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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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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一章 慘劇之後的歲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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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程乃軒這個難兄難弟,臨時抱佛腳的汪孚林總算有了個伴。柯先生和方先生二人的習慣完全不同,柯先生是放任自流,平日就是布置題目,指點如何寫出點睛之筆,務求一篇文章彈眼落睛,讓主考官眼睛一亮,再也挪不開,而缺點則是萬一不合主考官的胃口,很可能會直接黜落到低等。而方先生則是一絲不苟,八股的每個環節都要求嚴格,雖常常讓汪程二人叫苦不迭,但幾十年老夫子才寫得出的四平八穩,在他的指導下卻可讓人信手拈來。

    十數日後,汪孚林和程乃軒遞補為廩生的事就批下來了,反正不知道葉鈞耀和馮師爺替他們說了什麽好話,此事在歙縣學宮,也仿佛沒引起多少風浪。而在這時候,從江西那邊破開重重封鎖傳過來的消息,卻讓整個歙縣乃至於徽州府的讀書人心有戚戚然。

    就在上個月,科舉大省江西的眾多生員沒能躋身科考一二等,不夠格參加鄉試,所以蜂擁而至省城南昌參加大宗師主持的鄉試資格試之遺才試,呼啦啦一下子去了三萬八千餘人!盡管提學大宗師和地方官臨時又是騰房子,又是調人手維持秩序,但最終還是釀成了大騷亂。因為,維持秩序的軍官一時判斷失誤,彈壓手段過於凶暴,結果發生了駭人聽聞的踩踏事件,當場死者就高達四十八人,次日死亡名單上又多了十七個人。



    這一場原本是用於錄遺的遺才試,最終成了一場極大的悲劇,高達六十五名死者之外。輕傷重傷者高達千餘!雖說地方官不敢不向朝廷稟告。可生怕其他各地生員有所騷動。拚命控製輿論管製消息,可這種事哪有可能真的阻止,所以才不到一個月,距離江西很近的徽州府,就得知了這麽個消息。



    一想到三萬八千人一塊參加考試那情景,汪孚林隻覺得頭皮發麻。他還是低估了這年頭人們的科舉熱忱,這要是放在自己身上,一旦科考失利。那就肯定死心了,什麽錄遺,什麽大收,絕不會去湊熱鬧!直到現在,他對於臨考強化還是抱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理,要不是從天上掉下來兩個廩生砸到了他和程乃軒腦袋上,誰樂意這麽用功去讀書?想到那慘劇,歙縣學宮自發悼念的時候,他少不得也去上了一炷清香。



    然而,這樣一件慘劇的影響。絕對不僅僅是歙縣學宮眾多生員自發為鄰省的死難生員寫了不少悼文悼詩而已,其後續效應還在不斷發酵。十數日之後。南京那邊就傳來了消息,提學大宗師謝廷傑將巡視南直隸各府縣,親自主持今年歲考!

    要說三年一任的提學,職責就是巡視各地,錄取生員,考查生員,然後輔佐鄉試主考官進行鄉試。所謂歲考本來是一年一次,可南直隸十幾個府,每年兜一次已經很累了,更何況每年兜兩次?所以,提學在三年至少兩考的硬指標下,都會偷懶把自己任上的第二次歲考和科考放在一塊,省一次奔波。

    而且,南直隸大多數歲考都是用的類考,也就是類似縣試、府試、道試的三類考選,由州縣主司以及府學縣學的教授教諭一塊,一層層選擇出優秀的往上報送,提學隻在道一級對那些出類拔萃的生員考核定等。汪孚林本來就是鑽的這個空子,打算靠著自己和段朝宗葉鈞耀的關係,怎麽都預先混進這歲考道試再說。可今年,謝廷傑顯然是因為朝廷很可能會乍然緊下來的風聲,不再坐鎮徽寧池太道考察諸府生員,而是不憚路途遙遠,直接又下來了!

    大約知道如此考選耗日持久,謝廷傑在得知江西遺才試慘劇後就決定,將南直隸十餘個府分成江南江北,年底前先考徽寧池太四府,過年到二月期間考蘇鬆常鎮江應天五府,三月之後再考江北的揚州淮安廬州等地。而且,此次這位提學官不用類考,而是調六縣生員齊集徽州府城,舉行調考。若非要在短時間之內直接跑遍六縣縣學很不現實,這位不辭辛苦的大宗師甚至打算深入基層。

    得知這個消息,讚頌聲很多,但背地裏的罵娘聲同樣很多。有不少生員在縣衙府衙打好了關係,到時候高高批個等級,送去道試,隻要寫一篇四平八穩的文章,歲考取一個高一點的等級還是很可能的,可現如今提學大宗師親自下來逐縣考試,這意義就大不同了。

    發現徽州一府六縣會輪到第一批接受考核,就連之前一度放了大話要讓汪孚林出醜的汪幼旻,都再也顧不上自己那家門庭冷落的店,立刻開始閉門苦讀做文章。反倒是提早進入準備期的汪孚林在驚愕過後反應淡定,在他看來,隻要還是謝廷傑就好,不論怎麽說,自己在這位提學大宗師麵前樹立的形象,那還是很不錯的。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天一絲不苟的方先生來接替柯先生時,竟是把一遝厚厚的書撂在了他的麵前。

    全都是那位陽明先生王守仁的文章!

    汪孚林看了一眼同樣目瞪口呆的程乃軒,小心翼翼地說,“方先生,不是說咱們以應考為主,暫緩學習這些學派精髓的嗎?”

    柯先生屬於湛若水甘泉學派,方先生屬於王學泰州學派,兩人說是學派之爭,但至少這段日子忙於強化八股的汪孚林沒感受到。而且,他又不打算當個大學問家,所以盡量避免字裏行間提到那些容易刺激兩人的敏感字眼。可這一次,方先生卻眉頭一挑道:“你不知道嗎?這位提學大宗師是王學泰州學派的中堅,立誌於重編陽明先生全集。以你現在的文章底子,百多人當中脫穎而出不那麽容易,但加上王學的東西,就不一樣了。”

    此話一出。汪孚林登時又驚又喜——這簡直和科舉作弊的時候用某某字眼。考官就會直接錄取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而程大公子顯然比他更急切。連忙問道:“這豈不是說隻要咱們多多宣揚些王學的東西,就能直接躋身一等?”

    “謝廷傑是王學泰州學派的人,這又不是秘密,是個人都能打聽出來。到時候一百多人當中,定然會一大堆人頌揚王學。”方先生還是那張不苟言笑的臉,但此時眼神卻意味深長,“可浮誇和務實,卻是誰都看得出來的。徽州府乃是朱子家鄉。理學重鎮,雖說我王學泰州學派也好,湛學甘泉學派也罷,都曾經發展到這裏,甚至建書院講學,但比起新安理學的根基,那還是差遠了。所以,這次謝廷傑到徽州來,我押他會務實,而不是務虛!”

    當一大堆秀才生員火燒火燎準備即將到來的歲考時。秋糧雖說還沒開始進入征收期,一批一批的糧食卻已經陸陸續續進入了市場。一時糧價應聲而跌。這次義店沒有和其他糧商大唱對台戲,糧價自始至終維持在與人平齊的水平。而之前葉鈞耀對於各裏收各裏的詮釋,也傳到了各鄉各裏。得知如果是完稅就可以多點收入,除了一小部分家裏緊巴巴的最底層佃農,大多數人都選擇了先存著糧食看看年底的市場價如何,並不急著發賣。

    於是,第一批二百張米券的贖回,波瀾不驚地完成了。如願拿到本金和利息的人們高高興興回去,而葉青龍親自把回收的米券給汪孚林送了來,眼看這兩百張在火盆中付之一炬。而此時此刻,第三期米券的推出,也已經進入了倒計時。墨香幾乎是常駐那家書坊,連少爺這邊都顧不上了,秋楓也是兩頭跑,生怕自己負責的第一件大事有紕漏。當這一期米券推出之後,雖則沒有開春兌米的巨大優惠,可衝著利息,仍是在兩天之內賣完了五百張。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吳興才等糧商終於再也耐不住性子,直接找上了門。這一次,再沒有人嘲笑汪家那些不體麵的用具,姿態全都放得很低,對於米業行會這四個字,也是一口答應。汪孚林當然知道,這是因為自己強大的吸納資本能力,還有背靠預備倉的強大倉儲能力,這才讓這些糧商暫時臣服,因此對於眾人推舉自己為米業行會第一屆會長的事,他完全沒有推辭,反手把葉青龍推到了台前,還奉送了一個理事長的名頭。

    幾個月之前還是被人呼來喝去,連飯碗都被掌櫃給敲掉了的小夥計,現如今卻突然躥升到了這個位置,葉小掌櫃在飄飄然的同時,當然有些誠惶誠恐。這天晚上,特意跑回來卻被告知了這個消息的他使勁拍了拍雙頰,這才訕訕地說道:“小官人,您這不是捧殺吧?”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你就是那個棧道,給我死死頂在前麵,拉住別人的注意力,明白了嗎?”

    見葉青龍趕緊點頭,汪孚林便吩咐他,接下來一定會有很多應酬,該推掉那些該接下那些,等到把暈乎乎的昔日小夥計給打發走,他方才接見了從程家借來的謝管事。就是這麽一位腿腳不便的中年人,給他挑選了兩個丫頭兩個門房,還代替他回了一趟鬆明山,帶回了汪七夫妻推薦的兩個同村鄉民,作為管家後備,同時,也正教著汪二娘和汪小妹如何主持家務,查核賬本。

    這位拿著程家工錢的謝管事,恰是如今汪家最忙的人。

    而此時此刻,汪孚林不好意思卻理所當然地,在謝管事的肩頭上又壓了個擔子。

    “戶房劉司吏給我推薦了四個人,有勞謝叔幫忙甄別一下,我想要派人出去做點事。”說話的同時,汪孚林從小幾上拿了個匣子,雙手遞了過去,“這些是遼東送來的虎骨,還有一些藏紅花,雖說補償不了您這些天的辛苦,但也是我的一點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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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2 20:58:27 |
第二零二章 歲考第一站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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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管事最初在程家接下差事的時候,還以為隻要到汪家點個卯,象征性地看著程乃軒就好,誰知道他一到,汪孚林一口一個謝叔,拿他當自己人似的壓擔子,以至於他這些天根本就是住在汪家!累歸累,可看到程家的未來主人程乃軒老老實實被人死盯著讀書應試,他也樂意效勞。此時此刻,當汪孚林親自送他出了門,又請轎夫抬他回家的時候,自從傷了腿之後,不能再跟著程老爺東奔西走的他第一次覺得,本以為隻能當個廢人的餘生,還是有價值的!

    “小官人隻不過剛剛才知道我這個人,就敢這麽相信我?”

    “否則怎麽辦?我隻有一個人,分身乏術,而且,我相信程老爺的眼光,總比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秀才強。”

    想到當初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汪孚林說的話,謝管事不禁微微一笑,隨即竟是就直接在滑竿上翻看手中的資料。盡管那四個人他還沒見,可上頭身世來曆,從前做過什麽,一應俱全,顯然不是汪孚林弄出來的,官府的痕跡要多重有多重。

    “應該是快班……還有刑房的手筆,這才能夠把人祖宗十八代都查得一清二楚。”謝n,管事心有餘悸地輕輕吸了一口氣,暗自佩服自家老爺的眼光。



    汪小官人在科場上能走多遠,他不了解,不敢斷言,可在商場上卻很難說。如果說老爺當年是豪賭,這一位便是劍走偏鋒,先趟平官路。再開展商途。



    歲考竟然是大宗師親自蒞臨徽州府。也不知道多少人家為之發愁。盡管這並不是決定生員是否能參加鄉試的科考。重要性大大不如,可畢竟牽涉到附生遞補增廣生和廩膳生的問題,而廩膳生考得不好,也會失去每個月六鬥米的廩米福利,甚至於被降級,革除廩膳生的名號。正因為如此,無論府城還是縣城,有生員的人家無不閉門謝客。營造出有利於生員苦讀的環境。

    於是,對於汪小官人最近很少到縣衙串門,和他熟悉的人都心裏有數。蘇夫人特意命人送去了各種潤燥的滋補品,劉會和吳司吏趙五爺也盡量幫忙解決雜事,免得攪擾了人家的“科舉大事”——他們完全不知道,汪孚林其實是很歡迎人家拿點其他事情上門,讓他換換腦子的。至於再下頭一點的那些吏役,則是無不琢磨著能否通過在別的地方幫點忙,巴結一下這位巡撫侄兒,縣尊麵前的紅人。



    這其中。包括刑房典吏蕭枕月。這位當初在給葉縣尊的文書上打原刑房司吏張旻小報告,而後跟著吳司吏演了一出戲。張旻一夥人被舒推官一鍋端了的時候,他是唯一一個提早知道消息從後門溜回來的,也是事後除卻吳司吏之外最大的得益者。故而要說縣衙三班六房之中傾向於汪孚林,又或者說鬆明山汪氏的鐵杆,劉會和趙五爺吳司吏之後,就要輪到他了。不說別的,當初班房裏的帥嘉謨還是他領著汪孚林混進去探望的。

    所以,他打算利用空隙,在府城縣城各處溜達一下,看看在這歲考的節骨眼上是否發生什麽狀況,然後預先排除掉。但是,礙於縣衙每天早堂午堂晚堂輪軸轉,三班六房幾乎要從早伺候到晚,閑暇時間不多,他就和吳司吏以及劉會趙五爺全都打了個招呼,萬一縣尊過問的時候幫忙說句話,自己一連翹掉了幾天的午堂。出於某種眾所皆知的原因,除卻那些酒樓茶肆,一身便裝的他往汪家三老太爺家門口晃悠的次數最多。

    五六天下來,他別的沒發現,各家生員的癖好八卦卻聽說了一堆。比如說誰特別迷信,每晚都要拜菩薩;誰特別喜歡流連花街柳巷,最近卻一直都沒工夫尋花問柳;誰特別好財,曾經買通巡場的差役,和其他富家生員換考卷,讓人歲考又或者科考進高等……反正亂七八糟的東西收集了不少,真正有用的卻找不到。

    這天午後,當他照例找了家生員常出沒的小茶館,鬆乏一下兼探聽消息,結果發現都是些沒營養的抱怨,又或者不著邊際的雄心壯誌。他聽得煩了,就索性趴在桌子上眯瞪了一會,可人正迷迷糊糊的時候,卻聽到耳畔傳來了一陣細微的交談。

    “真的能弄到考題?不是騙錢?”

    “騙你幹什麽,是歲考,又不是決定鄉試名額的科考,而且整個南直隸十幾個府,哪怕這不會一考三天,一天就完了,頂多兩三道題,加在一塊就得多少?”

    “你是說大宗師提早出好了題?可這真能弄得到……”

    “噓,總之,值得試一試。有個消息你大概還不知道,汪家三老太爺那邊透出消息,說是大宗師第一站就會到徽州府來!”

    蕭枕月在聽到頭兩句對話的時候就已經清醒了過來。他原以為這兩人真能弄到考題,等聽到不過單純癡心妄想,頓時大為失望。唯一讓他覺得有所收獲的,便是知道大宗師會第一站抵達徽州府!不管是真是假,這都是一個莫大的消息。於是,耐著性子一直等到這兩個年紀不小的生員談完離開,他這才裝成睡眼惺忪的樣子起來結賬,隨即追了出去。

    可不過是這麽一小會,人就已經不見了。他也並不氣餒,想到是竦川汪氏那邊流傳出來的謝廷傑將會先到徽州,他就幹脆又往汪尚宣大宅那邊去轉了一圈。奈何後門毫無動靜,等到他從後門轉到前門時,卻剛巧瞧見有人被迎了進去。雖說隻是一個側臉,一個背影,可他卻眉頭大皺。

    秋糧還沒開始收,但今年收成不錯,葉鈞耀心情當然很好。再加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案子都給他之前拿著教民榜文給打回去了,聽說竦川汪氏花了血本,有的私下和解,有的軟硬兼施,有的純粹敲詐的則是用了些什麽手段,總之沒再拿來煩他。而且,他的處置方式被段府尊當成了範例傳達給其他五縣,聽說那些官司都這麽不了了之,當初的菜鳥縣尊,如今已經成了遠近聞名的能吏,甚至還不時有遊曆士人來拜見,葉鈞耀第一次覺得當個縣令也挺好的。

    這天傍晚,晚堂剛結束,他剛出了角門沒走多遠,正覺得饑腸轆轆,卻發現應該從大堂前頭正門退下的戶房司吏劉會,竟是追了上來。

    “堂尊,府衙送來消息,提學大宗師大概這幾天就會先到徽州!這次,徽州府是整個南直隸歲考的第一站!”

    怎麽會這麽快?就算先考徽寧池太道,也應該先是太平府這種距離南京最近,更不要說太平府的蕪湖可是徽寧池太道分巡道駐紮的地方!

    葉大炮登時大吃一驚!他一下子想到自己運用知縣職權,把汪孚林和程乃軒狠狠誇讚了一通,又聯同馮師爺這個自己人,成功地把本該歲考才能決定的廩生名額,給硬生生弄來了兩個。此時此刻,哪怕他原本還嘀咕汪孚林閉門苦讀,這些天幾乎都躲懶不見了,這會兒卻慶幸起汪孚林幸好是個知情識趣的人,否則他也得跟著一塊丟臉。於是,他輕輕吸了一口氣,立刻開口說道:“你去給孚林他們兩個送個信,讓他們有個預備。”

    真要等到堂尊您去通知,黃花菜都涼了!

    劉會腹誹了一句,嘴裏卻答應了一聲,反正他照慣例總得過去吃晚飯。其實,這個消息他已經告知了汪孚林,隻不過再和葉縣尊通個氣。畢竟,他是戶房司吏,又不是汪孚林家的大總管,該有的尊重總得給足葉縣尊。可就在他回到戶房之後,剛剛坐定,突然隻見門口有人探頭探腦,他認出那是蕭枕月,便開口叫道:“連著翹了那麽多天的午堂,今天幹脆連晚堂都不來了,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這時候,蕭枕月方才閃了進來。他也好,劉會也好,刑房吳司吏也好,全都屬於三班六房中少有的驟然飛黃騰達的異數,平日裏關係好歸好,可他終究是吳司吏的下屬,所以沒事也不隨便往戶房湊。這會兒吳司吏已經回家去了,他又心裏揣著事情委實沒主意,這才跑來找劉會。他在劉會麵前坐下,不顧自己比劉會還大幾歲,認真地問道:“劉哥,你說這次大宗師下來親自主持調考,汪小官人和程公子應該沒問題吧?”

    要是其他的,劉會肯定想都不想就會給出回答,但歲考這種事,他別說隻是戶房司吏,他就是縣令知府也沒法打包票。於是,他隻能含含糊糊地說道:“汪小官人和程公子最近都在閉門苦讀,又有名師輔導,總應該有把握的。”

    是應該有把握,而不是絕對沒問題,這種區別,蕭枕月怎會聽不出來?他終於把心一橫,先把謝廷傑先過來徽州的事情說了,聽劉會說,已經從府衙那邊得知了這個消息,他頓時再無懷疑,低聲說出了另外一件事。

    “我今天在汪家三老太爺門口,正好看到一個人進去。當初提學大宗師不是來處理汪小官人的事嗎?如果沒記錯,那一次,跟在他身邊的就是這樣一個監生。”

    劉會登時再沒有半點核算各裏秋糧數據的心思,支著扶手霍然起身,“你確定沒有看錯?”

    “隻是一個照麵,然後就是個背影,我隻能說,應該有八分準。如果是真的,這樣一個人和竦川汪氏勾勾搭搭,實在可疑。如果是假的,人家讓我看到這一幕,難不成是想讓汪小官人對提學大宗師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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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三章 汪小官人的惡名(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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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雞飛狗跳,風起雲湧的氛圍之中,提督學校巡按南直隸謝廷傑謝大宗師,終於風塵仆仆抵達了徽州府城。這一次,他不是處理區區一個生員的問題,而是要對徽州一府六縣所有生員進行歲考,所以駐紮的地方當然是徽州府學。然而,府學生員們並沒有得到近水樓台先得月的福利,因為謝廷傑一入駐,府學就停課了,所有生員各回各家,各見各媽,就連府學的兩個門子都得了嚴令,倘若敢放外人進來,那麽一體開革不說,還要挨板子!

    提學大宗師擺出了這樣閉門謝客,油鹽不進的態度,有心鑽營的人當然不會就此罷休。不說別的,謝廷傑此來輕車簡從,但跟著他幫辦事務的監生,再加上隨從,也有將近十人。這十人總不可能猶如謝廷傑一樣從不出門。一時間,但凡他們露出行跡,總會有一大堆蒼蠅想盡各種辦法湊上去。至於謝廷傑自己,也不可能真的誰都不見,就比如品級比他高不少的徽州知府段朝宗,他就不可能將其拒之於門外。

    其他各省的提學大宗師品級都有至少五品,但隻是按察副使,受製於布政司和按察司的主官;而南北直隸的提學官則是品級很低,不2,過七品,卻因為掛著巡按要職,直接向都察院負責,位卑權重,一任官太太平平當完,回去就能躥升到五品。故而,謝廷傑一聽說江西遺才試鬧出大紕漏,提學再加上布政司按察司,隻怕要倒下一批人。他就立刻決定。寧可辛苦一些操勞一些。也要在今年的歲考中跑遍南直隸十幾個府。



    所以,他對段朝宗不免有些謹慎提防,生怕這位知府替人關說人情,暗示他應該把誰誰誰放在一等二等。好在段朝宗壓根就不提這個,隻是對他辛苦奔波表示慰問,對江西那邊的死難生員表示同情,順帶歎一下苦經——因為徽州府沒有貢院,府學地方不夠。隻怕到時候要動員差役臨時搭建考棚。畢竟,和唐代考試那樣,每個考生就發一個坐墊,連桌子都沒有,讓人左手懸腕攏卷,右手懸腕書寫,簡直是和練功似的,現在的生員們絕對要鬧翻天了!



    謝廷傑也知道,把實行了多年的類考,一下子變成調考。地方官肯定會犯嘀咕有意見,於是。他欠了欠身,誠懇地說:“段府尊的難處,我知道,但我也是不得已。說實話,歲考也和取生員似的,用縣試府試道試這樣的類考,這一點朝中不少人都頗有微詞,覺得如此一來,提學官鮮少深入各府縣學校巡查,這提督學校四個字就變成了空文。所以,我才不得不用調考。其實,這次要不是時間實在不夠,我本來是打算走遍六縣,每縣分別歲考的。如果僅僅是多花點功夫,就能避免出江西那邊似的慘劇,不論怎麽說還是值得的。”



    段朝宗也就是半真半假抱怨一下,畢竟在眼下這個時間歲考還算好的,因為秋糧完稅截止日期是在明年二月,正好不用擠在一塊。他又盤桓了一會,說了些官麵上的話,當下就站起身預備告辭。可就在謝廷傑起身送他的時候,突然開口問道:“對了,歙縣葉知縣以及縣學馮教諭將汪程二生員增補為廩生的事,段府尊可知道?”



    這要是別的,段朝宗立刻打太極推了,但涉及到汪孚林,他頓時少許猶豫了一下,這才說道:“謝提學說的這件事,我確實知情。汪孚林雖是今年才通過道試成了附生,名次也不算出色,但這數月以來,他在歙縣乃至於徽州,都實實在在做了不少事情,就連紫陽書院新換的門聯,也出自他手。更不要說今年歙縣夏稅能夠第一個交齊,也有他不小功勞。所以,葉知縣和我打過招呼,我也點了頭。”

    謝廷傑遠在南京,南直隸那麽多府中,徽州府隻能算是居於中流,絕對不算起眼的一個。故而葉鈞耀和馮師爺聯名陳情,他看到那個熟悉的名字後,猶豫了一下就批了,可批下之後沒多久,就是江西遺才試出事,他頓時又有些後悔。不管是汪孚林當初在明倫堂中據理力爭,把中傷者駁得體無完膚,又或者在給他送行的時候,吟了那樣一首詩,可終究那不能和學業文章掛鉤。可現在,聽到段朝宗如此說法,他不禁有些愣神。

    記得那就是個十四五歲的小秀才,到底折騰出什麽事情來了?

    多了個心眼的他沒有繼續追問段朝宗,把人送走之後,就幹脆派了個隨從去打聽。等到那隨從轉了一圈回來,稟告了各種各樣的奇妙傳說,謝大宗師頓時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來,眉頭更是擰成了一團。

    敲了好多人飯碗,甚至破家滅門的災星煞神。

    做生意如探囊取物的財神。

    歙縣令葉鈞耀的幕後謀主。

    公報私仇,心胸狹隘,不敬前輩,不禮尊長,驕橫跋扈……盡管做生意以及隱身葉鈞耀背後為幕僚,等閑人不會覺得這有什麽問題,但在性子稍稍有些古板的謝廷傑看來,仍然屬於不務正業的表現,而那些層出不窮的惡評,更是讓他心情很不好。畢竟,汪孚林當初的功名算是在他手裏保住的,遞補為廩生也是他操作的,如果這樣一個人卻如此品行不堪,唯利是圖,甚至身為生員卻在一縣之主背後搬弄是非,那他這個提學官豈不要被人戳脊梁骨?

