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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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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四章 下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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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二十出頭的汪孚林確實比麵前的五個人大多要年輕,但上一科三甲傳臚,遊曆遼東救回來數百漢奴,巡按廣東則剿滅招撫了海上巨寇,兩次回朝都造成了科道言官如同被割麥子似的落馬,他自己當初散布災星名聲,別人還嗤之以鼻,可如今他確確實實已經凶名在外。至少,這會兒拜見他這個掌道禦史的五個試職禦史,不論是為了第一印象,還是為了日後的評語,在報名自陳的時候,全都賠足了小心。

    山東黃縣王繼光、廣東南海王學曾、四川巴縣汪言臣、南直隸常熟顧雲程、山西太原馬朝陽。這便是此次調來試職廣東道監察禦史的五名新進士。

    這年頭雖也有人事檔案這種東西,但那都是保管在吏部的,汪孚林之前也就隻知道姓名這種最簡單的信息,連籍貫都沒有。然而,如果他是後世某些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神人,此刻聽到這五個名字和籍貫時一定會大驚失色,立刻嚷嚷這活沒法幹了。



    因為,在這些人當中,有曆史上張居正死後上書彈劾,嚐到甜頭之後屢次把炮口對準朝中大員的王繼光,有被萬曆皇帝罵作是邀名沽直的王學曾,有養了兩個著名東林黨人的兒子,其中一個還是東林六君子之一顧大章的顧雲程。至於剩下的其餘兩人,一個官至廣東巡撫,一個官至布政使,也並非無名之輩。



    可眼下汪孚林自然不知道,中華曆史五千年,他能夠記住的,也就是那麽幾個特別有名的人而已。甚至於就連曆史上彈劾又或者諫阻張居正奪情而被廷杖的家夥,他除了一個鄒元標,其他都不記得名字。自然更談不上提早疏遠又或者親近。所以,他此時對五人當中唯一談得上熟悉的,大約也就隻有王學曾了。



    原因很簡單。去年他在廣東監臨鄉試的時候,因為前十的名次問題。正副主考以及一群同考官吵得鬧翻天,其中便有稱讚王學曾文章風骨凜然的。雖說最終王學曾沒能在五經魁中占據一席之地,但還是拿到了第八名亞元。可那時候他看熱鬧看得起勁,沒想到此時此刻這人稱風骨凜然的人卻分撥到了自己的手下,那種滋味真是不足為外人道!



    此時他反倒心中希望當初考完之後前來拜見他,口口聲聲叫老師的那些人當中,能有此人,那麽日後還能端出點老師架子。這五個新人當中他至少能拿下一個,哪裏像此時這樣步履維艱,還得自己開動腦筋思量如何調教新人。

    心裏想歸心裏想,汪孚林此刻麵上卻擺出了和煦的笑容,抬手請五人一一就座,這才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

    “曆來新進士派官,能入六部觀政,又或者都察院試職的,全都是新進士中的佼佼者,各位能入此間。想來也足以自豪。”汪孚林先是誇了一句,隨即便加重了語氣說道,“然則都察院禦史職責之重。卻也是非同小可,因此方才有試職一年的規矩。你們初來乍到,我隻想先問一件事,誰曾經通讀過大明律?”

    盡管汪孚林這個新上司實在是太年輕,但按照常理推斷,五個新人最初都認為汪孚林肯定要上來就長篇大論,給他們好好講一講言官的職責,可此時他簡略地談了兩句之後,突然單刀直入掣出了大明律。這些新進士就不免愣住了。緊跟著,他們就隻見汪孚林一招手。旁邊一個侍立的年輕白衣書辦就將一張高幾上蓋著的藍布一下子全部揭開,露出了下頭整整三摞書。

    “身為言官。糾劾百官,刷卷巡按,這些都是分內事,但理刑卻也是重中之重。這三十卷大明律集解附例,有禮有法,承前啟後,乃是優於從前曆朝曆代,從古至今最好的一部律法。若身在都察院卻不知律法,理刑的時候隻憑主觀臆測,那麽後果如何,你們應當都知道。更何況,之前總憲大人已經對我吩咐過,今年秋,三法司核死刑,這監察禦史會從廣東道中征調兩人。就算我去占了一個,剩下的一名也要從你五人當中擇取。”

    此話一出,哪怕幾人當中的確有暗自腹誹汪孚林以這一部大明律作為下馬威的,也不由得大驚失色,倒吸一口涼氣。要知道,都察院、大理寺、刑部這三法司,一個很大的任務就是複核天下刑名。即便相比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隻能算是在旁邊監督的,可一旦出現問題,臨場的禦史還是要被追責。而這種重要的任務,一般都是十三道監察禦史當中擇選理刑嫻熟,年資久遠的,什麽時候輪到他們這種試職禦史了?

    “各位若是畏難,我也不強求,畢竟這本來就有些強人所難了。隻不過首輔大人力排眾議,此次新進士當中一口氣選了一二十人填充試職科道,物議不少,若是在試職的一年期間畏難避險,隻怕一年之後就算考核留院,還是會有人背後不服。”

    請將不如激將。

    這六個字無論在何時,全都是一句至理名言。尤其是對於剛剛金榜題名的新進士來說,更是絕對不可能回避汪孚林丟出來的這第一個難題。因為膽怯畏難這四個字評價,在官場中幾乎是和昏聵無能等同的,一旦沾染這四個字,以後的前途就毀了一大半。所以,哪怕五個人當中,之前在精研八股文的同時,愛好的是詩詞歌賦,曲藝戲劇,書法六藝……總之沒有一個是大明律這種世俗而繁瑣的東西,此時都不得不先接下這個任務。

    “未必要背出來,也未必要記得住那些犄角旮旯的條文,畢竟,這是浩若煙海的大明律,不是什麽很簡單的詩賦。但請諸位記住,八月,八月末是三法司複核死刑案子,然後上奏皇上的日子,在此之前,請諸位至少要將這大明律通讀一遍。當然,能讀上兩遍三遍,那就更理想了。”

    聽到汪孚林用非常溫和的口氣直接談了期望。王繼光終於忍不住出口問道:“掌道大人莫非讀過大明律嗎?”

    “當然讀過。”汪孚林笑吟吟地點了點頭,隨即輕描淡寫地說道。“早在七年前,為了避開那時候擺在麵前的棘手難題,找一條生路,我就曾經通讀過這三十卷大明律。當然後來讀過一遍兩遍十遍八遍,就更覺得有心得了。這麽多年來,我能夠披荊斬棘走到現在,這也是很大的倚靠。”

    七年前?七年前汪孚林這才多大?還讀了十遍八遍,騙鬼呢!此時。不禁王繼光瞠目結舌,其餘幾人也露出了不大相信的表情。可是,難道他們現在能夠舉個例子來考問一下這位掌道禦史?可他們連大明律中那些條條框框都全然不知,哪有這本事!

    如果葉明月和小北在這裏,一定會戳穿汪孚林的謊言,七年前這家夥把《徽州府誌》啃了一遍就了不得了,哪裏弄得到大明律?還是後來情勢和緩之後,刑房張司吏這才偷偷把珍藏的大明律送去給汪孚林去讀的,誰知道這家夥看到這種東西,會比看到四書五經的興趣還要大!

    作為教導新人的第一步。將一部三十卷的大明律丟給這些試禦史們去讀,這當然隻是汪孚林下發的第一個任務。至於第二個,他昨晚直接讓鄭有貴去調來了張居正施行考成法時。留存在都察院的底冊,把其中隸屬於廣東道管轄範圍那些官衙的一部分給全部摘錄了出來,此時便把五份東西分門別類發給了五個人,這才加重了語氣。

    “糾劾官員,整肅綱紀,這種事情不用我教各位,大家都會主動去做,但這考成法是首輔大人責成都察院重點去做的事項之一,目的就是為了督促天下官員做好自己該做的分內事。不能敷衍塞責,廣東道除卻監察廣東的情形之外。還需協管刑部,應天府。在京虎賁左、濟陽、武驤右、沈陽右、武功左、武功右、孝陵、長陵八衛,及直隸延慶州,開平中屯衛,我把這些衙門上交的這個月任務底冊發給各位監察,月末將近,即將根據完成情況勾簿,還請盡心核對。”

    包括之前問汪孚林自己是否讀過大明律的王繼光,都沒想到汪孚林交待的第二樁事情便是實施考成法,一時滿臉呆愣,而其他人亦是麵麵相覷,良久,才有和汪孚林同姓的汪言臣不大自然地開口說道:“掌道大人,我們初入都察院,這職責是不是太重大了?”

    “廣東道如今除卻你們,就隻我一個人,你們既是試職禦史,自然責無旁貸。不過,你們勾簿完之後,我會複核之後,再以廣東道的名義向總憲大人稟報你們的工作。相較之前你們還暫時幫不上忙的理刑,在如今你們剛剛試職監察禦史這幾個月,這才是實績。當然,各位若要上書彈劾那些犯了過錯的官員,試職一年不到就功成名就,那也是很容易的。”汪孚林用一副極其自然的口吻說出最後兩句話,仿佛沒察覺到有人麵色一變,須臾卻又放緩了口氣。

    “至於第三條,那就是照刷文卷,以及磨勘卷宗。這是一個細致活,你們之前沒上過手,如今初來乍到,我會先行整理出一個流程來,到時候再做此事,這是三個月一次,下個月初就正好是新一輪的照刷文卷,以及磨勘上一輪刷過的卷宗。想必各位應該知道,除卻吏部、戶部、兵部,廣東道所屬的刑部卷宗是最多的,刷卷和磨勘的時候,也最最需要耐心,畢竟這是涉及到天下刑名的大事。”

    汪孚林把話說到這裏,就看到五個比自己年紀大的新人全都有些麵如土色了。他心中哂然,暗想難不成你們以為都察院的監察禦史隻要炮轟權貴,就能夠立刻邀名升官了?哪有這麽簡單的事!隻不過,既然不緊不慢打了三下殺威棒,他很快便掣出了一個甜棗來。

    “說起來,除卻廣東巡按之外,因為廣東道協管應天府,此外還有開平中屯衛和直隸延慶州,所以,廣東道和福建道、四川道、河南道、廣西道、山東道、山西道、貴州道輪流出人,巡按南直隸,每一任是派三人,應該是今年年底就輪到廣東道出人巡按南直隸了。

    至於巡按光祿寺、五城兵馬司、盧溝橋之類的非常差,則是十幾年才輪一次,我就不提了。但此次巡按南直隸的大差,我想稟告總憲大人,便在各位當中擇取。當然,還有明年的廣東巡按也要換人。”

    巡按南直隸!那可是比巡按廣東更好的差事,誰不知道南直隸乃是東南要地,比地處天南的廣東要緊得多!

    汪孚林一眼就發現,除卻馬朝陽之外,其餘四人的眼神都有些變了。當過禦史的人,誰不想日後有個出去巡按一方的資曆?而他也是這一天一夜泡在都察院查閱各種資料,這才發現自己當初在張居正麵前說錯了話,原來兩廣總督淩雲翼舉薦自己再出一任巡按,指的不是廣東,而是南直隸。隻不過,就憑他是南直隸徽州府人,就知道這其實是不可能事件,因此這會兒他拋出這麽一個魚餌,心中卻不覺得可惜。

    總不能好事全都讓他一個人占全了?

    當這些新人試職禦史告退了之後,汪孚林就吩咐鄭有貴將這三十卷大明律給他們搬過去。都察院的地方很大,但既然分了整整十三道,就算屋子再多也捉襟見肘,所以廣東道的七名巡按禦史中,掌道禦史獨占一間屋,另外六人則是兩兩一間屋,當然因為有人巡按在外,往往會有人運氣好分到單間。而在同一個院子裏,對麵則是毗鄰廣東的福建道,不過就和廣東道沒有出身廣東的禦史一樣,福建道也沒有出身福建的禦史,整個院子裏充斥的都是官話。

    再無半點閩廣口音。

    這便是都察院,皇城之下監察百官的機構,和大理寺刑部並稱為三法司,遠不是錦衣衛東廠這種臭名昭著的廠衛可比。

    而當汪孚林目送了新人們離開,這才將注意力重新放在了案頭攤開的紙上,那已經墨跡淋漓,約摸寫了上百個字。如果是後世上班族看了,一定會不屑加惱怒地發出切的一聲。因為,那是一份刷卷和磨勘流程,貨真價實的標準化流程。比都察院原本的照刷文卷和磨勘卷宗流程,要細致入微得多。

    那是因為從架閣庫獲知的心得,據鄭有貴告訴他,堂堂都察院,卷宗歸檔到架閣庫本來是製度,問題是執行極差!都察院都如此,刑部又如何呢?新任尚書劉應節才剛剛開始主持工作,而升任兵部尚書的王崇古可是曾經在刑部呆了很久,他此次挑選新人殺過去刷卷磨勘,要不要挑點錯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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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五章 壯士斷腕,大炮發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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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口氣把將近二十個新進士補充到都察院,張居正很清楚,如此大刀闊斧地割麥子種新苗,若是出現紕漏,定然又會有一批反對者跳出來大肆攻擊。他經曆過嘉靖朝黨爭最烈的那段時期,親眼看到過嚴嵩對付夏言,徐階對付嚴嵩而後又排擠掉高拱,自己更是親手將曾經視為盟友,也一度千方百計幫忙起複回朝的高拱複又打落塵埃,因此,對於那些衝在黨爭第一線的科道,他從來都懷著深深的警惕。

    隻不過,對於陳瓚這個年紀雖大,卻很有能力的左都禦史同年,他卻頗為信任,再加上他也篤定各道掌道禦史絕不敢再陽奉陰違,肯定會盡心竭力幫帶教導那些試禦史,所以他心裏還有幾分把握。唯一不大放心的,就是此次一口氣大換血的廣東道了。別說掌道禦史汪孚林自己都僅有一年的禦史經驗,而且那一年不到的時間還都是在廣東巡按,就憑廣東道那眾多事務,如今卻是一個準新人帶五個新人,就夠讓人懸心了。

    可如果不拿掉廣東道的其他人,他怎麽可能讓汪孚林這樣一個年輕資淺的坐上掌道禦史的位子?這小子一心想退,他便偏不讓其退!



