥和金寶也好,全都看不出兩人到底有沒有談出個結果來,顯然比起城府來,許國和王篆都非比尋常,不是年輕人能輕易瞧出端倪的。

    不過,許國到底隻是走馬觀花逛了逛,在程乃軒死活請自己題正堂時,他本待推到王篆頭上,可到底在對方幾句翁婿的打趣之下沒有辦法,最終搖搖頭道:“汪、程、許幾家,全都是歙縣數得上的大族,分支既多,堂號卻都隻有數的幾個。你們如今是當官的人了,為了不被別人說是數典忘祖,這正堂還是寧可隨大流,隻用祖宗留下的就好。照我看,錦華,你就用你們槐塘這一支程氏最常用的慶餘堂便好。”

    盡管許國的學問在翰林院那也是首屈一指的,但此時此刻汪孚林簡直實在忍不住想吐槽——哪怕程氏真有堂號叫慶餘堂,可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胡雪岩那赫赫有名的慶餘堂,第二時間想到的是慶餘年——沒辦法,聯想太過豐富就這麽不好。可是,見程乃軒非常審慎地點頭答應,而王篆竟然也滿臉讚許,他就知道,程乃軒這正堂的名字是敲定了。

    而給程乃軒做了主,許國卻不肯在汪孚林這繼續越俎代庖了,而是推給了王篆。王篆細細一思量,許國讓程乃軒不要數典忘祖,卻不肯讓汪孚林起一個祖傳的堂號,恐怕和汪孚林直接氣走了汪道昆不無關係。想想汪孚林真夠冤枉的,他也不推辭,到了汪孚林書房中,潑墨揮毫寫了濃墨重彩的三個字。

    新安堂。

    新安十姓九汪,這正堂之名乍一看是不過不失,其實追根溯源,卻也是敬天法祖,就連許國也不由得笑了起來。兩位高官這麽一聯手,汪程兩家新居中但凡有點意思的院子又或者樓閣,全都安了個不錯的名字,等最終殷勤待客賓主盡歡之後,汪孚林和程乃軒非常主動地奉上了非常豐厚的潤筆。

    當然不是金銀俗物,而是如今有價無市的印章石……

    許國出身貧寒,在京城又一直都在翰林院體係,油水根本沒有,出門基本靠走……倒不至於,畢竟他是現在許村出來的最大的官,別說剛過世的許老太公那些子孫也還有繼續資助他的,就連姻親程老爺也沒少為其隱隱提供各種方便。他不是孤高的性子,但隻收不太過分的資助,這些也隻能夠讓他在京城過上比較普通的生活。哪怕是他的兒媳婦葉明月陪嫁豐厚,可他從不肯讓兒媳貼補家用,唯一收過的也就是兒媳婦借著他幾次過生日時送的一點壽禮。

    其中多半是字畫,但今年剛送的是一方雞血石。

    而現在,程乃軒這個女婿也依樣畫葫蘆送了這麽一方雞血石,他拒絕又覺得不合情理,隻好開口說道:“之前我得了一副好中堂,來日讓你舅兄送來,正好懸掛在堂中。”

    程乃軒早知道嶽父不肯沾自己的光,這回過來的東西絕對便宜不到哪去,隻能賠笑連連,硬是說這是潤筆,不是孝敬。而王篆則是看著自己手裏那方田黃,直有些哭笑不得,趁著那邊翁婿正在打擂台,他便板著臉對汪孚林低聲道:“早知道你竟是借機送禮賄賂,我就不來了!”

    “這是我和程兄早就準備好的,送給二位也算是不辱沒了好東西。古話說得好,寶劍贈英雄,而且,我又不在刑部,不過是孝敬尊長,和賄賂二字八竿子打不著。說實在的,我對王司寇說一句實話,程兄的東西也許是祖傳,我卻不一樣,隻要找對了地方,這種百金難求之物,有時候卻能不費多少就能得手,畢竟,天下變賣祖上珍玩的不肖子孫多了。我又不是刮地皮的人,王司寇留著自用也罷,給小兒輩賞玩也罷,不過是玩意。”

    王篆剛剛轉了一圈,隻覺得這兩座宅邸位於京城地價比較低的地段,而且外表看來很低調,內裏也是質樸,擺設更不顯奢華,所以竟也忘了汪孚林和程乃軒是徽商世家出身。所以,對於汪孚林這番狡辯,他也著實挑不出理——他才剛進京不久,論理汪孚林應該打聽不到他好田黃才對!再說了,許國不是也得了一方價值不菲的雞血石?

    於是,再想一想許國回贈中堂畫,他略一思忖,便爽快地說道:“既如此,我見你書房也沒好硯,正巧之前得了一方澄泥硯,回頭便送了你。”

    這些老大人們,全都不肯沾光占便宜啊……不過也好,都是挺有品行的人!

    汪孚林壓根沒提自己家鄉的歙硯也是天下名硯之一,自己桌子上卻隻一方凡品,便是因為知道王篆那正好多了一方沒用的。接下來,他亦是隻字不問這兩位大佬商談的結果如何,就笑著把人送了出去,對許國臨走時邀請王篆蒞臨金寶的拜師宴,他也樂見其成。而許之誥當然不可能父親走了還留下來繼續逛,他還有讀書科舉的重要任務要完成,金寶卻終究留了下來。

    對於之前許之誥透露的消息,作為許國記名弟子的金寶還額外提供了一點補充說明。

    “馬尚書走的時候,老師親自去送的,我那時候正準備好了要出門,剛巧聽到馬尚書說……就算許學士此行不成功,他也會上書救吳中行和趙用賢。畢竟,他們隻是上書委婉表示首輔大人奪情不好,詞意並未過激,所以,充軍實在是太重了,至少也要爭到革職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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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九章不可逆轉的大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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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馬自強這個翰林院的前前任掌管者,申時行這個翰林院的前任掌管者,再加上許國這個聲望很高的翰林侍讀學士,三人先後出馬,馬自強和不少翰林院官員明著上書,申時行則是偷偷給張居正寫了一封私信,而許國幹脆通過汪孚林迂回找王篆打探求情,可最終,翰林院體係的這三人也隻是小小替同僚挽回了一點,吳中行和趙用賢最終沒和那兩個六部主事一樣被充軍,而是革職為民,永不敘用。就這還是看在他們言辭不算太激烈的份上。

    在此之前,王錫爵上了張家一趟,卻是衣衫淩亂地從大紗帽胡同出來,這就更加顯示出了身為翰林官們的無奈。

    百無一用是書生,哪怕他們被人稱之為儲相,可終究在沒有大用之前,也就是儲備幹部而已!

    因此,吳中行趙用賢這兩人離京的時候,科道一片緘默,翰林院去送的人卻頗多——馬自強和申時行許國沒有出麵,王錫爵卻當仁不讓地挑起了大梁,帶著大批翰林去送,搗鼓出了不小的聲勢。然而,他當初帶著好些翰林去堵張居正家門的舉動竟未成功,這也小小降低了一些他的聲望。如沈懋學和馮夢禎,便是在給同僚送行之後,眼見眾人漸漸散去,有些不以為然地掃了王錫爵一眼。

    馮夢禎甚至哂然一笑譏刺道:“今天來人中,有幾人是真心為了吳趙兩位,又有幾人是為了抬高自己的名望?”

    “不用說了,反正我們已經上書告病,到時候眼不見心不煩。”話雖如此,想想兩人一個會元,一個狀元,如今卻什麽都不能做,沈懋學還是有些錐心刺骨的不甘心。他頓了一頓,這才開口說道,“明日許學士在家中正式收金寶為弟子,金寶是我未來侄婿,我不能不去,你如何?”

