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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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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零一章 一語驚醒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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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寶才一進京就熟門熟路直奔汪道昆的府邸,因此京師種種關於汪孚林的傳聞並未聽說,隻從汪道貫那兒得知了父親母親都尚未回來。此刻見到小北,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隨即才回過神來,慌忙叫了一聲娘。論理卑幼見尊長,又是母子久別重逢,理當行四拜禮,可他這膝蓋還沒來得及彎下去,就被小北穩穩托了一把,隨即就是那再熟悉不過的數落。

    “別跪來跪去的,看著都累得慌,坐下說話。”小北直接把金寶給按回在了椅子上,這才急急忙忙地對蘇夫人說,“娘,孚林還在路上呢,他帶著那一堆傷勢未愈的人,走不快,我就先走一步回來打探消息了。京師這邊風頭到底怎麽樣?不會真的要追究他的罪過吧,要那樣也太過分了!”

    聽到小北連珠炮似的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金寶登時心裏一緊。他隻以為汪孚林是去薊遼遊曆了,怎麽鬧到要追究罪過這麽嚴重?可長輩正在說話,他不好隨隨便便插嘴,隻能一麵暗自擔心,一麵悄悄瞥向了蘇夫人,果不其然和蘇夫人看過來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蘇夫人本想讓金寶先退避,可想想今年小家夥也已經十三歲∞ding∞dian∞小∞說,£o★了,放在當年,也正是汪孚林打功名保衛戰的那會兒,不小了,因此躊躇片刻,她就順帶解釋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後果,以及這段日子朝中相持不下的兩邊輿論。見小北滿臉氣咻咻的表情,她瞅了一眼養女這一身男裝打扮,不由得沒好氣地吩咐道:“事情還沒十萬火急到這個地步,去,跟著嚴媽媽去換一身,這風塵仆仆一身土的。”



    說完這話。她又衝著金寶說道:“你也是,從前就一直都是和明兆秋楓一塊讀書的,索性就留在這裏住,也去收拾一下自己,不用急在一時。”

    小北這才知道金寶也是剛到的,想要追問一下。卻禁不住蘇夫人的催促,隻能先跟著嚴媽媽去了。而相比寄住在汪府,金寶也確實更願意留在葉家,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他最最熟悉的,哪怕如今這麽多人住進來不大寬敞,可也比汪府來得自在。果然,引路的丫頭直接把他帶到了葉小胖和秋楓一塊住的內院東廂房,擺了屏風,放了浴桶。可他這澡剛洗到一半。就隻聽外間砰地一聲推門,仿佛有人進來了。嚇了一跳的他剛一抬頭,一個熟悉的小胖子就繞過了屏風。



    “金寶!”葉小胖才不管什麽裸裎相見的尷尬,直接在浴桶旁邊重重一拍金寶那**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咱們三個又見麵啦!趕緊的,叫聲大舅舅來聽聽!”

    屏風外頭的秋楓聽到這話,簡直有一種掩麵而走的衝動。這汪孚林和小北成婚都已經多久了。可葉小胖偏偏就愛這麽耍弄金寶!然而,發現裏頭沒聲音。他想想三個人已經大了,可不像當年那樣小小年紀可以肆無忌憚開玩笑,於是趕緊過去,死活把葉小胖給拖了出來,又小聲提醒了兩句。葉小胖對此頗覺得有些無趣,不由得低聲嘀咕道:“這有什麽關係。都是男子漢大丈夫,從前又不是沒一塊洗過。”

    再也顧不上其他,三下五除二洗完了正在擦身的金寶隻覺得哭笑不得。等到出了浴桶迅速換好衣服,他胡亂把頭發給擰幹了,也來不及梳理就立刻出了屏風後頭。無奈地說道:“大舅舅,你都已經是快要娶媳婦的人了,別再這樣冒失行嗎?回頭外祖母知道,少不了一頓喝斥。”

    “你們不說誰知道。”葉小胖哼了一聲,可終究因為聽到那一聲舅舅,再次變得樂嗬嗬的。等到金寶再問汪孚林的事,他二話不說就把自己知道的這些全都給一股腦兒倒了出來,說到最後,他罵了那些吃飽了沒事幹的官兒幾句,卻又歎了口氣說道,“爹娘都說,我和秋楓太小,這事管不了更幫不了,所以成天就把我們拘在外院書房裏讀書。剛剛聽說二姐和你都先後回來了,我們想先過來見一見,都被先生給死死攔著,這日子沒勁透了!”

    金寶知道葉小胖說話往往沒什麽重dian,少不得又看向了秋楓。果然,秋楓的講述就有條理多了,而且他在葉家是半個客人,出入也比葉小胖受限更少,當下小聲把自己在街頭聽說的某些傳聞,包括什麽婺源餘懋學等科道言官抨擊汪孚林擅自縱人出撫順關等等,末了才有些沉重地說道:“其中把事情說得最嚴重的人,直指小官人膽大妄為,無視律例,說是要將他削籍為民,永不敘用。”

    “呸呸呸,一群看別人做事就隻知道噴唾沫星子的混蛋!”葉小胖一怒之下憤而大罵,可轉瞬間就愁眉苦臉地說道,“可爹都警告我很多次了,在京師也不知道有多少大人物,別說他根本算不上號,就連汪伯父也一樣不是那麽穩當的,所以禁止我出門。金寶,不是我不想幫忙,除了在背後罵兩句,我實在是沒轍。不過姐夫那麽厲害的人,絕對會沒事的。”

    金寶強顏歡笑答應了一聲,等到外間又有人進來催促葉小胖去書房讀書,秋楓知情識趣地陪著耷拉著腦袋的葉小胖去了,他想了一想,出門問了問小北在哪,得知是蘇夫人與人正在商談,自己不便貿然前去,他思量好一陣子,最終以去汪府說一聲日後寄住葉家這個借口,隻帶了一個隨從就悄然出了門。

    前年年底汪孚林進京趕考,帶著他們幾個權當遊曆,那時候方先生和柯先生領他們這裏兜兜,那裏轉轉,所以他對京師的地形地貌已經很熟悉了,此時此刻不知不覺就轉到了棋盤街。這裏正對著正陽門,乃是整個京師最繁華的地方,再往南就是商賈雲集的前門大街,往北則是皇宮,也不知道多少人初來京城就選擇到此一遊。然而,相比其他人的,他的目光卻隻集中在一個地方,那就是登聞鼓!

    聽說過沒事去敲登聞鼓的下場,而且他現在還鬧不清楚汪孚林的事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因此也隻是看看而已。可偏偏在這時候,他隻覺得胳膊陡然被人拽住了。回頭一看,他卻發現是一張很熟悉的麵孔,不由得失聲叫道:“戚大叔,你怎麽在這?”

    “我要是不在這,你是不是就去敲登聞鼓了?”戚良沒好氣地搖搖頭,不等金寶申辯就環視左右,壓低了聲音說,“這事情複雜得很,你這麽小小年紀,千萬別跟著瞎折騰。這些日子汪侍郎的位子不是很穩當,汪小官人這事情還不能確定是給他添亂,還是給他幫忙,所以你千萬被摻和,好好讀書科舉,給你們汪家增光添彩就行了,到時候你爹回來一定高興。”

    金寶想想人家是好意,也就不解釋自己壓根沒想去敲登聞鼓這回事,直接答應了一聲。見戚良這才鬆開了自己的胳膊,他就好奇地問道:“戚大叔之前不是去薊鎮了?什麽時候回京師的?”

    “在薊鎮陪了大帥大半年,正好聽到汪小官人這事,戚大帥就讓我進京來見見汪侍郎,我到前門大街聽了聽消息,還沒來得及去汪府,誰知道這麽巧就在這遇上了你。”眇了一目的戚良說話還是和從前一樣幹脆直接,聳了聳肩後就笑問道,“我去年出來的時候,聽說你要去考道試,結果怎麽樣?”

    金寶不大喜歡對人吹噓自己的科舉成績,本打算隨口說是已經進學糊弄過去,偏偏架不住戚良要問真實成績,不得已隻能吐露奪得案首之事。果然,戚良立時喜上眉梢,竟是用力揉了揉他的腦袋,滿臉笑容地說道:“好,老子英雄兒好漢,你爹十三歲進學,你十二歲就奪下了案首,這還真是沒給他丟臉!至於別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戚大帥那時候就說過,如若你爹是李成梁和張學顏一塊得罪了,那就是死路,沒人救得了他。可既然張學顏為他說話……”

    戚良頓了一頓,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那情形就要倒過來了,誰炮轟他最厲害,誰倒黴。”

    盡管戚繼光是武將,不是文官,但金寶聽到戚良那非常肯定的語氣,原本七上八下的心不知不覺就放了下來。他不敢耽擱,立刻拖了戚良去汪府,無巧不巧正在門口撞見了下轎子回家的汪道昆。得知戚良剛從三屯營薊鎮總兵府過來,汪道昆顯然頗為高興,等到把人請進書房詳談,一聽戚良轉述了戚繼光的話,連日來因為處於當局者的地位,始終覺得心中沒底的汪道昆終於恍然醒悟了過來。

    對啊,雖說李成梁作為遼東總兵,張居正始終頗為信任,但比起從隆慶到萬曆始終釘在遼東巡撫位子上的張學顏,張居正更信任誰?張學顏的私信據說可以不必通報直達張居正麵前,而且張居正不止一次提到,張學顏至少是尚書之才,那可比對他的評價要更高!他是因為這段日子自己顯然失去了張居正之心,有些患得患失,卻忘了最要緊的親疏之別。

    更何況,李成梁參劾了汪孚林嗎?沒有,李成梁隻是就事論事實情稟告,ding多沒像張學顏那樣,給汪孚林說了一堆好話而已!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南塘一言驚醒夢中人,多虧你跑這一趟了。”汪道昆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即有些慶幸地拍了拍扶手。

    幸虧他送汪孚林的奏疏上去時,就在張學顏之後,否則若是落在最後,結果就說不好了,虧汪孚林還讓他先送。說到底,要論殺伐果斷,他果然還是差了一d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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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零二章 哪個張大學士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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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五,放在道教,那叫中元節,而放在佛教,則被稱之為盂蘭盆節。可在民間,約定俗成的隻有兩個字,那就是鬼節。傳說這一天是開鬼門的日子,百鬼夜行,陰氣最足,正是祭奠亡者的時日。所以,在半道上曾經有人提議過,不妨提早又或者拖後一日,別在這一天抵達京師。汪孚林雖說不是個迷信的人,可也打算從善如流,豈料進了薊鎮之後,他就體會到了什麽叫兵馬夾道歡迎的局麵,想走快點或慢點都不行。

    和他一起回來的,除卻沈家叔侄和沈家的幾個家丁,還有李二龍趙三麻子以及兩個浙軍老卒,外加封仲和劉勃。盡管後兩者還是喜峰口的充軍犯人,但戚繼光親自經手去辦,連帶鍾南風在內的三人就被操作上了赦令名單,因此兩人也逃脫不了要進京走一回的命運。除此之外,就是範鬥以及王思明了。

    範鬥和梅氏這對苦命鴛鴦終究還是沒成,梅氏身體虧虛太大,恰是在汪孚林之前返回沈陽的這一天咽氣。為此,鬆了一口大氣的沈陽範氏一族趕緊給張羅了一場最最氣派的喪禮,當然是把人單獨安葬在了一塊風水寶地,又因為範澈壓根就沒有兒子,用族老的話來說,範鬥不如過繼過去,這樣就可以坐擁豐厚家產,卻被範鬥一口唾得掩麵而走。到最後,範沉出麵找了個家中孤苦的孩子承嗣,同時拿出一筆錢算是給範鬥的補償,卻被範鬥全都捐給了善堂。

    至於梅氏那些隻知道吸血逼淩的家人,他一分錢都沒留,自己則毅然決然追上了汪孚林,進了山海關。

    而王思明則是一來背著私出撫順關的公案,二來有張學顏背書。所以沒回遼東總兵府,也在隨行之列。

    範鬥和王思明都是平生第一次離開遼東進山海關,被譽為天下第一城的京師更是想都不敢想的。所以。遠遠看到外城的時候,他們就隻覺得眼睛完全不夠用了。由崇文門稅關進入內城後,那就更加戰戰兢兢。範鬥至少還聽人吹噓過進了京師之後見過多少達官顯貴,王思明是有記憶的時候就已經在建州女真,最初在撫順關都覺得那是一等一的雄關,到了沈陽、遼陽、廣寧,他一次次深受震撼,如今身處帝都,他終於意識到大明子民是什麽概念。

    和這座帝都比起來。什麽古勒寨,什麽赫圖阿拉城,哪怕是強極一時的海西女真哈達部,其城池也不過是小土墩子上的夯土城而已!



    之前薊鎮派來護送的一行兵馬,總共是二十餘人,汪孚林知道那不可能是因為戚繼光和汪道昆的私交才派出來的,而是肯定得到了上命,這從戚繼光自始至終沒露麵,也沒讓他們傳遞消息就可以看出來。而那些護送的兵馬,送他們到了京師外城就打道回府。所以,沈虎的靈柩,由兩個沒有出過撫順關的沈家家丁看著。付了一筆錢,暫時停在了外城一座香火凋零的寺廟,這會兒就隻剩下了他們這一行十餘人。



    於是,在東江米巷和崇文門裏街的街口,汪孚林不由自主勒馬停下,突然有些躊躇自己該往哪去。他又不是被押回來受審的,所以什麽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大理寺天牢、刑部天牢,這種地方當然是不收容他的。至於驛站,他這一行人裏頭一個當官的也沒有。去了肯定被人趕出來,再說都進城了還提什麽驛站。可要是就這麽大喇喇回家。仿佛也不大好,而且他這一行人可不少。葉家住不下,汪府也不大好收留。



    最重要的是,他當初隻以為薊鎮兵馬奉命“護送”,總得把他送到相應的地方再走,可誰想到人家在城門口就回去了!

    這麽一大群人在街口一杵,雖說已經是靠邊停了,卻依舊引來了前前後後不少路人怨聲載道。再加上他們這一行人裏頭,戴鬥笠的人實在是不少,因此也吸引了不少疑忌的目光。以至於沈有容很不好意思地策馬靠上前,小聲問道:“汪大哥,停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不好吧?隨便找家客棧住下不好嗎?”

    汪孚林斜睨了一眼這個智勇兼備,但人情世故卻不大通的俊傑一眼,無奈地把自己心頭的顧慮說了出來。這下子,沈有容也品出了滋味,趕緊調轉馬頭看向了沈懋學,卻不料沈懋學也在那眉頭緊皺,顯然也覺得隨隨便便去找地方住不大妥當。可是,哪怕汪孚林是汪道昆的侄兒,去年的進士,可還沒授官,也就是根本沒有所屬的官府,這一趟薊遼之行原本完全是個人目的,難道還能跑到哪裏去匯報嗎?

    兩個向來有主見的你眼看我眼,剩下的人就更加沒主意了。眼看著自己這一行人就要成為崇文門裏街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汪孚林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他當即扭頭說道:“走,去大紗帽胡同!”

    這個地名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並沒有什麽實質性意義,對於京師這地方大家都不怎麽熟。可對於在京城參加過會試,聽很多人提到過這地名的沈懋學來說,那就著實是如雷貫耳了。還有記性很好的李二龍,此時此刻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很有些不可思議地叫道:“小官人真要去那兒?”

    “我知道肯定是見不著正主兒,可不管怎麽說,投個帖子再說!”

    其他人不明所以地跟著熟門熟路的汪孚林走,等穿過東長安街,再往前頭兩三條胡同之後,往西拐過一座牌坊,一看到那沿牆根站著的衛士,便有人開始在心裏打起了鼓。盡管這些衛士絲毫沒有阻攔去路的意思,可服色鮮亮,精氣神十足,一看就不是普通出身。而沈有容倒是見過一次,這會兒小聲對其他人提醒道:“大家小心點,這好像是錦衣衛。”

    傳說中的錦衣衛!

    甭管作為胡宗憲的親兵,和錦衣衛打過照麵的人也好,又或者是隻聽說過錦衣衛那赫赫惡名的人也好,大多數人都覺得頭皮發麻。可是,當眾人來到這一條並不長的胡同中占地最大的一座府邸大門前時,看到那三間五架門樓上的字,有人目瞪口呆,有人險些一個把持不住跌下馬背,還有人向同伴小聲求證自己有沒有頭昏眼花。而最最瞠目結舌的,則非沈有容莫屬。

    “張……張……張大學士府?”沈有容呆頭呆腦地看向沈懋學,結結巴巴地問道,“叔……叔父,哪個張大學士府?”

    “內閣如今雖說多了一個張大學士,但世卿一回京就來見的,能有哪位張大學士?”沈懋學恨鐵不成鋼地瞪了沈有容一眼,見人一下子啞巴了,他便想起傳說中汪孚林和首輔張居正有些不同尋常的關係。眼看汪孚林招呼他們一塊下馬,隨即獨自走到大門前奉上了一份求見的稟帖,他原以為人須臾就會回來,誰知道那個迎客的門房竟是和汪孚林說起了什麽,不多時還拔腿往裏頭跑了進去。沒過多久,裏頭就有一個身穿綢衫的中年人迎了出來。

    遊七還是第一次見汪孚林,但那名字最近一段時間聽得耳朵起老繭,而他至今還記得之前在南京城裏那次沒成功的算計。雖說今時不同往日,他記得汪道昆近幾個月似乎不大得主人張居正歡心,可一貫的謹慎還是讓他沒有輕易慢待汪孚林的來訪。最重要的是,今日張居正正好休沐在家,幾位少爺都在,不論張居正見與不見,他必須通報進去。於是,笑容可掬寒暄過後,發現汪孚林身後還有一行人,分明風塵仆仆,竟是剛進京師,他不禁暗歎了一句。

    一進京就直奔張大學士府,除卻總兵督撫,有幾個人有這膽量?要知道,這可能不是吃閉門羹,而且還會招來反感!

    汪孚林也是見遊七一個勁在那和自己套近乎,真正要緊的話卻一句不說,這才醒悟到今天很可能張居正休沐在家,要說心裏沒點七上八下那是不可能的。他原本的打算是投個帖試探一下,找家客棧住下打探一下消息,可現在一大群人往張家門前一杵,傳揚出去的意義就大不相同了。可是,就算弄巧成拙,這時候他也不可能扭頭就走,隻能在那耐心地應付著遊七。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他覺著見到張居正的可能越來越渺茫,不由得尋思該怎麽脫身。

    就在這時候,他隻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哎喲,頓時為之大喜,暗道誰這麽會察言觀色,在這時候傷勢發作?可等到他回頭一看,卻差點沒氣歪了鼻子。卻原來是沈有容頭上的鬥笠不知道什麽時候掉在了地上,露出了前麵半截才剛長出沒多少頭發的腦袋,以及後頭那散亂的頭發。見遊七注意到這詭異的發型,嘴角抽了抽,他也幹脆懶得對這麽個張府大總管解釋了,隻幹笑了笑就算敷衍了過去。

    就在他認為這漫長的等待著實沒個盡頭的時候,裏頭突然有人快步跑了出來,到門前先對遊七陪了個笑臉,繼而就對他笑道:“汪公子,老爺請您進去。”

    無論汪孚林本人,還是遊七,又或者是門前那些等候的人,聽到這話全都不由自主呆滯了一下。而那傳話的家仆說完之後,又衝著門外叫道:“老爺說了,各位隨便找個下處,明日錦衣衛自會上門問話,一應情形照實說就行了。”

    到了這份上,汪孚林也懶得想這麽多了。橫豎他都已經豁出去了,想這麽多幹什麽,他又不是沒見過張居正,該說的話說出來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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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零三章 可知道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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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來過張府不止一次,盡管今天確實沒想到張居正會撥冗一見,但相比上次莫名其妙被叫來這裏,他著實談不上有太多的緊張感。

    所以,踏入張居正那書房,發現就隻這位當朝首輔一個人,他上前行禮過後,見張居正沒吭聲,他就老神在在地在那裏發起呆來。之前鄉試之後就答應小北要去寧波探望她祖母的,結果一直拖到現在;而之前碰上那批佛郎機人時,他也曾想過要去一趟澳門,探訪一下美洲農作物,緩解一下小冰河時期的大饑荒,結果也一直沒能成行。這要是此次真的沒官做了,往那兩邊跑一跑卻是正好。

    說起來徽州歙縣鬆明山老家,汪二娘和汪小妹都年紀不小了,那不靠譜的老爹不知道把她們許人家了沒有?

    張居正難得休沐,但身處家中卻談不上真的能夠休息,案頭上全都是各省督撫寫給他的私信。此刻他在看信的閑暇之餘,目光也不時往汪孚林打量,見他雙手交叉放在身前,眼神飄忽,顯然正在那發呆,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到最後,發現幹晾著人的結果就是任其神遊天外,他隻能把手中信箋往書桌上一扔,厲聲問道:“可知道錯了?”

    嗯?

    汪孚林一下子回過神來,發現張居正一開頭竟是問出了這麽一句話,他頓時大為意外。可麵對這位說一不二的當朝首輔,他在瞬息之間判斷清楚了形勢,當即不慌不忙地答道:“回稟首輔大人,學生知道此行確實行止孟浪,有錯在先。雖說一切都是為了完成張部院的吩咐,手段確實功利。所冒風險確實很大,但那些赴湯蹈火的人也是為了遼東那些不幸淪落的虜中的同胞手足,所以如果有錯有罪。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失罪過。”

    張居正眉頭一皺,聲音又冷了幾分:“你可知道。朝中公議,你如此膽大妄為,該當削籍為民,永不敘用?”

    “若朝中公議如此,學生無話可說。”汪孚林幹脆利落答了一句,心裏雖覺得有些對不起苦心孤詣的汪道昆,但卻沒有多少畏懼。他已經是進士了,刑不上大夫。這又不是貪汙之類的大罪,也就是像張居正說的那樣削籍為民,那對於他來說,談不上太大的損失,畢竟能夠避過張居正執政這一敏感時期,再給自己賺個好名聲,其實不虧。反正金寶也已經不小了,前次道試應該十拿九穩,有這個便宜兒子在科場衝鋒陷陣,他這個老子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要知道。輿論公道自在民間,要造輿論,隻要有錢就有辦法!

    張居正本以為汪孚林怎麽都得為自己據理力爭。可誰曾想竟是這麽個逆來順受的表現,接下來的敲打訓斥頓時就猶如蓄力一拳打在棉花上,著實讓人心裏憋火!一怒之下,他便重重一拍扶手,厲聲訓斥道:“張學顏讓你去招撫女真降人,不過是想看看你這年紀輕輕的新進士可有擔當,有膽色,有成算,並不是讓你這樣膽大包天。直接派人找借口混出撫順關外去折騰的!就因為你這一番算計,建州女真亂成了一鍋粥!”

    其實我希望的就是他們亂成一鍋粥……

    汪孚林暗自腹誹。但嘴裏當然不會這麽說,一副老老實實恭聆訓示的樣子。而張居正幾十年官場沉浮。見過太多太多的官員,一看汪孚林的表情就知道他絕對是虛心接受,絕不悔改,頓時更加光火。可是,張學顏在給他的私信上實實在在點明了和李成梁之間的分歧,以及曾經打算讓汪孚林吸引李家父子的注意力,然後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卻沒想到被汪孚林給暗度陳倉了,他當時看到的時候,也不由得驚歎汪孚林的行動力。

    更何況汪孚林若隻是派自己人冒險也就算了,沈家叔侄竟然也願意相從甘冒奇險,這就意義不同了!要知道,張學顏身處遼東一隅,對於天下士林了解不夠,張居正卻深知沈懋學乃是東南名士,人道是文武雙全,世間奇才,如今他正為了兒子萬曆五年的會試做準備,如此才子怎能不籠絡?



    然而,汪道昆這幾個月來卻讓他失望得很,他要提拔的人,汪道昆非要表示異議,他要貶抑的人,汪道昆卻非要強調人的優點,讓他覺得不厭其煩。再加上兵部行文那華麗有餘簡練不足的文風,更是讓他覺得非常討厭。而兵部尚書譚綸作為他的老朋友,身體卻一直不大好,盡管之前彈劾譚綸的人都被一個個趕了出去,卻一直有呼聲,說是應該讓身體更好的王崇古接替,他在心裏也頗有斟酌。



    原本這些事對汪孚林來說是不應該露出口風的,但想到汪孚林之前和自己三個年長的兒子都頗為合得來,再加上才具膽色確實出眾,張學顏甚至推薦其進都察院,他便淡淡地說道:“也罷,我也懶得說你,回去見你伯父聽訓!”

    汪孚林頓時有些意外。他在張家門口杵了這麽久,應該很多人都看到了;進了張家之後,又在書房被幹晾著這麽久,其實卻隻說了沒兩句話。可如此在外人看來,豈不是成了張居正很器重他,拎著長時間耳提麵命的最好證據?他著實鬧不清楚這究竟是有什麽玄虛,於是也隻能告退之後悄然離去。出了書房時,想到今天不是雷聲大雨點小,而是雷聲都沒聽到幾聲就結束了,他倒是覺得回京第一關過得很容易。可出院門時,他就發現了幾個熟悉的人影。


    “恭喜汪兄,父親教訓的聲音還沒傳到外頭來,看來這一關是過了。”說話的是張懋修,他眨了眨眼睛,見汪孚林拱手團團行禮,他還了禮後就饒有興致地問道,“遼東那邊真有那麽冷嗎?李成梁父子真那麽能打仗?聽說現在的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當初建立金國的女真並不算一脈相承,到底怎麽一回事?”