    那隨從說完之後就一直在小心翼翼觀察謝廷傑的臉色,見其麵色陰沉,默不做聲,他就添油加醋地說道:“大宗師,小的也隻是道聽途說,隻怕做不得準。大宗師何不挑一天微服出去看一看聽一聽?”

    見謝廷傑不置可否,擺擺手吩咐自己出去,他就不再多言語。悄無聲息地退了出來。他仿佛漫無目的似的在如今冷冷清清的府學各處轉了一圈。最終來到了大門口。見隻有一個中年門子在那看著,他便上前去套了幾句近乎,確定沒有閑雜人等在窺伺,這才嘿然笑道:“我已經對大宗師都說了。”

    那鷹鉤鼻的中年門子頓時喜形於色:“怎樣,大宗師可信了?”

    “那可是提學大宗師,哪有這麽蠢?我已經建議大宗師出去微服私訪,想來他一定會這麽做的。要不是這麽謹慎小心,他又怎麽會非得把類考改成調考?可他人住在府學。進進出出能瞞得過誰?隻要熊監生能夠安排好,那麽想讓他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那不是輕輕鬆鬆的事?”

    聽到這裏,鷹鉤鼻門子不禁連連點頭:“周爺說得對,總之這次您幫大忙了。”

    他一麵說,一麵環視四周,動作輕巧地將一張東西塞了過去,眼見人亦是動作迅疾無倫地將其攏在手中,繼而看也不看就笑眯眯走了。他盯著那背影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攏著雙手。沒好氣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大宗師?身邊人一個個全都是撈錢的主,自己就算再清正廉明有個屁用?還不是被人算計得死死的?幸好老子不是歙縣人,替汪家幹完這一票,這門子就不幹了,區區二兩銀子一年,又是在府學這種沒油水的地方,真受夠了!”

    大宗師這麽快就蒞臨徽州府,壓力山大的並不是隻有那些生員,還有金寶和秋楓。金寶當初在明倫堂上見過謝廷傑一麵,結果徹底擺脫了他那個狼心狗肺的哥哥。秋楓則是在給這位大宗師餞行的時候,自作聰明地把汪孚林那首大殺器給放了出去,惹來了好一場風波。和沒什麽實感的葉小胖不同,兩人深知提學大宗師這個名頭代表什麽,所以之前聽說消息後,都很想力所能及地幫一下汪孚林,可得到的卻是一人一個栗棗。

    “好好讀你們的書,少想其他!”

    今天是柯先生的課,所以發呆一下也不會遭到嚴厲嗬斥,故而葉小胖見金寶和秋楓隻顧著嘀嘀咕咕的,便少不得豎起耳朵偷聽,等明白兩人在擔心什麽,他便忍不住了,幹脆湊過去低聲說道:“你們擔心誰也不用擔心汪小官人,我娘和我姐那麽厲害的人,全都對他很佩服。不就是一個歲考嗎?難道還能比你們兩個明年要參加的童子試難?”

    “歲考比童子試難多了!”秋楓和葉小胖相處習慣了,對這位縣尊公子也就少了幾分畢恭畢敬,小聲解釋道,“童子試,也就是縣試和府試,每年一次,道試每三年至少兩次,也就是說每年都有少說一二十個生員,現在歙縣學宮看著隻有一百多人,可實際上的生員數量,我估計不會少於兩百,很多人平時不來學宮而已。而小官人這次要參加的歲考,因為不進一等就要革掉廩米,所以需要在這些當年也是層層篩選出的生員當中,考進前二十,或者說至少前三十,你說這難不難?”

    葉小胖這才瞪大了眼睛,掰著手指頭計算了起來,最後吐了吐舌頭表示驚歎,對於未來的科舉之路,那竟是一丁點奢望都沒了。柯先生看著他們分心,卻也不提醒不點破。下了課之後,金寶和秋楓照例結伴往外走,剛一出知縣官廨後門,就有一個婆子突然衝了出來,直接往金寶撲了過去。秋楓嚇了一跳,趕緊閃身擋在了金寶麵前,厲聲喝道:“站住,你是誰?想幹什麽?”

    “金寶,金寶,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田婆,我從前去看過你的,我有你娘的消息……”

    金寶登時瞪大了眼睛。盯著鶴發雞皮的婆子看了好一會兒,他突然二話不說一把拽起人就走。秋楓頓時傻了眼,愣了一愣方才趕緊追上。

    他家裏父母兄弟打心眼裏根本就沒他這個親人,金寶的哥哥還要更加卑鄙無恥,竟是連金寶的親娘都賣掉了……那麽現在怎麽又會突然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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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四章 漁梁鎮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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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廷傑的到來,對於汪孚林來說隻是一個小消息。反正早就知道要來的,早來晚來對他來說沒太大區別——換言之,他反而希望對方趕緊來,這樣隻要參加完這該死的歲考,他的強化訓練就應該可以告一段落了!他甚至決定明年就趕緊離開歙縣,以遊曆的借口到外鄉拓展某些商業網絡,這樣就可以順理成章地避開歲考。至於那時候是否會被革掉廩米,以至於丟掉廩生……關他什麽事,這本來就不是他要的!

    所以,猶如送瘟神一般送走連日以來都沒輪換過的方先生,他站在明廳門口正鬆了一口氣,突然就隻見門外金寶和秋楓一前一後地回來。走在前頭的金寶魂不守舍,仿佛遇到了什麽天大的疑難,而跟在後頭的秋楓則是皺著小眉頭,等看到他時,方才趕緊重重咳嗽了一聲。

    金寶聽到這聲咳嗽,方才恍惚地抬起了頭,發現汪孚林就在麵前幾步遠處,自己卻險些沒瞧見,他趕緊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前行禮道:“爹,我回來了。”



    見小家夥在這句話之後就垂著腦袋,絲毫沒有解說的意思,汪孚林也不想為難他:“回房收拾一下,就該吃晚飯了。”

    ▼,

    金寶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點了點頭就默默進了自己的屋子。而跟在他後頭的秋楓來到汪孚林麵前時,卻是猶豫了片刻,隨即小聲說道:“今天我和寶哥上完課出了知縣官廨後門的時候,碰到一個奇怪的老婆子,她自稱有寶哥他娘的消息。寶哥就二話不說拉了人走。他們嘀嘀咕咕。說話聲音很小。我聽得不太清楚,隻知道好像是說,他的娘乘船回來了,想要見兒子一麵。”

    汪秋賣了的金寶生母嗎?這就有下落了?

    汪孚林意外,但並不算很吃驚。畢竟,當初他通過汪道涵改了族譜,把金寶記在名下當養子,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如果金寶的生母並沒有被賣得很遠,而且嫁了的丈夫也能通人情,那麽回來看看是一件很自然的事。當然,在這個時候嘛……於是,他在想了想後就對秋楓吩咐道:“金寶如果想去見他娘,我沒有意見,但是,你一定要跟緊他,寸步不離,最好再叫幾個人跟著。以防出紕漏。畢竟,現在的騙子猖獗得很。”

    秋楓立刻重重點頭。他生長在民間。深知某些不要臉下三濫的手段,而且又經曆過親人的欺騙冷漠,倘若不是汪孚林真的能夠給予他全部的信賴,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何方。於是,他不但把這件事立刻攬了下來,還低聲說道:“我覺得這件事太蹊蹺,為何早不來找晚不來找,偏偏在歲考的節骨眼上來找?而且,就算是寶哥的親生母親,她既然是被賣了給過路商人的,不是做妾就是外室,如果隻是來看寶哥就算了,可如果是蠱惑人跟著她走,那就一定有問題。小官人放心,我到時候忽悠葉公子跟我們一塊去,把人手帶足!”

    小秋楓好樣的!

    汪孚林頓時笑了,在小家夥的肩膀上重重一拍:“有你跟著他,我就放心了。”

    盡管金寶聽不到外間汪孚林和秋楓究竟在說什麽,這天晚飯的時候,也沒人提到半個字,可他很清楚,事情一定是瞞不過去的。他很想告訴汪孚林,那個婆子當年是寡婦,在鬆明山時和他的親生母親關係很好,可後來改嫁到了城裏,便和鬆明山那兒的人斷絕了關係。母親被哥哥賣了之後,她確實來看過自己,雖說帶來的不過是兩個煮熟的雞蛋,仍然給那時候被哥哥朝打暮罵的他帶來了僅有的一點溫暖。

    他也很想告訴汪孚林,自己隻是想去見一見母親,問問她現在過得是否還好,並沒有想過別的。無論是把母親從別人手中贖出來,又或者是自己跟著母親去過,他都完全沒有想過,前者他還沒有那個能力,後者是母親也不過倚靠他人,他跟過去隻不過是累贅。可是,兒時記憶中慈祥的父親,最疼自己的母親,畢竟是他在遇到汪孚林之前那些年中,最美好的回憶,沒有之一。



    次日下課時,秋楓真的拉來了葉小胖,但跟著的除了兩個隨從,還有一身男裝的小北。葉小胖在答應這事的時候,就已經聽秋楓提醒過,事情可能會有蹊蹺,甚至於意外,可他卻沒有半點害怕,一路走一路說道:“金寶,你放心,要真的是你娘,咱們陪你和她見一麵,畢竟你們母子一場。可如果是有人搗鬼……哼,打他娘的!別說小北姐姐一個抵十個,我剛剛讓人對趙五爺知會了一聲,他帶人悄悄跟著我們。”



    金寶沒想到自己的事竟還要驚動這麽多人,可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反對。他年紀不大,經曆的事情卻不算少,當然知道秋楓在擔心什麽,事實上他說是很想去,可除了渴望,更多的卻是惴惴然。有兩個好友跟在身邊,他至少心裏能有底些。因此,在後門口再次遇到昨天見過的那個婆子,見人往秋楓和葉小胖臉上直瞅,他就直截了當地說道:“昨天既然約好的,你帶路吧。”

    那婆子昨天隻忙著和金寶說話了,此時此刻,方才注意到,金寶身後那個據說應隻是書童的秋楓,竟也是一身杭綢衣裳,至於葉縣尊公子,那不消說,一身行頭就更體麵了,身後還跟著兩個俊秀的隨從。她掩去眼神中的羨慕,連忙斜著身子在前頭帶路。

    徽州能夠通過水路,四天直達杭州,自然有一座大碼頭。而這座碼頭就在距離歙縣城南門不到兩裏路的漁梁鎮上,對於金寶和秋楓來說,跟著那婆子走這點路當然不算什麽,可葉小胖就不一樣了。雖說母親蘇夫人到來之後,比姐姐葉明月督促更嚴,根本不許他多吃,每天一大早就把他拎起來鍛煉身體,可那胖墩的體型既然已經形成了,就沒那麽容易減下去,所以走到一半他就開始後悔沒坐滑竿。等到了漁梁鎮,他雙手撐膝氣喘籲籲,好一陣子才緩過來。

    “都怪我帶路走太快了。”那婆子連聲道歉,覷了一下葉小胖的臉色,見他並沒有抱怨,她暗自納罕,隨即就指著不遠處說道,“再前頭就是碼頭了,玉娘子就在船上。”

    這時候,葉小胖突然冷不丁問道:“這碼頭成天上上下下都是人,金寶他娘怎麽不住店?”

    對於這個問題,金寶麵露黯然,秋楓也覺得有些不太好回答。小北見那婆子訕訕的,就把葉小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商人有豪闊的,也有吝嗇的,住店要錢,而住在船上不要錢,懂了沒?萬一讓夫人又或者小姐聽見了,肯定又要拿什麽吃肉糜的晉惠帝來教訓你。”

    葉小胖頓時啞然。接下來的一路上,他再也不敢隨便開口說話了,等來到那熙熙攘攘的碼頭,他方才大感新奇,興奮地左顧右盼,先頭走路那點辛苦早就丟到爪哇國了。要說寧波府也是有名的海港,可他哪有機會隨便出門,碼頭這種人員混雜的地方就更不用提了。

    漁梁鎮就是靠著碼頭紅火起來的,而整個徽州一府六縣的商人,十停之中有九停都是從這裏走水路出發,故而他們這幾個人便猶如幾滴水掉在大海裏,根本不起眼。麵對這樣嘈雜的環境,小北特意往左近瞅了一眼,見趙五爺等人不過隻距離這兒十幾步,心下這才稍稍安定了一些。她卻沒有注意到,碼頭邊的一座酒樓二樓臨窗位置,正有人居高俯瞰,恰是瞅見了他們這衣衫舉止全都和別人格格不入的一行人。

    一來金寶秋楓葉小胖全都太年少了,二來沒有行囊隨身,看著就像是殷實人家的公子哥第一次到碼頭這種地方來。當那婆子和金寶說話的時候,臨窗的那個中年人看清楚他的側臉,頓時輕咦了一聲,這時候,旁邊便有人低聲說道:“那個童子瞅著眼熟……對了,不是明倫堂上見過大……見過謝爺的那個汪金寶?”

    謝廷傑原本隻是覺得金寶麵熟,此時此刻登時想了起來,眼見金寶等人東張張西望望,跟著一個婆子往碼頭邊泊船的地方去了,他想了一想後,竟是突然站起身來。旁邊剛剛提醒了一句的監生熊悍趕緊陪站起來,正要開口相問,謝廷傑就開口說道:“我們下去看看。”

    說是微服私訪,卻不去府城縣城那些酒樓茶肆,而是到漁梁鎮來,謝廷傑是在幾個幕僚隨從的建議下,有意挑選了一個不那麽容易作假的地方。當他轉身下樓的時候,發現金寶旁邊那另一個少年,恰是在自己麵前吟了汪孚林那首詩的書童,他就更加放在了心上。等到出了酒樓,穿過碼頭上那層層人群,他正四處尋找那兩個曾有過一麵之緣的少年身影,耳畔卻突然傳來了一陣爭吵聲。

    “放手,快放手!再不放我就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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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五章 瘋婦(月票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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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楓是著實給嚇著了。一路上那婆子說得聲情並茂,什麽玉娘子如何如何想念金寶,什麽母子之情乃是人間天性,什麽玉娘子有意把自己的夫主支開,就是為了見親生兒子一麵……聽那刻畫,他也就姑且相信,那是個一心想要見到闊別多年兒子的母親。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剛到那條半新不舊的船前,婆子上前說了幾句話,緊跟著一個女人就從船艙裏頭竄了出來,一把死死拽住金寶,想要往船上拖,他差點嚇得魂都沒了。

    於是,他幾乎本能地把人當成了騙子,一麵衝上去死命掰對方的手,一麵出聲叫嚷,希望趙五爺等人盡快過來。而原本跟過來,打算是看一出戲文裏母子相認感人至深好戲的葉小胖,也已經完完全全懵了。金寶和秋楓猝不及防沒看清楚那婦人的樣子,他卻看得清清楚楚,隻見人瘦骨嶙峋,臉色憔悴,一隻手如同雞爪似的,此刻正狠狠鉗著金寶的手就是不肯放,眼神中閃爍著瘋狂的神采。要不是小北擋在他身前,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怎麽可能是金寶的娘!

    “我的兒子……是我的兒子!娘再也不要和你分開了,再也不要♂,和你分開了,我們一塊離開這兒,離開這個鬼地方!”

    金寶已經完完全全懵了。那尖利的聲音,那偏激的眼神,那絲毫不理會外人的表情,一切的一切,全都和他記憶之中的母親相差太遠太遠,可那似曾相識的五官輪廓。卻仿佛真是親娘的模樣。他已經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卻本能地和秋楓一塊使足力氣與那婦人相抗。可即便如此。他們兩個加在一塊,仍抵不過這個仿佛已經瘋了的女人,直到後頭趙五爺等人趕了過來,幾個人一塊合力,他這才得以脫身,隨即就隻見趙五爺等人牢牢將那女人控製了起來。



    不遠處的謝廷傑看到的就是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眼見四周有不少人發現動靜往這邊圍攏了過來,他示意隨從們上前,自己跟在後頭。就這樣仿佛尋常圍觀的人一樣,不動聲色地站在人群中。不消一會兒,他就聽到那個女人發出了聲嘶力竭的聲音。

    “金寶,金寶,娘日日夜夜都在想著你,你連娘都不肯認了嗎?”

    金寶看著那被捏出了幾條深深紅痕的手腕,又見趙五爺等人手忙腳亂拉著那婦人,終於緩緩走上前去。一旁的葉小胖正要去拉他,卻被小北攔住了。他有些不解地朝小北看了過去,卻隻聽小北低聲說道:“如果真的是金寶的娘。那也得他自己來處理。”

    秋楓在旁邊聽到,頓時眉頭大皺:“怎麽處理?那女人分明已經瘋了!”

    他說著便往身側一瞧。發現之前引路的那個婆子無影無蹤,一貫很有心計的他頓時眉頭倒豎:“而且帶我們過來的那個婆子不見了,今天的事情分明有詐!”可這時候,他赫然看到金寶已經再次挪到了那婦人跟前,竟是舉起哆哆嗦嗦的雙手,捧起了那婦人的麵頰。那一瞬間,他差點給氣死了。

    金寶這傻小子,這應該是圈套!就和當初他的爹娘兄弟平白無故從人家手中收了一大筆錢,卻還想通過他撈到更多的一樣,是圈套!



    “娘。”金寶聲音低沉地叫了一聲,見婦人仍在死命掙紮,他便低聲說道,“你看著我,我沒有不肯認你。不管你什麽樣子,你都是我娘。”

    趙五爺已經急得滿頭大汗,他們四個男人才能勉強控製這個瘋女人,原想著金寶要聰明點,就少說兩句,讓他們先把人弄回去找個地方關起來,然後再請大夫瞧過,然後想其他辦法,可沒想到金寶竟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就這麽承認了!他掃了一眼四周聚集起來的人,頓時心頭更加煩亂,隻能抽空子對身邊一個心腹民壯說道:“快去,打聽這船到底是誰的,船主在哪,動作快!”



    那民壯立刻鬆手,從還有缺口的人群中拚命擠了出去。而趙五爺則是衝著那邊廂的秋楓拚命打眼色,見人猶豫片刻便上了前來,顯然也能幫著勸說金寶,他剛鬆了一口氣,卻不想手中突然傳來了一股大力,原來是那瘋女人正拚命想要掙脫他們。他好不容易死死拽住了她,卻不防她猛地低頭,竟是一口狠狠咬向了金寶肩頭。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秋楓一把將金寶拖開,因為用力過猛,兩個小家夥就這麽在地上滾成了一骨碌。



    麵對這樣難以控製的局麵,本來還打算等一等的趙五爺終於再無猶豫。他把心一橫,伸出右手並指為刀,就這麽衝著那婦人的後頸狠狠來了一下。眼見這個剛剛還瘋得難以控製的婦人猛地軟軟倒在自己懷裏,他顧不得男女大防,一把將人打橫抱起,隨即用凶狠的目光往四邊看了一眼,繼而就把人交給了身後兩個人,囑咐他們先找個醫館安置這個瘋婦,隨即大喝道:“都散了散了,歙縣官差辦事,再多看小心鎖了你們!”

    在趙五爺的大聲吆喝下,四周圍的人方才漸漸散去。這其中,謝廷傑亦是隨著隨從們往遠處走了幾步。此時此刻,他就聽到四周圍的人低聲議論道:“跟著一個半瘋的親娘,當然不比跟著個手段一流又有錢有勢的爹,哪怕那個爹比自個大不了幾歲!”

    “也不知道回頭怎麽會安置這個瘋婦,瘋病是瞧不好的。”

    “看到那個汪金寶身邊的人沒有?那是葉縣尊公子,他如今能和葉縣尊公子一塊讀書,哪還瞧得上瘋了的娘親,聽說今年就要去參加童子試了。”

    “可當初是他哥哥把他親娘給賣了的。真不知道這汪金寶是幸運還是倒黴,攤上那樣的哥哥,現在又是這樣的親娘。當然是跟著汪小官人的好!”

    “人都帶走了。你們瞧著吧。說不定沒到十天半個月,就報一個病故說是人死了。”

    麵對這許多聲音,想到剛剛那一幕,謝廷傑緊蹙的眉頭絲毫沒法舒展開來。而他也無心回之前那酒肆,言簡意賅地吩咐道:“回城。”

    麵對這樣的吩咐,隨從的監生熊悍半點違逆也沒有,立刻招呼了隨從跟上。等到簇擁謝廷傑上了一乘兩人小轎,他回頭掃了一眼剛剛那場騷亂發生的地方。臉上登時露出了一絲笑容。

    有些事情,從最初賴以生存的根基上入手,動搖那看似堅實的根基,是最好的辦法!

    當秋楓風風火火跑回來,氣喘籲籲地把事情原委始末給說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時候,汪孚林摩挲著下巴,許久才開口問道:“金寶呢?”

    “在醫館裏。”秋楓一想到金寶那渾渾噩噩沒出息的樣子,就有一種歎氣的衝動,再想想自己當時灰心喪氣的模樣,幹脆直截了當地說。“我覺得他是心亂了,所以不知道怎麽回來見小官人。再加上看到自己親娘成了那個樣子,他一直杵在那連動都不肯動,趙五爺說話他當沒聽到,我說話,他也一點反應都沒有!那時候要不是趙五爺見機快,把他娘給打暈了,還不知道要出什麽事。”

    汪孚林想了想便開口問道:“那金寶的娘坐的船,是從哪裏來的,原主人是誰,還有那個領你們過去的婆子,這些事都查清楚了?”

    “那條船是從嚴州府來的,至於船主,說是一個老行商,趙五爺已經讓人去找了,包括那個婆子也是,現在都還沒個下落。小官人,這件事……”

    “嗯,看來給你猜對了,事情有詐。”汪孚林挑了挑眉,沒事人似的說,“不過沒關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有過不去的溝坎。”

    “可這歲考的節骨眼上……”秋楓頓了一頓,突然發狠說道,“而且肯定有人因為這個胡說八道,要不和趙五爺說說,咱們也散布點消息出去?”

    汪孚林頓時笑了,他拍了拍秋楓的腦袋,意味深長地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這種時候,什麽都不做,比上躥下跳好。放心,我有主意。”

    想到那麽多棘手的麻煩事,汪孚林都解決了,秋楓少許放心了些,他想了想就開口說道:“那麽,我去寶哥那邊幫著些?對了,今天葉公子顯然給嚇著了,要不我去官廨賠個禮?畢竟都是我之前想岔了,要是隻叫上趙五爺他們就好了。”

    “你隻要管著金寶就好,他喜歡鑽牛角尖。至於葉縣尊那邊,我會親自去一趟,有些事情我也得和葉縣尊商量。”

    打發走了如釋重負的秋楓,汪孚林回頭一看,就隻見程乃軒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身後,顯然已經聽到了很多東西。

    “打你主意的人每次都輸得慘,這次他們改打金寶的主意了?”

    對於這個問題,汪孚林異常淡定:“不管是打我的主意,還是打我家人親友的主意,全都要付出代價!你好好去做你那些破題,我先出去一下。”

    話雖如此說,程乃軒哪肯真的袖手不管。汪孚林一出門,他便竄到了謝管事的屋裏,對這位家裏派來看管自己的管事把自己聽到的那些都說了,末了才咬牙切齒地說道:“謝叔你能不能幫個忙?人既然是從嚴州府來的,憑著爹往南邊的這條線,說不定能打探到什麽?從徽州到嚴州府,隻要風向好,五六天就足夠打一個來回,說不定來得及!”

    同一時間,汪孚林也到了葉鈞耀那。他沒有見到葉小胖,而葉大炮根本就沒有任何讓他賠禮的意思,反而顯得極其通情達理,認為讓自家養尊處優的兒子跟去那種場合,也算是一種別樣的閱曆。等到汪孚林說有人看見謝廷傑身邊的監生出入汪家三老太爺汪尚宣處,他才有些警覺地皺起了眉頭。

    “若是大宗師身邊有人與地頭蛇竦川汪家勾結,那可就事情大了……孚林,你說怎麽辦?”

    葉鈞耀現在這種不懂就直接問,毫不拖泥帶水的態度,汪孚林相當滿意。他的背後,並不隻是鬆明山汪氏,還有這位歙縣葉大縣尊,此外,更要加上盤根錯節的利益共同體,還有視他為仁義化身的廣大歙縣民眾。他怎麽會輸?