    馮夢禎躊躇片刻,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壓低了聲音說:“你想想當初汪世卿送汪仲淹時,對我們倆說的話,再想想此後汪司馬告病回鄉,汪世卿旗幟鮮明地站在元輔這一邊,你就沒有覺察出什麽?”



    “人各有誌……汪世卿機敏練達,他做得到的事情,我們做不到。”沈懋學何嚐不知道馮夢禎的意思,事實上,他早就隱隱猜到了,此刻便垂下了眼瞼,“對於我們來說,清白無瑕的名聲,比什麽都重要,哪裏及得上汪世卿不惜毀譽的決心?從前我隻覺得他是膽大心細,兼且深謀遠慮,可現在才知道,他這行事狠絕,認準的事情就絕不回頭,比我們這種說是愛惜羽毛,實則畏首畏尾的人卻強多了。”



    “不要妄自菲薄嘛!”馮夢禎卻比沈懋學看得開,他笑著拍了拍好友的肩膀,隨即滿不在乎地說道,“回鄉著書立說,交遊誌同道合之人,未必不如在這汙濁的朝中沉浮。而且,說一句不好聽的,我們如今好歹都是進士,也對得起家族這些年不遺餘力的支持了。再者,在如今這種風口浪尖上立足於朝堂,非得有大毅力不可,我自忖不是這種人。再說,你難道不知道,王荊山也在找機會病退?當然,他會選擇更好的時機,把名聲推到頂點。”

    金寶的拜師宴非常低調,除卻許國和汪孚林之外,許之誥和程乃軒湊了個熱鬧,王篆算是身份最高的賓客,然後是沈懋學和馮夢禎,再加上被拉來觀禮的陳炳昌,就再沒有什麽外人了。而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許國給金寶起的表字,竟然也是維辛。他可不相信世上會有這種心有靈犀的巧合,等到眾人拉著金寶在那說話的時候,他便找到許國問起了此中原委。



    “是金寶特意求我的。”許國笑了笑,見汪孚林頓時愣在了那兒,他便不以為意地說,“師長送學生表字,自然要他甘心情願才好,更何況,我之前想的也有一個辛字,與其到時候兩個表字起重了,何妨就用你這個?對外便說是父親和老師心有靈犀,卻也是一段佳話。”

    “許學士太縱容他了……”汪孚林實在是大為不好意思。別說許國在翰林院那也是赫赫有名的博學者,多少人想要拜在其門下卻不可得,就按照兩家的輩分來說,金寶這次也是大大沾光,卻還提出這種過分的要求,怎麽對得起人家這麽長時間的提點教導?



    “他雖是少年神童,天賦異稟,但卻是這個身份,最容易患得患失,最容易長歪,結果多虧了親朋長輩一直都看著扶著,這才有現在的學問品行。我哪怕是看在同鄉前輩的份上,多提點一下,那也是應該的,更何況如今又當了他的老師?”說到這裏,許國便若無其事地看向那邊正在應付幾位長輩的金寶,複又問道,“沈馮二人告病的奏疏已經準了,你打算讓金寶也跟隨回鄉完婚?”

    “政見是政見,婚姻是婚姻。”汪孚林見許國似笑非笑,說不定也已經品出了他和汪道昆反目的其中三味,畢竟兩家人素來有交情,不比汪道昆和殷正茂,除卻同年同鄉之外,還有一層多年少見麵的隔閡,他就幹咳道,“家鄉父母都在,再有拙荊操辦,我雖無暇分身囑咐佳兒子婦,可想來婚事總能辦得平順穩妥。”

    許國對於汪孚林這老氣橫秋的說法不覺莞爾。事實上,如今朝中多有人詬病汪孚林和金寶這父子親緣,甚至有人說汪孚林是看金寶天資卓越便奇貨可居,很多話說得極其不堪。反正,這年頭看人不順眼就可以給人亂扣品行低劣的帽子,他對此向來嗤之以鼻。他沉吟片刻,便開口問道:“那他成婚之後,你是將他留在徽州讀書,還是令他再上京?”

    “還請許學士能夠書信多多指點他,京中這幾年多事,我打算留他在徽州,也好讓他們夫婦替我盡孝。”

    “照這麽說,三年後的會試,你打算不會讓他參加?”

    汪孚林見許國問得這麽直接,而沈懋學也已經悄然走了過來,他就當著這位好友兼姻親的麵,點點頭道:“我當年應試,其實目的純屬功利,隻因鬆明山汪氏自伯父之後再無進士,也就碰運氣試一試,誰知道正好走了運。可金寶不同,他經史功底比我更加紮實,製藝做得更比我當年老到。而且他年輕,哪怕等六年也才二十出頭,到時候不論二甲還是三甲,隻要能通過館選庶吉士,便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未來。”

    對於這番話,不但是大器晚成的許國,就連沈懋學也為之動容。他們全都是翰林院體係的人,深知庶吉士和尋常的進士有怎樣的不同。同樣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多少人還沉淪下僚,許國卻是常常出入禦前侍講,這哪裏是區區政績能夠比的?隻要金寶能耐得住這六年苦讀,那麽將來也就能熬得住翰林院多年名為清貴實則清苦的生涯。而在那個體係中,少年神童一抓一大把,更多的是歲月的沉澱。

    難得汪孚林一點都不指望靠著與張居正的特殊關係,為金寶求個方便,早點金榜題名,他們自然心中讚許。

    這才是真心為金寶著想!

    自從那次汪孚林送走汪道貫時見過一麵,沈懋學連日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見汪孚林。此時,他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你放心,金寶回鄉之後,我和開之會常常去查問他的功課。”

    許國頓時笑了。他和申時行往來甚密,之前申時行過府時,也常常會饒有興致指點金寶一二,那可是王篆同榜,嘉靖四十一年的狀元。如今更有沈懋學和馮夢禎這一個狀元和一個會元肯指點金寶,小家夥何其有幸?

    這一場歡宴尚未散去,許之誥就被外間仆役給叫出去了,足足一炷香功夫,滿臉陰霾的他方才快步進來,也顧不得父親仍在和汪孚林說話,徑直來到其身側,緊貼著父親的耳朵低聲說道:“爹,又出事了。”

    許國現如今是一聽到出事兩個字就心驚肉跳,看了一眼麵前的汪孚林和沈懋學,想想就算有大事,這兩個也遲早會知道,他就沉聲說道:“都不是外人,直接說。”

    汪孚林暗讚薑是老的辣,到底是四十出頭才進士及第,而且名字還在三甲,卻依舊穩穩選進了翰林院一路留館的人物,知道如何在這種細節上讓外人產生好感。而沈懋學則是對許國這種不避自己的言行肅然起敬,以至於見許之誥有些尷尬,他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許大公子那別扭勁也就是瞬息之間,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緒:“刑部觀政主事鄒元標上書彈劾元輔奪情之事,其中有些話說得非常過分,甚至貶損其為豬狗禽獸。”說到這裏,記性很好的許大公子就將自己剛剛收到的那張紙片上,鄒元標的奏疏原文一字不動地複述了一一遍。

    什麽叫做觀政主事?那就是和試職禦史一個層麵上,全都是屬於實習期的官員。而鄒元標,就是今年剛剛登科的進士,張四維的門生,卻在前頭剛剛發落了四個上書之人後,選擇了逆潮流而上。聽到這樣一個在今科三百多號進士中排名非常靠後的家夥竟敢彈劾張居正,沈懋學忍不住瞅了汪孚林一眼,一時想到了自己那封被汪孚林送還的奏疏,頓時沉默了下來。而許國卻不由得眉頭倒豎,隨即哂然笑了一聲。

    “語不驚人死不休,眼下那些科道言官姑且收斂了這習慣,卻沒想到刑部竟然出了這樣的人才!”