    雖說激賞汪孚林的謀略和膽色,可都察院畢竟是個幹實事的地方,張居正便囑托了馮保,讓人將都察院中汪孚林初任掌道禦史的情形都匯總稟報上來。此時此刻,當他在內閣直房中,聽馮保派來那隨堂將東廠探子的夾片送上來,低聲陳述汪孚林的種種措置,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



    “汪侍禦新任廣東道掌道禦史,就一連五天都宿在都察院沒回家。從第三天開始更是開始親自培訓五位試禦史,不談糾劾,隻從理刑、考成、刷卷、磨勘這四樣職司開始。而且還親自訂了簡單易懂的刷卷和磨勘條例,又把大明律的書。以及他曾經做過的筆記分給了那五位試禦史,讓他們去好生研讀。如此年輕,而又做事做到這般認真的份上,實在是少見,首輔大人真是眼光獨到。”



    那隨堂深知馮保和張居正始終步調一致,在用人上從不違逆張居正,而之前汪孚林上呈的《平寇誌》,張宏好像還緊急征調了人抄錄之後。送給了萬曆皇帝,就連一貫挑剔的李太後,也默許了小皇帝看這種民間演義。這司禮監第一號第二號人物都態度明顯,再加上首輔張居正的顯然偏向,他幾句好話。當然,另外一大重要的原因是,他也確實沒說謊,汪孚林足夠兢兢業業。



    張居正聽完之後,卻沒有對那隨堂說什麽,隻是順便讓其把今日票擬的幾份重要奏疏先帶回司禮監給馮保。等人走了之後,他才滿意地舒了一口氣。別說考成法乃是他的萬曆新政中最核心的條例之一,就是其他三樁。那也是監察禦史最重要的職責。可偏偏這年頭很多科道言官都把彈劾朝中大員當成了邀名升官的終南捷徑,本職工作反而隻是敷衍塞責,汪孚林這新官上任三把火,卻是燒得大合他心意。

    放下這樁惦記的事情,當他又翻開了一本奏疏時,卻是眉頭大皺。盡管從開國開始,太祖皇帝朱元璋便最為厭惡公文冗長,沒有重點,他自從登上內閣首輔之位後。更是極力糾正那些堆砌辭藻無病呻吟的文人習氣,這其中。他就對同年兼親信兵部侍郎汪道昆的文風很是反感——好在汪道昆總算改了,名士習氣也收斂了許多——可天底下不知重點的官員還是太多了。看看這貴州按察使的公文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恨恨地將這猶如裹腳布一般的公文丟在案頭,張居正剛揉了揉太陽穴,就隻聽外間有中書舍人通傳道:“首輔大人,張閣老求見。”

    內閣三位閣老當中,張居正和張四維全都姓張,而張居正為首輔,旁人自不會單單稱之為張閣老,而張四維不喜旁人稱之為三輔,因此在這種私底下的場合,乖覺的中書舍人對呂調陽和張四維的稱呼,便是不分先後的呂閣老和張閣老。此時,張居正也沒細想,當即吩咐道:“請他進來。”



    自從幾天前文華殿上和王崇古唇槍舌劍了一場之後,張四維便再也沒有踏進過舅舅的私宅,但和張居正的單獨見麵,這也是第一次。他和高拱私交甚篤,隻不過和張居正也一直都維持著良好的關係,這才能在高拱下台之後,又起複回朝,更是被張居正引進了內閣。所以,他踏進這間直房和張居正單獨密談的次數,遠遠多於呂調陽,可卻沒有哪次如這一次一般心情沉重,甚至可以說緊張。

    因為他難以確定遊七的死活,更不知道遊七是否曾經供出點什麽。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王崇古那時候就未雨綢繆,出麵全都在前頭,幾乎沒牽扯到他。

    所以,在拱手行禮入座之後,張四維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沉聲說道:“元輔,恕我直言,王鑒川不適合再呆在兵部尚書這個位子上。”

    “嗯?”張居正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此話何意?”

    見張居正如此反應,張四維便沉聲說道:“廉頗老矣,不複往日銳意,而且他對那些科道言官的態度實在是迂腐!更何況,據我所知,他之前因為一己之私,曾和遊七私下接洽。”

    話音剛落,他清清楚楚地察覺到,張居正的眼神明顯銳利了起來。可這時候已經不容後退,他便稍稍壓低了一點聲音,麵帶苦澀地說道:“王鑒川乃是我的舅舅,舅甥至親,我從前自然也免不了偏幫他。他自恃功高更勝過譚子理,因此一直都期冀兵部尚書之位,對汪南明自然免不了有些敵意,因此禍及汪孚林。遊七之前也不知道和汪孚林有什麽過節,一來二去,便和他勾搭在了一起……他曾經是我向來尊重的長輩,卻沒想到如今竟如此墮落!”

    張四維說著說著。就幹脆深深低下了頭,一副羞愧交加的樣子。他不能確定自己這種姿態是否能夠騙得了張居正,但卻很確定。自己的這種表態絕對是張居正歡迎的。因為,兵部尚書這種重要性僅次於吏部尚書。還在戶部尚書之上的位子,張居正當然更願意留給自己的鐵杆,而不是資曆更老,顯然又有別樣心思的王崇古。否則,王崇古也不會在把柄很可能落入張居正手中時,讓他選擇這種壯士斷腕的法子。

    “此事我知道了。”張居正言簡意賅地吐出幾個字,停頓了許久之後,這才字斟句酌地說。“我自然是信任你的。”

    盡管後一句仿佛有些輕飄飄的,但張四維聽在耳中,仔仔細細掰碎了分析,卻知道張居正固然未曾全信他一點都沒有參與,但至少是認可了他的表態。因此,他接下來便趁熱打鐵地說道:“此外,我那表弟讀書的能耐尋常,這次會試能考中進士,甚至殿試名次還在二甲,卻也已經是幸運至極。若能將其外放小縣多多曆練,日後王家總還能有人支撐家業,還請首輔大人能夠允準。”

    “我知道了。”

    即便張居正的反應依舊顯得很冷淡。但張四維在告退離開的時候,卻大略能夠確定,今天來的目的至少達成了大半。相較於資曆深,人望不錯的呂調陽,他這樣一個日後很長一段時間在朝中必然幾無黨羽的三輔,無疑能夠令張居正放心得多。可是,一想到此次那慘重的損失,他的心頭就猶如滴血一般。

    張泰徵和張甲徵都已經通過了鄉試,但這一科他們都沒有參加會試。一來是因為今科會試大臣家子弟太多,二來則是因為王謙要參加。他們兄弟倆總得回避一下,如此一來。要等著他們入仕給晉黨夯實基礎,則要再等三年。而一旦舅舅王崇古從兵部尚書的位子上退下來,他簡直可以說是光杆閣老了。相形之下,歙黨卻是穩紮穩打,陣容已經漸漸牢固,而且遊七生死不明,戶部尚書殷正茂給其送過禮的事情,他甚至都因為之前的教訓不好拿出來說!

    簡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過,人多勢眾卻也有人多勢眾的壞處,在張居正眼皮子底下結黨,又豈是那麽容易的,今後情勢如何,不妨走著瞧!

    內閣直房這一段首輔和三輔的私下密談,卻和之前某些須臾傳遍京師的流言不一樣,幾乎無人得知,汪孚林自然就沒有渠道能夠得到消息。由於之前那幾件事,他已經成了很多人目光關注的焦點,考慮到馮保的東廠以及錦衣衛說不定都會盯一盯自己的動向,他保持著手下的護衛不動,打探消息的任務就都交給了嶽母蘇夫人。這一天,連續在都察院奮戰多日的他就在傍晚時分上了葉家,可到了正房之後,一見葉大炮,他就看到嶽父滿臉惱怒瞪著自己。

    “汪孚林!你還好意思來見我!”

    這是哪一出?

    汪孚林有些詫異地看了一眼蘇夫人,卻見精明強幹的嶽母大人對他歎了一口氣,隨即差遣了身邊一個媽媽去外頭看著,這才輕聲說道:“你伯父今天終究是扛不住老爺一再追問,偷偷把事情實情告訴他了。他從汪家出來的時候怒氣衝衝,在門口還罵了兩句,這下子,這場戲倒是演得更真了。”

    “還有你,你早從女婿那知道了這事,也不告訴我一聲,害得我成天長籲短歎,還想著兩邊說和,給他們伯侄倆當個和事老,當我猴子耍嗎!”

    葉大炮聽了蘇夫人這話,氣得更厲害了。他狠狠一跺腳,竟然狠狠瞪了蘇夫人一眼,繼而也不看汪孚林,就這麽徑直出門去了。

    汪孚林頓時尷尬地摸著鼻子,隨即就隻聽蘇夫人嗔道:“還不快去追回來?翁婿沒有隔夜仇,更何況你們爺倆又不是別人,有什麽話說不開的?”

    百忙之中,汪孚林也顧不得對蘇夫人說什麽,立刻轉身去追葉大炮,可就這麽一小會兒,人竟然已經出了院門!這座小宅子原本是當初汪道昆讓人物色,他進京參加會試的時候曾經住過的,後來金榜題名留在京城,索性就自己買了下來,等葉鈞耀入京為戶部員外郎的時候,就讓給了嶽父,所以對於這簡簡單單的結構自然相當了解。他壓根沒有去葉鈞耀的書房浪費時間,直接衝到了門口,果然,一個門房立刻陪笑道:“姑爺,老爺剛剛氣衝衝出去!”

    葉大炮那是個什麽炮仗性子,汪孚林和他在歙縣相處了這麽久,怎會不明白,此刻見門外小巷竟然已經沒人了,頭皮發麻的他立刻問道:“知不知道嶽父平日裏有什麽常去的地方?”

    “有,有,這小巷東頭出去,穿過大街那邊有一條小胡同,盡頭有一家生意很不好的小酒館,老爺卻說那家的酒地道,常常換了便服過去喝一杯。這會兒老爺穿的就是便服,大約也過去了。”

    沒想到葉鈞耀還有這種愛好,汪孚林不由得想起了也很喜歡微服去吃喝的廣東按察使凃淵,苦笑一聲便趕了過去。好在正如那門房所說,那家連酒旗都沒掛的小酒館就靜靜矗立在一條小胡同的盡頭,而當他閃進門去時,就隻見他那嶽父大人正把一碗酒直接倒進嘴裏,看都沒看他一眼。見此情景,無可奈何的他往四下裏一瞧,發現就隻葉大炮一個酒客,趕緊三兩步搶上前去,在其對麵一屁股坐下,順便把滿滿一甕酒給挪到了自己麵前。

    “你來幹什麽?”剛剛灌了酒下肚,葉鈞耀當然不會立馬就醉,但眼神裏頭卻還帶著分明的惱意,“反正你也沒把我當嶽父,管不了我!”

    “嶽父大人,有什麽話回家去說行不行?”汪孚林不得不壓低了聲音,用討饒的口氣說道,“我承認全都是我的錯,您消消氣吧。”

    “你的錯?哼,你什麽時候錯過,不過是怕我給你添麻煩而已!”葉鈞耀先是自顧自拍桌子。足足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出手,就想去搶汪孚林那邊的酒甕,可不防女婿眼疾手快將其轉移了,他不由得更加鬱悶了起來,竟是重重在桌子上一拍,“我告訴你,當初在歙縣的時候,我可以什麽都聽你的,現在也可以什麽都聽你的,但你不能什麽事都瞞著我……”

    聽到葉大炮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但總歸沒有泄露秘密,汪孚林心頭稍定,隻能忙不迭地連聲答應,隻希望能夠盡快將葉鈞耀給拖回去,卻隻聽到身後傳來了撲哧一聲笑。發現是女子的聲音,他本來還以為是店家的女眷,可卻沒想到回頭一看,竟是一張極其熟悉的臉。

    竟然是葉明月!

    “你不成,我來吧。”

    葉明月直接把汪孚林給趕了走,這才來到滿臉愕然的父親身邊,卻是挨著他的耳朵低聲言語了幾句。下一刻,葉鈞耀便很不自然地站起身,隨即衝著櫃台後頭張頭探腦的店家說道:“酒錢從我預先給你的銀子裏頭扣,剩下的還是存在你這,酒我先帶回去了!”

    眼見得葉鈞耀冷哼一聲,直接伸手過來從自己這搶過酒甕抱在懷裏,就這麽出了門去,汪孚林微微一愣,等看到門外有隨從一左一右把這位嶽父大人給看住了,不愁人再發脾氣跑到哪,他方才舒了一口氣。直到自己也出了這酒肆,他方才有些好奇地對身邊的葉明月問道:“你和嶽父說了什麽?”

    “我說,妹夫當初能名揚東南,後來能考中進士,如今又能名噪京華,一大半要歸功於爹你,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說到這裏,葉明月微微一笑,卻是一如從前那般促狹,“難道你不知道,爹最得意的事,不是考中了進士,而是在歙縣得了你這個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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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六章 翁婿一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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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就能把氣急敗壞的葉大炮給勸回去,充分顯示了葉明月對父親的了解。

    沒錯,葉鈞耀確實不是能力出類拔萃,品德高尚無暇。他隻是每三年一屆三四百個進士中,能力普通,文章學問不過才過得去,而個性也有些衝動急躁,還喜歡動輒放豪言壯語的那種人。但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卻也有一個非常顯著的優dian,那就是很有自知之明,能夠充分地給下屬信賴,肯分權。

    當年在歙縣,他對於很有能力,給自己解決了一樁樁一件件大麻煩的汪孚林是如此。如今在戶部福建司,他這個郎中對於下頭那幾個主事也同樣是如此。正因為這一dian,再加上出手大方,不斤斤計較,他和麾下幾個主事相處得很好,而從外頭調來的員外郎雖說覬覦他這個位子,又覺得他能力不過如此,卻也動搖不了他這個位子。

    但葉大炮最得意的一件事,更確切地說,那就是在歙縣嫁了兩個女兒,得了兩個女婿。大女婿且不說,老實人,一次會試陰差陽錯地侍疾,一次會試說是汙了卷子落榜,卻也毫不氣餒,更何況父親許國在人才濟濟的翰林院中依舊光彩奪目。而小女婿如今名揚京師,將來也許還會名揚天下,他就更不會真的與其置氣到底了。



    平心而論,他也明白,若非此次他完全被蒙在鼓裏,於是本性畢露,急得四處亂轉,又在戶部和人吵架。別人怎會認為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反目是真的?這會兒汪孚林親自追出來。長女竟是不知如何也正好過來了。他當然不好再耍小性子。



    因此,重新回了葉家之後,這一茬原本似乎會鬧得更大的風波,便輕輕巧巧揭了過去。小女婿認了錯,大女兒又勸到了dian子上,葉鈞耀雖是喝了酒吹了風,到底還沒醉,便索性問了問汪孚林在都察院這幾日新上任的生活。得知女婿用了三板斧。把五個心思各異的新人暫時鎮住了,他就撫掌大笑道:“好,果然是好,我就知道,你肯定能夠勝任!回頭到刑部照刷文卷,磨勘卷宗的時候,拿出dian厲害來讓人瞧瞧!”



    “爹★←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你在戶部,也經曆過刷卷和磨勘,曆來這種事。都是吏員來做,監察禦史就是做個樣子。大多數時候都是敷衍而已。出了事,責的也是吏員,板子又不會打到六部的主事甚至是員外郎郎中頭上。至於侍郎又或者尚書,那就更加不可能為刷卷中發現的疏漏負責了。”

    葉明月說著這些理應是大多數朝中官員才會關注的事情,隨即便笑著衝母親挑了挑眉道:“娘,我說的對不對?”

    “對是對,不過你爹說得也沒錯。”蘇夫人見葉鈞耀頓時胡子翹得老高,她就將丫頭剛送來的果盤送到了葉鈞耀和汪孚林翁婿中間,“因為從前是從前,這次是這次,孚林要磨礪那幾個新人,拿著這個立威倒也不錯。畢竟,這分寸是掌握在他的手裏。”

    “可月末的考成,交給五個新人真的能行?”葉鈞耀雖說覺得女婿那三板斧不錯,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卻隻見汪孚林嘿然一笑。

    “正是要讓他們去試一試。廣東道監察的官衙,除了廣東之外天南地北都有,具結完成的情況,更是要看遠近。如應天府過來的,應該是上個月的完成事項。而延慶州,則應該就是本月的情況。至於那些衛所,每個月能有一兩件事就不錯了。可如何看出那些回文和應完成事項之中的差別,真正把考成兩個字做到實處,那就簡直是難如登天,可終究也難不過有心人。他們是打算虛應故事,還是打算真正開動腦筋,腳踏實地去做事,這次考成能看出不少。”

    說到這裏,汪孚林便殺氣騰騰地說:“如果剛上來就想在我這裏玩花樣,和稀泥,我不介意立刻就稟報上去,說他們不適合當禦史!反正我又不是沒有毀過別人的前程,不在乎多這幾個!”

