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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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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1章 海盜也不好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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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天神佛,太上老君,三清道尊,阿彌陀佛……”

    被打掃得還算幹淨的窩棚中,徐秀才此時此刻正雙掌合十喃喃自語,即便如此,牙齒仍舊直打架。他做夢都沒想到,隻不過是出城到小漁村問個案情,然後順便吃一頓,竟然會陷入到如此危局之中——那個殷勤招待他們的付老頭竟然裏通海盜!而聽汪孚林那幾個人的口氣,竟不是因為要提防海盜方才來的,而是似乎和海盜也有什麽千絲萬縷的關聯,還要和海盜談什麽交易!

    要真是如此,他不是羊入虎口?悔不該看重那豐厚的報酬,他就知道,能出得起錢又不在乎他過去那汙名的,怎可能是正經商家!

    “汪大哥不要緊吧……”陳炳昌這會兒同樣滿臉的擔心,但卻沒辦法出去張頭探腦,因為窩棚裏頭還關著付老頭等四人,門口正守著劉勃!他看到徐秀才那明顯驚慌失措的樣子,雖然也同樣膽小,可思忖對方也是個秀才,說不定日後會是一同做事的同伴,他還是忍不住開口寬慰道,“徐前輩,沒事的,外頭的人都很厲害,不會讓那些海盜打進來的。細仔,你也放心。”



    細仔倒是使勁點了點頭——盡管村子窮,但從前他是家裏唯一的男丁,伯父和父親生怕他像堂兄早早病死,一直把他帶在身邊熟悉各種船上活計,因此他比尋常孩子堅韌,但還有幾分慧黠。之前要不是想偷偷跑去城裏卻被付老頭狠狠打了一頓,又因為實在太餓以至於虛脫,他也不會這麽慘。和汪孚林等人相處的這幾天,他本能地覺著這些都是比漁村中漁民更厲害的人,便存了幾分別的念頭。此時此刻,他的眼睛就一直都盯著五花大綁堵了嘴的付老頭。



    而徐秀才則覺得陳炳昌這話實在是太過輕飄飄了。他怕的就是外頭的海盜厲害,海盜厲害自己當然會沒命,可汪孚林等人厲害,他日後一樣沒好下場!隻可憐他清清白白一個秀才,先是壞了名聲,如今竟要背上一個通匪的罪名!可就在自怨自艾的時候,他突然發現陳炳昌此刻的稱呼問題,登時瞪大了眼睛。



    “小兄弟,你剛剛叫我什麽?徐前輩?難不成你也是秀才?”見陳炳昌點了點頭,徐秀才登時痛心疾首。這才多大點年紀就是秀才了?那幫人真是太沒天理了,放在哪裏這不是天才一樣的人物,怎能把人帶上邪路,通匪可是要命的?於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狠狠按住了陳炳昌的肩膀,低聲說道,“小兄弟,你前途無量,不像我是毀譽之後又一事無成的人,一會兒有機會,我一定會救你脫出虎口!”



    陳炳昌有些茫然地點了點頭,但很快就咀嚼出這話不對頭。脫出虎口?什麽虎?汪大哥嗎?這位徐相公好像是誤會了什麽……

    外頭乒乒乓乓打得正熱鬧,屋子裏的付老頭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那守在門口猶如門神一般的劉勃,輕輕活動了一下後頭的手腕。之前他趁著手還活絡的時候,好容易把暗藏在腳趾縫中的鐵片改換到手指縫中,等人家綁了他之後,他又將背後的繩子一點一點給割斷,這水磨工夫對於他這一把年紀的人來說,簡直是要了老命。他壓根沒有去看地上那三個串在一起的廢物,一麵活動雙手,一麵輕輕捏著刀片,迅速在陳炳昌和徐秀才兩人當中權衡。



    因為視線的關係,他沒有時間去割斷腳上的繩子,而且夜長夢多,得趕緊挾持一個人脫身,如果外頭兒子那邊落在下風,這也是逃命的籌碼!

    因而,正好聽到陳炳昌和徐秀才那番對話,他一下子下定了決心。秀才相公他當然知道有多金貴,所以,相比徐秀才這麽個年紀一大把的,當然是年輕人更有前途,所以目標當然是這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整個人突然竄了起來,竟是不顧被緊緊綁在一起的雙足,直接朝著陳炳昌撲了過去。就在他看到陳炳昌那呆滯茫然的臉色時,他隻覺得前胸陡然之間傳來了一股大力,登時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原來,電光火石之間,竟是細仔死死盯著付老頭的動向,正正好好在其暴起突襲的時候一腦袋頂翻了老頭兒!

    劉勃登時嚇了一跳,他立刻快步從外頭衝了進來,誰料地上三個被串成粽子一般的幫凶,此時見付老頭發難,他們大約也想到成敗在此一舉,這會兒手腳固然用不了,卻索性全都往地上一躺一滾,也不奢望能夠完全阻擋對方,隻求能夠拖延一丁點時間。

    果然,付老頭雖說被突如其來的一記頭槌給頂翻了,奈何細仔人幹瘦沒有力氣,他趁著倒地的一刹那,使勁揮舞手上那尖銳的薄鐵片向腳上的繩子割去。然而,應聲而斷的竟然不是繩子,因為他驟感腦袋一輕!

    腦袋一輕的他嚇得魂不附體,等發現麵前多了手提明晃晃寶劍的汪孚林時,他才猛然慘叫了一聲,那聲音就如同被閹割的公雞,徐秀才聽在耳中牙都酸了,最後實在忍不住,好心提醒道:“人家隻是削了你的頭發……”

    陳炳昌這才心有餘悸地跳了起來,一把拉住徐秀才往汪孚林身後一躲,隨即才不可思議地回頭望了劉勃一眼:“汪大哥,你怎麽比劉大叔先進來。”

    “廢話,你要是出了問題,我怎麽向你大哥交待?”剛剛那一縱一躍居高臨下的一劈,是汪孚林自認為這麽多年來水準最高的一擊,如果不是有呂光午這個大高手連日來幫忙陪練,那是怎麽都不可能使出來的。要不是外間塵埃落定,他想著回窩棚通告一聲,又怎麽會這麽巧趕得上?說來說去,自己還是看輕了這個可恨的老頭!此時此刻,他用劍尖指著付老頭的喉嚨,見其慘叫聲戛然而止,而終於趕過來的劉勃則忙著重新綁人,他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而心情最複雜的徐秀才則是咂吧著嘴,不知道是該感謝汪孚林來得及時,救人於水火,還是該膽寒對方這一手不錯的功夫。當然,更讓他心裏詬病的是,陳炳昌竟然對汪孚林千恩萬謝,仿佛絲毫沒意識到上了賊船。一時間,他暗自下定決心,回頭一定要點醒這個年紀輕輕涉世不深的小秀才。

    如果隻是汪孚林自己以及帶上的那點人,就算去準備陷阱,但真正要和海盜比夜戰,他還真心沒多大把握。然而,架不住他運氣實在是太好了,竟然遇到了呂光午在廣州!剛剛外頭總共五個人當中,呂光午一個照麵就拿下了付雄,而後又把其他兩人給揍得半死,他和鄭明先再加上封仲以及呂鄭兩家的三個家丁,再拿不下剩下兩個人,那簡直就是無能了。於是,在夜色中堵著後路以防放跑人的另外一個家丁,竟是完全落了個清閑。

    當然,最大的優勢也在於,細仔早早就帶他們去看過那一處臨時泊船的小港灣,確定隻要動作穩準狠,這邊的動靜傳不到那裏,汪孚林這才放心地開始了今天的行動。此時此刻,呂光午卻已經帶著兩個呂氏家仆,直接去了港灣,打算憑借膽色武勇以及一身好水性,斷了那邊的後路。

    此時,重新被捆得嚴嚴實實的付老頭見到同樣五花大綁被推進來的兒子付雄,那真是父子相對,唯有淚兩行。雖說兒子隻是狠狠瞪著他,並沒有埋怨,可他自知這次被人逼迫的時候實在是太軟了,說到底就是越老越怕死,不如年輕的時候能豁出去拚。於是,他也顧不上腦袋上被削掉了一大片頭發,如今頂著個可笑的半禿頂,舍下臉皮哀求道:“這位公子,哪怕看在我之前都沒耍花招的份上,還請給我們父子一條生路,阿雄還有點名氣,你們要做什麽直接說就行!”

    “爸,你有點骨氣行不行?”

    付雄當著手下的麵被人一個照麵撂得七葷八素,如今又看到老子這樣不中用地求饒,他那平日自吹自擂為船主的一點臉麵全都丟光了,哪怕沒法埋怨老子,仍是不免火冒三丈。可一句話出口,他看到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正用匕首比劃著一個手下的五根手指頭,他登時想起剛剛兵敗如山倒的一幕,想起好漢不吃眼前虧,立刻閉上了嘴。

    “阿雄是吧?”汪孚林似笑非笑地坐在小馬紮上,一手摩挲著下巴,眼睛打量著付雄,突然單刀直入地說道,“這麽問吧,你老子說你手底下有幾十號人,怎麽就這幾個?粵閩的大佬圈子裏,你到底排不排得進去?”

    當然排不進去!老東西,你究竟對人吹了什麽牛皮!

    付雄再次惱火地瞪了父親一眼,見付老頭心虛地縮了縮腦袋,他躊躇片刻,最終光棍地說道:“我手底下就一條船,最多的時候有十二個人,後來一次活計不趁手,所以死了三個,如今總共隻有九個,船上還有四個。我知道憑你們的厲害,要想奪我那條船容易得很,可在那些大佬眼裏,我就是個一根手指頭就能摁死的螞蟻,根本算不上號!事到如今,要殺要剮,你們劃條道出來!”

    “那位林爺你們認不認識?”

    對於汪孚林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付雄卻是臉色大變,許久才惡狠狠地看向付老頭,罵道:“又是你透露的消息!”

    這一次,付老頭很有些心虛:“我那也是為了脫身,這才說你是林阿鳳的人!”

    付雄頓時氣得臉都青了:“要是林阿鳳剛大敗林道乾的那會兒,能在他手下,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可現在林阿鳳早就不如從前了,被官兵攆得四處亂竄,還不如我這小船自在!再說了,跟林阿鳳搭上關係,那就是巨盜,送到官府,你兒子我連條活路都沒了!我成天在海上提著腦袋混,這都沒死,現在倒好,就因為你,被人抄了後路!”

    果然是林阿鳳?不是林道乾嗎?汪孚林之前聽付老頭吹牛的時候眉頭沒太相信,可這會兒父兄情急之下這麽說,他眉頭一挑,隨即想起自己在兩廣總督淩雲翼那裏調閱關於海盜的文檔時發現,曾一本後最出名的海盜是雙林,除了林道乾,還有林阿鳳,也就是林鳳。

    總督府的文檔不齊全,但據他所知,和林道乾一樣,林阿鳳同樣是海盜界的一個傳奇,其手下在最鼎盛的時期號稱有四五萬人,一度擊敗過林道乾,坐上曾一本後粵閩海盜頭把交椅,後來被官兵打擊得在中國呆不下去,就突然揚帆遠竄呂宋,和西班牙人大幹了一場,最終還一度在那裏建了國。

    要是回到潮州府的真是雙林,那就真湊一堆了。而要是隻有林阿鳳,秀珠那個笨丫頭就實在是太讓人好笑了,這比新安殺害漁民的不是中國海盜而是佛郎機人這個事實還要滑稽,雖說都姓林,可卻是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的兩個人!

    付老頭被付雄噎得臉色一白,等看到汪孚林依舊笑嗬嗬,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探問道:“公子,您問鳳爺的事情到底想幹什麽?”

    “我聽說林阿鳳多年馳騁粵閩,一度占過南澳,也占過雞籠,還南下過呂宋,和佛郎機人打過仗?我實話告訴你,我們不求別的,不論是北大年那位林道乾,又或者打過呂宋建過國的這位林阿鳳,我們都想試著搭搭線!”

    付雄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非常謹慎地問道:“搭什麽線?”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這才笑吟吟地問道:“想要招撫嗎?”

    而這時候,一直豎起耳朵傾聽,思量著多了解一些信息,回頭哪怕向官府舉發也能多點證據的徐秀才登時目瞪口呆,險些被嗆得連聲咳嗽。直到陳炳昌見狀拍著他的背順氣,他方才一把拽住陳炳昌的手腕,低聲問道:“你這位大哥……是官商?”

    呃……這個能說嗎?

    陳炳昌雖說大約猜到了汪孚林雇請徐秀才的目的,但汪孚林都沒說,他又怎好越俎代庖?糾結了好一陣子,他最終含含糊糊嗯了一聲。而徐秀才對於這樣一個答案卻顯然非常滿意。他抹了一把頭上那一層油汗,如釋重負地想道,自己總算沒有誤交匪類,否則這功名那是真保不住了!不過,這年紀輕輕的商家公子還真是好膽色,竟然敢代官府出麵去招撫海盜,這種事做好了功勞一件,可做不好卻是要擔大責任的啊!

    聽到招撫兩個字,付雄立刻兩眼放光,竟是怦然心動。當下汪孚林再問時,他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副老實人派頭。因為隻有他知道,這幾年來,海上那營生越來越難做了!曾一本死了,林阿鳳林道乾全都越混越差,他是單幹,被發現的可能性固然小,可失手的可能性卻是大大的!

    當汪孚林詳細徹底地盤問過付雄之後,他忍不住覺得自己的運氣有些微妙。那個冒牌佛朗哥船長殺了漁民後搶船逃跑,結果卻撞上了付雄,其僅剩下的兩個部下死了一個,另一個和這冒牌貨一塊落在了付雄手中。但用付雄的話來說,那是兩個佛郎機窮鬼,身上一個銀幣都沒有,這一趟活白幹了!而林道乾潛回潮州府招兵買馬的傳言付雄也聽說過,但那隻是聽說,可林阿鳳卻貨真價實正在粵閩一帶海域流竄,而且還擁有一百多條船!

    他這次任廣東巡按禦史,好像是為了幫淩雲翼打瑤民籌集軍餉的吧?看來卻是和海商以及海盜杠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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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2章 招撫海盜的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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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深沉,海風陣陣,漆黑之中,幾點火把的光芒緩慢前進,最終在一處僻靜小港灣處的一條單桅白艚船前停了下來。一馬當先的汪孚林抬頭看向船頭,見船頭隻得一盞燈籠照射,顯得晦暗不明,但那手扶船沿,正等候他們的英偉人影,除了呂光午還有誰?

    據回來報信的呂氏家仆說,之前他們悄悄掩來的時候,船上收了船板,也沒有繩梯,再加上船頭頗高,要想登船隻能攀爬,而呂光午授意兩個家仆在樹叢中弄出一點動靜,吸引留守的人到船頭後,自己獨自鳧水從船尾上船,以一敵四,不到盞茶功夫就大獲全勝!

    想到當初倭寇圍城時其率軍星夜馳援的場景,想到其在寺中怒擊僧兵的情景,想到其隻因為何心隱一封信一番囑咐,便行走天下遍訪草莽之中的能人異士,汪孚林此時忍不住暗自讚道:“真英雄也!”



    他和鄭明先押著付雄從船板登上船頭,見四個人垂頭喪氣坐在呂光午腳邊,靠近艙門處,則是捆了兩個體貌迥異的佛郎機人,便立刻問道:“呂師兄都問過了?”



    “不過是幾個隻有一條船的小蟊賊,土雞瓦狗而已。”呂光午連當年倭寇的攻勢都親眼看過,親身經曆過,對於這種一條船幾個人的小打小鬧,自然半點沒放在心上。汪孚林瞥見付雄臉色發黑,顯然是因為被稱作是小蟊賊而很不服氣,他也不理會這家夥,囑咐呂家幾個家丁看管眾人,卻請呂光午和鄭明先隨自己來到了船尾。這裏地方空曠,漆黑的夜色和幾乎同色的海水之外,便是寂靜的港灣,尤其適合密談。



    畢竟,之前在漁村時,為了能夠一網打盡付雄這一夥,他們的所有精力都用於布置和等候,至於將來的計劃,在信息不明的情況下,不好提前製定。畢竟,付老頭說出來的話實在不值得信任。

    聽到汪孚林轉述的,從付雄口中問出的關於林道乾和林阿鳳這兩大海盜頭子的一些信息,鄭明先之前已經知情,而且對汪孚林到底沒那麽多了解,倒沒有太大反應,呂光午卻立時眉頭一挑問道:“你想招撫?”

    這時候,鄭明先方才驟然吃了一驚。倭寇海盜都是一類貨色,招撫之後也是複叛,汪孚林怎麽這麽輕率?

    汪孚林看出鄭明先的疑慮,便坦率地解釋道:“海盜來去如風,追剿容易,要完全剿滅難,這其實和打羅旁山瑤民的難處有異曲同工之處,這些家夥都是敵去我來,敵來我走,說到底就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遊擊戰戰術,所以官兵每次竭盡全力追剿,也就是管用一時,大軍過去之後,照舊會死灰複燃,可謂勞民傷財卻戰果寥寥。”

    見呂光午顯然認可這一點,而鄭明先則是並未被說服,他就詞鋒一轉道,“當然,我也知道,最初的汪直徐海等人也好,後來的林道乾林阿鳳等人也罷,全都是滑胥至極的大盜。之前每次朝廷招撫時,他們都是借此漫天要價,隨即占據膏腴之地,又趁著官府倚重他們去鏟除別的海盜時大肆擴充實力,繼而又複叛,都是些首鼠兩端的貨色,所以朝廷招撫此等人,往往用的是分化離間之計。久而久之,他們也有所提防。”



    招撫其部下,不赦其首腦。以至於部下為了榮華富貴,常常斬其首腦作為進身之階。古往今來,這是官府對付綠林好漢以及起義軍的不二準則。

    呂光午見汪孚林並非不知道其中規則,不由饒有興趣地問道:“那你想怎麽招撫?”

    “呂師兄和鄭先生對於佛郎機人知道多少?”

    汪孚林先是如此一個反問,不等呂鄭二人回答,他就給他們普及了一下歐洲大陸勢力分布圖,順便普及如葡萄牙西班牙之類的汪版譯名——當然,他完全把這推到了賈耐勞身上,聲稱這是自己從天主教傳教士那兒聽來現學現賣的——而除卻介紹了那些歐洲國家之外,他還順便解說了一番那些彈丸小國對於非洲亞洲美洲的殖民。

    當這些科普告一段落,他留了一點點時間給兩人消化衝擊,這才開口說道:“其實,從唐宋開始,我國就一直有人前往安南、暹羅、呂宋、滿剌加等地,我朝更是常常封賜這些國家。當年三寶太監下西洋時,也曾經掃蕩海盜,揚大明聲威。然則幾次下西洋,都是大筆金銀綢緞撒下去,運回來的蘇木胡椒卻是曆經幾十上百年還在倉庫裏,甚至用來給官員折俸,可謂勞民傷財,所以後來此舉再不複行。”



    “可如今滿剌加這樣的藩屬國為葡萄牙人所占,王子哭訴,我朝卻認為鞭長莫及,隻因為葡萄牙人和倭寇一起禍害沿海,因而與其打過幾場,可最終還是因為官員受賄,容許他們在濠鏡安居,以至於南洋諸國基本上已經不朝貢了。而雖說當初租借濠鏡是地方官員收受賄賂,但朝中默許,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嚐不是如此?”

    “如今葡萄牙占了滿剌加,西班牙占了呂宋,而在歐洲更多的國家,對東方財富的向往卻沒有少過。在他們眼裏,包括大明、日本、朝鮮、琉球、印度等諸國,全都被稱之為東方,遍地是黃金的東方。一旦他們騰出手來,無疑全都會加入到利益爭奪之中。畢竟,絲綢也好,瓷器茶葉也好,對於歐洲的那些達官貴族來說,全都是最最珍貴的商品。我聽說歐洲的那些國家王室之中,流傳一句話。要征服世界,先征服海洋。”



    呂光午畢竟心思靈敏,又比較開明。此時此刻他隻覺得腦際靈光一閃,卻又抓不太住,隻能抬手示意汪孚林先緩一緩。而鄭明先畢竟因為父親,對於海戰海防等等,都有相當的浸淫。他斟酌片刻,突然謹慎地開口問道:“汪公子提到的歐洲那些國家中,願意乘船出海,四處侵略,占人國土的人,是否和我大明的那些海盜又或者走私販子差不多?”

    “鄭先生果然敏銳!”汪孚林見鄭明先這麽快找到了其中重點,立刻笑了起來,“除卻落魄無著落,想要賭一賭運氣的,以及在國中犯有重罪,想要遠渡重洋找一條富貴榮華之路的,真正的達官顯貴,又或者生活安穩的人,有誰願意冒生死之險出海?他們可不講儒家那些仁義道德的一套,有的時候,一個國家為了打敗另外一個國家,國王不惜向商船發放合法的私掠證,讓他們搶劫來往的別國商旅,借此壯大自己的實力。”

    “這些外邦之事,你說得頭頭是道,不擔心有人誇大其詞?”鄭明先骨子裏畢竟還是受儒學熏陶多年的讀書人,而且對待這些形同怪談的信息,他還是有所保留。可汪孚林的下一番話,立刻讓他啞口無言。

    “試問鄭先生,如果葡萄牙是如同當年三寶太監下西洋那時候,對藩屬國以禮相待,甚至仗義相助除去封堵航路海盜這樣的人,那麽緣何他們當初會一度在沿海燒殺搶掠,和倭寇沆瀣一氣?當然,這些事並非我一次濠鏡之行打聽來的,我少時圖一時口舌之欲,因一次偶然接觸到從海外帶來的一種植物辣椒,便一直托人尋訪海外各種珍奇種子,在此過程中,也算是打聽到很多朝廷不知道,又或者根本不屑於去了解的事。”

    汪孚林見鄭明先半信半疑地瞥了呂光午一眼,隨即勉強接受了這種說法,他就輕輕用手敲著船尾的欄杆,低聲說道:“林道乾遠竄暹羅的北大年,如今是生是死不好說,此次又傳言他潛回了潮州府,不論真假,其部屬以及後裔在那邊定居的卻必定不少。而林阿鳳就更不用說了,甚至一度遠至呂宋,建國時當地土人還將其尊奉為王,如今又被人攆了回來!彼等海盜招撫之後居於本地,時時複叛,遺禍無窮,何妨令其名正言順遠竄海外?”

    想當初,據說歐洲那些國家不是曾經一度把美洲當成流放犯人的地方?

    見麵前赫然是兩張目瞪口呆的臉,汪孚林便聳了聳肩道:“當然,這隻是一個設想。想來對於這些受不得拘束的匪類來說,在海外占山為王,逍遙度日,遠比在朝中受約束強,但是,也得給他們一定的甜頭,不能隻是畫餅充饑。當然,重要的不止是他們對此的態度,也在於朝廷的態度,官府的態度。但我想來,滿剌加呂宋等地土人翹首期盼天軍解救已久,既然如此,派這些掛著官兵名頭的人去解救他們脫離魔掌,這好歹也是一個法子吧?”

    這是歪理!

    呂光午嘴角抽搐了一下,鄭明先也好不到哪去。要說拿儒家的道理來反駁汪孚林的這些歪理,那當然非常容易,可從解決海盜的問題而言,這何嚐不是一種思路?

    “總之,眼下恐怕要先勞煩呂師兄和鄭先生在船上看守這次落網的海盜,以及付老頭等三個幫凶,采買補給。我立刻去一趟兩廣總督府見淩製台。說起來,有人早早得知了我要來新安縣,於是買通了付老頭,用一百兩的價錢雇凶殺人,這件事我可不會就這麽算了!”

    見汪孚林拱了拱手後,轉身似要離開,鄭明先突然出聲叫道:“你遊說淩製台也許還有可能,但林阿鳳等海盜那裏呢?”

    “大不了我親自去。”汪孚林微微一笑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些家夥若非趨利,又怎會走這條刀頭舔血的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小北早就得了汪孚林令人送信,更相信有呂光午在,自己什麽都不用擔心,因此既然沒辦法到漁村去助陣,她就讓人捎了信去給汪孚林,自己這些人先離開新安縣城,打道回府回廣州。碧竹自然是什麽都聽自家小姐的,可秀珠跟過來本就是為了確證林道乾的消息,可得知殺人的真是佛郎機人,那漁村出的海盜也不過是不成氣候的小角色,立時猶如蔫了的菜似的毫無精神,對於回廣州就沒有任何抵觸了。

    然而,當一行人回到廣州城中租賃的那座宅院時,之前小北留在廣州打探消息,順帶看看有沒有什麽賺錢機會的於文卻等候在這裏。他今年才二十歲,放在外頭不過學徒剛滿,頂多才能當個夥計,之前在客棧當夥計那還是因為父子相承的產業,可現在他卻是獨當一麵的管事。此時此刻,他接了小北下車後就低聲說道:“少奶奶,廣州城這邊沒有什麽別的事情,所以我就一直在這等您的消息。潘掌櫃已經到了。”

    到得挺快呀!之前汪孚林還讓她打探潘家那些家務事,聽說潘老太爺隻剩下沒多久的日子了,所以他的妻子,年紀比他小將近三十歲的孟老太太正在清洗潘家那些人,當然,還有些更加齷齪的手段,她正在仔仔細細甄別,順便在潘家安釘子,她還擔心程老爺推薦的這位是否趕得上,沒想到人竟然到了!

    因為從江西下來,會途經景德鎮,所以小北之前特意吩咐人采購了一批景德鎮的瓷器——聽這位潘掌櫃說過那些外邦人生性招搖,喜歡那些花樣富麗堂皇的,她就任憑此人去選了很多五彩花樣,落後一步押貨到廣州。對於這個傳說出自粵商名門,如今卻看不出任何飛揚之氣的人,她雖說就在路上相處了沒幾天,卻絲毫沒有小覷對方。

    這種曆經大變卻掙紮求存,還另外得了機緣的人,絕對不可輕視。說起來,汪孚林不就是當初遭遇大變才一下子顯出來的?

    “人現在在哪?可還好?他知道了潘家的事情嗎?”

    “人就是有些疲憊,其他的還好,身體康健著呢。他今天才剛到,還沒有問及潘家的事情,但隻要他有心,轉瞬就能打聽到。”雖說小北半句都沒有問到貨物如何,於文還是補充道,“水路過來慢了些,但勝在穩妥。之前從景德鎮采買的瓷器隻碎了寥寥幾件,其他貨物也都因為小心押送,全無損傷。”

    “貨物怎麽比得上人要緊。”小北笑了笑,這才對於文說,“等你回去告訴他,休息過後養足精神再來見我。他的事情相公已經心裏有數了,我這裏也準備得差不多,等相公騰出手來,立時三刻就能助他重返家門。”

    也不知道是小北的承諾太重大,還是重回故鄉百感交集,流落在外多年的潘大老爺在得到於文回來報信之後,一刻時間都不想耽誤,立時三刻坐車趕了過來。下車時,見這是一條僻靜的巷子,盡管此刻是日間,卻不見有什麽人經過,不想打草驚蛇的他不禁如釋重負,提著袍子前擺低頭下車後,他跟著於文徑直進了門,等進了正中央的堂屋,見一個姿容明媚的少婦正笑吟吟地坐在中央椅子上,一旁侍立著一個丫頭,他竟是直接跪了下去。

    “潘掌櫃,你這是幹什麽?於文,快扶起來!”

    潘大老爺卻搶在於文攙扶之前,直接磕了三個頭,這才沉聲說道:“我此生能夠有得見天日的機會,虧得程老爺一路提攜,但更虧得夫人肯攜我重回廣州,更肯給我機會洗脫汙名!我當日拜別程老爺時,便唯有叩頭為謝,如今也是如此!若非夫人對汪爺言說,我隻怕終生隻得遠竄於外,不得複歸家門!可今天,我還有更要緊的一件事求夫人。我那妹妹當年已經嫁人,可聽說我被逐出家門,她竟是試圖力挽狂瀾,不想卻被奸人陷害,若非我那妹夫還有點良心,隻怕她隻能一根繩子上吊了!所以我鬥膽求夫人和汪爺,我的事情如果難辦就罷了,還請先替她洗血冤屈!”

    小北在潘家內部用了點手段收買了幾人,也聽說了這件事,此刻聽到潘大老爺如此說,她登時心中觸動。眼見於文死活沒能把人拖起來,她就笑著說道:“放心,這人世間,總還是有公道的。你且放心,這一天不遠的。”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07:07 |
第703章 演技派和實力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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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

    看到一個精致的茶盞在麵前摔了個粉碎,汪孚林眼觀鼻鼻觀心,也不勸解,更不吭聲,眼睛仿佛想要在自己捧著的白瓷茶盞上看出花來。不管麵前兩廣總督淩雲翼這怒火是真情還是假意,反正他險些被人一百兩銀子就買了命,這是從付老頭嘴裏撬出來的事實,還有一張和他有幾分神似的畫像為證。要是這種東西散布到底下廣州所有府縣都有,他這個巡按禦史還要不要開展工作了?還有,關於林道乾出沒的事情,交給了他去查證,這消息怎會泄露出去?

    所以,哪怕他不至於當麵強硬要求淩雲翼給個交待,淩雲翼難不成是傻子,自己不會覺察到背後可能潛藏的暗流?

    “來人!”淩雲翼突然開口喝了一聲,等到外間有人應聲而入,他一揮手讓人把東西都給收拾了下去,這才陷入了沉吟。

    “付家父子,一則被人買通意圖謀刺於你,一則在海上為盜,全都是罪該萬死,事成之後,都交給你親自處斷。屆時,牽連到誰就是誰,隻要有確鑿的證據,本部院給你兜著!”一應凶嫌都在汪孚林手上,淩雲翼對於這些人自然不會有任何猶豫,但也隱晦地點了一筆,若要牽連到比較上層的人,那就謹慎點,單單有確鑿的證據還不夠,還得考慮影響。但在心裏,他已經把布政司那兩位布政使給打進了黑名單,決定回頭在給張居正的私信上狠狠告一狀。

    他可不信阿貓阿狗全都能從自己這總督府探聽消息!而且此事知道的不過寥寥數人!

    至於汪孚林自己泄露行蹤以至於被人盯上這種事,淩雲翼倒是絲毫沒有懷疑。畢竟,汪孚林自從到了廣東後就神出鬼沒,總督府都掌握不到他的行蹤,更何況別人?而且,此時此刻他心裏已經有了懷疑對象,當然這卻不適合說出來。

    “多謝製台。”

    見汪孚林表現得非常克製,再想想汪孚林剛剛那掛羊頭賣狗肉的招撫海盜建議,以及這要冒的政治風險,還有汪孚林要冒的人身風險,淩雲翼覺得腦袋實在是有點痛。

    羅旁山瑤亂持續時間已經有數年,在殷正茂任上沒解決,要是在他這裏解決了,他自是功績斐然。但是,之所以拖到今天,殷正茂當然不能說無能,肆虐粵閩多年的海盜才是拖後腿的最大原因!所以,廣東總兵和廣西總兵調兵遣將,勝敗盡在此一舉,而自己相當信賴,親手提拔於微末之中的惠州知府宋堯武正在支應糧草,準備軍械,可以說如今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可就在這節骨眼上,汪孚林帶來的消息卻是新安縣城殺人的是佛郎機人,但疑似林道乾的行蹤卻不一定是假的,而且還有林阿鳳依舊在活動,萬一這時候潮州府沿海再鬧出點事情來,官兵應付不過來,豈不是要出大亂子?



    而這時候,汪孚林放下茶盞欠了欠身,一字一句地說道:“製台,我之前在民間走訪時,卻也聽到過一種很偏激的意見。寧與友邦,不予家奴,也就是說,朝廷寧可對佛郎機人這樣的外敵多方容忍,卻對本國子民趕盡殺絕。當然,我覺得這種話是很沒道理的。佛郎機人當初肆虐沿海殺戮無數,這些海盜所到之處,還不是無惡不作,民不聊生?”



    淩雲翼聽到‘寧與友邦,不予家奴’這八個字的時候,臉色立刻就青了,這種誅心之論又豈是能隨隨便便說的?可緊跟著汪孚林旗幟鮮明地斥責這話沒道理,他總算緩和了幾分表情。因此,當汪孚林拋出了分而化之,利用林阿鳳如今實力減退,部下漸有不從等弱點,利用招撫將其勢力分崩離析,然後再緩緩安置,至於將這些人用什麽辦法安置在海外,辦法且另議,他的臉色終於是緩和了下來。

    隻要等他熬過平定了羅旁山瑤亂也行,那時候就能夠騰出手來對付海盜了。

    “此事我需得再細細思量,你先把該打探的消息打探周全。屆時如果真的需要去潮州府,我可以調撥你總督府衛士二十。”

    那就算了,這些總督府的兵老爺我可指揮不動!

    心裏這麽想,汪孚林明麵上卻是立刻連聲謝過,反正橫豎他婉言謝絕就行了。等他告退出門時,正好瞧見一個幕僚模樣的中年文士正往這邊來。兩相打照麵時,他見對方避到一旁行禮,他就微微頷首,等從對方身邊走過時,他卻不由得心想這次淩雲翼身邊走漏消息的,不知道究竟是誰。然而,他才走到書房所在的院門口,就聽到身後又傳來了一聲清脆的砸杯聲。

    怪哉,堂堂兩廣總督當然不會是這樣抑製不住喜怒的人?之前砸了個杯子,還能解釋成在他麵前表現出對他險些遇刺的憤怒,可這一次呢?等等,不會是這麽巧吧,難不成剛剛打了照麵的那位,很可能是走漏消息的人?