    聽到許國這聲音,剛剛還在和馮夢禎一起饒有興致考較金寶的王篆便也走了過來,等到問明事情原委後,他登時麵色鐵青。因為在場的其他人至少還能置身事外,可他才調了刑部左侍郎,鄒元標這個觀政主事雖然不是他直屬,卻畢竟是他管的人!他一時間再也沒心情留下了,當即便匆匆告辭,打算回刑部去找劉應節這個尚書商量一下如何應對。

    而他一走,沈懋學和馮夢禎對視一眼,沈懋學便有些意興闌珊地歎道:“師相這是何苦……”

    “就算是送上門的話柄,也不該說得如此過分。”馮夢禎也低聲嘀咕了一句,隻覺得好沒意思,“反正我們就要回鄉了,這種事也再管不著。”

    汪孚林從前隻覺得許國不是那種容易動怒發火的性子,剛剛聽許國當著人的麵如此露骨譏嘲,他這個後世拜讀過不少鄒元標奏疏的便嗬嗬笑道:“如果不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直接把權貴罵成狗,怎麽能顯示出自己的昂揚風骨來?再說了,委婉勸諫已經證明了無用,那麽就治大病用猛藥,說不定還能讓自己一舉成名,如此劃算的買賣,怎麽不做?就不知道這一次,皇上忍不忍得住不用廷杖。”

    要知道,鄒元標這次的奏疏直接引用了皇帝之前奪情的詔命,連皇帝一塊諷刺進去了!他管過前頭四個,說實在的輪到鄒元標,他已經懶得攔了。畢竟,前頭四個他不大認識,後頭這位卻不要太熟。

    鄒元標炮轟張居正之後,好容易複出回朝,卻還是大炮繼續,甚至矛頭直指皇帝,敦促皇帝節製*,自我約束……在萬曆朝官最高隻當到吏部員外郎,然後三十年沒當官,名聲還蹭蹭蹭直往上漲,可到過了萬曆再複出之後,也不知道是不是沉淪幾十年的緣故,那時候就再也不見當時的大炮本色了!

    要汪孚林來說,禦史要參劾,那就言之有物,擺事實講道理,把話說清楚,哪有動不動就人身攻擊的?這種大喇喇的言行能忍?放在後世的領導幹部,對這樣的下屬能忍才怪!所以,張居正忍不了鄒元標,萬曆皇帝也忍不了鄒元標,曾經一度打算開言路的申時行都忍不下了,要不是把人賦閑磋磨了三十年,鄒元標這架戰鬥機還不知道要在朝堂噴多少年。這種自詡為風骨硬挺的真君子,偏偏大明朝的科道言官體係中一抓一大把!

    汪孚林此話一出,哪怕連自知輩分閉口不言的金寶也勃然色變,作為陪客的陳炳昌更是大吃一驚。許國默然凝神,許久才淡淡地說道:“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就正好遂了他心願……大家都散了吧,出了此事,好容易靜下來的朝中隻怕又要動蕩一番。”

    是啊,他還以為鄒元標看到不動廷杖就會偃旗息鼓,未必繼續上奏,他到底想當然了。汪孚林想到這裏,再想想自己曾經大費唇舌勸劉應節,突然覺得自己實在是做了無用功。不論找哪個理由,這位劉部堂隻怕也要掛冠而去走人了!真特麽的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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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零章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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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吏部尚書張瀚的去職,吏部上下又出了幾個不大不小的紕漏,葉鈞耀這個江西提學副使從透出消息到最終從禮部拿到任命文書,足足磨了好些天。眼看朝中因為鄒元標那道炮轟張居正,甚至隱隱dian出天子言過其實的奏疏而暗流洶湧,葉大炮自然是趕緊收拾東西就準備離京上任事宜。而蘇夫人打dian好了一應行李,卻又在請了汪孚林過來之後,將房子暫時交托給了女婿,又將自己放在京師的好些暗線全都囑咐了一番。

    葉家的房子原本就是汪道昆當初給汪孚林準備的宅子,後來汪孚林一走便騰給了嶽父嶽母,連房錢都不肯要,現如今卻也算是物歸原主。至於那些暗線,汪孚林卻打算暫時不去啟用。誰讓他回京之後太過顯眼,也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也正因為如此,汪孚林竟是在同一天,一次性送走了曆經上任的嶽父一家子,以及告病還鄉的沈懋學馮夢禎和金寶。想到後者當初進翰林院的躊躇滿誌,他不由得暗自嗟歎,早知道還不如像屠隆這樣考個三甲,放外官呢!當站在官道旁邊的送客亭,眼見那一行人的背影全都消失在了視線之中,他瞅了一眼旁邊那些同樣是送行的男男女女,不禁笑了笑。



    親朋好友都走了,這京師已經基本上沒剩下多少他能夠真心倚賴托付的人了,人生還真是寂寞如雪……可誰讓這就是他選擇的路呢?



    汪孚林在心裏決定了,回頭一定讓朱宗吉好好監督張居正惜福養生,至少多活兩年,如此一來,萬一他實在是幹不掉張四維這個牛皮糖,還能讓張居正把張四維熬去丁憂!隻要不是張四維當首輔,把清算控製在一定範圍之內,不是做不到的……咳咳,這話有些混淆輕重了,重要的是讓張居正別那麽往死裏開罪那個記仇的小皇帝!看在張居正對他還算不錯的份上,他當然不願意看著張家落到那麽慘的地步,好歹他自己如今也踏上了張家的船不是?



    而張居正這位在家守七七的首輔,早在鄒元標那奏疏到達通政司的第一時間,便得到了一份完整的副本,看過之後便狂怒得將5%ding5%dian5%小5%說,2←3o≤< s=”arn:2p 0 2p 0”>s_();其撕成了碎片。張嗣修送來時,那封副本是封口的,還不知道怎麽回事,等事後從下人口中聽得事情始末,這才恨得牙癢癢的。他這個次子為祖父服的是期喪,起初還去翰林院,後來覺得同僚們對自己不那麽友好,漸漸便索性不去了,隻在家陪著父親守七七,可眼下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然而,咽不下氣又如何?他倒不是全無理智之人,一想到廷杖一打,固然看似痛快解氣了,可傳到天下,那父親簡直更是烏漆墨黑。因此,他在書房中硬著頭皮強打精神寬慰張居正時,他便忍不住開口說道:“要不,請張閣老處斷此人?這鄒元標是張閣老的門生,張閣老身為座師,還發落不了他?”

    “誰不知道張四維的發落,肯定是出自我的決斷?”張居正反問了一句,見張嗣修頓時做聲不得。他想到舉世皆敵這四個字,想到之前硬是差dian闖到自己麵前的王錫爵,想到馮保撤掉的錦衣衛,他知道,就算是上次臨時改變主意的萬曆皇帝朱翊鈞,這次也絕對忍不了。

    別說馮保這次肯定會繼續攛掇,就算他不攛掇,一旦萬曆皇帝看到這份奏疏,也必定會雷霆大怒。畢竟,有什麽比抓住天子的語病,連這位皇帝都捎帶進去的譏諷更氣人?