    “縣尊,別人上躥下跳,我們卻不妨老實一點。這次六縣一千多人紮堆趕考,光是府學恐怕不夠,歙縣學宮估計也要騰出來,兩個地方同時考。大宗師一人難以兼顧兩地,縣尊和段府尊都要頂上去。我建議縣尊主動請求騰出歙縣學宮,然後主動請求去府學監考非歙縣生員,把風度做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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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六章 考題和匿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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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汪孚林從知縣官廨後門出來,穿過縣後街,剛一敲門,兩扇大門就無聲無息打開,之前謝管事雇的門房行過禮後,低聲說了一句話。

    “小官人,縣衙刑房蕭典吏來了,二姑娘讓丫頭奉了茶,請他在明廳等您。”

    上次蕭枕月打探到有疑似謝廷傑身邊的監生出沒汪尚宣家中的消息時,自己也沒來,隻是轉托了劉會在過來吃晚飯的時候傳話。此時此刻,本人卻寧可在這裏等著他,這種態度顯然表示了嚴重性。據汪孚林所知,這位蕭典吏沒有劉會當年扶搖直上,如今先跌穀底再翻身的運氣,也沒有吳司吏那種不管不顧全部家當撲上去的強烈賭性,但很擅長把握機會,做事又很小心,那麽不怕被人瞧見特意跑來,肯定是有大事。

    當他踏進明廳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位心不在焉端著一杯茶的情景。發現他進來,蕭枕月立刻就噌的站起身來,疾步上前二話不說遞上了一個信封。



    接過信的汪孚林看到信封封口,但卻沒有任何落款字樣,他便隨手打開封口,取出信箋後隨眼一掃。薄薄一張信箋上,並沒有寫別的,隻有簡簡單單一道四書題,一道●∷,五經題。對於連日以來飽經柯先生和方先生強化訓練的他來說,一眼看去,破題承題就立刻從腦海中跳了出來,緊跟著才是琢磨這玩意的來曆,繼而抬起頭來。



    “我從府學一個生員那裏弄到的。說是大宗師這次一考就是那麽多州府,題目都是早就準備好的,隻要肯花錢。他身邊的人就肯賣。”蕭枕月見汪孚林麵色微妙。他就補充道。“當然這消息還僅限於很小一個範圍,並沒有傳開。如果不是我也算老刑名了,此前又一直在留心各處動靜,也發現不了這些。小官人你覺得,這玩意是真是假,應該怎麽處置?”

    汪孚林顛來倒去看了一會那信箋,琢磨這東西到底是真的假的。如果是真的,方先生肯定不會配合弄虛作假。但柯先生不啊,那位懶散卻又會使壞的先生,一定會很樂意絞盡腦汁寫兩篇上好的,然後伸手問他要酬勞!但即便是假的,頂多是臨場的時候派不上用場,僅此而已。所以,從表麵上來說,這兩道題目隻要他準備一下,不論如何都有利無害。但問題就在於,這事情究竟是謝廷傑身邊有人貪婪賣題。還是別的什麽名堂?



    金寶生母突然出現,而後在碼頭上鬧得那麽一出。很有可能是別人籌劃好的,為的是讓小家夥進退失據,背上道德的負擔,同時打亂他的步調,又或者還有別的目的。而現在這像是漏題的事呢?按理說得到題目的人,不應該繼續往外透露的,隻會如獲至寶自己準備,畢竟到了科場,再好的朋友也是對手,更何況這本來就不是光彩的事?至少,蕭枕月又不是生員,在府學也好,縣學也好,全都稱不上人脈,怎麽這麽容易就弄到手了?

    “你仔細說一說,這東西究竟怎麽得來的?”

    聽到汪孚林這麽一問,蕭枕月仔細回憶自己得來這兩道題的經過,小聲說道:“因為第一次聽到過有人說什麽買題目的事,我這幾天常去一些府學生員常去的一家茶館。因為我這幾天都是穿的儒生直裰,這兩天生員進城的也多,別人隻當我是來應歲考的。今天正好有兩撥人互相挑釁,到最後打了起來,旁邊一大幫人上去勸架拉扯。我本來不想管閑事的,可人偏偏打到我桌子邊上了,我當然隻能出來攔人,當個和事老。那個挨打的險些折了手,心有餘悸,又感謝我援手,就問我想不想歲考高第,我當然說想,他就以十兩銀子的價錢,把這東西賣了給我,再三囑咐我不許說出去。”

    他自己也越說越覺得今天這事有點巧得過頭了,忍不住皺眉問道:“小官人是說,這兩道題有詐?”

    “這種時候,寧可殺錯一千,不可放過一個。”汪孚林想到和葉鈞耀商量好的事情,就笑著對蕭枕月點了點頭說,“這幾天辛苦你了,就這麽一丁點事,還讓你天天在外頭晃悠拋頭露麵。行了,你回衙門做你的事,否則吳司吏回頭一定要怪我折騰他的得力幹將!”

    蕭枕月想到自己折騰了好些天,竟然沒幫上忙,頓時有些氣餒。等到要告辭的時候,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汪孚林竟然還叫了人來,硬是塞給了他十兩銀子,說是不能讓他白破費,又把劉洪氏剛蒸出來的一屜包子給他捎回去四個。對於這樣的禮遇,他是又高興又懊惱,出門的時候還用力砸了砸腦袋。

    把人送到門口,汪孚林想著兩道題目,又想到自己對葉大炮的建議,突然生出了一個惡作劇似的主意。他一把拽住了蕭枕月,在其耳邊低語了幾句。

    “班房裏頭豢養的頂凶?那些確實是生麵孔……這樣,我這就去一趟班房,找個人把此事辦了。”

    把蕭枕月送走,汪孚林幹脆直接來到了二樓。因為縣衙知縣官廨談不上寬敞,蘇夫人帶著家人過來後,更是塞得滿滿當當,故而柯先生和方先生都寄住在了他家裏,而且很不在意地都挑選了前院二樓,恰是隔著二樓那一圈欄杆,門對門。此時此刻,生性放縱懶散的柯先生還在外頭閑逛沒回來,而他敲響了方先生的房門時,裏頭卻一如既往地傳來了應答聲。等他進了門,直截了當把那張信箋往方先生麵前一放,這位掃了一眼後就露出了惱火的表情。

    “這是什麽鬼東西?”

    “外間流傳的歲考考題。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勞煩先生。先生既然知道提學大宗師是王學泰州學派的,是否熟悉他,見過他?”

    “他在官場,我在民間。至於他這個人,怎麽也算是泰州學派的中堅,我當然了解一些。”

    方先生答得有些含糊,但看到汪孚林笑得眯起了眼睛,他頓時想起了那次瞧見他授意小廝給葉鈞耀送教民榜文,把那些詞訟給打了回去的情景。雖說不那麽確定,但他隱約感覺到,李師爺口中那位極其擅長耍弄人的汪小官人,似乎又準備了什麽主意!

    聽到方先生如此回答,汪孚林也就沒追問究竟是見過沒見過的問題,而是退而求其次:“那有沒有您二位都認識,最好都見過的人?”這一次,他終於得到了方先生的正麵回應,頓時笑了起來,“既然這樣,那就好辦了。大宗師嚴防死守本地人,可總不成連同一學派中的長者遠道送信,也拒之門外。”

    午後,府城一家生員常常光顧的酒館,生員們正三五成群地互相探討即將到來的歲考,一個年輕夥計正穿梭於眾人之間,上著小酒和下酒菜,隻是在送菜的同時,他每次都會巧妙地往茶壺底下塞一樣東西。突然,有一桌安靜了下來,緊跟著又是另一桌,不過三五息的功夫,剛剛還亂哄哄的小酒館,變得鴉雀無聲。這古怪的寂靜隻維持了一小會兒,最終各桌上就傳來了竊竊私語。

    不消多大功夫,一桌桌客人全都結賬離去,剛剛還找不到一張空桌子的小酒館中,但隻見不少酒菜還根本就沒動過。

    這種情況,不止發生在一家店,從午後到傍晚,多家生員常去的店裏,都發生了類似情形。每一個得到考題的生員,雖說將信將疑,可大多數在第一時間保持緘默。畢竟,無論是真是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仍然有少部分正義感爆棚的人,跑到了府學想要向大宗師陳情。然而,閉門謝客的謝廷傑哪會在這種時刻見人,他們在門子那一關就被打回去了。

    傍晚時分,卻有一封信送到了府學,指名送給住在府學閉門謝客,隻等著兩日後各縣生員雲集府城參加歲考的大宗師謝廷傑。因為送信的人自稱來自江西,是王學泰州學派中,名滿天下的何心隱何夫山派來的,有十萬火急的大事。別說門子不敢攔,謝廷傑的隨從也好,跟他下來的兩個監生也好,沒有一個人敢馬虎對待,哪怕在送信人撂下信後揚長而去,這封信也相當受到重視地直接呈遞到了謝廷傑麵前。

    然而,最初大吃一驚的謝廷傑在裁開信封拿出信箋之後,隻看了一眼就立刻愣住了。

    不但愣住,而且赫然是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捏著信箋的手還在微微顫抖。麵對這一幕,兩個熟知天下知名人物的監生你眼看我眼,全都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情緒來。怪不得被人那位何夫山被人稱之為異端,竟然能讓素來對同學派之人視為親友的大宗師這樣失態。

    “欺人太甚!”

    謝大宗師在大發雷霆之後,突然讓人拿來了火盆,將這一封信燒得幹幹淨淨。想到下午葉鈞耀聯同段朝宗一塊來見自己的經過,他便喚來人吩咐道:“傳令下去,兩日之後,考棚必須齊備,看天氣應該不會下雨,頂棚沒有就沒有!另外,歙縣、績溪、祁門三縣考生,在歙縣學宮考,婺源、休寧、黟縣三縣考生,在徽州府學考。臨考之日,我上午在徽州府學,下午在歙縣學宮,段府尊巡場歙縣學宮,葉知縣巡場徽州府學。”

    這都是應有之義,底下答應一聲就各自去忙活了。而謝廷傑看著火盆裏的餘燼,發狠似的咬緊了牙關。

    要不要相信這信中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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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七章 歲考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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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頭的官員比不上從前勤勉,調考已經多年沒有實行了,大宗師等閑就是坐鎮蕪湖,考核一下被徽寧池太道各府縣推舉上來的頂尖生員算完。然而,繼前一任督學南直隸,赫赫有名的耿定向親自下徽州之後,如今這位提學大宗師謝廷傑,短時間之內也已經第三次蒞臨徽州府了。

    於是,這位大宗師的命令得到了嚴格的貫徹,可盡管如此,徽州多山,雖說府衙一麵緊急派出了差役前往各縣縣學送信,通知生員盡快上來參加歲考,可等到整整千多名生員雲集省城,那也已經是兩天之後的事了。在此期間,征用民夫臨時搭建考棚,調用府衙以及縣衙各處差役巡邏維持秩序,臨時安排住所,別說葉鈞耀,就連徽州知府段朝宗也忙了個腳不沾地。好在謝廷傑吩咐考棚不用加頂,工作量這才少了許多。

    雖說隻是一千多人,可誰都不希望再發生江西那樣的慘劇,那不但事關人命,還關乎自己的前程!

    開考這一天,總算天公還算作美,恰是個秋高氣爽的大晴天。按照謝廷傑的要求,六縣生員分成兩撥,一撥在府學考,一撥在歙縣學宮考。這兩處學宮中所有的空地v,上,現如今都拔地而起,建了一堆考棚,雖說隻是簡陋的木板房,但因為間隔比貢院的大得多,算是勉強杜絕了生員交頭接耳的風險。至於桌椅,則是相比貢院的簡陋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張架在磚頭上的木板算是桌子,一張條凳則是給考生坐的。

    至少當汪孚林看到那環境時。他就忍不住嘴角直抽搐。他這還是在歙縣學宮參加考試。因為葉縣尊和馮師爺全都是靠山。所以給安排了一間號稱最好的考棚,可仍舊是如此簡陋光景。他甚至懷疑自己一天坐下來,腰是不是會斷,腿是不是會麻!奈何接受了這麽多天的強化訓練,這次的歲考逃也逃不掉,他也隻能勉為其難坐了下來。



    而在他對麵的另一間考棚裏,程乃軒正同樣百無聊賴坐在那,雖說知道汪孚林就在背後。可這考棚開口都朝著一個方向,壓根看不到人,他隻能自己在心裏想想縣試府試道試和汪孚林隔壁的“美好”回憶。



    在謝廷傑讓段朝宗和葉鈞耀商量分別監考事宜後,得到的答複是段朝宗親自巡場歙縣學宮,而葉鈞耀則是巡場徽州府學。對於這樣的回避安排,謝廷傑還算滿意。在收到那樣一封信後,他可稱得上是風聲鶴唳,畢竟他這個過境強龍總共人手不過十多個,出了那樣一檔子事,如今甚至不知道誰可靠誰不可靠。如果州縣主司也和那些地頭蛇沆瀣一氣,孤立無援的他就算用出一招狠手。也未必能夠平安度過這次歲考。

    因為今天要考整整一天的關係,所以這會兒提學大宗師謝廷傑並未露麵,代替他來親自頒發考題的,恰是徽州知府段朝宗。當祭祀過先師牌位,他親手將那個蓋了印章嚴嚴實實封口的考袋給拆了封,繼而從中取出了一張紙。須臾,足足四道考題便經由縣學教諭馮師爺和兩個訓導之口,傳遍了各處考棚。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是四書題。

    “大則如威,小則如愧。”這是五經題。

    “正己以格物。”這是論。

    “吳起、範仲淹、王安石人品優劣如何?”這是策問。

    可以說,當考題傳達下來的時候,傻了眼白了臉的人占了一大半。要知道,這是歲考,不是鄉試。鄉試每場三天,一共三場九天。題量堪稱恐怖,第一場三道四書題,四道本經題;第二場論一道,判五條,還有一道關於詔、表、誥的選答題;第三場經、史、時務策一共五道。可這二十題是九天的題量,現在一天之內就要做這樣四道大題,簡直要死人的!在一片麵如死灰的容顏之中,汪孚林立刻捋起袖管就開始奮筆疾書,心裏不禁想起了方先生的特訓。

    要知道,變態的方先生是直接拿鄉試要考三天的題量,逼迫他們必須兩天做完!美其名曰第一天是精神最足的時候,第一天若不能趕完大半,第二天趕完一小半,靠第三天寫出來的東西基本沒戲。此前那疑似考題隻有兩道,現在不但一共四道,題量恐怖,而且最重要的四書題和五經題也不一樣。偏偏他把那兩道題故意散布出去,少說又告訴了五六十個人,最終知曉範圍肯定會更大,今天歲考題目一出來卻是這樣四道,人家不目瞪口呆才怪!

    可別怪他來這一招狠手,他也是被人逼的!

    葉鈞耀被調到了府學去巡場,而此時此刻坐鎮學宮的乃是段朝宗,因為隻區區三百多號人,他四下轉悠的時候,卻也從容。當他來到汪孚林麵前的時候,就隻見汪小官人刷刷刷筆走龍蛇,相比人家的老牛拉破車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他竟情不自禁地看了好一會兒,發現條理清晰,言之有物,不禁相當滿意。至於程乃軒麵前,他隻停留了一小會。等他一路來到了汪幼旻跟前時,隻見這位竦川汪氏的希望之星,此時此刻麵色陰沉,一張答卷隻寫了幾行。

    汪幼旻哪有心思答題,他都快氣死了。他怎都沒想到,這竟然不是之前的題目!給汪孚林那邊透的題目是假的,這毫無疑問,可那家夥用五百兩銀子的代價賣給自己的考題,又怎會有假?雖說如今伯祖父汪尚寧已經致仕,可在官場上還有些朋友在,區區一個監生怎敢耍這樣的花招,他怎麽敢!而且,整整四道題,尤其第一道四書題難度還不小,萬一這一天之內他答不完,即便汪孚林也答不完,可他靠這次歲考立威揚名的希望就落空了!



    越是這樣想,汪幼旻的思路就越是不清楚,思路越是不清楚,手下自然越是慢,甚至沒有注意到徽州知府段朝宗就在麵前。

    而段朝宗看著那寥寥數字,隻是佇立片刻就悄然離去。他這個知府和前任徽州知府何東序風格不同,何東序這個人對那些鄉宦大戶異常強硬,任上又出了那麽一件大案子,因此別說進名宦祠了,徽州一府六縣,就沒人對其有什麽好觀感的,甚至文人筆記中多記述其人嚴苛。而他則多半秉承無為而治這四個字,凡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之前夏稅絲絹的案子,仍是一度把他架在了火上烤。要不是汪道昆釜底抽薪,他興許這時候還因為夏稅而焦頭爛額!哪怕隻因為這件事,段朝宗對鬆明山汪氏和竦川汪氏之間的偏向,那自然毫無疑問。他甚至考慮,自己是不是也要向何東序學一學,讓那些自恃不凡的鄉宦也知道一下,什麽叫做朝廷權威!

    徽州府學考場之中,自從公布了考題,故意把兩個監生和隨從全都留在身邊的謝廷傑便在細細觀察眾人表情。他敏銳地注意到,其中好幾個人都麵色不太自然。對於這樣的情景,他記在心裏,臉上嘴上卻不露端倪,但在午後離場前往歙縣學宮的時候,他卻召來歙縣令葉鈞耀。

    “本憲即刻往歙縣學宮巡視,這邊就全都交給葉知縣了。自本憲身邊的這些隨從以下,任何一個人都不許離場半步,以免發生舞弊等事。隨本憲前往歙縣學宮的轎夫及隨從等人,從府縣衙門差役之中抽調。”

    一聽到謝廷傑竟然自己一個人前往歙縣學宮,自己這些人一個不帶,監生熊悍以及一大堆隨從頓時變了臉色。而葉鈞耀既然聽從汪孚林的建議,自告奮勇和段朝宗互換位置以求避嫌,這會兒當然沒有二話,拍胸脯表決心一定會維持好這裏的秩序,滿臉堆笑地把提學大宗師給送走了。

    等到謝廷傑一走,站在府學知新堂中,葉大炮意味深長地掃了一眼麵色不好的謝廷傑那些隨從,突然幹咳了一聲。

    “大宗師防微杜漸之心,本縣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樣吧,接下來巡場的時候,還請各位緊隨本縣左右,也好讓那些應考生員明白大宗師的公心。”

    盡管之前那封托詞何心隱送來的信上,列舉的兩道題目謝廷傑一看就知道並不是自己出的,但這封信卻嚴正指出,如今這兩道題目四處流傳,真假姑且不論,可不少地方都在議論大宗師雷聲大雨點小,親自蒞臨徽州隻不過是個態度,題目卻出得寬泛簡單。一想到自己之前確實隻出了兩道題,謝廷傑昨天晚上熬夜翻書,絞盡腦汁,今天竟是一口氣丟出了和最初截然不同的整整四道考題。

    他不怕人家說自己嚴苛,總比被人說自己身邊有人漏題來得好!

    憋著一肚子火氣來到歙縣學宮,謝廷傑立時馬不停蹄地開始逐個考棚查看。明裏他是看考生的答題狀況,但暗裏,他卻是在看人筆跡,即便他自己知道,就算那假托的信是這些生員之中某一人的策劃,也未必會是親筆,可他總不免抱著些許僥幸心理。然而,他不過是粗粗逛了小半圈,當路過一座考棚時,他掃了一眼那個正在奮筆疾書的少年生員卷子,眼神立刻為之一凝。

    竟然真有如此膽大包天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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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八章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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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這個膽大包天之輩,此時此刻卻頭也不抬,自顧自地完成著題目。有道是會者不難,被方先生折騰了這麽久,對於如何破題,如何承題起講,汪孚林已經有極其深刻的認識了,再加上天天經曆大題量轟炸,今天這四道題看似不少,他卻隻覺得曙光近在眼前,隻要過了這一關,回頭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所以,練成了提筆就寫的他差點都不打草稿直接謄寫,總算最後還是決定稍稍謹慎些。

    畢竟,用毛筆蘸墨寫字,可不比後世用墨水筆,可以用個修正液什麽的,一個字寫錯都有可能影響批卷者的觀感。而且,這年頭的批卷子,是一個看字的年代,這也是方先生柯先生傳授的訣竅之一,好在他這體,隻是秀挺有餘,圓潤不足。當然,撿起來真不容易,一半是這個身體的習慣成自然,另一半是他從前好歹也練過點,即便如此,如今這筆字,看過的人都會覺得,和參加道試時的汪孚林有區別。

    可這時候誰還管這個!

    汪孚林沒怎麽感覺到時間的變化,他中午囫圇吞棗吃了個餅,餅是熱的,是那些差役拿進來叫賣賺外快的,▲⊙,但到他這裏當然是完全奉送,另外還有清湯一碗。他不敢多吃,湯也隻喝了兩口,免得沒法解決內急問題。這會兒,他已經完成並謄抄了整整三道題,隻剩下最後一道策問還沒打草稿。平心而論,他覺得這種題目實在很無謂。討論幾位青史留名的大人物的人品?當官看人品嗎?要沒有一點厚黑學。早就被人吞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想歸這麽想。然而,他並沒有打算標新立異,發揮一下自己來自後世的強大資訊,好好評點一下這些風雲人物,而是中規中矩地根據官方價值觀,開始一一論述這些人物——官方說不好他就說不好,比如變法之後卻自己斷送了一條命的吳起;至於得分成兩麵論斷的,那自然是王安石。肯定其人品的同時,否定那場變法,雖說他自己是覺得王安石最糟糕的是用錯人;可對於範仲淹,他就可以任意揮灑了。



    隻憑範老先生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就被嘴皮子功夫大於實幹的無數士大夫奉為座右銘!至於慶曆新政,他雖說措辭謹慎,可也多有褒獎,甚至用上了方先生教的小手段,把泰州學派某些名人私貨夾在其中。臨到最後。他也不知道哪來的靈感,信手以一句自己記憶深刻的詩句做結。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謝廷傑駐足的時候,汪孚林一篇策問已經寫了一多半,他隻覺得老生常談,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不過中平二字。可等到汪孚林最後一個評點範仲淹,詞鋒漸漸銳利,甚至於還引用了學派中幾句名人之言,他的眉頭終於漸漸舒展了一些。可臨到最後一句總結,他登時為之動容。

    吳起變法是被無數人攻擊過的,而後自己也丟了性命;王安石獨享天下大名三十年,先後兩場變法卻幾乎遭盡攻擊,若非人品無暇,早就和呂惠卿等人一塊進奸臣傳了;就是範仲淹的慶曆新政,至今仍是褒貶不一,範仲淹自己也因此左遷。然而,三人致力新政,大刀闊斧,不畏禍福的決心,卻在這最後兩句中盡顯無疑!



    汪孚林一口氣寫完了準備謄抄,揉手腕的時候方才發現有人擋了光。等到抬頭一看,他看到佇立在麵前的赫然是提學大宗師,登時大為意外。他親筆寫了那封托詞何心隱的信,讓人送去府學,撒了個彌天大謊,本來就沒打算要瞞著謝廷傑。可看卷子的時候發現端倪,和此時此刻考試還沒結束的時候就被拆穿,這是兩回事。於是,他趕緊收回目光,立刻開始磨墨鋪紙,打算趕緊謄抄完這份策問,省得這位大宗師不顧這是考試,立刻就來盤問自己。

    見汪孚林隻瞅了自己一眼,竟是淡定地開始謄抄,謝廷傑不禁有些佩服這小少年的定力。敢親手寫那樣的信,現在又在自己就站在麵前的時候依舊不慌不忙謄抄,也難怪當初鬧出那樣絕大風波,連功名都險些丟了的時候,依舊能夠鎮定自若地解決困局。他再次掃了汪孚林一眼,目光在那最後一句話上停留了許久,這才信步前行,查看其他人的答卷情況。



    事實證明,汪孚林這樣的快手很少見,大多數人都還沒來得及答完第三道題,甚至有些臨場應變能力不足的,還在糾結於第一道四書題的結尾。眼看太陽一點點西垂,已經有差役提著籃子一人一根發下蠟燭。這是歲考、科考、遺才這幾種秀才考試的慣例了,等到日落之後光線不足點起蠟燭繼續答題,這一根燒完之後要是還沒答完,那也隻能交卷,所以一場考試考到半夜三更,那是家常便飯。



    汪孚林謄完策問,然後仔細檢查了一下總共四份卷子,便琢磨著是不是幹脆交卷算完。畢竟,這地方坐得腰酸背痛,而且做完的卷子還得好好保管,萬一一會兒天黑了自己手忙腳亂打翻什麽給汙了,那就麻煩了。可等到巡場的段府尊過來,見他一副巴望交卷的樣子,卻給了一個好心的回答。

    “歲考和鄉試一樣,不到時間不會開鎖開門,你答完了也回不去,耐著性子等吧。”

    這下子汪孚林頓時傻眼了。他隻能有氣無力地把硯台墨汁全都放到腳底,把卷子放在一旁,隨即趴在那張木板桌上出神。剛剛人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卷子上,他一點都沒感覺到其他的,可眼下人一鬆懈下來,中午隻吃了一個梅幹菜肉煎餅,外加兩口湯的後果,立刻分明顯現了出來,他又犯了一餓就低血糖的毛病!

    總算幸運的是,他考試的地方是在歙縣學宮,溜達過來的差役一看到他這無精打采揮手的模樣,當即便去通知了一聲,不多時就有人提著籃子跑了過來:“小官人,煎豆腐、肉包子、鬆餅、豆沙月餅……應有盡有,您要什麽?”

    總算有眼色!汪孚林這才有了幾分精神,等人揭開籃子上那層布,看到裏頭確實還有一堆東西,他問了聲熱的冷的,得知是溫的,他便不假思索地說道:“鬆餅和煎豆腐,各給我一份!”