    汪孚林雖說覺得頭也不回離去似乎比較有範,可這是淩雲翼今天砸的第二個杯子了,他要是連回頭看也不看一眼,是不是太不給淩雲翼這個影帝麵子了?於是,他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很配合地停下腳步,往回看了一眼。下一刻,他就聽到廳堂中傳來了淩雲翼的咆哮聲。

    “我之前真是太放縱了,這堂堂總督府竟然如同篩子一般,誰都能刺探消息!”

    嗯,看來他的猜測還有點不大準,說不定不是此人,此人隻是做了承接淩雲翼怒火的倒黴鬼,說不定是讓此人去清查總督府。心裏這麽想著,汪孚林卻不打算繼續留下來看什麽殺雞儆猴的戲碼,步履輕快地離開了此間。

    不論淩雲翼這邊是雷聲大雨點小也好,是真的準備大刀闊斧雷霆萬鈞也好,他拿住了行凶者,要查主謀的話雖說有點困難,但也不是毫無辦法。畢竟,放消息出去,用魚餌釣魚這種辦法,也不是不能用的。



    而淩雲翼聽到書房外間守著的書童稟告說汪孚林已經出了院子時,看到首席幕僚何豐升此刻赫然滿臉的惶恐,他雖說覺得剛剛有點過於刻意,但在他看來,這麽多年來,他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監生一直帶在身邊,使其成為首席幕僚,還在幾個晚投奔的舉人之上,不在官場卻勝似官員,自己這個東主已經夠難得了。汪孚林既然已經離開,他就聲色俱厲地將汪孚林剛剛所言在新安縣遇到有人雇凶殺他,以及還有圖像的事直接抖了出來。

    何豐升頓時大驚失色,下意識地想說自己絕對沒有走漏消息,可話到嘴邊,他卻猛然想到,自己確實沒有把汪孚林從淩雲翼這裏領了誘捕林道乾的事情說出去,可自己在淩雲翼麵前舉薦汪孚林去辦此事,這卻是收了人好處的!他還以為有人嫌棄這位廣東巡按禦史太礙事,想把人從廣州支使到潮州去,所以也就順水推舟收禮辦事,誰能想到竟然會有這樣險惡的目的?一瞬間,他就清楚自己隻能抵死不認帳,否則這個豐厚的幕僚職位就沒了!

    “製台,此事蹊蹺,學生以為……”

    “不要你以為了,我用的人我自己清楚,別人根本就不可能不知道此事,也斷然不可能從別的地方泄露。而你……你從前收了某些人的好處,提出一些建議,因為你很懂得趨利避害,倒也沒什麽過頭的,看在我們十年賓主情分,我也不為己甚了。可這一次,你若是不承認,我也不怕人說我苛刻,翻一翻那些舊賬!何豐升,你知道我是什麽性子,我不在乎身邊的人偶爾撈油水,畢竟水至清則無魚,可我最恨欺瞞!”

    何豐升這時候才醒悟到,自己這次真的是大錯特錯了。收人好處給汪孚林塞一個燙手山芋不要緊,但不該在事情已經急轉直下發生了那樣的變故後,還試圖在淩雲翼麵前遮遮掩掩,這位總督是素來眼裏不揉沙子的狠人!



    他思前想後,不得不老老實實地說道:“製台,此事是周提學輾轉托付到學生麵前的。他是提學大宗師,這兩年取秀才又是收緊再收緊。之前好幾位縣令求到學生麵前,希望能請這位提學大宗師高抬貴手。所以之前周提學提到此事時,學生便輾轉以此事相求,真沒有想到那麽多……”

    “別說了!”淩雲翼一捶扶手,臉色頓時更陰了。

    如果是布政司那兩位布政使也就算了,竟然可能是周康!堂堂學政,提學大宗師,要是和這種事情牽連在一起,那簡直不是丟人現眼四個字能夠說盡的!周康就算真的心裏窩氣,至於會如此膽大妄為?說不得背後還有其他人作祟!該死,這幫不省心的家夥,怎就沒有一丁點汪孚林那不沾利益的聰明!

    帶著淩雲翼的態度,汪孚林匆匆回返新安縣,卻沒有進城郊的那個小漁村,而是直撲那個停船的小港灣。登船見到呂光午和鄭明先後,他言簡意賅地說了說此去肇慶府的情形,又說了淩雲翼的態度。

    雖說那位兩廣總督顯然還是態度曖昧,但畢竟表示了一些對汪孚林的支持,在船上呆了好幾天的鄭明先便突然開口說道:“汪公子,這幾****和呂兄也商議過。此去潮州府,那些海盜全都是一等一的桀驁凶徒,若是再像我們到新安時這樣臨時定計,你又親自出馬,稍有不慎便後果難料。而付雄等人,若直接下獄關押容易,卻丟掉了一個熟識此中道途的向導。”

    “鄭先生的意思是說……”汪孚林一下子反應了過來,頓時震驚地看向了呂光午,“呂師兄,你們想挾持著付雄前去會一會那些窮凶極惡之徒?不行,海戰不是你強項,更何況付雄此人中伏落網,心中必定大有恨意。若是他在海上到搗鬼,難道呂師兄你能日夜防賊?”

    “這不是還有鄭老弟在嗎?他家學淵源,會操舟術,兩個隨從也都是昔年有過海戰經驗的。你大概想不到,鄭老弟還有一手調校火炮的本事。至於付雄,隻要先許之以富貴,還愁他不入彀中?”呂光午從從容容說到這裏,隨即就莞爾一笑道,“想當初平了東南倭寇之後,朝中多事,胡梅林公又自盡在獄中,福建抗倭時,我便索性隱居家鄉,至今雖在外行走,卻已經十餘年沒有真正上過陣了,難不成你想的是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可此去風險極大……”如果是自己冒險,汪孚林隻要說服小北,自己做好萬全準備,拚一拚也就算了,可現如今是拿著別人的命去冒險,自己卻在安全的地方看著,這不由得讓他想到了當初沈有容等人出撫順關的那一次死亡之旅。那一次死傷慘重,沈有容等人差點就回不來,這一次呢?

    還不等他把話說完,就隻覺得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見是認識不久,一貫和自己客客氣氣的鄭明先,他不禁愣了一愣。

    “雖說汪小弟你的事我多半都是從呂兄那裏聽來的,但此番相處幾日,卻也品出了一點滋味。我要想向淩製台上先父的海防策,如果沒有寸功,隻是耍嘴皮子,隻怕他也不會放在心上,就算有你舉薦也一樣。若是此行真能成功,也不枉我身為鄭氏子!”說到這裏,鄭明先突然笑了笑,隨即意味深長地說道,“隻不過汪小弟你是出仕為官的人,卻又和我等平頭百姓不同。須知朝廷官員哪一個不是自己出於萬全之地,卻驅策別人去陣上拚殺的?你得習慣才是!”

    呂光午見汪孚林麵露尷尬,他也笑著補充道:“鄭老弟此言固然誅心,但確實如此!將校馭兵,督撫馭將,朝堂內閣諸公則馭督撫,天子則扶持司禮監馭內閣,所有尊卑上下之分,盡在其中。縱使昔日胡梅林胡部堂,你那位已故嶽父,也一樣如此。麾下若無戚繼光俞大猷這樣的宿將,若無幕僚出謀劃策,我這樣的人奮勇殺敵為其所用,他又何來成功?當初若無蔣洲陳可去冒死遊說汪直,又何來汪直之死?總而言之,你要學會不能凡事事必躬親。

    本來,我還有個老相識曾經在海盜之中廝混過幾年,可當初我和他相約是在今年鄉試前後於貢院外丹桂裏見,因為不曾提到他家鄉,如今鄉試時分還沒到,倉促之下,我也未必找得到他,更何況付雄這條船還有上線,消失太久不免引人疑忌。你既然有我那筆記,日後不妨可以試一試延攬,他叫杜茂德,是個秀才。”

    被鄭明先和呂光午輪番這麽一說,呂光午還直接向自己推薦了一個人,汪孚林唯有苦笑。能說的都被這兩位說去了,而且平心而論,這又是最好的辦法,他很快就調整心態,下定了決心。

    “既如此,那就把付雄帶過來!”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07:24 |
第704章 巧遇之後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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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濤拍岸,風帆漸遠,眼看那條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白艚單桅船最終成了海麵上的一個小黑點,汪孚林這才轉過身來。

    徐秀才看著這一幕,心裏可謂是驚濤駭浪,暗想自己的這位新雇主簡直異想天開不說,就連身邊的朋友也如此膽大包天!跟著一個顯然殺人無數的海盜,去招撫另外一群在粵閩沿海最最赫赫有名的海盜,這幫人把自己當成誰了?自從當年汪直徐海被人說降之後卻反而挨了一刀,沿海那些海盜有幾個還敢投降,就算真的是低下腦袋服膺,也很快就複叛了。所以,去當說客那簡直是最最高危險的!

    最最要命的是,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家鄉何處,到底是個什麽來曆!每次一問,那個小少年秀才就顧左右而言他,哪怕他旁敲側擊,提醒其防人之心不可無,那小秀才也權當耳邊風,直叫他又氣又恨。他當然也想抽身離去,可懷裏還揣著之前那位女扮男裝的姑娘預先給的銀子十兩,再者人家那樣隱秘的事情都被他知道了,他還走得了嗎?



    回廣州之前,汪孚林擔心付雄會耍花招,再加上付老頭等人捏在手中也是人質,因此回到之前在新安城裏曾經住過的客棧,正好小北派來人報說潘大老爺已經抵達,他便順便讓人把付老頭等人和細仔一塊先悄悄護送回廣州,先安置在小北這邊。



    回程路上,徐秀才到底心裏沒底,撇了陳炳昌這年紀輕輕嘴卻緊的,試圖在其他幾個隨從那兒問點話。可幾天下來,他沒有打探到半點對方的底細,自己的底細卻幾乎被人掏了個幹淨——除卻他僅有的底線,當年那樁醜事之外。滿心惴惴然的他根本沒注意路途,直到最終發現又是走在十八甫,恰是在之前自己跟著碧竹離家之後,住宿過的那家客棧附近,他方才驚覺過來。



    拋開那些顧慮,策馬上前和汪孚林並行,隻控製著稍稍落後半個馬身,他直截了當地把心中疑問給掏了出來:“公子,我如今已經收了聘銀,卻還不知道公子名諱等等,不知可否賜告?”

    之前看徐秀才上躥下跳打聽自己的事情,汪孚林覺得挺有趣,再加上其他人全都默契地守口如瓶,他就聽之任之了。可這時候既然徐秀才終於問到了自己麵前,他也就沒打算再瞞下去。可眼下到了預先設定的另外一個地點,他當然得等到戲演完再說,於是,他就往那邊某處院子的大門望去,果然,就在這時候,門裏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徐丹旺?喲,這是騎著高頭大馬,居然又抖起來了?”

    徐秀才本來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汪孚林的回答上,被這一聲突然叫回了魂,他隻一瞥,瞳孔就猛然間劇烈收縮。打心底裏說,他很想就這麽若無其事,裝作不知道那人叫的是自己,然後與這個家夥擦肩而過,可是,他終究還是失望了。因為不但汪孚林停了下來,其餘幾個隨從也往聲音來處望去。此時此刻,縱使他心頭再有不甘,也不得不接受這個悲慘的現實。

    竟然會直接撞上潘二老爺本人!

    潘二老爺此時正打著嗬欠,身上還分明有幾分酒氣,身後跟著兩個隨從,而隨從們身後,則恰是一家掛著大紅燈籠,門前還有濃妝豔抹女子迎送的院子。盡管此時隻是午後,論理不是這等地方開張的時候,可隻看這一幕,誰都能想到,這位怕是在此尋歡作樂了一整夜,此時方才有歸家的念頭。

    汪孚林曾經從廣府商幫那三人處聽說,潘老太爺據說正纏綿病榻,再加上他那察院的案頭還壓著一張分量很重的狀子,他還讓小北派人去訪查過,這才會在這裏“這麽巧”撞見潘二老爺。父親重病,偏心疼愛的幼子卻還有心思到這種地方來花天酒地,這父子情分究竟還有多少,那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旁人怎麽想,潘二老爺才不會去管。自從長兄被父親攆跑之後,他仗著家裏母親拿捏住了父親,隻在父親麵前賣乖裝傻,到了外頭便花天酒地什麽事都敢做,偏偏潘老太爺對他這個老來子尤其愛寵,哪怕他把木訥無趣的妻子給關進佛堂吃齋念佛,自己左一個右一個小妾納進門,現如今房裏有七位姨娘,至於那些沒名分的丫頭更是收用了不知道多少,卻壓根沒人敢說半個字。

    如今身後那家芳菲院裏的頭牌扶柳是他的新相好,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他從昨日傍晚到此,一直流連到此時方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卻不想正好見到了徐秀才。這會兒見麵前這一行人停下,徐秀才那臉上分明驚懼萬分,潘二老爺又掃了一眼其他人,心裏自以為知道了是怎麽回事,當即嘿然笑了。



    “沒想到你都灰溜溜回鄉這麽多年了,還有人敢雇請你。他也不到這廣州城裏城外去打聽打聽,你徐丹旺的名聲都爛大街了!身為秀才,卻去和佛郎機人勾勾搭搭,還找了份給人當通事的活。可你好端端當你的通事也就算了,卻還不要臉地勾引雇主家已經出嫁的小姐!嘖,要不是之前正值兩任提學交接的時候,你以為自己這功名還保得住?”

    徐秀才一張臉已經變成了煞白。大庭廣眾之下,這一樁他最想忘記的事情被人殘忍捅破,他仿佛能夠察覺到四麵八方無數道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仿佛能察覺到人們在那指指點點笑話不已,仿佛能察覺到汪孚林那打量的目光中分明帶著疑慮和深深的嫌惡。那一瞬間,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跳下馬背徑直衝上前去,和人拚一個你死我活。

    憑什麽你們潘家的內鬥要禍及我一個外人?

    然而,心裏這麽想,徐秀才那僅存的一絲理智卻告訴他,萬萬不能衝動。要知道,他的妻兒如今托庇於嶽家,萬一他拚起命來,到時候潘家斬盡殺絕,他豈不是要禍延妻兒?於是,他隻能狠狠咬緊牙關,隻希望潘二老爺出夠氣之後能夠快點走,更希望一會兒身邊這些起頭仿佛挺看重他的人能夠給他一點麵子,至少能夠讓他主動找借口請辭。

    而潘二老爺趾高氣昂揭破了徐秀才的老底,見人渾身顫抖,臉色發白,而大街上那些指指戳戳的圍觀人等已經很多了,他自是自鳴得意,雖說自小紈絝,但親生母親成日裏耳提麵命,他還至少知道,眼下正是潘家家主之位易主的關鍵時刻。要出氣那就得撿軟柿子捏,若是無緣無故和雇請徐秀才的人結仇,萬一人家背景後台非常硬,他踢到鐵板就沒意思了。

    汪孚林一直到四麵八方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看客,這才眉頭一挑,仿佛很感興趣地問道:“你說這徐生勾引雇主家的小姐,那是怎麽一回事?”

    此話一出,以為對方也改了主意,潘二老爺一下子興致高昂了起來。他對並非一母同胞所出的兄長和姐姐非但沒什麽感情,反而把人當成眼中釘肉中刺,長兄固然趕走了,可姐姐卻在幾乎必死無疑的情況下取得了夫家的信任,最後和潘家斷絕了關係,這一直都是他相當耿耿於懷的一根刺。既然是汪孚林主動問的,他又見四周圍觀者非常不少,頓時覺得這是煽風點火,重提舊事的好機會。

    “嘖嘖,看來這位公子還真是被徐丹旺三言兩語給騙了過去,都不知道他做了什麽事情!這徐丹旺本來是個秀才,卻不好好讀聖賢書,而是去佛郎機人那邊跟著那些傳教士胡混一氣,還給佛郎機人和商家做通事。正巧我們潘家當時出了點事情,我那個姐姐也不顧自己是一介女流,竟是女扮男裝,也想到濠鏡那地方摻一腳,就雇請了這家夥。結果有道是幹柴配烈火……”

    “你住口……潘二,你不要血口噴人!”

    此時此刻,徐秀才終於忍不住了,他幾乎是連滾帶爬下了馬背,隨即踉踉蹌蹌衝著潘二老爺衝了過去,卻被潘二老爺的兩個隨從死死攔住。百無一用是書生,盡管在鄉間寓居的時候,他曾經無數次哀歎過這一點,可哪一次都不如這一次讓他覺得萬念俱灰。偏偏這時候,潘二老爺還在那唾沫星子亂飛,繼續胡扯他那些子虛烏有的醜事,以至於他簡直覺得渾身鮮血逆流,額頭青筋都快爆裂了開來。

    就在他死命前進,卻仍是在兩個潘家家丁的推搡下步步後退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後背仿佛撞到了什麽。他才一回頭,就看到了一張滿臉橫肉的麵孔,愕然之後方才認出,這就是汪孚林的隨從之一,好像叫劉勃,手底下功夫很硬,之前付老頭意圖挾持陳炳昌不成卻被汪孚林解救,劉勃事後把付老頭收拾得很慘。可之前人家對自己這個秀才挺客氣,現在他就一點把握都沒有。本能地認為對方不是伸手扶住自己的肩膀,避免他摔倒,而是準備扭送他去官府。

    可偏偏就在他完全心灰意冷之際,卻聽到一而再再而三對他悲慘過去好奇得過了頭的汪孚林笑了一聲:“身為血親,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把自己姐姐的所謂‘風流韻事’吹得天花亂墜,我走南闖北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識,真新鮮!”

    潘二老爺正說得興起,聽到這話時,方才心裏猛地咯噔一下,意識到自己是得意忘形了。然而,還不等他開口設法補救,卻發現汪孚林又慢條斯理地說:“富家大戶為了爭產,做什麽事情都不奇怪,所以,趕走兄長,說姐姐不守婦道,這原本也不算什麽。隻不過,要指摘別人,首先自己要行得正做得直。打個比方,自家老爺子躺在床上正氣息奄奄的時候,身為人子卻逛青樓,喝花酒,當街卻還詆毀自己的姐姐,對人家一個秀才橫加汙蔑亂潑髒水,四周各位不妨評評理,誰更缺德?”

    幾乎是一瞬間,看熱鬧的閑人們就哄笑了起來。而直到這一刻,徐秀才方才隱隱感到,他隻當汪孚林是瞧不起自己,所以才一再用言語戳自己心窩,可此時汪孚林的口氣中,竟仿佛是站在自己一邊,為自己打抱不平的!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數年來實在是飽經折磨,此刻他實在是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卻又沒力氣抬手去擦,隻能在心裏一遍一遍罵自己,之前就因為汪孚林自作主張招撫海盜,他就心生疑慮,這實在是太沒有做人的道理了!

    有這樣信得過自己的雇主,就算不要一文錢,隻要不是作奸犯科的事情,他都願意幹!

    而潘二老爺滿腦子酒意被這犀利如刀的一番話,再加上四周的哄笑聲給衝散了一多半。惱羞成怒的他惡狠狠地瞪著引得他當街說了太過頭言語的汪孚林,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好,好,看來我是看走了眼,卻原來是真有人相中了徐丹旺這無才無德的家夥!你盡管把人帶回去,不過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這家夥就算能夠和佛郎機人說話,卻也別想過得了蓮花莖關閘,踏進濠鏡半步!”

    “好大的口氣,你以為蓮花莖關閘是你家開的?”

    潘二老爺幾乎被汪孚林那口吻給氣瘋了,竟是口不擇言地怒罵道:“你可以去蓮花莖關閘問問,得罪了我廣府潘家的人,能不能過關半步?”

    “那又怎麽樣?”汪孚林似笑非笑地反問道,“關閘那邊怎麽知道是誰得罪了你廣府潘家?還是說,你知道我姓甚名誰?”

    圍觀的閑漢們都知道廣府潘家是廣府商幫的領頭羊,可如今老爺子病倒在床,這位很可能繼承家業的二老爺卻是這麽一副德行,鄙夷不屑的人自然很不少,但他們更明白,盡管潘氏族中有紛爭,卻隻要潘老爺子病得沒法去衙門告次子忤逆,長子又找不著,這家業就鐵板釘釘落在潘二老爺頭上。故而哪怕是衝著羨慕嫉妒恨的心理,大多數人也更傾向於相信對潘二老爺冷嘲熱諷的汪孚林,隻有少數明白潘家手段的人在心裏捏了一把汗。

    “好,好,你等著!”在情知不妙的家丁提醒下,潘二老爺終於覺察到被人七拐八繞帶到了溝裏,說得越多錯得越多,隻能異常狼狽地丟下一句狠話,氣咻咻甩手就走。隻可惜他雖說年紀不大,身子卻幾乎被酒色給完全掏空了,兩個隨從伺候了半天還是沒能把他弄上馬,最後還是從芳菲院中借了一乘涼轎方才極其狼狽地匆匆離開。他這一走,圍觀人群方才漸漸散去,卻也有寥寥幾個多管閑事的仗義人上前提醒汪孚林。

    “這徐生雖說真可能是冤枉的,但潘家的手段向來陰狠,這位公子你可別大意。”

    “徐生的事情從前就流傳一時,官府那邊都差點革了功名,徐生,你要沒把握,還是離潘家遠點兒!”

    徐秀才卻還是第一次從路人口中聽到一句公道話,登時覺得心裏熱乎乎的,連忙拱手謝過:“謝謝各位,謝謝各位鄉親父老,謝謝各位好心。”

    當徐秀才被人重新扶上馬背,接下來穿街走巷,最終經過廣州城西門入城時,他仍舊有些渾渾噩噩,壓根沒注意到接下來是往哪裏走的。好容易等到腦袋稍微清楚了一點,他看看四周環境,突然發現這好像是往潘府的方向,這一驚登時非同小可。他幾乎顧不得其他,一拉韁繩就立刻攔住了汪孚林,滿臉驚惶地問道:“公子這是往哪去?”

    “往哪去?當然是上潘家探望那個老糊塗的潘老太爺。”汪孚林見徐秀才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他就笑嗬嗬地說,“也可以順便給你出口氣。”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07:42 |
第705章 聲勢浩大的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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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順便給我出個氣?天哪,他該感謝人家對自己的信任,還是敢瞠目結舌於對方的簡單粗暴?

    “不不不,公子好意我心領了,可潘家勢大,別看現在潘老太爺重病在床,可有道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家產還在,管事還在,人脈還在,貿然與其衝突絕不明智,公子請三思!”徐秀才竭力鎮定了一下情緒,生怕被路人聽見了去,聲音壓得非常低,“尤其是廣府商幫儼然一體,公子若要想在濠鏡和佛郎機人交易,切不可得罪潘家,否則很容易被廣府商幫視之為公敵,而且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一點,卻不適用於潮州商幫,這兩大商幫是聯合排外的!”

    “徐生,你剛剛不是問我到底姓氏名諱如何,來曆如何嗎?你猜錯了,我可不是什麽想要到濠鏡發財的商家子弟。至於為何聘你,你很快就知道了。放心,我可不會就這麽幾個人去潘家。要去,當然要有足夠的聲勢,就我們這麽點人去,未免動靜太小了,如此怎麽能順便給你出口氣?”

    什麽意思?

    徐秀才隻覺得越發糊塗了,可別說他的處境本來就已經足夠糟糕了,就說之前潘二老爺那番言語,就足以讓他打消一切僥幸。因此,他不自覺地讓開了道路,直到重新默默跟上時,他方才覺得一旁仿佛有人用胳膊肘撞了自己一下,抬頭一看方才發現是陳炳昌這個十六七的小秀才。

    “徐前輩您真是個好人。”陳炳昌笑著咧了咧嘴,隨即低聲說道,“放心跟著汪大哥,有你瞠目結舌的時候。”

    這話到底什麽意思?

    徐秀才千思萬想都想不明白,然而,眼看潘家巷口就在前方不遠處的時候,他突然發現,那邊廂赫然有不少車馬在等候,一瞧見他們就立時騷動了起來。不多時,馬車中鑽出來幾個衣衫華麗的人物,而這些人竟是急匆匆下車,就這麽步行迎上前來。



    光是第一眼他認出的人物,便有言大老爺和趙老爺,至於其他幾個也是分外眼熟,分明便是廣府商幫中那些有名人物!



    自從汪孚林上次仿佛不經意地問起潘老太爺,言大老爺和趙老爺就敏銳地察覺到,這位巡按禦史好像對潘家不大滿意。

    這也不奇怪,潘家之前因為潘老太爺的重病在床,自己年紀也還不到五十的續弦孟老太太為了兒子潘二老爺,立刻開始搶班奪權,一批一批地清洗從前丈夫任用的那些老人,換上自己信得過的新人,就連在濠鏡的那家商行也陷入了不小的混亂中。所以汪孚林召集人到香山的時候,潘家根本就沒人響應,後來其他廣府商幫補救的時候,潘家也沒來得及顧上。



    既如此,不管汪孚林想到潘家探病是什麽意思,廣府商幫的眾人都不會推辭同行。畢竟,既然是當麵相處,總能夠打探明白汪孚林到底是什麽態度。而且,盡管潘老太爺當年一言堂的時候,也曾經帶著廣府商幫死死壓製潮州商幫,可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樣強勢的首領。至於潮州商幫和潘老太爺沒有交情而有過節,那就更樂得看笑話了。



    因為廣府商幫的眾多家族中,出身廣州城的不過是一部分,所以眼下如言大老爺和趙老爺依舊代表各自的家族,而馮三爺卻被從本家匆匆趕來的叔父馮四老爺取代,再加上其餘幾位汪孚林見過的,又或者沒見過的,如此豪華陣容,自然而然便讓徐秀才這個曾經見多識廣的倒吸一口涼氣。

    和徽州左儒右賈頗為相似的是,因為廣州也是商業貿易最發達的地方,所以很多大家族都是儒賈不分家,他一個秀才去給人當通事根本就不叫事。如果他能夠有此發家,進入富商的行列,反而會讓原本的宗族引以為豪!當然,他還沒走到那一步,就因為在潘家內鬥之中站隊錯誤而栽了。



    正因為如此,見一大幫有頭有臉的人滿臉堆笑迎上前來行禮不迭,而那個他相處了好幾天,到現在還不知道姓甚名誰,是何身份的年輕人含笑點頭便算是答禮了,他突然有一種人生荒謬的感覺。一直到亦步亦趨來到了潘府大門口,眼見得門房上頭好一陣慌亂,好半晌方才有管事步履匆匆迎了出來,他方才生出了某種真實的感覺——自己竟然真的到潘家來了!

    “各位老爺,我家老太爺重病已久,請問各位今天來是……”

    “誰不知道潘老太爺病了好些天了,今天大家聯袂過來,當然隻為了一件事,探病!”

    那潘家的管事當然不是沒見識的,光是其中他認得的人,就足有四五個,再加上服色相似,顯然也是差不多人物的,還有三四個,這麽多人一塊來探病?說是逼宮還差不多!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力求保持鎮定,這才滿臉堆笑地說:“各位好意,我家老太太和大老爺心領了。隻不過,老太爺病了那麽多天,身體虛弱,隻怕是沒法見各位,而且這麽多人進去探病,更不適合老太爺靜養,所以……”

    “所以你一個下人,就打算把大夥拒之門外?”說話的是一個汪孚林記憶不大深的中年胖子,但這胖子此時聲音洪亮,和之前跟著別人一塊見他時那非常和緩恭敬的聲音大相徑庭,“瞎了你的狗眼,今天可不是單單咱們來,還有巡按禦史汪爺!”

    這一次,徐秀才終於聽清楚了。他一下子打了個激靈,目光直直地朝著那個之前自己一直摸不透的年輕人看去,心裏豁然開朗。

    怪不得人家敢派人去招撫海盜;怪不得人家敢在那漁村直接劫人,而不怕漁村中人告到官府;怪不得人家之前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上潘二老爺時絲毫不把其放在眼裏,對方有那樣的底氣!如果潘老太爺還好好的時候,也許這位廣東巡按禦史還會給幾分薄麵,可現在潘老太爺重病不起,家裏正一片爭權奪利的風氣,若是再遇到強大的外力,隻怕潘家的天就真的塌了!

    當看到汪孚林也向自己微微頷首時,徐秀才的心裏一下子湧出了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感覺。他竟然撞上了這麽一位主兒,人家不用他開口懇求,就主動幫他洗刷汙名,老天爺真的開眼了!

    既然看清楚了形勢,接下來當那管事再不敢阻攔,一麵命人進去通報,一麵滿臉苦色陪眾人入內的時候,徐秀才隻覺得心情竟是這些年來少有的輕鬆。哪怕當進入廳堂,今天第二次看到潘二老爺出現在麵前時,他也再沒露出半點忐忑之色,反而有些可憐地看著對方。

    一肚子氣回到家裏,還沒來得及好好沐浴更衣緩過神來,思量一下怎麽對付徐秀才,還有人背後那個出口張狂的小子,潘二老爺就被母親叫人送來的消息嚇了一跳,立時三刻匆匆趕到了廳堂,可才一進門,他就認出了之前才剛在十八甫見過的汪孚林和徐秀才,這一驚著實非同小可。

    總算他還沒有蠢到家,見汪孚林既然和那一撥他都得忌憚三分的廣府豪商廝混在一起,就算他再想把兩人大卸八塊,想想人家可能是哪家豪商代表,此時此刻他不得不暫且壓下心頭恨意,反而還硬擠出了一絲笑容。

    “各位好意,我代家父謝過了。隻不過,家父真的是正在靜養,不宜會客,家母和我一直都在日夜侍疾。等到他來日痊愈,我一定登門致謝各位關心。”

    “日夜侍疾?那容我問一句,你之前是從哪裏回來的?”

    潘二老爺沒想到自己都這樣放軟身段了,汪孚林竟然還敢這樣捅破窗戶紙,他那一張臉登時掛滿了寒霜。想到這是在自己家,他登時膽氣大壯,當下怒聲質問道:“尊駕是什麽意思?莫非這不是登門探病,而是登門來找茬的不成?若是如此,我潘家也不是好欺負的!”

    “什麽意思?之前在十八甫那個掛著芳菲院招牌的院子門前,大中午的,我親眼看見潘二老爺一身酒氣帶著隨從從裏頭出來,好像是一宿未歸,不是嗎?”

    見汪孚林此話一出,四周圍其他人有的麵露鄙夷,有的輕蔑冷笑,有的搖頭歎息,還有的則是眉頭緊皺,總而言之,竟好像全都相信了這話,潘二老爺從小被父母寵溺慣了,哪裏受得了這口惡氣,竟是怒喝一聲道:“來人,給我把這個來找茬的家夥趕出去,我潘家不歡迎這樣的人!”

    就當呼啦啦好幾個潘家家丁一擁而入的時候,潘二老爺卻隻聽身後傳來了一聲怒喝:“孽障,你給我住口!”

    轉頭瞧見廳堂正中央的屏風後頭,兩個綺年玉貌的丫頭攙扶著一個不到五十的中年婦人出來,分明是母親,潘二老爺登時大吃一驚。然而,他剛剛快步迎上前去,可一句話都還沒來得及說,臉上卻被甩了重重一個巴掌。還不等他有所反應,就被母親身後兩個身強力壯的媽媽給架了起來,竟是帶著他腳不著地跟在了母親後頭來到眾人麵前。這下子,他心裏登時七上八下翻騰不已,一下子意識到剛剛自己出言不遜的對象非同小可。

    “小兒無知,不知道是巡按禦史汪爺親自駕臨,竟然出言不遜冒犯了汪爺,還請萬萬恕罪,民婦替他賠禮了。”

    見那位已經被人稱之為孟老太太的中年婦人插燭似的拜了下去,汪孚林不動聲色往旁邊挪開一步,完全沒有受禮的意思。等到對方麵色僵硬地起身,他方才淡淡地說:“在今天之前,本憲和令郎素昧平生,但今天早些時候在十八甫芳菲院門前見過的那一麵,卻是圍觀者眾。要說忤逆不孝的罪過,論理是民不舉官不究,本憲也懶得管。不過是父親重病,身為人子卻花天酒地而已。本憲之所以請了這麽多人匯聚於此探病,不是為了別的,隻因為有人給察院送了一份狀子。”

    莫非是有人趁著潘家多事之秋,趁機告了潘家一狀?

    今天應邀而來的商人們彼此麵麵相覷,心裏正思量汪孚林究竟是不是殺雞儆猴,汪孚林就不慌不忙揭示了答案。

    “有潘家老掌櫃告發,潘家有人趁著老主人重病之際,在他的湯藥裏頭動手腳!”

    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話登時引發了廳堂中一片嘩然,各家商人們無不倒吸一口涼氣,同時議論紛紛,而孟老太太那張保養極好,竟是少有皺紋的臉上,則是刹那之間驚悸盡顯,但緊跟著便矢口否認道:“這是汙蔑!定然是那幾個因為貪汙無能而被裁撤的鼠輩胡言亂語,壞我潘家名聲!”