    葉家人對他都熟悉透了,知道他這殺氣騰騰半真半假,但要是完全當成假的,那麽回頭就定然哭都來不及。又說笑了片刻,蘇夫人知道今日葉明月過來,必定不是僅僅隻為了給那翁婿勸架,囑咐汪孚林去書房陪著葉鈞耀喝酒,翁婿倆打開心結,她就拉了長女回房。進屋之後,她就看到,剛剛還言笑盈盈滿臉輕鬆的葉明月,表情一下子凝重了下來。

    “娘,公公今日午後去給皇上講學時,聽到宮裏一個相熟的公公說,今天太後派了人去武清伯的清華園,等人走了之後,武清伯就親自打了次子李文貴四十杖,人被打得下不了床,據說武清伯還親自去到張府送了一張帖子,但因為首輔大人不曾休沐,所以沒見到人。”

    “看來是事發了。”蘇夫人微微沉吟,便低聲對葉明月說了遊七身邊的外室馮氏乃是李文貴暗中安排。盡管這消息還是她告訴汪孚林的,但之前她卻守口如瓶,連長女都不曾提過。見葉明月隻是微微吃驚,隨即就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外頭,她知道其是明白了,這才說道,“而遊七和孚林在南京有一段不小的舊怨,所以之前他處心積慮,精心安排,這才讓他的一堆仇人全都陷了進去。你心裏有數就行,李文貴怎也想不到孚林頭上。”

    “我明白了。”葉明月微微dian頭,可她今天來,除卻許國“不經意”對兒子也就是她的帳房提到的這個訊息,卻還有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公公還說,近來因為仁聖老娘娘多病,慈聖娘娘常常去慈慶宮探望,有時候為了表示兩人乃是一體,還在慈慶宮留宿過,正因為如此,皇上常常會找借口溜達去西苑散散心。為此有時候聽講也很沒有精神。我聽相公的口氣。公公覺得。馮公公未必就不知道這回事,隻不告訴太後,興許並不是存心為皇上隱瞞。”

    因為葉明月畢竟是出嫁女,今天這麽晚匆匆趕來葉府,找的借口也隻是臨時起意,故而說完要說的話之後,蘇夫人便連忙派人護送她回去。可母女倆在二門依依話別的時候,葉明月猶豫了片刻。又低聲說道:“小北人在歙縣待產,不在京師,她和我當年和史家姊妹在杭州相交,如今她們都嫁了人,偏偏史家大小姐元春許的是王崇古的長孫。元春好像這幾天就要生了,要不要我回頭替小北一並送一份禮給史家大小姐?”

    對於此節,蘇夫人印象不如葉明月那般深刻,可既然長女提了起來,她在唏噓的同時就dian了dian頭,隨即問道:“那樓外樓還開著?”

    “不但開著。而且早已是西湖邊上一道有名的風景。”葉明月的表情柔和了下來,帶著幾分淡淡的追憶之色。“隻不過,和分到手的紅利比起來,想必史家姊妹和我們都一樣,更希望回到當年那無憂無慮的時候。”

    一連好幾天睡在都察院,每天隻休息不到三個時辰,汪孚林這輩子再加上輩子,都從來沒有這麽勤勉的時候,因此,當他被葉鈞耀拉去喝酒時,隻不過淺嚐輒止就醉得睡了過去。葉大炮最初還以為女婿是裝的,可死活拍不醒人,再想到汪孚林一直都睡在都察院的傳言,臉上便多了幾分心疼。女婿如半子,更何況汪孚林真正成長的那幾年,可以說是他一直都看著的。因此,他也沒有勞動別人,愣是自己費足了勁把人搬到書房的榻上,又去找了薄被來。

    才剛剛把人安頓好,他就聽到書房門口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沒多久,門就被打開了一條縫,仿佛有人在窺視。知道多半就是自己那不省心的長子,他就沒好氣地喝道:“鬼鬼祟祟的幹什麽,滾進來!”

    門這才磨磨蹭蹭被人推開,東張西望進來的,正是葉小胖——因為長個子再加上讀書辛苦的緣故,當年圓滾滾的小胖子如今已經不那麽胖了,但我們姑且還是稱他為葉小胖——當他看清楚汪孚林已經睡下了的時候,頓時露出了老大的失望表情。畢竟,他正想著姐夫回來之後就是各種忙,他幾乎都沒怎麽好好說過話,這次好容易把人盼來,他至少可以問問那時候文華殿上是怎樣一副劍拔弩張的場麵,沒想到人已經睡了。

    葉鈞耀自然沒想到長子竟然也把汪孚林當成了說書的,板著臉問了來意,見葉小胖結結巴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就惱火地喝道:“都是成家的人了,就不知道學學你姐夫好好立業?也不為你媳婦想想。這麽晚了,還杵在這幹嘛,回房睡去,明日還要早起讀書!”

    葉小胖有氣無力地哦了一聲,卻還存著幾分僥幸,賠笑請了父親先行,自己跟出門之後不多久,覷著父親進了母親的正房,他卻又偷偷摸摸回轉了來。等再次躡手躡腳進入父親書房,他來到汪孚林榻邊,聞到那股酒味之後,立刻就低聲笑道:“姐夫,別裝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咳,或者說是最會喝酒作弊的,我爹那dian酒量怎麽贏得了你?你之前每次都是來去匆匆,我可有一堆話要對你說。”

    可他目不轉睛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人卻還是眼睛緊閉,呼吸均勻,他頓時撓了撓頭,暗想難不成是真的睡了?要說把人推醒,他倒知道不是辦不到,但這也未免太沒禮貌,他便怏怏打算離開。可就在這時候,他偏偏聽到門外傳來了說話聲,其中一個赫然是他最怕的母親,登時大驚失色,四下一看,就閃到了木榻後邊蹲了下來,心裏祈禱著母親進來千萬別dian燈,如此一來自己就能躲過去。

    葉小胖壓根沒去想,就隻憑兩人是郎舅,真要是蘇夫人進來發現,他也滿可以用關心姐夫這種蹩腳的借口搪塞一二。

    果然,蘇夫人踏進漆黑一片的屋子裏時,並沒有dian燈,但她卻還帶了丫頭。隨著丫頭們在這屋子角落裏dian起了助眠安神驅蟲的沉香,繼而退了下去,她便緩步來到了木榻前,默然佇立了片刻,這才低聲歎了一口氣。

    “樹欲靜而風不止,有時候你嶽父也常在私底下說,做官實在是沒什麽意思。朝中少主權臣,古往今來,這種情形都是很少有好結局的,日後這朝中說不定還有一場大風波。就好比你這次鬧騰一場,一大堆人倒台,最終竟然還離不開都察院,卻還不得不打起精神做這個掌道禦史,想來也談不上得意。隻可惜,你這一輩,無論是明兆明堂,還是汪家那些兄弟,都沒人能幫得上你。”

    葉小胖本來就屏氣息聲,此刻聽到母親竟是連少主權臣這種露骨的話都說了出來,他登時頭皮發麻,卻更加不敢發出任何動靜了。直到蘇夫人出了書房,他才一下子癱坐在地,想著最後幾句話,心頭不禁很不是滋味。確實,他也已經不小了,卻隻是個秀才,哪裏幫得上父親和姐夫?

    而蘇夫人出了書房,早有守在門外的媽媽放下了竹簾。等到跟著她走遠了些,那媽媽方才輕聲說道:“大少爺沒有回房。”

    “知道,他就在他姐夫躺著的木榻後頭貓著,以為我不dian燈就看不見?”蘇夫人嗬嗬一笑,隨即若無其事地說道,“他素來沒定性,這次聽了我的話,要是還沒有個態度,我隻能把他扔回老家,讓他將來做個富家翁去了。”

    酒醉睡下之後的那些事,汪孚林當然不會知道,當第二天清早被人叫醒的時候,他雖說還有些沒睡醒的困意,但卻沒有宿醉之後的頭痛。而且,在都察院習慣了凡事自己動手,如今有人伺候洗漱穿衣,他自然幹脆半夢半醒地由著人折騰,直到最終吃早飯時,看到琳琅滿目一桌子,他方才想起,當初可是連帶宅子帶廚子全都送給了嶽父一家,這滿桌的京味小dian心實在是太眼熟了!

    滿滿當當填了肚子出門,他心中再一次慶幸皇帝還小不用上早朝——當然萬曆皇帝而後幾十年都不上朝,這對於大臣們來說,其實也是痛並快樂著的,不用上朝去跪來跪去,但問題在於大臣要辭職沒法辭,要補人沒法補,這曠工簡直是幾千年來絕無僅有。然而,他這懷著幾分惡意的慶幸,卻在出門之前,就被蘇夫人低聲囑咐的幾句話給打斷了。

    如果萬曆皇帝真的是玩性發作,以至於倦怠讀書,難不成,記憶中某件完全打破了少主權臣之間良好關係的事情,也快要發生了?可就算他不記得所謂張居正給萬曆擬罪己詔的具體年代,可好像也沒有那麽早啊!李太後都還在乾清宮緊盯著,小皇帝能玩出什麽花來?

    還是放在心裏吧。如今他還沒時間操心這個,先把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管好再說。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45:12 |
第七八七章 仗義的汪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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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都察院的吏典來說,雖說等閑不會遭到撤換,可一旦觸犯了背景深厚的上官,真要被人挑錯處,最終給黜落甚至左遷到什麽天南地角的地方,卻還是很容易的。畢竟,九年考滿就要挪窩,這是祖製,他們不過是往吏部主管吏典使用的官員哪裏使了錢,這才得以長長久久占住都察院這種好衙門的位子而已。正因為如此,汪孚林既是凶名在外,如今又是廣東道掌道老爺,相較於剛調來的那些全無根基的新人,廣東道的吏典誰都知道該站在哪一邊。

    因此,即便汪孚林剛剛上任召見了一批人,挑在身邊隨侍的,恰是鄭有貴這個非經製吏,可他們卻絲毫不敢心存怨言,更不用提怠慢,連日以來隨叫隨到不說,一旦汪孚林有什麽疑問,他們更是問一答十,賠足了小心。甚至不用特意吩咐,也有人將王繼光等新人的言行舉動稟報上來。不管是他們在都察院中去了哪,見了誰,汪孚林坐在屋子裏竟是了若指掌。

    對於自己名聲大漲後帶來的這種連鎖反應,汪孚林雖覺得好笑,但既然能夠方便自己開展工作,他也就樂見其成了。



    到了月末,廣東道監察的各地衙門具結稟告事務已完的文書陸陸續續都送了上來,幾個新官上任的試職禦史拿著分到的考成底冊複本,對照著那些送來的公文開始勾簿。要說這活仿佛是很簡單,下麵說已經完成,你直接勾了銷賬,就算是完成了,可誰不知道,在首輔大人的考成法之下。如若完成,考評也還罷了,如若完不成,卻是要動輒罰俸降級的!更何況,萬一人家沒完成,他們卻大手一揮放了別人一條生路。回過頭來自己卻要擔責倒黴。



    所以,五個新進的試禦史中,在大感棘手之時,采取的法子卻是各不相同。有人偷偷向吏典詢問從前的成例,有人虛心向其他各道的前輩請教,但也有人直截了當地找到了汪孚林。來見汪孚林的是馬朝陽,論年紀卻是比汪孚林大十歲,此時此刻,他直接將應天府送上來的一份公文呈了上去。隨即就開口說道:“應天府的底冊上,之前寫明本月應該是交納欠賦六千五▼ding▼dian▼小▼說,2≯3o∽< s=”arn:2p 0 2p 0”>s_();百兩,送來的公文說是俱已完納太倉,但我親自去過戶部廣東司,說是查無此事。”

    聽馬朝陽說親自去了一趟戶部,汪孚林便讚許地dian了dian頭道:“你果然盡職盡責。如此一來,要麽是應天府送呈戶部的公文有稽遲,要麽就是應天府送來回複考成的公文與事實有出入。但是。光憑這個,還不足以推斷此事。今次輪值南直隸巡按的三位禦史。除卻一位提督學校的之外,是福建道和河南道的禦史,我與你手書,你去福建道和河南道,查閱一下兩位巡按本月的回文,看看是否有提及。如果沒有。責成應天府把太倉回文印執複本送來。”

    看到汪孚林一麵說一麵便開始寫字據,馬朝陽立刻就明白,汪孚林是怕口說無憑,福建道和河南道推諉,這才直接下了手書。他做事本就認真。如今遇到一個同樣仔細的上司,自然覺得這一趟沒白跑,立時拱手應道:“下官明白了。”

    馬朝陽剛離開,汪孚林就看到有人在外張頭探腦。記得鄭有貴是去架閣庫取刷卷和磨勘的那些成例了,應該沒這麽快回來,而且回來之後也不至於這樣鬼鬼祟祟的,他便揚聲問道:“外間是誰?”

    “掌道老爺,是小的。”

    門外閃進來的,卻是汪孚林沒見過的一個生麵孔。來者進屋之後,二話沒說直接跪在地上磕了個頭,這才陪笑道:“小的是都吏胡全,一向在總憲大人那兒伺候。”

    所謂的都吏,和都督府宗人府那些一品衙門中的提控一樣,隻有六部和都察院這樣的二品衙門才有資格設置,算得上是小吏當中到了的人物,九年考滿之後就有從七品出身,但少有人為了那個出身,就舍得把這都吏的位子讓出來。汪孚林不是堂官,胡全又不屬於廣東道,因此他確實還是第一次見,但名冊卻還粗粗看過,記得有此人。此刻,他頷首dian了dian頭就笑著說道:“起來說話吧,你既是總憲大人身邊的人,日後不用這般多禮。今日來何事?”

    “是這樣的,今天湖廣道掌道秦老爺去見總憲大人,說起都察院吏典超額的事。秦老爺說,國朝以來,常以吏典太多為由裁減吏額,但如今反倒是越裁越多。各道所屬,正經的經製吏少則六七人,多則**人,卻還有非經製吏在,理應陳奏上去,重申舊製裁減。尤其是非經製吏泛濫,更是決不能容。”

    說到這裏,胡全偷看了一眼汪孚林的表情,發現絲毫看不出喜怒,這才舔了舔嘴唇,低聲說道:“雖說總憲大人不置可否,但看秦老爺的樣子,說不定會直接上書。小的想著汪老爺之前挑了鄭有貴隨侍,特意來稟告一聲。”

    “你有心了。”汪孚林平淡地應了一聲,可等到胡全告退後轉身到了門口,他卻突然開口說道,“記得你有個侄兒就在山西道做事,好像也是個白衣書辦?”

    胡全一隻腳已經快要跨出門檻,聞聽此言登時腳下一絆,險些就直接摔了出去。他好容易穩住身子,心裏也來不及細想汪孚林怎麽會了解得這麽清楚,趕緊轉過身來,複又匆匆回到汪孚林麵前,卻是撲通一聲再次跪下,滿臉惶恐地說道:“是小的存著私心,但都察院十三道,再加上架閣庫這些雜七雜八的地方,白衣書辦少說也有六七十,若是真的被秦老爺一言全部革退,也不知道多少人要喝西北風,所以……”

    “所以就來找我?都察院那麽多禦史,你怎麽就不知道去找別人?”

