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日本國王臣源 從隋朝開始,日本和中國搞外交一向很有幾分傲骨,體現在國書的稱謂上,就是強調平等,不肯稱“臣”。遣隋使攜帶的日本國書抬頭赫然是:“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弄得隋煬帝很不爽。後來日本國書又改成“東天皇敬白西皇帝”,還是透著“我倆一般大”的倔強。就連態度最恭敬的遣唐使來華,在史料中也找不到“稱臣”國書的記載。元朝就更別說了,直接斬使示威。到了明朝,懷良親王那封致朱元璋的國書雖然自稱“臣”,但他的署名是“征西大將軍”而非日本國王。 就在所有人都認為日本要把強硬進行到底的時候,日本卻突然放了個軟泡。 明永樂二年(1404年),成祖朱棣從侄子手中搶走皇位的第二年,一封署名“日本國王臣源”的國書翩然而至。 “日本國王臣源”是誰?室町幕府的三代將軍足利義滿。 不少中國人是從日本動畫片《聰明的一休》裏,第一次知道這個“將軍大人”的。足利義滿是日本歷史上的大人物,他以武力結束了南北朝的亂世,統一了全國。而且,他喜慕中國文化,嗜愛中國珍寶、商品、書畫。在中日關係斷絕了二十餘年後,他主動派使者前往明朝,請求朝貢。 朱棣看到久不來朝的日本“慕義來歸”當然很高興,所以當即派趙居仁東渡日本,冊封了“日本國王源道義”,並且賜以一枚龜形金印(“日本王之印”)。“源道義”是明朝人給足利義滿起的名字,當朱棣的詔書到達時,足利義滿恭恭敬敬的行了跪拜之禮,並在回書上自稱“日本國王臣源”。 天皇是傀儡,足利義滿就是日本事實上的國王,他對來自明朝的冊封顯然很滿意,每當明使西來,他都攜妻妾親去兵庫港口隆重接待,甚至還在京都的寺院裏,身穿明式服裝,和明使一同賞玩紅葉。 為表示誠意,足利義滿還捉了二十多個倭寇首領,捆綁起來遣使獻給朱棣。朱棣大喜,為表示上國氣度,當即“命治以彼國之法”。 “彼國之法”是怎樣的?日本使者從北京回到寧波,上船回國前,找了一片空闊的海灘,將這幫倭寇首領五花大綁放在銅甑(古代蒸飯的一種的容器,類似于現在的蒸鍋)裏,下面燃起柴火,全部活活蒸死。 這是第一次日本官方對倭寇的直接干涉,可以看出,只要日本政府想做,倭寇完全可以取締。 行跪拜之禮,國書稱臣——後世有些日本人對足利義滿的行為大為不滿,認為是日本外交史上的恥辱。其實,就是當時,也有不少臣下覺得丟臉,但足利義滿毫不介意。 足利義滿為何對明朝這樣恭敬? 很簡單,他需要恢復朝貢貿易,他需要銅錢。 朱元璋斷絕了日本的朝貢,並實行禁止貿易的海禁政策,就相當於對日本的嚴重經濟制裁。一方面,中國的金屬、緞、絹、瓷器、茶葉、書籍,都是日本的生產、生活必需品;一方面,明王朝的朝貢貿易帶有很大的賞賜性質。因為是“外夷”的朝貢,所以身為“上國”的明王朝,無論給價還是回賜往往超出“貢品”價值的幾倍甚至幾十倍。 日本將朝貢看作是一種營利之機,甚至是重要的財政收入來源。從1404年明成祖答應恢復朝貢以來,足利義滿每派出一次進貢貿易船,回國後其總獲利約在二十萬貫左右。甚至是從明朝帶來的銅錢本身,也是值錢的東西——日本國內無造幣能力,國內長期使用的流通貨幣是中國的洪武、永樂、宣德銅錢。日本國內銅錢價甚高,一千文價值四兩銀子,從中國輸入的銅錢,本身就可獲利三、四倍。 每當載滿明朝賞賜貨物的朝貢船回國時,日本人就衣冠整齊聚在兵庫港的岸邊翹首西望。 一個日本和尚在日記裏得意洋洋的寫道:“唐(指明)船歸朝,宣德錢到來。” 朝貢貿易對朱棣而言,除了四夷來朝的面子得以滿足,還有一個他老子朱元璋搞不定的好處:海上的倭寇基本消失了,因為足利義滿是要保護朝貢航線的。因此,朱棣甚至誇獎說:“海東之國,未有賢于日本者也。”