    “也許是這樣,但也許不是空穴來風。所以,本憲沒有貿貿然將此狀紙轉給南海縣,又或者是廣州府,而是今天帶來了諸多見證人,打算親自探一探潘家老主人的病。這其中,言家和趙家還帶來了他們兩家用慣的大夫,老太太可敢引路?”

    孟老太太緊緊攥著手裏一串從來都愛不釋手的佛珠,腳下卻如同生根似的難以挪動半步。倒是被人左右挾持住的潘二老爺心頭不忿,大聲說道:“娘,這有什麽,就讓他們去看好了!老頭子病得七死八活,這是誰都知道的,哪有人害了他!”

    他這一嘴老頭子在這麽多人麵前叫出來,自有人暗地感慨草包,徐秀才也不禁冷笑這家夥不過就是投胎的時候命好,否則就憑這腦子早就被人玩死了。然而,孟老太太卻半點沒有讓路的意思,而是死命搖頭道:“老太爺身體不適合見外人,還請汪爺見諒!”

    “莫非老太太是心虛?”這一次,出口問話的卻是言大老爺。他年輕的時候多得潘老太爺提攜,眼見汪孚林分明是為弄清楚潘老太爺病情而來,而不是興師問罪,他那僅存的一絲兔死狐悲之心完全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盤根究底的心思。畢竟,想當初潘老太爺續弦的時候,他還來喝過那一杯喜酒!

    就在孟老太太仍是抵死不開口,也不讓步的時候,屏風後頭突然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緊跟著,卻是一個丫頭拚盡全力突破前頭一個仆婦的阻攔,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直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各位老爺,求求你們救救我家老太爺!就因為老太爺重病之下,想要見一見早就被趕出去的大老爺,老太太就讓人給老太爺灌了啞藥!若不是老太太擔心家裏大亂,需要時間在各家店鋪裏重新安插她的人,老太爺早就沒命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08:06 |
第706章 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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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二老爺剛剛還惱火於母親不肯讓人進去探病,以至於外人竟是如此懷疑,再這麽下去自己也要被牽連,此話一出,他卻登時打了個寒噤,有些難以置信地拿眼睛去看母親,恰是發現其麵色青白。那一瞬間,他心裏登時冰涼一片,再也不敢存有一絲僥幸。

    雖說他沒心沒肺,老頭子重病在床,他也照樣可以在外頭花天酒地,可他從來沒想過要害死老頭子,早點成為家主!母親真是瘋了,這種事怎麽能做?

    汪孚林看著那哭跪於地的丫頭,看著嘴唇緊抿,臉色慘白的孟老太太,最終不動聲色地說道:“敢請言大老爺和趙老爺立刻進去探視,不要耽誤了時間!”



    事情到了這份上,言大老爺再沒有任何疑慮,慌忙叫上趙老爺和帶來的兩個大夫,拖起地上那告發的丫頭就匆匆往裏頭跑去。豪門內鬥,妻妾相爭,兄弟鬩牆,這都不少見,甚至妻妾相爭到毒害子嗣,這也聽說過,但做妻子的直接對丈夫下手,隻為了扶兒子上位,這概率就實在鳳毛麟角了!一路小跑往潘老太爺的院子去時,言大老爺想起了當初來參加婚禮時,四十出頭的潘老太爺迎娶年方十六的如花嬌妻,那時候人人羨慕,誰知道會出現在這種鬧劇?



    廳堂之中剩下的那些人,此時此刻看向汪孚林的眼神,不免就帶出了幾分真心的敬意來。要說汪孚林因為潘家的不敬而來興師問罪,他們看在之前對方那很有利於商人的條陳得到了朝廷的認可,今天齊齊給個臉麵出場幫襯,可以後必定會對汪孚林敬而遠之,不過汪孚林這一趟直接殺過來,竟然是為了救潘老太爺於水火,情況就不一樣了。



    巡按禦史的察院接到的狀子肯定不會少,可人家卻見微知著,覺察到潘家那千頭萬緒的亂象之後真正的那根暗線,大張旗鼓而後單刀直入,著實手段非比尋常。沒有人認為汪孚林是胡亂猜疑,因為隻看這會兒潘二老爺抓著母親的肩膀千呼萬喚,孟老太太依舊像丟了魂似的,這就很明顯了。這要不是汪孚林來得及時,潘老太爺英明一世,卻栽在了年少二十餘歲的續弦妻子手裏,這樁案子恐怕就永遠埋沒了下去!



    可是,同樣少人會認為,那個跳出來指證女主人的丫頭,是真的基於一時義憤!每個人都在細細思量,潘家內鬥一直都是孟老太太占優,難不成是潘家宗族那邊用了點什麽手段?

    而氣定神閑坐在客位上的汪孚林,此刻卻沒有理會那些敬畏的目光,笑吟吟地對身邊的徐秀才問道:“從前是潘家內鬥牽連了你,現如今看到這一幕,可覺得解氣了?”



    徐秀才沒想到汪孚林竟然這麽問,竟是一時啞然。直到陳炳昌再次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自己,他才苦笑道:“何止解氣,學生對大人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能不佩服嗎?他之前才跟著這位巡按禦史大老遠跑了一趟新安縣,抓住一夥海盜,哪曾想回程剛到廣州,他看似不過是在十八甫非常偶爾碰巧地撞見潘二老爺,緊跟著汪孚林就帶著他直接殺上了潘家,揭破了這樣一樁大案?他甚至鬧不清楚汪孚林是提早察覺了潘家的事情,於是才禮聘了他,還是先得知了他的情況,這才找了潘家的茬。

    可無論是哪一種理由,這份人情債恐怕他這輩子都還不清!

    當目光渾濁的潘老太爺模模糊糊看到大門猛然之間被人踹開,緊跟著幾個人疾步衝了進來的時候,靠著那些老山參以及各色補藥吊命的他頓時眼神一閃。尤其是當認出了頭前第一個人是言大老爺時,他那又驚又喜的勁頭簡直別提了。然而,哪怕他竭盡全力,喉嚨卻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來,隻能竭盡全力眨動眼睛,緊跟著,他就發覺言大老爺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潘老太爺,如果聽得見我的聲音,你就眨一下眼睛。”

    還能如此交流!潘老太爺隻覺得一股希望油然而生,想也不想就眨了一下眼睛。

    “那好,倘若這家裏有人暗中謀害你,你就再眨一下眼睛。”言大老爺話音剛落,就看到潘老太爺再次做出了自己預料中的反應。

    “要是謀害你的便是老太太,你就眨兩下眼睛?”

    考慮到這個問題非常重要,言大老爺便改換了一個方式,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擔心完全多餘。因為,潘老太爺幾乎是用最準確的兩下眨眼睛,完美回答了他的問題。到了這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滿臉震驚的趙老爺,深深歎了一口氣,這才再次轉頭回來,目光死死盯住了潘老太爺。

    “老太爺放心,有曾經在潘家做了幾十年的老掌櫃,把狀子遞到了巡按禦史汪爺的察院,道是有人謀害你。汪爺情知事情嚴重,便召集了我們一起來探病,剛剛又有這個丫頭拚死跑到廳堂來舉發,如今再有我親自問過你的證詞,此事已然鐵板釘釘。隻不過事出重大,在場的人又多,怕是不能捂下去。”

    見潘老太爺的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如釋重負和驚喜,隨即卻是深深的恨意,唯獨沒有顧慮和忌憚,言大老爺卻沒有立刻繼續說下去,而是叫了隨行的兩個大夫上來診脈。等到他們輪流切過左右手之後,他方才當著潘老太爺的麵問道:“如何?”

    那大夫看了看潘老太爺,見其正拚命眨眼睛,分明很急切,並不避諱聽到自己的病情,他隻得斟酌語句說道:“應該正是那丫頭所言,老太爺被灌過啞藥,而後又以老山參等名貴藥材調治的大補湯續命。但老太爺氣怒攻心,又老是這樣大補,隻怕拖不了太久……”

    言大老爺看到潘老太爺那有所覺悟卻又恨意滿滿的表情,知道對這位曾經叱吒風雲,可卻因為家務事而犯了糊塗,如今臨到老卻又遭遇致命一擊的老人來說,什麽安慰話都是多餘的。因此,他沉吟了片刻,這才開口問道:“老太爺,那個女人既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舉動,你休妻是必然的,隻怕你如今對你那次子也不會滿意。而你那長子被逐出家門已久,要想找到他恐怕不是那麽容易的。你現在可有打算?”

    潘老太爺掙紮了這麽久,一來是那個惡毒的女人不想讓他死,二來卻也是因為他自己也心有不甘不願意就這麽死了。如今,那個惡毒的女人顯然必將會自食惡果,可他自己呢?一想到次子自從他重病之後,連裝樣子日夜侍疾都不曾有過,而長子更是多年沒消息,他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來。

    打算……他還能有什麽打算?總共就這兩個兒子,如今一個失蹤,一個混賬不成器;而他孫子也是有的,長子是成婚很多年才有了個庶子,還是個病秧子,但如果不是,這僅有的血脈早就被那惡毒的女人給除掉了,也不至於他授意人養在廣州城外。次子倒是開枝散葉生了三個庶子,可都還隻有一丁點大,而且無論哪個孫子,都顯然不可能支撐起偌大一個潘家!再說家業落到次子的那些兒子手上,和直接交給次子又有什麽區別?怎麽辦?究竟怎麽辦?

    趙老爺之前一直沒吭聲,此刻見言大老爺用懇求的眼神看著自己,他隻能勉為其難出主意道:“老太爺有沒有什麽信得過的族人又或者掌櫃?如果不滿意你那次子,就在孫子裏頭挑一個,然後立兩個穩妥的人輔佐。不過恕我直言,人都有私心,更何況尊夫人曾經清洗過那些老人,難免會有人心存怨氣,到時候出現雀占鳩巢這種事也不無可能。至於我等照管,想來老太爺就更不放心了,說不定到時候潘家就被我們吞並了下去。所以……”

    他頓了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找到你那長子,是潘家唯一的期望。否則你當初一手打造的家業,總會難以避免地頹敗下去。”

    潘老太爺靜靜地躺在那裏,突然整個人劇烈掙紮了起來。言大老爺不明其意,可等到那隻自己握著的手傳來了很大的勁道時,他方才一下子醒悟了過來:“老太爺是想通過紙筆傳達意思?”眼見其眨了一下眼睛表示了答案,他忍不住征求了一下兩個大夫的意見,卻見其中一人到他耳邊低聲說道,“潘老太爺隻怕支撐不了幾日,大限之日很可能就在旬日之內。”

    他沒敢說運氣好還能拖一陣子,運氣不好說不定今天人就不行了。畢竟,在驟然報仇的大喜之下,油盡燈枯的潘老太爺怎麽還能熬下去?

    麵對這麽一個答案,言大老爺不禁悚然。思前想後,他最終沉聲說道:“老太爺放心,我這就讓人去準備紙,到時候你直接用手指蘸墨書寫就是。不過,如果是在這裏,就我和趙老爺在場,到時候傳揚出去,別人必定不服,你多少忍一忍,我讓人用軟榻把你抬出去。到時候在巡按禦史汪爺以及其他各家代表麵前,你把意思表達出來,有這麽多人作見證,你那妻兒也在,證據確鑿,那就不至於有什麽問題了。”

    看到潘老太爺在遲疑片刻後,眨了一下眼睛作為回複,言大老爺當即叫了人來收拾東西,又請兩位大夫做好最壞的準備,同時替其針灸,以求最大限度激活其求生意誌和潛能。當這一番忙碌過後,兩人派了隨從用一張軟榻送了潘老太爺到廳堂時,已經是小半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要是平時,枯等的眾人早就鬧翻了天,可這一次每一個人卻都耐心得很,見軟榻穩穩當當放下時,眾人還齊齊圍上前去,七嘴八舌問候了起來。

    言大老爺知道潘老太爺身體虛弱,支撐不了太久,三言兩語把事情大致說明了一下,又用之前自己那驗證眨眼睛的法子當場讓眾人重新確認過,潘老太爺確實是遭妻子謀害的事實。如此一來,有了這樣確鑿的指證,又有兩個大夫的旁證,孟老太太早已軟倒在地,潘二老爺也是牙關直打架,癡癡呆呆一團爛泥似的。

    這時候,言大老爺方才對著汪孚林深深一揖道:“今天多虧了汪爺明察秋毫,這才使得潘家一樁公案真相大白。但現在潘老太爺無法開口,他想用僅有的一點餘力寫幾個字留下,還請汪爺和我等幾人一同做個見證如何?”

    汪孚林之前在小北剛到廣州後不久就聽說,那位被父親趕出家門的潘大老爺因為母家已經式微,更害怕潘家勢大不敢收留,其繼母又買通官府和各家,不許其在廣東立足,這才連尚在家中的兒子都隻能狠狠心割舍,獨自流落在外,昔日富家公子落魄到無人理會,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若非程老爺慧眼識珠,隻怕此人早就饑寒交迫沒命了。正因為如此,此時此刻麵對潘老太爺那形銷骨立,口不能言的慘狀,他心裏實在是生不出太多的同情來。

    端的是自作自受!

    因此,他隻是惜字如金地點點頭道:“好。”

    既然汪孚林都點了頭,其他人又怎會做惡人?但是,在答應做見證的同時,更多的人都難免有些感慨——就算潘老太爺總算是逃過一劫,可潘家的頹敗恐怕不可避免。親生母親做了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潘二老爺這個兒子怎麽還可能繼承家業?潘老太爺要是心狠一點,直接休妻之後再通告族長,把潘二老爺族譜除名,潘二老爺的兒子也就都失去了繼承家業的資格。對於一個半輩子吃喝玩,這簡直是滅頂之災。

    當然,這得看潘老太爺究竟怎麽想的。如果還有一點理智的話,那麽,把家業傳到潘二老爺手中,至少還能保住潘家的那麽一絲元氣。畢竟,潘大老爺是否還活著,又是否還能回來,這是誰都說不好的。就在這時候,有人聽到汪孚林突然低歎了一聲。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咀嚼著這短短十四個字,在場眾人無不默然。而潘二老爺則是陡然從驚惶無措中回過神來,突然往母親的臉上望了過去。見母親近乎同時抬頭看向了自己,那張再不複往日雍容華貴的臉上赫然流露出了深深的絕望,他把心一橫,趁著別人隻顧著看那手指蘸墨,哆哆嗦嗦在紙上比劃著字跡的潘老太爺,突然挪動身體衝著母親跪下,狠狠心直接磕了三個頭。

    “母債子償,娘,雖說我什麽都不知道,但終究是您把我生了出來,這罪過我替您背了!”

    話音剛落,潘二老爺就瞅準了一旁的牆壁,直接起身一頭撞了過去!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08:23 |
第707章 心狠手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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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在場的眾人全都猝不及防,閱曆不深的陳炳昌更是嚇得大叫一聲,就連一直對潘二老爺痛恨得咬牙切齒的徐秀才,此時此刻那也是張大了嘴巴,心裏覺得自己簡直是第一次認識這位一無是處的紈絝子弟。而孟老太太則是失聲大叫了一聲二郎,可看到的卻是潘二老爺頭破血流,生死不知頹然倒在地上的一幕。

    那一瞬間,她一下子明白了那三個響頭是什麽意思,這一撞又是什麽意思。

    事到如今,脫罪是不可能了,說不得她到了官府過堂之後,要受千般折辱,兒子也要被族譜除名,還不如拚一拚,看看能不能保住幾個孫子!

    想到這裏,淚流滿麵的她顧不得後悔,顧不得傷心,趁著其他人手忙腳亂去查看潘二老爺究竟是什麽情形的時候,一把扯下了隨身錦囊,從中拿出一個小小的瓷瓶,趁著其他人不備,一仰脖子將裏頭的東西全都倒入了口中,目光卻正好和汪孚林碰了個正著。想到今日若非是他,她苦心孤詣方才幾乎成功的局麵不會毀於一旦,親生兒子更不會向死求生,她也不會不得不自裁以保全孫兒,她一時生出了深深的恨意,可她那怨毒的眼神換來的卻是一聲冷笑。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嗬,因為是老夫少妻,她嫁過來就知道要做人後娘,最初也曾經對潘老太爺元配所出的潘大老爺不錯,可隨著自己的兒子呱呱落地,隨著潘大老爺越來越出色,經管生意井井有條,人人稱讚,自己生的兒子卻讀書不成,經商頭腦也不過爾爾,她便隻能劍走偏鋒。仗著在閨中讀過書,能寫會算,靠著潘老太爺的寵愛,一點一點把手伸向潘家的產業,最終又借著丈夫對優秀能幹的長子心懷忌憚,尋錯處把人給趕出了家門。

    本來做到這一步,她可以定定心心等著丈夫壽終正寢的一天,等著兒子順理成章接掌家業,可偏偏年紀越來越大的丈夫卻依舊好色,好納新寵。為了讓那些女人沒法生出兒子來和她相爭,她耍了多少手段,多少天晚上在睡夢中驚醒,徹夜難眠?而老頭子靠著那些名貴藥材,靠著名醫調治,都已經年過七旬的人了卻依舊健朗矍鑠,她還要等多少年?難道把自己熬死之後,再等他續娶一個女人進來,也如同她這樣把她的兒子打落塵埃?

    她是錯了,但那個老不死也一樣罪孽滔天!她就算下了九幽黃泉,也不會放過他的!

    徐秀才和潘二老爺終究有仇,別人忙著去查看人的死活,他卻依舊站在汪孚林身邊一動不動,因此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孟老太太服毒,毫無遺漏地聽到了汪孚林那一聲冷笑,再看到孟老太太那嘴角溢血仿佛要吃人的表情,猶豫片刻終究還是開口提醒道:“快看看老夫人,她好像吃了什麽了!”

    有了徐秀才的提醒,方才有人注意到孟老太太的異狀,等到大夫慌忙掉轉頭來查看,確定人竟然也服了毒,一時間頓時一片嘩然。



    事到如今,哪怕起頭還有人心中有些小小的嘀咕,一時間也再無懷疑。如果是假的,這母子二人又怎麽會先後求死,哪個無辜的人身上會隨時備著毒藥?要知道,妻殺夫,子害父,全都是十惡不赦的大罪,與其到刑場上被人指指戳戳,丟上一大堆爛菜皮臭雞蛋,然後千刀萬剮,還不如現在死了來得幹淨!



    母子二人同時求死,哪怕知道這兩個人都說不上無辜,在場的眾人在議論過後,心情總有些異樣。至於兩個原本隻需要防著潘老太爺出現不測的大夫,這時候就派上了用場。孟老太太服的是砒霜劇毒,分量還很不小,不過片刻就七竅流血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大夫根本救治不及。而潘二老爺經大夫診治過後,卻說隻是撞暈了閉過氣去,腦袋上鮮血淋漓固然可怕,終究還有醒過來的可能。

    言大老爺等人無一不是人精,聽到這個結果,一下子就明白了潘二老爺剛剛三個響頭告別後的那一撞,是逼迫其母下定決心棄卒保車,自己則完完全全是做個樣子——當然如果一個不好真撞死了,想來這位也怪不了別人。明白了這一點,人們僅有的一絲同情也就煙消雲散,更多的精神全都集中在了潘老太爺身上。



    誰能想到,麵對如此慘烈的舉動,這位曾經縱橫商場殺伐果斷的老爺子絲毫沒理會,甚至根本沒費神去瞧一眼,隻********顫顫巍巍舉手在紙上費力地寫著字。當年的嬌寵和溺愛有多重,如今的恨意就有多深!

    因為不成字句,字跡又歪歪扭扭,紙板上的那所謂遺囑,人們隻能勉強讀懂大概是什麽意思。

    頭前兩個字是休妻,這一點誰都能夠理解,畢竟,就算孟老太太人死了,哪個丈夫還能忍受和如此惡毒的女人同葬一穴?後幾個字大意則是,產業由齊掌櫃代管,至於這齊掌櫃是誰,眾人對視一眼,同時想到了昔日潘老太爺的左膀右臂。人固然從前忠心耿耿,但早就被孟老太太奪了實權,象征性給了五百兩銀子讓人榮養,如今剛過六十,要說能幹,確實還能幹幾年。

    可是當人看到,潘老太爺寫下由潘家族中選出兩人監察齊掌櫃時,他們方才彼此交頭接耳了起來。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老太爺是到老了也要提防別人,真是人老成精了!據說齊掌櫃和潘家族中一些老人一直都有紛爭,當初就有人仗著和潘老太爺是親戚想要到潘家產業裏頭謀職司撈油水,潘老太爺都點了頭,卻被齊掌櫃頂了回來。如今有掌櫃和宗族兩邊製衡,說不定可以讓潘家再維持一些年。



    和那些嘖嘖稱奇的人不同,汪孚林心裏卻轉著老而不死是為賊這句話,麵上仿佛事不關己似的,隻淡淡地看著潘老太爺繼續吃力地寫著遺囑。

    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了非常關鍵的一條。

    次子忤逆,宗譜除名!然孫兒尚小,留家撫養。

    想到潘二老爺那向死求生的舉動,根本沒能換來當父親的憐憫,汪孚林忍不住譏誚地挑了挑嘴角。這一家人當中,夫不夫,妻不妻,父不父,子不子,唯有孟老太太對潘二老爺這個兒子還有幾分真心,餘下的人全都是各種虛情假意,還真是讓人悲哀!

    就在這時候,潘老太爺又寫了幾個字,四周圍頓時有人議論了起來。

    “咦,老太爺這是要把家業留給長子?大概意思倒是很明白,若是二十年內長子出現,則由其繼承潘家產業,若長子不出現,由長子所出的長孫繼承,若長孫早逝,則交給次子所出的孫子,依長幼繼承家業。在最初二十年之內,家業暫時不分……”

    “沒想到都到這個時候了,老太爺倒還能夠想出最好的辦法。”

    “不過如果潘家老大還活著,聽到這些消息,怎也該回來看看吧?回頭各處散布一下,興許人找得回來也不無可能。”

    “那也得是這幾年人就能回來,要真是過了許多年人再出現,誰能知道那人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也能說成是假的,假的也能讓人說成是真的。”

    “說到底,一會潘家族裏的人,還有那位齊掌櫃過來,看到咱們這一大堆人在,恐怕也會嚇一跳。要不是汪爺,這家業就算不被那個惡毒的女人握在手裏,也會打上不知道多少年的爭產官司。嘖嘖,那時候潘家就真的是敗了!”

    徐秀才聽著這些議論,又眼見得一個大夫用冷水激臉的法子想要讓潘二老爺蘇醒過來,他想著自己這好幾年來吃的苦,受的難,心頭頓時極其不是滋味。一旦遇到了強有力的貴人,這一切苦難仿佛揮揮手就立刻過去,自己咬牙切齒隻能在睡夢中奢求的複仇,竟也在轉眼之間就得以達成。當眼看著潘二老爺眼睛微微顫動,仿佛就要蘇醒過來的時候,他卻突然側轉身看著汪孚林,突然站起身舉手深深一揖。

    “汪爺再造之恩,我沒齒難忘!”

    等到今日之後,潘老太爺那個出嫁的女兒,潘家大姑太太曾經蒙受的冤情,還怕解決不了?他這背了多少年的汙名,還怕洗刷不掉?而自以為壯士斷腕的潘二老爺,蘇醒過來後麵對宗譜除名的結局會是什麽反應,他真是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到!

    汪孚林頓時笑了起來,伸出一隻手攙扶了徐秀才起身之後,他就輕描淡寫地說道:“有道是,善惡到頭終有報。老天若是無眼,神佛若是不張目,那麽就得靠官府了。若這種令人發指的事情卻視而不聞,聽而不見,我這個巡按禦史不是白當了?”

    廳堂中認識徐秀才的人不多,隻當衣著樸素的他是汪孚林的隨從,此刻看到這一幕,聽到這些話,頓時有人猜測徐秀才是否也和潘家有什麽過節。而耗神費力寫完那簡單遺囑的潘老太爺,在使勁喘了一會兒氣之後,卻也正好斷斷續續聽到了幾個詞。他微微一愣,等艱難地側過頭,看到汪孚林笑著把徐秀才給攙扶了起來,他突然圓瞪了眼睛,一下子認出了那個看似寒微的中年人。他幾乎是竭盡全力哆哆嗦嗦指著徐秀才,卻隻恨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時候,還是言大老爺覺察到端倪,見起頭那紙板上的紙已經寫滿了,立時就讓人換了一張來。果然,已經很是虛弱的潘老太爺提起最後一點力氣,又歪歪斜斜寫了幾個字。

    “保兒……冤枉,接回來,補償徐生。”

    當初潘家大小姐那樁和所雇通事私通的公案,曾經一度在廣州城鬧得沸沸揚揚,此時此刻被潘老太爺這麽一寫,每一個人都立刻聯想到了那上頭。一時間,也不知道多少人的目光集中在了原本微不足道的徐秀才身上。

    當年那流言雖說傳得起勁,但騙騙小民百姓以及街頭巷尾的閑人還差不多,他們又哪會真的相信據說素來夫婦和睦的潘家那位千金會做出那種事情來?不過是急切於替兄長洗脫貪汙挪用賬上銀錢罪名,於是做了點逾越男女大防的事情,於是被人抓住了把柄而已。可話歸如此,為了那樣一個汙名的徐秀才,就和潘家過不去,那又何苦?畢竟,各家手裏也都有能和佛郎機人……現在該說是葡萄牙人交流的人才。

    而很多人心裏,卻也和徐秀才有同樣的疑問。就不知道新任巡按禦史汪孚林究竟是先收徐秀才入幕,聽說了其情況,這才雷霆萬鈞插手潘家之事,從而施恩於下;還是本來就發現潘老太爺的病有鬼,這才去尋訪徐秀才!

    徐秀才自然也發現別人都看著自己,甚至還有人非常熱絡地特意過來向他轉述了潘老太爺剛寫的遺囑,可在他看來,這種時候潘家的補償不過是潘老太爺就勢而為,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又哪能和汪孚林的雪中送炭相比?這不過是更顯得世態炎涼而已!當下,他索性把昔日仇怨都丟在了腦後,專心致誌地思量汪孚林到底看中了自己什麽,可思來想去還是沒有頭緒。

    論學識他不過秀才,論人脈他更談不上,通曉佛郎機人的語言對商人有用,對這位十府巡按又有什麽用?

    見原始遺囑勉強寫成,言大老爺便根據潘老太爺寫的東西,重新潤色起草,由潘老太爺按過手印表示認可,而後一個個在場的人紛紛提筆簽名,再蓋上私人印鑒作為見證,最後方才是汪孚林,而他蓋的自是私章小印——因為別人送到察院的狀子來潘家查訪這是公事,可見證潘老太爺的遺囑,那就完全是私事了,當然不能動用巡按禦史那枚尺寸雖小,分量卻沉甸甸的銅印。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08:39 |
第七零八章 徐生的舉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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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廂中的徐秀才對潘保兒的牙尖嘴利絲毫不意外——他畢竟曾經受雇於這位潘家的姑太太,見識過這位火力全開時的模樣。

    那時候雖說蒙受汙名,但潘保兒直接命人把他護送回了家,而後白衣素服大鬧潘府,聽說孟老太太險些就挨了她一個耳光,潘老太爺被她罵得不敢現身。單單這樣的忤逆不孝,再加上那汙名,本來足夠她死一死了,可其夫家羅家並不是廣州的商戶,而是從福建遷過來的一家海商,早年這樁聯姻自然是因為利益,但婚後夫妻和順,潘保兒性情剛烈,先後養育兩子,又很孝順公婆,故而關鍵時刻,羅家站在了媳婦這一邊,把偏心的潘家老太爺給噎得夠嗆。

    若非羅家沒有找他的麻煩,他就不止是妻兒回娘家這麽輕易了,肯定會被逼得和潘大老爺一樣背井離鄉,即便正好是換提學大宗師的當口,也別想保住功名!



    此時此刻,想著舊事,看著舊人,眼見年約四十的潘保兒依舊保養得宜,此時一身大紅盛裝,怒容滿麵地站在門前,徐秀才忍不住脫口而出叫了一聲好。可他很快意識到,汪孚林就在自己身邊,頓時大為不好意思地說道:“汪爺,學生失態了。”



    “想當初這位為了兄長,不惜女扮男裝去濠鏡想替其洗刷汙名,如此一心為兄的妹妹,我也正想叫好呢,結果卻給你先搶去了。”汪孚林笑著聳了聳肩,不以為意地說道,“雖說有道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但如同潘老太爺那種偏心了一世,到頭來險些丟了性命這才幡然醒悟的人。實在不值得同情。眼下他以為給一點補償就想挽回父女情分,更是想當然!要知道,他這女兒是靠著夫家才能夠好好的活到現在。這滿肚子怨氣此時不出,什麽時候出?”



    今天過來羅家當說客的。正是齊掌櫃和另一個掌櫃。雖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他們之前才遭受過不公正的待遇,對潘老太爺又何嚐沒有怨氣?潘保兒這當街一番痛罵,可以說是替他們也宣泄了堵在胸口的不滿。可潘保兒能肆無忌憚地痛罵,他們今後還要給潘家做事,拿潘家的工錢,總不能為了怨恨丟了飯碗。直到潘保兒又怒罵了一通。其夫羅老爺千般規勸,總算把人給好容易勸住了,齊掌櫃這才滿臉苦笑上前做了一揖。



    “姑太太,老太爺已經是痛悔當初了,如今他的日子所剩無多,而且業已留下字據,休妻之外,更是將二老爺宗譜除名,日後這家業都留給大老爺。可如今大老爺不知所蹤多年,若是二十年不出現。這家業便是大少爺繼承,可姑太太應當知道,大少爺身體的狀況。若是長房一脈都不成。這家業卻會依舊落在二少爺的子孫頭上。事到如今,如果姑太太能回去主持,老太爺也能安心一些,否則大老爺不露麵,您也不去,潘家……”

    “那又和我何幹?他當初把大哥趕出門時不就說過,當沒生過這個兒子!他現在知道把老二家譜除名了,想當初他又是怎麽把人捧在手心當一塊寶貝的?大哥給家裏做了多少事,換來的卻是這麽多年漂泊在外。他現在沒兒子了就想起大哥了?他看不上的長子。自有慧眼識珠的人用他當了大掌櫃,如今在人家那兒也風光得很!”

    這時候。見齊掌櫃因為潘大老爺的行蹤有了確信而滿臉驚喜,羅老爺連忙死死拖住妻子。低聲說道:“娘子,你少說兩句吧。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更何況嶽父都到了這節骨眼上,你身為人女,便不要再執著於舊賬了。再說,那個惡毒的女人已經死了,嶽父也把那惡毒女人的兒子趕出了家門,不是嗎?大舅哥既然回來探望你,又恰逢其會,若能重掌家門,那也算是正名了。總之,你先回房,這件事交給我來辦,你相信我行不行?”

    費盡唇舌讓妻子暫且住嘴,羅老爺把人往家門裏頭推了推,這才對齊掌櫃說道,“齊掌櫃,你回頭轉告嶽父,大舅哥之前幾日正好押送一批景德鎮的名瓷到廣州來,來探過拙荊之後,原本這兩日就要走的。隻不過,當初我那大舅哥和拙荊先後背的汙名,卻不能就這麽算了。如今嶽父既然已經休妻,那女人自知羞憤難以見人一頭撞死了,但她那個作惡多端的兒子卻還在。想讓我那大舅哥和拙荊回家,隻消答應我一個條件!”

    齊掌櫃最不希望的就是潘老太爺一死,潘大老爺卻不露麵,自己要受潘氏宗族那些貪得無厭的家夥掣肘。相反,潘大老爺在外這麽多年,即便真是飽經磨礪,心性手段大有長進,那也是要倚重他這個大掌櫃的——更何況潘大老爺曾經和他有過類似被排擠的遭遇,人也不像潘二老爺那樣陰險狠毒,剛愎自用。所以,聽到羅老爺提條件,他自忖反正要回去說與潘老太爺決定,便直截了當地說道:“還請姑老爺明示。”

    兩家這一來一回的交鋒,全都在大庭廣眾之下,卻讓無數閑人大開眼界。車廂中的徐秀才隻覺得這簡直是自曝家醜,自然大為奇怪。隻有汪孚林心知肚明,潘家的事情既然鬧大了,無論如何遮遮掩掩,那也是要會被人議論的,還不如大大方方擺在明麵上,反正齊掌櫃和羅老爺都不樂意為潘家遮醜。這也是他昨天去過潘家後回到察院,小北就派了碧竹飛簷走壁給他送了消息,說是潘大老爺在妹妹潘保兒處之後,他定下的宗旨。

    當然,潘大老爺不是不可以在潘老太爺一命嗚呼之後才剛剛好出現,但身為人子沒趕上父喪,到時候潘氏一族弄起鬼來,又或者再打起亂七八糟的官司,便少不得要虛耗時間。他等不起也懶得等,想來潘大老爺亦然。

    羅老爺嘴角一挑,一字一句地說道:“很簡單,潘老太爺自己說兒子忤逆。家譜除名,這還不夠,他得派人不拘到南海縣衙。還是廣州府衙,告了那個惡毒女人的兒子忤逆!想當初陷害我那大舅哥也好。敗壞拙荊名聲也好,他全都參與其中,更何況這次毒害尊長,他也未必就沒有參與,光是逐出家門,豈不是便宜他了?我那大舅哥和拙荊要踏進潘家門,自然得清清白白地進去!還有那位被他害得妻離子散的徐秀才,也等這個公道很久了!”