    而且,這一次,他已經不在乎汪孚林勸諫的所謂名聲了。鄒元標連禽彘這種刻薄的話都罵了出來,他幹嘛還要忍?盡管這兩日朝中似乎很安靜,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很多人都隻不過是敢怒不敢言,他這一奪情,便算是把那些時時刻刻將禮法綱常都掛在嘴邊的人給得罪了。再加上他肅貪,考成,整治驛法等等新政得罪的人,他還用得著考慮什麽身前身後名嗎?反正一切都沒了!

    張嗣修終究忍不住,最後還是低聲問道:“爹,那要不要派人去見徐爵?”

    一提到這個,想到死的不明不白的遊七,張居正頓時嘴唇緊抿,沒有出聲。許久,他才緩緩地問道:“家中這麽多人,你知道我為何沒挑人ding替遊七?”

    對於這個問題,張嗣修實在有些不解,想了好半晌才老老實實地說:“就是之前遊七在時,我也從沒想到他在外竟敢如此大膽,想來要挑一個人ding上他的位子,很多人都會削尖腦袋表現,說不定比他做得更好也未必可知。父親沒挑人,大約便是生怕再慣出一個遊七那樣的刁奴來。”

    “你說得不錯。”張居正緊繃的臉上稍微鬆弛了一些,“而且,上次你讓人送信給徐爵,分明是讓他勸馮雙林不要讓皇上動廷杖,可他估計不但沒轉達,反而變著法子對馮雙林說了什麽,因此皇極門前才會擺出廷杖的陣仗,而後卻又偃旗息鼓。正因為如此,錦衣衛才會被撤,王錫爵才會那麽容易闖進家來。”

    “便猶如遊七在外仗著我的勢結交官員無所不為,徐爵也一樣是仗著身為馮雙林的心腹橫行。隻不過,馮雙林隻要不鬧出刮地皮的事就無所謂了,別的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本來也無所謂,橫豎那是馮雙林的人。可看此次徐爵替我聯絡馮雙林之事,我卻擔心,徐爵會生怕我惦記著他當初告狀整死了遊七,對我心存忌憚,因此在馮雙林那邊故意給我使絆子!”

    張嗣修登時心裏咯噔一下。遊七的教訓讓他知道,這種他眼裏的小人物在外頭不但敗壞張家的名聲,還可能做出讓人匪夷所思的糟心事來。可遊七那還是張家的人,徐爵卻是馮保的人,怎麽管得著?

    於是,他隻能字斟句酌地說道:“上次遊七的事情險些鬧得滿城風雨,他還是家奴,徐爵卻是馮公公的門客,馮公公又對其信賴備至,哪怕我們真能找得出理由,隻怕也不好處置他。”

    “馮雙林和我不一樣,太監怕什麽彈劾?他養著好名聲,隻是為了方便行事,須知他借著王大臣之事窮究高拱時,名聲早就壞了。而且名聲好有什麽用?縱使如當年懷恩,被趕去皇陵司香的時候,難不成還有士大夫為他們說情?李芳還不是一樣,他被先帝趕走的時候,我還能為他求情?這些年沒人彈劾馮雙林,不是因為他真的就做得無懈可擊,不過是因為彈劾權閹哪有彈劾首輔來得名氣大?”

    “那父親的意思是……”張嗣修雖說待人接物為人處事都不錯,可畢竟從前隻顧著苦讀,如今剛剛一腳踩入仕途,對父親為何與自己商量這一條實在是不明所以,“咱們也和徐爵過來告遊七的狀似的,也想個辦法拿穩徐爵的罪狀,派人去馮公公那告一告?”

    “徐爵告遊七,是交接外官,其中包括王崇古和張四維,我查過,遠不止如此。而徐爵可以輕易來見我,我又讓誰去見馮雙林告這個狀?”見張嗣修立刻為難了起來,他知道和兒子商量這種事情實在是太過揠苗助長——畢竟,從前做這種事,遊七實在是不二人選。

    直到這時候,他才有些後悔遊七的死。狠狠打上這刁奴一頓板子,晾上其三兩個月,讓其知道什麽叫世道艱辛,然後再把人提上來使用,也許他就不會落到如今的地步。隻不過,這樣做同樣是有風險的,焉知遊七就不會因此心存怨言,日後突然就爆發出來?他沉吟良久,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徐爵的隱患,你不妨去對汪世卿提一提。別看他實際隻比你入仕早一年,可少年時便獨當一麵,對於這些陰謀詭譎之道,他在歙縣時便已經應付過不少。你就直接告訴他,我擔心徐爵在馮雙林麵前搬弄是非,卻又不想和馮雙林鬧僵。”

    張嗣修沒想到張居正居然會找汪孚林,愣了一愣,這才有些意外地問道:“爹,這種事找汪世卿,不合適吧?”

    若非張家不收幕賓,這種狗頭軍師的角色又怎會少?

    “王紹芳對他也讚不絕口,道是年少不輕狂,更不迂腐。最重要的是,信得過,靠得住。等你為你祖父守完七七之後再去,如今且不用急,這事我並沒有打算立時三刻就能成。”張居正沒有再多說,見張嗣修唯唯諾諾答應了下來,隨即告退離開,他看著那滿地碎片,他的臉色便冷了下來。

    從前是從前,日後他再用人,不會再不論資格,隻論才能和膽色了!那些被他提拔的能吏,未必會感謝他的提拔,隻認為那是應該;而那些沒有被提拔,一直都是熬資格往上走的人,卻反而會痛恨他打破官場常規。也就是說,自詡為君子的人,不論他對他們如何厚待,這些人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反對他,唯有那些小人,在他大權在握的時候,卻一定會亦步亦趨跟著他!

    昔日讀史,他曾經暗地裏笑過王安石用人不明,如今細細想一想,那何嚐不是因為自詡為品行高潔的人,全都不屑於站在新政那一邊?

    鄒元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上疏,終於讓塵封已久的廷杖找到了用武之地。就連曾經應汪孚林之請,婉轉讓朱翊鈞找借口沒用廷杖的張宏,這一次也緊閉嘴巴不發一言,而朱翊鈞這個小小的皇帝更是意識到,某些文官為了某些堅持究竟多麽不要命。如今,內廷之中糾結的,反而隻是打多少這樣一個問題。

    如果按照李太後的意思,不拘多少,打死算完,可畢竟這不是杖殺宦官宮人,而是朝廷命官,她到最後便不耐煩地隨口道了個兩百。

    朱翊鈞掃了一眼臉色鐵青的張宏,雖說肚子裏還是憋氣,可想到張誠這個頗為忠心耿耿的心腹內監也在私底下對自己說過,某些熱衷於上疏的官員恰是越壓製越來勁,挨了廷杖就四處宣揚的性子——張誠卻還藏著話沒說,為了張居正動廷杖,天子成什麽了?他遲疑片刻,就有些猶猶豫豫地說道:“要麽,打一百算了?”

    “老娘娘,皇上,廷杖若真的多過一百,也就是一團爛肉了,錦衣衛那些校尉的本事,卻不是吃幹飯的。”這一次,馮保終於開了口,卻是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若真的要人死,別說一百兩百,就是二十四十,也能生生把人打死。老奴鬥膽多嘴一句,八十足夠,隻要死要活,還請老娘娘和皇上示下。”

    聽到真的要定死活,李太後頓時猶豫了起來。她當然不是什麽菩薩一樣的人,哪怕不過是泥水匠的女兒,進裕王府之後多年都隻是一介都人,可既然能夠在穆宗隆慶皇帝一登基後就冊封為貴妃,而後又是皇貴妃,她在女人堆裏廝殺出來,哪能心慈手軟?所以,她在微微沉吟之後,便衝著馮保問道:“雙林,是死是活,又有個什麽說法?”