    張敬修見張懋修竟是一見麵就問個沒完,頓時又好氣又好笑,連忙把人撥到一邊,上前去說了兩句賠禮的話。行事圓滑的張嗣修就比長兄會來事多了,知道父親不會容許他們再把汪孚林留太久,一麵把人往外送,一麵關切安撫汪孚林。至於張家最小的兩個兒子,這會兒卻沒出現。三兄弟把汪孚林送到了二門,張嗣修笑吟吟請他今後常來,等目送人離開之後,他們才轉身回去。

    這時候,反而是張懋修有些不解地向張嗣修問道:“二哥,汪孚林這一關還不知道是否能平安度過,你還請他常來?”

    “要是爹不待見他,還會見人?”張嗣修低聲提醒了一句,見身旁兩個恍然大悟,他便在心裏嘿然笑了一聲。再說了,要不是父親默許,他們三兄弟能夠出現在這?早就被拘在房裏讀書不許出來了。從前那點小小的交情,和朝廷大事比起來算什麽?

    汪孚林已經抵達京城的消息,作為伯父的汪道昆竟是比很多人都晚得到消息,還是下屬偷偷摸摸稟告,說是首輔張居正召見了汪孚林,他這才知情,卻不得不一直捱到這一日傍晚方才從兵部趕回家去。在書房見到闊別將近十個月的侄兒,他見人不像從前那樣,觀之便是東南文士的俊秀儒雅,五官輪廓多了幾分粗硬的棱角,神情也更顯剛毅,心情不由得有些複雜,也不知道自己放其遊曆薊遼是對是錯。

    可還不等他說什麽,汪道貫就搶先說道:“大哥,首輔大人把孚林這小子給拎到麵前訓了一頓,而後又對他說,讓他回來聽你訓示。你好好罵他一頓,這事情說不定就這麽結了。”

    盡管明知道汪道貫這是開玩笑,汪道昆卻依舊覺得心頭一寬,好容易才板麵孔說:“他翅膀硬了,我又不是他父親,還管得了嗎?”

    汪孚林比汪道昆隻不過早半個時辰到汪府,這才知道自己不在這十個月,原本應該在兵部穩若泰山的汪道昆竟是陷入了位子不穩的境地,那錯愕就甭提了。他從汪道貫和汪道會兄弟那裏,確定了汪道昆近來沒怎麽開文會詩社,也就是說沒犯文青的毛病,論理來說不應該這麽倒黴的,可真正緣由他們都不知道,汪道昆自己也沒提,隻知道是張居正不經意間流露出幾分不滿。所以他在得知消息之後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是好。

    原本他還想著自己不當官,還有汪道昆呢!

    所以,見汪道昆板臉訓斥自己,想到雖說因為這位伯父的緣故,他被坑了一回又一回,可要不是汪道昆,他考舉人不至於那麽順利,進士更是別想考上,被人說兩句又有什麽要緊,他立刻賠笑道:“當然管得了,我進京的時候爹就吩咐過,萬事都要聽伯父的,更不要說之前首輔大人也說過,讓我回來聽伯父訓誡。這次的事情我知道錯了,認打認罰,隻請伯父不要生氣,兵部事務這麽緊要,身體為重。”

    汪道昆一聽汪孚林特意提到兵部事務,就知道汪道貫或者汪道會兩人之中有人大嘴巴,他很不想在晚輩麵前露出軟弱的表情,可這些日子以來心力交瘁,汪孚林這件事更是驟然爆發,讓他幾乎沒有應對的時間,眼下汪孚林回來之後,張居正卻如此態度,他反而有些不知道該如何舉措了。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他就開口說道:“總而言之,日後謹慎些吧。其他的事情你不要管,你既然回來了,這一兩日之內應該便有相應的質詢,預備一下吧。”

    見汪孚林一口答應,他就又開口說道:“小北和金寶都在葉家,眼下還未夜禁,讓芶不平送你過去一趟。其他人就不要帶了,讓他們一塊住,以免別人問話的時候找不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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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零四章 暴風雨前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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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北帶著碧竹先行趕回京師,這是汪孚林在進山海關之後得到山海路參將吳惟忠的暗示,於是讓其早走一步的,可他著實沒想到,金寶也竟然在這種時候到了京師。因此,汪道昆顯然不想今天深談他這個兵部侍郎的事,汪孚林也就暫時不強求,早早告退離去。走在路上,他想到汪道昆今天的模樣和之前截然不同,深深的疲憊掩藏都掩藏不住,不由心裏有些沉重。

    難道局勢就真的糟糕到這樣的地步了?

    要知道,他原本的設想是,趁著到時候張居正死了老爹想要奪情的時候,讓汪道昆抓緊那機會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的同時,也就和死保張居正奪情的那批大臣劃清了界限,保留了東山再起的機會,可沒想到汪道昆現在就好像和張居正留下嫌隙了。然而,他看張居正今天的言行舉止以及張家幾兄弟對他的態度,卻明顯透著幾分曖昧,這其中玄虛很值得琢磨。

    對了,之前在遼東的時候他還聽到過一個消息,張四維已經被張居正援引入閣,難道是那個張四維從中作梗?在汪孚林心裏,盡管沒有任何證據,卻早就把張四維列為了第一提防對象,所以他也不管這是不是先入為主的瞎猜,先行把張四維打進了黑名單,列為下一階段最大的反派。



    等到一路縱馬小跑到了那座自己寄住過許久的小宅院,汪孚林在門前一躍下馬,隨即回頭打手勢示意芶不平先走,自己就上去拍了拍門。兩扇大門須臾就吱呀一聲打開了。探出頭來的卻不是門房。而是汪孚林特別熟悉的那張胖臉。一聲又驚又喜的姐夫之後。葉小胖趕緊把門開大,一把將他拖了進去,隨即又大聲嚷嚷道:“爹,娘,二姐,金寶,秋楓,姐夫回來了!”



    這一聲聲叫嚷讓汪孚林覺得又親切。又暖心。而更讓他意外的是,健步如飛先迎出來的不是金寶和秋楓這兩個小輩,而是葉鈞耀!依舊聲若洪鍾的葉大炮三步並兩步來到他麵前。他才叫了一聲嶽父,葉鈞耀就雙手使勁捏了捏他的胳膊,又在他臉上仔仔細細端詳了好一會兒,這才長舒一口氣。

    ∷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氣色還不錯,比我想象得好!至於那些風風雨雨,你從前經曆得還少嗎?要我說,你伯父他們那就是瞎操心,小看了你。甭管什麽事,你出馬。那還不是橫掃一片,所向披靡?”

    嶽父大人你還真是高看我了!

    汪孚林對葉大炮這露骨的讚譽著實有些無語,等到一聲重重的咳嗽,他扭頭一看,見蘇夫人已經帶著小北和金寶秋楓出來了,連忙轉身一揖,口稱嶽母大人,蘇夫人上前之後,嗔怒地斜睨了葉鈞耀一眼,把丈夫看得訕訕的,她這才伸手把汪孚林扶了起來,繼而笑著dian了dian頭。

    “辛苦了。武將不做的事情,讓你和沈先生兩個文人牽頭,沈有容這樣不到二十的毛頭小子領銜,一幫早已不在軍籍的勇士奔走,拋頭顱灑熱血,硬生生從虎狼之地帶回來將近五百人,卻還要被朝堂上某些人雞蛋裏挑骨頭。”

    盡管張學顏說過公道話,遼東也不是沒有讚美的聲音,但聽到蘇夫人這麽說,汪孚林仍然覺得有一種知己的感覺。他笑了笑,用灑然的口氣說:“我又不是為了得到朝中某些人的認可才做的,想做就去做,僅此而已。若是為了某些雞犬之輩,就束手束腳,那就不是我汪孚林了!雖說我向來功利市儈,可該承擔責任的時候,總不至於還縮在後頭。”

    說到這裏,他就笑嘻嘻地說道:“不過在外這麽久,實在是想念家裏的口味。我之前送給嶽父嶽母的廚子還好用嗎?今晚上可有好吃的?”

    小北回京之後聽到了太多不好的風聲,此時此刻卻被汪孚林最後這熟悉的無賴口吻給逗樂了。葉大炮卻是想都不想地說道:“臭小子,到京城不讓人先捎個信,就先吃dian家常的,等你回頭過了這一關,沒說的,烤全羊!”

    “這可是嶽父你說的,回頭不許賴!”

    “臭小子,一隻羊才多少錢,我至於賴掉?”葉鈞耀對於女婿的調侃很是火大,突然才想起另一件事,立刻開口說道,“對了,前些日子薊鎮三屯營戚大帥派了戚良過來,給你家伯父捎了個信,反正對你信心十足。就因為這事,我看南明先生臉色也比前些天好多了。”

    “戚良?”汪孚林這一趟經過薊鎮卻沒得到戚繼光半dian消息,還以為戚繼光是特意避嫌,誰知道已經讓戚良來見過汪道昆。他連忙問道,“他人呢?”

    “你這次在外頭晃悠了多久,他就差不多在薊鎮逗留了多久,這當然是回歙縣去了。他還有話讓金寶傳達給你,金寶,還不快過來?”葉鈞耀一邊說一邊朝金寶招了招手,隨即笑嗬嗬地說道,“還不趕緊告訴你爹,你去年道試考了個怎樣的佳績出來?”

    汪孚林今天剛到京師就連軸轉,在汪府的時候,汪道貫汪道會都忘了告訴他金寶來了,隻有汪道昆提了一句,所以,他還著實不知道金寶的道試結果如何。盡管他心裏認準了養子絕對不會遜色於當年那個十三歲進學吊榜尾的自己,可總還是有那麽一丁dian不確定。直到金寶被秋楓推了一把,葉小胖又上前去把人硬拽到了自己麵前,他就立刻追問道:“究竟怎麽樣?”

    金寶知道汪孚林也同樣不喜歡跪來跪去那一套,尤其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因此就隻是做了個大揖,隨即小聲說:“兒子考了第一。”

    第……一!

    汪孚林一瞬間眼睛大亮,心裏一高興,竟是直接走到金寶麵前,突然發力抱起小家夥直接打了個圈。直到將目瞪口呆的金寶放下了地。他也不管四周圍一片呆滯的目光。哈哈大笑道:“這下就算我真的倒黴到削籍為民。也還有兒子能ding上,不用擔心汪家後繼無人了!好,這真是太好了!”

    “呸呸呸!”這一次,小北終於忍不住了,一跺腳後連珠炮似的說道,“哪有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再說了,我還不知道你。金寶考中了案首當然是好,可你是自己想著日後偷懶吧?可哪家當爹的不是給兒子遮風擋雨,就你一心想著享兒子的福!”

    “享兒子的福有什麽不對嗎?不止是兒子,我還有個要叫我老師的學生。”汪孚林一麵說,一麵笑著指了指秋楓,“兒子和弟子我全都有了,有誰在我這年紀的時候便已經兩全了?既然沒有後顧之憂,天下之大任我縱橫,我當然可以大大方方和人好好辯一辯。要說比拚嘴皮子,你們什麽時候看我輸過?”

    “就你會說話!”葉大炮一下子被逗樂了。用力一下拍在了汪孚林的後背,這才笑嗬嗬地說。“來得正好,讓廚房多做幾個菜,我們爺倆喝一盅!”

    汪孚林隻覺得這會兒讓自己去大殺四方都沒關係,當下叫來秋楓,左邊一個,右邊一個,一路問些近況,很有父親和老師派頭地進了屋子。葉小胖跟在後頭,不由得對小北低聲嘟囔道:“爹娘還有二姐你們都說我就喜好做人長輩,看看姐夫,他不是比我更愛做長輩?”

    “所以都叫你別學他了!”說到這裏,小北想到之前金寶來時捎帶的消息,說是姐姐葉明月和姐夫過一段時日也要跟著婆婆到京師來,她的臉上更是笑得燦爛而明媚,一把拽過葉小胖就凶巴巴地說道,“總之你給我記住,不許把明堂給教壞了!”

    在汪孚林自己的印象裏,小舅子葉明堂就是個哇啦哇啦隻會哭的小屁孩,可此番再見,卻已經能看到人有板有眼地作揖行禮叫姐夫了。和葉小胖那始終瘦不下去的身材相比,葉明堂粉妝玉琢,眉眼活脫脫又是個葉明月,說話也細聲慢氣,半dian不像小胖子那樣動不動就氣急敗壞的。這頓晚飯吃到酒過三巡,小孩子都被趕下去了,而他聽到小北湊在耳邊說,將來一定要生個像葉明堂這樣教養好脾氣好,像金寶愛讀書肯上進的兒子,他不禁一陣好笑。

    葉大炮本想提醒一下這對小夫妻,見他們如此光景,到了嘴邊的話也就吞了回去。至於大事情,該吩咐的想來汪道昆也吩咐過,他不打算越俎代庖,因此很快就讓嚴媽媽送了他們去休息。等到女兒女婿一走,他就忍不住對蘇夫人歎氣道:“小北是這樣,明月也是這樣,這夫婿都是一等一的,怎麽都嫁了這麽久,就是一直沒動靜呢?就算她們的婆家對她們都很好,一句話不說,可別人總難免會有閑話。”

    “人家當丈夫的,還有公公婆婆都不操心這種問題,你這個嶽父就別越俎代庖了。”蘇夫人沒好氣地製止了丈夫的瞎操心,這才正色說道,“這次孚林的事情,孚林他伯父當局者迷,你總不至於就一dian都沒察覺吧?好歹出仕也有五六年了,你要還是像當年那樣隻能一心倚靠孚林,這官也不用當了。”

    “夫人你別這麽犀利好不好。”葉鈞耀麵對要求嚴格的夫人,隻能舉雙手投降,把三姑六婆那八卦之心給收起來,清了清嗓子說,“不就是瞧著兵部譚部堂成天三災八難的生病,所以瞅著兵部尚書那個缺嗎?而譚部堂平日多數都是把日常事務交給孚林那位伯父,隻要折斷了他,譚部堂過得了今年過不了明年。畢竟,一個兵部尚書成天的沒法理政,就算上頭再看重,也禁不住那些科道言官集中火力猛攻。”

    “哦?老爺就這麽自信慧眼如炬?”

    見蘇夫人連聲音都柔媚了幾分,顯然是讚同自己的判斷,葉大炮頓時神氣了幾分:“那是,你也不看看六部是什麽地方,天底下小道消息最紮堆的,不是都察院,而是六部,更何況我還在最繁雜的戶部?孚林這事兒肯定有驚無險,不信的話看著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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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零五章 有驚無險?大驚大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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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家和沈家這一堆相關人士當中,真正和錦衣衛打過交道的一個也沒有,就連李二龍和趙三麻子,也不過遠遠看到過幾次錦衣校尉出入胡家。畢竟,胡宗憲在徽州被抓,解送京師受審的時候,他們早已被遣散到了各處,沒有親眼見證過錦衣衛抓人查抄的場麵。至於沈家叔侄倆雖說出身縉紳,可寧國府宣城這地方一沒有王府,二沒有什麽勳貴,三沒有什麽要緊的文武官員,哪裏會招惹上錦衣衛?

    所以,抵達京師的次日一大清早,當錦衣衛真正登門的時候,上上下下哪怕早有準備,也不由得提起了心思。最瞠目結舌的,無疑就是這家小客棧的掌櫃和夥計了。京師內城寸土寸金,商旅也好,士子也好,多數都是在外城居住,這家地處東城的小客棧用的是自有宅子,往日拆分成一間間屋子長期租賃,正是沈家叔侄去年寓居的地方,所以對於沈懋學出錢包下這裏,爽快預付了二十兩銀子,東家兼掌櫃還竊喜了一把,誰知今天就把錦衣衛給招惹了來。

    當那一前一後兩個身穿麒麟服,帶著繡春刀,顯然不是尋常軍官的中年人進來時,掌櫃拉著自己兼任夥計的兒子,渾身抖得如同篩糠似的。撲通跪下後,張口就結結巴巴地說道:“官爺,小的,小的什麽都不知道……”



    劉守有今日本就不情願親自跑到這地方來,奈何馮保親自吩咐,馮保的侄兒馮邦寧又親自跟了過來。他就算再不願意也不能放在臉上。此刻見兩個客棧管事的竟然在那裏囉囉嗦嗦。他不禁大為不耐煩。左右親兵見狀。正要嗬斥的時候,卻聽到內中一片小小的喧嘩,緊跟著就隻見是一行人出來。



    為首的是一個三十左右的文士,麵色從容,舉手投足儒雅溫文,後頭的其他人中,則是不少人都披頭散發,前半邊腦袋才剛長出了寸許的頭發。顯然就是奏報中,出撫順關之後就剃發易服假扮女真人的。這其中,一個身穿天青色直裰,俊朗的臉上卻被一道刀疤破了相的少年最是顯眼。

    因為這是奏報上早就提到的,劉守有和馮邦寧當然並不意外。而馮邦寧聽≥ding≥dian≥小≥說,2@3▲o< s=”arn:2p 0 2p 0”>s_();伯父馮保提到過沈懋學的名字,道是東南名士,聽著仿佛有幾分重視。等到的那文士帶著少年上前,他當即輕咳一聲,沒有任何架子地笑著招呼道:“是沈先生和沈公子吧?本官錦衣衛指揮使馮邦寧,這位是掌錦衣衛事。錦衣衛都指揮使劉大人,奉命問諸位此行遼東撫順關等事。”

    沈有容隻知道錦衣衛是指揮使司。最高的官職應該是指揮使,可這都指揮使又是怎麽回事,他就有些茫然了。而沈懋學卻明白,自從弘治正德之後,錦衣衛掌事者的官階水漲船高,常常出現以都督掌錦衣衛事的情況,都指揮使掌衛事就是很平常的狀況了。此時別人客氣,他卻不敢當成尋常。身為有功名的舉人,這又不是官衙參見,他深深一揖行禮也就罷了,其餘沒有官身的卻都少不了要磕頭,偏就在這一個個行禮的時候,外間又起了一陣騷動。

    “大人,外間汪公子趕到了。”

    劉守有對汪孚林的名字可謂是如雷貫耳,不說別的,去年殿試後的那場風波可是不小,就連他也被馮保耳提麵命,梳理了一下那些心存不滿的進士,而後不少人都被張居正發落到了各種犄角旮旯去當縣令或者府推官。所以,此次得知汪孚林又在遼東引發了一場不小的變故,他在心裏已經把汪孚林定位成了災星。眼見馮邦寧越俎代庖,吩咐人請汪孚林進來,他雖說心下不大舒服,卻知道此事乃是馮保的主導,他與其和馮邦寧相爭,還不如看其怎麽行事。

    趁著劉守有和馮邦寧全都分心到汪孚林身上,沈懋學趁機對眾人低聲解說了一下今日來的這兩位錦衣衛主官——畢竟,在他之前想來,他們這些人並沒有什麽要緊人物,此事隻需要派個千戶又或者百戶領隊,好好詢問筆錄一番也就完了,怎都沒想到會驚動到這樣高層麵的大人物。

    得知馮邦寧是當今司禮監掌印太監,天字第一號權閹的侄兒,眾人就不由得麵麵相覷,等沈懋學解說劉守有就是錦衣衛的第一號人物,李二龍更是驚歎了一聲。好像當初去拿胡宗憲的,都不是錦衣衛頭號人物帶隊,他們這些人就值得如此興師動眾?

    “這是在京師,錦衣衛出動最是便宜,而且估計上頭有什麽說法,所以才會讓這兩位來親自問話。”沈懋學鄭重告誡了眾人務必小心謹慎,發現沈有容表情微妙,他就不動聲色把人拖到了一邊,非常嚴厲地問道:“怎麽,你還沒正式從軍,就已經瞧不起錦衣衛了?”

    “好男兒就應該到邊關上去打虜寇,滅韃子,做這種偵緝的鷹犬算什麽好漢。”沈有容的聲音壓得非常低,見沈懋學越發沉下臉來,他趕緊告饒道,“是叔父你問的,我這不是除了你沒對別人說嗎?”

    “馮邦寧就算了,那是靠著馮保才能夠到現在這個位子,不過是閹黨,可你卻小看了劉守有。和麻城劉氏比起來,宣城沈氏不過是米粒之珠,”見沈有容一副不大相信的樣子,沈懋學就哂然笑道,“劉家乃是麻城四大名門望族之一,英宗皇帝欽賜匾額荊湖鼎族,光是這榮寵,宣城可有此等人家?自從洪武年間至今,劉家累計出了八個文進士,兩個武進士,其中一個武進士便是劉守有。他的祖父當年是打過俺答的,這才有世襲錦衣衛千戶的武職,而從千戶能夠做到掌管錦衣衛事的,全都是一等一的人精。”

    沈有容的嘴巴已經張得老大,再也不敢存有半dian小覷之心了。可是,等到看見馮邦寧在那發號施令,分派隨行的錦衣校尉把李二龍等人一個個叫進去詢問筆錄,又笑著請人出去迎一迎汪孚林,而劉守有自始至終就仿佛提線木偶似的,說話少做事少,仿佛旁觀者似的,他又覺得這一幕實在是不協調。沈懋學知道沈有容隻是不習慣這等官場玄虛,也不繼續提dian。畢竟,如若沈有容真的要去遼東,他不可能再跟著。

    世家子弟在旁人看來光鮮無比,可在真正的權貴麵前又算什麽?別看劉守有掌管著偌大一個錦衣衛,在張居正馮保麵前,也就是仆隸一樣供驅策的人而已。所以馮邦寧仗著伯父馮保的勢,又怎會計較劉守有在想什麽?

    須臾,汪孚林隨著一個錦衣校尉進了店堂。他昨夜雖是去葉家歇宿的,但知道今天的事情不可小覷,所以早早起床趕了過來。他衝著沈家叔侄一dian頭打了招呼,少不得又拜見過錦衣衛這兩位頭麵人物。盡管都是第一次打照麵,但他敏銳地察覺到,劉守有對他的態度頗有幾分冷淡,可馮邦寧卻滿臉堆笑客氣十分,一dian都沒有閹黨子弟的倨傲。可這等官場相處,他當然知道不能看表象,等寒暄過後,就探問起了今日自己是否要一樣接受質詢。

    而這一次,答話的依舊是馮邦寧,而不是劉守有。馮保的這個侄兒嘿然一笑,隨即用神秘兮兮的語氣說:“你在遼東鬧騰的這檔子事,就連皇上都已經聽說了,所以,皇上請示過兩宮皇太後,決定在文華殿親自旁聽。至於質詢,則是幾個彈劾過你的科道言官領銜。屆時,內閣三位閣老,還有六部尚書左都禦史都會在場,如此場麵難得一見,你可要有個準備,大約就在這兩天。”

    這麽要緊的事情,昨天張居正怎會沒提過?汪道昆也分明一dian風聲都沒得到?還有葉大炮早上還對他自詡六部之地消息最靈通,可分明也沒得到消息!

    汪孚林幹脆也不掩飾自己的震驚之色了,著實錯愕地問道:“怎麽至於這麽大場麵?”

    “昨日次輔呂閣老在文華殿講學之後,皇上隨口問起近來有些什麽事情,翰林院一位學士就提到了你的事。”馮邦寧絲毫沒有藏著掖著的意思,笑得陽光燦爛,“當時馮公公不在旁邊,皇上問得細,到後來甚至追問起了呂閣老,呂閣老也記不大清,到最後就把遼東總兵李大帥和遼東巡撫張大人的奏疏都找了來,皇上看過之後,覺得很有興趣,晚上在乾清宮求過慈聖娘娘,又去稟告過仁聖娘娘,就決定親自聽一聽你這個當事人怎麽說。等到馮公公知道的時候,已經是昨兒個入夜的事情了。”

    也就是昨天張居正ding多隻知道萬曆皇帝過問了自己的事,確實不知道小皇帝要親自旁聽,當朝首輔都不知道,汪道昆葉鈞耀就更不可能知道。可今天這消息會傳到什麽程度?

    事到如今,倘若汪孚林還聽不出其中那險惡的意味,他這個尚未出仕就在官場摸爬滾打一圈的也就白廝混了這麽久。因此,打哈哈謝過馮邦寧這明顯的通風報信之後,他立刻緊急思量了起來。而馮邦寧完成了馮保吩咐,遞了這麽一個消息,也就不浪費時間了,畢竟在他看來,汪孚林不過是個小角色,當即裝模作樣地去各處巡視,尤其是在沈懋學和沈有容叔侄那邊站了好一會兒。

    如此一來,偌大的廳堂中,除卻早就被趕到屋子裏不許外出的掌櫃和夥計父子,就隻剩下了汪孚林和劉守有,其他的錦衣校尉都去四處布控警戒了。汪孚林從劉守有之前的態度中,就知道這位不是好相與的,因此也沒打算硬是往人麵前湊,卻不想一開頭基本上沒說什麽話的劉守有這時候突然開腔了。

    “此次的事情,屆時文華殿質詢,科道言官總共四五個,六科之中領銜的,是你們徽州婺源的餘懋學,他和沈家那位隻差個姓氏,卻是剛強耿介的人,你自己心裏有個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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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零六章 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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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眼下仿佛沒有自己的事,而且麵對馮邦寧和劉守有的先後提醒,汪孚林心裏滿是各種違禁字眼的感歎詞,但他總不可能撂下別人自己先跑路找人去商量。更何況,皇帝年少期間,日日必須要去的早朝改成了三日一朝,可汪道昆葉鈞耀全都是要去衙門的人,這時候早就不在家裏了。至於汪道貫汪道會兄弟,不是他小瞧這兩位叔父,某些政治敏感度實在還差了一dian。蘇夫人倒是很厲害,可他就算想回去,也得晚些時候再去葉家。

    此時此刻,想到昨日回京就被張居正召見,接下來到汪府,汪家兩兄弟雖也解說了一些朝中的事情,可他著實有些後悔沒有細細多追問一些細節,而後在葉家隻顧天倫之樂,一夕貪歡,再加上葉鈞耀那副信心十足的論調,竟是忽略了一些東西。如果隻是和汪道昆仿佛漸漸失寵於張居正有關,別人對他的這陣仗也未免實在是太大了一dian。畢竟,他固然叫汪道昆一聲伯父,可那不是真正的從父子關係,而是眼看就要出五服的叔侄關係!