    等到麵前兩個小瓷碟擺上,他不假思索地大快朵頤,卻不知道這食物的香氣飄到左鄰右舍,足以讓那些考棚裏正埋頭和試題作戰的考生們怨念到崩潰。有人想自己這第四題還沒開始做,竟然有人就已經做完了,還在大吃大喝,這什麽變態的家夥;有人想這一定是破罐子破摔,而且還借著大吃大喝來影響別人;也有人到現在還沒做完第二題,一摔筆決定今天放棄……總而言之,這時候還能心思吃東西的,除了汪小官人,別無分號。

    至於方便,所有人都必須在自己的考棚內解決,不能離開這狹窄的地方半步。

    一直到月上樹梢時分,大多數人的蠟燭都點完了,這一場持久戰似的歲考方才告一段落。隨著收卷,原本寂靜的考場中漸漸有了說話的聲音,大部分都是抱怨題目太多,根本做不完。也有少部分人正在樂觀地認為,大宗師出是出四道題,但應該和題量非常大的鄉試一樣,隻著重看第一篇四書題。可轉瞬間就有人舉出提學大宗師之前錄取生員的時候,同樣是參看每篇……這會兒外頭已經夜禁了,雖說大門已開,卻也出不去,所以大多數人樂得交流交流。

    少部分住在歙縣城裏的本地人,又或者路子寬廣,就在附近客棧中住的外縣生員,這會兒卻懶得在這考棚裏多呆,三三兩兩往外走。這其中,也包括汪孚林和程乃軒。然而,兩人還沒走到學宮大門口,就隻聽後頭連聲小官人,等汪孚林轉過身時,就隻見今天親自帶著民壯在此值守的趙五爺跑了過來。他先是瞅了程乃軒一眼,這才低聲說道:“小官人,大宗師有命,讓你去見他。”

    程乃軒登時眼睛瞪得老大。什麽情況?剛考完大宗師就要叫人?

    汪孚林做的那小動作,方先生知情,卻瞞著程乃軒。他知道謝廷傑能忍到這種時候就不錯了,當即在這損友肩頭一拍,若無其事地說:“不用等我,你先回去,我一會就來。”

    “喂,雙木……”

    “放心,山人自有妙計。”

    見汪孚林撂下這話就跟著趙五爺去了,程乃軒頓時氣得翻了個白眼。雖說他已經是汪孚林的頭號狐朋狗友,可每逢碰到事情,汪孚林總是能自己扛就自己扛,這習慣可真不好,哪像是他,有什麽說什麽,因為很多事他根本就扛不住啊!

    歙縣學宮這地方,趙五爺雖說是帶路的,可真要說熟,當然不比汪孚林——汪孚林沒在紫陽書院上過一天課,但卻隔三差五上這兒來找馮師爺,再加上之前把劉會藏在這兒的期間天天來,他對於每座建築都了若指掌。故而,隻看方向他就知道那是教諭署的位置,就不知道是謝廷傑一個人見他,還是另有他人在場。帶著這少許的疑問,他看到趙五爺在教諭署門前通報了一聲,而等到裏頭傳話出來,他就整理了一下衣衫入內。

    一進教諭署,他就發現,馮師爺這個理所當然的主人不在,謝廷傑坐在中間,偌大的屋子裏,除了高高在上的提學大宗師,就是他這個小秀才。

    恰是外人不可知更不可說的兩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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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九章 宋朝的林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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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自己說吧。”

    謝廷傑沒有拐彎抹角,直截了當丟出了這個問題。他還算滿意地看到,汪孚林沒有臉色茫然地裝糊塗,也沒有試圖顧左右而言他,更沒有準備狡辯。從麵前這個小秀才的口中,吐出的是同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那封信是學生寫的,也是學生讓人送的。”

    砰——

    不管是真是假,謝廷傑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扶手上,疾言厲色地喝道:“你大膽!”

    汪孚林說這話的時候,依舊很鎮定。這幾個月來他什麽大陣仗都見過了,要說意誌,早已被磨得猶如鋼鐵一般不可動搖。所以,謝廷傑的這種嚴厲態度,他習以為常,甚至躬身答道:“學生一向很大膽。但這一次,學生原本打算是各憑本事,好好應考的,誰知道就連這種時候,也有人不放過,硬是要折騰出一堆事情來。金寶的母親早不現身晚不現身,偏偏在大宗師到漁梁鎮的時候現身;早不瘋晚不瘋,偏偏在大宗師的眼皮子底下瘋。”

    見謝廷傑的神情微微一動,卻沒有別的表示,汪孚林便繼續說道:“而且,歙縣縣衙中一個積年的老刑名在府城縣城暗訪,《,居然能讓他湊巧聽到,有人聽說大宗師此次要對南直隸十幾個府進行歲考,題目都是早就預備好的,所以隻要出得起錢,就能買到。這個老刑名又湊巧卷入了一場小小的鬥毆,然後人家就把之前我在信上提到的那兩道題目,以十兩銀子的價錢賣了給他。而他覺得事情不大對頭。又拿了給我。”



    謝廷傑雖說沒當過親民官。一開頭便是在朝廷任十三道監察禦史。隨即才放出來當提學,可並不是一個糊塗人,汪孚林連著舉出這種湊巧的例子,他細細沉吟,不得不認為背後像是有人在搗鬼。可是,他並不願意在汪孚林麵前露出這重意思來,當即反問道:“那又如何?”



    “學生那時候很苦惱,很懊喪。所以拿著這兩件事,去請教了葉縣尊的西席,也是此次為學生特訓的方先生。方先生為人方正,對這種詭譎伎倆不屑一顧,建議學生向大宗師稟明。奈何大宗師那時候閉門不出,學生從方先生那裏得知,大宗師對何夫山何老先生素來推崇敬佩,所以,學生就膽大包天,借用了一下何老先生的名義。畢竟。大宗師身邊的人也許會攔下一般的信件,但何老先生名滿天下。借他的名頭,應該能僥幸送到大宗師手中。”

    歙縣令葉鈞耀的西席?

    謝廷傑到了徽州之後幾乎足不出戶,而且他從前遠在南直隸,哪裏會關心區區一個縣令的西席是誰。然而,人家能夠準確地在泰州學派那麽多人當中,選出名聲足夠,而他又確實打心眼裏推崇的一個人,借用其名義給自己送信,那如果不是對自己很熟悉的人,絕對辦不到!於是,他幾乎把認識的人當中所有姓方的,而且可能委身當區區一個西席的人過了一遍,須臾就苦笑了起來。

    “你是說,你為了這次歲考,在那位方先生門下學習?”

    管用了!他就說嘛,方先生能被汪道昆認可,成為汪二老爺汪道貫的業師,即便不是名滿天下,可也絕對不是什麽等閑之輩!

    汪孚林心裏這麽想,但臉上卻越發恭敬。他當然不會把方先生教自己怎麽巧妙地夾王學私貨這種事說出去,隻是把方先生用題海戰術,把他和程乃軒折騰得欲仙欲死這種強化特訓給渲染了一番。緊跟著,他就詞鋒一轉道:“而學生收到那樣兩道題之後,坊間突然瘋狂流傳相同的題目,即便不是大宗師身邊有人泄露,而是有人打算借此招搖撞騙,可倘若大宗師今科歲考真的隻出兩題,也容易引來閑話。所以學生才假托何老先生,請大宗師寧嚴勿寬,寧可多出題,也不能少出題,讓人有鑽空子的機會,如此方才不負大宗師長途跋涉,親自蒞臨徽州府調考的一片苦心!”

    “你就不怕本憲出題的時候嚴苛,判題的時候同樣嚴苛?”

    “大宗師行事素來一視同仁,學生當然不敢置喙大宗師的一片公心。”汪孚林很恭敬地躬身一揖,接下來卻小聲說道,“不過其實是因為方先生說,鄉試題多,不少在歲考科考名列前茅的到了鄉試就折戟而歸,既然如此,歲考和科考能收緊一些,生員也能真真切切地體會到鄉試的壓力,如此方才能夠收到成效。如果學生不幸落了低等,那也是自己不夠努力,絕對不是大宗師嫌棄學生多事。”

    謝廷傑頓時為之氣結。想到汪孚林背後那位嚴苛的老師,哪怕他本來想在評等上卡一卡這個小秀才,可此時此刻不得不改了主意。雖說他不會徇私情,但該是什麽就是什麽,總不至於讓人背後說他不公道。接下來,他也沒什麽可說的,正要開口趕人,突然想到了當初汪孚林那篇策問中最後一句話。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是你自己的原話,還是有出典?”

    林則徐老大人,對不起了,得給您換個朝代!

    汪孚林在心裏默默念叨了一聲,這才用十萬分誠懇的表情說道:“大宗師,這是我從前在書坊翻到的一本絕版書上,講的一個故事。宋時一位林姓官員被貶謫遠方戍邊,吟了一首詩辭別老妻,道是:‘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謫居正是君恩厚,養拙剛於戍卒宜。戲與山妻談故事,試吟斷送老頭皮。’老妻問他典故,他說,宋真宗聞隱者楊樸能詩,召對,問:‘此來有人做詩送卿否?’對曰:‘臣妻有一首雲: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裏去,這回斷送老頭皮。’他正是仿此而作。學生今日寫策問的時候一時心頭激昂。就把此句給用上了。”

    他唯恐謝廷傑不能身臨其境體會林則徐的心情。改頭換麵說了個虎門銷煙的故事。當然,把滿清和英國的故事改成了南宋和金,把林則徐說成了小官,把硝煙說成了毀掉某種麻痹神經的草藥,把史書說成了文人筆記……雖說別扭得很,但他隻看謝廷傑表情,就知道自己這故事掰得不錯。本來嘛,這種大義凜然的詩句。他一個小秀才吟出來多不自然?



    謝廷傑本來還在琢磨,如果這兩句詩是汪孚林做的,需要怎樣的經曆和環境,可此時此刻,汪孚林卻侃侃而談,直接坦白是書裏看來的,不是自己寫的,甚至連故事都和盤托出,他不禁頗為滿意。奈何讓他不滿意的是,問汪孚林是哪本書。汪孚林卻直接推到了當初被人打傷頭,如今再也想不起來了。於是。他不得不提筆記下這首既頌君恩又抒抱負的抒懷好詩,又記下了這個故事,這才放了汪孚林離開,但心裏再次把對汪孚林的評價提高了一個台階。

    那兩句詩如此壯懷激烈,可既然連他都沒有聽過,足可見那書確實是絕版。須知唐宋多少名篇,就連李白那樣名聲赫赫的詩仙,至今都已經有很多詩歌失傳了,汪孚林要硬說是自己做的,別人也難以查證,人卻爽快承認是看來的,足可見人品誠實。而且會因為外間考題流傳,養子陷入窘境,於是用那樣的方式給他送信,也從另一個方麵說明了其人膽色擔待。

    至於汪孚林,從教諭署出來時,他自然而然地神采飛揚,心裏甭提多樂嗬了。不但平安過了這一關,還刷出了一個誠實小官人的形象,實在是一舉兩得!當趙五爺迎上前來的時候,他就笑著眨了眨眼,見對方如釋重負,他和這位壯班班頭並肩往外走的時候,便笑嗬嗬地說道:“隻要大宗師在歙縣這段時間,趙老哥你幫我看好那個蕭典吏借的人,那就萬無一失了。”

    “這事你盡管放心。”趙五爺想都不想就拍了胸脯,“要知道,這些人其他本事沒有,隻有一條是最嫻熟的,那就是閉嘴!殺頭的罪名都會閉嘴認下,還用說其他?這次隻是用他跑了跑腿,而後給了他幾天好吃好喝,又不用他出去頂什麽罪名,這家夥當然樂得安閑!”

    雖說在教諭署耽擱了一會兒,但汪孚林出來的時候,就發現黑壓壓的一大片考棚中,還有很多人沒走。他避開人群悄然出了歙縣學宮,這才發現程乃軒竟然還在等他,而在其身邊,竟然是連著幾天沒回家的金寶。

    當一大一小一同迎上來之後,程乃軒隻瞅了一眼汪孚林那顯然誌得意滿的表情,想也知道事情解決得漂漂亮亮,就沒開口問什麽廢話。而金寶則是突然抬起頭來,用不太大的聲音說道:“醫館的大夫說,我娘隻是受到刺激,這才神誌不清,靜養一陣子也許能好。我在醫館守著的那幾天,趙五爺讓人在漁梁鎮守著那條船,但上頭什麽東西也沒有,帶我娘來的那個老商人也沒消息,趙五爺告訴我說,人應該是跑了。”

    程乃軒注意到,金寶自始至終,沒有稱呼汪孚林,也許是為了不讓所謂的爹和娘產生混淆,也許是還為了別的什麽。果然,當他摩挲著下巴,尋思怎麽開解開解的時候,金寶突然用很低的聲音開口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可如果我娘沒人管了,我……我隻能……”

    “不用說了。”汪孚林的好心情雖說去了一半,但這會兒還是摸了摸金寶的頭,用很淡定的語氣說道,“之前你家在鬆明山的屋子不是才讓人緊急修繕過嗎?這次讓人再好好修修,等你娘稍微好點了,就把她送過去安頓,再雇兩個婦人照顧她。我記得你哥留下的地,似乎族長交給其他人去種了,我們也不爭那些地,讓他們定時給你娘送點新鮮瓜果蔬菜,這總是理所當然的吧?總之,有些事,你也不必著急,回頭我去看看他!”

    不過他會老老實實先等到放榜,省得某些人耐不住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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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零章 歲考發榜和吊榜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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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之後,考場中的生員們各自出來,或者住客棧,或者投宿於親朋好友之家,等待大宗師的讀卷判等。這種考試和鄉試不一樣,沒有什麽提調官讀卷官,一切都要大宗師親力親為,一般而言,督學禦史身邊的幕僚又或者監生等等,會擔負這樣的讀卷責任。要知道,這次六縣生員一塊加起來足有一千多人,光靠謝廷傑一個人,那不知道得批到猴年馬月去。

    可是,謝廷傑卻不知道出於什麽樣的考慮,直接下帖子給了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縣令葉鈞耀,商量許久之後,又把六縣教諭訓導都請到了徽州府學。

    接下來整整十天,這些學官就沒能踏出府學一步。謝廷傑給他們的任務,當然不會是判本縣生員的卷子,而是彼此輪換。至於那些稍有名氣,又或者出自仕宦豪紳之家的生員卷子,全都被他親自挑了出來。心頭擠壓著一堆火氣的他,這一次決定公事公辦,絕不給半點麵子。



    “本次歲考判卷,各位先判,二等以上,五等以下,送來給本憲再判。在一等者,卷子張貼於府學門外,二等者,張貼於各縣縣學門外,供徽州府讀書人瞻仰,如若萬一有舞弊的,旁9⊙,人想必立時三刻就能發覺!至於六等者,笞責二十,立刻革退為青衣!”



    因為這話,哪怕想要打壓鄰縣,給自己爭光的教諭訓導,也不得不稍稍收斂一點,拿出真正的水平來讀卷判卷。至於原本跟著謝廷傑,想要從這次歲考中撈點好處的監生和隨從。則是被差役嚴格看管在了府學一處小院子裏。人人都是惶惶不可終日。

    須臾就是數天過去。宣布歲考成績的這一天,徽州府學門口雖不至於一千多人齊齊湧來,但也有數百人翹首盼望。因為這不是決定鄉試資格的科考,很多人倒誌不在一等,隻希望別名次太差,革掉了功名!當然,也有少部分資曆年歲都不小的廩生們,惴惴然於是否會落在一等之外。於是丟掉廩米。



    人群中,當初考試中感覺不太好,但總算竭力答完四道題的汪幼旻四處東張西望,希望能看到汪孚林的身影,奈何人實在太多,他自己就須臾被擠得東倒西歪,更不要說找人了。

    “張榜了,張榜了!”

    在這一片喧嘩聲中,眾人就隻見一隊差役匆匆從府學中出來,開始往府學門前八字牆上張貼榜文。因為名單太多。又是從後頭往前麵張貼,所以那落在五等六等的十幾個人名異常刺眼。在其中看到自己名字的。無不是如喪考妣,麵如死灰,而在其中沒看到自己名字的,則是歡欣鼓舞,如釋重負。隨著四等那龐大到足有三四百人的名單出現在人前,不少生員都不由得麵麵相覷。

    四等幾乎就是很危險的及格線了,往年歲考的時候,大宗師隻要手鬆一點,大多數人都至少能入三等,現如今這將近三分之一的人都在四等,雖說沒有革退挨板子的危險,可誰覺得不丟臉?於是,等到三等名單徐徐張開時,最初嘩然一片的人群已經安靜了下來,每一個人都在悄然數著三等能有多少人。當發現這一份榜單比之前更長,大約有六七百,也就意味著今年六縣位居一二等的不會超過兩百人,眾多生員終於再一次發生了小小的騷動。

    “大宗師有命,今年歲考一等的卷子,張貼於府學門前,二等的卷子,張貼於各縣學宮門前,以供生員學習瞻仰。”

    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汪幼旻正欣喜於在三等沒找到自己的名字,同時又懊喪於也沒看到汪孚林的名字!雖說他不太相信道試吊榜尾的汪孚林竟然也能躋身二等,可仍然有自信能夠踩下對方,可當二等名單剛剛從後往前貼,他臉上立刻就掛不住了。因為在二等最末尾,汪幼旻三個字異常刺眼,仿佛在告訴他,隻因為運氣好,他才能夠進入二等,才能夠吊榜尾!

    急怒過後,他連忙拚命地審視著前頭那些名字,祈禱於汪孚林不要高過自己名次太多,同時暗自慶幸揚言要歲考壓下汪孚林的豪言壯語並未流傳太遠,否則這一次就真的要丟人現眼了。然而,整個二等名單全部貼到頭,他也沒有找到汪孚林三個字。他還以為自己之前在看三四五六各等的時候有所遺漏,慌忙往後瞧看,可還不等他再次看完那密密麻麻將近一千多的名字,前頭就有人叫嚷了起來。

    “那汪孚林和程乃軒又吊榜尾了!”

    “從前是道試吊榜尾,這次是歲考一等吊榜尾,他們怎麽這麽運氣!”

    “不會有貓膩吧?”

    “回頭找他們的卷子看!”

    在這一片亂糟糟的聲音當中,汪幼旻終於聽明白了,一張原本就慘白的臉上更是絲毫血色都沒有。偏偏在無數人蜂擁去那邊看一等卷子的時候,他正好瞧見了人群中並肩站著的汪孚林和程乃軒。隻見這兩人氣定神閑地指著榜單正在交談什麽,顯然心情相當好。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惡狠狠瞪了他們的背影一眼,正要拂袖而去,卻不想程乃軒突然回過頭來,正好瞧見了他。

    “哎喲,真是冤家路窄啊!”

    程乃軒一把拖著汪孚林往這邊走了過來,到了汪幼旻麵前就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聽說汪公子從前還嘲笑別人吊榜尾?嘖嘖,我和雙木是運氣不大好,每次都吊榜尾,於是被人說道,可這次,似乎汪公子和咱們一樣,成了吊榜尾的難兄難弟吧?之前是誰到處放話,說是要在歲考把雙木打回原形,壓他沒商量的?”

    聽到程乃軒故意混淆概念,把一等榜尾和二等榜尾給混為一談,然後又冷嘲熱諷。汪孚林不禁被逗樂了。見汪幼旻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他方才意味深長地說:“這次有人煞費苦心把兩道亂七八糟的所謂考題泄露給我。然後又把金寶的娘找了回來,甚至引著大宗師去漁梁鎮正好看到這一幕。不但如此,還打了我不少小報告。不過我卻要多謝了,正因為如此,大宗師方才會在歲考剛考完的時候就見了我一麵,當麵切責,很多話也就說清楚了。”

    這邊廂各有家世的三個年輕人說話,四周圍自然有人好奇地圍上來看熱鬧。聽到汪孚林這一番話,圍觀者立刻爆發出一陣驚咦。麵對這樣的指責,汪幼旻頓時後悔自己為什麽在看完二等名單後沒有立刻就走。他隻能強自冷笑道:“那又怎麽樣?”

    汪孚林說到這裏,看到汪幼旻那張臉從死白變成慘青,簡直和調色板似的,他欣賞了一下,這才慢條斯理地說:“我這次四篇文章,做得隻是馬馬虎虎,隻是大宗師召見我時,很欣賞策問中最後一句話。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這是我這個喜歡看閑書的人在一本書上看到的。而那本書上,卻還有另外一句同樣令人拍案叫絕的話。”

    圍觀的人本也打算去圍觀一下一等吊榜尾的汪孚林和程乃軒的卷子,此刻聽汪孚林如此說,每一個人都豎起了耳朵。

    “那句話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有些人就是喜歡歪門邪道,不過也難怪,上梁不正下梁歪,長輩喜歡玩陰的,小輩當然也就喜歡玩陰的,卻不知道抬頭三尺有神明!”

    汪孚林一把扯起聽了他這話樂不可支的程乃軒,對四周眾人說道:“總算一顆心落肚,我和程兄要趕回去謝師,諸位,失陪了!”

    眼見汪程二人揚長而去,眾人再看汪幼旻那氣得直哆嗦的樣子,無不覺得這家夥太過可憐。但要說同情,大多數人都沒這個意識,汪小官人凶名在外不是一天兩天了,汪幼旻隻不過是倒在那凶名之下的又一個倒黴犧牲品而已。要說汪幼旻勉強還能在二等吊個榜尾,這已經很幸運了,若是人家真的發威不饒人,說不定真的被踹到五等六等,等著挨板子,被黜落呢?

    “快來看,那個汪孚林的歲考四卷全都是上中,一等前頭還有人的歲考四卷評等比他差的,怎麽他隻得倒數第二?”

    “程乃軒倒是貨真價實正好吊榜尾,大概是大宗師成全他們一直難兄難弟!”

    “按評卷來,應該能進前十的……要真是那樣,汪小官人倒有點可憐。”

    汪孚林可憐?笑話,現如今成了笑話的是他好不好!汪幼旻隻覺得悲憤交加,可他還抱著最後一絲僥幸,希望謝廷傑隻是因為汪道昆如今複出,所以故意給鬆明山汪氏一個麵子。他強撐著來到八字牆前,在無數刺眼的目光之中找到了汪孚林的卷子,可四卷通體讀下來,他就瞪大了眼睛,一點都不相信這是汪孚林的手筆。

    一個年初才剛剛進學,而且還是道試吊榜尾低空飛過的小秀才,怎麽可能寫出這麽大氣的文章來?這不可能!

    而汪孚林和程乃軒這時候已經回到了縣後街的小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方先生房裏表示誠摯的感謝。謝廷傑自從成為提學大宗師,當然免不了被人揣摩分析,可泰州學派那些真正熟悉謝廷傑某些思想的中堅,可絕對沒有第二個願意在人家那當西席,教他們如何夾私貨,而且又近乎拿著鞭子在後頭抽,讓他們寫出大氣、大氣再大氣的八股來,又教會學生怎樣在緊迫的時間壓力下趕工。否則,他們哪裏那麽容易能夠在一等吊榜尾?

    要知道,這次六縣一等總共才三十七個人,總共應試的,卻是整整一千三四百人!就這,還是因為徽州府隻有六縣,生員總人數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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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一章 誰的破綻?(求月票推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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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僅僅是歲考,又不是科考,更不是鄉試會試,可黃家塢程家何等門庭,發榜之後不多久,就有人一溜煙跑來報喜。得知程乃軒竟然一等吊榜尾,許老夫人喜形於色,黃夫人亦是趕緊吩咐人拿錢打賞。而且不止這一撥,一會兒隻要有人再來報喜,全都一概打賞一串錢,也就是五十文。反正對於家底雄厚的程家來說,今天就是撒出去幾十兩,那也是值得高興的事!

    至於縣後街汪孚林那小宅子,那就更加熱鬧了。一撥撥前來道喜的人絡繹不絕,就連那些捏著鼻子心不甘情不願加入米業行會的休寧米商們,竟也聯袂送了一份賀禮來。至於縣衙那邊就更不用說了,三班六房幾乎人人來湊熱鬧,汪孚林幹脆和程乃軒商量了一下,每人送一張米券當做回禮。這下子,哪怕有人送禮的時候心痛開銷,拿到回禮立刻就高興了起來。如此一來,汪孚林也避免在大宗師心目中留下一個輕狂的印象。

    而因為金寶親娘發瘋事件,懨懨在官廨憋了好幾天的葉小胖,也直接跑了過來,代表父母送了賀禮。其一是葉縣尊親筆題寫的一張中堂,名曰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其二則是蘇《≧,夫人送的四端表裏,每端花紋都不一樣,而且都有個討口彩的好名字。



    一是天青色衢絹,上頭是芙蓉、桂花和萬年青的圖樣,這叫做“富貴萬年”。一是藍色潞綢,蝙蝠都騰飛在雲朵間,這叫做“福從天降”。一是鮮豔的桃紅色杭絹。中間用絲線勾勒出鷺鷥和芙蓉。這叫做“一路榮華”。最後一段竟是蜀錦。金魚配上海棠,人稱“金玉滿堂”。



    這樣四端表裏送來,任誰都看得出其中寓意,更何況,雖都隻是一端,不是一匹,可算算至少能裁四套最貴的做客用衣裳。汪孚林還打算和葉小胖客氣客氣,可小胖子樂嗬嗬地一坐。直接就把自己的爹給賣了。

    “你甭和我爹客氣,我偷聽到我娘和我爹說,夏稅完了,還有秋糧,接下來說不定還要折騰,請個正經的師爺,說不定拿著束脩的同時,還要這裏揩油,那裏說情,哪比得上你又能幹又省錢?”說到省錢兩個字。葉小胖方才覺得這樣背後說父母有些不好,吐了吐舌頭後就一本正經地說。“再說了,長者賜,不敢辭,爹和娘對你比我這個兒子還親,你收點衣服料子算什麽?”