    “好!”齊掌櫃想想昨日之事。當機立斷,卻是想都不想地答應了下來,“我這就回去對老太爺稟明。”

    他一麵說,一麵對四麵八方圍觀的人做了個團揖:“今天在場的各位全都可以做個見證,這狀子一旦遞上去,還請羅老爺能夠請上大老爺和姑太太一塊回家!”

    “自當如此!”

    直到這時候,確定一切塵埃落定,汪孚林才對駕車的車夫吩咐了一聲,馬車悄然離開了這條巷子。行駛上大街,繼而又在幾條僻靜的小巷子裏頭東拐西繞了一陣子後。他見徐秀才麵色複雜,他就隨口問道:“你是不是想問,我帶你到羅家門前來。是不是知道今天潘家來人相請潘保兒,結果會意外獲知潘大老爺的下落?”

    徐秀才又不是笨蛋,好戲看到後半程,心裏就已經品出了滋味來。想到汪孚林先前在漁村時,先是拿住下藥後謀財害命的付老頭,緊跟著又設伏抓了付雄一夥海盜,端的是下手穩準狠,既然如此,這次回廣州時特意拐到十八甫。而後又帶著他直奔潘家揭破那樁駭人聽聞的案子,如今又叫了他到這裏看戲——所有一係列事情仿佛是有一根線把一顆顆珠子串起來。又仿佛下棋的時候一招斷了大龍——他登時覺得有些心驚肉跳。

    “學生……鬥膽請教。”徐秀才雖說覺得自己不該問,一問之後。興許會壞了好容易得到的機緣,但他骨子裏終究是個有點固執的人,思來想去還是問了。等待回答的時候,他縮在袖子裏的雙手緊緊絞在一起,心想自己是士,還是隻不過過河之後就可隨手丟棄的小卒,就看接下來汪孚林的回答了。

    “潘大老爺當初流落在外時,被一家有名的徽商收在門下,見他能力卓著,沒兩年就讓他當了大掌櫃。別看是替人幹活,每年分紅時,聽說他拿到手的銀子能有兩三千兩。”

    見徐秀才先是大吃一驚,隨即臉上表情顯然有些微妙,汪孚林知道他必定誤會了,當即笑道:“人不是鬆明山汪氏用的,再說,我事先並不知道此次會來廣州上任。任用他的人,是我一個科場同年兼同鄉兼至交好友的父親。知道我此來廣東,這位赫赫有名的徽商有心幫這位大掌櫃一把,就讓人跟在我後頭南下,順便也捎帶點景德鎮的瓷器和茶葉過來,也好順路賺一筆。當然,聘你的時候,你竟然也和潘家的內鬥有點關係,那可謂是意外的驚喜了。”

    “想來潘老太爺就算對長子心懷疑忌,但命都沒剩幾天了,再加上繼室和潘二老爺的事情鬧出來時,在場的人太多,鐵板釘釘不容翻案,他就算捏著鼻子也得把長子認回來,這忤逆狀子是肯定會遞上去的。等到官府受理,你這名聲就算洗幹淨了。”

    徐秀才這才恍然大悟,而想到汪孚林連這一層都不吝挑明,他隻覺得眼前迷霧幾乎一時盡去,可想想那天自己收拾行李離開家門時,那個顯然女扮男裝的女子,他少不得還有一丁點懷疑。可這一次,他總算死死克製住了這種無休止的好奇心。

    “等到你的名聲洗幹淨了,到時候,你替我走一趟濠鏡,去望德聖母堂見天主教的主教賈耐勞,這是我聘你來的最重要目的。”

    汪孚林簡略解說了一下之前弗朗西斯神父來時,自己與其敲定的一些東西,見徐秀才已經不知不覺坐直了身體,顯然聽得很仔細,他繼續吩咐了一些細節上的問題,隨後便開口說道:“另外,我剛到廣州,對士林中的人物不大了然,我知道你多年不與人交往,但總比我道聽途說知道的更準確一些,不妨再推薦一兩個出色的人給我。”

    徐秀才沒想到汪孚林竟然給自己如此信任,一時什麽過河小卒的擔心都沒了。他挺直了胸膛,說出來的話也多了幾分鏗鏘之氣。

    “汪爺放心,我絕對不會舉薦那種有才無德之輩!廣東士林人才濟濟,但我第一個想推薦的,是番禺縣大同村的秀才杜茂德。他十六歲及第,五次鄉試而不舉,就棄了舉業遊曆天下,去年四十歲歸來之後就山居不出,之前殷部堂在兩廣總督任上據說曾經見過他一麵,說過他頗有大才,無奈他不再參加科舉,又無軍功,不好任用,總督府幕僚又多,這才沒有他的機會。雖說我和他隻是數麵之緣,從未深談,卻也知道此人有些離經叛道,汪爺可能容他?”

    杜茂德……

    汪孚林想起呂光午也對自己推薦過,但那可不是推薦此人才學如何如何,而是著重點出,此人竟然在海盜中混過!

    什麽出外遊曆,四十方歸……呂光午推薦過後,他就回去重新翻了那筆記。原來,去年呂光午在兩廣一會草莽英雄時,筆記上就留下了此人大名,據說號稱是用的一手好鐵尺,之前失蹤的幾年是遊曆時被海盜裹挾去當了狗頭軍師,好容易才抽了個空子逃之夭夭。此人對呂光午是坦陳了真實名姓,但在外卻一直都是用假名遊曆,否則早就登上了官府的海捕文書!

    因此,在徐秀才那炯炯目光下,汪孚林嘴角抽了抽,隨即拿出了非常從容的氣度:“自然能容!你走之前,留下一封寫給杜茂德的信,隻說你推薦了他,先不要提我的名字。”

    他正好要和那些海盜打交道,有個熟悉內情的卻正好!隻希望徐秀才推薦的人不都是這樣“文武雙全”的才好!

    之後徐秀才舉薦的幾個人選中規中矩,但無一例外,全都不是那等歲考科考常在一等的舉子——實在不是徐秀才嫉賢妒能,那些當秀才時成績優異,往往在科舉場中一次次折戟沉沙卻又不肯言敗,自然還都有滿滿當當的功名之心,等閑哪裏願意當人幕僚?見汪孚林頻頻點頭,顯然非常滿意,徐秀才更加覺得意見受到了重視,緊跟著便正坐深深一揖道:“汪爺,學生還有一事。陳炳昌陳小弟少年英才,不適合久充下僚,還請汪爺明鑒!”

    汪孚林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頓時有些頭疼。幸好他明白,徐秀才提出此事,應當隻是認為陳炳昌應該繼續一心一意致力於科舉!

    “此事我和陳家兄弟二人有所約定,隻是一年,純當曆練磨礪,徐生你就不用太操心了!”

    看到徐秀才一下子目瞪口呆而又尷尬至極的樣子,汪孚林卻沒事人似的挑起窗簾看向了車窗外。徐秀才人品能力都不錯,可從之前的相處中,他已經深深地感覺到,這家夥從骨子裏來說就是個認死理的頑固分子,換成別人,會剛剛坐穩位子就這麽對同僚的位子發表意見嗎?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08:55 |
第七零九章 招賢納士,監考鄉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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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家的事情,在驟然掀開蓋子之後,一切就已經塵埃落定。既然罪魁禍首孟老太太已經服毒自殺,而後又在其房間裏找到了啞藥以及其他各色具有毒性的草藥,以及另外一包砒霜,其丫頭又扛不住供述了事情,為了彌補此事的南海縣令趙海濤自然全力以赴,把案子辦成了鐵案。在潘家送來了狀告潘二老爺忤逆的案子之後,他雷厲風行立刻受理,當庭發落。那位昔日趾高氣昂的潘家繼承人在痛決一頓後,最終流落到了哪裏,那就是誰都不關心的事情了。

    人們的眼睛都看不到失敗者,隻會看到離家數年,成熟又或者說滄桑了許多的潘大老爺帶著妹妹潘保兒和妹夫羅老爺重回家門,和父親潘老太爺“重歸於好”。而潘大老爺在回家之前,就通過潘家商行的名義送到濠鏡也就是澳門出的那批貨,總共貨值白銀四萬兩,這也證實了他這些年在外闖蕩的成果。

    隻不過,誰也不會想到,潘大老爺一張親筆所寫的一百萬兩欠條,這會兒卻正捏在一隻柔荑中。

    主人絲毫沒有感覺這薄薄一張卻價值連城的東西有什麽值得珍惜的,看了沒一會兒就隨手扔在了一邊,甚至還冷笑一聲道:“難不成日後他坐穩了潘家家主的位子,我拿著他親手畫押還蓋著私章的欠條,找上門去要債?要是他送來的都是這種沒誠意的東西,那就不用給我看了!”

    “小姐,你又心急了。”碧竹見小北氣呼呼地把欠條隨手揉成團。就那麽棄若敝屣地仍在地上。她隻能無奈上去撿起來。卻也不展開,而是就這麽丟在了左手拿著的匣子裏,隨即才連匣子一塊雙手呈了上去,“最上頭的是這麽一張借條,所以我才拿來給小姐看看取樂,下頭還有別的東西。”



    “你自己看吧,我倒要聽聽這位如今入主了潘家的潘大老爺還有什麽東西拿得出手?”小北挑了挑眉,見碧竹一樣一樣往外拿著東西。其中多有價值不菲的雞血石之類的印章料子,也有各種廣州產業的契書,甚至還有掌櫃們的各種死契和活契,她不禁越發變了臉色,“這人把我和汪孚林當什麽人@∫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了?別說這些契書都是不曾到官府重新過戶的,就算他真的肯過戶給我們,沾手這些東西,以後怎麽說得清楚?”

    “小姐,底下是潘大老爺的親筆信,您先看看。”

    眼見小北終於是抓過那封信拆開封口看了。繼而臉色稍霽,碧竹知道潘大老爺必然解釋了這種很容易令人誤會的舉動。當然。她不至於不知輕重地過去跟著瞧,果然,下一刻小北就輕輕咦了一聲:“敢情是擔心潘家族中又或者底下的掌櫃們別有心思,把我這當成存要緊東西的地方了。好在他還有些良心,這裏頭有一張簽給程老爺當掌櫃的契書,應該是程老爺還給他的,當初也不知道是他自願,還是程老爺讓他那麽簽的,竟然是三十年的期限。”

    “那信上可還有提到別的?”

    “他說,請程老爺也好,汪家也好,勻給他十個八個掌櫃,他會善加任用,讓他們獨當一麵。尤其是濠鏡,他屬意於文去挑大梁。”

    見碧竹輕輕吸了一口氣,顯然明白了過來,小北就聳了聳肩道:“回頭於文過來時,你和他說。不過他得好好把粵語學一學才行,否則可就是聾子啞巴。等到回頭孚林任期滿了,我們回去的時候,你要是肯跟著於文留下,那也隨你。”

    這前頭的囑咐倒是一dian問題都沒有,碧竹一邊聽一邊dian頭,可聽到最後一句話,猝不及防的她一下子驚呆了,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小……小姐,您這……這是什麽意思?”

    “我們沒回來的時候,於文天天上門等著,隻是為了通告消息?可我怎麽聽人說,他找人在打聽你?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看對了眼就嫁,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他雖說不如葉青龍位子重要,可也不比那小子油滑,踏踏實實,人挺好的。”

    “小姐!”聽到小北越說越露骨了,即便碧竹臉皮沒那麽薄,這會兒也有些招架不住,“說正事呢,您別岔開話題!就算有於文,十個八個掌櫃一時半會哪裏湊得齊?”

    “你這就小看程老爺和葉青龍了。之前我們追在孚林後頭,出來得急,他們一時來不及,這才隻選出了一個潘大老爺,一個於文,可既然知道這兩人此來作用,近期之內,下一批人總是會來的。”說到這裏,小北懶洋洋打了個嗬欠,有些意興闌珊地說,“早知道接下來這裏就沒什麽事了,我還不如跟著呂叔叔和鄭先生他們呢!”

    碧竹不由得在心裏暗自嘀咕道,外頭光是秀珠那丫頭成天死纏爛打就已經夠煩人了,要真是小姐你也跟著呂光午他們去混海盜了,我不被夫人捶死,也得被老爺捶死!當然首先姑爺就饒不過我!

    她正想寬慰一下百無聊賴的小姐,突然聽到有人敲窗戶的聲音,頓時為之愕然。雖說這裏是臨時寓所,沒家裏那麽多規矩,可也萬萬不會有什麽事不敲門而是敲窗戶的!正當她眉頭緊皺的時候,卻不想小北一下子從椅子上竄了起來,竟是一下子撥開窗戶的插銷,直接把那扇雕花支摘窗給推了出去。當那窗戶漸漸升高之後,她就看到了外頭那個提著燈籠的人,那意外勁就別提了。

    這夫妻倆真是的,上回小姐在香山縣那座客棧裏來了一次突然襲擊,這次就輪到姑爺了?

    然而,看到兩人隔窗對望的情景,碧竹當然不會留下礙事,悄無聲息就開門出去,等看到汪孚林竟然還不進門,而是上前一步,一手扶著窗戶笑眯眯地和小北說著什麽。她終於忍不住撲哧一笑。等發現小北竟然從窗戶裏頭沒好氣地瞪著自己。這才趕緊加快腳步溜了。

    “大晚上的都夜禁了,居然還敢跑到這裏來!”嘴裏這麽說,當汪孚林終於進了屋子之後,小北仍是覺得心裏高興得很。她隨手關上了門,本來還打算指著桌子上的匣子解釋一下潘大老爺送來的東西,可當汪孚林打橫一把抱起她的時候,她那到了嘴邊的話自是戛然而止。

    “知道你這幾天肯定無聊,為了獎勵你沒亂跑。我就來了!”

    當雲收雨散的時候,聽到汪孚林說出了這麽一句話的時候,小北差dian沒給噎死,大恨這家夥的報複心強,同時也暗罵碧竹明明是自己的陪嫁丫頭,卻偏偏聽汪孚林的話,把自己管得死死的,自從去潘家裝神弄鬼把那丫頭收服之後,就哪都不許她去,潘家那連續幾場熱鬧。她一次都沒瞧見!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在汪孚林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等看到他那齜牙咧嘴的表情才解氣地住了手,隨即把之前潘大老爺送來東西的事情說了。

    “潘家的事就暫且到此為止,先讓於文過去,等徽州那邊下一批人過來再做計較。當然,契書到時候要和潘大老爺簽好,否則他現在是潘家當家人,總免不了要擔心回頭這家業改姓程又或者汪。”

    汪孚林暗想自己又不是要吞下潘家——潘家畢竟曾經雄踞廣府商幫頭名,如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剛剛入主潘家的潘大老爺也不會毫無底線,他這個廣東巡按禦史的任期更是沒準,接下來去哪都要再聽朝廷安排,他要的是楔入海商的釘子,又或者代理人,而不是僅僅看上了這塊肥肉。想到小北剛剛表現出來的怨氣和無聊,他就順口把徐秀才推薦名單第一位的杜茂德給拿了出來,當然少不了呂光午筆記上的注解。

    “咦?竟然還有這等人物?”小北登時眼睛亮了,當即用腳趾頭輕輕蹭著汪孚林的小腿,臉上掛著幾分討好的笑容,“要我幫你去招攬他嗎?”

    “當然不行。”見小北的臉色頓時僵住了,緊跟著仿佛立刻要炸毛,汪孚林便笑著說道,“但既然他曾經入夥過林阿鳳,我覺得你可以把碧竹和秀珠一塊派去,到他村裏打聽打聽,當然,招攬的事情我來,打聽的工作你來,這是分工,要是砸了,接下來你哪都別想再去,而且看著你的就不止是碧竹,我會再調幾個人,不分日夜把你看死。”

    “過河拆橋!”小北氣得牙癢癢的,但終究被激起了好勝心。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自信滿滿地說道,“就這麽辦,能當過海盜軍師的人,我會小心試一試。幸好這幾天沒有光顧著無聊,碧竹的廣府話學了很不少,已經能說得像模像樣了。”

    “那就好,接下來我得監臨鄉試,這些就交給你了。”

    曆來作為巡按禦史,除卻類似小欽差大臣這人人殷羨的莫大權力之外,每逢鄉試大比之年這一任的巡按禦史,卻還有另外一種非常引人矚目的職責,那就是協同布按兩司挑選鄉試的考官。按照宣德年間定下的祖製,除卻兩京之外,各布政司主考和同考官的挑選標準,是“令布、按二司同巡按禦史推舉見任教官年五十以下三十以上,文學廉謹者”,所謂的教官,指的是府學教授、訓導又或者縣學教諭。

    從大明開國這麽多年以來,除了南北直隸的鄉試考官是出自翰林院,其他各省的主考和同考官,曆來都是這麽定的。但因為考官的品級實在是太低,基本上常常會被外簾官,也就是提調、監試官等左右,換言之,也就是被方麵大員左右,這種製度一直飽受詬病。嘉靖年間,因為朝中幾位閣老力挺,也一度改派京官到各地主持鄉試,但每次都遭到地方的強烈抵抗,到最後不得不又恢複了如今這種祖製。

    當然,有些時候鄉試主考官也會因為巡按禦史以及布按兩司官員的高瞻遠矚,慧眼識珠,出現非同小可的重要人物,比如當年王守仁進士及第沒幾年卻成為山東鄉試主考官,就是這樣的原因。但大多數時候,這種事情的概率很小。

    正因為如此,相比會試主考官約定俗成地成為座師,在一個進士的仕途中具有莫大的作用,鄉試的主考官往往很少會被人真正視之為老師——因為主考官最高隻是最高七品的府學教授,位分低微。反而是某些外簾官以及監臨官常常會被某些考中的舉人視之為座師,一次鄉試之後就多上一堆門生。這其中,舉人自稱為當任巡按禦史門生的便不在少數。

    然而,汪孚林因為走馬上任相當突然,前任廣東巡按石禦史早就與布按兩司一起,把聘取外省教官作為主考和同考官的事給敲定了。因為這項工作往往能夠安置自己的親朋好友,又能收到一筆不菲的油水,在旁人眼中,汪孚林可謂是錯過了撈油水的好機會,但他卻反而樂得少些麻煩。除卻認識如今賦閑的前歙縣教諭馮師爺之外,他基本上不認識別的教官,想送人情也沒法送,至於錢的問題,他更是自忖小爺缺什麽都不缺錢,自然不會對此有任何懊惱。

    萬一考官出現任何問題,反而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此次鄉試開始前,正副兩位主考,六位同考官,這是內簾官;擔任提調官的布政司嶺南道韓守約,擔任監試官的是按察司海道副使周叢文和負責學政的提學副使周康,此外還有府縣屬官充當的什麽彌封官、供給官、收掌試卷官等等,這是外簾官。林林總總這些負責考試的人就有十幾個匯聚一堂。

    此外,還得再加上布按兩司頭頭,也就是布政司左右布政使張廷芳陳有傑,按察司按察使凃淵,廣州知府龐憲祖,以及汪孚林這個巡按禦史。前兩者是堂堂布按兩司的首腦,當然是不入秋闈的,否則他們這正職一進去,布政司和按察司的工作就要廢了一半。龐知府是作為地主,不得不來露個麵。而汪孚林這個巡按禦史若非總督淩雲翼提早派人提醒,他之前一直以為鄉試沒自己什麽事。卻原來鄉試之時,監臨官曆來是都察院擔當,至少得到一個人。

    淩雲翼忙於用兵事宜脫不開身,那就全權委托給他這個巡按禦史了。

    總共將近二十個人彼此見麵時,卻是內外簾官分明,凜凜然如對大賓。汪孚林就發現,自己一個剛剛二十出頭的,窩在一大幫中年大叔中間,著實格格不入。

    遙想三年前這會兒,他自己還正是在南京應天府參加鄉試的考生,如今卻搖身一變成了監考官之一,自己也覺得人生際遇實在是神奇得很。

    此次廣東鄉試的主考和同考官都是湖廣、江西、福建三地聘取來的資深教官,有府學教授,有縣學教諭,論理對於廣東各家官府之間那dian事應該不大熟悉,但實際情形卻顯然不同,汪孚林就敏銳地注意到,奉承張廷芳和陳有傑兩位布政使的最多,敢找話題和按察使凃淵攀談的卻少之又少,但這些分明沒有一個是出自他選擇的考官們,卻很有幾個拚命和他套近乎,甚至還有人在那暗示,自己某個七拐八繞的親戚在徽州,所以和他也算是老鄉,直讓他哭笑不得。

    反而最是名正言順的學政周康,竟然無人逢迎——因為鄉試資格試,也就是科考、遺才試和大收,全都是提學主持的,所以為了以表公正,這考官聘取一事素來和提學毫無關係,再加上從來沒聽說過有連續當兩任學政的,故而這些此次充當考官的教官既不擔心周康成為現管,又與其無親無故,再加上他們能夠得到鄉試考官的美差,無一例外都是消息靈通的,故而竟把堂堂提學大宗師給撂在一旁,無人理會。

    麵對這種被孤立的情況,又見好幾個考官直把汪孚林恭維成英傑才俊,前途無量,周康終於忍不住氣,沉聲說道:“廣東解額曆經這麽多年來一增再增,如今已經有八十人。但首輔大人整飭學政疏發人深省,還請各位此次鄉試之際,嚴格把關,寧缺毋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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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零章 放你一馬,巡視貢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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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呸!

    如果能夠當場現開銷,哪怕是之前在逼問汪孚林時,曾經和周康站在同一陣線的張廷芳和陳有傑,也想一口唾沫直接噴到周康的臉上去。對於他們這種已經從千軍萬馬中拚殺出來的成功者來說,科場當然已經是過去式了,但你輕飄飄一句話,做的卻是壞人前程的事!他們雖說不管學校,可下頭府縣主司的抱怨卻都要到他們這裏來的,民間風評也都會被後人寫入地方誌,要不是顧忌周康在朝中有人撐腰,不好說什麽,他們就想敲打了!

    要知道,之前周康在主持道試的時候,非得高標準嚴要求,一場道試中,一個縣過關的人多則一兩個,少則沒有,可與此同時還拚命做出一副關心學子的樣子,以為別人都看不破這沽名釣譽的一套不成?

    然而,搶在別人有所反應之前,他們就隻聽突然傳來了一個淡淡的聲音:“寧缺毋濫這四個字,放在道試的時候,尚且有些嚴苛,更何況如今這是鄉試!解額是朝廷定的,不是周提學你腦袋一拍就定下來的。一直以來,廣東人傑地靈,曆年也不知道有多少才華橫溢的前輩躋身朝堂,每三年八十名解額,尚且都讓人常常感慨有才之士不得不落在榜外,到你這裏怎麽就成了寧缺毋濫?難不成是你覺得廣東的秀才沒有真材實料,以前取中的舉人名不副實嗎?”



    周康哪裏想到,自己不過是因為心頭有氣,這才在話裏帶出了不該有的意思。可汪孚林竟然馬上抓住這一絲破綻窮追猛打。而且到最後一ding大帽子毫不客氣地扣了下來!因為之前他在道試時把錄取的門檻定得非常高。已經有很多怨言了,要是此刻汪孚林這話傳揚出去,他在廣東還能立足嗎?換言之,就算他這一任期滿之後,朝堂上那些廣東籍的官員會不會因為他這番言論,從而視他為寇仇?

    “汪巡按,你這是斷章取義!”周康一氣之下,竟是一拍扶手站起身來。“我所說寧缺毋濫,不過是說……”

    “不過是說什麽?莫非這鄉試還沒開始,你就要對布按兩司以及前任巡按石禦史精挑細選,聘取來5∫ding5∫dian5∫小5∫說,←o↗< s=”arn:2p 0 2p 0”>s_();的這些考官指手畫腳不成?”汪孚林深知,吵架的要訣就是一切搶在別人前麵,把人要說出來的話給堵回去,最好再扣上一ding讓其動彈不得的大帽子!更何況,就在日前,兩廣總督淩雲翼派人給他送來了一個口信,說是之前之所以會委托他去新安查探海盜殺人一案。那是因為府中幕僚有人得了周康請托。

    既然之前圖謀害他的很可能和此人有關,他幹嘛要客氣?

    “你……你……”

    見周康已經被氣得臉上充血。額頭青筋畢露,仿佛再差一丁dian就要爆了,汪孚林想想自己從前在徽州時曾經有過把人給氣得當場昏厥過去的光輝曆史,還是決定暫且偃旗息鼓——否則日後廣東官場,就要多一段汪巡按氣死周提學的段子了。既然如此,那就放你一馬!

    可作為收尾,他還是毫不客氣地說道:“廣東雖地處天南,士林卻素來向學之心極其堅定,如廣府所屬的南海番禺和香山,更是常出才俊之士。周提學你自己對首輔大人的整飭學政疏斷章取義,以至於道試所取秀才不足從前十之一二,這不是寧缺毋濫,是矯枉過正!”

    說到這裏,他直接站起身來,衝著在座其他人拱了拱手說:“各位還請繼續商議,我如果還在這,隻怕周提學不自在,我去巡視一圈貢院,看看最後準備如何了。”

    見汪孚林竟是如此揚長而去,周康氣得直哆嗦,而周遭諸位教官雖則聽說過這位新任廣東巡按禦史到任之後雷厲風行,很是強勢,可耳聞不如見麵,今天汪孚林這個七品巡按當場怒ding官居正四品的提學副使,這份戰鬥力著實讓他們驚歎。本來還有人暗自覺得忽視了周康確實有些不妥,可眼見得汪孚林這般拂袖走人,在場其他官員竟然就沒有一個出來寬慰周康的,反而另啟話題顧左右而言他的不少,一時間竟是硬生生讓那位提學大宗師更被孤立了幾分。

    麵對這一幕,誰還不知道,今次鄉試,別的主司若有請托也就算了,可周康若有請托,他們不妨當成耳旁風?

    廣東貢院起源於宋神宗年間,到了元時方才毀於戰火。元代不開科舉,自然也就不存在貢院這種事物了。而到了明初,因為諸多禮儀規製並未齊備,朱元璋又曾經一度停科舉,隻用國子監中結業的監生出任各級官員,因此最初廣東鄉試一直都是借用光孝寺,這一借就是整整幾十年。此時,汪孚林借著巡視貢院的名頭,帶著一個熟悉此間的門子穿梭在一間間號舍,就隻聽那極其饒舌的門子在那喋喋不休地說著這些曆史。

    “後來這貢院是宣德年間才建起來的,和其他地方一樣,規矩都是設在城東南。剛剛汪爺到貢院時經過的前頭那座橋是一條必經之路,開考的時候,考完重開院門的時候,還有放榜的時候,全都有上千人要從此通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擠到落河,因而據說當年一位巡按禦史當監臨官時,下令縣衙拓寬石橋,還為了給大家討個好口彩,把那座橋叫做萬裏橋,寓意鵬程萬裏。因為應考的相公們有個黌門秀士的雅稱,也叫做黌橋,橋南便叫做黌橋街。”

    見汪孚林聽得饒有興致,那門子自然更加賣弄口舌:“而這貢院街另一頭,則是因為張貼桂榜的所在,而中舉有折桂之稱,所以後來那條巷子就得了個好聽的名頭,丹桂裏。聽說來貢院走一遭的秀才們,都愛到丹桂裏去走兩圈,也好沾dian喜氣。”

    這種做法後世尚且屢見不鮮。汪孚林當然不會嘲笑如今的秀才們太過迷信——畢竟科舉這獨木橋有多難走。他自己也算是深有體會了。要不是運氣好有貴人相助。各種“歪門邪道”,再加上機遇太好,他怎麽可能在這種年紀就考了個進士出來?而整整數千間號房,他一時半會不可能全部走到,但光是走到的那一部分,有的是修繕過的,有的是完全簇新的,他到最後停下腳步的時候。不禁看了一眼那門子。

    “這貢院今年整修過?”

    “那是,說來還要托汪爺的福。”

    汪孚林頓時有些意外。他上任以來馬不停蹄,再加上壓根沒想到自己還會被兩廣總督淩雲翼抓來當鄉試監臨官,甚至還一度打算跟著呂光午他們去出海會一會那些海盜,什麽時候想起過修貢院?

    那門子見慣了不是自己的政績也要往臉上貼金的官員,可看到汪孚林此刻壓根沒有自矜的意思,反而仿佛還在回憶此事,他心下暗自犯嘀咕,但臉上的笑容卻越發殷勤燦爛:“汪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您之前不是召集海商募捐修儒學嗎?香山學宮修過之後。廣州府學也修了,而龐府尊因為想到鄉試在即。萬一到時候碰到天公不作美,而貢院號房年久失修卻又漏水,而且如今應考的秀才越來越多,所以挪出一部分錢來,新修號舍三百間,其餘那些有破損的也都修補過了。所以說,這一次應考的秀才絕對是有福分,從前還有在號舍裏撐起油布傘,可最終雨水還是汙了卷子的倒黴秀才。”

    呃……這個好像和他沒關係,他那時候根本就沒有想到鄉試,卻是廣州知府龐憲祖借花獻佛,倒做了一樁大好事!

    曾經在南京貢院中熬過南直隸鄉試的汪孚林當然知道,在這種號舍中呆上九天,吃喝拉撒全都在裏頭,一間結實幹淨的號舍有多重要。所以,今天臨時起意跑來巡視的他自然非常滿意,竟是一時興起,真的用腳丈量完了所有兩千多間號舍,自己累了個夠嗆,也把那陪同的門子給累得滿頭大汗。隻不過,這一番走下來,他證實所有的號舍確實都整修過,至於質量,目測也還行,等離開的時候,他自然曉得那領路的門子辛苦,隨手賞了一塊碎銀子。

    這年頭的官員除卻少數真正家境殷實的,貪得無厭會撈錢的,其餘多數都是窮鬼,所以那門子對汪孚林畢恭畢敬,也隻是震懾於這位之前在察院時從容應對眾官的手段,沒想到還有好處。慌忙接了銀子在懷裏後,他臉上那笑容便真誠了許多,把汪孚林送到門前時,他就低聲說道:“若是汪爺有關照的人,回頭排座次的時候,不妨注意一些。別看這次修了新號,但真要說結實好用,卻還是隆慶年間修的那一批。那是在東北角,以天幹地支中申字打頭的就是。”

    汪孚林不禁啞然失笑,卻不置可否。反正他到廣州之後也沒來得及真正交接儒林,所以壓根就不存在什麽需要關照的本地秀才——外地的倒有陳家兄弟,可兩人都沒得到考鄉試的資格。還有個僅僅是剛聽說過名字的秀才杜茂德,可這人既是屢試不第,此次估計不可能來——所以,他是沒有負擔一身輕。

    出貢院時,陳炳昌正好先去府衙撲了個空,此時正好迎了上來。兩人雙馬,從貢院街拐出來後,汪孚林也不走之前來時經過的萬裏橋,而是走另一邊去了丹桂裏。正如那門子所說,興許是試期在即,流連此處的應考秀才很不少,而且更讓他覺著有趣的是,這丹桂裏中確實真的種了一棵桂樹。此時放在江南已經是桂花飄香的時節,然而廣州的一年四季不像江南又或者北方,這丹桂裏的那棵桂樹卻一絲動靜也沒有,花苞都還看不見,汪孚林甚至還聽到有秀才在那抱怨。

    “明明是種了桂樹的,怎麽偏偏每次咱們進貢院的時候,連個桂花香都聞不到,真是晦氣!”

    “別晦氣了,聽說這棵桂樹開花的時候都必定是又冷又濕的天氣,那時候在號舍裏窩著考試,凍不死你!”

    作為過來人,聽到這種應考人的唉聲歎氣,汪孚林很有一種苦盡甘來的美好感覺——這就和他當年過了高考那一關,以後年年高考看別人過五關斬六將時,那種坐山觀虎鬥的美好,真是不足為外人道。而陳炳昌就不一樣了,他今年放棄,但三年後卻一定會去參加科考,搏一搏那參加鄉試的機會,因此這會兒免不了把自己代入其中,豎起耳朵聽這些科場前輩們說話。

    然而,就在他們從那棵桂樹底下路過時,突然有人叫道:“兄台,兄台,能幫個忙嗎?”

    汪孚林起初沒想到是在叫自己,等陳炳昌提醒,他方才朝聲音來處望去,卻隻見一個身材有些矮胖,大約三十許的青年正在向自己招手,所謂的兄台想來隻是隨口的敬語。雖說想到監臨官的職責,但他猶豫片刻,還是調轉馬頭上了前去。還不等他開口發問,對方卻衝上前來將一塊木符遞了過來裏。

    “兄台,這是我在光孝寺裏替我一位兄長求的高中符,聽說掛在丹桂裏這棵桂樹上能有效果,我身材夠不到樹枝,兄台既然有馬,能不能幫個忙?”