    汪孚林問得犀利,胡全心中更是叫苦,最後索性把心一橫道:“曆來侍禦老爺們對吏典素來是不以為意,呼來喝去。從來不問其他,但老爺上任之後,不但問及吏典分工,還把鄭有貴撥到身邊,聽說還說過不要吏畏民懷,想來是真心不把咱們吏典當成賤人一等來看。所以小的在總憲大人那邊聞聽此言之後。思前想後,實在想不出其他各道會有誰為咱們這些吏典說話,便壯著膽子來求見老爺。是小的之前不該存有機心,拿鄭有貴試探,小的該死。”

    見胡全砰砰就是兩個響頭,汪孚林一口喝住,這才沒好氣地說道:“磕破了腦袋從我這出去,你想讓人說我目中無人,連總憲大人身邊隨侍的都吏都不放在眼裏?”

    胡全沒想到汪孚林連這一茬都想到了。這才訕訕然直起腰來。別看他是都吏,這都察院將近一百號吏員當中,也是數得著的人物,可官和吏的分別就好比天上地下,如果真的是掌道禦史這樣的人上奏,而牽涉到的又是他們這些微不足道的吏員,他真心沒把握能夠保住沒有吏額的侄兒。畢竟,他是把人當成接班人一般培養的。可將都吏這個位子直接交到侄兒手上那卻又完全不可能,一旦出去這個門之後還想進來。那就基本上不可能了。

    汪孚林卻沒有理會眼巴巴的胡全,而是自顧自地沉思了起來。曆來哪一朝哪一代,動不動就精簡機構,但卷土重來隻會更猛,冗官還隻是因為僧多粥少,沒法安置那些一屆屆科舉考出來的進士舉人。而冗吏則是完全要歸咎於缺乏流動性的吏員體係。看看那些考滿之後除卻一個幹巴巴的七八品出身,卻根本謀不到一官半職的吏員就知道,聰明人肯定會選擇占住位子不挪窩,於是,一個吏員在一個衙門一幹就是一輩子。這就不奇怪了。

    歙縣那邊不就是這樣的?三班六房誰不是占著位子就再也不肯走?

    但最最重要的是,如今六部都察院這些官員,離開吏員還知道怎麽做事?那些繁重的文書案牘工作,有幾件是官員們親力親為的?尤其是戶部,離開那些精於算數的吏員,那幫官員就全都去哭吧!還叫什麽精兵簡政,你怎麽不知道把自己給精簡了去?

    汪孚林心裏明白,胡全跑來找自己,確實不是無的放矢。張居正非得把他摁在都察院,還幹脆利落擼掉了廣東道的所有禦史,讓他這個年資淺的直接坐上了掌道禦史的寶座,別人不敢怒更不敢言,但暗地裏看笑話的人卻肯定不少,此次這一招無影手也顯然是衝著他來的。因此,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他就開口說道:“你出去之後,不用再亂找人撞木鍾,這件事我管了。”

    胡全原以為汪孚林肯定還要裝腔作勢拿喬,最後答應與否還未必可知,可沒想到揭穿了他的真實目的之後,這位年輕的掌道禦史竟然直接大包大攬了下來!又驚又喜的他也顧不得那麽多,慌忙又連磕了兩個頭道:“小的多謝汪老爺,不管事情最終如何,小的代所有白衣書辦謝謝您了!”

    可他還沒爬起身,就隻見汪孚林已經從案後站起身來,卻是徑直往外走。他一愣之後便一骨碌爬起身,追了上去問道:“汪老爺這是要出去?”

    “擇日不如撞日,我這就去見總憲大人。”見胡全登時呆若木雞,汪孚林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怎麽,你還擔心讓人知道,我是從你這裏得知這消息的?”

    糟糕,這位年輕得過分的掌道禦史怎麽就這麽狡詐!

    當胡全反應過來追出門時,汪孚林已經走出去老遠,登時暗自叫苦。哪怕這次汪孚林真的在左都禦史陳瓚麵前,把這件事給爭了下來,固然是為所有白衣書辦贏得了一條生路,可汪孚林賺了莫大人情,可他就倒黴了,一旦知道是他來向汪孚林求救,那麽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怎會不恨上他?

    如此一來,他哪怕說自己沒上汪孚林這條船也沒人信!

    一麵在心裏哀嚎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他一麵還不得不緊隨其後,眼看汪孚林進了陳瓚那大堂之後,他終於死了心。

    都到了這一步,希望汪孚林千萬能夠成功,否則他已經得罪了秦一鳴,卻還要承受侄兒可能被革退的後果!

    汪孚林當然知道,胡全一定會緊張地在外頭等候消息,隻不過,他卻不打算把這麽一件“雞毛蒜皮”的事情放在最前頭。拜見了陳瓚這個ding頭大上司之後,他先是匯報了一下廣東道五個新人禦史的情況,當然是有批評,有表揚,每個人的側重dian都絕不相同,完全沒有和稀泥的意思。這其中,之前剛來見過的馬朝陽,得到了他的著重評dian。當說完這些,看到陳瓚的表情顯然比較滿意,他方才詞鋒一轉。

    “總憲大人,我聽說,今日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前來提過裁減都察院白衣書辦的事?”

    “你消息倒是靈通。”陳瓚微微有些意外,隨即就沉下臉道,“是有人去你那邊吹耳邊風?秦一鳴之前還說,你挑到身邊隨侍的,就是一個白衣書辦。”

    “秦掌道倒是對我的事關心得很。”汪孚林嘴角一挑,哂然笑道,“至於到我那邊吹耳邊風的,當然不是我挑的那白衣書辦,他一個小角色,還沒有那麽快的耳報神,是都吏胡全,他有個侄兒就在都察院做事。”

    汪孚林渾然不顧外頭的胡全聽到自己直接把他供出來是否會魂飛魄散,更不懼陳瓚倏然犀利起來的目光,從容不迫地說道:“裁減這些非經製吏,從短期來看,都察院公費支出會少很多,而且人員也確實精簡了。但都察院減了,六部減不減,五軍都督府減不減,大理寺通政司等其他部門減不減?牽一發而動全身,滿京城各大有印信衙門的這些非經製吏,總共有多少?這麽多人沒有生活著落,就這麽遣散出去,等於街頭多數百上千個閑人!”

    如果汪孚林用其他理由來說服陳瓚,比如官員不熟悉事務,這些小吏不可或缺,如陳瓚這種瞧不起胥吏的理學君子必定會嗤之以鼻,可汪孚林用閑人之說作為切入dian,陳瓚就登時沉默了下來。而且,汪孚林更是趁熱打鐵地說道:“而這批人若是生活無著,他們都是在各大衙門呆過很多年的,到時候在外兜攬詞訟,關說人情,什麽事都能做得出來,相形之下,是衙門用微薄的公費支出養著他們,還是放出去禍害一方,這還用選嗎?”

    “更何況,與其用裁減這些人來加以約束,還不如定出嚴格的條例,對他們的工作進行管理。雖說這些人也有考評,但往往浮於表麵,尤其非經製吏,因為不在正經吏員管轄範圍之內,那就更加談不上任何考察了。既然秦掌道對於吏員臃腫痛心疾首,何妨便讓湖廣道掌管整個都察院非經製吏的考察?”

    陳瓚又不是三歲小孩,聽到這裏,他的嘴角抽了抽,最終沒好氣地說:“你才剛拉下一個掌道禦史,現在還打算再拉下另一個?你說要考察,那這件事我就交給你廣東道了。至於秦一鳴那裏,我自會吩咐下去。”

    “若是秦掌道一意孤行,硬是要建言此事呢?”

    陳瓚終於火冒三丈,沉聲說道:“我這老頭子還沒昏聵無能到連這種陣腳都壓不住!又不是什麽關乎國計民生,吏治國法的大事,他敢一意孤行?你少給我折騰,安分dian!”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48:34 |
第七八八章 勢不可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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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胡全看到汪孚林氣定神閑從左都禦史的大堂中走出來時,已經腿軟了的他險些再次跪下去。

    他在外頭偷聽得清清楚楚,此時是真的想跪了。要知道,往日陳瓚這老爺子何其難伺候的人?監察禦史們進去說事,隻要稍有不慎就可能被罵得體無完膚,可汪孚林剛剛先說本道的事務,說完了又直接把他胡全給賣了,把秦一鳴建言的事給抖露了出來,陳瓚竟然沒大發雷霆,還真的把汪孚林那番理由給聽完了。哪怕汪孚林最後還質疑了秦一鳴是否會堅持往上頭建言,陳瓚是發了dian火,可對於汪孚林的警告也隻是少折騰,安分dian。

    這等於在回護這位年輕的掌道禦史!

    “汪爺……”

    見胡全強擠出笑容上前叫了一聲,汪孚林就似笑非笑地反問道:“怎麽,怕了?”

    真的是怕了……

    胡全還不敢這麽直說,隻得端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汪爺真是豪傑。”

    “豪傑不豪傑的兩說,不過你現在應該清楚了,我眼裏素來是不揉沙子的。”汪孚林淡淡地說出這句話,見胡全猶如小雞啄米似的dian了dian頭,他這才接著說道,“你不妨把話傳下去,日後都察院非經製吏的考察,便由廣東道接手。他們不用怕丟了飯碗,但也別想陰奉陽違,偷懶耍滑地糊弄我。至於秦一鳴,就算他知道是你給我通風報信,那又怎麽樣?你是直屬於總憲大人的都吏,真要有事。也有總憲大人。他能奈你何?就是我。也自然會回護你。”

    “至於你侄兒,如果你怕他使絆子,調來我廣東道也未嚐不可。”

    見汪孚林說完這些便揚長而去,胡全忍不住深深歎了一口氣,但隨即稍稍打起了一dian精神。不論怎麽說,這位掌道雷厲風行,光明正大,犀利果斷。當麵說清楚,總比那些背後耍陰的來得強!

    汪孚林要是知道胡全評價自己光明正大,他一定會偷笑出聲。玩陰的,有幾個人能比他更在行?可在都察院這種看上去光明正大的地方,他更樂意和人真刀真槍來明的。因→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此,在踏入了福建道和廣東道共用的那個院子時,他瞧見廣東道的那間吏房門口,正有幾個人在張頭探腦,便直截了當走了過去。還沒到近前,就有人發現了他的到來。幾人如鳥獸散地退開,卻都是福建道的吏員。緊跟著,屋子裏就有人慌慌張張出了來,好幾個都顯然不是廣東道的。

    “掌道老爺。”

    最後一個出來的鄭有貴臉色蒼白,見是汪孚林,他期期艾艾叫了一聲就要跪下,卻見汪孚林朝著自己打了個噤聲的手勢,立刻閉上了嘴。

    “之前總憲大人那兒當差的都吏胡全來過,對我說了湖廣道掌道秦侍禦建言要裁減非經製吏的事,我才去過總憲大人那兒,極言不可,總憲大人已經首肯,將非經製吏考察的事情歸於廣東道,爾等各自回道之後,不妨對你們的同僚全都打個招呼。安分做事,少串門子。”

    盡管汪孚林的口吻並不淩厲,但那些並不屬於這個院子的吏員聽來,卻猶如重錘響鼓,敲得他們心驚膽戰。在參差不齊的答應之後,一群人溜得要多快有多快。哪怕是早走一步先閃進了福建道吏房的那幾個吏員,也不由得麵麵相覷,全都對汪孚林的強勢又多了一重新的認識。

    “鄭有貴,跟我進來,我有事吩咐你。”

    剛剛在屋子裏被一群熟悉不熟悉的經製吏嘲諷得體無完膚,幾乎崩潰,如今鄭有貴聽到汪孚林那平平淡淡的陳述,心裏簡直是翻騰得厲害,當捕捉到這吩咐時,他根本來不及細想,慌忙答應一聲,就隨同轉身的汪孚林進了屋子。他們這一官一吏一走,廣東道的幾個經製吏彼此交換了眼色,見那三個從來都唯唯諾諾的白衣書辦喜出望外的樣子,他們也無不在心中修正了對這位ding頭大上司的評價。

    這真是一個厲害人物,怪不得前後兩次把那麽多科道言官掃落馬!

    在歙縣衙門裏裏外外浸淫多年,汪孚林絕不會小看吏典的作用,更不會小看非經製吏的存在。他本來還在琢磨著怎麽籠絡人心,可沒想到有人上趕著給他送了一個大好的機會,他要是輕輕錯過,那就實在是太對不起人家的“煞費苦心”了。因此,他通過眾人之口將這個消息散布了出去之後,召了鄭有貴進屋,問及去架閣庫存取卷宗的事之後,就用很平常的口吻吩咐道:“和你一道的那三個白衣書辦,年紀最大的兩人已經多大了?”

    “陳老四十九歲,吳老四十八歲。”鄭有貴想到那兩人因為就要滿年紀離役,既不可能補一個典吏的名額,也不可能得到出身,和自己沒有絲毫利益衝突,這兩年也沒少幫他,他就低聲說道,“滿了年紀之後,他們就要離役,家裏人口不少,實則還做得動,卻要回家,從前提到這事情就長籲短歎。”

    “長籲短歎,你這成語用得不錯。”汪孚林打趣了一句,隨即就說道,“你回去對他們說,給我好好做事,任滿之後,若是毫無差錯,我可以給他們找一份差事,比如教人文書案牘,寫寫算算,至少夠他們糊口。但若是倚老賣老,偷懶耍滑,等到考察之後,掃地出門也未必可知。”

    “啊?”鄭有貴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等確認汪孚林真的是這個意思,他登時喜上眉梢,連聲答應,出屋子的時候連腳下都是飄的。總算他還聰明,知道這種事張揚出去總歸不好,找了個空子把兩個老書辦叫出去,這才低聲說了。幾乎是話音剛落,他就看到兩人驚喜地嚷嚷了一聲,少不得連忙喝止。

    “小聲dian。你們是要給掌道老爺惹麻煩嗎?”

    “當然不敢。當然不敢!”陳書辦使勁晃了晃腦袋。為了自己的好運而狂喜不已,“鄭兄弟,我可不像你,不敢求見掌道老爺,你千萬替我多磕兩個頭。”

    “我也是!”吳書辦也滿臉堆笑死拽著鄭有貴的手,恨不得掏心露肺給對方看,“以後掌道老爺要吩咐什麽,我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發生在吏典當中的這些事,剛剛入職都察院不過數日的廣東道這些新禦史們,卻並不是每個人都察覺到了。

    馬朝陽和顧雲程全都是性子耿介到有些孤高的人,不管對於考成法是不是有看法,在新進都察院試職禦史期間,就對首輔大人的新政大放厥詞,他們還不至於這樣無謀,因此都還在埋頭苦幹,顧不得和人交接。然而,對於本就野心勃勃的王繼光來說。這幾日大明律他還隻是草草翻了翻,考成冊子的事也是敷衍了事。但十三道監察禦史之中,他卻很結識了幾個人。

    於是,汪孚林突然出手維護那些不在朝廷認可的吏員範圍之內的非經製吏,為此甚至不惜和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扛上,王繼光著實覺得汪孚林這格局太小了。因為馬朝陽和顧雲程素來不好交往,他少不得就和汪言臣王學曾私底下議論了幾句,可汪言臣顧左右而言他,完全不接話茬,而他一貫覺得脾性和自己一樣,對那些當朝權貴並不怎麽看得上的王學曾,竟是當麵和他唱了反調。

    “雖說隻是一些低下的小吏,但他們背後都有家庭,又是以此為生多年,貿然全部革除,讓他們以什麽為生?再說,都察院一下子革掉那麽多人手,別的衙門中人會不會惶惶難安,甚至於狗急跳牆,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來?汪掌道的做法無可厚非,秦掌道確實太過衝動了。”說到這裏,王學曾又加重了語氣說,“汪掌道去年監臨廣東鄉試,也算是我半個老師,更不用說如今更是我等上司,王兄日後提起,還請尊重一些。”

    王繼光見王學曾說完就一本正經地出了屋子,登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才意識到,王學曾是去年考中的舉人,今年又一鼓作氣中了進士,從這dian來說,去年是廣東鄉試監臨官的汪孚林,確實能算是對方半個老師。他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正要對汪言臣說dian什麽來緩解這難言的氣氛,卻不想汪言臣竟也站起身來:“王兄,我這考成底冊的事情,還要去請教掌道大人,先失陪了。”

    眼見得就自己一個被孤零零地剩在了偌大的屋子裏,雖說平日裏這裏就不是自己辦公的地方,而是王學曾和汪言臣的地頭,可王繼光卻有一種孤身奮戰的感覺。足足好一會兒,他方才惱火地哼了一聲,隨即低聲嘀咕道:“不過是勝在早我一屆登榜,又攀上了首輔大人這棵大樹,運氣好而已,有什麽了不起的?”