    朱翊鈞聽到李太後竟然隻問馮保,根本不征詢自己的意見,臉色頓時不大好看。隻不過,在沒有親政之前,他這個皇帝基本上沒有什麽發言權,甚至就連李太後,也基本上從不質疑外廷的決議,因此,他也隻能眼神複雜地瞥了馮保一眼。

    “廷杖死個把人,其實容易得很,不說別的,武宗正德年間,世宗嘉靖年間,兩次廷杖都是打了上百人,死了十幾個,真要下狠手,至少得多死幾十個。說到底,這廷杖對於外廷那些文官來說,也就是個震懾,讓人活著血淋淋地抬出去,然後再發配充軍,效果遠遠勝過把人給打死。”

    馮保隻字不提廷杖的重要之處在於準備,隻要事先服藥準備,廷杖上百也能保命,而如若沒有準備,廷杖十下也能取性命。他盡量用循循善誘的語氣誘導李太後和朱翊鈞母子,見李太後果然露出了讚同的表情,他就繼續說道,“而且,皇上親政大婚在即,之前又有先皇托夢,自然要積德。”

    老奴可惡!

    朱翊鈞一下子捏緊了拳頭,要不是一旁有管自己如同管犯人的李太後,他差dian就想拂袖而去了。他怎麽聽怎麽覺得,馮保是在諷刺之前自己拿來糊弄李太後的借口,而且分明是用之前罷用廷杖,如今卻又啟用廷杖這兩重行為,來告誡自己這個皇帝!盡管素來對馮保的敬畏讓他很快鬆開了拳頭,但他的心情卻劇烈翻騰了起來。就在他幾乎壓不住怒氣上臉的時候,卻隻聽李太後一錘定音地說道:“也罷,就依你。”

    盡管隻是短短五個字,可朱翊鈞隻覺得渾身都泄了氣。勉強支撐到馮保笑吟吟地離去,他一回到乾清宮東暖閣,便有一種砸東西泄憤的衝動。可礙於母親就住在這同一座大殿之內,他猶如困獸一般在屋子裏來來回回走了好一會兒,直到看見張宏進來,這才冷哼一聲回到了書桌後,而這時候,張誠已經知情識趣地把其他人都帶了下去。

    “明日張鯨就出來了。”張宏笑吟吟地先說出這麽個消息,見小皇帝一時又驚又喜,他方才歎了口氣道,“先頭是老奴太過想當然,讓皇上失了顏麵。皇上若還心中有氣,便責備老奴吧。”話音既落,沒聽到朱翊鈞吭聲,他就語重心長地說道,“皇上隻消記得,明年您大婚之後,便親政了。戲文上都說當皇上的是孤家寡人,可您並不止一個人,將來還有皇後,還有老奴這些鞍前馬後伺候的人,如今不過是一時忍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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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一章求仁得仁尚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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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之前一直都以為,廷杖是在午門外行刑,但真實情況是,廷杖的地dian是在皇極門前的丹墀,而且視特定情況,有時候並不單單一個人受刑,而是所有朝官都得陪綁觀刑!而且,廷杖並非江湖傳言中的皇帝一怒,廠衛拿人,而是司禮監出帖,六科廊刑科給事中簽批,然後才是廠衛拿人。從這一dian來說,最後簽批的刑科給事中其實是最無奈的。

    這一日,當戶科給事中程乃軒窺見司禮監派了個文書到刑科批了廷杖的帖子,而後親自送去錦衣衛時,他忍不住使勁慶幸,自己不是刑科的。

    說是這樣的規矩,可這麽多年下來,哪一次廷杖會在刑科被駁回?

    等到了廷杖的那一天,但凡進宮城公幹的官員,全都能看到午門外身穿囚服,繩縛雙腕,被廠衛押著的鄒元標。盡管不少人投去了同情又或者義憤的目光,奈何先前被革職充軍的旨意都沒能扭轉,如今這位就更沒人奢望能救下了。至於受刑者本人,那麵色雖說蒼白了一dian,但乍一眼看去卻鎮定得很。

    而平生第一次隨著汪孚林入宮去內閣送理刑文書的王繼光,正好在從左掖門進宮城時,看到鄒元標在重重廠衛押送下,進了午門的一幕。瞅了幾眼之後,半是對自己說,半是說給汪孚林聽似的,沒好氣地嘀咕道:“不過是早就準備好了要挨廷杖,這才用了那樣過分的言辭,也不知道多少好藥下了肚子,就為了逃得活命以後揚名天下唄!”

    你當人人都是你啊!

    盡管汪孚林對鄒元標這個憤青談不上什麽好感,但鄒元標至少是跌了兩次跟頭卻依舊不改初衷,而且在不做官的幾十年裏開書院教學生,至少把自我堅持貫徹到底,對比一下王繼光這家夥的心比天高,厚顏無恥,他著實覺得鄒元標還順眼dian。奈何他才剛用了這人和王錫爵幹了一架,王繼光硬是想要賴在都察院,不肯出為外官,他就勉為其難暫時接納了這麽一個下屬。至少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幺蛾子還少dian兒,而且這家夥在張居正和陳瓚麵前都掛號了。

    遙遙望見金水【■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橋那一邊,數百名錦衣校尉手持木棍林立,一副殺氣騰騰的景象,汪孚林不禁腳步略停,隨即就聽到司禮監太監那尖細的嗓音,卻是讀了廷杖的駕帖。當那短短幾句話讀完之後,他就隻見兩個錦衣校尉提著一塊極大的麻布兜,從鄒元標頭上一下子罩了下去,卻是把人給束縛得嚴嚴實實,隨即便把人從四麵拖曳著拽倒在地。接下去,看是看不到了,但聽到有人響亮地喝了一聲擱棍,他就再也不想停留了。

    果然,隨著一聲響亮的打字,便是不時傳來的著實打,每一聲喝後,必定是環列上百人同時高聲應和。這聲音響徹宮城,汪孚林簡直懷疑,內閣和六科廊那些哪怕在屋子裏的官員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再看王繼光時,他便發現,剛剛還對鄒元標非常不齒的這位年輕試禦史已是麵色蒼白。

    挨廷杖為榮固然是一種變態的價值觀,可問題在於你至少敢去挨,能熬得住這非人的痛楚!

