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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地鐵站步落天橋。
一個穿著單薄風衣,身型瘦削的男子默然盤坐路旁,頭垂得低低;跟前放著一隻塑膠勺子。
我打開小錢包,取出一枚十元硬幣,輕輕往勺子放下,生怕驚動了他。 他忽微微抬頭,並以雙手趴在地上輕輕一叩──這才發覺他雙手少了十根指頭……
我不安地後退幾步。唉,不過區區十元而已,如何承受得起如此沉重謝禮?
「騙人的。」身旁的人武斷地耳語。
「別這麼說,他也有付出。」我回應同行者。
「他付出了甚麼?」
──「尊嚴。」我邊走邊說。
確經常聞說;並且相信真的有「丐幫集團」存在,尤其回歸後,行乞文化日益「中港交流」,形式也越趨「中國文化特色」,最常見是以出家人「化緣」姿態出現,走過油光滿面的「托砵和尚」身邊;幾乎隱隱嗅到其身上殘餘的煙酒味。
街頭行乞是一種社會現象,古今中外屢見不鮮,這門求生之道歷史悠久,而行乞方法也各具特色,當中反映了社會的另類文化層次。本地行乞方式極盡形形式式,有些乞討手法往往弄巧反拙,惹人生厭,例如個別邊抽著「萬寶路」邊作元龍高臥式的「大種乞兒」就滑稽得令人啼笑皆非;又有一些以「免治牛肉」或豬肝之類再加紅藥水塗於腿上,製造「血肉模糊」的假象則令人噁心;而一些傷殘老弱或年幼兒童較易博取同情一念。
對乞行者的真偽一貫只憑個人直覺去判斷,其實只是卑微施予,即使受騙也無傷脾胃,有時寧冒著被騙的可能,也不讓自己的心腸硬化得麻木不仁,而且一直都很相信,若豐衣足食;誰甘願隨便將自己的尊嚴放在路邊呢?
有回路過灣仔地鐵站,一位衣著殘舊但整潔的老婆婆,手持幾包沒標價錢的紙巾站在繁忙路口,一臉期待的遞給過路人,拿著紙巾的手一直空懸著,她顯然不是小販,也不以乞丐形象示人,老人家也許想用一點物質換取點零用錢。我停步接過一包紙巾,然後塞給她廿元,婆婆一時喜出望外的眼睛瞇成一線,道謝連連。小小一包紙巾不單起了「貿易」作用;也為老人家保住一點尊嚴。
在彩虹地鐵站梯口曾見過一位行動不便的老伯,身上滿掛著多件舊玩具,斜斜的攤於梯級邊緣,偶然給他十元八塊,老伯總以緩慢動作,從身上解下一件玩具回贈,我通常會接過,寧願事後丟掉。這種互不相欠的施和受,確令雙方心裡好過點。
猶在渡海小輪黃金期的日子,下班時分,渡輪滿載乘客開航途中,就有對母女出現,母親是失明人士,小女孩則六七歲左右,很瘦;腦後拖著兩條小辮子。小女孩每次都以肩頭領著母親慢慢向在座乘客面前走,一雙烏溜溜眸子帶點羞怯,帶著期待的,將手裡一隻搪瓷勺子向乘客遞過來…… 乘客及水手們都見慣不怪,據說母女倆每天都來回乘幾程船,直至下班人流散去才上船。
直至有一天,不再見這對母女出現渡輪上,我心底竟有點惘然,也許小女孩要唸書呢,又也許小女孩漸長懂事,不肯再抛頭露面去出賣尊嚴……
同樣是求人施予,外國的文化則灑脫得多。
從倫敦地鐵站到法國塞納河畔,那些洋人極其是街頭賣藝,他們縱情地自彈自唱,一臉豁然,偶還做出一些調皮動作逗樂途人,在這些潦倒的洋人臉上,找不到一絲沉重或悵然。
那年初夏,與朋友漫步巴黎購物區,忽被一陣悠揚小提琴聲吸引──是《梁祝》協奏曲……我們急急朝琴聲方向找,拐過另一街頭,果見一中國男士在拉小提琴;一隻撇開的琴盒就放在跟前。街上三兩行人稍為駐足便走過,偶也有人向琴盒裡拋下一兩枚法瑯。
站在異國街頭靜靜聆聽中國名曲,另有一番他鄉遇故知的親切。眼前琴師指法純熟,台型十足,略帶蒼白的臉孔卻不失溫文氣度,他穿了件淺色襯衣,微微發黃的領口,像印證了一個個漂泊異鄉的日子,他一撮散落額前的髮絲隨琴弓節奏而輕輕擺動;似在撩動《梁祝》千古不渝之刻骨相思……
琴師感情投入專注,結尾「化蝶」一段尤見功力,日影漸偏,艾菲爾鐵塔融入縷縷蒼茫暮色;巴黎街頭迴蕩著情懷浪漫的串串異國愁思……
一曲既終,我們兩個街頭觀眾報以一陣掌聲,只見琴師不卑不亢,不慌不忙挾著提琴微微欠身,一派標準謝幕姿勢。
我欣然在琴盒裡放下一張十元美鈔--這不過是理所當然付上一張卑微「入場券」,而一個中國藝術家的微薄尊嚴輕如音韻;脆若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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