    見那青年滿臉懇求,汪孚林抬頭看了一眼這棵桂樹,發現並沒有後世某些高考許願樹那樣滿樹都是紅絲帶小紙條的景象,想來沒這習俗,他不禁有些狐疑。可對方又求了一回,他伸手試了試,發現確實夠得著,也就接了過來,看也沒看就綁了上去。等到做好了這件事,對那年輕人的千恩萬謝,他隻微微dian了dian頭,直到出了這條丹桂裏,他才聽到身邊的陳炳昌小聲說道:“大哥,我剛剛好像看到,那個什麽高中符上寫的名字是杜茂德,這名字我記得徐前輩對我說過。”

    杜茂德?

    汪孚林之前是本著盡量少和應試秀才接觸的心思,再加上光孝寺乃是廣州最有名的寺院,沒有之一,而且還被挪作過貢院,他對其中和尚竟然會做什麽高中符拿來賣錢很不以為然,所以連瞥都沒瞥一眼。更何況,這也是避免看到那名字,心裏有什麽先入為主的偏見。隻是沒想到,他沒瞧,陳炳昌這個眼尖的卻看見了,而且還是偏偏徐秀才之前舉薦過,他認為不大可能來參加鄉試的人。

    “唔,我知道了。說不定是他的兄弟又或者朋友自作主張,你不用對徐生說。”囑咐了陳炳昌守口如瓶,汪孚林不由得摩挲著下巴。

    一個屢試不第,一度被海盜裹挾去做軍師,放棄科場已經好些年的秀才,真的可能重振旗鼓複出來考鄉試?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09:46 |
第七一一章 無聊的監考,美味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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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省的鄉試時間不盡相同,但多數都在八月上旬和中旬進行。此次廣東鄉試的第一場,卻是在八月九日開始,十一日放回;第二場是八月十二日,第三場是八月十五日。總共是九天六夜。當然,每場之間唯一間隔的那一天晚上,也是日以繼夜考試的考生們唯一能夠養精蓄銳的時間,多數都是在考場附近租個院子休息,以便能夠趕上下一場考試。畢竟,雖說大多是第一場定輸贏,可也免不了有考官耍花招的時候,每一場都不能馬虎。

    到了八月九日廣東鄉試這一日,還隻是四更天不到,貢院街就被無數秀才給擠得滿滿當當。光是從衣服和考籃,大略就能看出富貴貧賤來。可就算再家大勢大,要說下科場就能夠必中,那卻誰也沒辦法打包票。君不見堂堂首輔長公子,也一度在會試中被人打了黑槍?

    可盡管存在各種各樣的利益交換,又或者別的請托賄賂,總的來說,相比會試,鄉試仍然是所有讀書人最難通過的一道關卡。盡管廣東地處天南,不比浙江、南直隸以及江蘇這三大魔鬼科舉省份,但因為解額少,讀書人卻不少,每年將近兩千獲得鄉試資格的秀才爭奪八十個名額,百分之四的中舉幾率,仍然讓無數讀書種子前赴後繼地倒了下去,三年後又打足精神再殺回來,如此循環往複,雖以為苦,卻不得不為。



    此時此刻,終於榮幸擺脫了考生身份,站在明遠樓上看著差役跳大神祭祀,看著應考的秀才們在那十個一排被差役們搜身,為了查夾帶,翻過來倒過去看衣服。甚至查頭發,他想到自己昔日那狼狽的樣子,很想歎一句有辱斯文。可終究還是在其他監考官的嚴肅臉孔下咽回了嘴裏。

    要知道,為了以防徇私舞弊。嘉靖年間,最初並不采取這樣嚴格搜查手段的會試也開始沿用鄉試的這一套。

    數千人入場的這番折騰,自然要消耗相當長的時間,等到將近兩千名秀才方才完全被放進了偌大的貢院,卻是一個個按照分配的號舍進入,已經是黎明時分,正好是散卷的時間。隨著第一場的題目發下去,明遠樓上一眾監考官人等方才舒了一口氣。

    今日開試第一天。天公作美,豔陽高照,除卻搜查出幾個夾帶的倒黴鬼直接送了提學署,其他的就沒什麽紕漏了!

    窩在一大群大叔級人物當中,汪孚林當然不怎麽自在。可理論上外簾也好,內簾也罷,這些各有職司的考官是不巡場的,以免和考生串通。當然這麽多年下來,規矩是人定的,是否遵守也同樣看人。這就取決於考官是否強勢。而汪孚林既然是介於外簾官和內簾官之間的監臨官,他就更加用不著下樓了。

    所以,他在號房四周圍的四座監考所用高樓上一一瞭望了一下。這邊看那邊,所有景象卻都沒什麽差別,全都是一個個考生或絞盡腦汁,或奮筆疾書的一幕——百無聊賴的他早就看過名單,確實發現了杜茂德這個人,可不能下去也就意味著瞧見了也白搭,因此等回到巡考監考眾官在這三場九天時間中的主要駐紮點明遠樓後,他坐下之後索性拿了本書看。



    幸好他知道這九天的監考官生涯實在難熬,所以準備了一大堆地方誌用來消遣時間——這都是之前到了廣東之後東奔西走期間沒時間看的。雖說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災星了一點。但真的不怎麽擔心會出現什麽科場大弊案。凡此種種,事先總有所端倪。而這次他沒有聽到絲毫風聲。

    整整翻了一上午的書之後,午飯時分。當有號軍敲門,用條盤送進了每個試官的飯菜時,看到那一碗白米飯,一小盤發蔫的黃瓜,兩塊白切肉外加兩塊白乎乎的雞肉,一塊魚,他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那送飯的號軍大約是看到了汪孚林的表情,瞅了一眼其他試官,這才賠笑低聲說:“汪爺,因為考官加上職司官,足有一二十位,所以都是些大鍋飯大鍋菜,汪爺您要覺得不合口味,小的讓廚房單獨開小灶?”

    免了!他可不想讓人背後說什麽閑話!

    汪孚林眉頭一皺,直截了當地說道:“不用了,既是一視同仁,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你去吧。”

    那號軍沒想到馬屁拍到馬腳上,隻得怏怏離去。而他一走,汪孚林見其他試官開始慢吞吞地吃午飯,他就拿了東西直接回了明遠樓二樓分配給自己的那間房,這是監臨官特權,供早晚休息所用。雖說屋子逼仄,但畢竟是單間。

    考慮到考場中供給的飲食恐怕不合口味,他早有準備,特意捎帶了一個袖珍的小鍋爐,足夠分量的醃臘和幹菜進來,當然也少不了一瓶油辣子,一瓶胡椒粒,以及各種瓶瓶罐罐的佐料。當初他也拎著個類似考籃的籃子進考場時,要不是官服,差點被人當考生搜了。



    要知道察院人少,根本就不設什麽大夥房,隻有他自己請的廚子,成天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早已養刁了嘴的他哪裏受得了現在這待遇?

    進屋打開窗戶,確定自己這是二樓最靠邊上的一間,風向也不錯,他就直接把防風的小爐子安放在了窗邊的小茶幾上,加了上好的無煙碳,支起小鍋子,竟是直接自己給自己開小灶,順便把那塊紅燒肉和兩塊雞肉給用特製小刀切碎,重新加工了一下,當然少不了辣椒調味,胡椒提鮮。然而,他絲毫沒有察覺到,當這飯菜的香氣以及鮮香辣味順著窗戶直接飄到了三樓時,某些盡忠職守,邊吃飯便監考的考官是什麽感受。

    “什麽味道?”這明顯是第一次出任鄉試外簾官的新人問的。

    “很正常,三場九天的考試,這些考生中也有些人花樣多多,有些會廚藝的就在號舍外頭的號巷給自己做點吃的,這也不奇怪。又不是會試殿試,朝廷會供應飲食。”這顯然是之前也當過鄉試監考官的老前輩說的。

    解釋歸解釋。但即使是多次監考鄉試的老油子,此時也被那香氣弄得有點無法自拔,當即循著氣味來到窗邊。打算看看是哪個考生遊刃有餘,竟然第一天中午就不好好考試。而是開始煎炸烹煮,給自己做好吃的。可好幾個人站在那東看西看,愣是沒有發現哪位考生有這等閑心。可是,要說是幻覺吧,底下的香味卻還不斷傳來,到最後,甚至有人聽到那菜剛下鍋的油爆聲。考官們麵麵相覷了好一會兒,方才有人不大確定地說了一句。

    “之前小汪巡按似乎是下樓回房了吧?”

    對啊。怎麽就沒想到那個年輕得過了分的監臨官!

    可想到很可能是汪孚林在樓下搗鼓出了這香氣,再一吃碗裏那味同嚼蠟的東西,頓時再沒人吃得下飯。品級最高的海道副使周叢文更是冷冷說道:“真是有辱斯文!”

    汪孚林曾經吞回去沒說的話,卻讓這位海道副使給說了,有心人當然品味得出來,這話恐怕有好幾層意思。第一層大概是覺得考生待遇太差,回憶起了自己當年下科場的苦楚;第二層大概是貢院裏那幫黑心差役太過分,竟敢給他們這些人吃如此夥食;第三層則肯定是惱火於汪孚林身為朝廷命官,監臨鄉試這麽重要的職責放著不管,竟然在房裏隻顧著自己弄吃的!

    見周叢文如此說。提學周康隻覺得同仇敵愾,頓時也附和道:“正是,試場重地。豈容得如此放肆!”

    這兩人雖說品級高,先後甩出了這樣的話,可其他這些監考官卻也不是省油的燈,當下竟無人再附和。而提調官嶺南道韓守約竟是三兩下扒拉填飽了肚子之後,竟是自顧自板著臉下了樓去。

    不消一會兒,汪孚林就聽到房門外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正在那滿意吃著貢院中第一頓午餐的他隨口說道:“門沒鎖,請進。”



    當看到進來的人赫然是隸屬於布政司的提調官韓守約,他不禁有些意外。而對方這時候臉上一絲一毫的嚴肅都沒了,恰是滿臉堆笑上了前來。一看汪孚林麵前壓根不見自己那幾樣分例菜,而是顯然讓人很有食欲的幹菜炒臘肉。醬肉丁,那黃瓜則是明顯重新拌過的。頓時使勁吞了一口唾沫。

    作為堂堂從四品的布政司分守道,這位韓觀察進屋之後就委實不客氣地在飯桌旁邊一站,利眼往那些盤盤碗碗一掃,擺明了是被香氣給吸引來的:“小汪巡按,你這實在是太厲害了,竟然還有這一手!”

    雖說汪孚林和這位韓觀察真的是之前壓根不認識,但人家都如此主動地過來了,哪怕隻是衝著一口菜,他也不至於真的把對方往外趕,笑著起身請對方坐下之後,他見韓守約正在琢磨著吃什麽最好,他就多擺上了一雙筷子,又解釋了一句:“這都是按照我自己的喜好口味做的,韓觀察若是有興趣,不妨也嚐一嚐?不過,我可把話放在前頭,我口味很重,你未必吃得消。”

    “哦?如果真是如此,我倒一定要領教領教了!”要不是你這樓下的香味太過勾人,我也不至於直接就過來了

    韓守約眼睛很毒,隻一掃,就把那貌似挺好看的醬肉丁給排除在外,因為很明顯,那是用之前的份例菜再加工的。他看來看去,判斷出那幹菜找臘肉色麵最好,看上去新鮮美味,於是直接伸筷子夾了一塊臘肉,可一入嘴中,他的臉色立刻變了。那種火燒一般的感覺驟然間彌漫了整個口腔,灼得他簡直覺得自己能噴火。

    最初他還認為汪孚林是故意的,心裏不由得憤憤然,可看到汪孚林自己吃得正香,他就漸漸意識到口味重是什麽意思了。可等到最初的這股灼燒感慢慢退去之後,他就品出了幾分滋味來。

    好像……好像有那麽一點意思?

    盡管如此,吃一塹長一智,蹭飯的韓守約還是嘴裏那股火辣辣的感覺消失之後,這才小心翼翼地又嚐了一筷子。盡管第一次吃辣椒的他非常不習慣,汪孚林伸五六次筷子,他才頂多吃一口,而且沒有白米飯佐餐,這辣乎乎的感覺實在是受不了,到最後他不得不找了個借口逃席而去。

    雖說這位提調官不曾明說這番經曆,可是,回到三樓之後,他那嘴上的油漬卻把他的行蹤給出賣了。於是到晚飯時分,因為和午飯那份例菜幾乎一模一樣,到汪孚林這兒來蹭飯的人從一個變成了三個。三個人直接用食盒裝了三碗米飯過來,韓守約打頭,擔任供給官的廣州段府丞和收掌試卷官的劉縣丞跟在後頭,最終都被辣得倒吸涼氣,但那白米飯愣是全都消滅了一個幹淨。

    作為監臨官在這貢院的第一個晚上,汪孚林是在看著窗外號舍的燭光,伴著滿天星光,這才勉勉強強睡著的,當然,同樣少不了的還有蚊帳外那嗡嗡嗡的蚊子叫。當次日清晨他起床洗漱穿戴出去之後,就隻見外簾官已經都到齊了。隻不過是一日的監考,不少人的眼睛裏就已經血絲密布,精神倦怠,尤其是幾個年紀大的。這一次喝早粥的時候,往汪孚林那蹭東西吃的人,竟是比之前三個更多了兩個。

    等到了第三天也就是鄉試第一場的最後一日時,蹭飯的人已經發展到除了兩位周姓監試官之外的所有外簾官。提學副使周康甚至暗暗下決心,回去就和海道副使周叢文好好談一談,看看能不能借著這機會把汪孚林給彈劾下去。眼看日頭一點一點偏西,漸次有考生們做完題準備交卷,而更多的人仍在滿頭大汗地奮戰,期冀於趕在第一場發下的一支蠟燭熄滅前把題目答完。

    至於外簾官和內簾官們,卻正要真正進入工作狀態。因為第一場卷子由外簾官收進來進行各種操作之後,內簾官就要開始閱卷,而在此之前,從收卷到謄錄到帖卷,全都是容不得出半點差錯。就在人人都緊張萬分的時候,汪孚林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撲通一聲。

    扭頭看去的他一下子呆住了。因為之前一直滿臉嚴肅不好打交道的海道副使周叢文,竟是一頭栽倒在地,額頭磕破,鮮血直流!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14:36 |
第七一二章 緊急事件和帖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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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什麽情況?

    不止是汪孚林吃驚,回頭看到這一情況的眾多外簾官,齊刷刷都愣住了,竟是沒有一個人上前攙扶救人。在最初的大眼瞪小眼之後,汪孚林立刻開口問道:“周觀察從前可有宿疾?”

    此話一出,四周圍鴉雀無聲。顯然,對於這位海道副使,大多數人都不大了解。但片刻之後,提調官嶺南道韓守約卻開了口。他用不大確定的口氣說道:“聽說周觀察似乎常有心絞痛……”

    心絞痛?會不會是心肌梗死?記得後世的時候這種毛病造成的猝死最多了!

    汪孚林雖說曾經在學校當誌願者的時候,學過心肺複蘇急救術,可多年沒用過,也不知道能否奏效,而且他和周叢文壓根不熟,還算得上是有點齟齬,再加上這偌大的貢院裏,怎麽也配備有以防緊急情況的大夫,他對於是否要不逞能就有些猶豫。果然,之前看似和周叢文相處得不錯的提學副使周康已經開始大吼大夫了。

    然而,隨著他的聲音,匆匆進來的一個差役得知狀況,卻直接雙膝一軟跪下了,滿臉惶恐地說道:“大宗師,這次貢院裏頭請的兩個大夫不知道是著涼還是吃壞了肚子,一直上吐下瀉,自身難保,恐怕過不來了!”

    聽到這話,登時有人低聲說道:“那怎麽辦?橫豎第一場就快散場了,到時候先讓周觀察去就醫?”

    這時候,一個到周叢文身邊搭脈搏的官員卻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做夢呢!考生三場之中還能每一場散場就出去一回,可試官進了貢院,那是根本別想出去!你是沒聽說過嘉靖二十三年會試的例子吧?那一次的主考官張潮張老學士在考場中驟然發病,大夫忙活了許久也沒能把人救回來,最終是三場結束之後。直接用車拉了屍體送出考場的!所以但凡科場為什麽要挑選身體康健的試官,不就是為了防止出這種事?周觀察這脈相,恐怕凶多吉少!”

    人家還是會試主考。朝廷中樞大員,相形之下。區區一個海道副使雖說品級也不低,但隻是鄉試的監考官之一,那又算得了什麽?怎麽可能為了一個人而壞祖製規矩?

    看來是來不及了!

    眼見場麵陷入了僵局,而周叢文的臉色已經相當難看,汪孚林思前想後,終究還是開口說道:“去問問所有監考的號軍,還有差役,誰懂醫術。立刻過來。”他一邊說一邊捋起袖子上前,蹲到周叢文頸側試探脈搏。雖說他不過是個半吊子,但眼下要救的人不是自己的親朋,那麽也就不存在任何關心則亂的問題。在幾息之內確定真的幾乎察覺不到脈搏之後,他立刻再不猶豫,又出聲叫道:“韓觀察,幫個忙,救人如救火,十萬火急!”

    韓守約完全不明白,汪孚林為什麽會叫自己。但還是上了前去。眼看著汪孚林將周叢文放平之後,先是將腦袋側向一方,用手包著手帕清理了不少汙物。隨即一手按住對方的腦門,一手抬起對方的下頜重新放置,繼而就立刻開始雙掌交疊,快速按壓起了對方的****,他不由得完全愣住了。而這時候,他又聽到了汪孚林的聲音。



    “如果是按照韓觀察剛剛說的,周觀察很可能是心疾犯了。這種病很容易猝死,既然大夫指望不上,人又送不出去。隻能死馬當成活馬醫。我當年從某個大夫手中學過一種挽救心疾發作的法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挽回。我會盡量堅持一會兒。韓觀察看著要點,一會兒我堅持不住的話。恐怕要換你來按壓。你聽著,大概是這麽做……”

    我哪會救人!

    韓守約簡直大驚失色,等看到汪孚林大約按壓了幾十次之後,竟是又俯身往周叢文嘴裏先後兩次吹氣,他就更加茫然了。被汪孚林點名的他尚且如此,其他外簾官就更加呆若木雞了,提學周康幾次三番想要開口,但畢竟人命關天,最終還是嘴唇緊抿沒說話。隻有自忖還有收掌試卷的職責,可以名正言順溜之大吉的一個試官悄然退去。如此循環往複,眼見汪孚林滿頭大汗,難以堅持,韓守約無奈被趕鴨子上架,遵照汪孚林的吩咐也去做了如是兩輪急救。就當他手酸腿軟再次讓位給汪孚林去施為時,隻見汪孚林沒按壓幾下,就聽得地上躺著的周叢文突然呻吟了一聲。

    “醒了!竟然醒了!”盡管早就過了大驚小怪的年紀,但眼見一個好端端的人倒在麵前氣息奄奄,又眼見這氣息奄奄的人竟然真的再次醒來,一群外簾官們頓時大呼小叫了起來。



    正在胸外按壓的汪孚林聽到這動靜,再側頭去看時,他發現周叢文確實眼睛微微張開,仿佛有了點意識,卻不敢貿貿然停下動作,隻是張口問道:“人呢,那麽多號軍,那麽多差役,就沒有一個粗通醫術的?”

    “來了,來了,廚房幫廚的一個廚子說懂點針灸!”

    聽到這嚷嚷,汪孚林有些狐疑地抬起頭來,卻赫然發現被一個差役一溜小跑拉進屋子的矮胖子年輕人,赫然就是昨天在丹桂裏見過的,讓他幫忙掛什麽高中符的人!這一打照麵,他把對方認了出來,對方也把他給認了出來,和他的狐疑相比,那人在震驚過後,立時露出了一絲慌亂。

    瞥見周叢文的眼睛已經睜開了一小半,隻是氣息依舊微弱,汪孚林隻能暫且不管這些,竭力再繼續了一輪胸外按壓加人工呼吸,又再次到頸側試了試脈搏,發現遠比之前有所好轉,他這才對那矮胖年輕人說:“周觀察十有*是心疾複發,你這針灸能治?”



    “小的可以試試。”那矮胖年輕人不安地掃了一眼汪孚林那一身官服,小心翼翼地說道,“小的家裏姑母當年就有心疾,這針術就是一個好心的遊方大夫教的……”

    “廢話少說,試試。”

    汪孚林騰出位子,可要站起身時卻雙腿一軟。整個人險些癱倒。畢竟,這種急救本來對於非專業人士就非常吃力,每分鍾至少一百下不是說著玩玩的。而且力道不夠深度不到就完全沒用,所以他給韓守約反反複複做過五輪示範。這才勉強讓其上來接替了兩輪,自己接下來又是五輪,就這還是沒辦法的辦法。總算運氣好,人竟然真的蘇醒了。就在他眼看快坐到地上的時候,一旁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攙扶了他一把。

    側頭一瞧發現是供給官段府丞,他就謝了一聲,等踉蹌後退到一張椅子上坐下,他接過段府丞遞來的手帕擦了一把油膩膩的額頭。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這時候,他就聽到段府丞問道:“小汪巡按剛剛用的是什麽手法?”



    “鄉下遊方大夫那兒學的,說是能對付心疾,天知道管不管用,我那時候也沒想這麽多。如果管用,那就是周觀察運氣好,誰讓關鍵時刻大夫竟然自己都病倒了?”汪孚林本想說從澳門那些洋和尚那學的,可他早忘了心肺複蘇術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幹脆也同樣含含糊糊推到了鄉下大夫的身上。可說到這裏,他忍不住看向了那矮胖年輕人。要說能讓兩個大夫突然發生上吐下瀉的。食物有問題的可能性最大,而且此人正好自稱會治療心疾的針灸術,莫非這家夥有什麽嫌疑?

    他隻往矮胖年輕人那看了一眼。就被那插在周康身上的一根根銀針給鎮住了。要說他這第二世人生也已經有六年多了,可對針灸的恐懼依舊一如從前,尤其是看這密密麻麻一堆針,他更是有些渾身酸疼的感覺。盡管心中疑慮仍在,他還是馬上把目光移開到了一旁,這才發現眼下自己才是目光的焦點。除卻周康那明顯帶著審視的眼神之外,其餘人看他的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了一點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東西。



    “小的這還有一顆說是能治心疾的丸子。”矮胖年輕人在針灸過一陣子之後,他便抬起頭來問詢了一聲,顯然是要討個主意。當其他人齊齊看向汪孚林時。他也不得不硬著頭皮,看向了這位見過一麵的熟人。

    汪孚林這次卻不好越俎代庖了。畢竟這個臨時拉來的大夫有些可疑。他走向已經顯然有些意識的周叢文身邊,直截了當的問道:“周觀察。之前我用法子急救那是出於無奈,現在你自己決定吧,這藥吃不吃?兩個大夫還在後頭上吐下瀉,我們不能出貢院,換大夫進來估計也不是那麽快的。眼前這位到底是能夠救人的郎中,還是胡亂湊數的郎中,誰也吃不準。”

    盡管對之前的事隻有迷迷糊糊一丁點印象,但此刻的身體狀況並沒有完全影響周叢文的思路。知道萬一拖延下去,他又不能出貢院就醫,情況隻會越來越嚴重,他最終吐出了一個頗為清晰的字:“吃。”

    “那就吃吧!”汪孚林擺了擺手,等矮胖年輕人把一顆黑乎乎看不清材質的藥丸給塞進了周叢文口中,又灌水促其服下,他站起身看了看天色,這才開口說道,“諸位,是不是應該收卷了?”

    盡管剛剛出了這種突發事件,但收卷的事情比什麽都重要,剛剛還有驚心動魄之感的一群外簾官頓時回過神來,慌忙各就各位。

    接下來這一夜,對於汪孚林來說,著實是個忙忙碌碌的不眠之夜,因而早就顧不得周叢文了。因為在內簾官閱卷之前,要審核挑出各種不合格的,然後帖出示眾,這就是所謂的帖卷。試卷破損,汙漬的,這自然是第一等要帖出的,其次,塗抹過多的,其三,沒答完或者說沒完全在答題紙上謄抄完的,其四……不寫草稿的!

    這僅僅是第一場,汪孚林便發現遭到帖卷處置的總共就有五六十。他還覺得多,卻沒想到提調官韓守約過來看時,卻低聲提醒道:“不要心慈手軟,這要是放過了,考官將違式文字取中,從我這個提調官到諸多外簾官再到內簾官,人人都要吃掛落,罰俸降級不等。鄉試哪一場出來,不得帖個一兩百?”

    聽到這樣的說法,汪孚林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暗自慶幸自己當年是小心了再小心,沒有碰到這種最讓人扼腕的狀況。隻不過,他到底知道這關係到別人的前途問題,還是審慎了一些,沒有一味雞蛋裏挑骨頭,最終也不過又帖出了四份卷子——橫豎那是文理極其不通的!

    第二場依舊是四更天開場,黎明散卷,對於大多數監考官來說,先是周叢文突發心疾,緊跟著是收卷、帖卷、交卷去給內簾官評卷,然後又是開下一場,一夜根本就沒有消停,當終於坐下來的時候,竟是人人疲倦欲死,就連最好吃的汪孚林,這會兒對著一碗白粥,他也沒有任何挑剔了,哪怕有現成的佐粥小菜也懶得去取。唯一的好消息是,周叢文的氣色明顯好了一大截。用那位臨時充當的“赤腳大夫”的話來說,端的是吉人自有天相。

    而汪孚林之前救人是本著盡力而為的宗旨,此時卻沒有太大興趣去套近乎,用過早飯,他就衝著這三日已經混熟的韓守約打了個招呼,溜回自己的單間去補眠了。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卻發現窗外已經天色昏暗,顯然至少已經是第四日黃昏。論理他這是明顯摸魚的行為,別人早該過來敲門提醒的,可之前顯然沒有這動靜,他就知道,經過之前的蹭飯以及那一番急救,最初因為他年輕而造成的那點隔閡被拉近了不少。

    果然,他草草整理了一下重新登上三樓時,就隻見其他人對於他回房睡了一整天的反應似乎都挺平淡,就連周康也隻是輕哼一聲,啥都沒說。而更讓他驚訝的是,之前曾經奄奄一息的海道副使周叢文,這會兒竟是已經能夠坐起來了,除卻看上去仍然頗為虛弱,但至少不再是那種隨時可能陷入危險的狀態。看到他來時,周叢文甚至低聲說道:“小汪巡按,之前……多謝你了。”

    “隻是盡力而為,是周觀察自己福大命大,更多虧韓觀察不避艱險,出手相助。”

    雖然布政司和按察司那是兩碼事,但韓守約對於汪孚林這順手人情,也自然心裏舒坦,哪怕之前周叢文知道情況後也謝過了他,但汪孚林再次額外提一提,那自然分量不同。隻不過,他也知道周叢文這條命撿回來得很不容易,立刻上前順手送上一杯熱茶,阻止了周叢文繼續說更多的話。緊跟著,他就上前對汪孚林低聲說了說一整日的試場情形。除卻幾個試圖作弊的倒黴鬼被抓出來,再沒有其他的風波。

    相比臨到末尾鬧出點突發事件的第一場,鄉試第二場第三場的結束,著實就有些波瀾不驚了。然而第三場對那些所謂違式文字的時務策卷子進行帖卷處理時,拿著巡按禦史大印準備鈐印的汪孚林卻翻到了一份字跡鋒勁秀挺的卷子。隻一看名字,他的眼神便倏然一變。

    赫然就是那個徐秀才舉薦過,呂光午的筆記裏出現過,之前那個疑似有嫌疑的矮胖年輕廚子讓他掛的高中符上寫著的名字。

    杜茂德?這家夥犯了什麽禁例?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15:10 |
第七一三章 違式文字,爾虞我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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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是憑借汪孚林從前的那些經驗來看,如同戲文中某些才子那樣,語不驚人死不休,寫一篇慷慨激昂能夠引來殺身之禍的驚世駭俗策論,也許是這些天裏他常常聽到名字的那個杜茂德應該做的。◎,然而,等到他一目十行掃完麵前的策論之後,臉色卻變得有些微妙。

    好像平平淡淡,沒有什麽出奇之處嘛當然,他能夠非常明顯地看出這文字當中的漫不經心和敷衍意味,絕對是隨手之作,根本沒有精心雕琢。

    不過他再轉念一想,能讓謄錄所的書手給直接打回來,那些家夥又不是內簾的正副主考和同考官,理應不是內容問題,他少不得從之前兩場自己帖卷的例子來進行考量。比如說,試卷汙損塗抹,又或者不打草稿等等。可反反複複看來看去,他也沒注意到有什麽違式的地方,正打算命人叫來剛剛送卷子的人詢問,突然,他一下子覺得某些地方有些不對,遂親自倒提著毛筆杆子數了數其中一道時務策的字數。

    才五百字,怪不得

    想當初他去鄉試和會試的時候,方先生和柯先生那兩位可謂是耳提麵命,一再殷殷囑咐,字數不可多不可少,一定要正正好好,為此他和程乃軒經曆過了一番題海戰術的轟炸,就是為了把這種習慣印到腦子裏。

    比如,按照隆慶元年定下的規矩,第一場四書題要求是五百字以上。六百字以下,那麽就千萬別超出這個範圍。否則根本就不給你謄紅至於時務策,要求是一千字一道,那麽就絕對不許冗長。當然,字數太少也是不行的,要是要求三百字的題,你隻寫了兩百多。而試官卻把你取中了。那試官就等著挨處分吧



    既然這五道時務策乍一眼看上去,實在沒什麽可取之處,而且又死死卡在了違式這個釘子上,汪孚林怎麽也不可能厚著臉皮硬把這卷子給塞回謄錄所,讓他們謄紅之後把朱卷送去內簾。再說,他連杜茂德這個人都沒見過,更不要說了解,又怎會背這種幹係再次細細讀了一遍這幾篇策論,確定沒什麽可取的地方。他也索性不多想了。等翻過其他幾十份卷子,確定都沒有扭轉的可能之後,他便召了差役進來。

    “去帖卷吧”

    這一批四十餘份卷子遭到帖卷處理後不到小半個時辰,外間就有人報說。之前曾經給監試官周叢文針灸吃藥的那個廚子有十萬火急的要緊事求見一個廚子卻說什麽十萬火急,要是發生在周叢文突發心疾的事情之前,汪孚林一定會覺得那是個笑話,此刻卻想都不想就吩咐道:“傳他進來。”

    當那個身穿褐色貼裏,頭戴小帽的矮胖年輕廚子進門之後,他就隻見對方抬頭迅速掃了自己一眼,隨即便疾步上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汪爺。之前在丹桂裏是小的一時糊塗,因為之前在貢院裏遠遠看見差役事先帶著您巡場,小的知道您是此次鄉試的監臨官,就特意在丹桂裏撞運氣。此事真不是杜相公指使的,都是小的自己一時糊塗。汪爺若要怪罪,隻治小的罪過就行,萬請放過杜相公”

    聽到對方坦白當初在丹桂裏時不是偶遇,汪孚林卻眉頭一挑,不置可否。真要是僅僅如此這麽簡單,之前這家夥在明遠樓上見到他時,突然顯得那麽慌亂,不就沒道理了既然知道他是廣東巡按禦史,這次廣東鄉試的監臨官,那麽不應該早就料到自己也應該在場,還慌什麽除非此人是坦白一樁無足輕重的小事,掩蓋另一樁非同小可的大事



    想到之前周叢文那毫無征兆的心疾發作,還有這麽個廚子正好會針灸,有藥丸,他就摩挲著下巴盯住對方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淡淡地問道:“你和那位杜相公是什麽關係”



    汪孚林依稀感覺到,自己此話一問出口,對方仿佛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緊跟著雙手支地,用一種非常恭敬的口氣答道:“小的曾經伺候過杜相公數年,後來承蒙杜相公恩德,放了小的自由身,所以為了報答杜相公,又聽說汪爺對賢士素來優容,前有陳書記,後有徐相公,所以才鬥膽出此下策,想讓杜相公在您心裏留個印象。”

    “原來如此。”汪孚林嗬嗬一笑,卻依舊保持著蹺足而坐的姿態,“隻可惜你弄錯了一點,這是鄉試,不是別的場合,本憲自然不會徇私。至於你說的那位杜相公,策論違式,因此隻能送出去帖卷,這是規矩。更何況他那幾篇策論也不過寫得平平,不堪一讀,本憲也不值得為其徇私。”

    盡管看似輕鬆,但汪孚林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那都是在心裏斟酌過的,眼角餘光更是不曾放過一絲對方的反應。果然,當他評點那策論寫得平平,完全不堪一讀的時候,他就注意到那年輕矮胖廚子的肩膀微微抖動了一下,雖說不能確定是驚愕還是別的,但至少可以肯定,此人非常意外。

    “汪爺,難不成此事就沒有挽回的餘地嗎”

    “沒有。”汪孚林想都不想就回絕了他,緊跟著就仿佛漫不經心地說,“本憲和你不過一麵之緣,哪怕你之前有所機心,但卻也不值得為此罪你,更遷怒他人。你要是不甘心,可以去找周觀察設法。好歹你也救過他一命,也許他能夠為杜相公助言一二。他和周提學顯然關係不錯,到時候你的恩主就算中不了舉人,說不定也能得個恩貢,足可聊以自慰。”