4.順則朝貢,逆則為寇 朝貢就是撿錢,不撿白不撿。 朱棣雖然規定日本“十年一貢,只限兩船,人數兩百”,但日本方面並不嚴格遵守,在縮短朝貢時間、增加貨物數量上下文章,明廷也睜只眼閉只眼。因為獲利巨大,將軍、武士、社寺僧人、各地商人,都把朝貢看作發財的大好機會,想方設法地擠進朝貢團。所以,朝貢團的成員人數越來越龐雜,貨物越來越多,如有一年來了10艘朝貢船,總人數達到1200人,貨物超過規定十幾倍。 而日本朝貢團的人員素質之差,和當年“容止溫雅”的遣唐使判若雲泥。有喝酒鬧事的,有勒索要價的,甚至還有持刀在鬧市殺人的,但這些不法行為都被明廷以“勿失人心”縱容放過。 但明世宗朱厚熜在位時發生了一起極其惡劣的外交事件,明廷再也無法縱容,終於使得明日百年朝貢史戛然而止。 這起事件發生在日本朝貢的指定港口寧波,叫做“寧波爭貢事件”。 事情得先從日本國內說起。十四世紀中葉,室町幕府到了第八代將軍足利義政期間,已經逐漸喪失了大權,一些幕府重臣和地方大名、豪族成了真正說話管用的人。因為爭權奪利,西元1467(日本應仁元年),大名、豪族之間爆發了波及全國的戰亂,戰亂後國內群雄割據的局面開始形成。一般認為,“應仁之亂”標誌著日本戰國時代的開始。 對明朝貢是塊肥肉,誰不紅眼?明朝和日本的朝貢貿易是“勘合”制,即由明政府頒發勘合——符契文書,日本商船到中國後只有拿出勘合交驗,才准許貿易。於是,失去秩序的日本國內,一場爭奪勘合的暗戰率先打響。 明正德八年(1513年),日本朝貢使桂悟一行回國時,攜帶的新勘合在半途被九州豪族大內氏奪去。明嘉靖二年(1523年)大內氏派使者宗設謙道率三百人乘三艘朝貢船,于4月抵達寧波。看到大內氏獨佔朝貢,控制京都的豪族細川氏當然不滿,立刻向幕府表示也要分一杯羹。幕府不敢拒絕,但新勘合又沒有送到京都,只好拿過期作廢的舊勘合交給細川氏。 細川氏趕緊也派出一艘朝貢船,以瑞佐鸞岡為正使,宋素卿為副使,大概比宗設謙道一行遲了3天左右才抵達寧波。 這個宋素卿是中國浙江人,幼年被叔父抵債給日本商人,後來仗著熟悉兩國國情,頻繁來往于中日之間做貿易掮客,得到細川氏的重用,此前已經出使過中國。 按明朝慣例,凡是外邦來貢,查閱貨物和設宴招待,都是以時間先後為序。但寧波市舶司(專管對外貿易的部門)的執事太監賴恩私下接受了宋素卿的賄賂,違例先查了瑞佐鸞岡的貨物,而且雖然發現勘合的新舊問題也裝作沒看見。接著,在嘉賓堂設宴安排座次時,又讓瑞佐鸞岡坐在宗設謙道之上——這下捅了馬蜂窩。 宗設謙道當場爆發了:“我的勘合新,他的勘合舊;我的船先到,他的船後到。可那個混蛋居然坐在我上面?!” 日本人可能是世界上對屁股位置最講究的民族,他們對座次的嚴格和敏感程度,外國人很難理解。比如,家臣拜見主家,誰排第一個,誰排第二個,一點錯不得,錯了要切腹的;一家人吃飯,爸爸坐哪,媽媽坐哪,兒子坐哪,也是錯不得,錯了要吃耳光的。外交上,座次更是名分問題,唐朝發生的日本和高麗“爭長事件”也是爭座次。 宗設謙道漲紅臉與瑞佐鸞岡爭吵起來,拿了宋素卿好處的市舶司當然偏向瑞佐鸞岡,不但不隔離衝突雙方,反而馬上向瑞佐鸞岡的人提供兵器。可宗設謙道方人多,而且大多為九州的海盜無賴,當場殺了瑞佐鸞岡,砸了嘉賓堂。接著,宗設謙道一夥追殺宋素卿一直追到紹興城下,再折回寧波時沿途殺掠,奪船逃向大海。明朝備倭都指揮劉錦、千戶張鏜率官軍追趕,不幸戰死,指揮袁璉被擄,朝野大震。 這起事件的源頭雖然是因為日本國內的混亂,導致兩使爭貢,但中國人宋素卿的走後門和中國“海關”的瀆職,才是肇事的導火索。 案發後,宋素卿被捕,後病死在獄中。明世宗朱厚熜托琉球入貢使轉交日本國王書信,要求逮捕宗設謙道歸案,送還袁璉,不然將斷絕朝貢。但由於日本國內實在太亂,始終沒有回音。嘉靖八年(1529年),給事中夏言奏稱此禍起于市舶,朝廷於是撤消了寧波市舶司,關上了朝貢的大門。 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春,不甘心的大內氏組成第十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朝貢團,四艘船六百餘人,載滿貨物抵達寧波,被拒絕進港,無奈揚帆而去。 近百年的明日朝貢貿易至此結束。 史學界一般把“寧波爭貢”作為嘉靖倭亂的導火索,因為斷了官方的朝貢,加上嘉靖年間越來越嚴格的禁海令,所以導致倭寇大舉入侵。但就算沒有斷絕朝貢,倭寇還是沒有根除,只是程度大小的問題。 日本人順則朝貢,逆則為寇,從此撕下稱臣的面具,赤裸裸的雙刀殺將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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