    然而,嘴裏這般說,王繼光卻終究不敢跑去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那套近乎,畢竟,汪孚林才是他的ding頭上司,他的考評是掌握在對方手裏。眼見其他四人全都對汪孚林布置下來的考成之事兢兢業業,他也不敢太過馬虎,翻了翻東西就揣起那簿冊,悄悄出了屋子。

    廣東道這邊的小小爭議,和都察院其餘各道的波浪比起來,那就顯得小巫見大巫了。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在被陳瓚再次召了過去之後,一回到自己那單間直房,就氣得摔了筆架,直接罵出了聲。雖說他可以選擇直接建言朝廷,可為了這種絕不可能讓自己名揚天下的建言,去賭十之**被汪孚林斬於馬下,被趕出都察院,甚至左遷地方的可能性,他還是不敢冒險。於是,第一個跳出來,試探性地打響了反對汪孚林第一炮的他,最終啞了火。

    秦一鳴都啞了火,其餘準備一觀風色,再徐徐圖之的禦史們,那就更加不會貿然行動了。當然,也不是沒人打過汪孚林麾下那些新試職禦史的主意,可不管是功利心太強的王繼光,還是有些孤直的顧雲程和馬朝陽,又或者是愛惜名聲的汪言臣和王學曾,全都不是輕易受人挑唆的人。於是,第一波風浪還沒掀起,就無聲無息消解了。唯一的影響便是,汪孚林在都察院偌大的非經製吏群體當中,贏得了非同一般的愛戴。

    月末三十這一天,當汪孚林看到五個新試職禦史送上來的考成底冊放在麵前,翻閱過馬朝陽的第一冊,他就露出了讚賞的笑容。不是簡單的勾過又或者否決,這位試禦史用蠅頭小楷在下頭注明了相應的理由,細致之處顯而易見。而第二冊王學曾的雖是有所不同,沒那麽詳細,但同樣是有調查,有核實。顧雲程和汪言臣的則是分了一二三四,一看就能知道,也是跑過其他官衙做過相應工作的。隻當翻到最後一冊王繼光的時候,他才微微挑了挑眉。

    “王子善留一留,其餘諸位,回去之後先看看這個。”

    汪孚林吩咐身邊的鄭有貴將四個文書袋分別交給了王學曾等四人,等他們行禮離去之後,他見鄭有貴非常知機地閃出了門,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子善,你且看看你這四位同僚的考成底冊。”

    見隻有自己一個被單單留下,王繼光就已經覺得心頭不妙,可汪孚林也沒說什麽問題,隻站起身過來,將其餘三人的底冊遞給他,他滿心驚疑地接了過來,匆匆掃了第一冊,他就心裏咯噔一下,等一一看完其他人的,他一時嘴唇緊抿,心裏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太年輕,太大意了。和四位同僚的小心仔細相比,他這大大咧咧的通過或者不通過,就顯得尤其突出。要是被認為分到的第一樁任務就敷衍塞責,日後考評的第一筆可就要落個不是!

    汪孚林在旁邊細細看著王繼光閃爍的眼神,變幻不定的表情,大略就能猜到對方正在經曆怎樣的心情變化。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見王繼光立刻反應過來,端著有些尷尬的表情交還了其他人的底冊,但話語顯然還沒想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就笑嗬嗬地說道:“有比較就有進步,畢竟才是第一次。這考成是每個月一回,日後留心就行了。這是下個月刑部刷卷和磨勘的相應流程,我都重新總結過,你自己拿回去看看。”

    王繼光沒想到汪孚林竟如此輕輕放下,如釋重負的同時,他趕緊伸手接過那個文書袋。等到跨過門檻出去之後,他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暗想就連金殿傳臚等著自己名次的時候,都沒這麽緊張過,這個和自己同年的掌道禦史,竟是帶給了他那麽大的壓力!

    可他不會就這麽認輸的!既然能夠幸運地被選為試職禦史,他要不能名揚四海,豈不是對不起這十餘年寒窗苦讀?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48:51 |
第七八九章 人仰馬翻,做官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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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災星明天就來了!”

    當這樣一個訊息猶如暴風一般席卷過刑部的時候,端的是一路人仰馬翻。盡管隻是每個季度一次的刷卷和磨勘,對於大部分刑部官員來說,往常甚至都察覺不到這種事情和自己有什麽關係,但這一次來的是近來凶名卓著的汪孚林,這卻又格外不同。哪怕汪孚林自己也是年資很淺的掌道禦史,手底下又是五個新人,這次五個新人當中更是隻會過來兩個,可刑部從上至下,還是打足了精神。

    以至於素來辦事認真的刑部尚書劉應節都覺得,官衙中那些官員的精神麵貌較之從前大有長進,他甚至認認真真地考慮,要不要向張居正據理力爭一下,把汪孚林調到刑部來,也好震懾一下這些在王崇古手下養成了懶散個性的下屬。

    當然,劉應節也就是那麽一想。考慮到汪孚林之前接連鬧騰出幾起風波,都察院如同割麥子似的倒了一茬茬的禦史,還連累到了六科廊,哪怕是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願意把這麽一個難纏的煞星給引進刑部。



    當這一天汪孚林帶著人過來刑部,首先就來拜見他這個刑部尚書的時候,他先是仔仔細細端詳了一番這位最近名聲在外的年輕掌道禦史,見人長身玉立,俊逸秀挺,分明是個很讓人有好感的年輕人,他不禁在心裏暗歎人不可貌相。



    而汪孚林也同樣在一邊打量劉應節,一邊回憶著自己所知的那些情報。戚繼光和劉應節在薊鎮合作無間,當初他在薊鎮經曆過的那次戰事,戚繼光生擒犯邊的董長禿,而後董狐狸父子叩關請罪,便是戚繼光和劉應節商量之後。對朵顏部善加安撫,看似少了殺敵之功,但從此之後直到現在。朵顏部就再也沒有越過薊鎮長城一步。從這一點來說,劉應節就和張學顏一樣。屬於那種知人善任,本身軍事素養和責任感也非常強的官員。

    不得不說,嘉靖二十六年那一科,確實是人才濟濟。而且除卻張居正和王世貞之外,大多數名人全都窩在三甲。

    然而,無論是汪孚林還是劉應節,全都不會知道,曆史上馮邦寧這位橫衝直撞的馮大衙內因為不給劉應節這位刑部尚書讓路。而被劉應節當街嗬斥了一頓,馮保因此心裏老大不高興,劉應節又和張居正鬧僵了關係,被人抓著出城和心學名宿羅汝芳談禪的把柄,最終這件事就成了劉左遷的導火索。

    而如今因為汪孚林對遊七的那點算計,以至於馮邦寧非常倒黴地早早挨了馮保一頓杖責,至今都還沒能下床,更別提出門,而馮保又收了其冠服不許參加朝參,至少短時間內。囂張跋扈的馮大衙內很可能消停一陣子,劉應節這刑部尚書興許還能多當一段時間。



    於是,在短暫的交談和見麵之後。劉應節依舊端坐於刑部正堂,而汪孚林則開始帶著兩個精挑細選出來的禦史,開始鄭重其事地掃蕩刑部……刷卷磨勘。其中一人自然是細致到讓人發指的馬朝陽,另一個則是知恥而後勇,摩拳擦掌預備挑毛病的王繼光。在汪孚林事先翻閱都察院架閣庫,總結出了一份相比從前的版本更加簡明易懂好操作的標準化刷卷和磨勘流程之後,即便是這兩個新人,不到一個時辰便給了嚴陣以待的刑部吏典們一個下馬威。

    “這是奉旨立案的大事情,應該是當日立案。怎麽遲了兩天方才有這卷宗?”

    “這兩個充軍遼東的犯人,充軍所剩年限每年匯總。怎麽這兩份僅僅相差一年的呈報中,前一份還是十年。後一份卻變成了八年,是不是從中有徇私舞弊?”

    “這一份卷宗明明在底冊上還沒刷過,緣何卻送了六科廊刑科注銷?”

    看到那個在王繼光的凶猛追問下,潰不成軍以至於麵如土色的刑部都吏,汪孚林忍不住嘴角高高翹了起來。於是,在第一天的刷卷過後,他就笑眯眯地將此事完全交給了這兩個性格迥異的新人,自己複又回到了都察院廣東道坐鎮。

    十日過後,關於廣東道兩位新人試職禦史鐵麵無情,刷卷磨勘過後,稽遲、差錯、埋沒,這三等錯處全都挑了不少,好幾個吏典挨了板子,其餘的也被噴了個狗血淋頭,恰是哀鴻遍野的事跡,登時傳遍京中,一時人人議論有上司必有下屬。等到卯足了勁的王繼光發現自己衝鋒在前,但竟然又成了幫助汪孚林漲名聲的人,瞠目結舌之後,也隻能自己去角落中哀怨了。畢竟,他還有厚厚三十卷大明律要看,沒有太多傷春哀秋的時間。



    至於身為廣東道掌印的汪孚林,從刷卷、磨勘、理刑、問責之類一份份流程表發下去給新人進行培訓,在忙到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個時辰的頭一個月過去之後,他總算得以稍稍鬆一口氣。因為廣東道所屬的各種事務已經完全上了正軌,試職禦史們有他們的規範,而吏員也有他們的準則,彼此各司其職,再加上他不時親自出馬,對其餘各道非經製吏進行不定期抽查和考核,神出鬼沒的他終於把自己的名聲刷到了敬畏的頂點。

    這一天,在上任掌道禦史之後,他竟是第一天在傍晚酉時就回到了家中。在此之前,他在都察院住了大半個月,剩下的日子都是披星戴月回家,以至於東城兵馬司那些負責巡夜的人都已經完全熟悉他了,一見著便是汪爺長,汪爺短,幾乎是夾道歡迎把他送回家,生怕他在夜路上又出什麽幺蛾子。此時,當他在門前一躍下馬丟下韁繩,門裏王思明探出腦袋一看,隨即大聲叫道:“公子,您回來了,真巧,家裏來客人了!”

    客人?

    汪孚林看到明小二也探出身子來,緊跟著院子裏還能聽到陳炳昌和人說話的聲音,他不禁大為狐疑。暗想陳炳昌認識的,不外乎就是廣東那些人物,還有呂光午以及他在徽州的那些舊部。莫非眼下是這些人中的誰到京師來了?可是,當他一進門之後。看到那個大步衝過來,衝著自己直接就是一拳的家夥,他立時往旁邊一閃,隨即大聲叫道:“你不是要去當六年的縣太爺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你還好意思說!我好歹是托以妻子,可你倒好意思,先是跑去薊遼晃了一圈,緊跟著又借口回徽州養病,惹出來好大一場風波。拍拍屁股自己又去巡按廣東了!汪孚林,你自己說你夠不夠義氣?”

    “原來是義薄雲天程公子。消消氣,我承認我不夠義氣,這總行了吧?好歹都是當爹的人了,這麽小氣幹嘛?我又不是想折騰,這不是情勢所逼嗎?”

    “少給自己臉上貼金,我才剛到京城,去了一趟嶽父家裏,就聽到你那名聲了。”程乃軒沒好氣地撇了撇嘴,隨即卻昂首挺胸說道。“我原本是想老老實實當滿六年縣太爺的,可想不到小爺我政績好,年年賦稅收齊。這三年裏,之前曆年的欠賦也上繳了五成。”

    汪孚林聽到這話,登時嚇了一跳,再看程乃軒不像從前那一眼看去就是富家公子哥的模樣,臉上多了幾分滄桑,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拽住對方的手一翻,見那掌心竟然還有幾個老繭,他不禁更吃驚了:“你這是親自下地去躬耕了不成?”

    “反正也差不多。”程乃軒閃電似的收回了手,而另一個腦袋很快就從他背後伸了出來。卻是笑著擠了擠眼睛道:“汪小官人,我家少爺在那邊名聲可是好得不得了。從修路到造橋,給當地百姓造福不少。這次離任的時候還進了名宦祠呢!”

    認出是墨香,想到當初這主仆倆那憊懶模樣,如今站在一起,卻都顯得再不相同,汪孚林便忍不住豎起了大拇指:“厲害,佩服!”

    程乃軒沒好氣地狠狠拍了一記墨香的腦袋,卻沒有露出多少得色,而是幹咳一聲就直接說道:“我本來聽說你最近很少回家,還想著改日再來,沒想到你這麽巧就回來了。怎麽著,記得你最好吃的,橫豎我出來時打過招呼了,你家金寶也還在我嶽父那兒,我們去外城前門大街喝一杯如何?”

    盡管好容易才早回來,但妻子在徽州,金寶也不在,汪孚林也就爽快應承了下來,看到陳炳昌躡手躡腳要溜,他忍不住將其叫住,隨即對程乃軒問道:“你剛剛和小陳說什麽說得那麽起勁?你們倆也還是第一次見吧?”

    “這不是你之前寫信的時候提到過他的事,我鼓勵他做男人要堅持到底嗎?”程乃軒一麵說,一麵非常自來熟地拍了拍陳炳昌的肩膀,笑著說道,“小陳,我和你這位汪大哥當年的婚事全都是一波三折,你也別氣餒。有道是,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怎麽樣,要不要一塊來喝一杯?”

    陳炳昌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大的八卦,一時間眼睛瞪得老大。汪孚林生怕程乃軒嘴上沒個把門的,當下對陳炳昌吩咐道:“小陳你就留在家裏,有人找我的話也能應個急……程大公子你少給我囉嗦,喝酒就去喝酒,看我灌不死你!”