    此話一出,身材矮胖的年輕廚子卻似乎有些畏畏縮縮,當即喃喃說道:“小的之前也隻是遊方郎中那一套。周爺不怪罪小的瞎折騰就已經是得天之幸,又哪敢去求周爺都是小的弄巧成拙。小的日後自己去向杜相公賠禮就是。多謝汪爺寬宏,小的這就告退了。”

    汪孚林見人磕了個頭後低頭退下,卻是哂然一笑。如今考生雖已散場回家,但在發榜之前,貢院將會繼續落鎖,試官依舊是不許進出。這不但包括內簾官。還包括外簾官,因為評卷期間出現問題,那是全體考官一同倒黴,不分內外。所以說,之前周叢文要是死了,那得等到三場之後把屍體送出貢院,可如果是活著,同樣隻能熬到發榜時重開貢院門。畢竟為防內外交通,根本不可能請新的大夫進貢院。正因為這種嚴格的阻隔。汪孚林根本不用擔心剛剛那個可疑人物能夠離開。

    好在他連對方名字都沒問過,十足十不把人放在眼裏的架勢,如此可以少許減少一些對方的警惕之心。

    等其出了門後,汪孚林就立時命人去傳之前帶自己巡視過貢院的那個門子。之前那門子得過打賞。此次複又被召進來時,自然畢恭畢敬,殷勤中還帶著幾分企盼。而當他提出,欲將其調到察院時,人幾乎歡喜得瘋了。

    要知道,貢院三年才開一次,平時就是個冷得不能再冷的清水地方。一年二兩銀子的工錢更是連填牙縫都不夠,哪裏及得上給巡按禦史當差因而,當汪孚林問他的名字時,他想都不想便磕頭說道:“小的楚福,多謝汪爺提拔”

    “好了,你下去吧,之後這幾日是重中之重,不可有絲毫懈怠。”

    楚福連忙又磕頭道謝,等到離開的時候,連走路的步子都是飄的。等出了至公堂沒多遠,他就被人攔了下來。認出對方後,之前還殷羨對方竟然有一手妙手回春的本事,救了海道副使周叢文一命,可這會兒他剛剛得了汪孚林的承諾,卻覺得足可睨視對方,當下就不陰不陽地問道:“怎麽,邱四海,攔著我幹什麽,許你見汪爺,就不許我見”

    “楚哥這是哪裏話。聽說你當初就帶著汪爺巡視貢院,現如今汪爺又親自見你,我這心裏實在是羨慕。唉,我雖說也算是給周觀察幫了點忙,可周觀察一句話都沒有,我這才厚著臉皮去求見汪爺,可結果”被喚作邱四海的年輕矮胖廚子故意唉聲歎氣,滿臉的沮喪,眼睛卻在偷偷觀察楚福的反應,待見對方幸災樂禍,他不禁心下微微一鬆。

    “周觀察那是什麽人堂堂海道副使,又是從廣東一路升上去的,從前我也遠遠見過他兩回,人前連個笑容都沒有,哪裏像汪爺這麽隨和好說話”好容易碰到這麽好的一個機遇,楚福自是樂得在人前炫耀,把汪孚林要把他調去察院當門子的事說了,見楚福訝然過後呆呆出神,他不禁更加得意,倚老賣老地在對方肩膀上輕輕一拍,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你要是把周觀察給巴結好了,說不定也能換個地方當廚子,不用回番禹縣衙了”

    見楚福趾高氣昂地離去,邱四海眯了眯眼睛,許久才沒好氣地吐了一口唾沫,心裏相當的輕蔑。不過就是去察院當個門房,這小子還以為是什麽人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真是沒見識不過,確定汪孚林把此人喚過去,隻是想收個人在身邊聽用,而不是因為對自己有什麽懷疑,找人證實自己剛剛那番說辭,他總算是心定了。他事先怎麽都沒有想到,隻是在丹桂裏隨便撞到的一個人,於是請托幫忙,竟然就是監臨此次鄉試的廣東巡按禦史

    不得已之下,他隻能借著杜茂德的卷子被帖出的機會賭一把去求情,借此試探汪孚林的反應,總算發現對方並沒有想到那麽深遠。

    現在他隻能相信,對方並沒有發現他並不是番禺縣衙的廚子。隻要晚幾天,他就可以溜之大吉了,就算追查到番禺縣衙,那也查不出他半點根腳。

    因為上頭那位大佬之命,他到廣州城中辦事,沒想到竟然能這麽巧撞見杜茂德偷偷跟人到家裏之後,他拿其家眷要挾,本打算實在不行就綁人,結果杜茂德偏偏用這次鄉試的成敗和他打賭,猜中了就跟他走,否則就算他綁人,帶過去的也是死人。但打賭選哪邊卻不是他自己決定,而是抓鬮,他無巧不巧抓到的是中,這下子簡直要抓瞎了,甚至連光孝寺某個癩頭和尚的什麽高中符也給弄了來,還買了不少所謂考題。但說實話,他已經沒抱多大期望。

    但他現在雖出不去貢院,可在杜家四周圍卻布置了人手,如果杜茂德不等發榜就人跑了,他卻還能夠拿住其妻兒作為要挾隻不過,現在杜茂德的卷子直接被帖了,把人弄回去這件事恐怕也隻能再試試從其妻兒處入手。

    而他這次混進貢院,當然不是為了杜茂德,而是此行廣州的本來目的,衝的是素來有心疾的海道副使周叢文那就是從周叢文入手,試探試探朝廷是否可能招撫。在倭寇徹底覆滅之後,他們一到沿海就成為被打擊的對象,立足艱難,而海外佛郎機人也不好對付,這總不是辦法為此,他千方百計打聽到了周叢文的宿疾,好容易在飯菜裏動手腳,讓兩個大夫上吐下瀉,又用同樣的手法小心翼翼引得周叢文舊病複發,就是為了自己能夠借此顯出來。

    他仗著自己會兩手醫術布下此局,可如今看來很可能要穿幫而且,誰能想到急救的事情竟然被人搶在了前麵,而且救人的正好就是汪孚林

    怎麽就偏偏會這麽巧呢

    “難不成是我這次遇到克星了”邱四海煩惱地抓了抓腦袋,最後決定行險一搏,晚上再到周叢文那邊去試一試運氣。

    而召來楚福做了個樣子之後,汪孚林便叫來了另一個差役。等到人抬起頭時,卻是小北這次南下帶來的葉家家生子之一葉琪。他先把事情始末給解釋了分明。眼見對方立刻滿臉凜然,道是會盯死那個廚子,他就點點頭道:“小心一些,不要暴露了你自個,安全穩妥第一。”

    葉琪正要應聲而去,汪孚林突然把人叫住。他摩挲著下巴,腦海中回憶著剛剛杜茂德的卷子,心裏生出了一個別樣的念頭。

    此人既然屢試不第,又已經多年不下場,此番突然下場,卻又如此虛應故事,究竟是幹什麽來的那違式的卷子裏,會不會藏有什麽玄機未完待續。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15:26 |
第七一四章 深夜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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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試三場結束,出場的秀才們人人都如同虛脫了一般,再加上黃昏方才散場,大多數人都會選擇晚上宿在城中,有錢又或者家不在廣州府城附近的,還會繼續盤桓到發榜為止。但是,也有人和大多數人的選擇大相徑庭,某人就是從貢院街經丹桂裏離開之後,就立刻到車馬行租了馬匹急急忙忙趕了出城,直奔家中。那便是非常清楚自己的卷子會遭到帖出處理的杜茂德。

    他之前熱衷功名的時候,多次參加鄉試,又怎會不清楚每場試題的字數要求?

    出城之後策馬狂奔,當杜茂德趕到大同村口的時候,堪堪已經天黑。他是在從海盜中逃回之後,為了躲避可能有的麻煩,舉家遷到這裏來的,並非原住民。此時,大半個村莊都黑著,畢竟,點燈要花燈油錢,村中富戶少,貧戶多,大多早早吃過晚飯熄燈睡了。在這等時分走在村中路上,卻得十分小心。好在他熟悉路途,此刻趁著天黑勒馬徐行,仿佛留意腳下道路似的,眼睛始終在往四下裏掃來掃去,不知不覺就讓他發現了幾分端倪,微微擰起了眉頭。

    當來到自家門前的時候,他輕輕敲了敲門,足足過了好一會兒,裏頭才傳來了聲音:“這麽晚了,是誰?”

    聽出是妻子的聲音,杜茂德心頭一鬆,稍稍提高了一些聲音:“是我回來了!”

    隨著他這回答,他隻聽得裏頭須臾就傳來了說話聲,緊跟著就是開房門聲,急促的腳步聲。當院門在他麵前打開時,他就隻見十二歲的兒子杜銘掌燈在前,妻子在後,全都是滿臉的驚喜。兩人將他迎進門後,杜銘卻還探出身子到外頭張望了一下,旋即砰地一聲把門給關了,繼而把燈遞給母親之後。更是手腳麻利地栓上門閂,還在那木質門閂上直接掛了一把大鐵鎖。對於這種舉動,哪怕出門時杜茂德已經有所預料,有所準備。臉色還是一下陰沉了下來。

    因此,他等到進了自家正房,立刻低聲問道:“怎麽,我進了試場之後,他們竟然還不放過你們?”

    “相公之前走時。說那邱四海見您進了試場,再加上海道副使周觀察也會去當監試官,為了監視你,同時設法搭上周觀察這條線,肯定也會設法混進貢院,這話是沒錯。阿銘到村中四下走動,隻見其部屬,不見邱四海本人。但我試圖讓阿銘出村去見他外公,卻被人攔了下來,顯然是不容我母子離開半步。而村中其他人若有和我母子來往。立刻也會有人警告我們,不要玩花樣,所以我最初索性帶著阿銘閉門不出。”

    杜妻洪氏雖說小門小戶出身,但公婆雙亡後,之前丈夫一考就是那麽多年,雖也有在社學當先生補貼家用,但家中田畝多是她操持,農忙時才雇人。而後丈夫出門遊曆,最後還鬧了失蹤,這整個家就更加完全都靠她支撐了。尤其是人人傳言杜茂德死了的情況下。她以秀才可以優免兩丁的政策說動族長出麵,一口咬定丈夫沒死,竟是一直堅持到了人回來。杜茂德回來之後要搬家,她也二話不說帶著兒子隨了他走。



    而盡管在林阿鳳身邊當了幾年的軍師。理應身家極其豐厚,但杜茂德逃出來時,隻總共取了三十兩黃金帶回,可就是這樣一筆足可改善生活的錢,洪氏卻絲毫不曾動用。用她的話來說,防止村人閑話。還是一切照舊來得好。

    所以,知道妻子的能幹,此刻又聽到她在自己離開後的這番舉措,他忍不住大生愧疚:“都是我拖累你了。”

    “相公這是什麽話?你在外多年,最危險的時候不得不委身於群盜之中,卻不忘初心,我一介女流,操持家務教養兒子,這也是我應該做的。不過,我剛剛的話還沒說完。就在我和阿銘隻能困守家中的時候,他外公那裏卻突然讓人捎信到村裏,說是突然生了重病。人是那村裏的,我認識,但這麽大的事情,對方捎來的卻是口信,卻還捎帶了一封不具名的信,我拆開一看,發現人自稱相公在廣州府學的一個同學,向某位大人推薦了相公。”

    杜茂德越聽越覺得心頭沉重,他的嶽父遠在新會,要借這個名義從那邊派真正的村人給妻子報什麽所謂重病的口信,其中花費的心思可想而知。可當聽說有人以府學同學的名義給他留信,他就有些錯愕了。這年頭的縣學和府學無不是做個樣子,很少有進學的秀才會真心去學校點卯聽課,除非縣學府學中別設書院!所以,除卻同年進學的寥寥數人,府學的秀才他幾乎一個都不熟,更何況陷身賊中數年,這些科場中人更是顯得很遙遠了。

    那一瞬間,他心裏也不知道轉過多少思緒,多少陰謀,最終簡短地問道:“信呢?”

    杜銘看到母親對自己使眼色,連忙拔腿進了裏屋,不多時就取了信來。他打開封口拿出薄薄一張信箋,隻一看那秀挺的簪花小楷,雖覺得字跡不熟,卻也立刻確定對方肯定是一位飽讀詩書的人這種小楷沒有足夠的時間磨練,絕對是寫不好的,但唯獨沒有落款!而信上的內容很簡單,對方自稱追隨了一位廣東官員,更向對方舉薦他,說他曾經得過殷正茂接見,才華橫溢,隻是稍有離經叛道,因而不容於官場……看完這封信,他忍不住竟是怔住了。

    信上那些話,看上去確實是一個投了一位好東家的秀才寫給朋友的,而稱讚他的那些話,也確實相當中肯,而且看上去顯然不知道他曾經陷身從賊,可是,如果對方隻是那麽一個秀才,那用得著通過嶽父才輾轉送來這封信嗎?那其中意思是不是指,派來接應他的,正是其東主派的人?



    可如果真是官麵中人,對付這些來曆不明之輩,何必那麽謹慎?須知隨著倭寇覆滅,官府對付海盜時,攻勢往往異常淩厲,所以這些年海盜的日子很不好過,否則憑林阿鳳曾經把林道乾打得落花流水,更敢一意孤行下呂宋。回來之後又何必如此偷偷摸摸求招撫?

    “相公看完了?”洪氏見杜茂德捏著信,臉上表情卻顯然是在出神,就開口喚了一聲。等其回過神後,她就繼續說道。“這封信送來之後,那一日黃昏,有人翻牆進了家來,道是知道相公過去曾經為人裹挾,做過一些違背自己意願的事。如今村中有陌生人流連不去,想來是這些麻煩複又找上了門。所以,他捎話說,可以借由阿銘他外公的病,讓我變賣除卻家中田產和地產之外的某些物件,做出憂心如焚想要去探病的樣子。我和阿銘商量過後,便照辦了。”



    對於妻子的這番決斷,杜茂德再想想那封信,隻覺得撲朔迷離。信上那推薦他的人仿佛不知道他過去的事,但真正找上門來的卻戳破了這層窗戶紙。可不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事到如今再裝聾作啞,再巋然不動,那就不可能了,總得先動一動,再看看對方是何反應。

    就如同他在那必定會被帖出的策論卷子中動的手腳,又何嚐不是希望,邱四海能夠看到自己在帖卷中留下的破綻,以此認為他是心灰意冷,此次之後就決定重操舊業。如此可以放鬆警惕,可以讓他在鄉試結束趕回家中謀劃脫身事宜?



    當然,他還存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希望去年初在離開群盜之中時偶遇的那位能夠在廣州。能夠助自己一臂之力。那時候對方替他引走了追兵,他才能逃出生天。事後兩人把酒為歡,更切磋過武藝,結果他完全不是對手,敗得毫無懸念。正因為欣賞對方那超絕的身手,卓然的風度。又聽說那是昔日在胡宗憲部下抗倭的呂光午,他便沒有隱瞞真名,就連在海盜中混跡的那三年都告知了對方。

    而呂光午提過今年會來廣東,他這才玩笑似的提到離鄉多年,打算今年參加鄉試,以作為離開科場的告別之禮,一時兩人便約在鄉試後發榜時,在貢院再見。隻沒想到,呂光午尚不見蹤影,邱四海這個林阿鳳的心腹卻現身了,還在廣州城中和他撞了個正著,說來說去都是他運氣太差!偏偏他還不能一嗓子喝破對方的身份,畢竟自己也是從過賊的!

    將這心中滿滿當當的擔憂也好,疑忌也罷全都壓下,杜茂德便問妻子道:“那你變賣了東西之後,此人可有再出現過?”

    “有。”洪氏看了一眼兒子,這才答道,“他說,在貢院第三場散場的當天晚上,會派人接阿銘和我一塊離開村子。隻是沒想到相公你這時候就回來了。”

    居然是今夜?也好,他本來急急忙忙趕回來,也是有趁夜逃脫的打算,那就賭一賭吧!

    杜茂德深深吸了一口氣,當即沉聲說道:“既然我回來了,那就一道走。有我在,若對方真的包藏禍心,至少比隻有你母子兩人強!”

    說完這話,杜茂德便進了裏屋去。這裏已經隻剩下了粗笨家具,所有擺設都已經不見了。此刻,他挪開床板下方的暗格,取了一把鐵尺出來。相比常見的雙旁枝鐵尺,這把鐵尺卻是隻有一邊旁枝,形同護手,中柄乃是鋒銳的尖頭,卻是日本流行的十手設計,乃是當年教授他武藝的師傅聲稱是殺了一個倭寇後繳獲來的,非常適合鎖住刀劍之類的利器。想當初在好男風的海盜之中,他也是憑著這把鐵尺以及謀勇,這才總算保住了性命和清白。

    “沒想到又要靠這老家夥了!”

    見杜茂德手持鐵尺出來,洪氏一下子認出了丈夫這把當年隨身攜帶用來防身的武器。雖說儒生可以佩劍,但杜茂德常說,佩劍太過於招搖,而且他用劍遠遠不如這鐵尺來得得心應手。而一直眼熱父親這把鐵尺的杜銘則目不轉睛,直到父親招手把他叫上前去,笑說日後親自教授他用法,他才發出了一聲抑製不住的歡喜叫嚷。此情此景,洪氏險些掉下淚來。她隻求一家三口能夠團團圓圓,不求大富大貴,可老天爺偏偏就如此捉弄人!

    早已收拾好細軟的她勉強定了定神,見杜茂德正在囑咐杜銘,她就強笑道:“你應該是散場後一路急趕回來的,肯定餓了,廚房裏還有些現成的米粉,我這就去做,大家都吃一點,養精蓄銳也好有力氣。”

    她說著也不顧父子倆是否反對,立刻轉身去了廚房,不多時便用木盤端出了三碗熱氣騰騰的米粉來。對於妻子這番心意,杜茂德又怎會不知道?再加上在狹窄的號舍中吃不好睡不好,此刻三兩口把一碗米粉吃了下去填肚子,精神不知不覺就亢奮了起來。等到洪氏又收拾了碗筷下去,一家三口坐在堂屋中也不知道枯等了多久,杜茂德突然聽到了仿佛有石子滾落在地的聲音,登時毫不猶豫立刻大步來到了房門口。

    等到拉開大門時,看到原本該空空蕩蕩的院子裏赫然有一個人,他瞳孔猛地一收縮,幹脆直接跨過門檻出去。

    靠著天上月光,跟在後頭的洪氏勉強認出,對方就是之前來過之人,連忙小聲對丈夫解說了一句。而來人發現這杜家多了一個人,耳朵又很好,捕捉到了洪氏的解釋,他就上前拱了拱手,聲音卻壓得很輕:“杜相公既然在,那就再好不過了。騾車已經停在你家後牆,若是你願意,現在就可以走了。”

    “好,那就現在走。”杜茂德知道自家沒有後門,要走後牆就必得翻牆,當下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等到那人先翻牆出去,他眼看杜銘搬了梯子架到後牆,便將衣袍前擺紮在腰間,囑咐杜銘扶著母親跟在自己後頭,便三兩步敏捷地登上了牆頭。確定那兒果然隻有一輛騾車,而車前坐著的車夫赫然就是剛剛那人,除此之外再不見旁人,他心下對這所謂的接應不禁更加疑惑重重。然而,此時此刻他也顧不得那許多,縱身一躍穩穩落地之後,他見妻子已經扒在了牆頭,就低聲說道:“娘子,放心跳,自有我接著你。”

    雖說是多年老夫老妻,可在此情此景下聽到這樣的話,洪氏卻隻覺得心頭一陣翻騰,等完全翻上牆頭後,她就再不猶豫,一推牆頭便閉眼跳了下去。等到一雙手穩穩接住了她,她還來不及開口說話,卻隻聽一聲輕響,原來是杜銘已經跟著下了地。

    “上車,有什麽話回頭再說!”

    感覺到手上被丈夫重重捏了一下,洪氏深深吸了一口氣,強擠出了一絲笑容,上車之後,她卻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小腿脛骨。

    在那兒,正綁著一把小巧的裙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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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五章 虛張聲勢,見微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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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的夜裏,車頭吊著一盞小馬燈的騾車正緩慢地行駛著,車夫一句話都沒有,車內的一家三人也全都沒有任何說話的興致,氣氛凝重得幾近窒息。

    杜茂德早已經將腰間的鐵尺給取了下來,握在右手,表情赫然是少有的嚴肅。而杜銘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瞥見母親一直摩挲著小腿,聰敏的他不用想都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少不了也輕輕按了按懷中。那兒有當初舅舅送給他的一把牛角匕,雖說很短,據舅舅說是用來裁紙的,可在眼下這種危機四伏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不能一味靠父母保護。回憶著自己聽過的那些傳奇,那些有名的俠客故事,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不停地給自己鼓勁。

    哪家少年沒有一個英雄夢?

    就在這不辨方向,更不知道時辰的黑夜中,車廂中的三個人突然聽到幾聲刺耳的呼哨。幾乎是一瞬間,杜茂德隻覺得整個人都驟然繃緊,而就在這時候,他卻隻聽外頭的車夫開口說道:“杜相公,你隻管保護好你家娘子和公子,我家主人早料到有人攔截,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這車廂乃是特製,刀劍弓矢不入,你們三個且坐好,我要加速了!”

    杜茂德來不及回答,更沒時間追問,就一下子覺得之前慢吞吞的車一下子速度快了起來。一手緊握鐵尺的他隻能用另外一隻手扶住了妻子,同時又用鐵尺輕輕敲了敲車廂板壁,這才發現那木材確實極其堅實厚重。等閑弓矢刀劍難傷。然而。即便外間馬鞭聲清脆。車速也相當快,可隻靠這特製的騾車以及那車夫,他卻絕不相信就能攔住後頭那些非同小可的追兵。



    他是在海盜之中廝混了三年多的人,當然知道這些家夥並不止水戰了得,如邱四海這樣的人亦是馬術精熟,武藝更是百裏挑一。果然,他很快就聽到了後頭追來的急促馬蹄聲,以及那一陣高似一陣的吆喝。其中。有人更是用破鑼似的嗓門叫道:“杜秀才,你別忘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就憑咱們知道你這名字,回頭散布出去,你一樣別想在廣東立足。還不如乖乖跟著咱們回去吃香的喝辣的,大¥ding¥dian¥小¥說,2≯3●o< s=”arn:2p 0 2p 0”>s_();家可不會虧待嫂子和侄兒!”

    杜茂德隻覺一顆心猛地一緊,可那聲音卻還有恃無恐地叫道:“再說了,你別忘了當初打官軍的時候,你也有份!”

    “杜相公,別分心。隻要把那夥人全都拿下,那就了結了!這種窮凶極惡之輩說的話。誰會信?”

    聽到車夫的提醒,又發現妻子死死拽住了自己的手,杜茂德輕輕舒了一口氣,把那些患得患失都丟在了腦後。然而,騾車畢竟不比快馬,不過頃刻之間,他就隻覺得身後那些人已經追得很近了,ding多不過十餘步遠,一時間,那種猶如芒刺在背的感覺頓時逼出了他一身汗來。

    而後頭的追兵眼看騾車近在眼前,雖說車中人全無答話,卻都覺得手到擒來,一時大呼小叫,好不囂張。就在有人堪堪追到和車廂平齊,正探出手去想要敲板壁,半是警告半是震懾杜茂德的時候,這人陡然之間隻聽一聲大喝,緊跟著,他隻聽一聲破空厲響,身下坐騎就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嘶。意識到坐騎恐怕遭人偷襲,嚇了一跳的他正待跳馬,卻已經來不及了。

    隻見那匹高速行進的馬朝著右側頹然倒下,一時反應不及的馬上騎手隨著坐騎一同重重摔了下去,又哪裏能看到馬脖子上紮著一把甩手箭,深深的傷口此時此刻正汩汩流血?

    百忙之中回頭射出一枚暗器的車夫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自顧自地嘀咕道:“幸虧我跟碧竹那丫頭練過兩手……不過,總算是到這了!”

    他用力揮了一記鞭子,耳聽得素來溫順的騾子也發出了一聲痛呼,硬生生將本就已經很快的速度又提高了三分,而車後那些追兵則因為那連人帶馬倒伏一旁的家夥,仿佛稍稍放慢了幾分速度,他就再次頭也不回地說道;“杜相公,一會兒你記住就呆在車裏!”

    果然,海盜們雖說因為同伴受傷而暫時受阻,須臾卻激發出了凶性,一時拍馬追得更急。就在騾車拐過一個彎時,追兵竟是又已經追到了十幾步遠處。就在這倏忽之間,車中神經繃緊的杜茂德隻聽到後頭突然傳來了巨大的動靜,仿佛是人仰馬翻的聲音,腦海中登時生出了一個念頭。

    陷阱?又或者是絆馬索?無論是哪種可能,怪不得之前車夫一再隻是狂奔,除卻一次暗箭之外,再未有多餘的舉動,卻原來正是為了引人不顧一切瘋狂追來!大概,也有讓這些人遠離村子的緣故,是怕村子裏還有同夥嗎?可是,這仿佛是看準追兵和騾車的距離這才拉起絆馬索的,莫非還有埋伏?

    在漆黑的夜裏連續設下兩道絆馬索,一時間後頭追兵一下子少了一半,然而仍有幾騎人僥幸沒有中招,而是連聲大罵瘋狂追了上來。而騾車在先後兩次加速之後,此刻卻仿佛是騾子力竭,速度竟是越來越慢。車中的洪氏便隻聽得車後傳來了咚的一聲悶響,仿佛有人用刀劍泄憤似的砍向了車廂,登時心裏猛地一顫,偏偏這時候,騾車完全停了下來。

    “鎖好裏頭的門!”

    隨著這一聲喝,那車夫一把抽出身旁的長刀,立時跳下車來,卻不是攻敵,而是先割斷了騾子的韁繩。雖說還有車套架在它脖子上,但卻至少可以保證別人無法在他下車後把車駛離。果然,他一下車便陷入了兩邊夾攻的境地,而另外兩個僥幸躲過絆馬索的人,則是在馬上乒乒乓乓對著車廂好一番劈刺砍擊,奈何這車廂沒有窗戶,僅有的一扇門被杜茂德依言鎖死。他們竟是無從下手。一番泄憤後便幹脆轉向了那車夫狂攻。

    然而。海盜們精通的到底並非馬戰,居高臨下的攻擊非但奈何不了身材矮小的車夫,反而使得坐騎幾番遭襲,到最後四人不得不跳下馬背合圍對方。一個身材最最魁梧的大漢更是獰笑道:“我倒要看看,你還能耍什麽花招!”

    “耍花招?嗬嗬,你們弄錯了,那隻是因為我不想放走一個!”

    此時此刻,已經有敏銳的人聽出這車夫說的並不是廣府話。可就在有人醒悟到這一dian的時候,就隻見漆黑的夜裏倏忽間傳來了鼓聲鑼聲,緊跟著,他們便仿佛看到路旁黑影憧憧,旋即便有七八條大漢從漆黑的夜色衝了出來。如果說之前是他們以眾淩寡,此時此刻情形卻是完全倒轉了過來。曾經遭到過官軍一次次圍剿,又一次次最終逃脫直至如今的幾人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全都有一種大勢不妙的感覺。

    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們隻聽得背後的騾車中傳來了杜茂德的聲音:“就像你們說的,既然我曾經在你們當中呆了好幾年。又怎會不準備萬全?這裏可是埋伏著南海衛和廣海衛精兵五百,勁弩一百張。你們盡可試試那番威力!”

    那魁梧大漢終於遽然色變:“杜秀才,老大和大夥都待你不薄,你就這麽絕情絕義?”

    “誰讓你們逼我的?我本來已經過得好好的,是你們非要讓我出山,既如此,我當然隻能拚一拚,通告官府拿你們這些賊寇!”

    “呸!”那大漢氣急敗壞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待見來敵井然有序,竟然結陣上前,隻一個照麵就把兩個同伴打翻在地,他終於再無猶豫,立刻丟下兵器舉起雙手道,“我投降!各位別聽杜秀才胡言亂語,我家頭目林阿鳳本就是派我等來求官府招撫的,絕無半dian歹意!”

    有他這麽帶頭,原本還想賭一賭試試看能否衝出重圍的另外一人登時有些遲疑,可就是這麽一遲疑,車夫模樣的矮漢驟然暴起,直接把人撲翻在地。眼見身邊已經是圍上三人,那人隻得鬆開手去,可正想要說什麽的時候,頸後卻挨了一下重擊,頓時什麽都不知道了。不止是他,之前被打翻的兩人,那棄械投降的魁梧大漢,全都被人直接打昏了過去,隨即就有人將這些人的衣衫剝光,通身都搜索過之後,隻留下一條短褲,這才用麻繩捆縛了起來。

    不多時,馬車後頭頗遠處傳來了一長二短的三聲呼哨,正忙活的眾人頓時舒了一口氣,知道是那批落馬的人也都收拾了。直到這時候,之前那車夫方才來到了車前,用手指敲了敲車門,笑著說道:“杜相公,追兵已經一網打盡,您要是願意,就可以出來了。說起來還多虧了相公急智,要不是您說早就通告了官府,還說什麽廣海衛南海衛精兵數百在此,這些家夥負隅頑抗,就算我們做出了伏兵眾多的樣子,恐怕還得打上一陣子,說不定我們這些人還得死傷幾個。”

    車廂中的洪氏和杜銘母子原本聽杜茂德開口說已經報了官,全都又是驚喜,又是擔憂,驚喜的是不怕這些人繼續威脅自家三口,可擔憂的是官府倘若聽說丈夫有從賊的經曆,萬一追究起來,杜茂德恰是不死也要脫層皮。可聽到外間人這麽說時,他們卻不由得驚訝了起來。麵對妻兒那狐疑的目光,杜茂德苦笑一聲,上前去開了車門之後,這才撩起身上那儒衫的前擺,徑直跳下了車,隨即拱了拱手。

    “雖說剛剛我是虛張聲勢,然則既然是各位在此,我也不算狐假虎威。早已聽聞新任廣東巡按禦史汪爺為人雷厲風行,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尋常。”

    “啊?”

    車廂中的杜銘已經懵了。才十三歲的小少年,本來聽到父親侃侃而談說什麽南海衛廣海衛,什麽精兵設伏,他那高興勁簡直是別提了。畢竟,這次是因為事情非同小可,母親才對他說明了父親那段為了保命不大光彩的經曆,小孩子總是崇拜英雄的,在母親的正統教育下,海盜自然算不得什麽英雄。可是,外頭那些人轉眼間又殘忍地戳破了他的期待,原來他們並不是朝廷兵馬!可是,就這麽一會兒功夫,父親竟然又說,那是新任巡按派來的人!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洪氏也同樣滿臉茫然,可要說最最大吃一驚的,卻是外頭那些人了。今夜充當車夫的趙三麻子足足愣了好一會兒,這才貌似憨厚地笑說道:“杜相公還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這話可是要嚇死人的。”他多了一個心眼,沒承認,卻也同樣沒否認。

    “之前那封信,應該是汪爺新聘的幕僚徐相公寫的吧?我雖與他不過數麵之緣,這次進城趕考鄉試,卻也聽說過他的事情。他在信上固然沒有把話說明白,可新投了明主,東翁卻又得其如此讚譽的秀才,我是想不出新近廣東官場還有別的人物。更何況,今夜這番誘敵之計頗有章法,和之前汪爺在香山縣召集諸商重定濠鏡格局,而後又在廣州城中力降諸多官員,都是謀定而後動,再加上之前那些線索,我若是還猜不出來,豈非太遲鈍了?”

    你倒是不遲鈍,可要是我說今夜的事情,還被關在貢院裏的公子根本不知道,你該是什麽表情?

    趙三麻子幹笑一聲,終究沒敢揭破這一茬,打了個哈哈後就爽快地承認道:“不愧是杜相公,見微知著。眼下既然已經拿下了這些人,半夜三更在這荒郊野地,卻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這樣,請和尊夫人以及小公子下車騎馬,至於這些擒獲的俘虜則安置在車中,先行送到穩妥的地方關押。若是尊夫人不便,我那邊備有雙鞍馬,小公子就和我同乘一騎,如何?”

    既然確定對方真的是新任廣東巡按禦史汪孚林派來的人,杜茂德心頭大石放下,當即爽快答應了下來。等到在城外某處臨時安置了半宿,他再進城時,他便和洪氏杜銘母子同乘一車,這次卻不是之前那連窗戶都沒有的悶罐子車了,車廂軒敞,窗戶很大,足以讓很少進城的杜銘大飽眼福。至於那些昨夜的伏兵,則仿佛和他這一行人不是一道進城的。而進城的路引更是完全沒有用到他這個秀才露臉,從始至終連多問一句的人都沒有。

    然而,就當他以為會直接去察院時,最終車馬停下的地方,卻是在一座僻靜的宅院前。下車的時候,他看到那低調的門庭,忍不住略微猶疑了一下,但還是叫上同樣滿臉疑惑的兒子扶上妻子,一同進了門去。才剛進院子到二門口,他就聽到了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

    “這下子又抓了七個?加上那次在新昌拿到的四個刺客,還有兩個殺人劫船的佛郎機人,再這麽下去,這裏都快變成察院的牢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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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六章 藏頭,抄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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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蛟龍歸海,龍騰在即?”