    一應人等的質詢筆錄進行得飛快,不到一個時辰,來也匆匆的錦衣校尉們就在兩位高官的帶領下去也匆匆了。即便如此,平生第一次麵對緹騎的眾人還是心有餘悸,尤其是在底層廝混過太長時間的幾個人全都在那按著胸口深呼吸,倒是沈有容沒事人似的東張西望,口中還說道:“沒問什麽啊?我還以為會為難我們的,可就是讓我照實說了出關之後都碰到dian什麽事情。別的就什麽都沒了。”



    汪孚林倒不擔心別人。直接招手讓範鬥和王思明過來。可問了他們之後。發現這兩個理應是最好突破口的人,錦衣衛詢問的時候也不過虛應故事,他就完全確定,包括沈家叔侄在內,這一關都算是過了,接下來的重頭戲肯定在文華殿的三堂會審!一想到那恐怕是上輩子加這輩子一塊都沒經曆過的大場麵,即便是一貫粗神經如他汪小官人,也不由得生出了幾分緊張。



    小皇帝出場他不緊張。橫豎這年頭的朱翊鈞就是個操縱在李太後和張居正手中的幼主,問題在於別人到底想幹什麽4≥ding4≥dian4≥小4≥說,≯o↖< s=”arn:2p 0 2p 0”>s_();?這個目的不搞清楚,到時候判斷出了差錯,那就真的是想要逍遙泛舟海上都不可能了!

    範鬥和王思明也好,李二龍等人也罷,多年來都是混跡於底層,對於高層那dian事純靠臆測,所以見汪孚林在那皺眉發呆,誤以為汪孚林還在替他們擔心,當下都七嘴八舌說著些不著dian子的安慰話。沈有容卻心直口快地問道:“汪大哥。他們就沒查問你嗎?”

    此話一出,剛剛就覺得不對勁的沈懋學一下子醒悟了過來。其他人卻沒想得那麽深入。甚至還有人笑著打趣汪孚林是進士,自然錦衣衛也不敢造次,可就在這亂哄哄一團,汪孚林也來不及回答的時候,角落裏突然傳來了一個弱弱的聲音。

    “各位大爺,小店小本經營,各位能不能換個地方去住?”捱到錦衣衛一走,總算從房間裏連滾帶爬跑出來的掌櫃鼓足勇氣說出這句話後,就隻見齊刷刷一片目光往自己射了過來,其中好些分明是傳說中的目露凶光,他登時差dian跪了,趕緊衝著唯一認識的沈家叔侄求饒道,“沈先生,沈公子,你們是讀書人,行行好,我就這麽幾間破屋子,要是被人知道錦衣衛都往這來過,我還怎麽做生意?沈先生您是舉人,是要繼續考進士的人,還請積積德吧!”

    沈大牛登時大怒,可還不等他撩起袖子打算揍上這該死的掌櫃一頓,就被汪孚林給攔住了。汪小官人看著滿臉苦澀的掌櫃,輕描淡寫地說道:“掌櫃的,沈兄包下你這裏給了銀子,這時候哪怕你說退銀子趕人,告到順天府也是我們有理。更何況,今天這還隻是小場麵,這兩天我這個更倒黴的興許還要到宮裏文華殿上去走一趟三堂會審加禦審。你要是怕受連累,就把這宅子賣給我,然後卷鋪蓋走人。”

    “小官人這話威武霸氣!”趙三麻子立刻起哄,可緊跟著方才一下子意識到這話裏頭的重dian,登時瞪大了眼睛,“敢情剛才錦衣衛沒問小官人的話,那是因為到時候您要上文華殿?禦審就是說皇上要來,還有三堂會審,哪三堂?”

    掌櫃這下子幹脆直接跪了,心裏完全是萬馬奔騰,震驚得無以複加。偏偏汪孚林還在那掰著手指頭說:“內閣的三位閣老應該都要來,六部的尚書們要來,之前雪片似的參我的科道言官要來。總之,我現在想想就覺得心裏撲通撲通跳。要說我就是去年的三甲傳臚,到現在還沒個一官半職,這樣的大陣仗簡直想都沒想過。掌櫃的,如果不肯賣房子,那你就隻能怪自己運氣不好了,誰讓你沾上我這個剛從災星升格到瘟神的人呢?”

    這要是從前,得知汪孚林是去歲三甲傳臚,而且記得還是當時引起頗大轟動的人,甭管人家是不是在自己這裏住過,掌櫃一定會抱大腿求題字,京師的那些大客棧全都是靠著進士墨寶來招攬生意的,他這小店隻恨之前就沒運氣。可是,汪孚林竟然鬧到要那麽多大人物齊齊審理的地步了,他哪敢和人沾邊?此時此刻,他飛速在心裏合計是不是真的要賣房子,卻沒想到身後有人捅了捅,回頭一看卻發現是年紀不大兼任小夥計的兒子。

    小夥計把老爹生拉硬拽到一邊,這才低聲說道:“爹,你忘了在京師,不怕挨廷杖被貶,就怕籍籍無名沒人知道。汪公子這麽dian年紀就折騰出這麽大風波,以後說不定會飛黃騰達呢?反正錦衣衛未必會再來,這時候就是該賭一賭。從前還是爹你老掛在嘴邊的,人生哪得幾回搏?”

    “臭小子!”掌櫃的老臉一紅,可細細一思量兒子這話,卻覺得還真是。他沒經曆過嘉靖初年的大禮儀,可聽說那時候挨了大板子活著出京的那些人,著實是名聲大大的,不少客棧還吹噓有什麽墨寶真跡之類的東西留下,引來很多赴京趕考的進士前來留宿瞻仰,狠狠賺了一票。他思來想去,把心一橫,最終滿臉堆笑地又上了前去,“汪公子,之前的話就當小的沒說過,你們就在這住著,小的也豁出去了,說不定日後也會被人稱讚一聲義士!”

    汪孚林直接被這翻臉如翻書的掌櫃給逗樂了。見四周圍一堆憂心忡忡的麵孔,他笑著安撫了幾句,隨即就饒有興致地說:“掌櫃敢收留我們就好。要說我們昨天才進京,很多事情都不大清楚,這樣吧,來一壺茶,咱們好好嘮嘮嗑怎麽樣?”

    掌櫃留客歸留客,可沒想到汪孚林真的這麽沒架子,當即天子腳下帝都居民指dian江山的信心就來了,當即大手一揮道:“那敢情好,小二,上茶來!”

    小夥計雖說哭笑不得,但還是立刻依言去拿大茶壺泡茶。至於其他人,雖說還在擔心接下來汪孚林要怎麽過關,可本人都這麽一副閑適自如的樣子,他們也就幹脆在店堂裏找了座位坐下,沈有容則是拉著沈懋學直接湊到汪孚林那一桌去坐了。這喝茶聊天侃大山,起初自然是各種瑣事,但在汪孚林的誘導下,掌櫃那嘴就有些管不住了。

    “要說咱這位首輔大人,這次竟然把棒子打到秀才相公們身上了,要整飭什麽學政,指摘那些大宗師們道試取的秀才太多了,濫竽那個充數,說是日後要把縣學府學的名額都收緊,要好好限製一下,還說是不許各地私設書院講學……”

    “還說要整頓驛站呢,像從前那樣家裏有個官,七大姑八大姨就隨便用驛站的,今後就不允許了,還有各大衙門亂發勘合送人當人情,讓這些人可以在驛站招搖撞騙的,一律從嚴法辦!”

    “嘖嘖,從前一個考成法,從京師到各省的官員據說都怨氣大得很,這次又這麽折騰,首輔大人這還真是手段厲害。”

    聽著這些話,汪孚林終於覺得,自己隱隱約約仿佛抓到了些什麽東西。就在這時候,他隻聽沈懋學開口問道:“那我請問掌櫃,你覺得首輔大人這些政令是對是錯?”

    雖說隻是喝茶而不是喝酒,但暈陶陶的掌櫃已經嘴上沒個把門得了,竟是想都不想就嘿然說道:“這個法那個法,我是不懂,不過我有個親戚是驛站的館戶,專門給來來往往的那些大人們提供飯食,這都是他自己出的錢,每年也不知道要掏多少進去,從前還免糧,可現在不免,他們全家兩年前逃了,據說是跑到福建去給那些商船當水手了,寧可在海上掙命……”

    “爹!”

    聽到這一聲提醒,掌櫃方才如夢初醒,等看到汪孚林衝著自己笑了笑,又親自斟了一杯茶送到麵前,他方才有些戰戰兢兢地想要求對方別說出去,卻沒想到汪孚林已經搶在了前頭:“私下說話,掌櫃不用擔心會被傳出去。其實不瞞你說,我們這些人在遼東遇上的事情,卻也和你親戚的差不離……”

    從掌櫃的之前發現錦衣衛來時那般錯愕,再到自己提起沈有容等人在遼東的事跡,這掌櫃卻分明一無所知,汪孚林敏銳地意識到,自己這些人的事驚動的是高層,於民間竟是不大流傳,他哪裏能接受這樣的結果?他自己無所謂,可遼東那邊死難者堆起了累累屍骨,若隻是成為朝廷政爭傾軋的工具,讓拋頭顱灑熱血的人情何以堪?要知道,他承諾過眾人要替他們揚名的,明天有機會得大膽提一提!
 樓主| 發表於 2023-8-4 12:15:25 |
第六零七章 文華殿上三堂會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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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華殿位於會極門東,內閣北麵,乃是宮城中一處極其重要的建築,經筵以及詞臣講學往往都在這裏,而自從英宗之後,天子除卻早朝越來越少單獨見閣臣,若有召見,往往也在這裏。而當今天子萬曆皇帝即位以來,並不曾親政,而是由慈聖李太後親自帶著住在乾清宮讀書,私底下縱使見大臣,往往也隻是在講學期間,所以得知天子會在文華殿旁聽,自從汪孚林在遼東鬧出那檔子事後彈劾最起勁的幾個科道言官全都歡欣鼓舞。

    至於同樣有份與會的內閣和六部大佬們,就不像那些初出茅廬的愣頭青那般樂觀了。聰明的全都嗅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意味,就算遲鈍不明所以的,也打定主意作壁上觀不發一言,任憑那些跳梁小醜去蹦躂。

    於是,這一天千步廊中的兵部衙門,當兵部尚書譚綸準備出發去文華殿時,他看了一眼旁邊憂心忡忡的汪道昆,頓時就笑了起來。



    “好了,你就別瞎操心了。你看看你侄兒就沒送過信來向你求救又或問什麽,就知道這小子已經領會到了那些玄虛。那麽大的事情他都敢做,今天這陣仗他還會怕?我這個兵部尚書反正別人看不順眼已經不是第一天了。真要是到時候鬧得太不像樣,我大不了豁出去。”



    “子理兄千萬不可!”汪道昆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雖說多年袍澤,又是好些年上司下屬,頗有交情。但在衙門中他向來謹守上下之分。從來都沒叫過譚綸的表字。這時候卻顧不得了。他直接兩手攔在譚綸跟前,使勁鎮定了一下心神,這才低聲說道,“我是關心則亂,有些事情看得不夠清楚,子理兄你是之前病休多日,也沒怎麽理會外務。我總覺得這次事情來得蹊蹺,仿佛不完全是衝著兵部來的。孚林他既然有擔當。還請子理兄一切旁觀。”



    譚綸滿腔豪情被汪道昆這話一衝,頓時涓滴不剩,不由得歎了一口氣。想想當年抗倭,想想當年練兵薊遼,再想想自從調任兵部尚書後麵對的明槍暗箭,他不禁有一種意興闌珊的感覺。他勉強dian了dian頭算是答應,接下來就二話不說出了≈∵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門去。

    譚綸往文華殿去的時候,其餘各部尚書也都出了門。吏部尚書張瀚、戶部尚書王國光、禮部尚書萬士和、刑部尚書王崇古、工部尚書郭朝賓,左都禦史葛守禮,再加上內閣首輔張居正。次輔呂調陽,三輔張四維。恰是整個大明朝最ding級文官序列全都到齊了。當這些人先後踏入文華殿,彼此寒暄說話之後,便形成了一個非常鮮明的小圈子。

    張居正的身旁是吏部尚書張瀚,兵部尚書譚綸,戶部尚書王國光。張四維的身旁是其舅父,新任刑部尚書王崇古,隻後兩者私底下交談一陣子,須臾便融入張居正那個圈子去了。至於其他人,則是大多各管各的,不成圈子,但看向張居正身邊那一大堆人的時候,如葛守禮這樣性格耿介的不由眉頭緊皺。

    王崇古站的位子距離張居正最遠,因此那些不曾依附過來的諸大臣是何表情,他能夠看得清清楚楚。他從宣大總督的位子上被召回京師已經快兩年了,最初是管京營,但京營兵權看似很了不得,其實卻分別掌握在層層疊疊的勳貴武官手中,更何況沒有戰事,這個位子完全就屬於安撫性質。奈何他在外功勞赫赫大名鼎鼎,在中樞卻沒有多少資曆,所以哪怕他入京之後,吏部、禮部尚書先後出缺,可因為這是靠前的兩部,他也沒有得到任何機會。

    至於工部,別說他根本不想去,就算想去,沒有絲毫營造經驗的他也不可能被人廷推。最後,張居正的姻親刑部尚書王之誥因為送母親回鄉遲遲不歸的緣故被人彈劾,而後主動求去,他才算是勉強在六部尚書之中有了一席之地,可刑部尚書著實談不上多大職權。相形之下,卻還是張四維常常出入張居正門下,曲意奉承,再加上在翰林院的資曆足夠,竟是比他還早跨出關鍵性的一步,一舉入閣成了三輔。

    但不管怎麽說,如他們倆這般身為舅甥卻同時登ding的,已經稱得上是異數了。

    之前針對汪道昆的那些動作,確實和王崇古脫不開幹係。在王崇古看來,徽商在兩淮鹽業上把晉商給差不多擠了出去,這也就算了,可徽州籍的官員在朝堂的勢力也正在抬頭,殷正茂暫時屈居南京戶部尚書,眼看隻要北京這裏有人騰位子就能擠進來,許國則是已經緩步進入了儲相序列的前緣,汪道昆就更不必說了,那是譚綸最大的幫手。這兩大商幫的恩怨撇開不談,可隻有兵部尚書這個位子才最適合軍政經驗豐富的自己,他年紀比譚綸還大,還能幹幾年?這擋路就是最大的仇恨了!

    奈何譚綸深得張居正信任,以病弱的身體就是霸住這個位子不放,他和張四維舅甥合力,好容易才趁著汪道昆名士情結發作,總喜歡指手畫腳又或者說指dian江山,讓張居正對人產生了厭煩,可誰知道眼看汪道昆就要落馬的時候,汪孚林突然在遼東惹出了那樣一場風波!

    “還以為這會是汪道昆倒台的前奏,卻沒想到竟是朝中風雲陡變的前奏。”

    這是王崇古私底下對張四維說的話。因此,作為蒲州人,也是晉商這個圈子在朝的代理人,兩人早早為今日的事情定下了基調。那就是若即若離,聞風而動——說直白dian,就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皇上禦駕將臨,還請各位老大人們做好預備。”

    隨著一個司禮監隨堂先行抵達,說出了這麽一句話,下頭須臾就安靜了下來,原本的小圈子倏然散開。變成了按照官職品級肅立。至於汪孚林這個當事者。以及那些科道言官。這會兒卻還都沒進入文華殿來,以至於這偌大的地方顯得頗為清淨空曠。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眾人終於等來了一陣禮樂管弦,緊跟著便是天子升座,眾人叩頭行禮。

    萬曆皇帝朱翊鈞這一年正好十三歲,他十歲登基,哪怕沒有親政,但因為三日一上朝。平時日日讀書,往正中寶座這麽一端坐,自然而然也有幾分帝王氣度。隻不過,直到下頭宣召汪孚林以及幾個科道言官一同上殿的時候,他才偷偷瞥了一眼一旁的馮保。這次是他身邊的兩個近侍攛掇的,道是皇上平日見大臣都是遠遠的,猶如霧裏看花,今天這麽好機會可以看一場真正的熱鬧,總好過悶在書房讀書。被這話打動,他方才費盡心思求了慈聖李太後允準。

    至於嫡母仁聖陳太後。那才是真正寵他的人,平時哪裏拂過他的麵子。答應這種小事就更不用說了。

    所以,朱翊鈞今天完全是本著有熱鬧不看白不看,懷揣這種樸素民間百姓的思維而來的,當然,慈聖李太後也好,得到消息晚了的馮保也好,又或者是內閣首輔張居正也好,其他那些閣老尚書之類的重臣也好,誰都不知道他這個小皇帝竟然是來看熱鬧的。

    而汪孚林當然也不知道。但因為更清楚現在以及將來數年間,朝堂上的固有格局,因此他對於禦駕親臨的萬曆皇帝,反而沒有太多的忌憚,同時也談不上多大的敬意。如今已經有人在鼓吹什麽萬曆中興了,可這和小皇帝有一毛錢關係嗎,那分明是張居正以及一大批官員殫精竭慮的結果!他對萬曆真心沒啥好感,這位小皇帝親政之後清算張居正一黨,而後又搗騰了萬曆三大征,還因為國本之爭幾十年不上朝,想想真是白瞎了這麽多年的精英教育!

    既然懷著這種大逆不道的思想,和幾個因為如此近距離在皇帝麵前表現機會,激動得臉上都有些潮紅的科道言官相比,汪孚林就顯得分外引人矚目。論理他在所有人當中是最談不上資曆的,也是年紀最小的,可偏偏一臉的從容,尤其是當幾個科道言官開始輪番痛斥,就差沒把他在遼東那番舉動說成是禍國殃民的時候,他也隻是不急不躁,神情自若站在那裏,仿佛很有一種唾麵自幹的自覺。

    能夠官當到閣老尚書一級的大臣,對於科道言官大多好感有限,除非那是自己物色的嫡係,專職噴別人而不是噴自己的。而今天在場的這幾個人,每個人都知道今天來的那幾個屬於都察院中的獨立人士,也就是說沒黨沒派,出了名不受拉攏的。所以,見汪孚林如此淡然若定,他們也都在心裏把對這個年少進士的評價提升了一個台階。至於朱翊鈞,沒怎麽見過禦史當麵噴人的他就不這麽看了,畢竟這一麵倒的熱鬧實在有些讓人失望。

    就在他有些無趣地暗自忍下了又一個哈欠的時候,幾個輪番上陣的禦史仿佛有dian累了,竟是停歇了片刻,而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之前行禮拜見之後就再沒有聲音的汪孚林終於開了口。

    “各位禦史大人說了這麽多,總算有dian口幹了吧?既然這樣,那就休整休整,等我說完了再戰。”看到有人遽然色變,立時三刻就要反擊,汪孚林哪肯給人這個機會,一下子提高了聲音,“我隻想問,幾位當中誰去過遼東沒有?誰見過遼東邊牆附近聚居的軍民是怎樣一個生活境況?誰又見過除了之前剛剛被寸磔的王杲之外其他的女真人?既然都沒有,口口聲聲臣以為,臣認為,這天下九邊之一遼東最緊要的軍國大事,就是你們可以主觀臆測的?”

    那一瞬間,已經有些後悔今天來旁聽的朱翊鈞一下子坐直了身體,眼睛睜得大大的。

    這才對,勢均力敵才有看頭!
 樓主| 發表於 2023-8-4 12:15:42 |
第六零九章 自以為是,以卵擊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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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叫做石破天驚,這就是!

    事到如今,汪孚林知道,自己之前那隱隱約約的猜測竟然是真的。他得到馮邦寧和劉守有先後傳信,而後又從客棧掌櫃那裏得到了張居正近來推行的一係列新政,那時候就感到這次絕大的風波似乎不完全是衝著他一個去年的三甲傳臚來的,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怕張居正深得萬曆皇帝以及李太後信賴,在宮中又有馮保這麽一個內援,可一次又一次大刀闊斧地推行自己那一套,將板子重重打在了各方利益群體上,哪能不激起強烈的反彈?

    隻怕若不是他剛剛回京那一日就去了張大學士府,而張居正竟然接見了他,別人也不會選擇以他為突破口,利用文華殿這個地方,甚至還把萬曆皇帝朱翊鈞給招惹了過來,從而現場對張居正發難!

    汪孚林瞅了一眼麵色紋絲不動的張居正,知道無論這位首輔事先有沒有準備,這會兒都完全沒有自己什麽事了,更犯不著去為張居正辯白。一來他又不是什麽張黨,二來這種時候跳出來維護,很可能馬屁拍到馬腳上不說,而且還會惹得一身騷。所以,他選擇的是流露出錯愕莫名的表情,仿佛吃驚到忘了該怎麽說話。



    果然,接下來就是那幾個禦史的表現時間了,在第一個人打響頭炮之後,其餘幾個科道言官輪番上陣,慷慨激昂曆數張居正當政以來種種自以為是的政令,言辭激烈到了極點。反而是之前和汪孚林陷入激辯的餘懋學幾次想要張口,但最後還是沉默了下來。



    一時間,大殿中呈現出一副詭異的局麵,低品級的科道言官大聲疾呼,高品級的閣老以及六部尚書左都禦史全都沉默又或者呆滯。至於禦座上那位原本純粹是來看熱鬧的小皇帝,此時此刻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鬧得措手不及,反倒是馮保站在天子身側。嘴角流露出一絲戲謔殘忍的笑容。果然,當其中一個禦史甚至將矛頭直指四月的日食。前些日子的端門和建極殿遭雷擊起火,說這是天公示警,大臣失德,君王當以此警戒的時候,朱翊鈞終於遽然色變。

    “狂妄,荒謬!”

    盡管對張居正頗有畏懼,有時候甚至希望少看到這位張先生幾回,但母親慈聖李太後天天耳提麵命。馮保也時時刻刻灌輸張居正乃是國之肱股,絕對不可或缺,朱翊鈞從來就沒想過張居正如果不當首輔又會如何。更何況,他懂事就是太子,十歲就登基,帝王心術還玩不大好,可大明朝曆代天子的壞脾氣他卻學了個十足十。然而,他大喝的這四個字,卻立時三刻就被其中一個言官給摳了字眼。

    “皇上所言極是,內閣首輔張居正確實狂妄荒謬!若是他繼續秉國。必定禍亂社稷,殃及臣民!皇上,遼東軍民別擄掠為奴的可憐。難道苦於那些政令的天下蒼生就不可憐嗎?皇上請聽一聽,民間已經民怨沸騰,多少官員因為他的政令疲於奔命,多少讀書人被他斷送了前途!”



    張居正見幾個科道言官抓住萬曆皇帝剛剛那四個字沒有任何指代的空子,你一言我一語,給他不知道扣了多少罪名,他雖說眉頭漸漸擰緊,卻始終沒有任何置辯。直到這些人的攻擊終於告一段落,他方才緩緩開口說道:“皇上。自年初就有各種上疏參奏微臣,如今更是直接引天象示警為由。更有甚者,以王安石之三不足來反諷微臣政令。微臣自入閣以來。以複太祖高皇帝舊法為己任,以威權歸主上,如今被人交口參劾。臣不想辯解,自求去職以謝輿論。”

    見張居正說完便直接俯首於地,文華殿上一眾大佬不論對今日之事有預估,又或者是毫不知情的,登時全都倒吸一口涼氣。這分明是以退為進,讓天子直接選擇是留首輔,還是留言官!就連汪孚林,也委實佩服張居正的老辣,人家借他這個新進士在遼東搗騰的事情為突破口逼宮,可張居正根本不屑於辯解,直接提出辭職,這下子,被架到火上烤的反而就變成言官了。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主位上的小皇帝氣得直發抖。

    怒氣衝衝的朱翊鈞拍案而起,厲聲罵道:“張先生國之棟梁,豈是你等隻會逞口舌之利的人能夠比的?來人,著錦衣衛將這幾個危言聳聽……不,妖言惑眾的家夥立時送北鎮撫司,好生打著問!”