    當汪孚林緊趕慢趕和程乃軒以及寥寥幾個隨從出了崇文門,來到前門大街時,就隻見在這即將入夜宵禁的時候,外城還是一片熱熱鬧鬧的景象。沿街的食肆和酒館人滿為患,歌女賣唱的聲音甚至直接飄到了大街上,一副盛世的光景。

    汪孚林雖說比程乃軒在京師呆的時間長,此次回來還是先休假再請假,但前頭是忙著各種事情,沒時間到前門大街溜達享受美食,後頭是借口養病,不能太過招搖,至於正式到都察院接任廣東道掌道禦史之後,他就更加沒那閑工夫了。因此,找了一家生意不錯而又有安靜雅座的小館子,他把隨從全都遣開在外另開一桌,自己落座之後打開窗戶,先給自己和程乃軒各來了一碗冰酪,等一口氣下去小半碗,就舒服地呻吟了一聲。

    “要說天底下最辛苦,最枯燥的事,別人肯定是各說各的,可我現在卻覺得,絕對是做官最苦最累。”程乃軒這一次沒有避諱手上的老繭,直接伸出來給汪孚林看,“在彰德府安陽縣那種滿地都是宗室,本來又窮的地方當縣令,簡直是累透了。民風彪悍,土地雖說不算最貧瘠,百姓卻被盤剝得厲害。其實我能把賦稅收齊,除了事先挑好了師爺,很大程度都得歸功於那條二十年了卻一直各方角力沒能修起來,在我手裏最終通水的水渠……”

    聽著程乃軒說著自己在安陽縣令任上的點點滴滴,汪孚林想起了自己在廣東和人鬥智鬥勇,到了京城之後同樣是一團亂戰,他忍不住漸漸神色惘然。等到酒菜上齊,他禁不住程乃軒的逼問,避重就輕講了講自己任上的事。兩個當初在歙縣時好得如同兄弟,此番卻是三年沒見的朋友碰了幾杯,全都微微有了些醉意時,程乃軒方才醉眼朦朧地說道:“我這次是挪窩給人騰位子,知道繼任的是誰嗎?嗬,是王崇古的兒子,王謙。”

    汪孚林本來就在琢磨,雖說是六年久任法未必適用於所有去當縣令的進士,可程乃軒就算有個嶽父是未來閣老的熱門人選,也不至於這麽快被調回來,卻原來是被人相中了位子!要說天下有的是富庶的地方,為什麽王崇古給兒子相中的竟然是程乃軒的地盤?

    程乃軒見汪孚林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他便嗬嗬一笑,隨即直接斟滿了一杯,爽快地一飲而盡之後,這才聲音低沉地說道:“那條渠還沒最後完工,我離任的時候,一幫鄉紳百姓硬是起了個名字叫程公渠,剛把我弄進了名宦祠,王謙就已經去上任了。當然,給我的補償也看上去很厚道,六科廊戶科給事中,聽上去夠意思吧?雖說不如你直接就是掌印,而且給事中的品級隻有從七品,但對我一個三甲進士來說,似乎已經不錯了……可我一點都不想當言官,小爺我不喜歡噴人!”

    我又何嚐喜歡噴人呢?

    汪孚林一下子抿緊了嘴唇,然而下一刻,他就奪了程乃軒手中的酒杯,繼而淡淡地說道:“你真的不想當這個給事中嗎?”

    “廢話,科道這種角色,看似很風光,可大多數時候都是仰人鼻息,想要發出自己的聲音,十有*就會被打壓……我寧可再放一任縣令!”

    見程乃軒聲音已經大了不少,汪孚林直接抄起旁邊的折扇就拍了一記這家夥的腦袋,緊跟著才若有所思地說道:“等等看吧,興許有機會。”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49:10 |
第七九零章 小皇帝的西苑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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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曆皇帝朱翊鈞,這一年十五歲,大婚的事情早在今年就已經有消息傳出,日子定在了明年,如今整個京城周邊正在選秀。盡管十六歲對於民間男子來說,也不算是很早的婚齡,但對朱翊鈞來說,成婚就意味著成年,成年就意味著親政,而親政更是意味著,他不用在和母親慈聖李太後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不用每日早上連想要睡個懶覺都難能,天還沒亮就被太監從床上拖起來讀書。

    但與其說是他痛恨太過嚴格的母親,還不如說是畏懼這樣一位母親,相形之下,一年到頭病弱的時候居多,屋子裏更多的是藥香,而不是書香墨香的仁聖陳太後這位嫡母,更讓他覺得親切。對於父親隆慶皇帝,他已經沒什麽印象了,父親也從來都沒怎麽管教過他,嫡母陳太後也是一見他就歡喜,什麽都由著他,可母親李太後卻不同。這五年來,母親生活在乾清宮,和他朝夕相處,卻是連個笑容都很少見,成天就是不許他做這個,不許他做那個。

    當然,朱翊鈞也知道李太後擔心的是什麽。母親曾經當麵毫不留情地當麵對他說過,正德皇帝朱厚照登基的時候年紀太小,卻隨心所欲為所欲為,於是鬧出了劉瑾等八虎橫行,最終絕後;而英宗皇帝也是幼主登基,偏寵王振,於是出了土木堡之變,朝中老一輩的勳貴底子幾乎一掃而空,等到複辟之後痛改前非,這才有了一段休養生息的時光。他身為皇帝。就要以從前的史實為鑒。



    就因為這個緣故。李太後對他身邊的內侍監察極嚴。再加上馮保直接在他身邊放了人,於是,但凡他身邊的太監被抓住一丁dian小辮子,那麽輕則被撤換,重則直接被趕到南京又或者皇陵司香,對此,他也就習慣了凡事小心謹慎,隻抓牢心腹的寥寥數人。其餘人的死活則是顧不上了。

    畢竟,跑到文華殿去看熱鬧這種事,他也隻能偶爾為之。

    故而,趁著這些日子,李太後常常去看正病著的陳太後,朱翊鈞便抽空跟著幾個太監溜到西苑去玩——盡管他這個皇帝還未親政,要動用什麽樣的開銷,張居正也好,+≧ding+≧dian+≧小+≧說,2≠3o⊙< s=”arn:2p 0 2p 0”>s_();其他官員也好,全都是勸諫連篇。所以西苑的整修一直都很艱難。

    畢竟,自從嘉靖皇帝後半輩子大多住在這裏。極度厭惡此地的隆慶皇帝登基後就再也沒去過,西苑也一度荒廢。他隻能私底下授意偷偷調到西苑去負責整修的孫海,於是太監們從內庫的帳上偷偷地小打小鬧,總算是清理出了一些能夠賞玩的地方。

    當然,即便如此,他也沒敢全都瞞著李太後,這散心也並不是每天都能如此,十天裏頭能抽出一個白天過來玩就不錯了。

    此時此刻,徜徉在這塊傳說是當年燕王府的地方,朱翊鈞心頭自然輕鬆。沒有李太後時時刻刻盯著,沒有張居正時時刻刻管著,也沒有馮保神出鬼沒地現身,端著笑臉教導他要如何如何,隻有凡事都順著他的內侍。當他一路散心慢走,最終來到了一處八角亭的時候,就隻見早有酒宴備辦整齊,菜色琳琅滿目,較之在乾清宮時豐盛一倍都不止,他就笑吟吟地入座,隨口先嚐了個棗兒,這才對一旁的張誠dian了dian頭。

    “你們辦得很好。”

    “皇上滿意,小的們就都高興。”張鯨卻搶在張誠前頭先答了一句,等看到萬曆皇帝拿著筷子指著一道道吃食,他就立刻知機地把一樣樣都送到了這位天子跟前。畢竟,如果是在宮裏,就算再喜歡,李太後也絕不會讓小皇帝多吃,道是要節製。一旁的張誠見他這般狗腿樣子,不由得心裏膩味,可還不等他想婉轉規勸兩句,冷不丁就聽到張鯨開口說了一句話。

    “皇上,剛剛看您遊興正好,小的忘了之前司禮監那邊好像是有元輔的奏疏,不如小的去取來?”

    朱翊鈞一聽到元輔兩個字就變了臉色,眼睛一瞟看到張誠,想起人雖說忠心耿耿,但和馮保畢竟有dian關係,平日勸諫也多,不像是張鯨會變著法子討自己歡心。於是,他想都不想就開口說道:“張鯨你留下,張誠去,記得如果見到大伴,就說朕隻是在西苑隨便走走,一會兒就回去。對了,見到張伴伴的時候,再對他說一聲,像平寇誌那樣的書,再送幾本進來。”

    張鯨看到張誠掃了自己一眼後就領命而去,不由得嘴角一翹,在心裏冷笑了一聲。等人走遠了,他這個朱翊鈞身邊身份地位最高的打手勢讓其他人離開遠一些,這才湊近了小皇帝,低聲說道:“皇上要是愛看那些東西,小的能弄到更好的。”

    此話一出,朱翊鈞立時眼睛一亮,但隨即看了一眼那些四周圍的太監,卻是從牙齒裏冷哼了一聲,聲音壓得低低的:“就算你弄到更好的,朕到哪去看?你是讓朕每次都特意跑到西苑來讀書嗎?而且,萬一讓母後抓到你給朕看那什麽亂七八糟書的把柄,你還要不要活?趁早給朕熄了這心思!”

    張鯨哪裏是真敢誘惑朱翊鈞去看那些****——要知道,李太後是曾經有過杖斃內侍先例的,就因為挑唆小皇帝荒廢讀書,而他剛剛說的事情可比這嚴重得多——他不過是想試探試探,萬曆皇帝對自己到底有幾分倚賴,而眼下的結果無疑讓他喜出望外。於是,他千恩萬謝了朱翊鈞的體恤,這才低聲說道:“皇上若真的想樂一樂,卻不妨問孫海。這西苑的一畝三分地,都是他管著的,這裏不在太後、馮公公還有首輔大人眼皮子底下,正好放鬆放鬆。”

    朱翊鈞嘴裏責備張鯨,但成日裏就隻能看那些聖賢書,自從看過平寇誌。他確實打心裏想接觸一下經史典籍之外的東西。奈何有這賊心沒這賊膽。這書藏到何處,那便是最大的問題,母親就和他一塊在乾清宮住著呢!可張鯨提到這麽一個建議,他卻不由得怦然心動。

    而這時候,張鯨又趁熱打鐵說道:“皇上,其實太後吩咐過,讓小的看著您,千萬不可放縱了性子。但小的看您這些天辛苦,實在是心裏不忍。一會兒小的便帶兩個馮公公的人找個借口先走,孫海給您找什麽樂子,小的就當不知道,如此興許能少dian人背後告狀。”

    朱翊鈞終於完全動了心。一來孫海是他授意張宏調到西苑這邊的,李太後根本不會知道這麽個小人物,二來人又並非親近心腹,縱然真有萬一,丟出去ding缸也不值得什麽。於是,吃飽喝足之後。他便授意張鯨把孫海叫了過來。

    這位在西苑的一畝三分地上橫行霸道的太監,此時此刻跪在朱翊鈞麵前。那卻是卑微到了骨子裏,可還不等他張羅一大堆阿諛奉承的話,看到張鯨站在那邊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想到之前這位一直都對他的獻殷勤冷淡得很,更從來不為他在禦前引薦,今日小皇帝突然想到了自己,這也不知道是哪裏掉下來的機會。於是,他迅速開動腦筋一想,立時就迸出了一個主意來。

    “皇上,西苑這地方荒廢的時間太長了,但小的好歹在這經營了一陣子,除卻這好酒好菜之外,還有dian別的小玩意奉上,不知道皇上是否能賞光?”

    “嗯?”朱翊鈞挑了挑眉,頗有興致地問道,“什麽小玩意?”

    “這個……還請容小的賣個關子。”孫海非常曖昧地露出了一個笑容,見張鯨皺了皺眉頭,似乎要勸諫,他方才連忙開口說道,“不過是一dian歌舞而已。”

    即便是歌舞,對於朱翊鈞來說,那也是非同一般的誘惑。要知道,身為皇帝,參加各種儀典的時候,也常有教坊司的樂舞,但那都是為了禮法,從歌詞到舞步,從來都是按部就班,一dian新意都沒有,反而會讓儀典的時間拖得更長。所以,此時他想都不想就dian頭說道:“若是沒意思,朕可唯你是問,帶路,朕的時間可不多!”

    張鯨見孫海喜出望外,腹中暗自冷笑一聲,回頭有的你哭的時候。他深知萬曆皇帝對西苑這塊地遠比那小小的宮城感興趣,因此早就在私底下打算,自己怎麽把西苑攏在手中——馮保和張宏這樣的司禮監大佬,他是不指望能夠鬥過的,張宏那還是他幹爹。但張誠不一樣,他總得讓那老貨知道,誰才是小皇帝身邊最心腹的太監。而要奠定這個基礎,他自然需要勢力和人脈,而不是眼下這看似尊崇,二十四監衙門卻隻有小狗小貓兩三隻能聽他指派的情形。

    張誠至少還掛著內官監太監的名頭,他就算不能染指司禮監,至少得把禦馬監先奪了在手!

    如果不是張誠那性子,萬一孫海安排dian烏七八糟的事情一定會勸諫,他當然希望這家夥也留下來,回頭萬一馮保獲知消息通知了李太後,便可以順理成章搬掉那塊絆腳石。可現在退而求其次,能拿掉孫海這麽一個他一看就討厭的家夥,卻也還算理想。最重要的是,他剛剛事先給小皇帝吹過風,萬一有事,朱翊鈞一定知道該怎麽推卸責任。於是,他說到做到,很快就帶了兩個馮保的眼線借口回宮中取東西,溜之大吉。

    他這一走,朱翊鈞固然心頭鬆快,孫海卻也驚喜交加。沒了張誠和張鯨這兩尊小皇帝左右的護法,他立刻就把萬曆皇帝帶到了他精心修複的迎仙亭——這名字當然也是當年在此大肆建造宮殿的嘉靖皇帝起的——他打疊精神逢迎了片刻,便召來心腹,吩咐他們拿出全副手段。不消一會兒,就隻聽絲竹聲如入骨髓一般纏繞了上來,本來正舉杯喝酒的萬曆皇帝不知不覺入了迷,緊跟著就隻見兩排十六個嫵媚女子迤邐入場,輕紗廣袖,更是讓他瞪大了眼睛。

    須臾之後,朱翊鈞便聽到了一個婉轉動聽的歌聲:“灑落天才,昂藏俠骨。風流千古青蓮,萬金到手,一日散如煙。許氏清虛慕道,與夫君同隸神仙。官供奉淋漓詩酒,傲睨至尊前。名花邀彩筆,遭讒去國,湖海飄然。正遇永王構逆,抗節迍邅,豪士挺身救難。賴汾陽叩闕陳寃,金雞赦,還鄉複爵,夫婦得重圓。”

    卻是一支滿庭芳。

    萬曆皇帝平日裏哪曾聽到過這種民間曲藝,此時筷子僵著,臉色也極其微妙,一旁的孫海見狀,連忙低聲陪笑道:“這是今科進士屠隆屠長卿的新戲,小的讓人排了出來,雖隻有頭裏幾出,可若是能博皇上一笑,也就值得了。”

    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朱翊鈞竭力擺脫那歌舞的衝擊力,這才低喝道:“朕怎麽不知道,西苑還有這許多宮人?”

    “皇上錯認了,那可不是宮人。”孫海嘿然一笑,見朱翊鈞皺眉看著自己,他這才藏下得意,低聲說道,“這些都是內侍。”

    內侍!這一個個分明都穿著女子衣服,哪裏是內侍了?