    啊咳!

    聽到這一聲重重的咳嗽,葉小胖循聲望去,發現小北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他這才有些慌亂,趕緊跳下椅子迎上前去,雙手合十好說歹說,不外乎是懇求小北千萬別在父母麵前打自己小報告。等到她似笑非笑點了點頭,葉小胖方才一把抓住秋楓,借口探望金寶和他娘,立刻溜之大吉。

    這時候,剛剛一直躲在屏風後頭看熱鬧的汪二娘和汪小妹方才閃了出來,汪小妹更是往小北背後瞧了瞧,好奇地問道:“小北姐,明月姐姐呢?”



    “夫人在督促小姐做女紅。”說到這個,小北頓時露出了深深的同情。葉明月的女紅倒不算差,但卻最恨做這個,她就更不用說了,之前蘇夫人不在沒人管,現如今她還能溜,葉明月卻根本逃不掉。她一麵說,一麵瞥了一眼汪孚林,見其打了個嗬欠,正要站起身,顯然打算騰地方給她和兩個妹妹,她不禁有些猶豫。

    她當年小的時候,兩耳不聞窗外事,印象最深刻的隻有父親和乳母,至於嫡母和兄姐,在她的生活中所占的比例很小,就更不要說外間那些離得更加遙遠的人了。所以,那些曾經的風雲人物,她還是到了葉家後,方才一個個聽說的。於是,她當初曾經在鬆明山將戚家軍誤認為錦衣衛的時候,出於種種顧慮,一直都沒有真正和汪道昆打過照麵。

    可此次蘇夫人到了之後,雷厲風行,得力人手派出去,各種各樣當年舊事全都打聽了起來,那是跟著葉明月四處亂逛,卻小心翼翼不敢過度觸碰禁區的她不能比的。正是蘇夫人對她提到,那時候其實應該順勢見上汪道昆一麵的。因為這位南明先生做人有情有義,在文壇和朝野都頗有聲望,也許是能夠重提當年舊事的人。前些天汪孚林忙於歲考,她雖說記在心上,可也沒現身打攪人家特訓,但今天卻著實有些忍不住。

    “汪……小官人,南明先生去鄖陽上任這麽久了,可有寫信說任上是否順利?”

    小北往日風風火火,說是風就是雨,甚至連你是否喜歡我家小姐的話都問得出來,可這樣說正經事,卻還是破天荒第一次。汪孚林停下步子扭頭看著這小丫頭,隨即就這麽轉過身來,好整以暇地反問道:“怎麽想起問這個?”

    汪孚林不是照實回答,也不是輕描淡寫,而是突然如此反問自己,小北頓時有些措手不及。她隻能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理直氣壯地說道:“老爺覺得之前能平安躲過一劫,多虧了南明先生把巡按禦史劉爺給請了來,所以關心關心南明先生的情況,有什麽不對嗎?”

    “當然不對。”汪孚林也不在乎汪二娘和汪小妹都在,回到椅子旁邊施施然坐了下來,隨即抱著雙手說,“第一,葉縣尊要問也會當麵問我。第二,巡按禦史劉爺那件事已經過去好一陣子了,你有沒話找話說的嫌疑。當然,這話如果是你家夫人又或者小姐來問,我一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換成是你嘛……那就不一樣了。你什麽時候問過我這麽有深度的問題?”

    “你這話什麽意思,我就不能問正經的?”

    “問正經的就說實話。”汪孚林放下一隻手,輕輕敲了敲扶手,隨即就認真地問道,“說吧,到底什麽事?”

    麵對根本不吃拐彎抹角這一套的汪小官人,再看看一旁滿麵狐疑的汪二娘和汪小妹,小北隻覺得進退兩難。她今天隻是打算來試探試探的,壓根就沒打算實話實說!更何況,蘇夫人那邊尚未安排好,她賭不起。於是,她咬了咬牙,故作沒好氣地說道:“你不說算了,我回去了!”

    見小丫頭扭頭就往外走,汪孚林突然閑閑地問道:“對了,有件事小北姑娘你好像忘了,上次誰答應說,把那半隻臘好的兔子送來的?”

    “你就記得吃!要吃不會自己去問張嬸拿!”

    聽到小北頭也不回撂下這句話,卻是氣衝衝徑直走了,汪孚林方才眯起眼睛,尋思著回頭怎麽向蘇夫人攀談一下,挖出點消息來。如果隻是小北的個人身世,人家不想說他當然不能逼著,可這小丫頭突然就問起汪道昆了,他不得不考慮某些狗血的可能性,畢竟從前某些流言蜚語還說他和汪道昆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係,預先做個準備總是沒錯的。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正當他陷入了琢磨中時,耳畔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哥,你怎麽能欺負人,小北姐姐就是問一聲南明先生,你怎麽就把她氣走了!”

    見有些不高興的是是汪小妹,汪二娘則是滿臉懷疑迷惑,汪孚林就招手把她們叫了過來,隨即低聲說道:“哥告訴你們,你們這位小北姐姐身上有秘密,很大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呢,對我來說挺重要的,所以,我得千方百計挖出來。下次她要是問你們南明先生的事,你們可以把知道的都告訴她。不過,你們替我好好觀察一下她的反應,回頭一一告訴我。”

    瞧見汪小妹連連點頭,滿臉興奮,汪二娘則是有些猶疑,汪孚林繼續鼓勵了兩人一番,把人趕回了房去,就背著手壞笑了起來。

    他這個人用起人來確實是用人不疑,所以連秋楓都能派去當雙麵間諜,可對於兩個妹妹是否能勝任情報員的工作,他卻基本上不抱任何希望。就算小北不怎麽精明,可對於關鍵問題一定會嚴防死守,汪二娘和汪小妹姐妹倆又沒有秋楓那樣好用的腦子,鐵定到時候會露出破綻。到了那時候,那個沉不住氣的丫頭不來找他算賬才怪!

    但在此之前,他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當汪孚林騎馬找到那家醫館時,便發現這是在北城一個不起眼的裏坊,寂靜少住戶,顯然當初趙五爺把人安置到這裏的時候,就有過相應考慮了。而那家醫館在大白天這會兒,也依舊關著門。他上前敲了好幾聲,裏頭才傳來了低低的詢問聲。

    “誰?”

    聽出這聲音,汪孚林便放下了敲門的手,隨口答道:“是我。”

    話音剛落,裏頭邊傳來了砰地一聲,仿佛是砸了什麽東西。好一會兒,門方才開了,金寶手忙腳亂地讓了汪孚林進來,見外頭還有一匹馬,他頓時有些手足無措:“這醫館沒有馬廄……”

    “丟外頭不要緊,你以為趙五爺會放心你一個人在這呆著?”汪孚林極其放心地丟下坐騎進了門,可四下一看,他就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

    “大夫呢?就你一個人?”

    “除了我,娘看到誰都會歇斯底裏地亂喊亂打,大夫每天把藥送來,其餘時候不敢呆在這。”說到這裏,金寶有些不安地掃了一眼裏屋,低聲說道,“爹你最好也別多留。”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隨即小聲說道:“就算當年舊房子騰出來,請人照顧她隻怕也行不通,我身為人子,還是親自……”

    金寶正要再說,汪孚林卻敏銳地聽到裏頭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他伸手示意金寶打住,想了一想後,突然徑直往裏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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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二章 裝瘋(求月票推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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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汪孚林剛來到那垂著的布門簾前,就隻覺得迎麵一股勁風襲來。他直截了當地側過身子,等到那個女人一下子踉蹌撲了出來,他才從背後擒住了她的雙手,又將這兩隻手全都鉗製在了其身後牢牢鎖住。雖說他現在的身板加上技巧,對付大漢也許會有問題,但對付這樣一個女人,早有準備的他當然有足夠的自信。見金寶登時大驚失色,他便挑了挑眉說:“放心,我不會傷了你娘。雖說她現在瘋了,但有些話我想對她說明白,你先出去。”

    “可是……我娘她聽不懂的!”金寶急得滿頭大汗,見母親拚命掙紮,可卻動彈不得,他簡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外頭有人嗎?給我進來!”

    隨著汪孚林這一聲大喝,立刻有人撞開了門,卻是兩個身材魁梧的大漢,一看就知道是趙五爺所屬壯班的民壯。

    “先把金寶帶出去,帶遠一點。他如果在這裏,他娘的病就永遠好不了!”

    兩人看了一下汪孚林的臉色,當即來到金寶身邊,一麵勸說的同時,一麵雙雙架起了金寶的胳膊,不由分說就把人往外拖。而看著這一幕,瘋婦直⊙,接大聲喊叫了起來,汪孚林便騰出一隻手,往她嘴裏塞了一團絹帕,這才以目示意那兩個民壯照自己的話做。

    “爹……”

    “有些事做比說有用,如果運氣好,也許我能還你一個活蹦亂跳健康的娘!”

    見金寶終於將信將疑地閉上了嘴,任憑那兩個人架出了屋子。旋即那兩扇門又在麵前被關得嚴嚴實實。汪孚林方才看著地上那個突然之間停止掙紮的瘋婦。聲音冷淡地說道:“這樣裝瘋賣傻有意思嗎?”

    仿佛是被他這句話刺激到了,瘋婦一下子再次爆發了起來,那掙紮的力道比之前更大一倍不止。奈何汪孚林的反應比她更加快,直接一下子用了個柔道動作把人摁在地上,不但用膝頭牢牢控製著她,而且用更加犀利刻薄的語氣說:“金寶是個好孩子,沒了親爹,哥哥又卑鄙無恥。他唯一惦記的,大概就是被哥哥賣了的親娘了。可他沒想到,他的親娘比起那個要賣了他的哥哥,也沒好到哪去,大老遠回來,隻是為了敗壞自己兒子的名聲!”

    “唔……唔!”

    汪孚林輕輕伸出手去,嘴裏卻繼續說道:“如果他知道,他和自己這個裝瘋的娘見麵的情景,全都被提學大宗師瞧在眼裏,周圍甚至有被買通的人故意罵他詆毀他。敗壞了大宗師原本對他的好感,不知道他會怎麽傷心絕望!”

    說時遲那時快。他突然一把拔下堵住瘋婦嘴巴的手絹。

    “住口,住口!你是胡說八道,我沒有!”

    本來隻是聽人轉述了那次事件,汪孚林稍稍有些疑惑,剛剛和金寶在門口說話,他又聽到裏頭動靜,猜測興許是金寶的娘在偷聽,因此一照麵他就給了人一個下馬威,旋即把金寶強行帶離,再用言語刺激這個女人,想證實一下人是真瘋還是假瘋,沒想到真的得到了預期的反應。

    此時此刻,他絲毫沒有鬆動膝蓋的意思,甚至還冷笑了一聲:“胡說八道?能質疑別人是胡說八道的人,怎麽可能是瘋子?看來,我有必要把人都叫進來,然後告訴金寶他認錯了人,你根本就不是他的親生母親,隻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騙子!來人……”

    “不要,我求你了,不要!”

    不等他提高聲音,他突然聽到瘋婦的嘴裏迸出了幾聲哀求,繼而就感覺到,本來用雙手和膝蓋才能完全控製住的這個女人突然停止了一切掙紮動作。他卻並沒有放鬆,而是就這麽維持之前的姿勢,一字一句地問道:“把話說清楚。怎麽來的徽州府,在碼頭停留了幾天,原本買了你的人在何處,別人又是怎麽對你說的。如果你敢在我麵前耍花樣,我立刻就把你送衙門去!橫豎金寶已經很多年沒見你了,隻要我找人把證據做全,告訴他真正的親生母親還在嚴州府,你就等著把牢底坐穿吧!”

    瘋婦,不,現在應該說是金寶的母親,那位玉娘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心裏又羞又氣,但更多的卻是深深的恐懼。她並沒有聽過汪孚林的名聲,也不知道兒子的養父是個什麽樣的人,隻是單純別人怎麽說,她就怎麽做。今天她才第一次見汪孚林,可對方分明是比金寶大不了幾歲的少年,做起事來卻偏偏如此老到狠辣。她絲毫不懷疑自己倘若敢耍花招,汪孚林一定會把她送到衙門去!因為就算此時此刻,後背和雙手的壓迫感依舊存在,絲毫沒有減輕過!



    “我說……我是九月十六到的徽州府,是和我家老爺一塊來的,他告訴我說,可以把金寶接回去,但前提是我必須演一場戲,必須裝成瘋婦演一場戲。”



    說到這裏,婦人生出了深深的羞恥感,停頓了好一會兒,這才低聲說道:“我們在碼頭停了四天,我一直都沒下過船,他派了兩個仆婦緊緊看著我,他自己去了外頭,我不知道他見了誰,也不知道他和誰談過,我隻知道那天見金寶之前,他回來過,說隻要那個田婆帶著金寶出現,我裝瘋撲上去就行了。為了逼真,最好能裝得歇斯底裏一點……”

    “所以你就險些咬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我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他威脅我說如果敢不聽話,他就把我的兒子帶回家裏去,交給大婦去養……”婦人終於嚎啕大哭了起來,說出來的話也有些斷斷續續,“他隻不過是當一個物件似的買了我……他家裏妻妾丫頭全都有,隻不過把我當成別宅婦……我已經失去過兒子一次了,不想再失去還隻有一歲的另一個兒子……”

    聽到這裏。汪孚林漸漸鬆開手和膝蓋。隨即站起身來。稍稍捋了捋前襟的褶皺。他當然知道,金寶的親娘做這種事,也許是不得已的,也許有苦衷,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如果這個婦人可以早一點吐露出實情,那麽也許事情會解決得更快,而不會拖到現在。倘若不是他這個人心腸並不像別人看起來那麽軟。該撂開手的時候就撂開手不管,也許還真的會被鬧得心煩意亂。

    因此,他隻是稍稍整理了一下心情,就揚聲說道:“進來吧。”

    此時此刻,地上正抽泣的婦人如遭雷擊。她用雙肘支撐起身體,卻發現大門徐徐被人拉開,竟是之前那兩個民壯架著金寶就在門外。想到汪孚林之前說的,要人把她的兒子帶遠一點,她猛然抬起頭望向汪孚林,得到的卻是一個冷漠的眼神。

    “你之前有整整十幾天的功夫。來對親生兒子說明真相,求得他的幫助。可你寧可對你的親生兒子裝瘋裝了這麽多天。卻不想想這麽多天,足夠那個把你當成別宅婦的男人把你的兒子帶走,然後把家人也一塊從嚴州府遷走!一邊是隻肯把你當成別宅婦的男人,一邊是你自己的親生兒子,既然你自己選擇了自始至終裝瘋賣傻,幫那個男人算計你的親生兒子,那麽,我隻好讓金寶知道,你這個母親到底是怎樣的人。”

    “你……你……”

    汪孚林沒有理會麵色慘白的婦人,徑直走到金寶麵前,見其牙齒咯吱咯吱直打架,臉上卻又是茫然,又是傷心,還混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就把手放在了小家夥的頭上:“之前秋楓的遭遇,你應該很清楚。他的爹娘賣了他,卻並不是因為衣食無著,隻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更加好一點。而等到以秋楓的名義有人送錢過去時,他們又理所當然地收下,被拆穿了之後卻還貪得無厭,甚至暗示秋楓,繼續往家裏拿錢,根本就不管他的死活!”

    盡管這是個以孝治天下的年代,可他仍然堅持認為,關愛和孝順是互相的,毫無底限的愚孝,隻會縱容那些渣爹渣娘!



    “我這個人,最討厭的就是打著親人和孝道的名號為所欲為。我知道你很難過,但那是你的母親,這件事,要你自己拿主意。”

    金寶雙膝一軟,頹然跪倒在地。盡管那個名為母親的婦人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嘶號,盡管她發瘋似的往這邊衝過來,卻被兩個民壯死死攔住,他都沒有繼續抬頭看她。小小的他在門外聽到裏頭這些對話的時候,一顆心就已經涼透了。他從前是安慰過秋楓,可當這種事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時候,他卻隻覺得秋楓當初實在是太堅強,因為現在換成了他,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下意識地回轉頭去看汪孚林,見其已經到了門口,他突然踉踉蹌蹌衝了回去,一把抱住了汪孚林的膝蓋。

    “把她送回嚴州府去吧!也許還有一線希望,她能找到她的兒子,能找到我那個弟弟,從此過上好日子……爹,我求你了。”

    汪孚林回了一下頭,看到那個被兩個民壯死死攔住的婦人突然癱軟在地,捧麵痛哭,他就淡淡地問道:“那這次的事情呢?”

    金寶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婦人,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回轉身來到婦人跟前,雙手摁住了她的肩膀。

    “娘,我會求爹幫著找你那另一個兒子,但是,你不要忍氣吞聲,和我一塊去見官,把有人脅迫你的事情說出來!否則,那些設計害人的人就會更加得意,不能這樣放過他們!”

    嗯?不錯嘛!他還以為金寶是老實乖寶寶的性子,沒想到也不是逆來順受的!

    汪孚林挑了挑眉,這才對那邊兩個民壯說:“你們回去請趙五哥找幾個妥當人,然後去林木軒櫃上支五十兩,準備去嚴州府找人。”

    那婦人終於抬起頭來,紅腫的眼睛裏滿是不可置信,見金寶正直勾勾看著自己,她隻覺得又羞又愧,終於對金寶使勁點了點頭。

    “好,我去告官,我知道的那些話,一定會一五一十都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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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三章 穿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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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逐府歲考,謝廷傑當然不可能在徽州府停留太長時間。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是發榜次日立刻啟程。可是,今年的歲考第一站看似太平,可自己身邊人中有內鬼,這卻幾乎是坐實了。如果不能處理掉,接下來南直隸那麽多府,萬一真的再鬧出什麽怎麽辦?他總不可能每次都臨場換考題。最要命的是,他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清理掉,這樣就沒人做事了!

    因此,之前緊趕著讀卷評等,發榜之後他騰出手來,立時便召見了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縣令葉鈞耀,可後者卻在一見麵之後,就對他請罪連連。

    “大宗師,歲考散場之後,就有生員到歙縣學宮舉發之前有人招搖撞騙,拿著亂七八糟的考題糊弄人,下官已經令縣學教諭馮師爺將這些生員暫時容留在歙縣學宮,以備勘問。大宗師此次歲考判卷,公正明允,那些貼出去的卷子能列入一等二等,參考生員們全都毫無異議。而您提學南直隸,此次歲考更是事務繁忙,不若早些起行,下官預備等您啟程之後,再徐徐過問這招搖撞騙的案子。”



    謝廷傑當然聽明白了葉鈞耀的意思,此次歲考固然有人心懷怨言,可一※∧,二等的卷子都貼出去了,哪個學官判的,他如何複核的,赫然一清二楚,故而他也不怕有人在自己身上潑髒水。隻要他一走,就算之前一度渾水亂流,也就和他沒關係了。可是,一想到身邊這些家夥吃裏扒外。他就猶如芒刺在背。

    “不行。本憲不能一走了之。歲考前後。妄圖僥幸,散布流言,禍亂人心,又或者招搖撞騙者,一個都不饒!”

    謝廷傑越是這麽說,葉鈞耀就越是力諫不可,就連段朝宗也深知連日府城縣城那些亂子,少不得在旁邊幫腔。奈何謝廷傑原本就不是前任耿定向那樣最擅長和稀泥的人。認準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甚至毫不理會是否會耽擱了日程,立時三刻就讓葉鈞耀立刻把那些舉發的生員帶到知新堂來。等葉鈞耀親自跑了一趟,把人帶過來,他便端起端起提學大宗師架子,逐一嚴厲盤問,甚至把身邊人全都放在門口,讓人一個個辨認。

    然而,這些生員卻都表示給考題的不是這些人,他仍是線索全無。就在他焦頭爛額卻又不願善罷甘休的關頭。歙縣壯班班頭趙五爺卻立了一個大功。

    趙五爺直接把府學一個趁著今日放榜混亂偷偷開溜的門子給抓了回來!

    此時此刻,那鷹鉤鼻的中年門子哆哆嗦嗦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道:“小的隻是因為家中老母重病,這才丟下差事跑回家去……”

    趙五爺恭恭敬敬侍立下首,聽到這話,他偷覷了一眼謝廷傑的臉色,突然開口說道:“大宗師,小的拿住此人時,在他身上搜出了一百兩銀票!要知道,府學門子一年的工役銀子是二兩,一百兩相當於整整二十五年門子的工錢。而且,在這裏又不比縣衙府衙油水豐厚,這錢是怎麽來的?此等冥頑不靈之輩,恐怕會汙了這府學聖賢之地,如若大宗師允準,把人交給歙縣縣衙,請葉縣尊審理此案,堂簽批下,很快就能訊問一個水落石出。”



    那鷹鉤鼻門子本來還寄希望於一口咬定蒙混過關,誰知道趙五爺竟攛掇謝廷傑把自己交給歙縣衙門!誰都知道那裏上至葉縣尊,下至三班六房,幾乎全都等同於汪孚林的私人,他還能有什麽好下場嗎?頭皮發麻的他幾乎下意識地叫道:“大宗師,小的說實話!小的隻是收了人一百兩銀子好處,買通大宗師身邊一個隨從,讓他傳揚汪小官人的惡名。事成之後,小的代人給了他五十兩銀票,其餘小的什麽都不知道!”

    謝廷傑大惱之下,從牙縫裏迸出了四個字:“帶他認人!”

    和之前那些生員不同,鷹鉤鼻門子隻認了一遍,就認出了謝廷傑那個隨從——即便就算不認,謝廷傑也隱隱猜到是誰,但畢竟他需要證據。看著那個磕頭如搗蒜求饒不已,卻也同樣說不出主謀的親隨,他緊緊捏著扶手,氣恨交加。良久,他才一字一句地吩咐道:“把這狗東西捆了,給我拖到府學門外笞責五十。就說是本憲的原話,日後若再有提學身邊人等勾結勢要,興風作浪,全都一個下場!至於那做行賄者中人的府學門子,交給徽州府衙論處!”

    府學門外,當這個親隨被架出來,隨即丟在地上便是竹板子伺候的時候,四周圍頃刻之間就圍了一大堆人。得知其人罪名,人人拍手稱快,竟沒有一個人去質疑提學大宗師是否有權這麽做——別看朝廷律法擺在那,但這些年來,上官對下官動板子的事從不鮮見,提學杖死生員的事也曾經發生過,更何況區區一個親隨仆人?隨著那竹板子高高舉起重重落下,旁邊叫好聲不絕,以至於被臨時調來行刑的鄭班頭興頭十足。



    橫豎汪孚林隻給了他們一個要求,不用取人性命,不用傷筋動骨,但隻有一點,一定要疼,能打到人慘叫聲越大越好!

    在無邊無際的苦痛之中,挨打的親隨雖說隻是拿錢,並不知道背後究竟是誰,可一想到自己正在倒黴地挨打,其他人卻能逃過此劫,他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突然大聲嚷嚷道:“小的舉發,小的舉發大宗師身邊的那個監生熊悍,賣考題的就是他!誰知道他聰明反被聰明誤,大宗師這次出的是整整四道考題,他是借著大宗師的名頭招搖撞騙!”

    此話一出,府學門前頓時一片嘩然。這次府學的題量這麽多,出題這麽精到,每個人都覺得大宗師來真的。難道前頭真的有考題疑雲?

    而此時此刻。趙五爺已經變了臉色。慌忙一溜煙往裏頭跑去。氣喘籲籲衝進知新堂的他對謝廷傑把話一說,這位提學大宗師自也是怒發衝冠。

    這時候,又是葉鈞耀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宗師,如今外間都在讚頌大宗師心細如發,不讓奸人有作惡的空子。不知道那位監生是朝廷分派,還是大宗師自己選中的?恕下官鬥膽說一句,不同的人得有不同的處置,否則別人不說大宗師公允明正。卻要死揪住這失察二字!”

    上次來時,葉鈞耀還隻是菜鳥縣尊,謝廷傑原本並不將其放在心上,可此時此刻這番話入情入理,他不禁多瞅了人幾眼,繼而淡淡地說道:“此人並非本憲選中,也不是毛遂自薦,而是走國子監的路子,拿著推薦信過來的。先將人拿下,本憲親自審問。哼。國子監這些監生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謝天謝地,真的如汪孚林所說。這麽一個人並非謝廷傑親友舉薦,謝廷傑拿下人絲毫沒心理負擔!葉鈞耀心中大喜,當下連連稱是。等到謝廷傑二話不說吩咐趙五爺去拿人,他便心安理得坐在了下首。

    接下來就看汪孚林的了!