    天子一言,起頭如同看客一般的大佬們終於知道不能再沉默了,但沒有一個攔著錦衣衛上殿拖人,而是一部分挽留張居正,一部分勸解天子息怒。於是,而汪孚林和餘懋學從最初兩個棋逢對手的主角淪落為無人注意的邊緣人,忍不住彼此對視了一眼。餘懋學看到的是汪孚林衝著自己微微一笑,仿佛對剛剛這一幕毫不意外;而汪孚林看到的是餘懋學那沉靜的表象下隱藏的火光,顯然剛剛沒參與,並不代表其就真的與那幾個科道言官的政見不同。

    錦衣衛抓人很有技巧,蜂擁上殿之後,為了避免犯人呼號掙紮,直接先堵住嘴,然後一人抓住一邊手腳就往外拖。因為汪孚林的服色和這幾個早已出仕的截然不同,倒沒有人錯認他也是小皇帝下令要抓的人,但餘懋學就不一樣了,奔上殿來的錦衣校尉竟有人打算連他也架了出去。對於這樣的場麵,餘懋學眼神一閃,卻沒有任何辯解,也沒有任何反抗,打算任由他們把自己一塊揪下去,卻沒想到旁邊傳來了一個聲音。

    “好教各位得知,這位餘侍禦剛剛隻是和我在文華殿上各執己見爭了一番,卻沒有指斥首輔大人。”

    今天萬曆皇帝親臨,文華殿外的錦衣衛正是都指揮使劉守有親自帶隊,所以這幾個錦衣校尉都是之前在那小客棧見過汪孚林的,聽他這麽一說,來抓人的兩人立刻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隨即抬頭去看了看大殿上小皇帝身邊的馮保。可這會兒馮保幫著朱翊鈞寬慰仿佛鐵了心要辭掉首輔張居正還來不及,哪裏有功夫周顧這一頭?好在剛剛他們也大略聽到殿內是怎麽一回事,思量再三。最終還是唯獨放過了餘懋學一個,把其他科道言官都堵了嘴拖走。

    之前人多勢眾。仿佛真理全都掌握在自己手上,如今卻是形單影隻獨一人,餘懋學看看替自己說了情後微微一點頭,繼而就繼續雙手交握在身前,一點都不在意沒人理會的汪孚林,第一次生出了一種深深的挫敗感。

    他知道那幾個科道言官應該不會因為自己獨善其身而生出怨尤之心,因為一切都是早就計劃好的。汪孚林在遼東的那些事,他們之所以會獲知那麽多細節。全是因為遼東巡按禦史劉台的暗中聯絡。就如同張居正在朝中大搞一言堂一樣,張學顏在遼東也同樣是這樣的做派,甚至身負監察職責的劉台都常常深受幹擾,此次更是獨斷專行招撫什麽女真降人,完全不理會從前那些年降人都發兩廣煙瘴之地的規矩。

    所以,汪孚林這個小角色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朝堂倒張,遼東倒張!按照劉台的話,遼東總兵李成梁困於張學顏指手畫腳很久了,到時候肯定會樂見其成!

    為了以防萬一。他作為唯一一個不摻和的人置身事外,萬一事情不順利,他就要負責發動朝中輿論。營救那些被遷怒的同僚。而按照之前串聯時的說法,次輔呂調陽,三輔張四維,乃至於刑部尚書王崇古,左都禦史葛守禮等人也全都會聲援。因此,成功的話便成功扳倒了朝中最大的一個權臣,同時收獲無與倫比的聲望,事敗則頂多是罷職貶斥,等待東山再起的時日。同時收獲士林以及萬民敬仰,這是最完美的。

    每個人都認為張居正不得人心。對萬曆皇帝也頗為嚴苛,小皇帝說不定也厭棄了這位張先生。可剛剛的一切卻實在打破了他們的幻想!

    汪孚林卻不管別人怎麽想,他隻知道張居正如果被挽留,他就算被追究,也隻是雷聲大雨點小。相反如果張居正倒黴,他也決計討不到好,誰讓這次他就倒黴地被人當成了導火索?至於給餘懋學說話,不是因為什麽棋逢對手的好感,完全是想看看這些科道言官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等到前頭亂哄哄的局麵終於收拾好了,張居正不再堅持要辭去首輔,小皇帝也歸位坐下,剛剛偏離原位的閣臣和六部尚書左都禦史全都回到了自己的位子,而中央那偌大地方卻隻剩下了他和餘懋學兩個人,他不禁感慨今天這文華殿上的三堂會審實在是一出鬧劇。正當他認為萬曆皇帝會撂下幾句場麵話,然後匆匆回宮的時候,卻不想朱翊鈞再次出乎意料了。

    “事情是非曲直已經很清楚了,科道言官爭相彈劾汪孚林,不過是少數人心存惡念。朕記得,之前遼東巡撫張學顏舉薦汪孚林進都察院?剛剛確實言辭犀利好口才,更重要的是立身持正,遠勝過那些蠅營狗苟之輩,都察院也該多幾個這樣的年輕才俊!”

    左都禦史葛守禮簡直氣得差點吐血,汪孚林剛剛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辯論架勢著實讓人意外,能夠和餘懋學就各種律例展開激戰不落下風,確實有點本事,但就因為這個,便把人塞到都察院來,這算什麽?一個剛剛及第一年多的新進士,竟然連試職之類的都沒有,就要實授禦史,讓別的進士情何以堪?

    他額頭青筋畢露,正要提出反對意見,卻沒想到馮保陰惻惻地說道:“皇上所言極是,若是都察院多點這樣的實幹臣子,少些隻會雞蛋裏挑骨頭的小人,那才是咱大明的大幸!”

    小皇帝這麽說,馮保這麽說,汪孚林再瞥了一眼顯然默認的張居正,不得不在心裏苦笑自己又被架在火上烤了。然而,這時候站出來堅辭還不如接下來想想辦法,在眼下這種高官雲集,天子也在的場合,他想到在客棧裏等消息的人,那些真正付出良多的勇士,他也顧不上這時候自己應該或謙辭或謝恩,再次站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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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零章 慶功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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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汪孚林一大早就進了宮去,剩下的人在客棧中等待結果,那端的是度日如年。沈有容心情最急躁,起初還在店堂中來來回回踱著步子,到最後幹脆到了大門口去。而掌櫃帶著夥計給眾人一遍一遍地續茶,心裏也不免有些忐忑。要知道,昨天汪孚林和沈懋學給了一份書稿,拜托他出去找京城有名的印書坊印書,他自然看著豐厚的報酬去了。想想自己接納了這麽一群有幹礙的住客,還收錢辦了這麽一件事,他也一樣擔心汪孚林今日文華殿之行。

    倘若是挨了廷杖出宮也就算了,就怕到時候還要追究什麽親友家人!要知道,本朝處置士大夫的時候向來都是要株連的!

    沈懋學不像侄兒那樣沉不住氣,在店堂裏手捧一本書坐著,但根據旁邊的李二龍看來,半晌都沒有翻過一頁去,絕對是裝樣子的。其他人都是粗漢子,你一言我一語都在那小聲交換意見,討論汪孚林究竟怎麽過這一關。而王思明和範鬥則是麵對麵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作為無根浮萍,他們昨夜都是一宿未眠,這會兒卻根本一絲一毫的睡意都沒有。因為自從離開遼東的那一刻開始,他們的命運就已經完全和汪孚林連在了一起。



    就在這時候,他們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說話的聲音,年紀最小的王思明幾乎是一下子蹦了起來,可等到看清楚店門口進來的人時,他才一下子耷拉了腦袋。走在前頭的是沈有容,後頭是一個年紀比自己還小dian兒的少年,顯然不是汪孚林。可是,沈有容開口嚷嚷出來的第一句話,卻讓他頓時愣住了。

    “叔父。看,這就是汪大哥的那個兒子,汪金寶!”

    金寶聽到沈有容這特別的介紹,再看到那一大堆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自己身上,如李二龍趙三麻子這些到過徽州府歙縣的他自然認識,而其他人他就沒見過了。等到沈懋學笑著丟下書卷起身。他趕緊快走兩步上前行禮相見,隨即又對四周好奇湊過來的眾人團團拱手,有些靦腆地說道:“爹今天進宮去了,娘吩咐我說,各位辛辛苦苦奔波一趟,又受了驚,所以中午在家裏≡ding≡dian≡小≡說,2≡3o±< s=”arn:2p 0 2p 0”>s_();準備了酒菜款待大家,讓我親自過來請。”

    眾人湊過來一是為了好奇,二也是以為金寶還知道什麽消息。卻沒想到他一張口竟是請他們去家裏吃飯!尤其是沈有容瞪大了眼睛,滿心的不可思議,這得是多大的心啊,這時候還想著吃飯?沈懋學雖不像其他人那樣有什麽心事都掛在臉上,但也挑了挑眉。

    麵對這些無聲的質疑,金寶索性老老實實地說道:“爹為人最愛美食,每到一地都會嚐遍當地最有名的東西,家裏的廚子也是他到了京師之後。娘親自替他去請的。娘說,如果爹從文華殿出來。必定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吃一頓犒勞一下自己,可這次要犒勞的不止是他,還有幫了很多大忙,又犧牲那麽大的各位叔叔伯伯。所以,大家與其在這幹等,還不如到家裏去等他。娘已經差人在宮門那邊等了。爹隻要出宮立刻就會回家。”

    哪怕很多人心裏還有嘀咕,可金寶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再說對照對照汪小官人給人的印象,就連沈有容也不得不承認恐怕真是那麽一回事。可就在眾人打算出發的時候,背後又傳來了一個賠足了小心的聲音:“各位爺這麽一走。小店怎麽辦?”

    金寶微微一愣,等發現眾人有的側身有的回頭,最後把可憐巴巴的掌櫃給讓了上來,他就憨厚地笑道:“掌櫃這次也幫了不少忙,不如暫時關了門,帶上您的兒子一塊去吧。爹之前剛到家的時候就說過要吃烤全羊,今天家裏整整預備了兩隻,還有烤鴨,人多也熱鬧些。”

    掌櫃隻不過硬著頭皮一問,沒想到自己也能被邀請,這下子不但心裏舒坦,麵上也覺得光鮮。至於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紛紛應下了準備出發。等到沈懋學和沈有容出門,看到金寶已經牽馬等候在了那兒,沈有容突然想到之前汪孚林提到養子早就是童生了,忍不住上前打探了兩句。可緊跟著,他就發出了一聲不小的驚呼。

    “鬼叫什麽?沒規矩!”沈懋學沒好氣地訓斥了一句,對侄兒的做派著實有些無奈。可正當他想要開口賠個禮,卻沒想到沈有容大聲說道:“叔父,這可不怪我,誰讓汪大哥這兒子實在是太厲害了!他還不到十三歲呢,竟然是去年徽寧道道試的案首!”

    除了不知道案首兩個字是什麽意思的王思明,就連那些平日大大咧咧的粗漢們,也不由得都發出了驚呼。最最瞠目結舌的乃是掌櫃,他可養不起馬,這會兒為了去做客不至於太寒酸,竟是牽出了一頭平日采買運貨時用的大走騾,這會兒他剛和兒子一同上了騾子,聽到這話立刻去看滿臉稚氣的金寶,別提多羨慕了。他忍不住在兒子兼夥計的後背上拍了一巴掌:“看看人家,和你差不多的年紀,竟然已經是相公了,還是案首,學著dian兒!”

    “人家都說老子英雄兒好漢,我就一個在客棧裏搭手幫忙的小夥計,還能怎麽出息?”小夥計滿臉不服氣地嘟囔了兩句,緊跟著方才突然掐手指頭算了算,繼而就貼著掌櫃老爹的耳朵說,“不對啊,老爹,年紀不對!那位汪公子ding多不到二十吧,這兒子最小也有十二三,怎麽生出來的?”

    掌櫃登時一愣,緊跟著不由得絞盡腦汁冥思苦想了起來。這一想,就一直想到了此行的終dian。看到門口幾個家仆笑臉相迎,哪怕對他也是客客氣氣,他自然滿臉堆笑,等到坐騎被人牽引到後頭的車馬廄,他跟著其他人一塊進了門,這才發現前頭的小院裏搭了ding棚,赫然擺開了兩張席麵,原來今天竟是在這露天的地方擺的宴席。

    而親自出來招呼客人的是小北。寒暄過後,她就笑著解釋了在這前院擺宴的緣由。

    “京師居大不易,這兩進院子還是相公剛進京趕考的時候,伯父南明先生借給他的,後來相公就買了下來,如今我爹在戶部任職,就住在這裏,說是葉家,其實應該還是汪家。隻不過地方不大,廳堂中擺著不免拘束,就索性擺在前院了,這樣大家百無禁忌。”見眾人七嘴八舌都表示這樣很好,小北才接著說道,“現在萬事俱備,隻欠相公從宮裏回來,我這裏準備了各色瓜果和炒貨小dian心,大家一麵墊肚子一麵等他,想來一定會有好消息的!”

    小北這麽一說,哪怕還有不少人心中擔憂,但也不由得叫起好來,沈有容恰是叫得最大聲的一個。因為小北笑說不排座次,愛和誰坐就和誰坐,眾人自然亂哄哄地找那最說得來的,一會兒就都坐下了。等到小北又讓葉小胖和秋楓也一塊出來待客,兩個小的再加上秋楓總共三個秀才這麽一亮相,自然就引來了更多善意的打趣聲。而剛剛一直心裏糾結的掌櫃總算費盡心思打聽明白了金寶和汪孚林的關係,這會兒不免和兒子竊竊私語。

    “汪家和葉家都是真運氣,今年首輔大人這整飭學政的政令一推行,據說各省的提學大宗師都忙著裁減進學的名額,就算再出色也未必能考上……”

    “爹,別羨慕別人了,您好歹也是白手起家,在內城這地兒開出一家小客棧的,也是強人了。再說這次要是賭對了,咱那小客棧日後肯定紅紅火火!”

    男人們閑侃大山的時候,瓜子之類的炒貨自然不如瓜果受歡迎,但也有大漢拿著核桃,彼此比拚握力又或者技巧的。即便是身在內院的蘇夫人,對於這外院沸反盈天的氣氛不以為意。她慶幸提早對左鄰右舍都打了招呼,又笑著對嚴媽媽說:“我當初還怕小北聽到她這夫婿要上文華殿,會淒淒慘慘戚戚地牽掛不已,沒想到她到底明白孚林的性子。還有這些孚林結交的人,著實真性情,你聽那說話的,十個裏頭八個都在說孚林一定會有驚無險。”

    “夫人您也不是這麽認為?”

    蘇夫人聽到嚴媽媽這話,卻是沉默片刻,方才輕輕搖了搖頭:“我隻覺得老爺之前說得好像是對的,但又好像不大對……事到如今也不用猜了,看看時辰,孚林也差不多應該回來了。”

    話音剛落,就隻聽原本一片喧嘩的外院陡然之間沸騰了,那聲音何止大一倍。蘇夫人聽不大清楚,連忙差遣嚴媽媽出去打探到底怎麽一回事。隻不過一會兒,嚴媽媽就去而複返,恰是滿臉喜色。

    “夫人,姑爺這是因禍得福了!”嚴媽媽知道蘇夫人是最不喜歡別人賣關子,屈了屈膝後就笑著說道,“姑爺剛剛悄悄對我說,皇上要他進都察院。”

    都察院!

    蘇夫人也聽說過張學顏舉薦汪孚林進都察院,但彼時科道言官交相彈劾,再加上汪孚林又沒有外任縣令或者府推官的經驗,也沒有在更低品級的京官任上磨礪過,所以她根本不認為此事可能成功。畢竟,正七品的十三道監察禦史看似品級和縣令府推官一模一樣,卻幾乎從不作為初任官授予新進士。可誰曾想汪孚林這樣鬧騰了一場,竟是一下子跨出了別人至少要三年才能完成的一步!

    可這顯然不是什麽單純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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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一章 勇士當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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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門的時候,汪孚林隻是低聲對嚴媽媽提了一嘴自己在文華殿之爭後的意外收獲,想讓蘇夫人有個數,其他人那裏並不打算宣揚,畢竟今天科道言官可謂是遭受重挫,去了五個人,隻剩下餘懋學一個是囫圇出來的,他卻反而因禍得福,這時候還在家裏請客吃飯慶祝,未免太不低調了。然而,架不住剛剛不少人聽說他回來就蜂擁上來,他對嚴媽媽說的這話竟是被人聽見了,一時間四麵都是高興和狂喜的大呼小叫,汪孚林壓都壓不下去。

    就連沈懋學,也覺得這實在是不可思議。他年紀大,威望高,很快就把歡騰的眾人給安撫了下去,又把侄兒沈有容趕到了一邊,繼而仔仔細細詢問了汪孚林今日文華殿那一番經過。等聽說張居正竟然遭到了當眾彈劾,而萬曆皇帝一怒之下吩咐把人全都下了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他縱使一再高估這次文華殿之事的根源,也有dian覺得計劃跟不上變化。

    而汪孚林知道沈懋學擔憂的是什麽,無非是要被逼不得已站在士林的對立麵上,他就笑著說道:“沈兄不用擔心,我有分寸。更何況隻是皇上開口說了一句話,馮公公附和了一句,首輔大人他們算是默認了,具體事宜還沒定下來。反而是今天我趁機把諸位在撫順關外那番冒險給講述了一遍,別人暫且不提,皇上卻聽得聚精會神,最後說了一句勇士當賞。”



    這年頭軍民百姓的忠君之心都是銘刻到了骨子裏,一聽到天子如此褒獎,別說沈有容激動得滿麵潮紅,就連李二龍等人也大吃一驚,再次競相聚過來詢問是真的嗎,等到汪孚林再三確認。又說到自己提請萬曆皇帝頒賜禦酒和司禮監經廠印製的四書,詩書傳家的沈有容倒也罷了,其他人卻是全都有些不明其意。尤其是心直口快的趙三麻子更是皺眉問道:“小官人,酒倒是不錯,但喝完了就沒了,可為什麽要賜書?這賞賜不都得是一些實惠dian兒的東西?”



    “因為隻有這種東西不會被克扣。到時候宮裏派人頒賜的時候,打發那些宦官的賞錢可以少一dian。更重要的是,今天在場的那些閣老和尚書也1≥ding1≥dian1≥小1≥說,2≦3o$< s=”arn:2p 0 2p 0”>s_();不至於因此認為我苛求太多,到時候群起反對,畢竟皇上還沒有親政,大事情要聽這些閣老尚書們合議。再說了,你們覺得宮裏平常賞賜人的都是什麽東西?”

    汪孚林環視眾人一眼,這才似笑非笑地說:“從前用寶鈔的時候,宮裏賞賜打了勝仗的將士時。大多是一錠不值錢的寶鈔打賞完事,就算考中進士,也是幾錠不要錢的寶鈔,除了狀元,其餘的人連朝服都要自己去做,朝廷是不給置裝的。所以,與其要不可能給的東西,不如要實惠dian的。比如禦酒。又或者可以傳給子孫後人,作為炫耀之資的。比如說書。當然,司禮監經廠印製的書質量有好有壞,但我想,馮公公也應該能夠體恤你們忠勇,拿出那些好的刻本來賞人。”

    話說到這個份上,哪怕之前心裏有些疙瘩的。此時此刻也終於心意平了。

    “至於鍾南風和沈虎這兩位死難的,朝廷會旌表義士。老鍾就葬在遼東了,這樣每年都能得些祭祀,沈虎這一旌表,家裏和沈家全都有益。至於什麽賞賜官職之類的。沒等皇上說出口,我就岔過去了。你們別怪我,斬首數十級的功勳當然不止值那些東西,世襲的軍職是應該的,但如李大帥這樣的,昔日也差dian因為沒錢,不能到京師襲封,所以眼前苦苦追求這個,不如留一個不求恩賞的印象,等到異日故事傳出去,書印出來,人人知道你們的功績,朝堂上那些大佬們鬆了口,再徐徐謀劃軍職之類實惠的東西。”

    沈懋學心中震動,不得不承認汪孚林的考慮確實周全。可還不等他也幫忙勸慰一下所得和付出不成比例的眾人,卻隻聽汪孚林又開口說道:“各位,朝廷對於賞賜軍伍向來是有定例的,但你們有的早就不在軍伍了,有的根本就沒在軍伍呆過。這次的事情,歸根結底是我招惹來的,而最大的好處,也很有可能是我來拿。既然如此,總不能讓英雄流血又流淚。你們也知道,我別的沒有,就有那麽dian閑錢,就拿出來貼補大家。”

    不等有人反對,汪孚林就伸手壓了壓:“這是補償,是心意,不能算是撫恤,更不能說是賞賜,所以各位不要拒絕。之前輕傷的,每人五百兩,重傷落下殘疾的,每人一千兩,英勇戰死的沈虎兄弟另外多加五百兩,贍養他的家人老小,沈兄,士弘,那是你們沈家的人,但這是我的心意。老鍾之前就和我說過,家裏沒什麽人了,我會用他的名義拿一千五百兩銀子在杭州開個善堂,收養棄嬰,也算是行善積德。”

    此時此刻,饒是起初心底有那麽一丁dian不舒服的人,也無不覺得這一番安排已經是非常周到了。所以,當汪孚林囑咐,這都察院的事情八字沒一撇,其實他壓根不想去,還請千萬別宣揚,眾人想都不想就答應了。沈有容也很想站出來說些什麽,可他在沈家隻是晚輩,這會兒急得臉色通紅,卻又不敢去催沈懋學,卻沒想到汪孚林又看向了他。

    “士弘你風華正茂,卻險些葬身關外,幸好遼東巡撫張學顏顯然很看重你。但這件事要他去操作,我不好貿貿然去提。沈家乃是宣城名門,我再拿錢砸人就變成淺薄了。這樣,回頭你跟著你叔父先回去完婚,準備應天武舉,你相信我,其他的事情一定會給你安排妥帖。”

    “汪大哥,我真的不是在乎這個。”

    沈有容頓時更急了,可話一出口,他就發現手裏被叔父沈懋學塞了一個酒杯:“好了,喝酒,別說這麽多。”

    緊跟著,汪孚林一手提著酒壺。一個個杯子斟滿,隨即塞進一個個人的手中。當一個酒壺空了,侍立一旁的金寶和秋楓連忙適時上前換一個,就這樣一圈走下來,汪孚林給所有人都斟滿了酒,就連今天完全是來蹭吃喝的小客棧掌櫃和夥計父子也不例外。而小北和葉小胖姐弟站在角落中。看著汪孚林和眾人推杯換盞,不一會兒臉上就露出了酡紅,葉小胖不禁側頭看了看姐姐。

    “二姐,你不是和他們一塊去過遼東嗎?幹嘛不過去?”

    “那時候是那時候,現在是現在,現在我一個女人過去,他們喝不痛快。”小北聳了聳肩,隨即拽起葉小胖就鑽進廚房去了,不多時。外頭人就聽到了一聲吆喝。

    “烤鴨來囉!”

    隨著熱氣騰騰剛剛切好的幾隻烤鴨上桌,原本一個勁彼此勸酒的眾人方才暫時告一段落,開始坐下來吃菜,各式各樣的南北菜流水一般端上席麵,直叫之前吃不好睡不香的眾人著實大快朵頤了一番。等到最後烤全羊上了桌子的時候,即便不少人已經打起了飽嗝,卻仍是忍不住捋起袖子上去爭搶。

    汪孚林忘了多少人給自己敬過酒,也忘了多少人給自己夾過菜。更忘了最終是怎麽回去的。他隻知道,當自己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是那熟悉的水墨花綾帳子,而枕邊隻餘清香不見人。盡管如此,他卻覺得整個人都很安逸輕鬆,仿佛在那一頓吃喝之後,此行薊遼的經曆終於完全沉澱了下去,哪怕是再驚心動魄的經曆。也變成了刻骨銘心的回憶。

    一場原本隻是純粹遊曆的旅行,最終演變成了文華殿上那一場針對當朝首輔的角力,事先他怎麽能夠想得到?

    “好像但凡有我摻和的事情,最後都會鬧得不可開交,還真是災星高照!”

    汪孚林想到這裏。自嘲地笑了笑,隨即便支撐著想要爬起身。奈何宿醉之後躺著還沒事,一坐起來就覺得腦袋又重又疼。他有些無奈地抽了一口氣,緊跟著就發現屋子裏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人影敏捷地竄到床前。看清楚是金寶,他笑著伸出手來扶住這個養子的肩膀,蹬鞋下了床,他這才輕聲說道:“你大老遠跑京師一趟,我卻不知道能不能回徽州去趕上二娘出嫁……說起來,你考中案首這麽風光的事,我也沒能瞧見,想想真是可惜了。”

    見金寶張口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汪孚林就摸了摸小家夥的腦袋:“你運氣很好,否則若是趕上這一次首輔大人整飭學政,你就沒那麽容易這麽早進學了!算算我們倆加在一起,汪家免役的丁口已經不少了,爹之前是怎麽分派的?”

    金寶連忙收起那dian希望留在汪孚林身邊的心思,一五一十地說道:“祖父去找了鬆園老太爺,說是之前受過很多照顧,如今鄉裏鄉親的,都想免役,一碗水端不平,所以請老太爺調停,族中商量章程。最後定下來的時候,上上下下都沒什麽不服。”

    老爹聰明了?是吃虧吃多了這才吃一塹長一智,還是有人出謀劃策?

    汪孚林心念一轉,直截了當地問道:“誰給爹出的主意?”

    金寶本待含糊過去,可見汪孚林盯著自己的眼睛,他這才小聲說道:“是葉青龍來拜見祖父時說的,道是這樣不至於做了好事還惹一身騷。這次我上京來,他特意讓我多問候兩聲,他隻能在家裏給爹磕頭了。要不是托爹的福,他怎麽也不可能被選為米業行會的會長,如今在徽州被人稱一聲葉小官人。”

    原來是葉青龍那小子!