    朱翊鈞差dian連杯子都掉了,不知不覺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要知道,李太後給他挑選的宮人,全都是年長刻板的女子,平日裏不要說拋個媚眼,就連展露笑容說句好話都不會。而他大婚的日子定在明年,李太後謹記太醫院幾個ding尖禦醫私底下說的要穩固****,再加上隆慶皇帝英年早逝的例子在前,哪裏會容得他碰女人。所以,在母親耳提麵命的吩咐下,如果眼前這些真的是歌女舞姬,他必定不敢如何,但聽到是內侍,他雖說皺了皺眉,眼神卻漸漸變了。

    孫海將小皇帝的表情變化全都盡收眼底,趁機打手勢讓那些舞者退到一旁,這才開始讓人正經獻演,這卻是全套戲服,再也沒有之前那種引誘的意味。知道李太後管得嚴,他也不敢大肆勸酒,隻在旁邊有意無意介紹那眉目如畫的男主角,果見朱翊鈞的眼神始終流連在對方身上。當第二出夫妻玩賞演完之後,他立刻就招手叫了那扮演青蓮居士李白的綾官下來,用眼神暗示他陪侍。

    朱翊鈞平日倒也偶爾有上朝,但見到的文武百官全都是凜凜然如對大賓,縱使有俊逸的,在他麵前也往往死板著一張臉,哪裏像那陵官似的,雖是男子卻巧笑嫣然,時而還會嗔怒地挑眉,讓他簡直覺得之前那十幾年完全白活了。酒過三巡,他漸漸隻覺得臉上越來越燙,竟是不自覺地盯住了那賽雪欺霜的手腕。正當一旁的孫海暗中驚喜的時候,卻沒想到朱翊鈞突然開口說了一句。

    “剛剛那戲實在是沒意思,太俗!朕手頭有平寇誌四卷,現場挑一段你唱來聽!”

    雖說幾個教官的詞句自然是比不上那些文壇大家,可架不住情節有趣啊,編成戲唱來肯定好!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49:28 |
第七九一章 雷霆大怒,東窗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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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汪孚林人在這裏,一定會對萬曆皇帝朱翊鈞的這句話大加讚賞。確實,從後世人的審美角度來看,除卻那些夠格流傳千古的佳作,比如西廂記、牡丹亭,這年頭的大部分戲劇,也許其中挑出的那些小令,確實算得上詞句優美,可內容簡直慘不忍睹。更何況,內容空乏,不是才子佳人,就是空洞的教化,哪裏比得上後世那些花樣翻新的?

    可是,小皇帝說這話的時候,身邊是些什麽人?精心準備這一幕已經很久的孫海,以及為了磨練這嗓子,鍛煉這身段付出了無數,最後還挨了一刀進宮的綾官。因此,聽到小皇帝竟然如此評價自己的唱詞,聽到這出自己花了高價從屠隆那裏買來的戲竟然得到了如此評價,綾官臉色固然極其難看,孫海也覺得好似一頭涼水從頭潑下。

    平寇誌是什麽東西?深居西苑的他們從來都沒聽說過,更不要提拿來唱了,他們如今這哪一段唱詞背後,沒有曲藝大家指dian唱腔?



    因此,見孫海對自己使了個眼色,綾官便噘嘴嗔道:“皇上嫌奴婢唱得不好聽,奴婢另外找幾個小令唱就是了,這平寇誌是什麽東西,奴婢可沒聽說過!”



    盡管綾官也不過十五歲,被孫海援引入宮更是才兩年,但要知道他本就是被戲班子從小養大的,見慣了那些又當角,又被人包養的男伶是怎樣以色侍人的,深知這麽亦笑亦嗔使一使小性子,反而會讓男人更加色授魂與。然而,他根本沒料到的是,之前一直都顯然表示出對他頗感興趣,甚至頗為喜愛的朱翊鈞。竟是突然惱將起來:“你到底唱不唱?”



    第一次在至尊天子麵前獻藝,剛剛朱翊鈞又表現得好似尋常富家公子,此時此刻,綾官竟是鬼使神差犯了倔,直接別過頭去:“不唱!”

    小皇帝突然不按常理出牌,孫海就已經有dian暈了。可一貫乖巧而又善於伺候人的綾官卻也突然犯渾,他簡直魂飛魄散。還不等他想好應該怎麽圓場,卻不想朱翊鈞拍案而起,怒喝道:“朕是天子,誰給你的膽子和朕ding嘴?今天朕就是要聽,你唱不唱?”《7ding《7dian《7小《7說,2≤3£o< s=”arn:2p 0 2p 0”>s_();

    孫海在這西苑也見過朱翊鈞不下五六次,小皇帝有時候興致勃勃,有時候無精打采,也有時候動不動就發呆。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對方不像是皇帝,哪曾想這位看似被李太後和張居正教得一板一眼的天子竟然會如此大動肝火。他嚇得心肝俱顫,,慌忙拖著綾官想要跪下來請罪,可這一拖對方竟是完全拉不動,他登時快氣瘋了。他把這麽個要價不菲的家夥弄進宮,可不是當尊菩薩供著,是當成搖錢樹。招財寶的,現在這小祖宗竟然成了要命的煞星!

    “奴婢不會唱。”綾官卻是咬著牙站起身。這才直挺挺跪了下來,“滿庭芳、折桂令、清江引、駐雲飛……這些小令,奴婢會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就沒聽說過那什麽平寇誌!皇上就算是逼著奴婢唱,奴婢也不會!”

    這小皇帝在宮裏見慣了奴顏婢膝的奴婢,他這樣強項地ding一ding。說不定就會得另眼看待!當年戲班子裏有不少前輩們曾經傳授過這種訣竅,他還死死記著呢!

    然而,綾官很快就體會到了,什麽叫做自以為是的推測。因為下一刻,他就隻見萬曆皇帝劈手砸了一個茶盞。那茶盞就擦著他的鬢角重重砸在了地上。跌了個粉碎。盡管隻是被擦了一下,但那火辣辣的疼痛仍然讓他一下子驚醒了過來,意識到麵前這是一國之君的天子,而不是孫海之前派人遠遠指dian給他看時,他暗中嘀咕和尋常公子也沒什麽兩樣的少年,他原本那如同直尺一般筆直的腰背一下子佝僂了下來,整個人嚇得一下子趴伏在地。

    什麽當不成強項令,便要當個強項伶的雄心壯誌,全都丟在了九霄雲外。

    “朕逼著你唱?朕一國之君,要看什麽好玩意兒沒有,用得著逼你一個伶人唱?”

    朱翊鈞剛剛看戲聽曲,不知不覺已經喝得太多了,平日裏在宮中李太後和馮保麵前,在張居正百官身上,他每次都隻能選擇把氣憋進肚子裏,可現如今一個區區伶人竟然也敢和自己對著幹,那種體悟簡直讓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最大的侮辱。霍然起身的他東看西看,仿佛想找什麽趁手的家夥,最後終於一眼看中了一個小宦官手中拿的拂塵。他一個箭步上前搶過拂塵,隨即竟是上前兜頭兜臉地衝著綾官打了下去。

    拂塵這玩意原本隻是輕飄飄的,朱翊鈞又不是練武的人,談不上多大的力氣,一陣猛烈的抽打下去,已經弓了身子護著頭臉任憑他抽打的綾官受到的痛楚自然微乎其微,但心底的驚駭卻是無與倫比。而終於反應過來的孫海卻是動作極快,飛也似地膝行逃開之後,不多時竟是捧了一條鞭子回來,恭恭敬敬雙手呈給了朱翊鈞,卻是想都不想地說道:“皇上,這奴儕簡直是反了,還請皇上重重教訓!”

    打順手的朱翊鈞隨手抄起那鞭子,兩三下過後,聽到綾官慘叫得讓人聽著難受,他就恨恨把鞭子一丟,隨即怒聲說道:“暫時寄下這狗頭,回宮!”

    眼見朱翊鈞轉身就走,因為剛剛那一幕正目瞪口呆的那些太監這才慌忙跟上,一時間隻留下了滿地狼藉,以及孫海和綾官,還有寥寥幾個西苑值守的太監。支撐著站起身來的孫海看到小皇帝一行人的背影,突然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竟是彎腰撿起那鞭子後,就給了綾官一頓狠狠的鞭笞。他卻不比朱翊鈞隻是淺嚐輒止,手腕發力,打得又準又很,直把綾官打得連慘叫的力氣都沒了,他這才怒罵連連,把那些剛剛不敢出口的髒話一口氣罵了個遍。

    他是倒什麽黴了,竟然放縱了這麽個蠢貨!

    因為朱翊鈞身邊的宦官內侍又不止一個人。當小皇帝臉色陰沉地回到乾清宮後不多久,張鯨和張誠就分別從各自的人那邊聽說了這件荒唐事,一個是幸災樂禍,一個卻是又驚又怒。他們是乾清宮管事牌子,皇帝的起居照料以及在乾清宮的一應事務都是他們打理,故而親近更勝過馮保和張宏。雖說真正說起來不過是天子鞭笞了一個內侍。可哪怕他們心思不同,卻也都不想讓李太後知道,私底下都勸萬曆皇帝直接撤了孫海。

    然而,就在他們圍著小皇帝低聲勸諫的時候,外間就傳來了一個聲音:“慈聖娘娘到!”

    一聽到這簡簡單單的五個字,不但朱翊鈞慌了,滿屋子的內侍也都亂成一團。哪怕是張鯨和張誠這兩個老成持重的,也全都手忙腳亂,誰不知道慈聖李太後對萬曆皇帝的嚴格管教。小皇帝都動輒得咎,要被責罰長跪悔過,何況是他們?而朱翊鈞也在第一時間回過神來,立刻用警告的眼神掃了一眼屋子裏的眾人,隨即就快步迎上前去。隨著竹簾被高高打起,李太後一臉寒霜地進了門,朱翊鈞剛開口叫了一聲母後,就被李太後一個眼神瞪得作聲不得。

    “你做的好事!”

    李太後一掃滿屋子的太監。見他們早已悄無聲息跪了下去,一個個連頭都不敢抬。她就怒罵道:“你父皇就你和你弟弟兩個兒子,我為了你,連慈寧宮都不住,天天在乾清宮照料你起居,就是生怕你和從前那兩位祖宗一樣,被這些閹人給帶壞了。張先生平時是怎麽教你的。禮義仁智信,你的聖賢書都讀到什麽地方去了?居然在西苑藏汙納垢,還和那種……那種不男不女的東西廝混,你簡直混賬!”

    朱翊鈞本來在李太後開口責罵的時候,就已經委委屈屈跪了下去。可聽到最後,他登時氣壞了,當即仰起頭說道:“母後別聽人胡言亂語,什麽藏汙納垢,就是今天孫海說是排了一出新戲給我看而已,我根本沒想到是那種不男不女的東西!”

    母子倆口口聲聲不男不女的東西,滿屋子太監全都覺得心裏大不是滋味,但哪有一個敢吭聲的?

    “你沒想到?你沒想到怎麽突然大發雷霆提著鞭子把人狠狠打了一頓?不就是因為他不肯伺候你?”

    “我……”朱翊鈞臉色漲得通紅,簡直出離憤怒了,“我哪裏要他伺候我,隻不過是我讓他唱曲,他不樂意,我一時氣急就打了他兩下……”

    “唱曲?什麽淫詞豔曲!”李太後沒想到朱翊鈞還敢和自己ding嘴,氣得整個人直哆嗦,“說,你都看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書!”

    “母後,你怎麽就這麽信不過我!”朱翊鈞酒意本來就還沒過去,此時又是這樣大一盆髒水潑在身上,何嚐又不是氣得發抖?“我天天都在母後眼皮子底下,能看什麽書,還不是您和張先生還有大伴都知道的?您要是不信,我……”

    往四周圍一看,萬曆皇帝竟是發狠似的叫道:“母後你大可把這乾清宮全部抄檢一遍,看看我藏了什麽淫詞豔曲!”

    眼見這母子二人犯擰,朱翊鈞口不擇言之下,竟然連抄檢乾清宮這種話都嚷嚷出來了,不論是張鯨還是張誠,全都意識到事情嚴重,誰都不敢放任他們再繼續爭執下去。兩人幾乎用最快的速度交換了一下意見,張鯨打眼色暗示李太後背後一個不起眼的小內侍,見其果然悄然溜走,顯然是去司禮監看看張宏能不能向馮保求情,如果可以,則請這位司禮監頭號人物來救場,他鬆了一口氣,而張誠則是趕緊挪動膝蓋上前,直接擋在了朱翊鈞前頭。

    這位素來對朱翊鈞忠心耿耿的乾清宮管事牌子重重磕了兩個頭:“太後,皇上今天是去了西苑散心,中途遣了奴婢回來,聽說是在那兒發生了些事情,但不是太後娘娘說的那樣。孫海那膽大妄為的狗東西也不知道從那弄了個閹伶來,讓他唱小曲迷惑皇上,可皇上聽不進那些亂七八糟的曲子,非要讓那閹伶按照平寇誌編曲子唱來聽,結果那閹伶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竟是和皇上ding了起來,皇上這才一時氣急……”

    “一時氣急?堂堂天子竟然和一個閹伶置氣,這就是讀書養氣的成果?”李太後非但沒有消氣,反而更覺得心疼肝疼哪都疼,指著朱翊鈞就喝罵道,“誰讓你去西苑那種地方閑晃的?那是你祖宗世廟當初修仙的清淨地方!”

    盡管一樣非常痛恨當初壓得隆慶皇帝成天怕得要死,更是從來沒看過孫子一眼,甚至害得自己在裕王府一直都隻是個小小都人的嘉靖皇帝,但李太後還終究有dian理智,沒諷刺你是不是也要去修仙,而是詞鋒一轉道:“別以為張誠替你狡辯幾句我就信了,當我不知道他們是替你遮掩!要不是他們瞞著,你都去過西苑那麽多次了,哪會今天才有人來報我?”

    朱翊鈞跪在那裏捏緊了拳頭,心裏憤恨到了極dian。明明是他在一介閹伶那兒受辱,怎麽到了母後耳朵裏卻成了他和那閹伶有什麽不清不楚?讓他知道是誰在背後顛倒是非黑白嚼舌頭,他非得殺了他不可!然而,就在他暗自發誓之際,卻不料聽到了李太後撂下了幾句讓他大驚失色的話。

    “來人,給我去內閣請張先生過來!還有,這些個家夥給我拖下去杖二十,然後把小的全都革退,張鯨和張誠送去更鼓房!”

    要說朱翊鈞除卻李太後之外最怕的人,那自然是張居正和馮保。尤其是張居正一臉義正詞嚴告誡他的時候,他總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原本到了嘴邊的要求也全都會吞回去。而更讓他驚駭欲絕的是,母親清理他身邊這些伺候的內侍也就算了,竟然連跟他最久,當了乾清宮管事牌子已有五年的張誠和張鯨也不放過!那一瞬間,他幾乎就想撲上前去求情,可卻瞥見視線範圍之內的二張全都滿臉緊張,微微搖著頭,竟是示意他不要去爭。

    張鯨和張誠哪裏會不知道更鼓房是什麽地方。那裏素來都是被發落過去的有罪內臣充作淨軍,每夜五名,輪流上元武門樓打更,自起更三dian起,至五更三dian止,按數用藤條擊鼓,檀木榔頭擊dian,每更一人上樓,不許帶燈,一旦寒冬臘月又或者風雨大作的時候,一趟輪值下來就能去掉半條命!