    府城汪尚宣大宅中,當最初府學門口的笞責鬧劇傳過來的時候,內宅深處的一座堂屋裏便傳來了乒呤乓啷砸東西的聲音,而等到須臾又有人報,那挨板子的親隨竟是供出了一個監生賣考題,汪尚宣這才真正驚惶了起來。雖說外甥在京師做官,如今顯然宦途不錯,可竦川汪氏在官場後繼無人卻是鐵的事實,倘若謝廷傑真的一時火起要大肆追究,那就真的麻煩了!最重要的是,這件事他是瞞著長兄汪尚寧做的,隻為了一泄心頭之氣,順便幫一幫長孫。

    可誰曾想,一開頭明明順順當當,怎麽到了歲考當日就出岔子了,而且目前還有捅破天的跡象!

    偏偏這時候,門口還傳來了一個聲音:“三老太爺,大老太爺來了!”

    此話一出,汪尚宣頓時打了個哆嗦。雖說上次長兄在狀元樓上被汪孚林氣暈了,匆匆被送回竦川本家將養,可即便如此,仍然不能取代其家族主心骨的地位。看著滿屋子狼藉,他哪敢在這裏迎接長兄,連忙匆匆出門,囑咐外頭那小廝將這裏清理幹淨,他就立刻迎了出去。等到了二門,見麵前赫然是一架滑竿,上頭汪尚寧眼睛半開半闔地坐著,他連忙開口叫了一聲大哥。可還不等他想好如何把這一茬敷衍過去,就隻見汪尚寧稍稍抬起了右手。

    “不用說了,準備一下,和我去見汪孚林。”

    聽到這言簡意賅的一句話,汪尚宣不禁愣住了,老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說道:“大哥莫非是找他攤牌?”

    “不然還能怎樣?”汪尚寧嘴裏說得輕描淡寫,心裏卻憋著滿腔火氣。本來他準備這時候將飛派白糧乃是南京戶部小伎倆這條消息拋出來,沒想到歲考突然來臨,他隻能暫時打消節外生枝的念頭,免得家裏有待考生員的各家反應激烈,可誰曾想一場歲考竟也惹出這麽多事情來!

    汪道昆就算臨走的時候讓汪孚林作為鬆明山汪氏的代理人,可他就不相信,汪孚林就真的敢和竦川汪氏魚死網破!

    然而,竦川汪氏這兩位老一輩重量級人物坐轎來到縣後街汪宅時,敲開門後,那門房得知來人是誰,竟是為難地表示,主人家不在。這時候,汪尚宣終於忍不住了,他用腳蹬了蹬轎板,示意轎夫把自己抬到了門前,隨即冷冷地說道:“那敢問汪小官人如今人在何處?”

    那門房乃是謝管事千挑萬選出來的,此時明知道對麵是竦川汪氏的大佬,卻還是不卑不亢地說:“回老太爺的話,我家小官人陪著養子寶哥,去徽州府學告狀了!”

    告狀……告什麽狀?而且還是去府學!等等,汪孚林帶著金寶去府學告狀,難不成是那婦人……

    轎子中,汪尚宣一下子驚恐萬狀!
 樓主| 發表於 2023-7-22 21:02:33 |
第二一四章 請大宗師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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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學門前,當汪孚林帶著金寶以及一乘轎子來到這裏的時候,門前那個挨板子的倒黴親隨還趴在那裏,四周圍裏三層外三層全都是人。

    旁人若是要擠進去,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未必能夠奏效。可是,汪孚林隻讓頭前的康大上前去言語了一聲,須臾就有人讓出了一條通路來。每一個人都在打量他和金寶,尤其是他,收獲了眾多關注和審視的視線。想也知道,這些人應該正在琢磨,赫赫有名的汪小官人這次想要幹什麽。當路過那個趴在地上不能動彈的家夥時,汪孚林隻是隨便瞟了一眼,繼而就收回了目光,徑直一馬當先地來到了府學門口。

    “請代為通報大宗師,學生歙縣廩生汪孚林,為養子金寶生母玉娘被人威逼喬裝瘋婦,意圖詆毀學生父子一事,請大宗師做主!”

    漁梁鎮乃是徽州的門戶之一,每日來往的商人不知道多少,所以,金寶認母一事早就瘋狂流傳了開來。更有甚者,甚至編出了其母是因為認子不成而發瘋,如今被人關在某處等死的傳言。此時此刻,汪孚林話音剛落,人群中一下子起了天大的騷動。

    敢情金寶的娘發瘋是假~≤,的?是被人逼的?那到底是被誰逼的?

    因為一個門子被拿了,眼下府學隻有一個門子,但卻多了不少維持秩序的差役。這會兒麵對汪孚林爆出的天大委屈,沒人敢耽擱,當下那門子就拔腿往裏跑。等到來回兩個衝刺趕回來。他隻覺得上氣不接下氣。兩隻腳都是軟的。可還不得不支撐著膝蓋說道:“小官人,大宗師宣見。”

    “金寶,攙了你娘下轎子,我們進去!”

    眾目睽睽之下,金寶答應一聲,上前揭起轎簾,扶出了一個骨瘦如柴的婦人。距離近的人都能看到,盡管那婦人形容憔悴。但此時此刻走路的姿態卻還算穩當,整個人也一點看不出任何瘋子的架勢。眼看金寶和婦人跟著汪孚林進了府學大門,圍觀的人群方才爆發出了一陣巨大的喧嘩。

    “誰說金寶的生母是個見人就咬的瘋子?那婦人瞧上去挺安靜的一個人。”

    “汪小官人都說了,是有人逼她裝瘋,隻為了詆毀他們父子的名聲!”

    “誰這麽缺德,怪不得汪小官人氣不過,要跑來找大宗師做主!”

    “還能有誰?某位老太爺的嫌疑最大!”

    製造了外頭一片騷動的汪孚林這還是第一次踏入徽州府學。要說上次他到這裏,隻是在門前製止程奎等一堆歙縣生員在徽州府學的貼大字報鬧事,也正因為這一出,方才真正和葉縣尊打好了關係。現如今走在其間。他卻不慌不忙,沿途甚至還有閑工夫比較府學和縣學的建築規格有什麽不同。

    等到一直來到最深處的知新堂。引路的差役賠笑止步,低聲說道:“小官人,小的是歙縣快班胡捕頭的弟弟胡三林,大宗師和段府尊葉縣尊都在裏頭。之前外頭那人是大宗師親隨,被人供人出收人錢財,大宗師一怒之下,這才將其推出去笞責的。現如今,大宗師正在堂上審隨他來徽州的一個監生熊悍。”

    熊悍?嗯,據說就是挑唆謝廷傑去漁梁鎮微服私訪的那個監生嗎?這還真是剛剛好。

    汪孚林向胡三林微微點了點頭,算是表示記他這個通風報信的人情,盡管他並不算十分需要。行至知新堂門外,他已經瞧見了裏頭端坐的謝廷傑以及葉鈞耀段朝宗,也瞧見了那個長跪於地的監生背影,當即撩起袍角跨過了門檻。他沒有回頭去看金寶和玉娘是怎麽進來的,隻是步子平穩精準地一步步向前,等超過那個監生兩步,這才深深一拜。

    “大宗師,府尊,縣尊。”

    謝廷傑上次歲考剛剛考完,就召見了汪孚林,問那封假托何心隱的匿名信。覺得那次的直截了當效率很高,他這會兒也異常開門見山:“你有話直說,本憲沒心思聽人兜圈子!”

    汪孚林上次已經也充分體會到了謝廷傑的耐心,此時就直言不諱地說:“學生根據一些蛛絲馬跡探知,玉娘並沒有瘋,故而冒險試探,終於把這層謊言戳破了。汪金寶之母玉娘,三年前被金寶的兄長汪秋賣給了嚴州府行商劉萬達,此人將玉娘養為外宅婦,並育有一子。就在月餘之前,大宗師歲考的消息剛剛傳出時,有人找到了劉萬達,要求他把金寶之母玉娘送回徽州,並且讓玉娘裝瘋。劉萬達遂以與玉娘所生之子作為要挾,令玉娘裝瘋與金寶相見,於是就有之前漁梁鎮碼頭上,正好被大宗師看見的那一幕。”



    這已經算是極度言簡意賅的陳述了。可這樣短短一番話裏的信息量卻相當可觀,別說謝廷傑嘴唇緊抿,就連段朝宗和葉鈞耀對視一眼,也露出了怒色。



    “學生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人。金寶還是個孩子,又和母親分別了這麽久,如果看到母親瘋了,立刻避而遠之,自然會被人說是對生母不孝。即便能夠接受這樣的母親,可人瘋成了都能咬人的狀況,總不可能立刻接回家裏去,少不得要找地方先安置,外人還是會說貪戀養父家富貴,對生母不孝。如果金寶把母親迎回了鬆明山的老家去住,那麽便是為了生母不顧養父恩德,是不孝。如果隻把人送回村去,自己卻隻顧著在城裏讀書,同樣也是不孝。”



    汪孚林一口氣幾個不孝說出來,見葉大縣尊偷偷對自己豎了個大拇指,他暗歎自己今天就不止是討公道來的,還是刷存在感來的,當下更加從容。

    “而挑在學生正在歲考的節骨眼上,鬧出這樣的事情,人家賭的,是學生也許會心亂,說不定還會失常,而人家付出的不過幾個錢而已,實在是劃算到了十分。隻可惜,學生還有個缺點,那就是死心眼。隻要認準的事情,別的東西都會選擇性先丟一邊,所以金寶他娘的事情,學生一直都沒管,還是歲考發榜後才去料理的。金寶,我在這裏問你一句,你怪我之前丟著你在醫館不聞不問嗎?”

    金寶沒有功名,此時此刻正攙扶著母親跪在汪孚林身後。乍然聽到這一句,他先是一愣,隨即趕緊搖了搖頭:“都是我惹出來的事情,怎麽能怪爹!”

    “很好。所以大宗師,段府尊,葉縣尊,這就是學生的輕重緩急。”汪孚林頓了一頓,繼而笑容可掬地說道,“有些人覺得金寶跟著學生是來享福,所以不顧母親就是不孝,問題是有件事恐怕不少人都忘了。學生是南明先生的族侄,現如今也確實是小小有點產業,可學生的父親總共還欠著南明先生和汪二老爺兄弟總共七千兩銀子,所以,富貴兩個字談不上,榮華兩個字,學生隻不過小小一個廩生,也一樣談不上!說到底,學生不過是草根而已。”

    草根這種形容詞,在如今這個年代,顯然絕對還沒有開發出汪孚林所指代的這個含義,但謝廷傑、段朝宗、葉鈞耀,三人卻全都不至於會錯意思,這會兒每個人的表情都異常微妙。尤其是葉大縣尊,臉上感慨萬千,可暗地裏卻險些沒笑得岔氣。

    汪孚林現如今被汪道昆委為鬆明山汪氏代理人,還敢說是草根!不過想當初小秀才和他合作時,一個鬥胥吏,一個擺脫糧長包袱,那時候說是草根倒還真沒錯。幸虧他知人善任,這一番合作到現在,簡直是天衣無縫,完美無缺!

    事實證明,汪孚林的歪理確實把謝廷傑給帶進去了,當然,這位提學大宗師不會忘了下頭跪著的最重要當事人。他仔仔細細詢問了一番玉娘,發現其雖有些斷斷續續,但說話條理還算清楚,絕對不可能是什麽瘋子,而且最重要的是,玉娘說到其被那個行商劉萬達給抱走的親生骨肉,那種傷心欲絕的淒涼,就連他也覺得感同身受。可細細一思量,他就突然瞪向了汪孚林,惱怒地一拍扶手。

    “等等,你這樣興師動眾跑來讓本憲給你主持公道,可你要告誰?”

    哦,大宗師您終於看出來了!

    汪孚林臉上一本正經,心裏卻在飛快計算著自己從府學外引起轟動,到剛剛自己和玉娘先後陳述所耽誤的時間。他並不太能確定是否會引來對號入座的人,可料想以某些人的尿性,一定會認為他淩厲的反擊是衝著自己來的。於是,他用眼神瞟了一下葉大縣尊,這位和他小半年來已經形成了極大默契的歙縣令立刻接上了謝廷傑的話茬,用痛心疾首的語氣開始了感慨。

    “孚林啊,本縣了解你的心情,可大宗師日理萬機,你怎麽能拿毫無線索的私事來這裏鬧騰呢?金寶和他的母親是很可憐,某些人也著實可惡,但是,這種要跑到嚴州府去查的事情,你讓大宗師和府尊如何為你做主呢?本縣也是有心無力……”

    葉大炮本來就很能說,這會兒侃侃而談,須臾就說開了。段朝宗也好,謝廷傑也好,上次在葉鈞耀跑來洗刷縣試作弊汙名的時候都已經領教過了,這次頓時全都大為後悔讓這廝開了個頭。而跪在最後頭,一段時間內都沒人理會的監生熊悍,卻是悄悄鬆了一口氣。

    似乎沒人注意到他的角色,也許還能趁亂躲過這一關……

    可就在這時候,那位原本還在滔滔不絕數落汪孚林的葉大縣尊突然矛頭一轉。

    “對了,金寶那件事發生的時候,說是大宗師當時也去了漁梁鎮,不知道怎麽會這麽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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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五章 程公子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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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愧是葉大炮!

    汪孚林對於這虛晃一槍,然後直搗黃龍的話術大讚一句,然後成功看到謝廷傑的目光倏然變得無比嚴厲,並且一下子越過他往後射去。如果可以用形容詞,那麽,此時此刻這位提學大宗師的眼神,應該和刀子的效果差不多,因為他倏忽間就聽到背後傳來了辯解聲。

    “大宗師,真不關學生的事,學生那時候隻是向您介紹了幾個地方,漁梁鎮是……”

    “漁梁鎮是本憲自己要去的是不是?你是對本憲介紹了好幾個地方,但在城外的,僅此一處。你想來猜到了本憲的心意,徽州府城和歙縣縣城之內,生員雲集,興許會有不少認識我的人,而漁梁鎮既然是在城南一裏外,想必不會有人認出我,也能聽到更多的消息。更何況,本憲在酒肆二樓看到金寶的時候,原本並沒有這麽快認出來,是你提醒了一句。你也隻不過就見了他一次,隔得又是這麽遠,你怎麽就斷定得那麽準?嗯?”

    身在高位者就是如此,一旦自己認準的事情,那麽就會一追到底,除非能夠有人橫空出世,用另一件事把他的目光轉移過去。奈何,監生熊悍顯然不≌,具備如此本領,在謝廷傑的怒瞪之下,他徒勞地想要躲藏那犀利的目光,慌亂之下正要開口把事情一股腦兒全都推出去,突然隻聽得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大宗師,段府尊,葉縣尊。歙縣竦川汪老先生求見。”

    熊悍本來已經打算吐露實情了。可聽得汪家人來了。他頓時為之狂喜,立刻閉緊嘴巴二話不說。

    但是,同樣為之狂喜的,還有汪孚林!他隻是借此賭一賭某種可能性,沒想到人真的來了。不管來的是汪尚寧還是汪尚宣,有他和葉鈞耀的珠聯璧合,今天非得竭盡全力,把人拖下水再說。葉鈞耀受夠了。他更是同樣受夠了!

    盡管汪尚寧不是副都禦史很多年,不是布政使巡撫很多年,可身為如今歙縣致仕回鄉閑住者中,昔日官階最高的人,在場三位官麵上的人物都總得給個麵子。尤其是當汪尚寧拄著拐杖進來,卻還弓著身子向他們一一躬身行禮的時候,不論是心中隻隱隱有些猜測的謝廷傑,還是早對這位歙縣頭號鄉宦心存忌憚和厭惡的徽州知府段朝宗,又或者是早就膩歪透了的歙縣令葉鈞耀,都少不得欠了欠身。

    強龍不壓地頭蛇!

    在府學門外提出求見的時候。汪尚寧能夠清清楚楚地察覺到,四周圍人群中那種種視線。和從前竦川汪氏的人現身人前時。收獲到的敬畏不同,這些視線當中竟然摻雜著猜忌和輕蔑,這是他苦苦經營名聲這麽多年來,最難以忍受的。所以,盡管汪尚宣和汪幼旻都請求隨他一塊進來麵見大宗師等人,他卻把他們全都丟在了府學門外,讓他們好好領受千目所視千夫所指的滋味,然後反省反省。

    盡管已經一大把年紀,複出的希望也仍舊渺茫,可他依稀想起了當初為封疆大吏時,一言可決千萬人生死的年代。他可是在多地任所入了名宦祠的,豈能畏懼汪孚林這一區區小輩?再說,他還有殺手鐧!



    所以,這會兒,他看也不看那個不斷偷眼瞥看自己的監生熊悍,也沒有留意把母親玉娘掩藏在身後的金寶,甚至瞧也不瞧汪孚林一眼。他拒絕了有人給自己搬來的椅子,咳嗽一聲後,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大宗師提督學校,府尊和縣尊乃是父母,老夫雖曾在朝廷,如今不過一介鄉民而已,不敢當座位。這一次大宗師不辭辛勞從南直隸到徽州府,合六縣調考於府學和縣學,本是一大盛事,卻不曾想坊間沸沸揚揚,竟有所謂考題泄露的傳聞。”



    汪尚寧突然重重一頓拐杖,那沉悶的聲音頓時回響在知新堂中:“我徽州人傑地靈,讀書蔚然成風,何嚐發生過這樣丟人現眼之事?依老夫看來,不過是三五小兒自以為是,有人乘虛而入,這才鬧出了事端。大宗師若是信以為真,一再追查不休,非但耗日持久,影響了其他各府的歲考,而且,朝中多有好事之輩,不幹實事,卻隻知道胡亂咬人,到了那時候就得不償失了。這隻是老夫的一點小小見識,還請大宗師三思。”

    剛才這知新堂中到底發生了什麽,汪尚寧一無所知,所以,在他看來,自己這一番讓謝廷傑息事寧人的勸解入情入理。葉鈞耀縱使是出於一己之私,慫恿謝廷傑大肆追查無限株連,段朝宗一時不察也被繞了進去,可隻要把這一層利害剖析清楚了,謝廷傑總該明白過來才是!



    然而下一刻,他的眼角餘光就瞥見汪孚林微微笑了笑。而這時候,葉大炮就接了他的話茬:“汪老先生說的,正是府尊和下官之前竭力勸大宗師的那層意思。奈何大宗師光明磊落,一身正氣,硬是要挖出害群之馬來,甚至為此不顧惜自身。大宗師,您看汪老先生也這麽說了,之前那犯事之親隨既然已經拖出去刑責,剛剛這監生熊悍既是可疑,發回國子監革掉功名,如此便算殺一儆百,如何?”

    汪尚寧這才意識到,自己因為得知汪孚林一家人跑來府學討公道,來得太過匆忙,完全是在不明敵方情況的時候一頭紮了進來。這個菜鳥縣令竟然沒有因為事涉汪孚林便煽風點火,火上澆油,而是力勸謝廷傑息事寧人!此時此刻,他麵上紋絲不動,心裏卻生出了幾分懊悔。那懊悔不僅在於自己的輕敵冒進,更是因為他在養病期間,沒有囑咐汪尚宣祖孫安分老實。

    熊悍沒想到汪尚寧隻起了個頭,葉鈞耀就把火全都燒到了自己身上,要求革掉他的功名。把他作為殺雞儆猴的那隻肥雞!發現謝廷傑那充滿惱意和殺機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剛剛聽到汪尚寧駕臨的那些僥幸全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不好過也不讓你好過的決意。

    “大宗師,學生冤枉!學生又不是徽州人,這歲考和學生並沒有任何關聯,本應當兢兢業業跟隨大宗師完成此次逐府歲考,可誰料到打前站安排時,竦川汪氏三老太爺竟是派人請了學生過去,又是威脅又是恐嚇,甚至談及和鬆明山汪孚林之間恩怨。囑咐學生幫忙,敗壞汪孚林聲名,令大宗師厭惡他父子。”說到這裏,他又詞鋒一轉道,“但泄露考題之事,純屬子虛烏有,學生縱使有一百個膽子,也絕不可能幹出這種事來!”

    拖了汪家下水就行,反正日後他又不在徽州府,不怕與其交惡。如此坦白,說不定還能保住功名。畢竟他不比謝廷傑身邊的親隨,他是監生,隻要能有餘地活動,保住的可能性很大。可販賣考題的事卻抵死都不能承認,否則那就沒法挽回了!

    汪尚寧雖說對熊悍這反口一咬甚是驚怒,可相比那所謂販賣考題的最糟糕結局,說是自己的弟弟和侄孫陷害汪孚林名聲,這已經算是可以接受的了。當下不等其他人有所反應,再次重重一頓拐杖,聲色俱厲。

    “若我竦川汪氏真有如此膽大妄為之輩,老夫絕不會放過!可是,據老夫所知,那街頭巷尾一度大肆散布的所謂考題,始作俑者卻出自歙縣班房,而且是一個豢養多年的頂凶。葉縣尊,老夫現在就有此人名姓籍貫和影子圖像,不知道你可否給大宗師,段府尊以及所有士子一個解釋?”

    糟糕,紙到底包不住火,還是小覷了汪尚寧的老辣!

    汪孚林千算萬算,竟是漏算了這一條,此刻不由得輕輕捏緊了拳頭,可他看向葉鈞耀的時候,他就隻見菜鳥葉縣尊微微一笑,分明是從容自若,神情泰然,哪有一絲一毫的緊張?他正詫異於葉大炮關鍵時刻比自己還鎮定,就聽到人開開腔了。

    “歙縣班房?汪老先生你確定嗎?如果那樣,本縣絕不姑息!可之前快班、皂班、壯班這三班班頭主動向本縣坦白,說是班房乃是多年陋規,雖不能立刻革除,但也要逐一甄別內中關押的人犯,所以,今天早堂的時候,三班就已經交上了班房所有關押人等的花名冊和指印,要不要本縣立時三刻命人取來,給大宗師、段府尊還有汪老先生過目?又或者段府尊出牌票提人,還是大家直接去歙縣班房一看究竟?”

    上一次舒推官信心滿滿從自己這裏弄了牌票,去歙縣班房大鬧一場,結果不止是灰頭土臉,而是氣暈了被人送回來的情景,段朝宗至今還記憶猶新。此時此刻,眼見葉大炮再次火力全開,卻是光明正大地提出邀約,他頓時淡定不能了。他可不想鬧出大宗師興師動眾跑到歙縣班房去視察這種無稽之談,當下就輕咳一聲道:“汪老先生,本府不得不問一句,你確定那個散布假考題招搖撞騙者真的在歙縣班房?”

    是故弄玄虛?還是人真的已經轉移了?不可能的,班房裏頭之前還有人給自己送信的……

    汪尚寧眼神閃爍,正打算就此賭一賭,可就在這節骨眼上,外頭赫然好一陣巨大的騷動,緊跟著就有人直接闖了進來。

    “大宗師,歙縣生員程乃軒揪著一個叫做劉萬達的人,在府學門外對圍觀百姓大叫大嚷,說是此人收了汪尚宣家的好處,逼其別宅婦玉娘裝瘋賣傻,還當眾展示了一張字據。他抱著一個孩子,說就是那個劉萬達用來要挾玉娘的。”

    此話一出,就隻聽原本在金寶的攙扶下,一直萎靡不振的玉娘突然驚呼了一聲,“是我的孩子”,緊跟著,也不知道這個骨瘦如柴的婦人哪來的勁道,竟是掙脫了金寶,連滾帶爬站起身,就這麽踉踉蹌蹌朝外頭衝了過去。

    這一刻,知新堂中從上到下,包括汪孚林本人,全都傻眼了。

    這是什麽情況?程乃軒動作怎麽這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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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六章 不是一個人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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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學門口,自從那個親隨被拖出來打板子,就開始觀眾雲集。汪孚林帶著金寶及其母過來時,觀眾人數更是陡增一倍。等到汪尚寧以及汪尚宣汪幼旻到了之後,那種看熱鬧的氣氛已經達到了頂點。可終究事情發生在裏頭而不是外頭,人們隻能議論紛紛,自行腦補,急得抓耳撓腮也沒用。於是,在這種節骨眼上,程乃軒不像其他人那樣老老實實求見,而是直接在徽州府學門口鬧開了,這簡直太符合圍觀群眾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情緒了!