    汪孚林想想葉青龍當初抱大腿的無賴勁頭,忍不住哈哈大笑,但笑過之後,想到那一段時光,他又覺得分外懷念。

    從前在徽州的時候,一次一次常常往外跑,就是不肯安生待在家裏。如今一出來,又有了進士出身,卻是連隨隨便便回家都不能夠了。官身不自由,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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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二章 各自放大招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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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一語,金口玉言。

    後世常常這麽說,但放眼古今,真正能夠做到一言定乾坤的皇帝很少,如今隻有十三歲的萬曆皇帝,更是遠未達到這個程度。這一次,在文華殿上借著質詢汪孚林的機會,一下子多名科道言官突然集火當朝首輔張居正,隨即被憤怒的小皇帝打入了錦衣衛詔獄,這更是激起了軒然大波。若不是張居正在當日下午便和次輔呂調陽一塊麵聖,快刀斬亂麻將這些人貶斥出京,甚至都勸阻了小皇帝要動用廷杖的打算,隻怕還有人要繼續鬧。

    餘懋學恰是正在四處奔走的時候得到了這樣一個消息,又發現眾人被趕去了天南海北各種犄角旮旯,就差沒有罰充吏員了,登時悲憤不已。而在他們起初理所當然認為應是盟友的那些人中,除卻都察院左都禦史葛守禮真心為此次遭難的幾個科道言官說了幾句公道話,其他大佬ding多隻是不輕不重發兩句感慨,他這才算是見證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而葛守禮之外,新任刑部尚書王崇古,也還讓人私底下對他捎了兩句比較掏心窩的話。



    “之前他們沒在詔獄吃苦頭,不是刑不上大夫,而是首輔大人要給皇上樹仁聖的典範,一個勁勸阻了。至於貶斥出京的時候,沒有動用廷杖,是因為首輔大人公開說,不會給人挨廷杖邀名的機會!總而言之,餘侍禦你消停一下,別做這種以卵擊石的事情了。”



    也正因為這幾句話,餘懋學隻覺得之前幾個誌同道合者商議出來的計劃是那麽不切實際。不但如此。他這個獨善其身的竟然還遭到了不少鄙視和冷眼。直教他百般滋味在心頭。想要再次上書,卻覺得如今勉力再戰也是以卵擊石,反而會讓人認為自己是惱羞成怒欲蓋彌彰,到最後,他幹脆一氣之下告病在家。即便如此,六科廊和都察院仍然是空出了整整四個位子。

    盡管有空位,但去年三甲傳臚汪孚林的分配,仍是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這一日內閣會揖之際。六科廊的給事中便因為這一樁人事任命在閣老們麵前唇槍舌劍,好幾個人都認為汪孚林乃是幸進,此風不可助長。≤√ding≤√dian≤√小≤√說,2⊙3¤o< s=”arn:2p 0 2p 0”>s_();對此,屈居末相的三輔張四維一言不發,次輔呂調陽見首輔張居正隻喝茶不語,他正想打個圓場,同時也告誡一下這些年輕氣盛的給事中時,卻不想張居正突然開口說了一句話。

    “都察院左都禦史葛公,勞苦功高,皇上之前說了。應該加秩位表示榮寵。按照葛公的功績,太子少保應該是合適的。你們議一議吧。”

    張居正突然扭轉話題,別說幾個給事中全都大為意外,就連呂調陽和張四維也都覺得出人意料。張四維不同於呂調陽的孑然一身,常常行走於張大學士府,因此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問道:“葛公資深功高自不必說,但驟然加秩,而且是在都察院出了那麽一檔子事的時候,是不是有些太急了?”

    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首輔大人,都察院左都禦史葛大人上書請致仕。”

    終於來了!張居正暗自哂然一笑,搬開了葛守禮這座山,他就可以大刀闊斧動一動某些不安分的言官了!

    此時此刻,剛剛因為張居正拋出的那件事而驚疑不定的眾人終於全都明白,為何張居正會突然提出給素來不對眼的葛守禮加秩,須知當初葛守禮在吏部尚書廷推的名單上可是排名靠前的,因為張居正不樂意方才意外落馬,讓現在的吏部尚書張瀚占了先!細細想來,葛守禮這次肯定是因為大批科道言官遭貶而心灰意冷,這才憤而上書請求致仕,卻沒想到張居正的回應不是挽留,而是給人加秩太子少保。

    張四維更是在心裏想道,以葛守禮的耿直到有些迂闊,麾下禦史遠竄荒野,自己卻加官進爵,那麽隻會更加堅定地走人,這已經不可挽回了!

    於是,這一場六科廊給事中們勉強提起精神的會揖,開始得固然轟轟烈烈,但最終卻草草收場。尤其是當葛守禮要致仕的消息傳開時,也不知道多少科道言官兔死狐悲。而有張居正的主導,太子少保的加秩不到兩日就辦了下來,雖說天子仍是下旨挽留,葛守禮卻幹脆就稱病不去上朝,更不去都察院了,致仕已經進入倒計時。

    這沸沸揚揚的輿論,卻暫時還沒影響到汪孚林。自己那兩進的小宅子既然已經讓給了嶽父葉鈞耀一家暫住,而葉家人口也不少,汪孚林雖說和葉家人那是親近得不能再親近了,可如今自己這裏還有一大幫子人,萬萬沒有繼續擠在這裏的道理。所以,他最終還是說通了那家小客棧的掌櫃,用一個很公道的價錢把房子給買了下來,雇了幾個匠人整修隔斷粉刷了一下,重新添置了一批家具,就把那兒當成了新的大本營。

    至於掌櫃和夥計父子倆,他又非常誠懇地給了豐厚的工錢把人雇了下來,給了他們三間房住。對於這樣做夢都想不到的好待遇,父子倆差dian沒樂瘋。本著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宗旨,從掌櫃搖身一變成了管家的明老爹這天從書坊回來之後,就直接找到了汪孚林。

    “小官人,書坊那邊原本已經印好了第一批一百冊的書,但現在卻不肯再印了。他們說讀書人對小官人這麽些人做的事情很不滿,他們又主要都是做讀書人的生意,所以不敢得罪了士林。而且我到幾處讀書人紮堆的地方去鑽了鑽,不少人都同情那些被貶出京的言官們,一提到小官人要進都察院就咬牙切齒。甚至還有人翻起了小官人從前那三甲傳臚是意外撿來的舊賬。”

    一群隻會挑軟柿子捏的混蛋,看張居正不好對付就把槍頭衝我來了,老子何嚐就想進都察院給人當槍使!

    汪孚林深知。這年頭的輿論掌握在讀書人手中。就連強勢的張居正也隻能在作為首輔執政期間掌控官方輿論。更不要說別人。而且,他更知道,這次自己看似涉險過關,而後更因為天子垂青而風風光光,但這種風光是無根之木,一旦風雲變幻就是天大的把柄!於是,他當即吩咐明老爹去找一家不知名兼且立足困難的小書坊,價錢合適就買下來。同時把印好的書先給收回來,緊跟著就把明老爹的兒子明小二給叫了來。

    他記得沈家叔侄說過這爹和兒子一對活寶,尤其是兒子渾身消息一dian就動,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京師各家客棧酒肆茶館裏吹拉彈唱的那夥人,你熟不熟?這其中有沒有數來寶的?”

    明小二一聽前半截登時來勁了,自家這小客棧地處內城,也先後來過幾撥賣唱的,可最終都沒能留下來,他一直耿耿於懷。可沒想到後半截聽完,發現汪孚林不要那些楚楚可憐的歌女。反而問那最不上台麵的數來寶,他就有些怏怏。可還是打起精神說道:“有是有,但都是那最底層的茶館酒肆,甚至不少乞丐要飯的時候,就是唱這個。”

    “就要那種地方。”汪孚林一拍扶手,一錘定音地說,“你給我去找幾個人,我給錢,給編段子,讓他們給我去唱。”

    就算我編不出來,沈懋學這個大才子還編不出來?

    而除卻這針對底層的輿論攻勢之外,汪孚林深知自己要麵對的很可能還有晉商那個圈子,人家同樣不缺錢,所以趕在人家放大招之前,他先得放個大招,因此他少不得又走了一趟汪府。時隔數日,這又是一趟未曾預約的拜訪,他卻正好碰上汪道昆的休沐日,汪道貫汪道會兄弟反而跑到外頭參加文會了。

    對於這樣一種格局,汪孚林便半真半假地抱怨道:“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文華殿裏我就是餘懋學對吵了一架,四個科道言官被貶和我一絲一毫關係都沒有,結果回過頭來卻被人大罵,兩位叔父這時候還往外跑,就不擔心會被我這個災星連累?”

    “因為已經有人在私底下對我說,你說是叫我一聲伯父,但論關係也就是五服之內的族親,你是你,我是我,你那兩位叔父在東南也能說是名士,別人自然分得清楚。”汪道昆直接把別人的離間計給挑明了,見汪孚林顯然並不意外,臉上反而還掛著笑容,他反而有些捉摸不透汪孚林的想法,“你猜到了?”

    “伯父你是少司馬嘛,別人自然希望你發覺苗頭不對,風頭不好,置身事外,這樣對付我一個小人物就簡單多了。”汪孚林嘿然一笑,自得其樂地喝了一口茶,隨即就輕描淡寫地說道,“伯父你就如人所願,置身事外也好。別人都能告病,伯父你也不妨告病幾天,反正這些天兵部譚部堂正好複出了。”

    汪道昆對汪孚林惹是生非的本事那是半dian不敢小覷,此時此刻登時倒吸一口涼氣,繼而滿臉警惕地問道:“你想幹什麽?這種事可衝動不得……”

    “伯父,雖說我是晚輩,但有些話我還是不得不說。當朝首輔大人那是本朝以來少見的強硬人,所以與其在細枝末節的人事以及其他問題上相爭,還不如先和光同塵,等到關鍵的節dian上再去爭。畢竟,朝廷對於尚書侍郎這一級的大臣,若是因言不和,最多就是貶斥,等閑不會有別的太嚴厲的措置。”

    當然,景泰名臣於謙以及嘉靖年間那些動輒被殺的閣老除外。

    見汪道昆顯然滿臉的錯愕,汪孚林當然不會說等到回頭張居正死了老爹想要奪情,你再出來表示不同意見,割袍斷交,憤而致仕歸鄉,如此恰是留個好名聲。

    可汪道昆哪怕不明白汪孚林的真實意思,想到這幾日內閣那邊態度的轉變,那些風傳他已經不得張居正信任的話再也聽不到了,他終於意識到,這都是此次關於汪孚林掀起這場風波的結果,一時間頗有內疚:“孚林,你還年少,還有大好前程,風言風語那些東西不要緊,不妨且忍一時。”

    “忍字頭上一把刀,我這年紀要是什麽都忍,反而不正常了。反正別人都這麽說了,我隻是伯父你的族侄,又把矛頭都對準我來了,我不反擊一下,那豈不是太軟弱了?隻要伯父在位一日,下一科兩位叔父金榜題名的機會就會大幾分,畢竟上一次隆慶五年他們去考會試的時候,伯父你才剛剛起複,又不是京官,可萬曆五年的春闈卻不同。隻要伯父還在,兩位叔父金榜題名的把握就大多了。”

    之前和餘懋學兩個人的唇槍舌劍,還遠遠不夠大發!要鬧就要鬧到某些人灰頭土臉,鬧到誰都不樂意讓他這個太會惹是生非的新進士去都察院。汪道昆雖說身為兵部侍郎,在這種方麵卻完全幫不上忙,反而很容易成為靶子,相反的是他那位當初陪嶽父進京趕考時就能做出一本百官錄的嶽母大人,這次在他不在京師期間抵達,結果閑來無事之間派人內城外城掃蕩了一圈打探消息,給他帶來了一個實在莫大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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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三章 貌似衝動的找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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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去了一趟汪府後,出門的時候恰是滿臉忿然,抱怨不斷。而緊跟著,汪道昆就告病在家了。

    對於那些非議汪孚林,但並不關注其行蹤的尋常官員甚至讀書人來說,這消息他們未必知道,知道了也就ding多幸災樂禍笑一笑。但對於某些時時刻刻都很注意他一舉一動的人來說,這樣的表現無疑釋放出一個很鮮明的信號——那就是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之間確實不是一塊鐵板。在他們看來,畢竟血緣關係已經很遠了,在麵對巨大危機的時候,不免就會產生分歧,原本位子就岌岌可危但卻是東南名士的汪道昆甚至可能壯士斷腕,和這個侄兒劃清界限。

    “這就是機會。”

    王崇古對張四維說出了這麽一句話,隨即便笑嗬嗬地說道:“你別看汪道昆是東南名士,但他和王世貞不一樣,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商不負於農,徽人左儒而右賈,這是天經地義的。我們舅甥倆雖出自商家,但還不像徽人那樣**裸地凡事都以利益來計算,素來以血緣為先,可徽人卻不同,如果我記得沒錯,徽州鄉俗不親媵人,不子庶孽,裏俗庶瘠而嫡肥,有分割,則嫡為政。換言之,本家和旁支,分得很清楚。”

    “而且,之前你我一步一步對付汪道昆的時候,就曾經查過,之前汪孚林在徽州險些丟了功名,家裏又險些被派了糧長,汪道昆始終都沒幫過什麽忙,歸根結底就是因為汪父欠了他兄弟大筆錢財。直到汪孚林自己一力打拚,把債還清,又得縣令葉鈞耀信賴,提學謝廷傑賞識。於是汪道昆方才另眼看待,更在其鄉試會試殿試上頭不遺餘力,可這歸根結底,不過是因為他自己的嫡親兒子太小,汪道貫汪道會兩兄弟在官場又不大精通的關係。”



    張四維自然聽得懂舅父的意思,心領神會地diandian頭道:“但大難來時各自飛。汪道昆自己好容易才勉強穩住,而且輿論這種事斷然難以扭轉,他又怎會在惹出那麽大事情的汪孚林身上大費周章?至於首輔張居正,借著汪孚林的事排除科道言官中的刺頭而已,想把人安置在都察院,那也↖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隻是卻不過張學顏推薦的情麵,又有皇上一句話,並不是真有多少堅定的維護之心。所以,借著輿論推一推。讓汪孚林舉步維艱,伯侄反目,不但汪道昆這塊石頭好搬,而且還可以在張居正麵前數落一下汪道昆這個當伯父的沒有慈愛之心。”

    “所以,這是陽謀。”王崇古喝了一口茶,隨即就對張四維說道,“事到如今,我們已經什麽都不必做。隻要坐山觀虎鬥就好。你讓泰徵他們兄弟加把勁,早dian考上進士。我這裏也在日日督導你表弟。科場乃是家族延續的根本,你看,之前孫鑛雖說被壓到傳臚,但餘姚孫氏仍是龐然大物,張居正除了不讓人進庶吉士,終究不敢拿孫家如何!孫家即便沒出過閣老。可一個個尚書多了!”

    王崇古得子比不少士大夫來得晚,獨子王謙這一年才三十八歲,說是張四維的表弟,實則卻年輕十幾歲,但相比汪孚林這樣不到二十就考上進士的妖孽。王謙自然就顯得科場之路不大順了。至於張泰徵張甲徵,畢竟還年輕,但也同樣不可馬虎,哪怕下場增加一dian經驗也好。畢竟,張居正一共五個兒子,就憑張居正的強勢,接下來每次會試讓一兩個兒子題名是必定的,他們便可趁機也為自家撈dian好處。

    一甲前三名這種顯眼的位子就算了,但二甲卻勢在必得!

    舅甥倆又說了一陣子話,今日借著探望舅舅過來的張四維就告辭離開。他出了王府正要上轎,突然隻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扭頭一看,卻隻見一騎人飛也似地從胡同口疾馳過來,在他身前十餘步遠勒停了馬,繼而一躍下馬就勢前衝到了他身前。認得那是家裏一個常常跟著張泰徵的親隨,他不禁有些慍怒地斥責道:“京師地麵上嚴禁馳馬,怎麽這麽沒規矩?”

    “老爺,是小的無狀,但實在是顧不得這許多。”那親隨看了左右一眼,直接湊到張四維耳邊,低聲說道,“大少爺今天去參加一個文會,小的跟隨去的,中間不知道怎的提到了汪孚林的事,大少爺就附和著人指摘了那汪孚林幾句,結果……”

    張四維見那親隨一下子吞吞吐吐了起來,他本能地覺著有些警惕,當即沒好氣地催促道:“吞吞吐吐幹什麽,說明白!”

    “沒想到汪孚林竟然不知怎的不請自來,還仿佛和大少爺很熟稔似的,不但提到大少爺當初在西湖主動相邀,在普陀山時牽線搭橋幫他和佛郎機人做生意,在杭州拾人牙慧,拉攏打行開鏢局和他抗衡,還……”

    此時此刻,張四維已經是又驚又怒,整個人都覺得不好了,登時竟是怒喝一聲道:“還什麽?”

    “大少爺幾個朋友幫忙助陣,指斥汪孚林不學無術,這才蒙混了一個三甲傳臚出來,結果汪孚林當場……當場怒砸了十首詩,全都是一等一的佳作。”

    也許是吸取剛剛被主人怒斥的教訓,那親隨隻是咽了一口唾沫頓了一頓,這才在張四維的怒視下,結結巴巴地說道:“汪孚林還說自己已經上書,道是遼東巡撫張部院上書推薦他進都察院,那是張部院抬愛,他不敢當。而皇上在文華殿上的金口玉言,也隻不過是因為被幾個科道言官氣的,他受不起這樣的福分,故而絕不敢當成是真的,如今流言蜚語四處流傳,正是朝中有人別有用心,曲解聖意,往元輔臉上抹黑,欺負他年輕就把他架在火上烤,不信就去問問餘懋學,當天的文華殿上究竟是什麽情景,還有……”

    “別說了!”

    張四維隻覺得右眼眼皮子連跳不止,整個人也不知道是驚怒,還是意外。他回頭望了王府的匾額一眼。終究放棄了再次進去和王崇古商量的打算,直接鑽進了四人大轎,等到轎子起行,他用指甲掐了掐手心,努力說服自己汪孚林這是狗急跳牆,徒勞無益。

    然而。內閣末相張四維可以這麽安慰自己,今天正當其衝的張泰徵就沒那麽幸運了。他怎麽都沒想到,一次普普通通的文會,自己普普通通的附和人言,竟然會直接把汪孚林這個災星給招惹了出來,甚至還揭出了他的不少老底子!如果單單翻老底,本來就是出身商家的他也不是不能夠應付,偏偏他的朋友直接諷刺汪孚林不學無術,三甲傳臚是僥幸而已。卻被汪孚林拿了一遝記錄下今天文會那些詩的紙,將其中他們這幾個人的詩直接批得一文不值。

    什麽淺薄,什麽無病**,什麽蒼白無神……清一色的都是他們幾個蒲州籍士子的詩,至於其他地方文人所作的那些詩詞歌賦,則是無一例外得到了很高的評價。如果到了這時候,他還不知道汪孚林那絕對完全是衝著自己來的,那就真的是傻子了。可是。楊博的三兒子國子監監生楊俊彥替他張目,又諷刺汪孚林雖是進士。卻沒有佳作傳世的時候,卻立刻就遭到了更加淩厲的反擊。

    “詩詞小道,古今雖有不少一等一的詞臣大家也是朝中名臣,但也有更多的酸書生隻會在野評dian國政,真正讓他上去治理一縣都治理不好!我沒有著書立說的能耐,平時自然不像諸位這樣動輒來上一場文會詩社。但今天既然評dian了這麽多附庸風雅之作。若是不拿出dian東西來,想必諸位是不會服氣的。”

    從之前書坊竟然把自己要印的那些記述沈有容等人在撫順關外親身經曆的底稿給送了回來,還說什麽不敢得罪讀書人,汪孚林就在心裏憋了一口氣——什麽時候某些自以為是的家夥就能代表全部文人了?因此,哪怕今天帶他來的新安會館幾個歙縣老朋友程奎等人剛剛還在提醒他。楊俊彥的身份非同小可,雖隻是區區一個國子監生,但畢竟是已故吏部尚書,贈太傅的楊博的親生兒子,娶的還是王崇古的女兒,他也半dian沒有後退的打算。

    去年殿試之後,往他頭上潑髒水那場風波的帳還沒算呢!他手裏沒錦衣衛,沒東西廠,卻還有徽商這條線,好歹他在淮揚鹽業中借著程老爺做出了dian兒成績,而後又在各地大力鋪開銀莊票號,占了dian股份,很多東西深深一挖,拔出蘿卜帶出泥,某些人那黑手就是想藏都藏不住!

    更何況,看剛剛張泰徵這德行就知道,哪怕不是那舅甥倆主導,至少也少不了推波助瀾。

    “今天是不限韻,不限題目,所以各位每個人都拿出三五首詩詞,也不管是不是平日習作,全都放上台讓別人dian評,那我也就拿幾首詩給諸位品評品評。第一首,雜詩。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第二首,詠贈沈先生。一雙冷眼看世人,滿腔熱血酬知己。恨我相見今猶遲,湘江傾蓋締蘭芝。”

    “第三首,新雷。造物無言卻有情,每於寒盡覺春生。千紅萬紫安排著,隻待新雷第一聲。”

    “第四首,歸鄉偶作。百金買駿馬,千金買美人。萬金買高爵,何處買青春?”

    一首接一首,須臾十首過去,四周圍也不知道多少人瞠目結舌,包括把汪孚林帶到這裏來的那幾個同鄉士子亦然。就算是自己早就做好的,各種習作總會水平參差不齊,有好有壞,哪裏會像汪孚林這樣,全都是水準之上的作品?更讓他們呆愣的是,汪孚林走到張泰徵麵前,笑吟吟拿出了一樣東西。

    “張大公子你看看,這就是我的奏疏副本,請求朝廷決不可越秩選官,開此先例,正本已經剛剛送上去了。要是誰再說我一心表現就是為了進都察院,我非噴他一臉唾沫星子不可,我還說那些人非得在文華殿上借著我當由頭,噴首輔大人是嘩眾取寵呢!對了,我當然不會為了剛剛幾首詩就趕緊去印書印集子四處炫耀個沒完,但是,之前那些勇士出撫順關救回數百被擄掠為奴的遼東軍民,這樁大事我卻非得印書紀念,免費送給天下人看不可!否則,豈不是讓那些顛倒是非黑白的人得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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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四章 天助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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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師東城黃華坊西北角的勾闌胡同、本司胡同、演樂胡同這三條胡同,因為有著教坊司,從明初開始就取代了西城那條元代有名的勾闌瓦舍一條街,成為了京師最有名的煙花之地。隻不過,如今重頭戲早已經不是沒入教坊司,又或者在富樂院掛牌的官妓了,而是各式各樣的青樓、勾闌院子、私娼館子。每當春闈之年,來往這裏的讀書人常常是滿身書卷氣進來,滿身脂粉氣出去,盡管如今已經比那時候大為蕭條,卻仍不乏客人。

    和唐時**紮堆的平康坊北裏如出一轍,這裏也同樣是分著三六九等,那些身價高的頭牌,甚至能有達官顯貴私底下出條子請了他們去家中飲宴助興——當然做出這種事的大多都是葷素不忌的勳貴之家,文官家裏顧忌影響,當然不會這樣明目張膽。至於那些官宦子弟,偷偷摸摸上這裏來尋歡作樂的卻不在少數,甚至還會有不少家裏長輩是仇家的在這種地方碰頭,除卻少部分會大鬧一番,大多數也就裝成沒看見了。

    在京師這種地方,鬧大了到了長輩跟前,那就不是小事是大事了!

    正因為如此,這會兒一座精巧的二層小院裏,幾位年輕公子正在一個包廂中津津有味地聽著一個妙齡女子彈曲。和大多數這種地方裏頭那些強顏歡笑的女子不同,台上那輕吟淺唱的秦三娘卻是黛眉微蹙,麵帶愁容,唱腔婉約。頗有一種不同尋常的韻味。當然。這種韻味也不是人人都能夠欣賞的。一曲終了,偌大的地方就隻有寥寥三五聲叫好,打賞更是零星幾個。

    抱著琵琶下來的秦三娘卻並不在意,下台進過道時看見滿臉寒霜的鴇母閔媽媽,她方才垂下了頭。停步屈了屈膝的她本打算就這麽默然通過,卻不想閔媽媽冷著臉說道:“都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你還是記著那個人?人家家裏你也去過了,閉門羹也吃過了。幾乎被人當騙子打出來,你還不死心?最初我怎麽對你說的,這種地方就是逢場作戲,別以為到頭來他會把你納回家去!再說了,他這次回京,可是又掃下去三個平常眼睛長在頭ding上的禦史和給事中!”



    ◎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

    “媽媽,別說了!”秦三娘死死咬住了嘴唇,好一會兒方才低聲說道,“我早就死心了。”

    “早就死心你還成天這幅打扮,唱那些沒人聽的調子!”閔媽媽猛地搶過了秦三娘手中的琵琶。作勢要往地上摔,見其癡癡的也不喝止也不搶奪。她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將琵琶往其手中一股腦兒一塞,這才低聲說道,“這麽多人裏頭,就你是我從幾個月大一直養到現在,總把你當成半個女兒。你吃了這麽大的虧,我不是硬攔著你求公道……二樓正南那個包廂知不知道?”

    “嗯?”秦三娘微微一愣,隨即臉色微微一變。

    閔媽媽這才語重心長地說:“我剛剛聽二樓西南那邊包廂的酒客說,竟然能在這遇到張二公子,而且包的是正中那個包廂,若不是正好撞見根本不敢認,著實是稀客。我思忖,京城姓張的官兒雖多,但最大的就是內閣那兩個,反正我是沒見過,也不知道真假。不過,我剛剛路過正南那包廂時,還看到裏頭的人搖頭晃腦,仿佛很中意你唱的曲子,你不妨去撞運氣試一試。”

    聽到這裏,秦三娘隻覺得眼圈猛地一澀,等到回過神時,閔媽媽卻已經從身旁過去了。她急忙一轉身,再次深深屈膝行禮道:“謝謝媽媽!”

    閔媽媽卻是頭也不回繼續往前走,直到了台前,眼看那個ding替秦三娘的姑娘已經開始獻舞,她方才抱手而立,仿佛很不在意地往後頭瞥了一眼。見過道上已經沒了秦三娘的影子,她就抬起頭來看著二樓那些包廂,見一個熟悉的影子果然猶猶豫豫出現在那個正對著台前的包廂前頭,她不由得在心裏歎了一口氣。都一年多了,眼看人鬱鬱寡歡,她就忍不住想到一句古詩,叫什麽為伊消得人憔悴。

    “傻丫頭,都說鴇兒愛鈔,姐兒愛俏,你就不怕我是誑了你去那兒伺候,到現在都是一dian提防心都沒有,唉!”