    現如今的廷杖可不比成化年間,你可以裏三層外三層裹好棉衣,甚至在臀部包個幾層氈布,自從劉瑾開裸杖先河,這年頭的廷杖全都隻能穿單布囚服,別看那麻布兜仿佛把人從頭到尾都給罩上了,唯有臀腿是露在外麵的,隻得一層薄薄的單衣蓋著受刑——卻不至於像某些文學作品形容的那樣扒了褲子露出光腚再打,要真是那樣沒體麵,就是再正義感爆棚,名譽感大於前程性命的清流,也絕對會一頭撞死在金水橋上。

    果然,當他來到內閣直房的時候,就隻見來來往往的中書舍人全都麵如土色,顯然被外頭的動靜影響得不輕,而當見到次輔呂調陽時,他更是隻見呂調陽連聲咳嗽,臉上憔悴蒼白。

    “老了,不中用了。”

    呂調陽和汪孚林分明並不熟稔,一開口卻是這麽一句理應對熟人說的話。因汪孚林乃是受左都禦史陳瓚之請過來的,他便聽了聽三法司理刑的一些匯報,末了等汪孚林留下一應案卷的時候,他就突然開口說道:“我和陳總憲先後都幾次上書,道是既老且病,不如致仕讓賢,怎奈皇上一直都不肯允準,如今陳總憲至少還有你這樣的幫手……”

    甭管呂調陽這話是真情還是假意,汪孚林還是立刻打斷道:“師相此言差矣,陳總憲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如今十三道掌道禦史輪流入值幫辦事務,今天是我正好輪值,並不敢當幫手二字。”

    王繼光還是第一次來到這宮城之中最重要的內閣,也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接觸一位閣老,見汪孚林竟敢直言不諱地當麵批呂調陽此言差矣,想起之前汪孚林還冒天下之大不韙彈劾過呂調陽這位老師,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心底竟是暗自盼望呂調陽能嗬斥汪孚林幾句。可讓他極其失望的是,呂調陽竟隻是嗬嗬一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突然開口問道:“你們進來的時候,應該看到午門那邊執行廷杖的情形了吧?”

    “遠遠瞅了一眼。”汪孚林惜字如金地謹慎回答道。

    “有何感受?”

    汪孚林簡直覺得呂調陽問得荒謬極了。你要是在私宅問我這話,我還能給出dian建設性回答,可你在內閣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問我這種問題,而且張四維的直房顯然沒隔幾步路,我還能說什麽?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淡淡地說道:“鄒元標上書之前,應該就早料到這樣下場的,否則何必用那樣的字眼辱內閣首輔,那還有什麽好說的?也許是求仁得仁吧。”

    王繼光雖說剛剛還對汪孚林譏刺鄒元標,可自忖在呂調陽麵前是絕對不敢這麽說的。誰知道這位力挺張居正奪情的閣老是真心還是假意?再說了,廷杖總是所有文官都心有戚戚然的羞辱——雖說也是揚名捷徑——當著人的麵,總應該大義凜然說,罷官革職充軍都可以,施以廷杖實在是太過分了吧?

    呂調陽同樣沒想到汪孚林竟然如此回答。作為次輔,他也討厭這些語不驚人死不休,完全不識大體的上書者,尤其是在前麵四個已經引起了軒然大波,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之後,又跳出來的這個鄒元標。可是,這麽大的廷杖動靜,他聽在耳中,心裏卻極不好受。這不是同情鄒元標,而是他想到萬曆朝首開廷杖先河,竟然是為了首輔奪情,日後天子親政,萬一把此事翻轉過來,張居正又會如何?

    他在心底再一次堅定了告老還鄉的決心,和汪孚林又說了幾句套話,便放了他離去。自始至終,他都隻當王繼光是空氣,這也讓王繼光分外鬱悶。

    汪孚林倒是知道呂調陽幹嘛不待見自己身邊這兩位,要不是王繼光彈劾孟芳,而後引得呂調陽兩個門生先後開炮,到後來怎會有那場科道大戰?如果不是張居正突然喪父,這消息蓋過了所有軍國大事,說不定這時候科道之間的那場戰爭還沒完。當他們出了內閣直房,打算從左掖門出宮城時,卻正好看見有四個錦衣校尉一人提著麻布兜的一角往午門疾步走去,便隻見一路走一路血跡,隻瞧一眼就足以讓人心驚肉跳。

    甚至連王繼光,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喃喃自語道:“天下至慘,莫過於廷杖……”

    汪孚林則是暗自佩服這年頭上書之後提前服藥防止廷杖時心血上衝,做好萬全準備,然後站出來挨這頓打的那些清流君子。那是有堅持的憤青,總比他身邊這位偽君子來得好。因此,當出了左掖門之後,恰逢四個錦衣校尉將麻布兜高高甩起,就這麽猶如丟麻袋一樣丟在地上,他的心裏也隨著那砰地一聲而震動了一下。好在不用他多管閑事,早有聚集在此地的一幫官員七手八腳把人架了起來往宮外送去醫治,幾乎沒人有空閑瞅上他二人一眼。

    遠遠的,他還能聽到那些人盛讚鄒元標風骨硬挺,人中英傑。隻不過再怎麽盛讚,也掩蓋不了上書的終究就鄒元標一個人這個事實。

    他之前想的終究還是有些憤世嫉俗。要拿廷杖這種東西來名動天下,首先得是有大毅力大意誌的人……

    而當汪孚林帶著王繼光出了長安左門時,卻發現不遠處恰是一團亂。鄒元標已經被人放了下來,身上的麻布兜被剪刀徹底剪成了一條條,即使是之前行刑的時候裹著這樣一層東西,但他裏頭身穿的囚衣卻仍然血跡斑斑。眾目睽睽之下,眼見得有人牽了一頭活羊上來,旁邊一個身穿短衫的漢子提著解腕尖刀,竟是就這麽當街把一頭活羊給宰殺放血,繼而剖開其腹,竟是就這麽把鄒元標的下半身全都塞入了其中。

    看到這一幕,汪孚林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難道這就是大明朝廷杖後的治療土辦法之一?

    “快快,送回去再割去腐肉,抓緊時間!”

    “我剛剛瞧過,廷杖留下的青痕不過膝,總算還有治!”

    直到亂哄哄的一群人全都匆匆離開,隻留下地上那已然分不清是羊血還是人血的痕跡,在宮門口停留了一陣子的汪孚林這才走了過去,和留在這裏的白衣書辦鄭有貴會合。也許是看到了剛剛那一幕的緣故,牽著兩匹馬的的鄭有貴的臉色有些蒼白,當汪孚林主動從他手中拽過一條韁繩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慌忙一麵將另一條韁繩給了王繼光,這才行禮說道:“掌道老爺恕罪,小的剛剛走神了。”

    “沒什麽,看到那情景,是人都會失神。”汪孚林翻身上馬,不以為意地說道,“走,回都察院!”

    廷杖鄒元標之事雖說在原本已經很平靜的水麵上又砸下了一塊巨石,但巨石掀起的滔天巨浪,卻終究還是會平息的。因此,在鄒元標充軍貴州都勻衛之後,朝中恰是一片風平浪靜,就連吏部尚書的廷推,也進行得古井無波。

    再次有份參與的汪孚林眼看著本來就是第一位正推的原戶部尚書王國光最終得到了絕對多數。而這位恰是張居正的鐵杆擁躉。

    不過數日之間,劉應節三次請辭,最終照準。汪孚林便知道,自己徒勞無功,而這一場奪情風波就算還有餘波,卻也無足輕重了。

    守完七七,正式出現在內閣的張居正,瘦削的麵龐上更多了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內閣上上下下的僚屬本來就畏懼這位首輔大人如虎,更何況之前還有人站錯了隊,如今甭提多惴惴然了,見張居正複又回來,向前湊的人竟是少數。而親自迎出來的呂調陽和張四維兩人,卻也好像是和張居正一樣守過了一次七七似的,憔悴蒼老,仿佛都老了十年。

    對於呂調陽和張四維的煎熬,張居正自然心裏有數。他也算信得過呂調陽的不爭,可這年頭就是你不爭別人也要推著你爭。而他就算對張四維的小動作有些疑慮,可疑慮並不意味著他就要立刻把人趕出內閣,畢竟有些事他還要慢慢查。

    所以,在回歸之後稍作寒暄,他就進了自己的直房。推開門,一切仍然是從前的樣子,桌椅書架櫃子全都一塵不染,甚至一應用具的擺放,仿佛仍然是從前的樣子。乍一看去,仿佛就和他從未離開沒什麽兩樣,可他卻知道,為了能夠留在這裏,為了不至於朝令夕改,他付出了最高昂的代價。

    門生、同鄉、同僚……多少人和他離心離德?