    可觀眾興奮了,激動了,因為汪尚寧的話而不得不在外頭等的汪尚宣和汪幼旻祖孫就沒那麽好過了。因為今天坐的是滑竿,而不是涼轎,他們本來就不能隔絕那些窺探的視線,不能隔絕別人的議論,而在這輿論已經對他們非常不利的情況下,程乃軒還來這麽一出,簡直是往他們的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五十開外的劉萬達,此刻鼻青臉腫地被推到人前。之前他威逼利誘玉娘聽自己的話裝瘋賣傻,可自己卻在事後悄悄趕回了嚴州府,準備帶著妻兒以及玉娘那個兒子跑路。可誰知道剛回到家,還正在緊急收拾東西的當口,卻被得了程乃軒求≤≥,助,動作一等一迅速的謝管事派人給截了個正著。因為嚴州府乃是徽商入東南的必經之地,所以如程家這樣的豪商,在本地的影響力相當之巨大,他直接就被人給押送回了徽州城,連帶玉娘那個親生兒子也一塊送了來。



    挨了不止一頓臭揍的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著自己隻是豬油蒙了心。收了人錢財。這才逼玉娘裝瘋傷人,絕非有意。程乃軒則是眼看著四周高漲的情緒,上去喝止了劉萬達後,這才洋洋得意拿出了一張字據:“各位鄉親父老應該都認識我,我是歙縣城黃家塢程乃軒。我覺得好友汪孚林養子金寶的事情有蹊蹺,就立刻派人去嚴州府,所以才截住了這個劉萬達。而且,我派出去的人。從他身上搜出了一張字據。這個劉萬達也不知道打哪聽說了貴人都心狠手辣,所以當初做事的時候,硬是給玉娘辦了一張賣身契,打算事有不遂就好狡辯說,他收這筆錢是因為,他把金寶的母親賣了給人!”



    他猛地提高了聲音,大叫大喊道:“而這字據上頭另一方,正是竦川汪家三老太爺家的大總管!嘿,上次歙縣衙門前戶房司吏趙思成還聲稱,指使他的是汪家大老太爺的得力管事陳六甲。現在卻又多了另外一位大總管,這到底是竦川汪家盡出心狠手辣的仆從。還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逼母傷子,汙其瘋癲,這簡直是令人發指啊各位!這就是咱們歙縣曾經榮耀清高的竦川汪家?簡直是丟咱們歙縣,不,丟咱們徽州人的臉,而且還丟臉丟到嚴州府去了!”



    墨香是因為許老夫人的話,這才跟了程乃軒,雖說忠心耿耿,可他打心眼裏知道自家少爺實在是不怎麽可靠的一個人,上次離家出走逃婚,要是放在別家,他這個不盡職的書童非得被活活打死不可。可就是這麽一個毛躁衝動的少爺,現在卻和汪孚林有聲有色合夥做起了生意,甚至歲考竟能夠在一等吊榜尾,簡直算得上是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典型。這些還不算,今天少爺折騰的這一出,怎麽說都是為好友兩肋插刀,講義氣重情分,真好!



    於是,此時此刻親自抱著一歲孩子的小書童聽到程乃軒唾沫星子亂噴,聲音幾近於咆哮,忍不住握緊拳頭大讚了一聲:“少爺罵得好!”

    哇——

    可就在這時候,他手裏抱著的孩子突然放聲大哭,啼哭的聲音還分外響亮。從來沒哄過孩子的墨香手忙腳亂,又是哄又是唱,發現毫無效用後,他正要求救,偏偏這個時候,程乃軒還回過頭來往他用力一指,赫然是義憤填膺:“各位可聽到,這孩子正在哭!倘若不是我的人動作快,隻怕這孩子便要被那薄情寡義的爹帶走,以至於母子分離,終其一生都未必有相逢的一日!他這是哭蒼天有眼,哭人間有正道,哭母子終能團聚,不必跟一個喪心病狂的爹!”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這慷慨激昂的話,剛剛好這個時候,就隻見形銷骨立的玉娘提著裙子從府學門內跑出來,徑直衝到墨香跟前,從他手中搶過了孩子,隨即一下子抱緊在了手裏。最初孩子的哭聲依舊響亮,但隨著玉娘的輕哄,啼哭聲漸漸小了下來,四周離得近的人全都能夠清清楚楚得瞧見,這個起頭還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臉上淚痕猶在,可眼下正伸出手去抓這瘦弱婦人的頭發,甚至發出了咯吱咯吱的笑聲。

    “真的是母子重逢!”

    “這次程公子可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汪家人太缺德了,這種事怎麽能做,簡直是咱們徽州之恥!”

    “看,大宗師他們都出來了,讓汪家人給個交待!”

    汪孚林落後幾步,這會兒剛出徽州府學,還沒怎麽弄清楚外頭到底怎麽一回事,就隻聽到四周人群爆發出了一陣極其激烈的喧嘩,比之前他帶著玉娘和金寶母子過來的反應大多了。就在這時候,他發現了麵色鐵青的汪尚宣和汪幼旻祖孫,若不是周圍有隨從苦苦維持,四周圍過來的人就快把他們給吞沒了!看到這樣強烈的民憤,當他瞧見程乃軒回過頭來對自己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時,他簡直對這位程大公子的戰鬥力刮目相看。

    還有這次那種瞞著自己做下好大事情的執行力!

    看來,他扣在手裏的另一樣證據,汪幼旻以假考題做的那幾篇八股文,已經用不著給大宗師了,因為光是現在就夠勁爆了。

    “爺爺。怎麽辦?”汪幼旻隻覺得整個人胸口透不過氣來。就連聲音都有幾分顫抖。“這些家夥是早就準備好的,他們是汙蔑!”

    “汙蔑?哼……”汪尚宣已經看到長兄跟著謝廷傑等人出來了,更注意到了那個自己認為長兄隻是馬失前蹄方才栽在其手上的小秀才。可此時此刻,他自己真正身處風口浪尖,方才知道汪尚寧當初輸得一點都不冤。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斜睨了一旁麵色青白毫無主見的汪幼旻一眼,終於下定了決心。他就這麽突如其來伸出手,對著這個往日相當看重的長孫。重重一個巴掌甩了出去。

    啪——

    在那響亮的聲音之下,猝不及防的汪幼旻頓時倒地,腮幫子上腫得老高。完全不明白怎麽一回事的他就隻看見嫡親祖父的臉上厲色盡顯,竟突然提著拐杖對著他沒頭沒腦地抽打下來:“我打死你這沒出息的東西,我打死你這敗壞家風的東西!竦川汪氏能有今天,全都是你伯祖父辛辛苦苦一步一個腳印,這才走下來的,現在全都給你敗壞了!虧你從小讀的是聖賢書,竟然學出了這些歪門邪道,竟然做出了這樣令人發指的醜事!”

    在那不要命的抽打下。汪幼旻隻覺得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但更疼的卻是心裏。此時此刻。他再要不明白祖父這一番言行舉止是為了什麽,他就完全是豬腦子了。丟卒保車,壯士斷腕,對於大家族來說本來就從不鮮見,可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成了那個無關緊要的小卒,至於要說斷腕,他死了,汪尚宣還有別的孫子……他連當手腕的資格都沒有,他隻不過一個小小的增廣生,家裏同輩的堂兄弟總共有十個,他算什麽?

    當那重重的一下直接抽打在腦門上時,汪幼旻終於再也挺不住,就這麽頭一歪,昏死了過去。

    汪尚宣竟突然會如此狠心,說實話汪孚林真沒有想到。虎毒不食子,據他所知,汪幼旻純粹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家公子,相比汪家老太爺級別的這兩位狠人,年輕的汪幼旻做的,僅僅是買通隨從敗壞一下他的名聲而已,剩下的事情全都是汪尚宣指使人做的。可現如今事情敗露,當祖父的竟然就這樣下狠手對孫子,簡直可以用衣冠禽獸四個字來形容!

    他悄然走到了程乃軒麵前,從他手中接過那張字據,也來不及謝謝這位此次實在是太能折騰的程大公子,立刻回到了謝廷傑麵前。謝廷傑自己出身貧寒,卻天賦絕佳,也是多虧了鄉試主考官提拔,這才有現在的成就,所以他最喜愛的就是出身貧寒而又好學上進的孩子,所以那一次才會因為汪孚林隻洗脫了一項汙名,他就不為己甚再沒有追究。

    此時此刻,看著那上頭醒目的汪字,謝廷傑突然信手將賣身契交給了一旁的徽州知府段朝宗。

    “段府尊,你看看吧!”

    說完這句話,謝廷傑就大步走到了府學門口那少說也有五六百人的圍觀群眾麵前,甚至沒有費心往汪家祖孫身上多看一眼。

    “本憲提督學校,審理案子並不在權限之內,因而將此案移交段府尊處置。然而,為懲惡揚善,以正風氣,即日起,革除歙縣生員汪幼旻之生員功名。讀聖賢書者卻隻知道玩弄歪門邪道,逼母裝瘋害子,簡直辱沒了讀書人三個字!至於竦川汪氏,好自為之!”

    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方才露出了一絲笑容。

    壯士斷腕,棄卒保車?也不看看謝廷傑是怎樣嫉惡如仇的性子,否則這次怎會鬧這麽大,光是這一句好自為之,竦川汪氏多年令名,就此毀於一旦!

    他得感激方先生,但更得感激提學大宗師,人家解了他兩回困厄了!

    而汪尚寧這一次也硬生生挺住了。剛剛才剛把長孫打得人事不知的汪尚宣正淒惶地看著他,仿佛等待他一語挽回乾坤,可他卻隻能回以冷淡漠然的目光。哀莫大於心死,弟弟不成器他早就知道了,可這種事到臨頭卻全都推到小一輩身上的冷心冷肺,他若早知道,又怎會安排其長留徽州府城?

    到頭來,是他錯了第一步,放不下名利二字,這才以至於一錯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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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七章 送大宗師的破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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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時十一人,走時九人,少了的這兩個人,便是在這次徽州歲考中,南直隸督學禦史謝廷傑殺了給猴子看的兩隻雞。也正因為如此,隨從的懈怠風氣一掃而空,唯一剩下的那個光杆監生戰戰兢兢。隻因為謝廷傑吩咐臨走之際不必大操大辦,更不用驚動州縣,誰都不敢往外頭再送半條消息,生怕回頭自己就成為再次被殺一儆百的那個倒黴鬼。

    於是,當這天一大早,收拾好行裝的謝廷傑突然上車起行時,徽州府學上下全都措手不及,等去稟報徽州知府段朝宗和歙縣令葉鈞耀的時候,提學大宗師已經徑直去往府城鎮安門了。州縣主司都來不及,有心送一送大宗師的生員就更加趕不上。於是,出了鎮安門,謝廷傑眼見鄉民排隊入城,想到自己這徽州歲考之行,竟有些感慨萬千。

    “大宗師,後頭有人追上來攔車!”

    聽到還有人攔車,謝廷傑登時麵色一沉。今天自己這一走都已經極其迅捷和保密了,怎還會有人提早得知消息?他正要吩咐車夫不用管,隻往前走就行了,卻不想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大宗師,學生知道冒昧,今天特意帶金寶來不為別的,隻為←,送上一程,道一聲謝!”

    這聲音實在是太熟悉了,謝廷傑也不知道是氣惱還是無奈,喝令停車之後,便探出頭去,果見汪孚林和金寶兩人一馬追來,別無其他隨從。汪孚林的騎術顯然尚可,而他前頭那小家夥卻仿佛是第一次。這會兒緊緊抓住韁繩。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竟是緊張極了。他盯著這一對父子瞧了好一會兒,這才板著臉問道:“你怎麽知道本縣這時候起行?”



    “回稟大宗師,學生和金寶昨晚就搬到府學對麵的一座客棧,大清早寅正過後就起來喂好了馬,準備大宗師一起行就追。這還是城內不許馳馬,否則早就追上了。”



    謝廷傑登時不知道說什麽是好,最後隻得硬梆梆地說道:“若隻為送行道謝,既然已經見到本憲。那就可以回去了!”

    汪孚林笑了笑,這才拍了拍金寶。這時候,金寶努力定了定神,張口說道:“多謝大宗師為我娘討回公道。等這樁案子完了之後,我打算把她和我那個弟弟,安置在鬆明山老家,同鄉村人都會照顧她的。我會好好讀書,日後盡我所能照拂他們!”



    見謝廷傑沒說話,汪孚林方才繼續說道:“學生不敢耽誤大宗師行程,這就準備回程。隻是臨別之前。對於大宗師當初歲考出的那道四書題,恕學生離經叛道。其實學生之前想寫的,是另外一個破題。題為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破題一句,名不稱君子之道,聖人之所憂也!”

    謝廷傑頓時眼神一縮,竟忘了自己緊趕著要走是為了避免有人追來相送,立刻說道:“我記得你之前歲考時,用的破題是,無後世之名,聖人之所憂也。”

    “聖人雖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但聖人還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更有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的感慨。既然君子隻要求自己,而小人卻總要求他人,可君子將死之際卻關心身後名,這豈不是自相矛盾?然則論語集注是這麽寫的,歲考大事,學生當然也不好離經叛道。可此刻為大宗師送行,我卻想要解釋清楚,聖人所慮,無非是終其一生,卻名不稱君子之道,而絕非顧慮身後之名。”

    作為王學泰州學派的中堅,謝廷傑雖覺得汪孚林這番話和朝廷公認的朱子注解大相徑庭,但此刻卻打心眼裏感到這才是對的。而這種不求身前身後名,隻求行得正坐得直,正符合他為人處事的宗旨。因此,他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略過其人,看向了他背後的金寶。

    “明年童子試過後,本憲看你是否能夠題名!”撂下這話,他才對汪孚林意味深長地說道,“倘若你之前歲考時,四書題敢用這樣的破題,本憲也不會硬是把你的名次摁在一等倒數第二。”

    “繼續起行!”

    放下車簾的時候,謝廷傑隱約看見,汪孚林先下馬,繼而又扶著金寶下馬,躬身長揖相送。想到自己這歲考第一站的種種波折,他忍不住搖了搖頭,第一次覺得自己之前堅持要深究到底不知是錯是對。昨天事情過後,他就已經體悟到,這件事背後固然是汪孚林父子被人陷害,可那是涉及到歙縣話語權的角力,他實在不該貿貿然涉足進去。可相比汪尚宣大難當頭對至親的棄若敝屣,不論如何,汪小秀才終究要顯得可愛一些。

    尤其是今天這送行時送上的另一個破題。

    汪孚林真心誠意地維持著作揖的架勢足足許久,這才直起腰來,拍了拍旁邊的金寶,又把馬牽了過來。等到扶著金寶上了馬,他自己也跨坐上去,抖了抖韁繩調轉馬頭往鎮安門方向回去,沒走兩步,他就聽到前頭金寶問道:“爹,如果以後我也能夠當官,我要當提學大宗師那樣的好官。”

    麵對這麽一句宣言,汪孚林登時愣住了。平心而論,謝廷傑這樣的官太過於剛硬了,仕途不會太順利,可這樣的人品實在值得欽佩。於是,他也不打算給金寶泄氣,笑著說道,“那我等著你進士及第,督學一省的那一天!”

    金寶登時瞠目結舌。他隻是說有機會當官的話,要當個謝廷傑這樣的好官而已,怎麽就變成他也有督學一省的雄心壯誌了?

    回程的時候,汪孚林走的是縣城新安門,這就省得和府城有可能追出來送大宗師的人迎麵撞上。然而,一進新安門還沒走多久,他就碰到了騎馬過來的快班正役許傑和幾個差役。看到是他。這位最早在鬆明山就和他打過交道的老快手立刻策馬迎上前來問道:“小官人。見到你正好!聽說大宗師啟程了,我們這會兒一塊去追,還來得及送行。”

    “我和金寶剛送了大宗師回來。”見許傑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汪孚林就一本正經地說道,“許哥還是不要白跑一趟了,大宗師這會兒讓人快馬加鞭,你說不定得追上二十裏,到時候興師動眾反而不好。葉縣尊那裏。自有我替你去說。”

    “這……”

    許傑猶豫再三,最後決定還是聽汪孚林的——反正他覺得就算葉縣尊,最終也可能會聽汪孚林的。隻不過,他實在是好奇汪孚林怎麽能夠消息這麽靈通,知道大宗師什麽時候走,少不得小心翼翼試探了一句,結果得到的回答卻是,汪孚林昨晚就在府學對麵找了家客棧,今天不到寅正就爬起來了,準備好坐騎。隨時準備去追那位打算偷跑的大宗師。麵對這位如此先見之明,他還能說什麽?

    縣衙中。當葉鈞耀聽到汪孚林和許傑一塊回報了謝廷傑怎麽走的,得知汪孚林為了送行這麽個折騰法,他也有些無語。但想想這回真是多虧了提學大宗師是正人君子的光,他又覺得汪孚林如此誠意十足,那也是應該的。可當他問到汪孚林準備了什麽程儀,又或者什麽臨別贈詩時,他卻再次受到了驚嚇。

    “什麽?空手去的?而且連一首臨別敬贈的詩賦也沒有?你還給我做了個離經叛道的破題……老天爺,孚林啊孚林,你怎麽就這麽不省心呢?”

    葉大炮扶額而立,頭痛十分,正打算耳提麵命幾句時,汪孚林卻搶在了前頭:“縣尊,之前歙縣班房的事,不知道是……”

    “你還說!”葉縣尊這才忘了汪孚林空手送行的事,有些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一屁股坐下了,“班房裏從前豢養的頂凶,一共三人,我讓他們全都處理掉,聽說嚴州府那邊正在滿城抓賊,胡捕頭親自送人過去了,也就是充軍的罪名,不至於冤殺人。這年頭的充軍,誰都知道怎麽回事,晃一圈人就回來了。這樣三班不至於哭訴我擋了他們財路,我也不至於擔心他們成天鑽空子鬧出什麽事來。幸好這麽整頓一下,否則你讓人散布假考題的事萬一被人拆穿,汪尚寧豈不是就有理了?”

    葉縣尊真心能耐啊,最近功力見漲了!

    收獲了汪孚林敬佩的目光,葉鈞耀頓時有些飄飄然:“所以說,你做事要仔細一點,幸好這次有本縣給你托底,程乃軒又直接從嚴州府入手,幫了一個大忙……嗯,歲考既然已經結束了,你也應該清閑了下來,接下來秋糧征收在即……”

    汪孚林聽懂了葉鈞耀的抓差意思,苦笑一聲正要答話,外間突然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咳嗽,緊跟著,書房大門就被人推開,卻是蘇夫人款款地端著一個茶盤進來。眼見葉大炮慌忙起身相迎,汪孚林覺得自己杵在這裏有些多餘,正要悄然退下,卻不想蘇夫人開口說道:“老爺也不要差人太過,汪小相公好容易才有幾天空閑,讓他休息休息也不遲。”

    見葉大炮頓時蔫了,汪孚林不禁對善解人意的蘇夫人大為感激。這還差不多,他好容易才平安度過今年歲考,又把竦川汪氏徹底打壓了下去,該過幾天太平安閑日子了。等到略坐一會兒,他告辭離去的時候,蘇夫人卻也在同時出了書房。

    “班房頂凶的事情,畢竟傷陰騭,你不方便指使三班,老爺是一縣之主,能避免就避免。”說到這裏,蘇夫人方才意味深長地笑道,“若不是小北盯梢得好,也不至於露出班房玄機,你以後做事,還得再小心些。”

    汪孚林頓時又好氣又好笑。敢情不是葉大炮長進了,是背後有賢內助指點,而賢內助的背後還有雙盯梢的眼睛!

    那丫頭真夠賊的,他隻不過就是拒絕了她一次,她竟然直接盯他的人,估摸之前不知道是蕭枕月還是趙五爺讓她給盯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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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八章 答謝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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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朝宗這個徽州知府已經當了好些年,雖說謝廷傑臨走時丟了個燙手山芋給他,可既然已經把最得罪人的事,也就是革了汪幼旻的生員功名給做了,他接下來做的事就簡單多了。把事情一股腦兒往汪家那個大總管身上一推,然後又把劉萬達判了徒刑,至於竦川汪氏,他連一根指頭都沒去動過。盡管看似為這曾經的歙縣名門保留了麵子,可誰都知道,這次汪家貨真價實是元氣大傷,裏子都沒了,還哪裏來的麵子?

    就連汪尚宣在府學門口將自家長孫直接打得昏死過去,也被無數人背後鄙薄。虎毒尚且不食子,汪尚宣身為祖父,事到臨頭卻把事情全都往孫子頭上一推,要臉不要臉?簡直是衣冠禽獸,太沒擔待了!相形之下,看看人家汪小官人,到底是鬆明山汪氏出來的,少年意氣,重情重義!

    平安度過了歲考,又解決了一個心腹大患,送走謝大宗師之後,汪孚林和程乃軒這次就不怕招搖了,包下一整座酒樓,請方先生和柯先生坐了上席,連帶撒出大把帖子邀請各大親朋故舊,就連葉縣尊也請了,熱熱鬧鬧開了一場慶功宴。就連這天正好進城賣糖葫蘆的鬆伯,都被汪孚∽,林硬拉了過來。

    開宴敬酒的時候,汪孚林站起身一手拿壺,一手拿杯,先是頷首一笑,繼而就開始說話。

    “今天與其說是慶功宴,不如說是謝師宴,又或者。答謝宴。我要感謝的。是方先生和柯先生多日以來的悉心教導指點。但除此之外,還有葉縣尊等等諸位在座,又或者今日沒能到場的各位長輩以及親朋好友!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家父家母遠行在外,我這幾個月連番遭事,倘若沒有這麽多人伸出援手。鼎力襄助,哪有今天的揚眉吐氣?所以,我在此先幹為敬!”

    汪孚林率先一飲而盡亮了杯底,見旁邊幾桌的吏役們爆發出一陣起哄的叫好聲,他就又斟了一杯,這才笑著說道:“這第二杯,敬的是不在這兒的大宗師。若非大宗師明察秋毫,一身正氣,又豈會有此次歲考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正因為天底下有大宗師這等一往無前的正人君子。讀書人方才能夠安安心心往前,不用擔心那些詭譎伎倆!這一杯遙敬大宗師。我再幹為敬!”



    這一次,見汪孚林一口氣喝幹,人們在叫好的同時,就有人想起府學前汪孚林歲考卷子中,那篇策問中的篇尾語,問了出來,卻不想汪孚林靦腆地笑了笑,把當初對謝廷傑的那番鬼話重新複述了一遍。雖說宋朝距離現在挺近的,可因為蒙古人入主中原,中間散落的東西也不知道多少,他當然不怕被人揪出來。不但如此,他還猶如預防針似的和眾人打了個招呼。



    “我這個人別的不行,雜書看得多,故而嘴裏突然冒出來一兩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好句子,有時候自己也未必記得出處,大家日後就習慣成自然吧。當然,千萬別來找我會文做詩,這個我真不行。”

    想到當初狀元樓上汪孚林把人噎得下不來台的景象,四周眾人頓時哄堂大笑,但沒有誰會真的就認為汪孚林不會做詩。接下來,汪孚林拉著程乃軒逐席敬酒,葉縣尊吳老員外這些大人物不說,就連劉會和吳司吏趙五爺蕭枕月也都各自敬了一杯,讓眾人受寵若驚又喜上眉梢。末了,汪孚林來到鬆伯身前,親自給老人家斟滿之後,自己就把小酒杯拿過去在對方酒杯旁邊碰了碰,笑著說道:“鬆伯,你可是我遇到的第一個貴人,多謝了!”

    “林哥兒……”

    鬆伯眼見汪孚林已經喝幹了,自己趕緊舉杯喝完,這才輕輕籲了一口氣說:“鬆明山村有你這樣的好後生,南明先生後繼有人!”

    這麽露骨的誇讚,汪孚林頓時大汗。汪道昆文壇耆老,抗倭名臣,如今又是一方封疆大吏,他這區區一個小秀才可沒那麽大的野心!可不止是鬆伯,當他回到主桌的時候,眼見程乃軒還被人纏住在灌酒,他就隻聽柯先生笑吟吟地說:“孚林,今天這大好的日子,你歲考入一等,大後年科考拿到鄉試的資格,易如反掌,也該是時候起個表字了。”

    汪孚林對表字倒是沒什麽太大感覺,這會兒不禁撓了撓頭道:“這個……不急吧?”

    這時候,就連葉鈞耀也一本正經地插言道:“不早了,你父母不在,你不但撐起了一家之主的職責,還在歙縣和徽州府做到了很多大事。雖尚未及冠,卻已經少年老成,此時不起表字,那就說不過去了。今天既是高朋滿座,大家一塊集思廣益,給孚林想一個好的,如何?”

    一時間,四座全都是叫好聲。目瞪口呆的汪孚林隻能看到那些有資格參與其中的人興致勃勃商量著,討論著,爭執著,他這個當事人的意願完全都被忽視了。而程乃軒被人灌了個半死回來,在他身邊一坐之後,便低聲說道:“起什麽表字,我覺得雙木二字朗朗上口,簡單明了,挺好的……”



    他的聲音雖說很輕,可他旁邊的方先生何等敏銳的耳朵,當即正色叱道:“乳名便是乳名,父母為愛而呼之,怎可和隱含殷切希望的表字混為一談?”