    嘴裏這麽說,閔媽媽卻依舊死死盯著樓上,直到抱著琵琶的秦三娘猶猶豫豫老半晌,最終還是進去了,她方才丟下了台上這位豔舞跳得下頭叫好起哄不斷的姑娘,自己也從秦三娘那條下去的過道走了上去,又從一條專用的樓梯上了樓。等到了二樓正南的那包廂門口故意路過,她往裏頭瞥了一眼,見這麽久都隻是勉強應付陪客的秦三娘依舊那副顰眉的樣子,裏頭那幾位公子卻都還表現得體,她輕輕舒了一口氣,沒敢再偷聽,悄然退了下去。

    而包廂中,秦三娘此時正陪在居中那位公子的身邊,斟酒送菜,一應舉止如同丫鬟無異。

    若是換成了別人,到尋歡作樂的地方卻遇著如此不知道眉目傳情的女子,早就不耐煩了,可張甲徵到這種地方也就是統共三五回,對於那些身上全都是不知名脂粉香味,卻還要硬往身上湊的女人很不感冒,身邊這個唱得風雅,舉止又很得體,更不曾濃妝淡抹,身上還帶著一股檀香的女子卻反而讓他覺得比較輕鬆。幾句對談之後,今天陪他來的兩人悄悄交換了一個眼色,竟是起身溜了。

    不但溜了,而且等他們出了門之後,還對外頭伺候的龜公打了眼色,須臾,包廂前頭那一層輕紗就換成了厚厚的幔帳。

    而留在包廂中的秦三娘哪會注意不到這光線明暗的變化!見張甲徵隻是皺了皺眉,依舊旁若無人地和她說些唱詞曲樂之類的東西,若是在沒遇到從前那人之前,也許她會不知不覺傾心於這種貴介風度,可此時此刻跪坐在那兒的她卻忍不住將藏在袖子裏的兩隻手掐得生疼。眼見張甲徵仿佛喝酒喝得不少,漸漸玩弄著她耳畔一縷亂發,聲音也仿佛漸漸粗重了下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繼而鼓足勇氣問道:“適才聽外頭酒客說,公子是張二公子?”

    張甲徵猛地消散了三分酒意,滿臉警惕地問道:“你問這個幹什麽?”

    秦三娘見張甲徵猛地這般警惕的態度,又想到另外兩人溜出去時,一副成人之美的竊笑模樣,她不由得下定了決心,當下就這樣膝行往後退了兩步,隨即俯首深深拜倒在了地上:“張二公子,奴家沒有別的意思,隻想求張二公子幫奴家討一個公道,奴家願意下輩子結草銜環報答恩情!”

    張甲徵沒想到竟然會從對方口中聽到這樣一個請求,登時愣在了那兒,可偏偏就在這時候,外頭的幔帳猛然被人拉開,嚇了一跳的他本還以為是遇到了找茬的,可再定睛一看卻發現是自己的兩個同伴匆匆回來。

    “出事了,汪孚林那家夥不知道怎的,突然到你大哥去的一個文會去鬧事,據說當眾羞辱了你大哥!”

    聽到這麽個消息,張甲徵登時眉頭倒豎,猛地一砸酒杯就站起身來:“他好大的膽子!”

    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一攪和,他已經沒心思再聽什麽曲子,會什麽佳人了,直接氣衝衝地就往外走。可正當他要撩開幔帳出去時,隻聽得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二公子,我之前所求之事,就是和你們說的那人有關!”

    咦?

    張甲徵一下子就站住了。他回過頭來滿臉驚疑地瞅了一眼秦三娘,見她已經挪到了麵朝自己的那一麵,竟是又再次深深拜叩於地,他想了一想後衝著兩個報信的狐朋狗友使了個眼色,等到他們知情識趣地出去守著,他方才踱了回來,又在主位坐下,壓低了嗓音吩咐道:“你說。”

    “奴家告的,就是那負心薄幸,翻臉無情,騙我錢財的汪孚林!”

    這一次,原本還想再喝杯酒消化一下剛剛關於大哥那個消息的張甲徵一個忍不住,竟是一口酒完全噴了出來。他愕然看著秦三娘,隨即眼睛漸漸大亮,立刻追問道:“你說的汪孚林,就是去年三甲傳臚的汪孚林,就是近日鬧出那場絕大風波的汪孚林?”

    “就是他!”

    “你確定真的是他?”

    “不錯,請張二公子替我做主!”

    “好!”張甲徵興奮地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盡管又拂落了幾樣酒具,但他根本顧不得這許多,隻顧著高興了。他霍然起身,一字一句地說道,“那好,你給我聽著,你要討公道,我給你機會。過兩天我就帶你去汪家,你隻要到時候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說出來,那我保管你能得到公道,而奸人自有應得下場!”他本待再追問細節,可就隻見秦三娘抬起頭來滿麵狂喜,繼而砰砰砰連磕了好幾個響頭,繼而就伏在那裏喜極而泣。

    盡管他已經沒多少懷疑,但出於謹慎考慮,還是出去請同來的另兩人去找**問個明白,等兩人回來轉述了鴇母閔媽媽那添油加醋的話,他頓時更加確信無疑,當下就差沒高唱天助我也了。於是,他也無心再尋花問柳,匆匆約好了明日派人來接秦三娘的時間之後,就立刻回了家。得知大哥一回來就被父親叫了過去,他趕緊直接去了書房,一進院門就發現張泰徵失魂落魄地從裏頭出來。

    “大哥!”見張泰徵牽動嘴角露出了一個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張甲徵上去迎了人,又瞅了書房一眼,最終選擇並肩和人往外走,嘴裏低聲說道,“那汪孚林既是連臉都不要了,咱們也不能放過他。過兩天,我陪你上門把這過節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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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五章 張居正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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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泰徵楊俊彥等人參加的這一場文會,並不是蒲州士子的集會,而是囊括了不少寓居京師的讀書人,其中很多都是官宦子弟,天南地北全都有。也正因為如此,發現汪孚林針對的隻是那一小撮人,其他人詩文得到了讚揚,又免費看了熱鬧,再加上汪孚林怒砸十首詩,每一首都可圈可dian,他們臉上驚訝,心中揣摩,散去之後不免都免費做了一次推廣人。所以,張四維得到消息的時候,那邊已經散了,各種風聲迅速在整個京師流傳了起來。

    而譚綸這位兵部尚書在兵部衙門,則是仿佛無巧不巧地做了另外一件事。因為汪道昆這幾日告病在家,他重新坐堂理事,親自給汪孚林取了世卿這個表字的他當著兵部幾個司官的麵,閑話家常一般把之前汪孚林在文華殿中和餘懋學唇槍舌劍的事給說了。

    那一次在場的人除卻閣老尚書左都禦史這一級的大佬,就是餘懋學等科道言官,餘懋學之外的其他那幾個言官都給治罪貶出了京,其他人ding多也就是對心腹親友提一提,而馮保又約束了知情的閹宦,所以具體細節竟是很多人都不知道。



    眼下,譚綸開了這麽一個口子,幾個兵部司官也都品出了滋味,一出正堂就立刻去四散傳播了。於是,此等事飛也似的在千步廊左右的那些京官衙門中一傳十,十傳百,更有那些和自家尚書私交不錯的去私底下求證。盡管並不是每個尚書都待見汪孚林,可問題是那一天的情形看下來,誰都能明白言官們不過借著炮轟汪孚林來彈劾張居正,於是哪怕就連當初私底下得到過彈劾首輔風聲的尚書老大人,汪孚林和餘懋學那一段無關緊要的既然沒什麽不能說的,他們忖度繼續藏著掖著著實沒必要。幹脆也就一股腦兒講了個明白。



    如此來來回回一傳,當汪孚林的奏疏輾轉送進內閣的時候,連帶滿京城剛剛開始風傳的汪孚林上門找茬之事就一並開始迅速發酵。呂調陽這個次輔想到張四維今天正好休沐回家,他原本對張居正一力援引入朝的這位末相就沒那麽待見,此時此刻便幹脆站起身出了自己的直房到張居正那兒▽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把這個燙手山芋送了出去。自己打定主意絕不沾手。

    能夠讓那幾個言官平安出京,他已經心力交瘁了,現在這檔子事分明是汪孚林不願意做那隻被人拱上火堆烤的肥羊,那就不管他的事了!恰恰相反,他著實很好奇,張居正究竟會怎麽處置這件事。論理來說,汪道昆是張居正的同年,譚綸的老下屬,怎都比張四維這個高拱的舊友有分量。奈何要比起做人來,比起八麵玲瓏四麵光,汪道昆實在是比張四維差得太遠了!

    內閣直房原本位於宮城東南麵,曆任首輔在位的時候都有小小的修繕,到嚴嵩的時候狠狠下了dian力氣,終於把往日那怎麽看都像是臨時建築的內閣整飭成了像那麽一番樣子,尤其是首輔直房是朝向最好最寬敞的地方,在此奔走的中書舍人也往往都是首輔的親信。這會兒呂調陽一走,首輔直房門外的兩個中書舍人便豎起耳朵。彼此打手勢打賭張居正此時此刻的反應。

    畢竟,這種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呂調陽還沒來,事情他們就已經知道了,張居正隻是因為正忙於票擬,馮保又沒派人知會。這才成了最後得到消息的那個。

    要知道,內閣末相三輔張四維那可是極其緊跟張居正步調的人,這一次汪孚林直接把火燒到了張四維長子張泰徵身上,會不會太過分了?一會兒張居正會是拍桌子,還是會丟奏折。又或者是摔茶杯?都說宰相城府,可嚴嵩和徐階兩位喜怒不形於色的之後,高拱暴躁易怒,張居正自從成為首輔之後,脾氣也一樣越來越大了,剛愎自用之處不下於高拱!

    然而,兩個中書舍人等了又等,裏頭卻絲毫動靜都沒有,就仿佛張居正對於這份奏疏不關注不在意似的。他們對視了一眼,隨即意識到張居正除卻今天去過宮裏見萬曆皇帝,其餘時候沒出過內閣,隻怕那場關於張四維家長子張泰徵的莫大八卦還不大了然。鑒於平日張四維對他們這些內閣中書出手大方頗有饋贈,兩人竊竊私語了幾句,最終年長的那個就到門邊上通報了一聲,得到允準後就進了門去。

    然而,人才進去沒多大功夫,外頭那個就猛地聽到一聲重重的拍案聲,暗道一聲果然來了,可下一刻,他就隻見自己的搭檔狼狽不已地從裏頭逃了出來,人撞開簾子來到外間的一刹那,裏頭還有一聲冷喝傳了出來:“內閣重地,竟然傳言這等外間風言風語,哪有半分莊重的樣子!”

    敢情張居正那火氣竟不是衝著汪孚林的,而是朝著看錯了風頭的他們!一想到差一dian兒自己就進去討罵了,沒進去的那個中書舍人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隨即趕緊連番安慰那個倒黴的同僚,隨即小心翼翼探問張居正到底是個什麽反應。誰知道那失魂落魄的家夥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隻能在心裏猜個不停。

    而偌大的首輔直房中,張居正早已隨手把汪孚林的奏疏給撂在了一邊。對於他來說,汪孚林就算是後起之秀,也還遠未到夠格放在眼裏的範圍,可問題就在於,遼東巡撫張學顏剛剛走特殊渠道給他送來了一封密信!

    也就是從這封信上,他方才品出之前文華殿上那言官交相彈劾他背後另一重凶險的危機,因為發這封密信之前並不清楚文華殿那檔子事的張學顏告訴他,遼東巡按禦史劉台,正準備呼應朝中言官發起倒他這個首輔張居正,同時在遼東倒張學顏,故而剛剛發現端倪就趕緊報信,望他多加準備。

    盡管這著實晚了有好幾天,但張學顏的這封密信卻讓他又驚又怒。劉台是他取中的進士,也就是他的門生,竟然對他很看重的遼東巡撫張學顏下黑手,甚至還要呼應朝中文官對付他這個座師,簡直是狂妄大膽到了極dian!相形之下,看看汪孚林當初還不是張學顏的屬下,卻因為張學顏的吩咐而費盡苦心去把事情給辦了,甚至還和李家父子幾乎翻臉。事後張學顏給他的私信上,固然對汪孚林的膽大包天頗有微詞,但也頗為讚賞其人的行動力和感染力。

    畢竟出關之後,靠的就是其他人的智勇和膽色,汪孚林能做的也就是穩住後方!

    而看看他自己這些門生,實在是乏善可陳。他入閣之後主持會試就隻有隆慶五年那一次,怎會出了劉台這麽一個欺師滅祖之輩!

    正因為心下本就因為張學顏的密信而惱火,所以張居正對剛剛那個顯然是為了張四維而進門打探消息的中書舍人絲毫沒有好聲氣,連帶著對張四維也有幾分警覺。自從他成為首輔以來,同年也好,當年的同僚下屬也好,求官求照應的不知凡幾,而汪道昆起複是他一手操作的,高拱也dian了頭,而同一時間文名更勝汪道昆的他另一個同年王世貞還在犄角旮旯裏窩著,哪怕這幾年他位子穩當,王世貞也頻頻寫信過來,他也沒把人弄回朝,為的隻有一個原因。

    汪道昆至少嘴上有個把門的,王世貞卻沒有,而且骨子裏那股文人的清高更重,讓他實在不想把人放在眼前!

    盡管汪道昆之前某些言行舉止確實也讓他很厭煩,可看在譚綸的麵子上,姑且準備緩緩再動,可如今看來,某些風聲是誰放出來的,那已經很明顯了。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中,兩個中書舍人隨時聽候吩咐,再也不敢有任何自作聰明。期間,馮保打發了一個司禮監隨堂過來,至於在首輔直房裏說些什麽,他們哪敢去打聽,隻知道那隨堂走的時候臉色頗為微妙。一直到這一日的票擬都完了,東西照例送去了司禮監批紅,張居正麵無表情出了屋子坐八人抬大轎回府,提心吊膽了許久的他們方才放下心來。

    張居正真要發作,肯定是現開銷,他們這一關應該勉強算過了!

    盡管一個中書舍人嚼舌頭,馮保也派人當笑話似的說了汪孚林跑去那文會欺負人的經過,但回到家裏,張居正從遊七口中真正聽到汪孚林噴人的原話,還有隨口賦詩砸人的事,饒是素來嚴肅如他,也忍不住一時莞爾。盡管他也是從秀才舉人進士一步步考下來的,那時候也沒少參加過這種集會,可哪怕窩在翰林院國子監,不得不在嚴嵩當權萬馬齊喑的時候保持沉默時,他更多的是在讀史鑽研交友學習,沒怎麽在文會詩社這種場合露麵。

    “汪侍郎那麽喜歡吟詩作賦論風雅的人,怎麽會有這麽個侄兒?”

    遊七見張居正顯然心情不錯,便半真半假地打趣了一句,卻也不乏試探張居正的真實態度。可話一出口,他就發現張居正那犀利的目光射了過來,連忙知機地低下了頭。好在接下來的不是責備又或者提醒,而是淡淡的一句吩咐。

    “你去吩咐人盯一下,但凡從遼東送過來的驛傳,全都加倍留意,尤其是遼東巡按禦史劉台。最重要的是,在東西送進通政司的時候,必須要告知我知道。”

    遊七立時應道:“是,老爺,小的立刻去辦。”

    “再有,給張四維挑幾樣降火的藥材過去,給汪道昆送幾味寧神補氣的丸藥。然後……”張居正思量了好一陣子,最終才開口說道,“過兩天讓大郎他們去看看汪孚林,順便見見那位東南名士沈懋學。”

    與其親自麵授機宜,不如這樣含含糊糊說一句,看看三個兒子能不能體味到自己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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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六章 群英薈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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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州一府六縣,歙縣和婺源兩縣出仕的官員在絕對數量上最多,在品級上往往也具有優勢,而從眼下朝堂的格局來看,歙縣籍那些赫赫有名的官員在翰林院有許國,兵部有汪道昆,在南京則有隨時可能躍升到尚書這個位子的殷正茂,可謂是正當極盛。也正因為如此,新安會館中,歙縣士子的腦袋往往是昂起最高的。

    這次汪孚林從外城新安會館找人幫忙去張泰徵等人聚會的地方踢館,無巧不巧,正好遇到自己當年初出茅廬時認得的程奎和吳中明吳應明,這可真是他鄉遇故知,甭提多高興了。想當初程奎中舉之後,沒有立刻上京去應會試,而是選擇了在外遊曆,接連兩次會試都放過了。而吳中明吳應明兩人則是隆慶五年會試落第,去了幾個有名的書院遊學,萬曆二年也沒去參加。如今當年的後輩汪孚林反而在科場占據先手,他們卻隻善意打趣了兩句。

    因此,目睹了好一場熱鬧之後,次日汪孚林親自再去新安會館把他們請回家裏時,程奎忍不住笑著說道:“世卿你真是走到哪裏,戰鬥到哪裏。想當初在府城狀元樓上英雄宴的時候,你小小年紀卻把一大群自以為老資曆的老家夥給噎得作聲不得,狼狽不堪,後來到杭州到漢口到鎮江到南京,我聽說都惹出了不少事情,沒想到你到遼東到京師,竟然也沒收斂。現如今你又不做生意,這財神兩個字沒人叫了,可再這麽下去。災星兩個字卻要傳得更廣了!”



    “沒辦法。誰讓別人老把我當成軟柿子捏?大不了生命不息。戰鬥不止。”汪孚林一本正經回答了一句,等到眾人進了家門,他又為他們引見了沈懋學沈有容叔侄,這才直截了當地說道,“說實在的,我是真不想進都察院。大不了這官我暫時不選了!我剛一回來就聽伯父和嶽母說,家鄉那邊二娘定了人家,就是吳兄你的嫡親弟弟?我正愁趕不回去呢。這樣一鬧,要是別人不滿,我可正好事了拂衣去。”



    吳應明這幾年雖是遊學在外,但和家裏也一直都有通信,當然知道弟弟這門婚事,聽到汪孚林一個進士竟然不介意最要緊cdingcdianc小c說,≈o⊕< s=”arn:2p 0 2p 0”>s_();的選官,而是準備回鄉去籌辦妹妹出嫁,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是好。而吳中明想到汪孚林還有一個妹妹,便少不得替自己的幼弟問了兩句,這下子。原本的以文會友竟然變成了兄長相親會,直叫程奎和沈懋學哭笑不得。

    汪孚林這新居所是剛剛從客棧改過來的。不少房子都還未整修完畢,但兩頓飯之後,程奎三人執意秉燭夜談,橫豎眼下天熱,一尾蘆席往地上一鋪就能睡,到最後幹脆就全都群聚在沈家叔侄那三間大屋中。幾人談天說地,最後不知不覺就說到了程乃軒。當汪孚林提到小北之前去看許家大小姐時,人已經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程奎還忍不住感慨當初最吊兒郎當的程大公子小登科後大登科,竟然是最先出仕的一個,還像模像樣當著縣令,兒子都有了,反而他們都給比了下去。

    眾人年歲相差仿佛,沈懋學雖說年紀最大,也不過三十出頭,這一番契闊,竟是人人都捱到很晚方才睡下,不過是蘆席上頭隨便一躺而已。

    直到被砰砰砰的敲門聲驚醒,汪孚林環視左右,看到的恰是橫七豎八的睡相,如他那個未來的姻親吳應明就是對重重的敲門聲毫無反應,睡得和死豬似的。汪孚林支撐著翻身坐起,卻隻見沈有容已經動作最快地去開門了。拉開門之後,這個眾人之中年紀最小的少年與門外人交談了幾句,隨即就發出了一聲很不小的驚咦,緊跟著就立刻回頭叫道:“汪大哥,叔父,快起來,首輔大人家三位公子前來拜訪。”

    這要是沈有容說張家,又或者張大學士府,其他半夢半醒的人還會猶疑琢磨一下子,可沈有容這絕對不會引起歧義的首輔大人四個字,登時驅散了滿屋子的瞌睡蟲。吳中明迅速把吳應明給死活推醒了,沈懋學叫醒了還在說夢話的程奎,汪孚林更是直接蹦了起來,快步走到門邊,再次確認了這個消息。

    震驚之餘,看看自己和別人那披頭散發隻穿中衣的儀態,汪孚林想了想就開口道:“張家三位都是翩翩佳公子,既然他們正好今天來,一會各位和我一塊去見一見,也算是交個朋友。”

    哪怕程奎和吳家兄弟到京師不久,也聽說張居正對幾個兒子管教很嚴,等閑不讓他們出去呼朋喚友,就連那些官宦子弟也欲求一麵不可得。因此,汪孚林既然這麽說,誰會拒絕這麽一個天上掉下來的大好機會?當然,對於傳說中的首輔家公子,誰能沒dian好奇?很快,眾人彼此幫忙穿戴了一個整齊,也顧不上填肚子,急急忙忙梳洗過後就出去了。

    饒是如此,當他們出現在張家三兄弟麵前時,已經是一刻鍾之後的事了,這還是緊趕慢趕的結果。

    自從汪孚林把那兩進宅院讓給嶽父一大家子,搬到這裏之後,因為葉小胖死活要求,也一塊跟了過來,畢竟他和金寶秋楓最熟稔,彼此一塊也多個伴,之前待客的竟也是他們三個。而盡管聽說過汪家某些非常詭異的關係,但張敬修也好,張嗣修張懋修也罷,全都是第一次見到真人。

    葉小胖是汪孚林的小舅子,是秀才;金寶是汪孚林的養子,也是秀才,還是徽寧道道試案首;秋楓是汪孚林的弟子……養子他們還能接受,但弟子這兩個字卻險些沒讓他們把眼珠子瞪出來,而人家也是秀才。

    對於家學淵源的張家三兄弟來說,秀才真不稀罕,可這樣奇妙的組合都是秀才。彼此之間顯然還如同兄弟似的。這就夠稀罕了。所以得知汪孚林昨天和幾個友人秉燭夜談。抵足而眠,正在緊急梳洗更衣才能趕過來,他們也沒太在意,隻饒有興致對著三個小家夥問東問西。尤其是金寶最讓他們感興趣,張敬修和張懋修幾乎是你一言我一語就沒停過,直叫為人最是圓滑世故的張嗣修哭笑不得。

    而當汪孚林帶著人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金寶被人狂轟亂炸的一幕。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這才打斷了那太八卦的兩兄弟。看到金寶一副應付得有dian狼狽。見了他來如見救星慌忙迎了上來,他就笑著問道:“剛剛都被人問了什麽?”

    張懋修為人性急,不由得嚷嚷道:“汪兄,我們可沒欺負你家這三個,你用得著這麽提防嗎?”

    “我這不是好奇嗎?再說我家這三個都有些靦腆,就說我這小舅子,從我嶽父那帶出來的時候,我就保證過決不讓人欺負他的。”

    哪怕明知道汪孚林是說笑,眾人也不禁被逗樂了,尤其是張家三兄弟。剛剛三個人待客。金寶老實,秋楓活絡。唯有葉小胖是一本正經的蔫壞,說出話來他們都得想一想,這才能發覺被人耍了,就這小胖子還能被人欺負?他們這三個宰相公子還險些被耍了,他不欺負別人都不錯了!

    偏偏葉小胖還當真似的嘿然笑道:“姐夫,三位張公子都是好人,沒欺負我,ding多就是把金寶問得滿頭大汗而已,還考較了他不少經史文章。”

    “哦,真是感謝三位替我教子了。”

    聽到汪孚林一本正經說出這種話,再看看這別人肯定認為是兄弟而不是父子的兩個人,再加上一旁和葉小胖悄悄打眼色的秋楓,張家三兄弟全都覺得,他們這二十多年真是白活了。汪孚林這dian年紀就已經是進士了,兒子竟然也有了,須知別人再小也得十五六才有第一個兒子,而弟子門生,那就比兒子都更加難得,沒看就連父親,那也是多大年紀了方才迎來了第一批門生,可汪孚林還不到二十,這就全都滿足了!

    好在汪孚林很快就笑著讓金寶等三人回去讀書,他們這羨慕嫉妒恨方才消解了一些。對於今天跑來的目的,三兄弟全都聲稱是會友,對此,汪孚林心知肚明這代表著張居正的態度。在他剛剛狠狠下了張泰徵麵子,同時猛然反擊了一下某些輿論的時候,張居正讓兒子們來拜訪他,這自然有利於擋住某些別有用心之人,但也同樣讓他成了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歙黨雖說看似情勢不錯,但和人家王崇古張四維叔侄一比就差遠了。

    更重要的是,殷正茂還在南京,他還從沒見過這位和汪道昆張居正都是同年,在廣西戰功赫赫的歙縣籍大佬;而程乃軒嶽父許國的態度也有些曖昧,和汪道昆之間的關係遠未到王崇古張四維叔侄那麽親近的地步!所以,張居正拋出橄欖枝,他怎麽能不接?

    因為今天過來拜訪,是張居正讓遊七囑咐的,而不是親自吩咐,所以張家三兄弟一路上計議了一番,猜不透父親到底怎麽想的,幹脆就隻是和從前與汪孚林往來時一樣,隻談天說地,不問其他。於是,相見過後,汪孚林替他們引見了沈家叔侄二人,還有歙縣籍的三個舉人,他們反而覺得如此就如同別家官宦子弟一般純粹會友,竟是更自在。至於沈懋學等人,因為張家兄弟三人都很謙和,他們也須臾忘了人家是當今首輔的兒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融洽十分的氣氛方才被突如其來的咕咕一聲給破壞了,緊跟著又是第二聲,第三聲。張嗣修最是知情識趣,立刻笑道:“想來各位秉燭夜談,又被我們這三個不速之客從夢裏驚醒,如今饑腸轆轆了。既如此,我們還是先告辭,下次再來。”

    “來了就是客人,難道嫌我家連飯都供不起,這才急急忙忙回去?”汪孚林卻笑著拍了拍手,隨即高聲吩咐道,“讓廚房不拘什麽,挑拿手的送來,大家一塊祭祀祭祀五髒廟再說話!”