    從今以後,他再也沒有退路,但也再沒有什麽可顧忌的了!

    而都察院廣東道的掌道禦史直房中,匆匆進來的鄭有貴報上了張居正重回內閣的消息之後,見汪孚林微微dian頭,沒有什麽表示,便非常知情識趣地退了出去。雖說左都禦史陳瓚也已經第三次上疏告病請辭,相比之前請辭的幾位部堂,陳瓚的年紀確實最大,致仕的可能性也很大,日後調來的上司未必就能和陳老爺子那樣看重汪孚林,可那又如何?隻要首輔大人在一日,汪孚林必定就能穩穩當當。

    汪孚林看著那道替換了斑竹簾的夾門簾落下,目光這才落在了案頭的紙麵上。

    之前他彈劾王崇古、呂調陽外加個倒黴鬼,料想沒人再說他不稱職了。但禦史還有另外一個職責,那便是舉薦人才。

    兩廣總督淩雲翼奏請把瀧水縣升格成直隸廣東布政司的羅定州,他這個曾經官任廣東的,推薦的是和他同年同鄉,卻不是歙人,而是婺源人,剛剛從觀政主事轉正為南京兵部主事的汪應蛟。汪應蛟曾經和他一同去過績溪龍川村胡宗憲老宅,同年及第後偶爾有幾封書信往來,對南京那邊的無所事事分外不滿,而在信上對他在廣東時的諸多經曆頗感興趣,甚至對瀧水縣重建提出了好些建議。

    隻不過,直隸州雖則視同為府,知州的品級和屬州卻沒什麽不同,一樣是從五品,說起來還不如正六品京官。可汪應蛟既是有這樣的興趣,觀政的三年又頗有作為,他怎麽會吝惜舉薦?

    橫豎這京師朝中的一場棋局,暫時已經分出勝負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8-23 19:16:56 |
第八二二章新上司的新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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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閣次輔呂調陽晉建極殿大學士的消息,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波瀾。

    誰都知道,這年頭的大學士頭銜,總共是四殿兩閣,一共六種不同的稱呼。初入閣,多半是東閣大學士,然後過個一段時間,晉升為文淵閣大學士,再接著是武英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建極殿大學士,其中偶爾會出現跳級現象,但究竟是否會升到中極殿大學士,那就得看你是否能熬到首輔了,而這不但得看你自己的能力,還得看你前頭那些閣老的官運和壽命。

    至於閣臣身上那些某部尚書之類的頭銜,大多都是虛銜,也就是掛著好看而已,並不真正管部——曾經一邊當著首輔,一邊卻一手把持吏部尚書大權的高拱,以及入閣之後還兼領都察院的趙貞吉除外,前者也被人看作是高拱跋扈專斷的一大標誌——而柱國和三公三少這種加銜也是同樣道理,隻不過是為了讓閣臣顯得更加尊榮而已。畢竟,官居二品和官居一品的那種感覺,走出去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而呂調陽從去年張居正奪情風波至今,以老病上疏求去,少說也有七八回了,如今天子非但沒有允準,去年底先是給呂調陽加了少傅,現如今又給呂調陽晉封為建極殿大學士,這其中的意義,自然夠有心人去琢磨老半天。



    雖說萬曆皇帝已經因為李太後的一再要求在正月大婚,冊立了年僅十三歲的王喜姐為皇後——這位皇後不但名字喜慶,而且去年在無數候選的女子中被挑中時才十二歲,為此張居正還曾經上書勸諫過,覺得帝後成婚太早,不如推遲。然而,一貫對張居正言聽計從的李太後卻駁回了這一提議,硬是在正月裏讓加在一起還不到三十歲的這一對成了婚。雖說寵幸一個十三歲的黃毛丫頭沒任何意思,可萬曆皇帝也沒反對,因為他認為大婚之後就自由了。

    正月大婚過後,慈聖李太後正式退出了乾清宮回到慈寧宮,而萬曆皇帝朱翊鈞也已經親政,可萬曆皇帝很快發現,自己今年十六歲,對於朝政壓根不熟悉,不得不看著一封封奏疏,慢慢學習琢磨。



    因此誰都知道,呂調陽晉封次輔的詔令背後,肯定是張居正的授意。這麽一來,張居正到底是要留著呂調陽呢,還是給個高官之後打發走呂調陽呢?

    當這種猜測竟是蔓延到汪孚林跟前,不少人特地跑來旁敲側擊試探時,這位如今炙手可熱的廣東道掌道汪侍禦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去年張居正七七守滿之後複出沒多久,就來了一次彗星,他還以為會有人借著這機會繼續前赴後繼上書的,結果就隻有一個民間布衣當了出頭鳥,挨了廷杖之後被押去了充軍,朝中那些官員則大多保持著沉默,尤其科道更是死一般寂靜。而他在調出都察院的盤算徹底落空之後,也就老老實實當自己的掌道禦史。哪怕是頂頭大上司左都禦史從陳瓚變成了陳炌,也沒動搖過他在都察院的地位。

    此時此刻,都察院大堂上,他便坐在這位新任總憲大人的左下首第一張椅子上,再一次體會到了陳炌和陳瓚截然不同的風格。那位老爺子是不大會人一進來奏事便殷勤看座的,而他也不習慣長篇大論,總是說完就告退,從來不拖泥帶水。這種不巴結不套近乎的態度,反而很合陳瓚的胃口,哪怕他做的某些事情很讓老爺子皺眉頭,也不妨礙老爺子臨走前在他的考成冊子上留下了一個很好的評價。而現如今的陳炌,卻讓每個來見的人都感覺如沐春風。

    可即便如此,都察院十三道監察禦史中,對這位新任左都禦史的評價卻是褒貶不一。就比如汪孚林這會兒雖說得到了看座的待遇,他卻不像在陳瓚麵前那般似的有什麽說什麽。尤其是當陳炌拐彎抹角問到呂調陽的事情時,他更是把話說得圓滑十分。

    “次輔呂閣老雖說最近常常告假,但內閣到底還是常常去的,我從前奉命去內閣公幹的時候,卻還見過兩回。精神雖不是最佳,卻也還尚可。”

    陳炌也知道在都察院大堂這種地方探問,很難問出什麽有用的消息來,隻得打哈哈岔開了這個話題。可等到汪孚林稟奏的事情結束,站起身要告辭的時候,他就笑容可掬地說道:“世卿,明日休沐,吾家孫兒百日宴,不過請了些親朋故舊,你可願意過來一聚?”

    你堂堂上司都邀請了,我能說不嗎?

    汪孚林腹誹了一句,暗自嘀咕人家陳瓚三節兩壽根本不收任何東西,可以說是油鹽不進,這位新來的左都禦史上任至今也有四個月了,卻是長袖善舞,和陳瓚的絕私交形成了鮮明對比,現在更連百日宴都邀了他去,要知道他和陳家根本就不熟!如果是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前後兩任左都禦史,陳炌才是張居正的同年!