    “話不是這麽說,我倒覺得雙木二字挺好的。”摩挲著下巴,開始和方先生抬杠的,恰是柯先生。

    接下來的時間一下子變成了這兩位引經據典辯難的時間,其他人無論是葉鈞耀這個兩榜進士,還是吳老員外這個讀書不少的鄉中耆老,又或者汪孚林和程乃軒這兩個菜鳥讀書人,全都隻能目瞪口呆地看著柯先生和方先生從命名起源到四書五經,再到各種雜七雜八聽過沒聽過的書。爭了個昏天暗地。日月無光。偏偏這兩位還一邊爭一邊吃。完全違反了食不言的規矩,可偏偏還顯得特別自然。

    至於汪孚林,他在吃驚過後,倒是很高興眾人不糾結於自己的表字問題,和程乃軒大快朵頤的同時欣賞這場難得一見的辯論,心情輕鬆極了。

    閑來無事喝喝酒吃吃飯看熱鬧的感覺,真是不要太好!

    到最後,他的表字依舊難產。

    鬥山街許家老宅。這時候方老夫人和許老太爺對看著小幾上的那份請柬,同時歎了一口氣。許二老爺因為憋著一口氣,就是不同意再和汪孚林有任何瓜葛,更拿出了汪家那大筆欠債說事。至於許三老爺,因為許大老爺獨自掌握兩淮鹽業生意的事,還正和暗地裏鬧別扭,就更不用提湊這麽個熱鬧了。於是許家唯一去出席的,是汪孚林的大姐夫許臻,和他們的關係其實已經很不近了,但許老太爺和方老夫人讓人捎帶了一份厚重的謝禮。

    “老大是有眼光的。人卻在揚州,而小薇又不是他的女兒。是老三的女兒。”許老太爺搖了搖頭,最終把請柬拿在手中,若有所思地說道,“我畢竟從來沒見過他,今天不好去湊這場熱鬧,明天吧,我親自去見一見他。小薇這事情,我親自去謝一聲,總不能裝成不知道。至於其他的,一切隨緣。小薇你親自去說一說,她教訓也吃夠了,不用禁足了。咱們家的這些孫女,就數她天真爛漫,鮮活可愛,以後嫁人是嫁人,現在不妨活得恣意一些。”



    “好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方老夫人頓時笑了,隨即站起身,“隻不過,你就不怕這麽一大把年紀去造訪汪小官人,被人家笑話?”

    “我現在純粹老閑人一個,又不是上門說媒,隻要人真的有趣,當成小友也行,怕誰說閑話?許老太公當年若不是資助了許翰林,縱使真的年歲過百,哪裏就真那麽容易得了朝廷旌表?看人的事,我雖說未必有許老太公那麽精準,可也有點眼力的。”許老太爺自賣自誇了兩句,見老妻沒好氣地瞪他,他卻仍是洋洋得意,“總比汪尚寧一輩子風雲,到老卻栽了個大跟頭強!”

    “到底我不如你。你把老大帶在身邊耳濡目染,如今他能夠獨當一麵,可家裏老二老三卻不免……”方老夫人本待怨自己沒把另兩個兒子看好,突然就隻覺得有一隻手按在了肩膀上。

    “別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攬。多少人家看似和和美美,一碰到這錢的問題,立刻就鬧家務事,越是大富大貴越是如此,咱們家裏這點小齟齬,沒什麽大不了的。鹽業這種事,容不得一家人有兩個三個聲音。這些年我一直都把精力放在外麵,如今回到家鄉,也想為家鄉父老做些事情。”

    聽到老伴竟是說這話,方老夫人頓時笑了,掰著手指頭說:“修路,造橋,讚助書院,資助學子……你做的好事縱使比不過許老太公,可也差不了太多。怎麽,現如今又想要做什麽善事?”

    許老太爺捋了捋胡子,麵上再也沒了分毫戲謔之色:“當初何東序兵圍西園和北苑的往事,你可還記得?”

    方老夫人頓時怔住了。她輕輕吸了一口氣,搖頭苦笑道:“怎麽不記得?那時候,整個徽州一府六縣幾乎沸騰,也正因為民怨,何東序後來背了個酷虐的名聲,被人彈劾,又是調職,又是降官,也不知道多少人拍手稱快。可此事雖說過去多年,你真的認為可以……”

    “現在朝中格局不比從前,也許可以想一想辦法。這件事我出麵探探風聲,你先不要管!”

    老夫老妻說了好一會兒話,沒過多久,方老夫人就親自去看了許薇。得知自己不用禁足了,一個多月下來瘦了好幾斤的許家九小姐仰起頭不可置信地瞪著祖母,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問道:“祖母,真的……真的不要緊嗎?”

    “傻丫頭,之前本來就隻是嚇嚇你,讓你從今往後知道什麽是規矩方圓!”嘴裏這麽說,方老夫人想到親自捎信去給許榕,那位靦腆的大小姐在信上一個勁說都是自己的錯,她不禁笑著捏了捏孫女的臉頰,“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可別瞎胡鬧!你臻大嫂子提過你好幾次了,去逛逛吧!”

    直到這時候,許薇方才一下子蹦了起來,緊緊抱住了老祖母,竟是喜極而泣。而方老夫人擁著寶貝孫女,心思卻已經飛到了老伴說的話身上。

    光憑鬥山街許家之力,當然不夠,老伴不是把主意打到汪孚林身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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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九章 許老太爺的小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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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富貴閑人來形容汪孚林如今的日子,有點不太確切,但去掉富貴就貼切了,他現如今確實是閑人一個。謝廷傑走了,答謝宴辦過了,雖說柯先生和方先生輪流給葉小胖金寶秋楓上課的時候,他也會過去湊個熱鬧,努力提高一下水平,可畢竟不用回到當初那強化特訓的黑暗歲月了。

    林木軒那裏偶爾走走,義店那兒視察一下,他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陪一下兩個之前沒顧得上的妹妹,雖說遠的地方跑起來不太方便,汪二娘和汪小妹對於名勝古跡也並不是興趣太大,可近的一天可以往返的地方,那當然是說去就去毫不含糊。而因為蘇夫人的請求,他也就爽快地把葉明月和葉小胖姐弟,連帶金寶秋楓一塊帶上,就連兩位西席先生也跟著走了一圈。可小北卻不知道是賭氣還是什麽緣由,沒有跟去。

    甚至連府城和縣城周邊不算太遠的幾大有名書院,他們都去參觀過。畢竟柯先生和方先生名頭好使,他們又不打擾人家上課,那些書院難道還能鐵將軍把門,將善意參觀的人往外趕?

    許老太爺說是明天,但等他真正登門造訪時,已經是汪孚林這放風似的美好日子〖,過了十天之後的事情了。

    驟然聽到是鬥山街許家那位傳奇的許老太爺來訪,汪孚林簡直以為人家是在開玩笑。要知道,那位按照輩分比他長兩輩,自己的父親就算在,恐怕也得在人前執晚輩禮。所以方老夫人之前見他。都是直接邀約了他上家裏去。如今許老太爺竟是不顧尊卑親自過來拜訪,到底為了什麽事?

    心裏直打鼓的他趕緊迎出了門去,當看到麵前赫然是一個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鑠的老者,後頭隻有兩個轎夫並一乘小轎,再多一個隨從都沒有的時候,他不禁瞪大了眼睛,旋即慌忙上去行禮拜見。可他才剛剛彎腰,就隻覺得一隻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這可是人來人往的縣後街。我自從回來,就閉門謝客很少見人,今天隻當是來會一位小友,汪小官人難不成是打算告訴別人,我跑你家來了,可以上這裏堵門?”



    聽到這話,汪孚林隻覺得這位老太爺很有意思,和那些倚老賣老之輩不同,當下不再拘禮,連忙讓了人進來。等到許老太公進了前院。饒有興致地看著天井和二樓,硬是要登樓瞧瞧。他隻好陪著這位上了二樓,誰知道對方突然就在那美人靠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這房子不錯,精致而五髒俱全。對了,這兩邊是不是縣尊家兩位西席的屋子?”

    見許老太爺問得直言不諱,汪孚林也就沒有虛詞矯飾,點了點頭。因為是初見,他雖說對這位老人第一印象不錯,方老夫人又幫過他,可總歸要小心翼翼一點。可一來一回幾句話之後,他就看到許老太爺對他擺了擺手。

    “我行走商場多年,打過交道的人不知凡幾,如今回鄉,更喜歡輕鬆一些說話。你也不用猜測我的來意,領我參觀完你家中屋舍,我便告訴你。”



    想想許老太爺沒道理拿自己一個小秀才尋開心,汪孚林幹脆利落地答應了。這位老人是大姐汪元莞的婆家本家長輩,等過了穿堂到了後院,他少不得叫了汪二娘和汪小妹出來拜見,結果,許老太爺竟是笑眯眯地拿出了早就預備好的小荷包,一人給了一個後,不等兩個小丫頭辭謝,他就東張西望道:“看來你那養子還在縣尊那裏讀書,早知道我就該下午來的。這下可好,見麵禮送不出去了。”

    “謝謝老太爺。您要是留下吃午飯,金寶侄兒他們都會過來!”汪小妹拿著荷包先謝了一聲,竟是自說自話笑眯眯地留許老太爺吃午飯,隨即又補充了一句,“可那時候葉家胖哥哥,還有秋楓也會一塊來,一份見麵禮就不夠了。”

    天哪!

    汪二娘頓時臉紅得簡直能出血,一把將汪小妹往自己身上一拉,這才赧顏地說道:“老太爺,小妹不會說話,您千萬別……”

    “她這是拿我當自己人,快人快語,有什麽不好,我家小薇也是這樣的性子。”許老太爺眉眼彎彎,走過去在汪小妹頭上摸了摸,他這才幹咳了一聲道,“我這人出門在外興許會丟三落四忘這個忘那個,但見麵禮那肯定是準備多多。”

    他一邊說一邊轉過身,竟是動作迅捷地不由分說往汪孚林手裏塞了一個小荷包,這才捋著胡須說:“好了,參觀過你這屋舍了,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汪小官人,找個好地方,咱們爺倆聊聊如何?”

    汪孚林瞥了一眼兩個眼睛亂動的妹妹,本能地打消了在明廳又或者穿堂說話的主意——如果是那樣兩麵有門的地方,他怎麽都防不了那兩個偷聽的小丫頭,偏偏今天他很擔心的一件事,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給她們聽到的——於是,他就看向了自己一直騰出來的後院堂屋,直接虛手相請道:“老太爺,那就到堂屋說話吧。連翹,阿衡,送茶之後你們給我在門外守著。”

    連翹是之前程老爺送的那個丫頭,汪二娘和汪小妹如今和她極其要好,而阿衡則是謝管事後買的一個丫頭,人不算很漂亮,卻老實肯聽話,最重要的是不會胡思亂想,所以汪孚林用得很滿意。這樣兩尊門神之中,汪家姐妹隻能說動其中之一,故而也隻能懊喪地放下偷聽計劃。

    堂屋中,呷了一口來自祁門的茶葉衝泡出來的茶,許老太爺眯起眼睛品了品,隨即就看向汪孚林說:“我今天來,一是謝謝你。小薇戴著鬼麵具幫她堂姐去相親,結果差點鬧出大紕漏的那件事,既然揭過去。那就算過去了。你答應保密。她也好。我和家裏老婆子也好,都很感謝你。我家裏老婆子是想過要你當孫女婿,但似乎小薇他爹不太樂意,我嘛,就一個意思。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一大把年紀隻想當個閑人,不打算摻和小一輩的事情。”

    許老太爺如此爽快,汪孚林反而覺得心中大石頭落地。可這話他怎麽答都似乎不太好。表示遺憾。他又沒熱切盼望過;可表示不在乎,人家說不定還認為他擺架子。於是,他就幹脆直截了當地說:“我和許二老爺是沒什麽緣分,話不投機半句多。相比之下,和老太爺您說話就輕鬆多了。”

    “這句形容用得好,話不投機半句多。翁婿要是兩看不相宜,就沒必要勉強,否則日後興許還會鬧出對頭來。”

    許老太爺仿佛絲毫不在意地評價著自己的次子,笑著端詳了汪孚林一會兒,他就又問道:“你那林木軒。不過小打小鬧,圖個新奇。可義店呢?秋糧現在正是大批量上市的時候,就算你用發行米券收攏資金,又有預備倉那巨大的倉庫空間來儲備糧食,可囤積到明年開春再賣,到時候要付出去的利息可是不少,更何況這是賭收成。我想你之前這麽會折騰,這次總不至於就規規矩矩本地收本地賣吧?”

    麵對一個商場老手,汪孚林也沒什麽關子好賣的,很謙遜地說道:“杭州那邊今年歉收。”

    這區區幾個字,聽得許老太爺會心一笑。接下來,一老一少再也不提正事,一個說揚州風情,一個說鄉居風光,等到午飯時金寶等人回來,許老太爺一如之前的許諾,每個人一份大大的見麵禮發下去,正好蹭了個紅包的葉小胖自然樂不可支。再加上他風趣幽默,不像程老爺這種氣運加身的人生贏家那樣威嚴天成,就連平時對人相當挑剔的柯先生和方先生,也對這位老者有幾分別樣的客氣。於是乎,許老太爺的汪家之行,竟是一直持續到將近黃昏。

    而臨走出門上轎時,許老太爺突然停了一停,隨即開口說道:“竦川汪氏此次名聲大跌,對你有利,但也不利。畢竟,因為夏稅絲絹之事,歙縣之前一縣扛五縣,要是你不能想出一點招來,隻怕回頭被五縣鄉宦打個措手不及的時候,別人反而又會想到那位汪老太爺。義店雖說很好,但畢竟一件事物不能一直新鮮下去。恕老夫交淺言深,若要真正奠定鬆明山汪氏作為歙縣乃至於徽州第一汪的名聲,不能僅僅是小打小鬧。”

    汪孚林最近清閑日子過了一陣子,卻還沒到靜極思動的時候,所以,他隻是順著許老太爺的話頭隨口問道:“那老太爺有什麽建議?”

    “府城西邊的西園去過沒有?”

    見汪孚林搖了搖頭,許老太爺便意味深長地說道:“西園之外,便是縣城北鬥街的北苑,這一西一北,曾經全都是風雲際會之地,你正好有閑,不去走走看看,實在是可惜了。”

    “既然老太爺這麽說,我回頭去好好瞻仰瞻仰。”

    汪孚林對於西園北苑這兩地沒有太深的印象,當下決定回頭就去翻徽州府誌。奈何翻了個遍,卻隻有古跡、寺觀、古墓,唯獨沒有名園這一項,想來也是這部徽州府誌的編纂者,知道那些雅致秀麗的名園列在上頭,可能會引來別人的覬覦甚至攻擊。於是思來想去,他頓時記起上回太平興國寺那地方,還是葉明月給自己介紹的,於是他也沒注意時間,放下書就直奔葉縣尊官廨。

    這會兒恰是葉家晚飯時分,他這一來,蘇夫人立刻笑說讓人添一雙筷子。汪孚林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孟浪,趕緊說家裏人正等著自己吃飯,他隻問一個問題,立馬就走。然而,他隻說許老太爺介紹自己去遊西園,身後就傳來了砰地一聲。他莫名其妙回頭一看,卻發現小北竟是撞在了一個高幾上,若非上頭沒放什麽東西,那砰地一聲之後一定會接上咣當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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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零章 西園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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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毛躁躁的,像什麽樣子!”

    蘇夫人和葉明月全都往小北的方向看了過去,但先開口訓斥的,卻是葉鈞耀。他斥責了一句之後,見葉小胖已經狗腿地跑上去,低聲問小北撞著哪兒了,他方才故作淡定地對汪孚林說:“孚林,你也不是外人,你之前忙於歲考,我也沒來得及對你說。小北呢,是我夫人當女兒一般看待的,明月也喜歡她,所以我也就當多個女兒。要是她從前有什麽得罪你的地方,你看在本縣的麵子上,不要和她計較。”

    以葉大炮的身份,即便往日也從來不拿他當外人,可突然就爆出這麽一個天大的消息,汪孚林自然覺得又震驚又奇怪。等發現葉鈞耀頻頻偷窺蘇夫人,他頓時意識到,這事兒肯定和這位夫人脫不了幹係。可是,他卻發現,蘇夫人竟是微微一皺眉頭,顯見葉鈞耀的這個說法,仿佛她有些意見!就在他因此而心裏犯嘀咕的時候,葉明月已經開口回答了他的問題。



    “出府城潮水門,過太平橋,太白樓,再往北行三四裏,於練水之畔,有園曰西園,其最盛之時,高朋滿座,賓客萬千,一時號稱徽州最盛。”說到這裏,葉明月方∫▼,才有些遺憾地說,“是我從坊間買來的一本閑書上,找到了這些記載,其實我也沒去過。”話歸如此,可如果那書上沒寫錯,記得西園的原主人,恰是那位鼎鼎大名的……

    這就已經很夠了,果然不愧是當初竟然能送自己徽州府誌的人,這才叫涉獵廣博!

    汪孚林趕緊讚歎了兩聲。隨即便表示自己是道聽途說。準備哪天過去瞻仰瞻仰。他見葉鈞耀對此沒發表任何意見。正打算就此告辭,卻不想蘇夫人開口說道:“西園那邊,我也聞名已久了,隻是始終未曾有機會親自一看究竟。今天被勾起興頭,倒是想前去一遊了。”

    此話一出,別說汪孚林,就連葉鈞耀和葉明月葉小胖,全都大吃一驚。蘇夫人的性子爽利明快。說想去肯定那就是真的想去,可她在徽州又沒有親戚,他們到徽州這麽久了,也沒怎麽聽人說起西園,怎麽這會兒蘇夫人就突然有興趣了?更讓葉明月意外的是,母親看了自己一眼後,隨即歎息道:“隻不過,老爺身在官場,我好歹也是知縣夫人,跟著上任放在國初已經算是違製。如今要是再招搖出城,就更加引人矚目了。”



    這說來說去。原來蘇夫人隻是隨口感慨,並不是真的要跟著去?汪孚林隻覺得腦袋有些糊塗,可轉瞬之間,他就聽到了一個更意外的建議。

    “這樣吧,小北,你跟著孚林去走一趟。一來那裏畢竟是城外,二來又是荒廢已久的地方,你一同去也好有個照應。”



    小北剛剛那一下碰到了,人正恍惚,之前迷迷糊糊對葉小胖說不打緊,驟然聽到蘇夫人此言,她登時下意識地反對道:“我不去!”

    發現小北的反應如此直接,汪孚林頓時更加奇怪了。要說上次他拒絕透露汪道昆的近況,又委托兩個妹妹當情報員,並不是真的為了套出什麽,不過等著小丫頭再次主動找上門來,可人既然沒來,他也就沒放在心上,畢竟之前他忙著呢。他眼珠子一轉,當下便笑容可掬地說道:“夫人多慮了,不過是距離縣城沒多遠的地方。實在擔心不安全,我去三班差役那邊借兩個五大三粗,魁梧有力,關鍵時刻能背得動我的人就行了,不必麻煩小北姑娘。”

    葉小胖不禁被汪孚林這一本正經的口氣給逗樂了,也沒注意到小北和母親那微妙的臉色,立刻舉手道:“娘,我想去!”

    “你去就是添亂,別忘了你是你爹的兒子,這胖身材段府尊隻見了一麵都能認出來,就別說到別處了!”蘇夫人毫不留情地揶揄了兒子一句,繼而又沒好氣地說道,“再說了,你會爬牆嗎?別上得去下不來,回頭在上頭進退兩難。”

    去個西園還要爬牆?不是吧!而且,從蘇夫人先後透露的,已經荒廢,需要爬牆,這似乎表明,她對西園的情況很清楚,絕不像她說得那樣一無所知。

    當汪孚林用眼角餘光觀察葉明月的時候,卻發現這位冰雪聰明的葉家千金同樣麵露訝異,反倒小北緊咬嘴唇,仿佛知道一些什麽。葉小胖則是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滿臉糊塗。

    至於不再菜鳥的葉縣尊,反而是無知者無畏,沒好氣地重重咳嗽了一聲道:“就按照夫人說的辦,小北,你明天就陪著孚林走一趟。反正不管是荒廢的也好,簇新的也好,隻要去過,孚林也就能夠對那位許家老太爺交待了。孚林,天氣漸漸涼了,馮師爺說縣學有幾個貧寒生員,因為不是廩生,日子過得有些艱難,你現在名頭大,正好到許老太爺在內的各家大戶那兒走動走動,讓他們樂輸幾個,如此也好給慰問慰問這些讀書人。”

    敢情葉大炮的重心在於後半截,向各家大戶募捐點錢來做善事,壓根就沒想到西園有什麽玄虛。不過汪孚林倒也不覺得奇怪,畢竟葉鈞耀從來就不是觀察敏銳的縝密性子。不過要是人縝密,他也就沒得混了不是?

    老爺這麽說,夫人也這麽說,小北頓時再也難以拒絕。等到汪孚林告辭離去,她渾渾噩噩地捱到了一頓飯吃完,等到和葉明月回房之後,心不在焉的她又一頭撞在了床架子上。她捂著額頭正站在那發呆,突然感覺到身後有人按住了自己的肩膀。

    “不想說的事,你可以不說。”葉明月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但該麵對的事情,總是要麵對的。”

    這一晚上,汪孚林秉承想不明白就不想的心理。隻不過糾結了一小會就睡著了。隻不過這一晚上睡得不算踏實。由於許老太爺和蘇夫人先後的奇怪態度。他很理所當然地夢到了那座西園。隻不過,等一覺醒來,他卻隻記得幾個極其淩亂的片段,包括很像是西溪南吳氏果園那般的高大圍牆,裏頭蕭瑟如鬼屋一般殘垣斷壁,盤根錯節的大樹古藤,包括一地白骨……扶著額頭無奈起床去洗漱的他直到用冰冷的井水擦過臉,這才回過神來。

    不管別人故弄什麽玄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不至於比當初那連番難題更難對付吧?

    自從家裏有馬,汪孚林就越來越少差遣康大等汪道昆借給自己的轎夫了。一來他也希望有點不被人知道的秘密,二來他不太喜歡驅策人力的那種感覺。所以,想到昨天一個個人的態度都很奇怪,他牽來馬匹在知縣官廨後門口等的時候,恰是單身一人,沒帶任何隨從。不多時,同樣收拾停當。一身男子裝束的小北也牽了馬出來,見隻得他一個人。小丫頭還東張西望了一會兒,這才開口問道:“你之前說的幫手呢?”

    “沒帶。”汪孚林言簡意賅地迸出兩個字,見小丫頭仿佛一瞬間鬆了一口大氣的樣子,他就似笑非笑地說道,“所以,我這把小身板,就全都交給你了,能夠一個打十個的小北姑娘。”

    “哼!花言巧語!”

    小北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等到上馬之後,見汪孚林也利落地上了馬背,那樣子真不像是才學了沒多久,反而像是老手,她就一抖韁繩走在了前頭。因為府城縣城規定不得馳馬,兩人一前一後走得不緊不慢,可是,當發現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當中,不少都在打量他們,她方才一下子意識到汪小秀才現如今是紅人中的紅人,戰鬥力強大到連竦川汪氏的名聲都給打下去了,她頓時覺得很不準自在,不得不壓著速度讓馬小跑了起來。

    這種無時不刻圍繞在身側的目光,直到出了府城西邊的潮水門,這才一下子減退了下來。而這時候,已經可以策馬飛奔了,但她還是硬按著速度。想當初她和汪孚林葉明月去太平興國寺的時候,雖然也走過這條路的前半程,但因為很快便折向了西幹山,所以不像此時走這條路似的,頗有點近鄉情怯。這裏不是通往績溪又或者休寧的官道,更遠處都隻是些鄉鎮,他們又出來得早,路上隻是偶爾才見三兩個行人,氣氛顯得寧靜而又幽深。

    直到拐上一條小路,恰是從西幹山前繞過,遠遠看到一片建築時,她才一下子勒住了馬。盡管之前一路過來的速度不快,可她這一下子用了不小的勁,那匹馬頓時發出了一陣嘶鳴。而後頭跟上來的汪孚林見此情景,用手搭了個涼棚遠眺過去之後,突然開口問道:“你從前來過這西園?”

    他今天沒帶隨從的另一個理由就是,看看這小丫頭是否認識路!

    小北一個激靈回過神,正要堅決反對,可看到汪孚林正若有所思地打量四周圍,她幹脆就當沒聽到,摸了摸馬頸表示剛剛勒馬太重的歉意之後,立刻一馬當先地朝那連綿一裏許的建築跑去。汪孚林也不想逼得太緊,幹脆就這麽不緊不慢緊隨其後。眼看已經距離圍牆不遠,而前頭的小北就這麽駐馬停在了那兒,仿佛呆住了似的一動不動,他想了想,幹脆一抖韁繩,決定先不去逼問小北,而是自己繞上一圈瞅瞅。

    當一大圈繞下來,他終於來到了依稀看著像是後門的地方,卻發現這裏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貼著什麽封條,隻是簡簡單單的鐵將軍把門。他沉吟片刻就跳下馬,上前去試探似的扭了扭那把鎖。可緊跟著,讓他跌破眼鏡的事情就發生了。那看上去還算光亮,鏽跡不算太明顯的大鎖竟是乒乓一聲,就在他麵前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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