    說實在的,張家三兄弟能夠今天來實在是意外之喜,要是真湊巧,說不定還能撞上另一出戲。聽說張家三兄弟坐車過來,奈何小巷太窄,所以三人隻能換了隨從的坐騎才到了家門前,他少不得又添了一句:“話說回來,我家門前那條小巷實在太狹窄,不好停車,三位不如請跟著你們的人四處逛逛,申時再過來接人好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8-4 12:21:52 |
第六一七章 群英薈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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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說京師西貴東富,但這麽多年延續下來,整個京師內城都快給塞滿了,能置產的不是達官顯貴就是富商豪紳,沒看張居正這位當朝首輔的宅邸也在東城的大紗帽胡同?而當初汪道昆臨時給汪孚林安排的那座兩進小院,在京師東城的地段還算不錯,距離宮門也近,然而,汪孚林既然借給了三日一上朝的嶽父葉大炮,也就大方地準備一直給葉家人居住了。相形之下,這次買下的這座需得從小客棧開始改建的宅院,地段就可以說是非常糟糕了。

    不說別的,門前那條巷子就不但狹窄,而且還坑窪不平,尤其是當轎子行走其間時,那簡直是如履薄冰,不但轎夫受罪,裏頭的人也一樣顛簸折騰。這會兒,兩乘轎子非常勉強地一前一後在胡同裏走著,坐在後頭一乘轎子裏的某位公子哥就強壓著嘔吐的衝動,竭力抓住旁邊的扶手穩住身子,最後終於忍不住揚聲問道:“真是在這兒?沒弄錯吧?”

    “二少爺,不會錯的,大少爺昨兒個就讓我們打聽了仔細的。就在前頭,不到盞茶功夫就到了。”

    盡管多年前朝廷曾有明文規定,肩輿也就是轎子得特定人群才能坐,尤其是公侯伯勳貴武將絕對不許坐轎,文官也得看品級,但這些年下來早就完全廢弛了。即便如此,礙於昨天之事的巨大影響,再加上父親是內閣三輔,僅僅是末相,張家兩兄弟又是趁著張四維去了內閣,瞞著這位父親過來,想要找回之前的場子,不敢騎馬招搖過市。又聽說這胡同狹窄,不能坐騾車,所以特意選了二人抬的小轎,這自然加劇了顛簸程度。

    於是,當來到汪家門前落轎的時候,前後兩座轎子裏的張泰徵和張甲徵都沒有立刻出來。他們唯恐一出轎子就直接吐一地酸水!足足老半晌。張泰徵才第一個哈腰下轎。等到腳踏實地,他忍住腦袋暈乎乎的感覺抬頭看了一下那黑漆大門,簡簡單單的牌匾,以及顯然剛剛粉刷過的白牆,臉上這才流露出深深的怨氣。作為張四維的長子,他自打生下來之後就幾乎沒吃過虧,從前在汪孚林那兒兩次被擠兌得吃了小虧,已經讓他⊕1ding⊕1dian⊕1小⊕1說,≧↓o< s=”arn:2p 0 2p 0”>s_();一直耿耿於懷了。

    正因為這個,去年他才會在會試殿試期間用了那樣的伎倆。結果就因此被父親訓得狗血淋頭,好些天都不敢去舅公王崇古那兒。

    可就在昨天,他又在那麽多人麵前被生生落了麵子!而父親昨天回來後知道了他在人前受辱,卻反而把他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頓,責備他言行舉止太過輕狂。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原本父親計劃是讓他和王崇古之子也就是他的表叔王謙一同參加後年的會試,如今卻撂下話來,就算去參加也隻能再等一屆。這樣算下來。他就得再等將近五年,相比汪孚林及第的年紀。要相差整整兩屆六年!

    人生有多少個六年?汪孚林是什麽人,不過鬆明山汪氏一支旁係子弟,父親隻是個讀書經商全都不成的酸秀才,偏偏卻那般迅速崛起,哪怕他張泰徵的父親張四維已經從賦閑到入了閣,他卻依舊還要在其麵前吃癟。憑什麽?

    “大哥,站在門口有什麽用,進去啊!”張甲徵這時候也下了轎子,見張泰徵站在那發呆,他不解其意。就上前去推了推人。等到張泰徵回過神來,他就嘿然笑道,“昨天是他有心打你無心,今天是我們有心算他無心。我就不信手中捏著他的把柄,他還能不服軟!要是把那消息散布出去,他就等著被人唾棄,別想在京師再立足!大哥,你就看著好了,我非得讓他給你磕頭認錯不可!”

    對於張甲徵的大口氣,張泰徵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喝止這個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畢竟,自己對上汪孚林老是挫敗,這信心嚴重不足,還不如讓弟弟去試一試的好!不過,張甲徵神神秘秘不肯說自己手中掌握的到底是汪孚林的什麽把柄,他自然也稍稍有幾分不安。

    和那些大門口時時刻刻都守著門房的京城豪宅名門相比,汪家大門緊閉,門前一個人影也沒有,因此張甲徵毫不客氣,親自上前把門拍得震天響。不多時,兩扇黑漆大門就被人一下子拉開了,探出腦袋的明小二滿臉惱火,正要開口質問,卻被張甲徵背後兩個隨從一下子撥拉到了一邊,兩個隨從上前一左一右把門推大了些,緊跟著便笑容可掬讓了兩位少爺進去。

    站在地上青磚都還沒來得及修繕的前院,張甲徵東張張西望望,最後輕蔑不屑地冷笑道:“還說什麽徽商豪富,就住在這種下三濫的地方?”

    剛剛明小二被推搡得摔了一跟鬥,聽到這個為首的惡客竟然如此評價自家父子非常珍視的這座曾經小客棧,他登時氣得七竅生煙,一骨碌爬起來之後就氣急敗壞地叫道:“什麽下三濫的地方,這京師多少人能夠求一塊瓦片遮蔽就已經很滿足了,這房子一磚一瓦全都是幹幹淨淨得來的,我家公子這個住在這的人都沒看不上,你憑什麽滿嘴噴糞!”

    張甲徵沒想到一個汪府家仆一樣的人竟敢這樣和自己說話,登時眉頭倒豎,正要吩咐家丁上去教訓人,卻不想肩膀被張泰徵一下子給按住了:“和一介家仆有什麽好爭執的?別正事沒辦成,卻給別人落下話柄!”

    雖說心頭恨不得把嘴裏不幹不淨的明小二給扒皮拆骨,但大哥都這麽提醒了,張甲徵也隻能暫時按捺怒氣,提高了聲音叫道:“汪孚林,昨日上別人家找茬的時候倒是耀武揚威,現在怎麽突然就變縮頭烏龜了?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可就自己進去了!你自己做的好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那一乘小轎已經把人安置在了胡同外邊一家小茶館,你要再不出來我就直接把轎子抬過來了!”

    張泰徵之前聽張甲徵信誓旦旦說什麽把柄。此時此刻才品出了幾許滋味來,登時心頭咯噔一下。要說這種風流罪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最能壞人名聲,可一旦用出這一招。那就真是不死不休,背後也會被人指摘手段陰險毒辣。而且,汪孚林現在的妻子,是當年他曾經在西湖上遇到過的葉家兩姊妹之一,姑父史桂芳的兩個女兒也就是他的表妹史元春和史鑒春都與其頗為交好,汪孚林到遼東都帶著妻子,怎麽至於做這種事?

    要是他早知道弟弟籌劃的是揭開人家這種風流勾當,怎也不至於讓其這樣胡來。可眼下已經有些遲了,張甲徵已經一嗓子把目的給嚷嚷了出來。他唯有故作鎮定靜觀其變。

    這一聲嚷嚷過去後沒多久,張泰徵就終於看到中門那邊有人出來,最前頭的那個分明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汪孚林。四目對視的一刹那,他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惱怒,他一下子就丟開了剛剛那些患得患失的情緒。不論怎麽說,張甲徵也是為了自己討公道,他這個哥哥哪有退縮的道理?

    “汪孚林!”

    聽到一個一個仿佛是從牙縫裏蹦出來的三個字,汪孚林眉頭一挑。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不是張大公子嗎,今天又帶了幫手過來?何必呢。昨天我直接找上門去的時候,又不是衝著你,誰要你偏偏適逢其會,還在那大放厥詞?既然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彼此兩不相見,免得更加生厭。這不是很好嗎?”

    張甲徵這還是第一次和汪孚林打交道,險些沒被這種語調給硬生生氣瘋!他想都不想便厲聲喝道:“少耍你的貧嘴!汪孚林,你昨天敢欺負我大哥,我怎麽不能來?勾闌胡同的秦三娘子,你可別告訴我你不認識!”

    “要是我就是說不認識。你準備怎麽著?”汪孚林眉頭一挑,繼續用那種討人嫌的語氣說道,“我雖說前前後後在京師住的時間不短,但大部分時間都是呆在家裏,很少外出,什麽秦三秦四這種不三不四的女人,我怎麽認識?倒是張二公子居然連勾闌胡同煙花女子的事情都一清二楚,真不容易啊。”

    見張甲徵已經被自己撩撥得仿佛立刻就要炸了,他這才好整以暇地說道:“剛剛聽說你要用轎子把人抬到我這裏來?行,你就抬過來,一會兒大庭廣眾之下,讓你說的那個秦三娘子認一認,究竟他的相好是誰。隻不過,為了防你隨便弄個女人硬是要栽在我身上,我得請個見證!”

    張泰徵眼見張甲徵就要暴跳如雷,不得不死死拽住年輕性急的弟弟,隨即沉聲問道:“你想要誰做見證?”

    “我今天這裏客人不少,誰都可以做見證。各位,誰願意湊這個熱鬧?”

    聽到汪孚林這麽說,張泰徵這才意識到今天汪家竟然有客。眼看汪孚林側身一讓,身後數人漸次現身,其中四個年約二十七八到三十的,他完全不認識,但後麵的四個人中,他卻一下子就認出了其中三個。因為身為張四維的長子,他是被張四維帶去過張居正家中拜訪的,張居正那幾個兒子他當然全都見過幾麵,沒想到今天在汪家就一下子看到三個!

    他還記得張四維提過,張居正教子很嚴,嚴禁官員與其子結交,所以縱使是他,對張家這幾兄弟都知之甚少,可人家竟然是汪家座上客!

    張敬修張嗣修張懋修三兄弟也完全沒料到,今天奉父命來拜訪汪孚林,竟然會遇到這樣匪夷所思的事。眼見張泰徵顯然是認出了自己三人,而張甲徵則是滿臉驚疑不定,張敬修想想張四維常常往來於家中,也是父親援引入閣的,兩邊若鬧得太大,未免不好看,他便打算做個和事老。當下他清了清嗓子說道:“想來也許是誤會,市井之中以訛傳訛的事情很不少,不如就此作罷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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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八章 爛俗戲碼的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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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依稀覺得汪孚林那些朋友當中,有三個好像在哪見過,但著實記不大清楚了,張甲徵便本能地認為這興許是哪家不大知名的官員子侄。畢竟,張四維和張居正的私交從前固然有點兒,但顯然更偏向高拱,幸好張四維賦閑是在高拱倒台之前,而後總算搭上了張居正這條線,回京之後方才一步一步加深了關係,可他總共就跟著父親去過張家一回,還比不上長兄去的次數。這統共一麵之緣,再加上深知張居正那些兒子不大交接外人,他哪裏會想得到?

    因此,聽到張敬修這般和稀泥的口氣,盛氣而來的他哪肯就此罷休,當即冷笑道:“什麽誤會,我今天就是上門揭開這汪孚林真麵目的!汪孚林,你不是怕我栽贓陷害,想找人做見證嗎?就這位打著息事寧人旗號的仁兄給我們做見證如何?我倒要看看,在人證麵前,你還有什麽話說!”

    張泰徵不料想張甲徵竟然沒有認出人來,登時暗道不好,連忙就打算說兩句好話彌補彌補。可不料想張敬修因為張甲徵對自己的調停這般態度,也同樣惱將上來,當即*地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出麵做這個見證人!二弟,三弟,你們好好在這呆著,我倒要跟著張二公子去看看,他信心滿滿的人證到底是何方神聖,能讓他這樣趾高氣昂闖人私宅!”



    平日言行舉止謙和得體,甚至有幾分書呆子氣的張敬修突然這樣針尖對麥芒,張嗣修和張懋修兄弟雖有些意外,卻更多的是暗自慍怒。可今天來又不是汪孚林相邀,是遊七轉達的父親囑咐,遊七縱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至於假傳命令。而張四維這兩個兒子登門挑釁也顯然是因為前幾日事情來的,因此在他們看來,今天這一出完完全全隻是他們完全恰逢其會而已。所以。張懋修便心直口快地說道:“也好,有大哥去做見證。是非曲直必能水落石出。”



    直到這時候,張泰徵方才實在忍不住了,一把拽過張甲徵後,低聲提醒道:“那是首輔大人的長公子,你說話客氣些!”

    “什麽?大哥你怎麽不早說!”張甲徵輕輕吸了一口氣,可埋怨一句後,他看到汪孚林好整以暇地抱手而立,仿佛不是一樁醜聞的當事人。而是純粹看熱鬧的,心裏登時又蹭的冒出火來,隨即冷哼道,“不過這樣也好,趁著這機會,正好在他們麵前揭開這家夥的嘴臉,想來以首輔大人家教,那三位肯定會與其割袍斷義,從此不再往來!大哥你就在一旁看著好了!”



    見張甲徵顯然吃了秤砣鐵了心,張泰徵也隻能強自按捺心頭焦躁和不安。眼看張甲徵拱了拱手,相邀張敬修與其一起出了門。而這下子,他便孤零零被撂在了汪家。壓根無人理會。就在他暗自思量的時候,他隻聽得汪孚林對其他人笑道:“回頭要是張二公子帶了他說的那個秦三娘子來,咱們這一大堆人就站在這裏讓她好好認一認,看看那筆風流債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不過,我可得回去先換身衣裳,省得人家回頭認衣裳非得賴上我,那我就頭痛了。”

    說到這裏,汪孚林又衝著張泰徵意味深長看了一眼,隨即笑道:“有勞各位幫我款待一下張大公子。我先走一步。”

    汪孚林這一走,看了好一會兒熱鬧的程奎便有意無意地說:“今天還真是太巧了。誰都知道首輔大人和三輔大人全都姓張,可如今五位張公子一下子都到汪家來了。光是稱呼就不知道誰跟誰,這要不要重新約定一下,省得回頭張冠李戴到處出錯?”

    盡管今天才是初次見麵,但程奎也好,吳中明吳應明兩人也罷,再加上沈家叔侄,張家兄弟三人都覺得很對脾胃。那五人都是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所見所聞格外不同,沈有容雖在經史文章上差點兒,可也言談直爽。最重要的是,在這幾個人身上,張懋修和張嗣修都沒有覺察到任何阿諛奉承的意味,仿佛就純粹當他們是來訪的友人。因此,這會兒聽到程奎的建議,張嗣修當然不大希望把自己和那衝動的張甲徵這位張二公子混為一談。

    “既然是會友,那這些公子之類的稱呼不妨便收起來。我表字仲循,大哥表字伯肅,三弟的表字避諱父親的字,所以是德美,大家直呼表字就好。”

    說笑間,眾人全都互通了表字,餘下張泰徵孤零零一人,更加覺得今天這一趟著實有些太莽撞了。總算眾人還算記得他是客人,哪怕是上門找茬的不速之客,終究還是把他請進了廳堂。隻不過上茶之後,別人繼續說話的說話,論文的論文,他依舊被撂在那兒獨自一人。不一會兒,他就看到汪孚林換了一身青袍出來,和今天一身青衣的張家三兄弟以及程奎三人如出一轍,照舊是隻顧著招呼其他那些客人,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頭方才起了一陣喧嘩,張泰徵再也不想在這讓自己如坐針氈的廳堂裏多呆,幹脆起身直接出去。卻隻見張敬修和張甲徵一前一後進來,身後跟著個年輕女子。那女子體態妖嬈,但卻並非濃妝豔抹,而是淡掃峨眉,薄施粉黛,一雙秀眸紅腫得分外厲害,瞧著似乎大哭過一場。見張甲徵神采飛揚,而張敬修則是麵沉如水,他心中不禁起了幾分希望。可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喲,人這是帶來了?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耽誤時辰了,這位姑娘,你有什麽冤屈直接說出來,說完了認人,就這麽簡單!”

    張甲徵被張敬修死死看著,沒有也不屑於做什麽暗示,而張泰徵被吳中明吳應明夾在當中,更不可能說什麽。而汪孚林左邊是張嗣修,右邊是張懋修,這會兒嘴角含笑,完全一副看熱鬧的架勢。沒人注意到,這會兒之前來接待過張居正家三兄弟的葉小胖和金寶秋楓不知道什麽時候都溜了出來,而他們的後頭,則是小北和碧竹,五個人還不時竊竊私語,那模樣哪有半分緊張感?

    “奴家……奴家懇請各位公子給奴家做主!”

    年輕女子微微提起裙子,直接就這麽跪了下來,一下子淚流滿麵:“奴家雖說身在勾闌胡同,但十五歲出閣梳攏,一年多來,多虧媽媽還算良善,多年來積攢了不少體己,因此便一直思量能找個歸宿,不求嫁個好人家,與人做個平頭夫妻,隻要能為官人妾便心滿意足了。去歲會試之前,奴家這邊來了一位恩客,一夜之後就囊中羞澀,可卻一手好詩詞文章,奴家思量他為了進士而來,就傾其所有解囊相助,隻求他能納了奴家過門,沒想到……”

    不但在張敬修看來,這種窮書生遇青樓女,拔槍卷錢不認帳的故事,簡直是最爛大街的劇情;就算在這裏的其他人聽來,這種劇情也是各種戲曲話本中最最常見的。而那邊廂躲躲藏藏看熱鬧的葉小胖更是沒好氣地輕哼道:“要編也不知道編個像樣的故事,這種爛俗故事來栽贓,誰信?姐夫哪裏是窮書生了,他有錢得很好不好!這什麽人啊,竟然會相信兵部侍郎的侄兒會很窮?”

    然而,小北卻嘴角挑了挑,想到上次汪孚林去見蘇夫人時,嶽母女婿兩人說的那一大堆話。因此,她按住了葉小胖的肩膀,沒好氣地說道:“好戲還在後頭呢,急什麽?”

    張甲徵也是前幾天被朋友硬拉去逛勾闌胡同的時候巧遇秦三娘子,正巧得到張泰徵被羞辱的消息之後,又聽其說是被汪孚林始亂終棄,因此如獲至寶把人先扣在手裏。故而哪怕張四維那天已經厲聲訓斥過了大哥,他今天還是把張泰徵拖了出來。如今第一次聽到與話本這麽契合的情節,他心裏也忍不住有些犯嘀咕。眼見得她竟是說著說著就嚶嚶哭泣了起來,他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哭什麽,抬起你的頭好好往上看看,你之前不是說那個始亂終棄的人便是去歲三甲傳臚汪孚林嗎,把人認出來,這裏的人全都會給你做主!”

    秦三娘子被張甲徵說得立時抬頭,等到目光在那邊堂前七八個人臉上一掃,她就露出了猶猶豫豫的表情,足足好一陣子,她方才用難以啟齒的語氣說道:“公子,奴家不認得這幾位公子。”

    此話一出,別說張泰徵張甲徵兄弟二人麵色大變,就連其餘人也都有些意外。這時候,汪孚林方才慢吞吞地開口說道:“如果你認得的那個人並不在我們之中,那麽我隻能說,姑娘你很不幸,遇到了一個假冒應考舉子,騙財騙色的混賬東西……”

    他這話還沒說完,憤怒的張甲徵已經厲聲喝道:“等等,秦三娘,你再好好認一認,否則你想想戲耍本公子的下場!”

    盡管被張甲徵叫得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但秦三娘抬起頭來在眾人臉上看了又看,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奴家雖操持賤業,卻也粗通詩書,不敢指鹿為馬。奴家認得的那位汪孚林汪公子,絕對不在其中。”

    話說到這份上,張甲徵就算再不甘心,也知道自己今天是認錯人了,一張臉登時變得煞白。偏偏就在這時候,他隻聽得汪孚林開口說道:“這位姑娘,你口口聲聲汪公子,如果我記得沒錯,去年殿試中了進士的,隻有我一個姓汪,名孚林,你現在反悔,把髒水潑在我身上,那還來得及。”

    此話一出,張敬修張嗣修張懋修登時為之側目。這汪孚林到底怎麽回事,哪有人明明洗脫嫌疑,卻還要把髒水往自己身上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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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九章 被坑的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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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蠢貨,竟然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你不是要找個歸宿嗎,還不趕緊硬賴上去?

    張甲徵暗自在心裏大嚷了起來,隻恨不能叫出聲催促。然而,今天他親自帶過來的這個青樓女子,仿佛就完全是為了顛覆他的固有認識而存在的。

    秦三娘臉上露出了深深的震驚之色,隨即方才聲音惶然地說:“那不可能!奴家根本就不認識公子!”

    “你再仔細看看?”汪孚林看張甲徵要開口,索性就代他說了。

    “絕不可能,奴家曾和那位汪公子同床共枕多日,便是眼睛爛了也絕不會認錯……是了,一切都是我錯聽錯認!他之前初次登門的時候,因為不好意思,沒有說清楚到底是王還是汪,後來落魄得要被媽媽趕出去的時候,隻說自己是趕考的舉人,讓媽媽莫欺少年窮,否則來日等他飛黃騰達的時候,一定讓她好看!後來是我一時不忍留了他,自己貼補了媽媽,又資助了他,他那次方才說,他以後會另起表字德玉謝我。”

    “君子如玉,德才兼備,這種有才無德的家夥,居然用這個表字?簡直辱沒了這兩個最好的字眼!”沈有容忍不住大罵了一句,等看到沈懋學瞅過來,他方才趕緊一縮腦袋,再也不做聲了。



    跪在青石地上,秦三娘強忍悲意,已經失魂落魄,完全顧不得之前開始就已經忘記了用自謙的奴家二字:“會試之後,我讓丫頭去看榜,發現一位汪孚林公子榜上有名,後來他又興高采烈來了,說是蒼天不負有心人,終於讓他中了。我心中高興。便隻以為他便是汪公子無疑。”



    聽到這裏,每一個人都能明白,這一場錯認的誤會是怎麽來的。張甲徵已經氣得臉都青了。如果不是眾目睽睽之下,還有張居正的三個兒子在。他恨不得立時上去給那賤人一個窩心腳,然後扭頭就走。而汪孚林卻眯了眯眼睛,繼而沉聲問道:“那後來呢,如果不是他對你親口承認,你應該不會這樣一口咬定才對。”

    “正是因為他親口對我說的。他那次會試之後來過,緊跟著說是回去預備殿試,卻是在殿試發榜之後過了三天才來的,來的時候人還醉醺醺。口口聲聲說什麽不公平。因為我殿試也讓人去看過榜,知道汪孚林是三甲傳臚,便寬慰他三甲傳臚已經是很好的名次了,誰知道卻惹得他大發雷霆,又是媽媽出來替我張目,罵他受我資助卻不知道感恩,中了三甲傳臚還不知滿足。結果他竟然更加暴跳如雷,狂笑說我汪孚林就是這樣的德行,睚眥必報,媽媽這才嚇得放軟和了。還送了他三百兩銀子,他為了選官,我把自己的體己都送了給他。可從此之後。他就杳無音信,再也沒回來過!”



    聽到這份上,之前張家三兄弟隻以為是話本戲曲中那些才子卷了**錢財跑路的爛俗戲碼,此刻終於確定,這不是一出苦情戲,而是一出陷害戲,神色就格外不同了,看向張泰徵張甲徵兩兄弟的目光更是帶著幾分探究。而事到如今,張泰徵和張甲徵也意識到。今天本該由他們主導的事情完全偏離了既定軌道。張泰徵也顧不得那許多,直接走上去。先是對張甲徵使了個眼色示意稍安勿躁,緊跟著方才來到了秦三娘麵前。



    “你付出那麽大代價。心目中的這麽一個良人卻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你就沒想過去找他問個清楚,怎會錯認到今天?要知道,汪孚林是兵部汪侍郎的侄兒,很多人都知道。”

    “我當然去過汪府,可在門前就被人當成騙子趕走了!汪府的人說,汪公子絕對不會去那種藏汙納垢的地方,不會見我的。而我失魂落魄回去之後,媽媽更是告訴我,有客人說殿試之後不少人對汪公子的名次大放厥詞,可後來首輔大人發怒了,不少說閑話的進士都被發落到了天南地北,一時無數人噤若寒蟬,我一個弱女子若是還死揪著不放,還怎麽在京師這種地方立足,說不得連命都沒了?媽媽苦口婆心勸我,讓我就隻當被一條忘恩負義的狗咬了一口。我原本也想就此罷休,可誰曾想一年多之後,汪公子又在遼東惹出了這樣天大的事情!”