    陳炌其實是高拱的同年,在嘉靖二十年那一榜中,他位列三甲中流,從名次來看並沒有太突出的地方,起家也隻是推官,三年考滿後入朝任監察禦史,而後出為巡鹽禦史,在嚴嵩專權下,他曾經告病歸鄉避災,在都察院兜兜轉轉轉了好幾個道,最後因為當禦史的年資太深遠,一舉擢升正五品光祿少卿——這個位子常常是擢升資深掌道禦史又或者都給事中用的——又轉任提督四夷館的太常少卿,好容易才到了南京太仆寺卿這個正三品的位子上,卻又曆經四川巡撫,漕運總督,沉淪外僚好幾年。

    正因為當京官卻從來挨不著六部都察院,在外任又蹉跎多年,如今陳炌已經年過六旬,卻終於坐到了左都禦史這個位子上,自然覺得根基不穩,少不了琢磨六部尚書和閣老那些人選。

    吏部尚書王國光、戶部尚書殷正茂、工部尚書李幼滋,這三位都是張居正的親信臂膀。兵部尚書方逢時雖曾經受過張居正舉薦,但關係卻沒那麽密切,很可能給張學顏騰位子。刑部尚書去年換了倆,如今這位尚書吳百朋對張居正不遠不近。而禮部尚書馬自強反而因為上書替翰林院的趙用賢吳中行求情,得罪過張居正。至於閣老們,呂調陽顯然是有些支撐不住了,張四維看似和張居正步調一致,可去年底還因為某件事,張居正很給了其一段時間的臉色瞧。

    陳炌心知肚明自己沒有軍功,染指不了兵部尚書;刑部尚書這職位還不如左都禦史;禮部尚書雖說最可能出缺,可那清貴衙門大多數時候是翰林們的自留地。內閣又是非翰林不入,他完全沒有機會。確定左都禦史隻怕就是自己在官場的最後一站,他當然希望能牢牢把都察院把控住,杜絕掉從前監察禦史動輒亂放炮的隱患,讓張居正能夠放心地把都察院交給自己。既如此,對於傳聞中很得張居正看重的汪孚林,他當然願意籠絡。

    他膝下不止一個兒子,但在京城做官的卻隻一個次子,所謂辦百日宴的孫子,正是次子繼室所出,也是他所有孫子當中,唯一一個算是嫡出的。雖說一把年紀的陳總憲自己也是庶子,不大在乎嫡庶,可為了嫡孫好好辦一下百日宴,總比用那些庶出的孫子當成借口強。

    當汪孚林打聽到這些關節,次日休沐時提著五色禮盒,在荷包裏裝了一片金鎖當成禮物,掐著時間來到陳府所在的胡同時,卻在胡同口迎麵撞上了一位沒曾想到的客人。見王篆打起轎子窗簾看到自己時那驚訝模樣,汪孚林就笑著說道:“陳總憲還對我說,就請了些親朋故舊,沒想到王司寇也來了。”

    王篆如今出入張居正府邸極其頻繁,風頭甚至蓋過了某些尚書,因此今天登門,也是陳炌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請,他想到人是張居正特意挑選,用來鎮住都察院那些監察禦史的角色,就不得已給了個麵子。如今他已經姍姍來遲了,卻還在這裏遇到汪孚林,他隻略一思忖,便意識到是怎麽回事。

    眼見汪孚林讓隨從先走一步,到陳府門前把禮物送進去,卻策馬和自己同行,到了陳府門前,還過來殷勤地攙扶自己下轎,他就沒好氣地說道:“我還沒這麽老,用不著你獻殷勤!”

    “這不是來晚了,借一借王司寇虎威,免得有人責難我?”

    對於這麽爽快坦白的借勢,王篆反而笑了。他如今雖是刑部侍郎,但張居正已經透出信來,王國光年邁,雖然靠著其素日資曆鎮著吏部,卻還需要一個更能幹的侍郎去吏部主持日常事務,如今不過是位子還沒騰出來。所以,對陳炌這個官階高過自己,卻還有求於自己的前輩,他卻也並不怎麽發怵,當即頷首說道:“既如此,便權當我們是一路來的。”

    陳府的百日宴,場麵確實並不大,男人們匯聚在前院,女眷們雲集在後院,至於作為主人公的孩子,也就是稍稍抱出來給人瞧瞧而已。尤其是男人們不過借此匯聚一堂說些外頭的事情,哪裏就真的在乎一個孩子?而眼看就要開宴,陳炌發現今日真正最要緊的兩個客人卻遲遲未至,心裏自然非常不痛快。而長班已經上來請示過好幾次開席的時間,甚至婉轉表示,裏頭的女眷們已經有些小小的怨言,他就更煩躁了。

    就在他把心一橫,打算不等了的時候,就隻見大堂之外管家一躬身說道:“老爺,刑部王司寇和都察院汪掌道來了。”

    竟然是一起來的?

    陳炌心中微微有些狐疑,隨即就笑嗬嗬地說道:“看來客人是到齊了,吩咐下去,準備開席吧。”

    今日來的除卻兩位陳炌的同年,其餘的多是陳家的姻親故舊,官最大的也就是一位太常少卿,最小的隻是身上有個秀才功名的晚輩,所以之前哪怕知道陳炌是在等人,卻也無人敢有二話。等到此刻得知陳炌等的兩位是誰,就更加沒人有意見了。王篆自從去歲調入京師時,傳言中竟是見到了在家守七七的張居正,而後就立刻從南京右僉都禦史任上升任刑部侍郎,赫然張居正心腹。汪孚林那就更不用說了,誰不知道他是張家幾兄弟的密友?

    於是,當一老一少一前一後踏進了廳堂時,立刻得到了眾星捧月的待遇。認識不認識的全都上前來奉承,順帶自我介紹混個臉熟。好在汪孚林早年就出來交際,應付這種局麵也算是駕輕就熟,至於王篆那就更不用說了,十幾年官場廝混下來,哪會沒這點能耐?而這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局麵,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陳炌很快迎上前來。他用長輩和高官的威嚴壓服了其他人,一時間眾人隻能圍在邊上,豎起耳朵,試圖從對話中打探點消息。

    可三人誰會在這種場合隨隨便便透露朝中機密?閑話兩句入席,陳炌自然將王篆迎到了主桌首席,卻又把汪孚林放在了自己身邊的席位上,如此坐定之後,那些和汪孚林年紀相仿,卻不得不坐在後頭的年輕人們看著主桌上談笑風生毫不怯場的汪孚林,羨慕之餘,也有人低聲嘀咕道:“若我也考中進士做了官,自然也不會遜色於他。”

    “主桌上可是還有正兒八經的翰林院修撰,論品級還比汪孚林高點兒,可你聽聽那位翰林開過幾次口?每科都有三百多進士,可又有幾人有這機緣?”

    汪孚林卻恨不得自己沒有那等招惹是非的機緣,因為酒過三巡,他找了個借口出了大堂去淨房時,卻被一個看似老實憨厚的書童給請到了一間明顯是書房的屋子裏。雖說他眼下確實並非尿急,可看到這屋子裏的光景,仍是氣不打一處來。可是,當不多時王篆也被引了進來時,老少兩人大眼瞪小眼,那就同時倍感窩火了。哪怕陳炌接踵而至,隨即滿臉堆笑賠情道了不是,可汪孚林還是有些不以為然。

    三人先後逃席,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席間其他客人,他們是溜出來密談了?

    可就在陳炌仿佛在斟酌該如何開口的時候,王篆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元輔打算三月回鄉。”

    這簡簡單單的八個字,震得陳炌把本來那點目的全都給忘了!張居正這是僅僅回鄉安葬父親,還是真的回鄉服喪,又或者隻是露出個風聲,然後順帶清洗一批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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