    當汪孚林找了個空子,差遣混進貢院的那個葉氏家仆葉琪,趁著夜晚的空子把被帖出的杜茂德那份卷子給重新弄了回來,而後通過每列字頭尾的各種規律排列組合,最終發現了某一張答題紙上的這八個字時,他一下子就把監臨官的使命給拋到了九霄雲外,取而代之的是對這新發現一絲線索的興趣。如果此人故意答了這樣的策論,杜茂德此次來參加鄉試的原因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閱卷官總共要看這麽多卷子,絕對不可能看出杜茂德這裏頭的玄虛,而且每篇策論字數不夠,肯定是要遭到帖卷處理的。難道還指望別人看出其中的隱喻?或者說帖卷本來就在其意料之中,甚至是等著帖出去給人看的?

    既然一時半會想不明白,汪孚林本打算差葉琪把那卷子給重新貼回去,可轉念一想,他突有幾分試探之意,遂吩咐葉琪把那卷子貼回去之後,誘使邱四海去重新注意到這份帖卷。果然不出他所料,當葉琪拐彎抹角通過好幾個人提到幾分帖出的卷子頗有文采之後,邱四海也趁機去圍觀了一番,卻在杜茂德的卷子下流連了許久。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對方一定好生研究了一下卷子,很可能發現了端倪。



    畢竟,那藏頭的八個字非常容易找,但前提是得有閑,得細細看,時間緊任務重的閱卷考官是沒空看的,更何況這卷子根本就沒機會送到內簾官跟前!如此說來,邱四海那家夥竟然還認識字?



    既然心頭縈繞著這樣一件事,在接下來的一天天日子裏,他卻不像其他外簾官那樣,想方設法插手此次鄉試錄取的舉人名單以及名次。而是優哉遊哉,半點不插手。然而,他不去攬事。別人卻終究不敢完全撇開他這個唯一可以監臨內外的巡按禦史。

    畢竟,他可算得上是兩廣總督淩雲翼的代表。

    隻有汪孚林自己知道。此番鄉試,淩雲翼根本就沒吩咐他要幹預考試結果,隻特意囑咐了公正兩個字。他也摸不準對方到底是真這麽想,還是僅僅做個樣子,真正的囑托是吩咐了別人,故而幹脆也懶得想那麽多,一切秉持本心而已。

    這一日,當正副主考和幾個同考官邀了他去監督排名次時。他便直接過去了。可這一去,發現自己竟是給別人吵架當仲裁的,他就不免後悔不該來這一趟,幹脆隨手拿了那些即將成為舉人的秀才卷子一份份看,雖是快速瀏覽,但他也不得不承認,至少名列前茅那幾個人的水準確實很不錯,比他當初現在都強!



    而同考官們還在吵,正榜末尾和副榜的人選問題要吵,備卷不夠要不要搜全部落卷要吵。五經房的五經魁要爭,而五經魁中誰才是鄉試解元更是要爭得麵紅耳赤。哪怕等到正榜基本定下,到了拆開彌封。開始倒填最後五名榜單的時候,還是吵個沒完。

    “我這房中徐兆奎文字最佳,文體更是穩重!”

    “穩重就是死氣沉沉,自然是這鄧宗齡的經義為冠!”

    “誰說的?南海人王學曾的文章,風骨凜然,正是名臣風範!”

    “各位還是省省吧。當然是鄭偉。此人那是番禺名士,若不能為解元,傳揚出去,我看各位會不會被人戳脊梁骨罵取士非人!”

    汪孚林很想歎氣。尤其是當正副主考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而這五經房的同考官竟然扭頭看他。赫然意思是讓他來決定前五名歸屬時,他就更不這前五名都是舉人不錯。可解元寶座對於士子來說何等要緊?說不定某些人明年就能及第,也就是差不多和他平起平坐,甚至會進翰林院為庶吉士,他這不是平白無故得罪人嗎?因此,他想都不想就推脫了。



    “各位才是閱卷的內簾官,按照規矩,拆開彌封之前,名次不就已經有定論了?既然如此,該怎麽填怎麽填。隻要不違各位本心,遵照文章好壞,那就行了。要是真的實在決斷不下,就請二位正副主考酌情審定。”

    幾個同考官原本也是做個樣子,見汪孚林似乎來真的,他們方才麵麵相覷了起來。他們大多都是布政司兩位布政使以及前任石巡按聘取來的,按察使凃淵隻秉公請了一位副主考,所以他們分外擔心汪孚林雞蛋裏挑骨頭,尤其是聽說了這位到了廣東後那眼睛裏不揉沙子的名聲。所以,這一次的評卷,哪怕布政司有所授意,他們也隻敢把得了囑托的人名次放在後頭,而且特意把前五名留出來。

    他們想讓汪孚林代表淩雲翼做決定,可沒想到汪孚林竟然真的啥都不管!

    直到這時候,主考官江西吉安府學教授劉明學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便沉聲說道:“既然汪巡按如此說,便照之前所議,番禺人徐偉這份卷子,該當為頭名解元!”

    第一名定了,接下來的名次自然也就容易定。這下子汪孚林才算真正見識到,所謂嚴格的規章製度,在現實中根本不可能完全嚴格貫徹。傳說中說是最後填榜才拆彌封,可這規矩和事實完全不同。別說殿試的時候天子大多迷信,有時候看到一個好名字就會給人一個好名次,看到一個不合心意的名字就會把人往後挪,就是鄉試這些考官,要是真的不知道誰是誰,隻憑謄錄出來的朱卷,萬一把上頭關照要取中的人給黜落了怎麽辦?

    更不要說,前十的名次問題是大有門道的。

    正榜填完,等到提調官韓守約填了副榜,這兩榜完全齊備,由其護送了出去張貼,這鄉試終於告一段落,汪孚林這才覺得整個人都活了過來。而這時候,在貢院裏硬生生捱了十幾天的周叢文終於得以離開回家,和進來時的精神煥發相比,離開時的他雖說還談不上形銷骨立。但那也是得用兩人攙扶著出去,即便如此,周家人過來接時。依舊為了他的劫後餘生喜極而泣。而汪孚林出貢院時,卻還特意掃了一眼兩邊牆上的那些帖卷。

    在這發榜的大好日子。又有幾個人會去關注卷子遭到帖出處理的那些失敗者?

    同樣匆匆離開貢院的,卻還有邱四海。他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多了個尾巴,因為在貢院的那些天,汪孚林宣召過的幾個差役他都一一試探了一遍,除卻楚福這個幸運兒,其餘人都不過是被叫去吩咐某事而已。而且直到汪孚林出貢院為止,都根本就不曾再見過他,仿佛完全忘了他這個人。這也讓他確信之前是糊弄了過去。此時此刻,已經探聽出了周叢文一點點口風,同時又從杜茂德那帖卷上看出玄虛的他滿心歡喜,興衝衝地出城趕往了杜家。

    本來隻要朝廷真的有心招撫,杜茂德答應或否無關緊要。但朝廷朝令夕改,翻臉無情,這例子實在是太常見了。有一個秀才功名,比較熟悉官場的謀士在,上上下下的人才能高枕無憂!更何況,家裏上至大佬林阿鳳。下至尋常小嘍囉,對這位當初可都很服氣。



    此時此刻乃是大白天,因為今年天公作美。此時是收割季節,村中人多數都到地裏忙活去了,走在其中不見什麽人。可邱四海走著走著就發現不對勁了。就算村民不在,他用軟硬兼施的手段買通一戶人家,以討債為名安插在此,實則是為了看守杜家母子的那七八號人呢?就算不能全都出來閑晃,也總不至於一個人都不見吧?

    當他來到杜家門口,使勁一推,大門卻紋絲不動的時候。他心裏那種不安的感覺更是到了頂點。思前想後,他沒有貿貿然進入杜家。而是回到了之前那戶自己買通的人家,謹慎地在四周圍踩了踩。發現確實沒人窺伺,他這才去敲了門。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當對方原原本本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和盤托出的時候,他不由得眉頭緊鎖。

    竟是杜茂德從鄉試考場回來之前幾日,其妻洪氏家中派人報信,說是其父重病,洪氏就開始和兒子就開始變賣家當,聲稱要籌款回鄉探病。可是,就在鄉試三場結束之後,杜茂德回來之後的那個晚上,邱四海放在這家裏,聲稱是找杜茂德討債的那幾個人半夜三更出了門,就再也沒回來,這戶的主人去杜家探了探,隨即就發現杜家一家三口也悄無聲息全都消失了!

    對於這樣的進展,邱四海想到自己那幾個不見蹤影的部下,第一反應便是杜茂德耍花招下了殺手——別看那隻是個秀才,但隻憑之前此人在他的頂頭老大林阿鳳那邊當軍師時的連番設計,他便毫不懷疑對方能夠辦到這種看上去極其困難的事。在他看來,若非因為杜茂德堅決反對林阿鳳去打呂宋,事有不成後就幹脆抽空子跑了,說不定林阿鳳也不至於在呂宋花了那麽大功卻損兵折將,不得不悄悄重回粵閩以求恢複實力,重整旗鼓。

    要不要再去杜家看看?

    雖說邱四海知道自己此刻最正確的反應就是立刻離開,可出來的兩件事隻有一件有些眉目,另外一件卻砸得不能再砸,他還是心有不甘。眼見那戶主人解釋完之後就慌忙關門,仿佛生怕他追究,他在心裏反反複複思量了一陣子,最終決定還是去杜家探個分明。然而,等到他翻牆進了院子,又推開門走進大白天卻昏暗而空蕩的正房時,卻隻聽噗噗幾聲輕響。他憑著本能地反應趴倒在地就是一個翻滾,可和意料之中的利箭又或者暗器不同,隨著那聲音,屋子裏幾根蠟燭突然點亮,那陣勢就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操縱了燈火似的!

    就是這微微一愕然,他隻覺得一包不知道什麽東西突然兜頭兜臉撒了下來,這一驚登時非同小可,慌忙閉眼的同時閉住呼吸。可就是這樣一耽擱,當腦後勁風襲來的時候,他隻能做到勉強偏頭躲過要害,但仍是挨了重重一下。他隻來得及聽到一聲嘿然冷笑,隨即就失去了意識。

    次日晌午,站在小北那宅子後院臨時當成牢房的正房門口,透過門縫,汪孚林看到身上隻剩下一條短褲,光溜溜五花大綁蒙著眼睛堵著嘴被扔在地上的邱四海及其七八個手下,想想西廂房裏是付老頭那四個,東廂房是兩個佛郎機人,對於小北嘀嘀咕咕關於把她這當成牢房的抱怨,他隻能岔開話題道:“你下手真是太快了!”

    “你不是說讓秀珠去試探嗎?我就派她去了啊。一聽說和海盜有關,她就和打了雞血似的滿身是勁。她和碧竹一塊去那大同村,兩人扮成投親的姊妹,很容易就打聽到了有人住在村裏一戶人家,七八個人都是向杜家討債的。她們倆機敏,和村裏一戶人家竟然攀上了親,所有情況都摸清楚了。既然知道那些不是好貨色,你又在貢院,我當然隻能把杜家母子盡快接出來,隻是沒想到杜秀才一出貢院就回去了。”

    和邱四海被困在貢院中,和外界沒法聯係,如此就沒辦法知道杜家的變化一樣,汪孚林因為比那些散場的秀才們晚了六天出貢院,而後又被凃淵派人接了過去問周叢文的病情,緊跟著又被周家來人千恩萬謝纏住了許久,當天夜晚才回到察院,這才得到杜家三口人已經被接出來的消息。等到今天好容易和小北見麵,他就發現,他這個太能幹的妻子竟然不但把杜家三口人給弄了出來,還靠著安排杜家三口人離開作為誘餌,通過那輛車引出了大同村中的幾個海盜,半路上又是埋伏,又是陷阱,把人一網打盡不說,連邱四海也拿了!

    “我當然不是怪你,你動作萬一慢一拍,說不定杜茂德就被他們裹挾走了,而若是留下邱四海一個人在外頭,他要是跑了,呂師兄他們那兒的問題就大了。”汪孚林嘴裏這麽說,心裏卻在迅速思量此事後續應該怎麽處置。畢竟,呂光午和鄭明先等人至今還沒消息送來。

    “就是這道理。不過杜茂德也說了,來的都是邱四海的心腹,那天晚上為了攔截他,應該人都到齊了。大同村裏我也確認過,再無外鄉人逗留。”

    “嗯……話說杜茂德那麽聰明的人,就沒問你這些人救他是圖個什麽?雖說有徐生那封信,可他隻怕連徐生是誰都未必知道。”

    “你這就錯了。杜茂德已經猜出來了。”見汪孚林滿臉驚訝,小北就微微一笑道,“新跟了一位身在官場的好東家,又肯為了他一家安危如此奔波,除了剛剛到廣府巨室潘家主持公道,給身邊新聘的幕僚徐秀才洗脫汙名的廣東巡按禦史汪爺,還會有誰?”

    咳咳咳——

    汪孚林被這個出乎意料的回答給嗆著了,但那是因為小北這說法,真要說意外,他卻也不覺得。如果連那麽明顯的事情都看不出來,杜茂德當初又怎能在那些海盜當中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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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七章 賓主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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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廣州這種地方,除卻那些講究規矩的大家女眷,尋常富貴人家出入不是騎馬,便是涼轎,又或者是雙麵紗窗透氣的騾車,如同杜茂德此刻做的青布紗窗小轎,就比較少見了。此時此刻,坐在其中的他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此行路途,因而也能清清楚楚地知道,這確實是前往察院的路。於是,當轎子真正在察院後門停下,而後一個隨從笑臉相迎時,下了轎子的他不由得正了正頭上的垂帶軟巾,這才進了門去。

    他卻是心知肚明為何不走正門。畢竟,自己的另一重身份是見不得光的。

    察院內外三進,那隨從帶著他從後門進,卻隻是把他引進一道角門就垂手退了下去,接下來迎候的卻是一個圓臉少年。對方向他深深一揖,隨即笑著拱手一揖說道:“杜前輩,晚輩是陳炳昌,汪爺的書記。”

    “見過陳書記。”汪孚林身邊兩個幕僚,全都是秀才出身,來曆卻各不相同,杜茂德進城赴鄉試的時候就都聽說過,此刻立時一絲不苟還了一禮。



    兩人彼此做了個對揖,陳炳昌這才在前頭引路,一直把杜茂德引進了一座堂屋門口,他便開口說道:“汪爺起居會客,或在前院廳堂,或在二院裏的書房,這裏是平時汪爺起居閑坐休憩的地方,東廂房裏是我和徐前輩的居所,西廂房說是留給杜前輩的。”



    杜茂德自打意識到自己那點事情竟然被汪孚林摸得一清二楚,什麽顧慮之類的就早拋開了。可是,不管究竟是不是徐秀才推薦了自己,就憑汪孚林竟然提早布置,解決了他最大的危機,此刻又是自己人尚未受聘。地方卻已經騰了出來,他就不得不在心中承認,光是禮賢下士這一點。汪孚林就直接甩了他所知的州縣主司幾條街都不止。雖說聘取幕僚這種事,大多數時候是主擇賓。但幕賓又何嚐不是時時刻刻都在擇主,生怕壞了名聲?

    “多謝陳相公提醒。”他平定了一下情緒,卻在進門之前,壓低聲音說道,“隻陳相公日後還請留心一些,有時候,還需話不說盡。”



    陳炳昌忍不住呆了一呆,直到杜茂德進門之後。他一邊琢磨著一邊回自己的屋子,卻在臨跨進門檻的時候,稍稍意識到了其中深意。雖說他已經非常注意人前人後的差別,但不得不說,相比徐丹旺和杜茂德這兩個新近又或者即將招攬的秀才,他和汪孚林的關係要親昵得多,這從汪孚林平日對他的稱呼上也能看得出來。以至於他總會忍不住多逾越半步,說不該說的話,做不該做的事。

    想到這裏,他輕輕用拳頭敲了敲自己的腦門。自言自語地說:“以後記住了,得多聽多看,少說少做!”

    而杜茂德一進正房。目光就落在了正中央大案後那含笑而坐的年輕人身上。正房中的陳設非常雅致,其中不乏某些名家字畫,珍奇器具,但是這會兒那一身玉色衣袍,看上去就和尋常秀才沒什麽兩樣的青年正在寫字,那閑適自如的儀態與這環境和諧地融合在一起,竟是比那些字畫更像是一幅閑居圖。盡管他早就聽說過這位新任巡按禦史的年紀,知道他那年輕外表下的老辣手段,此刻仍然不禁發怔片刻。這才上前施禮。

    “坐,不是公堂奏對。隻需隨意。”汪孚林此時笑嗬嗬丟下之前寫給譚綸的一封未盡之信,這才直截了當地說道。“徐生之前受我之命,去了濠鏡,臨走前向我推薦了幾個人,其中第一個就是你。如果隻是如此,我也不至於在大同村安排如此大費周章的布置,可因為我之前聽說過你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事,這才未雨綢繆。”



    落座之後的杜茂德本還以為汪孚林要寒暄一下,可對方竟然就這樣單刀直入挑明早就知道他過往的緣由,他心裏登時一動,忍不住問道:“難不成汪爺認識新昌呂大俠?”

    自從丹陽邵大俠事件之後,汪孚林對大俠兩個字就很不感冒,此時聽到杜茂德這稱呼,他很想糾正,但最後還是略過此節。他當然不會說,呂光午奉老師何心隱之命遊曆天下,遍訪草莽英雄,而是輕描淡寫地說:“不錯,我和呂公子相識已久,而且此前才剛剛見過麵。”



    饒是杜茂德聰明絕頂的人,此刻卻因為驟聞恩人兼故人的消息而又驚又喜,本能地認為自己的事情是呂光午透露給汪孚林的。盡管他之前在貢院故意做那幾篇絕對會被帖出的策論,想要讓邱四海釋懷,想要引來呂光午,最終好像都沒有成功,但發現如今自己逃脫一劫還是因為呂光午,他不禁充滿了謝意,但同時更感激的,還有隻聽徐秀才和呂光午先後舉薦,便這般煞費苦心維護了他一家三口的汪孚林。

    當下他立時離座起身,到中央下拜道:“學生和家中妻兒能夠保全,多虧汪爺!”

    汪孚林立刻從大案後站起,上前來將人扶起後,他就笑嗬嗬地說道:“你也不用謝我,我也不妨明話對你說,我此來廣東,本為協助淩製台撲滅羅旁山瑤亂,誰料因緣巧合,先是濠鏡之行,管了管海貿,進而卻受淩製台之命,不容粵閩那些海盜再生事端。我用徐生,是因為他能和佛郎機人交流自如,通曉濠鏡的情況。我用你,則正是因為你那段過去。”

    杜茂德從前見過殷正茂一麵,和廣州各級官員,也多多少少有過少許接觸,深知這些官場中人往往都喜歡事事賣關子,雲裏霧裏讓你捉摸不透,汪孚林如此開門見山,他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卻反而有一種輕鬆的感覺。因而,等到汪孚林鬆開手,他也同樣非常直爽。

    “汪爺看重,學生本不敢辭。但海盜之中,一無信義,二無仁德,講的是利益。講的是實力。若無實力,少頃便被人吞並。若無利益,雖兄弟卻會反目成仇。今次邱四海等人想要把我帶回去。是因為如今林阿鳳因受重挫於呂宋,潛回粵閩一帶後。又因為官府打擊不斷而日益窘困,而若有我居中謀劃,別的不說,至少他在合縱連橫吞吃其他海盜方麵,能夠更遊刃有餘,但他們此來最重要的目的卻是,林阿鳳麾下這些人有意歸降。”

    邱四海被拿下之後,小北卻並沒有立刻命人審問。汪孚林也一樣不急。這種死硬的海盜,若是一開始就讓其自認為很重要,那麽必定會玩弄各種各樣的花招,相反如果將其棄若敝屣似的丟在那不聞不問,那麽到時候說不定還有些別的收獲。但是,杜茂德竟然知道這些家夥辛辛苦苦潛入廣州的目的,這對於汪孚林來說,仍然是非常意外的驚喜。

    當然,他絕對不會認為,這些人此來的目的是為了歸降。那麽呂光午和鄭明先的行程就會非常順利和安全。畢竟,朝廷在招撫的這方麵信譽很差,當然。海盜在歸降這方麵同樣聲名狼藉。可以說,兩邊都是半斤對八兩,全都好不到哪去!

    “這些都是邱四海透露給你的?”

    汪孚林微微眯起眼睛,見杜茂德點了點頭,他又詳細詢問了一些細節,直到得知林阿鳳麾下已經從最初鼎盛時的號稱上萬人,幾百條船——當然這個數字要打無數個問號——淪落到現在隻剩下幾十條船,頂多隻剩幾百號人,他就默默沉吟了起來。許久方才問道:“那林道乾呢?”

    “林道乾也可能已經潛回了潮州府。畢竟,他在暹羅北大年乃是外人。當地土人雖說對他頗多推崇,也有不少人加入他麾下。但他還是希望鄉人能夠多一些,否則萬一土人叛亂,他就捉襟見肘了,而且暹羅王據說因為朝廷幾次嚴命,打算把他攆走。而林阿鳳沒法在呂宋存身,也一樣是因為麾下人馬損失慘重,扛不住那些佛郎機人。”

    杜茂德隻知道,攻占呂宋的佛郎機人和如今在濠鏡也就是澳門生根發芽的佛郎機人似乎有點區別,但更深層次的東西,他還不甚了然,但這並不妨礙他洞悉到一點深層次的內涵。

    “畢竟,那些攻占呂宋、滿剌加等地的佛郎機人,據說是得到了他們國家朝廷的支持,而林道乾林阿鳳等輩,卻是被我朝視之為叛逆,就算招撫,也是令其上岸為民,不許再下海,如果不從便發兵清剿到底。所以,此消彼長,這些海盜也許一仗突襲能夠打佛郎機人一個措手不及,但若是拚持久,卻是後繼乏力。說到底,這就是烏合之眾和一國之力的區別,不論佛郎機是大國,還是小國,都是如此。”

    對於這樣的回答,汪孚林無疑相當滿意。能看出這其中的區別,這說明杜茂德是有真材實料的。又詢問了此人對粵閩群盜的其他了解之後,他就指著案頭的東西說道:“這是我從徐生那裏拿到的一些筆記,是關於佛郎機人的,這件事原本該徐生去做,但現在卻要勞煩你主持。所謂的佛郎機國,實則包括了西方許多國家,其中地理國情實力等等各不相同,從前我也陸續了解過一些,也做了些相應記錄,這些都要整理出來,以便我上奏朝廷。另外,我之前和濠鏡那位賈耐勞主教約定,送幾個人去他們的聖保祿修院,學習一下他們的語言,以便於翻譯他們的書籍。”

    “要知道,和從前的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蒙古不一樣,佛郎機人來自海外,文字並非借助我朝方才形成,必有其獨到之處。而且其揚帆馳騁海上,實力不凡,需要加深對其了解。朝中某些老大人固步自封,哪怕我這上奏他們未必理會,卻也不能不做。人選我會通過濂溪書院找一些,你日後如果有空,可以和陳炳昌一塊把把關。”

    杜茂德身處廣東,又曾經跟著海盜下過南洋,對於佛郎機的了解自然也遠勝過普通官員,聽到汪孚林如此說,他隻覺得心悅誠服,當即凜然應道:“學生定當盡心竭力,先將這些筆記整理出來,以供汪爺參閱。”

    正事說完,接下來的談話自然而然就輕鬆了。對於之前自家三口人的落腳點,杜茂德心中有些猜測,但一直很默契地沒有多問,卻沒想到汪孚林直接開口說道:“你家中妻兒倘若回城外老家,想來你也不會放心,那待收割的農田,請幾人去幫忙就好,至於他們母子倆,就還是繼續住在內子那兒。彼此也能有個照應,本來我是打算讓徐生的家人也搬過去的,但徐生認為妻兒在嶽家已經習慣,托人送了束脩過去,我也就不勉強他了。”

    汪孚林見杜茂德沒有像之前陳炳昌得知他還帶了妻子來廣州時那般詫異外露,暗道這到底是曾經苦苦忍耐,在海盜之中忍了幾年的人,當下就繼續說道:“至於你的束脩,陳炳昌是來我這裏曆練的,一年束脩三十兩。徐生從前在濠鏡做通事時,一年也有一二百兩,我便先予他一百二十兩束脩。至於你,你自己開口吧。我雖不像那些做沒本錢生意的海盜那樣出手豪闊,但也不窮。但是,暫時你不能像陳炳昌和徐生那樣人前露麵,以防萬一。”

    談到未來的工作以及工資待遇這種問題,杜茂德不像其他讀書人那般滿身不自在,可要自己開口,他就著實有些為難了。想到自己妻小還托庇於汪孚林的私宅,他很快便有了主意:“汪爺既然知道我那段過去,可是將來打算用我招撫那些海盜嗎?”

    “不錯。”

    “既如此,鄙人雖不愛財,但為了家中妻兒,卻得保障他們後半輩子衣食無憂。我其餘能力有限,束脩與徐生平齊即可,但若是日後需我前往林阿鳳處一行,還請汪爺照顧學生的家人。”

    聽到杜茂德直接托付家人,汪孚林不禁微微一愣,隨即想起尚無消息的呂光午鄭明先,他知道很可能真的會需要杜茂德走一趟,而這一趟,毫無疑問是相當凶險的。因此,他點了點頭,沉聲說道:“若有萬一,君妻便是家嫂,令郎便是我子。”

    “那學生便多謝汪爺這句承諾了!”

    兩人正式敲定賓主之分,汪孚林起身送了杜茂德出門時,卻正好隻見王思明從三門處進來。這位缺了半邊耳朵的門房快步上前一施禮,這才麵色古怪地說道:“公子,外間有好些新科舉人,說是來……來拜見老師的。”

    拜見老師……

    杜茂德這才想起,之前自己參加鄉試的時候,汪孚林好像正是監臨官。可再一看對方的年紀,想到外間那些人恐怕就很難有比其更年輕的,心裏頓時有一種很滑稽的感覺。偏偏就在這時候,他隻見汪孚林側頭看了看自己,笑嗬嗬地說道:“說起來,要不是你故意在策論裏出紕漏,鬧出了帖卷,說不定這時候來拜見老師的人裏,也有你一個?”

    哭笑不得的杜茂德見汪孚林笑了笑,直接對王思明吩咐把人帶到廳堂來,即便是正經如他,也有一種跟過去看熱鬧的衝動。

    接下來這一幕恐怕是百年罕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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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八章 捧殺和丟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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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曆來會試主考官都被進士視作為座師,而鄉試之中,督撫以及布政使按察使之類的官員才是舉人們視作為師長的對象。他們即便不入貢院,卻也能夠往往幹預結果。比如,張居正曾經硬生生被壓了一屆,這種明褒暗貶的舉動就是湖廣巡撫顧璘做的,由此可見一斑。

    而若是遇到背景深厚,手段強硬,人品堅挺的巡按禦史,同樣可以影響鄉試的最終結果,比如汪孚林就大可以試一試。但他很有自知之明,畢竟剛到廣東滿打滿算三個月,才剛上任的他就已經捅出不少事情了,再加上對本省士林了解有限,總督淩雲翼事先又不曾囑咐,他就幹脆完全沒插手。

    論理這樣的內情應該是此次鄉試的外簾官和內簾官都應該有數的,外頭也應該會有相應的風聲,所以他嘴裏打趣杜茂德,心裏對這些打著拜見老師旗號的舉人們也著實有些好奇。當他來到前院正堂,就隻見七八個人正站著等候在那裏,衣著全都是頭戴垂帶唐巾,身穿清一色襴衫,看上去顯得整整齊齊,但年紀卻是從二十出頭到五十出頭應有盡有。見這麽一大堆人齊刷刷躬身來了一聲拜見老師,饒是汪孚林素來自覺臉皮厚度很可觀,也忍不住微微有點燒。



    家裏金寶秋楓這些比他至少要小點兒的也就算了,而且他確實手把手教了兩人不少東西,可現在這些人中,年紀最大的幾乎可以當自己爺爺,跑上門來自稱門生……阿彌陀佛,要知道他真的沒在這次鄉試閱卷以及最終名次評定上動半點腦筋,這一聲老師真的是聽著別扭。



    心裏想歸想,汪孚林還不能過分拒人於千裏之外。微微頷首答禮之後,他就虛扶了一把眾人,自己先行落座。又擺手請眾人一一坐下之後,他就仿佛非常隨便地開玩笑道:“各位都是今科鄉試桂榜題名的俊傑之才。要拜會師長,應該去見內簾考官,又或者去感謝某些慧眼識珠的老大人們,到我這察院是不是拜錯了門頭?”



    “老師此言差矣。若非老師監臨內外,此次鄉試斷然不會如此公正,五經魁的名字出來之後,外間人人服膺,榜上幾無存疑之人。我等都是進貢院三五次的老麵孔了。此次能夠僥幸得中,又怎敢不來謝老師秉公無私?”說這話的是一個四方臉的中年舉人,看上去顯得很方正,但說出來的話卻分明是難以掩飾的奉承,“老師若是不信,隻看今日我等之後,是不是還會有更多的人前來謝師,那就知道外間士林公論了。”

    竟然有這種說法?

    汪孚林畢竟是昨日早上發榜才出的貢院,接下來各種事情連軸轉,壓根沒去想發榜之後外間是什麽反應。這會兒他掃了其他人一眼,見眾人無不點頭,仿佛都在附和這四方臉舉人說的話。他心裏就更狐疑了。接下來的時間裏,他隻來得及略微謙遜了兩句,就隻聽這些人一個接一個報名自陳來曆,隨即有的含蓄,有的直接,恭維和奉承張嘴就來,聽得暈頭轉向的他發現這樣下去簡直是浪費時間,最終不得不輕輕拍了一下扶手,站起身來。

    “取士公正。那是內簾正副考官和諸位同考官日以繼夜,細致閱卷。外簾提調官韓觀察以下晝夜巡查,杜絕舞弊。我隻是此次考官之中的尋常一員,當不得過高評價。各位都是明年就可以進京趕考會試的廣東舉人,隻需記得不要墮了廣東人傑地靈的名聲,這就夠了,至於老師兩個字,都不必再提。此次鄉試,我一不曾親自閱卷,也沒有取中任何一個人,二不曾教授各位課業文章,不能以此邀名。各位回去之後,不妨轉告其他人,就說是我汪孚林親口所言,繁文縟節前來拜見大可不必,若有此心,會試奮力一搏也好,就此出仕造福於民也好,又或者傳道授業解惑於人也好,都比如今這虛禮強。”



    見汪孚林竟是如此一番話後就徑直離去,七八個舉人你眼望我眼,都覺得有些措手不及。要說他們這些一把年紀的來拜見如此年輕的“老師”,心裏自然都有雜七雜八的想法,可傳言中此次布按兩司的官員好像都沒有在鄉試中耍花樣,這才使得此次桂榜之上,出身寒門的秀才湧現出來不少,其中甚至還有三五科落榜,年紀很不小的老秀才。一來二去,各種神分析之後,就有人把此次鄉試出現如此公允的結果歸結到這次那位監臨鄉試的巡按禦史身上。



    他們就是要麽出自寒門,要麽屢次落榜的老秀才,千辛萬苦考中了舉人,卻知道前途還是渺茫,所以,既然有那樣的傳言,又聽說這位巡按背景深厚,彼此抱團來拜見一下老師,自然存有某些別樣的企圖。所以,汪孚林這麽一走,他們麵麵相覷了一陣子,卻不得不怏怏離開。然而,讓他們意想不到的是,門前卻有一個俊秀少年等著,見了他們之後笑著舉手為禮後,就開口說道:“在下陳炳昌,忝為察院書記,奉汪爺之命送諸位。”

    眾所周知,汪孚林身邊總共兩位幕僚,全都是到廣東之後所聘,今天這些舉人們自忖若非這次鄉試僥幸題名,那還遠遠不及陳炳昌,因而都對其分外客氣。陳炳昌卻一直都隻是憨憨笑著應付,等把他們送出門外之後,這才開口說道:“汪爺囑我提醒諸位,民間輿論素來喜歡以訛傳訛,不足以取信。廣東曆年鄉試主考官都是出自教官,在鄉試三場之後,他們每日閱卷上千份,此中辛勞,比外簾官更甚。各位如今得中,不說拜謝,總該去拜會一聲諸位前輩。”

    之所以說是前輩,是因為能夠有資格被聘取為鄉試正副主考以及同考官的教官,都至少是貢士,也就是舉人出身,極少數還可能是進士。

    見這些新科舉人們無不麵露意外之色,陳炳昌謹記之前杜茂德的提醒。把汪孚林的話都傳到就到此為止,笑著一點頭就轉身進了門。他這一走,那幾個乘興而來卻敗興而歸的舉人們就三三兩兩交頭接耳了起來。雖說搖身一變成了舉人。大多數人都未免不把那些隻是教官的內簾官放在眼裏,可汪孚林都吩咐了。他們自然不得不去走那一趟,同時也免不了在心裏琢磨所謂以訛傳訛是什麽意思。

    很快就有聰明的人意識到,難不成汪孚林這是暗示,外間那樣的風聲不全都是褒獎,而且也是別有用心?