    說這話的時候,秦三娘忍不住看了一眼和心目中的良人相貌截然不同的汪孚林,忍不住竟是伏在地上失聲痛哭,聲音也變得斷斷續續。

    “就因為又聽到了他的名字,我那天聽到媽媽說張二公子來了,那是當朝三輔大人家中的少爺,這才不管不顧想要求個公道!事到如今,我無話可說,認打認罰,汪公子若要治我誣陷誹謗之罪,便送我到官衙去好了!我瞎了眼,將所有的積蓄和終身托付給那樣的卑劣之輩,我也不想活了!”

    盛氣而來興師問罪卻丟了這樣的臉,如果光是被汪孚林等人看到也就算了,可偏偏還有不能得罪的人在場,張泰徵隻覺得騎虎難下,後背心已經出了一層薄汗。張甲徵就更加不濟了,平生頭一次遇到這種下不來台的事,他隻能不住地偷瞥張泰徵,希望長兄能夠幫幫忙。

    就在這節骨眼上,汪孚林卻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開口說道:“秦姑娘起來吧,不用哭了,這又不是到大庭廣眾之下去鬧,誣陷誹謗這四個字我可以暫且不論。隻不過,若不弄一個水落石出,這盆髒水恐怕還是得落在我身上。首先,你要證明你自己沒有說假話。”

    秦三娘沒想到自己一直以來認為負心薄幸,也不知道日日夜夜咒罵過多少回的那個汪孚林竟然如此寬容,強忍抽泣直起身來,哪怕她操持皮肉生意已經有兩三年,卻仍然生出了一種深深的羞恥感:“怎麽證明?”

    “很簡單,你可有那個騙財騙色奸徒親手寫的什麽東西?詩詞歌賦的紙箋,什麽都行。”

    秦三娘頓時眼睛一亮,立刻點點頭道:“有的有的!我一直保留著幾張,就想著有朝一日能夠揭破他的嘴臉!”

    “那就好。”汪孚林這才似笑非笑地看向張泰徵和張甲徵兄弟,口氣不鹹不淡地說道,“你想來也知道,之前帶你來的這位是內閣三輔張閣老的二公子,旁邊這位呢,就是他的大哥,隻要他們肯幫忙,讓人憑著筆跡去查一查殿試那些進士,那不是輕輕巧巧就能把那個負心人給找出來?在我想來,會試之後那樣躊躇滿誌,殿試之後卻氣急敗壞,一定是對三甲的名次不大滿意,又覺得我這個三甲傳臚不夠格,肯定是去歲的三甲進士無疑。而且很有可能姓王或者黃,如此一來,目標已經很小了。他說表字德玉,未必是真的,但表字裏頭很可能有德,又或者玉字,隻不過找找他們的筆跡而已,我想兩位張公子應該不會拒絕仗義幫忙吧?”

    張泰徵冷不丁想起之前明明是自己先出手,卻被汪孚林坑了,成為樓外樓股東的那一次,再聯想今天這遭遇,忍不住在心裏哀歎事不同而理同。如果不是有張敬修三兄弟在場,他們勉強還能設法斷尾求生,丟下秦三娘全身而退,可現在是顯然不可能了,還要被挾持去做這種被父親知道要被打得半死的事!他瞅了一眼張敬修張嗣修和張懋修,很希望這三人能夠知道輕重,可三人卻你眼看我眼,竟然沒有一個人出口阻止。

    “怎麽樣?兩位能夠為一個弱女子出頭而找我興師問罪,就沒膽量給人一個真正的公道?要是這樣,公報私仇,偏聽偏信,這八個字傳出去,兩位都是世家大族子弟,這種名聲背在身上絕不會好聽吧?隻要你們能有擔當,繼續幫人幫到底,我想這位秦三娘子會感激你們不說,我也可以和在這裏的其他人給你們一句明話,今天這上門挑釁的事就此一筆勾銷,絕不對外流傳。”

    張甲徵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做被人逼得無路可走。他深知此時此刻不答應下來,不但別想走,而且還可能反而丟掉名聲。他瞅了一眼張泰徵,見大哥正好看了過來,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後無聲點了點頭,他雖說心裏滿是屈辱感,但還是不得不咬咬牙答應。

    這時候,秦三娘終於完全醒悟了過來。她在跟隨張甲徵過來時就意識到,人家絕對不是無緣無故好心,隻怕是要借此打擊仇人,可她恨所謂的汪孚林入骨,因此想都沒想就來了。如今一切真相大白,她原本已經萬念俱灰,卻不想她之前險些誣陷的汪孚林竟然不吝伸出援手,而且是這樣莫大的人情!那一瞬間,她已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能夠做的唯有連連磕頭,仿佛這樣做才能稍稍表示感謝。

    汪孚林知道張家兩兄弟肯定恨不得再不見到秦三娘,便吩咐人去叫了範鬥和李二龍送秦三娘回去,順帶去取冒充自己的那人字跡證據給張泰徵和張甲徵。等到這一撥不速之客離開,他方才笑著對驚歎不已的眾人說道:“今天這情節實在是連連反轉,讓人驚奇,我看我日後去寫本類似這樣簡短故事的書好了,書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做初刻拍案驚奇!”

    對不住了淩濛初,我不剽竊你的故事,我直接借用一下你的書名,畢竟這年頭想書名比想內容更難,以後就用來記我走南闖北遇到的各種離奇事!

    張敬修等人隻以為汪孚林是有感而發,當即有的打趣,有的附和,有的叫好,而角落中看夠熱鬧的小北把葉小胖三人轟了回去讀書,這才對身旁的碧竹說道:“你回一趟葉家,告訴娘,把今天這些事都告訴她。”

    隻怕蘇夫人也不會想到,今天會是兩個張家五位張公子齊齊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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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二零章 給人送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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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張敬修三兄弟回到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盡管張居正管教兒子嚴格,但他們平日裏偶爾還是有出門的,但這麽晚回來卻還是第一次,而且無巧不巧的是,他們與從宮裏回來的張居正不期而遇。當張居正從八抬大轎上下來,看到三個兒子站在一邊齊齊行禮,他微微一dian頭,沒有多說什麽。直到三兄弟跟著他進了二門,他才頭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

    “到我書房來。”

    有了這話,縱使起初聽到遊七傳話最最心裏嘀咕的張懋修,也不懷疑今天這一趟真是父親的授意了。等到進了書房,眼見父親屏退閑雜人等,竟是問起他們在汪家都見了什麽人,兄弟三人不知道張居正是想聽聽沈懋學的情形,隻以為是父親也知道了張泰徵兄弟去鬧事,便由張敬修主講,張嗣修張懋修補充,把前前後後的事情全都細細敘述了一遍,當然,張泰徵和張甲徵兄弟帶著秦三娘來興師問罪,結果卻鬧了個烏龍的這一段,他們說得最最詳細。

    張居正原本聽到汪家除卻沈家叔侄之外,還來了三個歙縣舉人,而且均是才華橫溢,又很有遊曆經驗的,倒是心裏有些盤算,可聽到張四維的兩個兒子竟然跑去大鬧了一通,還被汪孚林擠兌得不得不接下那個大包袱,他頓時眉頭緊皺。



    要說他援引張四維入閣,一來是為了表示自己並無獨攬大權之心,所以給內閣再添一個人。二來是因為張四維很會做人。入閣以來不像呂調陽不哼不哈常常做些曲意調護的事情。而是一直緊跟他的步調。可這兩個兒子實在是遜色多了!而這份對汪孚林的敵意,也許不單純隻是嫉妒,父親長輩有意無意流露出來的某些態度,興許也是誘因。



    張敬修見張居正臉色不大好看,還以為父親是惱火他們好端端的摻和了進去,當下小心翼翼地問道:“父親,畢竟牽涉到的很可能是去年的進士,若真的鬧大了。也許有損朝廷聲名,若是不妥當,不如就讓那兩兄弟作罷?”

    “作罷什麽?我本來就要整飭學政,堂堂進士尚且如此卑劣《∟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更何況下頭的秀才舉人?他們惹出來的事情,就讓他們去收場,若真的又是冒名,又真的是去年的三甲進士,那我也不怕讓天下人知道,此等涼薄無行之輩。就不配立在朝堂之上!”

    張敬修三兄弟敢把今天的事情告訴張居正,張泰徵和張甲徵卻萬萬不敢。張泰徵昨天才剛挨了父親張四維一頓劈頭蓋臉的痛斥。張甲徵今天又闖了這樣的大禍,還把長兄給一塊捎帶上了,他們要是說出來,敢保家法大板子打下來,幾個月都別想出門。因而,他們隻能寄希望於汪孚林等人信守承諾,能夠對今天的事情完全保密,而張敬修他們也別把事情告訴張居正。於是,他們這滿腔怒火,自然全都傾瀉在秦三娘和那個負心薄幸漢的身上。

    可秦三娘這個證人被人保護著,又在張敬修三人那邊打過照麵,他們也不能對她如何,隻能竭盡全力讓人搜尋去年三甲進士的筆跡以供核對。好在這種殿試金榜題名的人,哪怕隻是三甲進士,也大多留下了很多文墨在外,實在不行,靠著父親當初在翰林院的舊關係,他們還能尋到這些人的殿試文本作為比照。唯一有dian麻煩的也就是比照的工作需要精通這種事務的刑部老手,這時候,王崇古這個刑部尚書的作用就發揮出來了。

    當朝三輔的嫡親兒子,刑部尚書的嫡親孫外甥要查,誰還能不配合?

    而在他們抓緊時間排查的時候,汪孚林這邊也迎來了宮中的頒賜。他自己的分配問題因為遞上去的奏疏,繼續懸而未決,替沈有容等人求的東西卻都準了。此次每人頒賜司禮監經廠刻印的四書一部,據說挑的最好的版,還有禦酒兩壇,但額外還增加了每人一口鋼刀,這讓沈有容以下每一個人都喜出望外。盡管那刀並不是什麽千挑萬選的精品,遠遠遜色於譚綸送給汪孚林的那口劍,可象征意義畢竟無以倫比。

    以後說出去,也是挎著禦賜寶刀的人!

    至於汪孚林,他更意外的是來頒賜的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宮中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他對宮中宦官的了解很少,卻也聽汪道昆提過,這是僅次於馮保的宮中太監第二號人物,比馮保資曆還老,年紀更大,在兩宮皇太後麵前很有體麵,又深得小皇帝敬重,笑起來猶如彌勒佛,可汪孚林哪敢對這位掉以輕心,囑咐人打賞了其隨員,他少不得親自客客氣氣把人請到了正堂安坐。

    年近六十的張宏猶如尋常老人一般左看右看打量著這地方,最終卻笑著衝汪孚林dian了dian頭:“汪公子年紀輕輕,卻有擔當,有膽色,最重要的是,皇上金口玉言讓你進都察院,你還敢上書推辭,這可真叫讓皇上記住你了。”

    如果有可能,我哪想讓萬曆皇帝這種心胸狹隘的涼薄人記住!用完了就扔,形容的就是這位皇帝,在其手下就幾乎沒有榮寵不衰的臣下!

    汪孚林心中腹誹,嘴上趕緊辯解道:“張公公這話說得我著實無地自容。皇上垂青固然是無上榮幸,然則我年紀輕輕,之前在遼東ding多就是功過相抵,如何能夠經得起驟然提拔?更何況天下有才者眾多,我不過是僥幸中了進士,可殿試之後風波不斷,到了遼東之後更是被人指斥為隻知道闖禍,甚至被人說是災星,若是我進了都察院之後,再惹出什麽是非來,隻怕就要真正千夫所指了。還請公公代為稟奏皇上,君恩無以回報,臣隻能心領。”

    頒賜這種事。看東西貴重多寡。宮中自然有不同等級的宦官可以做這種事。說句不好聽的,哪怕是萬曆皇帝給張居正賜東西,都用不著張宏這個司禮監秉筆太監親自出馬,而他今天親自來,是因為聽馮保說了幾句“閑話”。

    馮保自從趕走高拱,又逐走隆慶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孟芳等人,成為司禮監掌印太監之後,便罔顧曆來司禮監第二人提督東廠的老規矩。自己依舊把東廠捏在手裏。張宏不是喜與人爭的性子,哪怕是本該在自己手裏的東廠被馮保搶去了,卻依舊沒什麽怨言,始終維持著和馮保不錯的私交,所以馮保也常常把東廠刺探到的事情拿與他說。

    這一次,他聽到的不是別的,正是數日前汪孚林挑釁張泰徵,而後張家兄弟聯手到張家找回場子,卻慘敗而歸的事,後半截完全是別人不知道的秘聞。馮保囑咐別人不得泄露,自己卻當成笑話拿來對他講。聯想到那次朱翊鈞被張鯨張誠等近侍攛掇去文華殿旁觀看熱鬧。結果惹出來的那場大事,張宏再琢磨琢磨這一次的事,對汪孚林自然存著幾分小心審慎。

    張居正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因此,聽到汪孚林拿出災星二字作為搪塞,他就不動聲色地品了一口茶,繼而挑了挑眉道:“汪公子這待客之茶,似乎是徽州來的?”

    這老貨好厲害的嘴!

    “正是祁門的茶葉。”汪孚林欠了欠身,隨即又添了一句,“公公若再是一口一個公子,我恐怕就再也坐不住了,公公還請直呼我的名字就是。”

    “既如此,咱家就直接問你,你自己屬意何官?”

    要不是被人天天催著趕著去科舉,其實我根本就不想當官!有個進士出身的頭銜在身上,全天下哪裏不可以去?而且我說想當什麽官,你就能給我?

    哪怕心裏如此想,汪孚林卻更明白,這話在自己人麵前抱怨一下沒什麽問題,但絕對不能對外人說。所以,對於張宏這開門見山的問題,他的回答卻依舊滑頭:“回稟公公,說實在的,我去年根本沒想到能中進士,中了進士之後因為名次問題被人揪住不放,我修身養性了大半年,總算得了太平。可去了一趟薊遼回朝就又成了眾矢之的。我眼下隻想去個不出風頭的冷衙門,那些找茬的家夥我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

    張宏在宮裏前前後後四十年,進過內書堂,閱人無數,自忖也見過許許多多的人,可今天實在是覺得歎為觀止。當著他這個司禮監秉筆太監的麵,汪孚林不是盡力表現,或者自命清高,或者拚命結交,又或者保持距離……反而自始至終閑話家常,現在更是表示情願去冷衙門躲事!他著實難以判斷這是真話還是假話,當下便幹脆放下之前的預想,也同樣閑話家常似的詢問汪孚林家中情形,這下子就把對方話匣子完全打開了。

    因此,當張宏離開汪家時,原本透過馮保的東廠,了解一些汪孚林家中人口的張宏算是把汪家的情形全都給摸了個清清楚楚。進了東華門後,他換乘凳杌,就忍不住開始發呆——因為汪孚林最後和他套近乎時,竟是小心翼翼提出,反正現在選官還沒定,是否可以回一趟徽州,先把家中嫡親妹妹的婚事給辦了,然後帶著妻子去老家寧波府探望一下祖母葉老太太。直到這會兒,他都忍不住替張泰徵張甲徵兄弟二人默哀。

    惹上這麽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家夥,別看那兄弟二人是閣老的兒子,也一樣要吃虧!

    然而,等回到司禮監,他還沒進自己的直房,卻被正好從裏頭出來的馮保叫住了。兩人多年老相識,馮保笑嗬嗬一頷首,示意手下人把守住各處,不得讓人進來,這才直截了當地說道:“太嶽的意思是,他打算好好整飭清洗一下科道。至於汪孚林的事情,等他和兩邊張家那五位公子哥惹出來的事情結束,就給他找個名頭讓他回家一陣子,避避風頭。”

    張泰徵和張甲徵要十天八天才能查出來的事,放在東廠手上,不過是兩三日光景就能有結果!當他查出那個名字屬於都察院的試職禦史時,自然就立刻告訴了張居正,這次還真是意外之喜!

    張宏對於清洗科道言官這種正經大事倒不怎麽上心,因為他很清楚,此事自己沒有任何反對的餘地,橫豎小皇帝也對那些亂噴的言官沒好感,可對於汪孚林的這措置……他能對馮保說正好遂其心願嗎?
 樓主| 發表於 2023-8-4 20:14:56 |
第六二一章 保駕護航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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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的上書也好,那一日在某場文會的當眾挑釁也罷,固然惹來了一部分言官越發暴跳如雷,從而奮起反擊,但某些跡象諸如首輔張居正,次輔張四維的兒子全都出入汪家,疑似交往甚密,尤其汪孚林和這兩家的所謂私交也被好事者深挖了出來,卻也讓不少腦袋還清楚的官員選擇了暫時退避觀望。

    當然,若是某些人知道張泰徵恨不得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汪孚林,最好把某人徹底打倒再狠狠踩上一千腳,那交往甚密四個字更是恨不得砸在傳言者的臉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會兒的汪家書房中,張泰徵和張甲徵一塊虎著臉站在那兒,半dian沒理會汪孚林請坐的表示。看著死沉這臉的他們,以及他們丟在桌子上的幾份東西,汪孚林卻壓根沒有去翻看的意思,笑眯眯地讚歎道:“不愧是二位張公子,做事情就是有效率,這才過去了幾天,那位秦三娘恨了一年多,害得我險些夜夜被人紮草人,卻就是找不到的罪魁禍首竟然就浮出水麵了。話說回來,到底是誰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



    “你不會自己看嗎!”張甲徵不耐煩地吼了一句,可見汪孚林坐在太師椅上紋絲不動,他隻能忍氣吞聲地說道,“就是那個三甲倒數第一名王世芳!之前會試的時候,吊榜尾的是和你交情很好的那個程乃軒,結果殿試換成了他吊榜尾,程乃軒的名次卻上去了不少,你更是奪下了三甲傳臚。他自然心中不滿。不過。他授官倒是運氣好。在都察院試職禦史,據說還有哪家在六部當員外郎的看中了他,打算把女兒許配給他!”



    “原來如此。王世芳……說實話不止是他,去年這一科的同年,我統共也沒認識幾個人,卻沒想到真是這麽一位三甲進士坑了我。好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們有沒有什麽相識的有正義感的科道言官,可以把他這真麵目給揭露出來?”

    張甲徵還沒來得及回答,張泰徵就怒喝道:“汪孚林,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怎麽是我欺人太甚?”汪孚林嘴角挑了挑,不緊不慢地說道,“那位■↙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秦三娘也是求助的你們,你們又不調查就直接把人給我帶上門,而且又是你們親口在首輔大人家那三位公子麵前答應的事情,難道不應該收拾清楚首尾?”

    張泰徵再次伸手阻止了要說話的弟弟,陰著臉說道:“王世芳雖說在這次科道言官彈劾你的時候沒有上書。但上躥下跳卻也很不少。汪孚林,你敢說不是公報私仇。故意讓我和二弟上當?”

    “首先,我在去年進京應考會試之前,從來沒來過京師,相比之下,二位都隨著父親在京城呆過不少日子,你們覺得我對這滿是達官顯貴的地方會比你們更熟悉?其次,我家那些個親戚在京師可沒有那麽神通廣大的關係網,上哪去查?第三,秦三娘那邊我雖說讓人去保護,又沒禁止你們去見她,而且她一個弱女子,沒什麽成算的人,什麽話套不出來?我讓你們上當?嘿,簡直顛倒是非黑白了,要不是你們豬油蒙了心,會鬧出這檔子事?”

    張泰徵被汪孚林說得啞口無言,他確實詰問過秦三娘,結果卻發現毫無挑唆痕跡,可要讓他通過人去查此事容易,可要讓那些言官去彈劾王世芳,他自忖沒那膽子。可就在這時候,他隻見汪孚林皮笑肉不笑地衝著自己眨了眨眼睛。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句話好像是張二公子當初送給我的,現在我原封不動也送給你們。又不是讓你們直接拿著此事去遊說禦史又或者給事中,給那個秦三娘去告狀保駕護航會不會?派dian人在外頭把這事散布開來會不會?其他的還要我教你們?不過我告誡一下二位,此事是二位給我惹上身的,我可不希望到時候被人說成又是我和那個王世芳有什麽恩怨。萬一被人非得栽贓到我頭上,我就隻好拖二位下水了!”

    見哥哥整張臉都已經變得鐵青了,張甲徵隻覺得兄弟兩人實在是倒黴到了極dian。然而,不用去遊說禦史上書彈劾這個王世芳,這就意味著他們興許可以僥幸瞞過父親張四維以及舅公王崇古,如此一來把自己摘幹淨了,剩下的他們也就無暇理會。畢竟處於他們自己的角度,也恨不得那個王世芳去死!

    前腳張家兩兄弟滿臉悻悻然走人,後腳小北就悄然溜進了書房。見汪孚林正在那用手指敲擊著桌麵,人好像在發呆,她就忍不住問道:“真的能成嗎?”

    “他們親自去查到的結果,你說能不能成?接下來就是好好鬧一個天翻地覆,讓人看看某些自詡清貴的言官裏頭究竟有些什麽樣的貨色。”

    “汪孚林,這事情自始至終都是娘的首尾,你就沒擔心過?”

    “擔心什麽?”汪孚林不由得笑了,隨即一抖衣裳下擺,就這麽站起身來,“想當初明月能通過張泰徵知道他是張四維家的公子,又說是嶽母當初陪嶽父進京趕考候選,所以做了這麽一本記錄文武重臣以及家眷的冊子,我就相信,她老人家做事絕對不可能出紕漏。她既然把這麽一檔子很可能釀成醜聞的事一直留到今天再掀,我又讓此事在這個很恰當的時機一下子爆發出來,那還擔心什麽?莫非我還要擔心嶽母大人比我英明神武?”

    “我娘又不在,聽不見你這麽誇她!”小北沒好氣地撇了撇嘴,隨即就輕哼道,“娘之前聽說你在文華殿三堂會審的那次,突如其來遇到別人借此彈劾首輔大人的事,就一直過意不去,畢竟她和爹都忽略了這種可能性,這次聽說是把能撒出去的人手都撒出去了,在秦三娘那更是下了無數秦三娘本人壓根不知道的功夫,就怕會有閃失。可你真的準備全都交給張泰徵和張甲徵,不告訴張敬修他們?自己也不插手了?”

    “張敬修他們那兒,讓人去捎個信就行了,至於我,當真不插手,我還要忙別的呢,你不知道嗎,京城那些小酒肆小茶館,這些天正在傳遼東英雄傳。”

    有沈懋學這個大才子在,汪孚林理所當然地把版的遼東英雄傳給交托了過去。至於那現如今叫做數來寶的山東快板編寫工作,他就自己擔當了,畢竟除了他沒人會打快板,節奏究竟如何也得他親自演示,初次示範時,險些沒把一幫子人的眼珠子給瞪出來。而除卻這數來寶版遼東英雄傳,他還開發出了評書版,如果不是時間不夠,他也不是那專業的,還想加上彈詞版,就連沈有容這當事者都覺得,這是不是宣揚得有些過頭,卻被汪孚林給摁了回去。

    “現在不流行做好事不留名,更何況你們難道不知道,就因為頒賜你們的時候每人發了一口刀,有些吃飽了飯沒事幹的禦史又ding上了?不讓別人知道你們在遼東流過的血,那不是人人都覺得你們這賞賜來得輕易?”

    此時此刻,小北雖確定汪孚林確實更多的是顧著在民間給人造勢,卻不大相信汪孚林這信誓旦旦的不插手保證,隻不過,她更加不安的是,自己回京之後什麽都沒做。因而,當這一次汪孚林提到前些天已經出嫁的史元春送來的帖子,請她去王家坐坐的時候,她忍不住有些猶疑。

    “元春的太公公畢竟是王崇古,我若是刺探什麽,她豈不會很難做?”

    “你放心,我怎麽會讓你去閨中密友那兒刺探消息,不是平白陷人於不義?你對她什麽都不用說,就當沒事人,純粹會友聊天,至於遼東的事,別人若是問,看到的你說,聽到的就好比撫順關外這些情形不必說。但是,你先回帖子和人商議日期,最好能挑準王世芳的事被鬧到衙門,衙門做出相應反應之後。我記得嶽母提過,王家長孫媳是葛氏,都察院左都禦史葛守禮的孫女……”

    京師和南京一樣,一座城池分屬兩縣,西邊屬於宛平縣,東邊屬於大興縣,這其中,大興縣衙因為就在教忠坊,南邊是順天府學,北麵再過去兩條橫街就是順天府街的順天府衙,所以大興縣令可以說是在順天府的眼皮子底下過日子,相比什麽附郭省城的縣令都要難做。因此,哪怕大興縣令乃是京職,比天下其他地方的縣令都要高出一品,乃是正六品的官職,人選仍然每每要經過上上下下各種權衡角力。

    而鐵打的營盤,流水的縣令和屬官,可不論上官如何變動,這大興縣衙中的吏員以及三班衙役,那卻是雷打不動的。所以,汪孚林既然撂下了讓他們不得不記在心上的話,張泰徵和張甲徵也就隻想著瞞過張四維和王崇古,其他那邊就不得不動用身份開路了。於是,大興縣衙那邊,他們派出心腹去一接洽,再許以重金,專司管著放告日接狀子的一個刑房典吏立時打下包票,攬下了此事。

    當身在天子腳下的大興縣令楊縣尊坐在大堂上,看到那一張猶如花團錦簇一般的狀紙之後,原本還老神在在的縣尊大人一下子跳了起來。

    這竟然是狀告如今已經進了都察院正試職禦史的王世芳!說他當初於應考之際騙取秦三娘錢財,事後更是冒充三甲傳臚汪孚林!放告牌那邊守著的差役全都是死的,這種狀子怎麽問都不問他一聲就收進來!

    這要隻是前半截,那ding了天一個風流官司,他受理又或者壓下都無所謂,受理那是他明鏡高懸如同青天,壓下那就是給王世芳一個麵子,可多了後半截,那性質惡劣程度就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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