    而察院之中,初來乍到的杜茂德剛剛終究是忍住了,沒跟著去看外間舉人拜見老師的熱鬧,但卻也沒走。就留在了內院中等候。眼見汪孚林沒去多久就微微沉著臉回來,他迎上前去正要說話,卻隻聽汪孚林吩咐道:“你先把其他的事情放一放,為我草擬一份奏疏給朝中,建言日後各省鄉試改用京官主考,這是嘉靖年間就有人提過的,也曾經這麽執行過,奈何最終被地方官強硬扳了回來。但事到如今,借著首輔大人整飭學政疏的東風,可以提一提。不論成功與否。至少那是我的表態。具體的內容你應當知道怎麽斟酌。語氣不妨慷慨激烈一些,不要怕替我得罪人!”

    杜茂德體味出汪孚林這是動真格的,想來是剛剛外間舉人們拜見老師的戲碼別有玄虛。想到自己這許多年來鄉試不第。也同樣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那些地方官弄權,以至於鄉試公平性大打折扣所致,他立刻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下來。

    等到陳炳昌回來,說是已經照吩咐打發走了那些舉人,汪孚林便讓他帶著杜茂德進西廂房去熟悉環境,自己則複又出了三門,傳令備馬出門。

    雖說他不知道外間那紛紛揚揚的議論究竟是給他臉上貼金的善意,又或者是別有用心之輩煽動的歹心,他都最討厭好端端一件事脫離自己的控製。朝一個難以預料的方向發展。所以在發現這種苗頭之後,他當然不會不動。當下便準備掣出隱忍已久的一招。他之前從新安回來時,一麵把那樁發生在漁村的詭異行刺案子報了總督淩雲翼。一麵卻還把人扣在手上引而不發,現如今看來某些人實在是太閑了,他正好把除卻付老頭之外的其他三人丟出去。

    至於交給誰,那還用說嗎?當然是按察司那位做事太過頂真的按察使,他的老相識凃淵!

    對於上任之後就引起各種風波,在廣州城中也算是名滿一時的汪孚林來說,出門在外引人矚目那是必須的。尤其是在他沒有潛蹤匿跡,而是高調地前往按察司這種事,自然第一時間傳遍了各處。可還不等外人思量他究竟想幹什麽,按察司便傳來了一個消息,道是汪孚林在之前往新安縣時遭遇行刺,如今刺客數名全都移交了按察司,廣東按察使凃淵將親自過問此案。

    且不說這一消息傳出之後,民間是不是一片嘩然,對於整個廣州官場來說,這都可謂是巨大的震蕩。廣東知府龐憲祖還隻是驚恐交加地哀歎在自己任期之內鬧出這種事,他這考評真的是別指望了。而對於某些本就心中有鬼的人來說,那疑神疑鬼就別提了。

    布政司左布政使張廷芳便忍不住到右布政使陳有傑那裏坐了一個時辰,拐彎抹角試探許久,兩人彼此之間全都矢口否認與這件事有任何牽扯,但背轉身來,他們卻全都覺著對方非常值得懷疑。而提學副使周康想到讓汪孚林去新安的主意,就是他給兩廣總督淩雲翼的首席幕僚何豐升出的,同樣又驚又怒,隻覺得此事會不會是汪孚林故意要抹黑自己,可此時無論做什麽都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隻能在家生悶氣,結果一夜之後竟是犯起了風寒咳嗽。

    而真正最最惶恐的不是別人,正是市舶司蔡提舉。正是他一頭唆使了吳有望那膽大包天的妻兒去買凶,一頭讓他們去提學副使周康那設法,爭取說動兩廣總督淩雲翼讓汪孚林去新安。當發現汪孚林那一趟十餘日就回來了,對案子的事情絕口不提,兩廣總督淩雲翼對此卻仿佛也毫不過問,他隻以為吳有望的妻兒請錯了人,懊惱了一陣子後發現汪孚林又是收拾潘家,又是去監臨鄉試,隻以為這件事算是揭過去了,可誰想到就在這節骨眼上突然翻了出來!

    現如今他該怎麽辦?

    幫小北那座隱秘的宅子送走了四個已經關了不少日子的犯人,丟包袱的同時在外頭丟了一顆重磅炸彈,汪孚林卻又高調地前往海道副使周叢文那裏,親切探望了這位突發心疾後,至今身體仍舊十分虛弱的同僚。

    按照規矩,在任官員如果病的時間太長,地方官要奏報上去,令其回家開缺病休,但接下來這種病休的官員再要候選補缺,那就要看在朝是否有強硬靠山了。偌大一個廣東,首先具有這種陳奏權的不是別人,正是汪孚林這個廣東巡按禦史。

    周叢文對此自然心知肚明,所以汪孚林上門探望時,他的心情可謂十分複雜。要說之前的救命之恩,汪孚林出貢院後,周家也已經有人過去千恩萬謝,但送過去的禮物汪孚林收了一小半,退回了一大半,他心裏總有些疙瘩。而這兩日汪孚林險些遇刺的事件正在鬧得沸沸揚揚,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海盜所為。作為海道副使,這不是他的疏漏也是他的疏漏,再加上他眼下病成這樣子,可以說汪孚林隻要往上說一句話,他就得乖乖卷鋪蓋回鄉養病!

    所以,哪怕周叢文之前對汪孚林不經由自己就對濠鏡之事指手畫腳,甚至說動總督淩雲翼絆住自己,直接得到朝廷支持進行改製大為不滿,如今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在汪孚林踏入臥室時,他甚至已經由丫頭攙扶著下了床,想要表現出已經很健康的一麵,卻沒想到汪孚林快步上前後,就直接強硬地把他又摁回了床上。

    “周觀察,逞強可不是什麽好習慣。你是海道副使,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你養好病之後來處置,你要是現在不把身體休養好,日後怎麽辦?”見周叢文聽到這話之後,本來想要竭力坐直身體的僵硬體態頓時緩解了幾分,他就笑著說道,“好歹我也是出力救過周觀察你的,當然希望你能夠盡快養好病回歸本職,也不枉當初我忙活一場,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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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九章 結盟,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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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麽說,汪孚林是借著救過他的命這件事加深關係,希望他恢複過後繼續坐在海道副使這個位子上?

    周叢文細細一想,頓時覺得自己這種想法不無道理,自然而然振奮了不少。尤其是當接下來汪孚林竟然和自己商量源自潮州府的那些海盜時,他的心情就更加輕鬆了幾分,再也沒有之前養病時患得患失的煩躁。不知不覺,他對汪孚林的個人觀感,就不再是最初的暗自反感,敬而遠之,而是悄然變成了視對方為厚道可交之人。

    反正已經結了仇,那時候在貢院時汪孚林袖手不管,讓他心疾突發一命嗚呼,再憑借在朝中的關係網重新調個好相處的海道副使來,那也不是辦不到的事情。所以說,他之前養病期間那都是白操心,不曾想到這樣的關節!

    而眼看話已經說得挺透徹了,汪孚林這才不動聲色把話題轉到了邱四海身上:“那個會針灸之術的廚子,周觀察要不要我讓人去找來,也許能緩解你這病痛?”

    相比對汪孚林救命之恩以及剛剛那番話語的真心感激,周叢文一聽到那廚子,他的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

    但凡是官員,對於性命當然是非常重視的,救命之恩也非同等閑,但這次的問題在於,汪孚林搶在邱四海之前,占了救命之恩的先機,同時又由於他和周叢文隻存在品級上的差距,卻是同一階層的人,將來可能,也可以成為盟友。所以周叢文當然會大大方方認下這份人情。但一個小小的廚子。僅僅是會一dian針灸。提供了dian藥丸,哪怕照顧過他幾天,可終究是曾經看到過他最最狼狽的一麵,而且那還不是大夫,日後未必派得上用場!

    既然如此,之前的重賞就已經足夠償還這份人情了,沒必要加深聯係。

    所以,片刻的猶豫之後。想到之前請來的幾個在廣州城頗有名氣的大夫都說,他的病情已經並無大礙,周叢文就搖搖頭道:“還是算了,此人又不是正經大夫,我之前是死馬當成活馬醫,不怕庸醫誤人,現在卻也得珍惜自己這條命,不可隨意交給根底不明之人。再者此-↙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人頗為饒舌,之前在貢院的那些天,我就嫌他聒噪。若非聽他說祖籍潮州府,對一些海盜之間的事也有些了解。我早就不用他了。”

    “哦,此人是潮州府人?還清楚海盜的情形?”汪孚林立刻流露出了幾分興趣,接下來又誠懇萬分地說,“不瞞周觀察,之前淩製台曾經把新安縣出現海盜殘殺漁民之事交由我去查,同時因為有消息說林道乾潛回,這下落也交給了我去訪查,如有可能,則將其眾招撫或剿滅。隻是因為我那一行不慎遭遇刺客,所以才暫時擱置了下來。周觀察在廣東呆了這麽多年,資曆深厚,對海事更是了若指掌,倘若眼下身體還吃得消,能不能指教一二?”

    既然已經在心裏把汪孚林當成是將來的盟友,別說周叢文此刻情形還好,就是不好,他也要硬撐。當下他便仔仔細細回憶了邱四海那些話,什麽林阿鳳在粵閩沿海神出鬼沒,但麾下部眾漸有歸降之心,船隻人手反而比從前少了;什麽林道乾部眾內訌,因而潛回潮州府沿海重新招納部眾;什麽新出道的海盜們不服這些已經過氣的大佬,但又畏懼官府聲威……揀重要的說了一些之後,見汪孚林聽得專心致誌,他自覺受到了重視,當下語氣就更加和緩了。

    “淩製台交給你這件事不大好辦,這樣,我手書一封,令我那邊的幾個幕僚給你搜羅一些信息,他們之中甚至有人在海道衙門呆了十年以上,對於很多內情比我更加了解。不過,小汪巡按你不要操之過急,靜等一些時日,我這病情有起色,屆時你我合力,何愁不成?”這一次,周叢文這小汪巡按四個字裏,卻是帶出了幾分親昵,顯然有進一步拉近兩人關係的意思。

    “多謝周觀察。不過你且安心養病,不用分心,此事若能有眉目,敘功時我絕對忘不了周觀察,若是一無所得,甚至有所閃失,自然是我一力承擔。我汪孚林別的不敢說,可但凡承諾卻絕不會打折扣!”

    也就是說,有功勞大家分,有罪過一人擔?這年紀輕輕的小子,真心好魄力!

    周叢文竟是毫不懷疑直接相信了這話,等到汪孚林又盤桓一陣,然後安慰了他一番,繼而告辭離去之後,半躺在床上的他長長舒了一口氣,隻覺得連日以來的那些擔憂也好,顧慮也罷,全都暫時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隱隱的興奮。

    如果和汪孚林不是敵人而是盟友,也就意味著他能夠夠得著汪孚林背後的圈子,那個很可能還有當朝首輔張居正的圈子。如此說來,他這一病還真不虧,不但沒有性命之憂,將來還大有可為!

    探望過周叢文,汪孚林卻又走了一趟廣州府衙,和廣州知府龐憲祖來了一番親切會晤。

    要說官品,知府和分守道平齊,比巡按禦史高整整六級,但職權隻在一府之內,手握整個廣東監察權的汪孚林不但不用看其臉色,有時候還能掣肘知府。所以,龐憲祖最初還擔心汪孚林此來是興師問罪,可見汪孚林態度和煦,言談之間甚至還將他當成科場前輩,送了一堆高帽子,最後表示之前丟給按察司的幾個凶嫌,請廣州府協同按察司一同處置,言下之意不外乎是表示絕對的信任,他立刻就心領神會,一下子就如釋重負。

    因而,等到汪孚林告辭離開的時候,這位龐知府親自送到了府衙門口,其殷勤程度就連府衙屬官以及三班六房那些小吏差役都覺得咂舌。

    走訪了三位官員,把這麽一件大事丟出去讓別人焦頭爛額,在外人看來。接下來汪孚林便暫時偃旗息鼓。又或者說躲進察院中去笑看風雲了。連香山縣衙那邊縣令顧敬監督商人們選保商,組建議事局,汪孚林都沒有露麵,隻見過先後到察院拜訪的南海縣令趙海濤和番禺縣令於成輝。誰都沒有想到,汪孚林根本就不在察院,趙海濤和於成輝的拜訪隻是龐憲祖應汪孚林之請,說動兩個縣令合演了一出戲,實則金蟬脫殼的汪孚林早已經不在察院了。

    汪孚林又去了一趟新安。這次卻是亮出身份見了那位善心有餘能力不足的唐縣令。之前得知自己治下某個漁村曾經出了謀刺巡按禦史的刺客,唐縣令就簡直要瘋了,這次聽到汪孚林要求,挑出絕對精幹的人,以出過海盜為由,對付老頭所在的那個漁村進行封村,不許放人進出,但同時要保證其生活,他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然而,當汪孚林直接留了個隨從下來。同時還撥款直接供給這些漁民吃用,他在詫異之餘。卻也鬆了一口氣。

    小小的新安縣可是縣廨公費非常吃緊的,要是汪孚林不留人不撥款,他又得老調重彈向本縣大戶們去化緣了!

    從新安回來,汪孚林便直奔了小北在廣州城內的那座宅院。他之前把媳婦的臨時居所當成牢房,那是沒辦法。盡管如今把付老頭之外的四個人都扔去了按察司,仍舊關著的十幾個人卻不能老丟著不管。為了防止審訊的時候動靜太,引來關注,再加上之前他也出入過那裏,為防萬一,他令人在廣州城中又租下了一處極其僻靜且帶有儲物地窖的宅院,把小北在內,包括犯人的所有人都轉移了過去。

    撬開兩個佛郎機人的嘴,倒是一件最簡單的事。

    對於生下來就沒挨過肉刑的冒牌船長維克多來說,幾鞭子下去,生怕吐露的消息不夠詳盡,恨不得連在葡萄牙時一頓吃什麽都給說出來。他跟著真正的佛朗哥船長到濠鏡也有很長的時間了,這位葡萄牙社交界有名的花樣美男告別情婦,那位子爵千金來到遙遠的東方,在跟船走了幾趟,頗有語言天賦的他很快掌握了日常會話,看到那豐厚的利潤後就動了歪心思。

    趁著佛朗哥船長通過澳門和南洋進行貿易的機會,他動用自己與布拉幹薩家族的關係,在滿剌加招募了一批土人,打算回程之後就冒充海盜做一票。誰知道在濠鏡小小一次撈偏門的舉動卻偏偏遇到了汪孚林識破,不得不冒險發動叛亂,而後跳海逃生。至於借助一條小舢板殺漁民劫船,被他說起來,根本就不是他們先動的手,而是那夥漁民撞沉了他們的船,若非他用花言巧語以及寶藏說服了對方救他們上來,而後趁其不備殺人奪船,死的就是他了。饒是如此,三個人當中還是死了一個,而他和剩下的另外一人卻又碰到了付雄那一批真正的海盜,兜了一個大圈子後又落到了汪孚林手裏!

    盡管隻見過汪孚林一麵的維克多還是不知道汪孚林到底是誰,維克多卻至少知道,對方好歹是個官員——單單就這一dian來說,在葡萄牙時也不過靠一張臉吃軟飯的他自然拍馬都及不上。因此,他充分發揮了自己相對於同伴又或者說手下的語言優勢,說跪就跪,說抱大腿就抱大腿,絲毫沒有任何一dian含糊。以至於汪孚林好容易掙脫,令人將其堵上嘴拖走的時候,忍不住心裏犯嘀咕。

    那位布拉幹薩家族旁支的子爵千金就隻看重這家夥的一張臉嗎?這種沒骨氣的家夥,隻要利益又或者鞭子,讓其做什麽都行!

    “公子,接下來去問那個付老頭?”

    “那家夥就不用了,該問的早已經都問了出來,要不是付雄那邊需要留著人質牽製,這種貨色我早就一並丟給了按察司。把那個邱四海押過來。”

    自從那天挨了悶棍,邱四海醒過來之後,便發現身上衣物幾乎被剝的幹幹淨淨,捆綁的繩子幾乎勒入了肉裏,根本別想有絲毫掙脫的機會,他就知道這次是小看了杜茂德,被其狠狠陰了一把。但是,發現自己之前派在大同村看守杜家家眷的部下竟然也幾乎被一網打盡,而這幾個人更是透露出,之所以那麽狼狽,是因為杜茂德報了官,官府出動南海衛廣海衛精兵,他對此卻一dian都不信。

    因為連日以來,關押他的地方完全不像是牢房!

    而長達數日的時間裏,除了一日三餐沒人理會他們,繩子也從不解開,ding多隻是鬆一鬆和緊一緊的區別,最後更是被堵嘴套上頭套換了個地方關押,他就更加覺著自己沒猜錯。如果真是杜茂德報官,隻怕早就把他們押到公堂,嚴刑拷打,吃上一堆苦頭了吧?很有可能是杜茂德靠上了別的大佬,比如說曾經被林阿鳳打敗過的林道乾,又比如說是其他新興的海盜勢力,如果是那樣,他應該還有機會!

    此時此刻,當他蒙著眼睛,被人架到了一間屋子中跪下的時候,早已料到會有這一出的他心裏非常冷靜。尤其是當一個低沉的聲音開口問他,此來是否受林阿鳳指派,所為何事的時候,他更是非常爽快地招供道:“是鳳爺差遣我來的。鳳爺希望朝廷能夠招撫我等,給麾下兄弟們謀一條富貴榮華的路子。”

    反正當初他一時不察中了杜茂德的詐唬之計,把這個目的說了出來,如今也沒什麽好隱瞞的!

    “招撫?如果我沒記錯,三年前林阿鳳就求過朝廷招撫吧?可結果卻是當時的兩廣總督殷部堂不許,而且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敗在官府手上,去呂宋也不過是因為被人追在屁股後頭無路可走,結果還不是被佛郎機人攆了回來?現如今就那麽幾條船,那麽一dian人,還想求朝廷招撫?這簡直是做夢!”

    盡管分辨不出這個低啞暗沉的聲音究竟是誰,但對方直接揭破了自己背後林阿鳳的根底,邱四海還是忍不住心底一沉,當下更覺得拿住自己的這批人不是官府中人,而應該是同行。當下他提起精神,勉強重振旗鼓道:“鳳爺現如今實力不如從前是真的,但如今哪裏還有當年如汪直徐海那般雄霸一方的海盜?吳平也好,曾一本也好,林道乾也好,如今的鳳爺也好,都被官兵攆得無處容身,尊駕既然是同行,就該知道,這種時候不該窩裏鬥,否則隻會被官府各個擊破!”

    “哦,還有呢?”

    自己費盡心機的一番擺事實,講道理,換來的卻是對方這漫不經心的四個字,邱四海頓時有些氣苦。可如今自己是階下囚,縱使想要破口大罵,也得為小命想想,而吃不準對方是不是還有杜茂德在身邊,他也不敢說什麽太容易被人看穿的話,畢竟很可能還有這位當年林阿鳳用過的軍師在。

    “還有就是,現在呂宋滿剌加等地都是佛郎機人,這些人卻不比我們,能夠在濠鏡占地做生意,因而富得流油。尊駕若是願意,我可以聯絡鳳爺,大家一起合夥做一票……”

    “這些聽著動聽的話就不用說了。林阿鳳縱橫海上也算是有些年頭了,都說海盜最喜歡藏東西,你要想活命,還不如把他的藏寶庫供出來幾處!要不然,他讓你來廣州城裏辦這種事,總不成就讓你空手來,應該是有見麵禮往上送的!”

    邱四海這才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心中那種黑吃黑的預感更加強烈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正想要開口說話,對方的下一句話頓時讓他陷入了猶豫之中。

    “和你說實話,我家也有見麵禮想要拜托某位大人送去給淩製台,求一個招撫。你要是識相,這兩份合作一份,回頭要是上頭準了,我還可以給你謀個前途,否則,你和你那些手下,就全都沉了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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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零章 意外之財和秀才智囊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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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知道邱四海頭上蒙著黑布,看不見自己,但小北用拿人沉大海這種話威脅的時候,心裏還是不像汪孚林這麽自然,少不得往旁邊狠狠瞪了一眼。要不是汪孚林聲稱邱四海聽過他的聲音,無論怎樣偽裝變聲,都有一定可能被認出來,又不願意讓身邊其他人出馬,生怕被人記住聲音,又怎會輪到她出馬?此時此刻,她有些耐心不足地等著對方的回音,本以為最終也許還是要動刑,卻不想邱四海突然出了聲。

    “要是我真的說出來,鳳爺那就再也回不去了,你真能保我一個前程?”

    “你眼下還有別的選擇嗎?要是不信我,那就死;信我,也許還有一條活路。既然你都已經當了海盜那麽多年,賭一賭這種事,你應該很熟練才對!”

    邱四海登時僵住了。他平生賭過很多次,但如同眼下這樣險惡的場景,卻還是第一次。畢竟,不論是海上碰到同夥黑吃黑,又或者是遭遇大風大浪,那都還有一線生機,不像是現在生死操之於他人之手。在權衡了又權衡之後,他便字斟句酌地說道:“我這次出來,隻是給鳳爺探個路,打dian上下的東西並不多,總共也就是價值一萬餘兩銀子的香料和寶石,還有五百兩金子。東西確實沒有藏在身上,而是埋在廣州城中一處宅院。”

    “隻有你知道?所以領路的隻能是你?”

    “是。”邱四海非常謹慎地吐出這麽一個字,緊跟著便開口說道,“尊駕拿走這筆錢之後。是真的打算獻給官府?不知道你搭上了哪位大人的線?”

    “嗬。你還懷疑我?我盯著你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到南海縣衙送錢混了個廚子的身份,而後在之前鄉試期間進了貢院,又借著會兩手醫術,算計了海道副使周觀察,想要借機和他拉近關係,辦成招撫這件事。你以為我不知道?”



    最最隱秘的行蹤以及目的居然被對方直接一言道破,邱四海終於意識到,自己沒有什麽討價還價的本錢。在久久的沉默之後。他終於不得不認輸,卻還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好,我願意把這些珍奇和-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黃金全都獻給尊駕,隻希望尊駕能夠收留我和這幾個兄弟。尊駕既然有意招撫,不做出一dian事情來,這些官員就算收了錢,也未必肯辦事。我能夠幫你收攏鳳爺的勢力,到時候你若成了粵閩海盜之王,實力強了,官府招撫的時候。給官職給田地也大方!”

    這麽快就賣ding頭上司?

    汪孚林見小北轉頭看向自己,赫然瞪大了眼睛。他笑著聳聳肩一攤手,隨即衝著她dian了dian頭,暗示她可以答應。

    雖說汪孚林都這麽表示了,但小北知道,答應得太爽快容易惹人懷疑。因此,她又故意裝作不信任邱四海的樣子,來來回回和人磨了好一會兒,最終才似乎有些保留地答應了下來。當然,這隻是一個口頭協議,沒有任何約束力,可對於邱四海來說,對方似乎心動這一dian,就是他最好的保障。是隻貪圖一萬多兩銀子的財物就殺他滅口,還是留著他,然後收攏林阿鳳手中那十來條船上近千人馬,獲得和朝廷談判時更大的籌碼要緊?

    有了這樣的口頭協議,汪孚林派人取出邱四海埋藏的那筆財物時,當然沒費太大的勁。最終成果是,兩匣沒怎麽雕琢過的紅藍寶石原石,兩匣南海珍珠,玳瑁瑪瑙若幹,總之都是達官顯貴喜歡的金珠寶貝,另外非常難得的則是幾塊重量可觀的龍涎香了,再加上五百兩黃金,邱四海估價一萬兩,著實有些低估了這些東西的價值,如果送到萬裏之外的京師,兩萬兩出手這批貨都大有可能。

    如果汪孚林是愛財之人,這時候隻要順手宰掉邱四海等見不得光的海盜,這些東西就全都能笑納懷中,可他如今早已不是當年身背巨債,功名還岌岌可危的小秀才了,別說光是米業行會已經推進到蕪湖,掌握了蕪湖在長江口的大批堆棧,就說聯合徽商兩大豪門許家和程家,在東南係統鋪開的銀莊和票號,就是一樁日進鬥金的產業。所以,這筆意外之財壓根不值得動心,他現在要煩惱的,反而是怎麽去和兩廣總督淩雲翼說。

    尤其是還有這麽一批財物的情況下,他怎麽能夠保證淩雲翼的操守,保證這位總督一定不會私吞?怎麽能夠保證淩雲翼不會認為他是吞下了大頭,獻上了小頭?退一萬步說,就算淩雲翼也是和他一樣不愛財的性子,且致力於官場登ding,那麽對方看到這麽些東西,會不會念頭一轉獻給朝廷,然後再反手重重打擊海盜,完全不管他的建言?從朝廷從前的那些舉措來看,那是很有可能的,出爾反爾這四個字,本來就是官府最常用的手段,不止是海盜的專利。

    再三思量之後,汪孚林便最終決定,這種大事他既然拿不定主意,那就去找人商量。畢竟,他禮聘幕僚,不是光為了幹活,也是為了在具體方針上能夠有人可以合計。因此,囑咐小北繼續幫自己扮演好牢頭的角色,他就匆匆回到了察院。

    他不在這幾日,杜茂德在草擬建言鄉試派京官疏之後,還根據他的授意,草擬了參劾好幾位廣東官員的奏疏,卻不局限於廣州,而是分散在十府之地,小至區區縣學教諭,大到分守道,從貪腐到不稱職,囊括了方方麵麵。

    光靠汪孚林自己,當然就是再長兩條腿也不可能走遍這些地方,可架不住有去年今年連續來過廣東兩次,深入民間的呂光午在,再加上小北又去濂溪書院見過還在此講學的王畿,從這位龍溪先生所到見聞與之印證,再加上徐秀才和杜茂德這兩個地道本地人一同佐證。自然能夠保證參劾大名單的精確性。如此一來。就達成了作為禦史的最大職責之一——噴人——畢竟巡按禦史也是禦史隊伍的一員。如此一來。他哪怕在察院中閉門不出,別人也找不了茬。

    陳炳昌則一直在幫著杜茂德一同整理歐洲列國誌,雖說仍然是極其簡單的版本,但汪孚林相信,比起朝中修史的史官那些了解,這已經算是非常深入了。而正當汪孚林把邱四海所言這筆錢財帶回察院的時候,徐秀才卻是正好從濠鏡風塵仆仆趕回來,帶回了賈耐勞對交流生的積極回應。當然,同時還有對官府收回濠鏡租賃權的抗議。

    這下子,秀才智囊團算是到齊了,汪孚林就索性把人全都召集到了後院自己起居的堂屋,直接把幾匣子珠光寶氣的寶石瑪瑙珍珠等等放在了大案上。

    盡管徐秀才也是曾經在濠鏡見到過不少好東西的人,此刻仍舊不免呆了一呆:“汪爺,這是……”

    汪孚林看了一眼杜茂德,見這位耍得一手好鐵尺的秀才麵色如常,他就沒有解釋前因後果,而是言簡意賅地說道:“是幾個海盜潛入廣州。試圖疏通官府,謀求招撫的一筆橫財。”

    這算是解釋了東西的來源。但對於閱曆豐富命運多舛的徐秀才來說,那猜測就多了去了。他顧不得剛剛還在為汪孚林聽自己的舉薦招攬了杜茂德而高興,深深吸了一口氣,就決定士為知己者死,好好勸諫一下汪孚林萬不能因財壞事,誰知道話頭竟然被杜茂德給搶過去了。

    “徐兄,陳小弟,事已至此,汪爺雖替我隱瞞,我卻不能就當成事不關己。”

    杜茂德稍稍停頓了一下,便將包括自己當年那番被迫當海盜的經曆,以及被邱四海認出找上門來要挾等等和盤托出,見徐秀才嘴巴幹脆就合不上了,陳炳昌也是目瞪口呆,他在心裏暗自歎了一口氣,隨即就看著汪孚林問道:“汪爺的這批財物,是來自邱四海?”

    見汪孚林dian了dian頭,他輕輕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決心似的說:“若汪爺打算效仿昔日胡梅林公拿下雙峰船主汪直的舊例,學生願意效勞。”

    當年那件事太有名了,別說徐秀才這一大把年紀的,就連陳炳昌也聽說過,後者一下子跳了起來:“杜前輩,這太危險了!你好容易逃出來,再回去不是羊入虎口嗎?”

    “對對對!”徐秀才來不及細想為什麽自己向汪孚林推薦的人,現在卻反而是汪孚林比自己還了解杜茂德的這段過去,他如今深知人多有不得已,因此壓根沒有用大義責怪杜茂德的意思,而是附和陳炳昌道,“他們既然自己已經有招撫之意,還送來了這一注大財,顯然不用這麽冒險的。”

    “如果汪爺也如此想,理應不會讓我等看到這些東西,學生說的可是?”

    見杜茂德看著自己如是說,而另兩位這才思路慢半拍地看向自己,汪孚林暗歎自己挑的兩個是術業有專攻的幕僚,還有一個隻能算是實習生,自然不能和已故那位嶽父胡宗憲當年濟濟一堂的名士幕僚陣容比,當然,胡宗憲當年雖說也是從巡按禦史開始,但後來幕僚雲集,卻是主政一方的事了,他現在還隻是個巡按而已。他簡短地說了說自己的顧慮,以及自己之前和呂光午以及鄭明先提到的,招撫海盜的新思路新設想,隨即又提到了淩雲翼對招撫海盜的曖昧態度,以及朝廷一直以來的強硬傾向。

    直到最後,他方才說道:“所以,此次找你們三人商量,看似是為了這筆不義之財,實則是為了一件事,如何徹底說服淩製台,乃至於說動朝中內閣首輔大人。即便不成,也要使經略南洋諸國這件事得到關注,哪怕是少數人的關注!”

    經略南洋諸國!

    麵對這樣分量沉甸甸的六個字,在場的三個秀才全都齊刷刷沉默了。陳炳昌到底年輕資淺,還隻是在心裏不停地感慨到底是汪大哥,有魄力。徐秀才則因為和佛郎機人打多了交道,深知這六個字後會掀起的狂風巨浪。至於三人之中眼光最深遠,思慮最周密的杜茂德,想到的卻是,當年永樂皇帝派鄭和等人先後下西洋上東洋,真正目的並不是為了什麽經略,傳說中是為了尋找建文帝,而且遍灑金帛,耗費錢糧無數,真要說成果,大概就是建立起大明作為宗主國的強大地位,以至於日後朝貢不絕而已。

    但自從永樂之後,鄭和寶船就此荒廢,朝廷禁海令的口子越縮越緊,就連隆慶開海,也不過掛羊頭賣狗肉,為的是更好的海禁。

    所以,汪孚林如今這番設想,朝中的阻力會有多大?拉攏支持者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見三人都在攢眉沉思,汪孚林便又丟出了另外一個重磅消息:“此外,徐生之前和我去過新安城外那個濱海漁村。我除了在那裏反擒了拿人錢財,意圖取我性命的刺客之外,還設伏拿住了一夥這村子中走出去的海盜。為了招撫林道乾林阿鳳在內的大批海盜,新昌呂公子,昆山鄭先生兩人坐了那條白艚船深入敵營,至今應該已經快出發一個月了。隻不過,至今尚未有消息傳回來。”

    杜茂德之前雖聽汪孚林提過,自己被逼無奈投身海盜的過去就是從呂光午處聽來,可直到得知這件事,他才真正確定,汪孚林和呂光午之間的關係究竟如何——深入敵營這種事,如果不是極其親近密切的關係,又豈會輕易答應,輕易去做?就是自己,若不是身上汙dian太重,很可能累及家人,又為了報知遇之恩,怎可能自告奮勇冒奇險重回虎口?

    最終,還是杜茂德先壓下了對呂光午此行的擔憂,開口問道:“聽說,汪爺之前在貢院之中救過海道副使周觀察?之前又去探望過他?”

    汪孚林當然知道杜茂德要問什麽,遂diandian頭道:“一番推心置腹,周觀察如今可算作是盟友。”

    “那就最好不過了!汪爺可將邱四海和這些珍奇財物的事,以及招撫海盜之事先與周觀察細說,爭取周觀察的支持,謀劃妥當之後,再見淩製台。如今淩製台平定羅旁山瑤民之亂在即,一兩萬的財物看似不多,但無論用在打仗,還是用在事後安撫,全都是用在刀刃上,絕不會嫌多。至於如何將這些東西變成現錢,隻憑汪爺和徐兄之前對廣府潘家家主之爭的恩情,潘大老爺是絕對不會拒絕的。至於這筆錢的定性,不妨就直接說是盜中得來,充作軍費。”

    徐秀才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但後半截好辦,甚至不用汪孚林,他出麵就不會有問題,畢竟隻是讓潘家吃下這些貨,又不是白送錢。但即便汪孚林說周叢文算是盟友,就真的能夠說動其一同建言淩雲翼?淩雲翼真的會同意?拿海盜經略南洋這種話,能糊弄得住淩雲翼嗎?

    他拚命開動腦筋,思量自己之前在濠鏡和葡萄牙人打交道時的一些心得,突然冒出了一句話:“要說招撫海盜經略南洋,能不能這麽說,就說我國招募義士,幫滿剌加複國?”

    聞聽此言,汪孚林頓時撫掌大笑道:“好一個徐生,真是所見略同,我正是如此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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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2 0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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