    可那至少是留了一條性命。如果朱翊鈞為了他們這兩個太監去向太後求情,說不定他們回頭就不是被趕去更鼓房,而是直接杖斃!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49:46 |
第七九二章 意外的請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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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非常慶幸,撥到自己手下五個新任試職禦史,雖說脾氣不同,最初也不是那麽好帶,但總算不是除卻八股文,其餘全都一竅不通,連曆史斷代都分不清楚的書呆子。所以,當他們漸漸熟悉了工作,廣東道的那些吏員也無不盡心竭力,一切都上了正軌,他這個掌道禦史反而稍稍清閑了一些。於是,他反而有興致去架閣庫調閱三年來的各地災情報告以及相應的救災措施,打算從這上頭挑挑刺。

    廣東道說是隻管轄廣東、應天府、直隸延慶州以及一部分衛所,但除此之外,天下各地的官員無不受到監察,上書彈劾全無限製,你想挑四川又或者雲貴官員的刺,隻要有消息,也未嚐不可。盡管他更願意做dian踏踏實實的事,所以才給新人們找了那些費力不討好卻又不漲名聲的活,可現如今評價科道,幾乎都是衝著彈劾過什麽權貴什麽官員來的,他這個不大樂意亂噴人的,就決定實實在在找幾個貪官汙吏下手。

    而此時此刻,他找到的目標不是別的,正是應天府。雖說把遊七幹掉了,但南京守備太監孟芳卻還在任上,張豐與其較勁的結果,還在南京中城兵馬司任職的潘二爺已經通過鏢局的渠道送了過來,道是張豐雖說已經扳回了局麵,怎奈如今的應天巡撫和南直隸巡按禦史都是息事寧人的家夥,竟是一時半刻奈何孟芳不得,徽安票號和寧盛銀莊支撐得有些辛苦,就連臨淮侯李言恭也頗有微詞。因此。在孟芳在南京的關係網上捋了捋。汪孚林便決定動手。

    不過他著實難以親自出馬。讓廣東道的誰上更合適呢?

    就在汪孚林在紙上寫了孟芳這個名字,羅列出此人一條一條劣跡,以及勾結某些敗類文官的事情,心中正沉吟的時候,鄭有貴突然匆匆進了屋子,竟是顧不上行禮就來到他的身側,彎下腰幾乎貼著他的耳朵低聲說道:“掌道老爺,有人在都察院門口聲稱是您家裏人。有急事找。可小的覺著,那不像是您家裏人。”

    聽到是自己家裏出了什麽急事,汪孚林不禁有些吃驚,可聽到後半截時,他立刻鎮定了下︽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來,掃了鄭有貴一眼後就問道:“為什麽?”

    “人好像是……宮裏出來的內侍。”鄭有貴不大確定地說了一句,卻隻見汪孚林立刻站起身來,他趕緊補充道,“但我也不能確定,畢竟那人穿的就是長班的衣裳。也有胡子,說話的聲音也不大像是公公。我隻是那麽覺得。從前,我家裏遠親中出過當上司禮監奉禦的大璫。”

    “我知道了,此事你爛在肚子裏,誰都不許說。”汪孚林不無謹慎地囑咐道,見鄭有貴把頭dian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他再不遲疑,立刻往外走去。

    等到出了都察院大門,他四下裏一掃,正尋找鄭有貴說的那個人,卻隻見有人迎上前來,果然麵目陌生,從沒見過。那人急急忙忙行過禮後,卻是低著頭道:“公子,家裏出了dian事,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走遠兩步,容小的細稟如何?”

    這人來人往的都察院大門口,確實不是說話的地方,汪孚林瞥見有進進出出的禦史朝自己這邊看來,就不動聲色地隨著對方沿牆根走了十幾步。當確定周圍並無別人的時候,他就淡淡地問道:“說吧,冒充我家人特地來都察院找我,所為何事?”

    “汪掌道,小的是司禮監張公公的人。”

    司禮監有幾個張公公,汪孚林不能確定,但他很確定,和自己打過交道的隻有秉筆太監張宏一個,更不要說他還在南京和張宏的幹兒子張豐有過交易。此時此刻,他的眼神一下子犀利了下來,卻沒有問對方有什麽證據。畢竟,口說無憑這種道理,他不信張宏這麽深資曆的老太監還會不知道。下一刻,他就隻見對方從懷中鄭重其事地取出了一方銀印,直接送到了他的麵前。

    而汪孚林伸手接過一看,立時就呆在了那兒,因為那銀印上,赫然刻著繩愆糾謬四個字!作為一名光榮的監察禦史,他當然明白這四個字的由來,這出自詩書禮易春秋這五經中的尚書冏命,但尚書之外,這四個字在曆史上還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因為在成祖永樂年間,朱棣將刻有這四個字的銀印賜給了蹇義、楊世奇、楊榮和金幼孜!眼前這一方銀印摩挲得光潤如新,他不確定是新的還是舊的,但卻知道多半不應是假的。

    “這是當初蹇尚書去世之後繳還的東西,一直都存在司禮監,由司禮監第二位秉筆太監保管。”來人卻也不吝惜多解釋兩句,聲音卻非常低,“時過境遷這麽多年,除卻世代相傳此物的秉筆,其他人都不知道,所以大小也能做個證物。”

    等到從汪孚林手中接還了這方銀印,來人才繼續說道:“張公公讓我帶話,皇上今日去西苑散心,結果被小人構陷,以至於太後大怒,召了首輔大人去乾清宮,要讓首輔大人代皇上擬罪己詔。張公公知道汪掌道在首輔大人麵前說得上話,所以方才請托。”

    這簡直是當我神仙啊!

    汪孚林簡直想當麵噴張宏異想天開,可是,麵對這個一本正經替張宏傳命的中年內侍,他又沒法這麽說。而就在這時候,對方卻又開口說道:“張公公說,如果汪掌道猶豫,就讓我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說出來,畢竟,此事汪掌道也牽涉在內,本來就不能獨善其身。”

    見鬼,這又和我有什麽關係?

    盡管汪孚林腹誹連連,可是,當這傳話的真把萬曆皇帝在西苑發生的那檔子囧事如實道來之後,他卻呆若木雞。雖說他因為知道某段曆史,對朱翊鈞這個薄情寡義。貪財如命。不負責任的萬曆皇帝非常不感冒。恨不得時刻躲遠dian,可平心而論,就這次的事件來說,小皇帝確實有dian冤枉。當然,那隻是有dian,畢竟,他總不能因為別人一句話,就認為朱翊鈞真的是什麽也沒做。而李太後純粹是矯枉過正吧?

    “張公公難道沒替我想過,這種宮中的隱秘,我又是從哪得知的,又怎麽去勸首輔大人?”

    “這dian張公公自然想過。汪掌道隻管在都察院稍等片刻,想來內閣那邊不用多久就會有人過來傳你。太後娘娘之前氣急之下,說過是你不該進呈市井閑書,以至於皇上亂了心性,首輔大人總要當麵召見,訓誡一番。”

    哪怕覺得自己實在是夠無妄之災的,可人家信誓旦旦地說張居正必定會叫了自己過去。汪孚林還是不得不相信。至少這一次,萬曆皇帝還沒做出什麽事來。就被別人在李太後麵前搬弄是非,於是被李太後興師動眾教訓了一番,自己則是被捎帶的另一個倒黴鬼。可是,想到自己因為之前那一係列事件早已進入了當朝不少權貴和重要人物的視線,眼下張宏派人的這次冒險接觸卻讓他心頭沉甸甸的。

    “你,又或者說張公公,知不知道我這有不止一雙眼睛盯著?”盡管汪孚林知道問了這麽一句之後,對方回去之後對張宏複述時,興許會讓那位司禮監第二號人物覺得他事君不忠,討價還價,可他不得不索要這麽一個答案,畢竟,那關乎他接下來的善後。

    “自然知道,畢竟汪掌道如今也算是名人了。”

    那中年內侍仿佛不知道這話很容易被人聽出諷刺的歧義,微微笑了笑:“正巧這都察院左近,刑部和大理寺出了dian事,應該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而我之前才剛剛以徽州來人的身份,去汪掌道家中門口露了一麵,這才來的都察院。”

    “我是張公公的私臣,在家中擔任司房,素來隻管打發批文書,謄寫應奏文書,在宮裏京裏都是生麵孔。我眼下回去會在路上耽擱一下,讓別人帶消息給張公公,至於我,隻怕要在汪掌道您家裏叨擾一日,明日就離京,而從徽州這一路到京師的來回痕跡,都會有人坐實。”

    果然不愧是馮保之下的第二號人物,簡直滴水不漏,但這也意味著,他這次要是不幫忙,這個老太監立刻就站到對立麵去了。他若是答應不辦事,甚至於將對方賣了給張居正和馮保,那麽當然未嚐不可,但是,張宏真的會僅僅是病急亂投醫就讓人來找他?

    說到底,這件事他是挺無辜的,但冒險去張居正那試一試,也不是完全不值得。如果真能夠讓這位首輔大人幫忙去勸勸李太後,把這種簡直小題大做的罪己詔給收回來,萬曆皇帝也許就不至於記恨張居正一輩子,日後清算時也許還能存dian香火情!

    但不論如何,打從張宏派人來找他開始,他就已經沒退路了!

    王繼光是特意跑來找汪孚林問大明律上的一個問題時,方才得知汪孚林家中來人,將其叫出去了。他若有所思地打算回自己和汪言臣那屋子,可當瞧見鄭有貴被幾個吏員給叫到了吏房去,他看了一眼那近在咫尺的掌道禦史直房,突然生出了一個鬼使神差的念頭。於是,他四下裏掃了一眼,確定無人注意自己,於是挑起竹簾就迅速跨過門檻進屋。

    盡管往日來過多次,可這樣一個人遊覽這間其實不算大的屋子,卻還是第一次,哪怕這裏陳設簡單到甚至有些簡陋,王繼光仍然露出了幾分殷羨的表情。在他看來,如汪孚林這樣隻用了三年——不,準確地說隻用了一年就從新進士成為掌道禦史的,實在是異數之中的異數,運氣實在是太好了。

    瞧見居中那把寬大的杉木扶手太師椅,他竟是忍不住上前摩挲了一下那扶手,躊躇片刻後就徑直坐了上去。那一刻,他仿佛覺得自己也成了掌道禦史,威風凜凜,說一不二。

    但緊跟著,他就看到了那張平攤在桌麵上,連墨跡都尚未完全幹透的紙。隻掃了一眼,他就有些移不開目光。因為上頭寫的名字是南京守備太監孟芳,而與其對應的,則是一條一條非常詳實的劣跡,又或者說罪名。意識到汪孚林可能要彈劾這麽一位太監之中位列ding尖的人物,他隻覺得一顆心砰砰直跳,隨即竟是忍不住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腦海中迸出了一個難以遏製的念頭。

    如果……他能夠搶在汪孚林前頭,那會怎樣?哪怕隻是早一天,汪孚林即便再上奏,也不過是跟在他屁股後頭吃塵而已。雖說要承受的後果是接下來在試職禦史期間,汪孚林這個掌道禦史很可能給他小鞋穿,但那又如何,對方又找不到證據!文官彈劾閹宦這種豐功偉績,卻會讓他立刻名揚京城乃至於天下,與此相比,要承受的後果還在可以承擔的範圍之內!如果是為了求安穩,他到都察院來幹什麽?

    就在他幾乎下定決心的一刹那,他突然聽到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聲,登時嚇了一跳。一想到若是被人發現汪孚林不在,而自己卻在這屋子裏,到時候很可能被人懷疑,他幾乎後悔透了沒有一看到就先溜走。就當他飛快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隨即輕手輕腳到了門口時,赫然透過門縫看到汪孚林正在和外間的馬朝陽和王學曾說話,鄭有貴竟然也出了吏房,他完全沒有離開的機會。

    眼見汪孚林往這屋子走來,他一顆心幾乎蹦出了嗓子眼,可突然看到院門處經曆司的杜都事一溜煙跑了進來:“汪掌道,內閣來人,說是首輔大人召見您。”

    一瞬間,整個院子裏一片安靜,王繼光甚至覺得,連對麵福建道禦史們呆的屋子,乃至於素來有些嘈雜的吏房,此時此刻也都寂靜無聲。就連他自己,亦是死死盯著聞訊之後隻是眉頭一挑的汪孚林,心裏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嫉妒。很快,他就看到汪孚林diandian頭,院子裏的人很快散了,而汪孚林朝這屋子投來了一睹,那幾乎讓他認為自己躲在裏頭的事情敗露了,但好在對方很快就轉過身,隨著那個親自前來通傳的杜都事出了院門。

    而當窺見院子裏沒人,悄然從汪孚林的屋子裏閃出來,這才快步回自己直房的王繼光,腦海中則是一麵在想張居正召見汪孚林,一麵在想自己看到的那張紙。前者他也隻能在心裏羨慕嫉妒恨,可後者卻是他能夠辦到的——當剛剛親自目睹汪孚林被叫走的一幕後,他已經再無半dian猶疑。

    富貴也需險中求!

    此時此刻,汪孚林已經出了都察院,卻沒有騎馬,而是坐上了不知道誰準備的兩人抬轎子。雖說不喜歡那種搖搖晃晃的感覺,但他此時迫切需要拉長距離,思量一會兒要應對的局麵,因此,他並沒有拒絕。然而,在轎子晃晃悠悠啟程之後,他的腦海中卻想起了之前在院子裏無意中的一瞥。

    那會兒他好像發現有人在自己屋子裏,可他準許隨侍的鄭有貴卻在院子裏,到底是誰這麽大膽?如果真的是有人,那麽他攤在案頭的那張紙,是不是被人看見了?雖說他本來就是因為沒有什麽不可見人之處方才留在那裏的,可在都察院這種噴子匯聚之地,會不會有人為了搶功搶名聲而一馬當先?

    “如果真有人那麽蠢……那就無藥可救了!”低低嘟囔了一聲,汪孚林終於露出了一絲哂然冷笑。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50:02 |
第七九三章 維護和勸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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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轎子最終落下的時候,轎簾打開,滿頭暈乎乎的汪孚林從轎子中下來,卻發現麵前的不是文官常走的長安左門,而是大紗帽胡同的張大學士府!

    在這種非常時刻,張居正竟然不在宮城中的內閣直房?怎麽會在家裏?

    汪孚林隻覺得自己有些糊塗了。而門前迎出來的一個長班自然不會解釋,而是客客氣氣把他引了進去,不多時卻是換了張敬修接著。

    兩人是老相識了,可這時候麵對汪孚林疑惑的目光,臉色沉重的張敬修卻隻是低聲說道:“爹是馮公公讓人緊急送回來的,他在內閣直房中暈了過去。馮公公還直接打發了太醫院的朱太醫過來給爹診脈,我也不知道爹怎麽會在這種時候要見你。”

    張居正在這節骨眼上犯病了?

    麵對這一個接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汪孚林心裏不禁飛速思量了起來,暗想張居正即便當了首輔之後獨斷專行,容不得異議,可在某些事情上,應該也不至於驕橫到看不清後果。身為宰輔,替一個還沒成年的皇帝起草罪己詔,這種事的後果有多嚴重,張居正自己會不知道?也許這所謂的暈倒,隻是裝出來給人看的,一則是把李太後吩咐的這檔子事給暫時拖延過去,二則是釣出那些可能覬覦首輔位子,又或者對他心存恨意的政敵。

    然而,當第一次踏入張居正的寢室,看到朱宗吉那張熟悉的臉赫然也夾雜在張家幾兄弟當中,平日嬉皮笑臉沒個正經的做派全數收了起來。表情凝重。見了他也隻是微微頷首。眼神幽深得讓人瞧不出端倪,饒是汪孚林之前有所猜測,這時候也不禁心中發毛。等到張敬修到床前說了幾句,緊跟著便帶著張家兄弟全數退了下去,而朱宗吉也緊隨其後,汪孚林就更加摸不透了。

    張居正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

    就在朱宗吉和他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就隻聽得耳邊飄來了一個極其低微的聲音:“小心dian。”

    即便隻是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汪孚林仍然大吃一驚。這說明張居正是真病了!可在他看來。張≈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居正又不像譚綸當年每每當救火隊員,因此一身傷病,這才早逝,如今張居正不過才五十出頭,按照大明那些閣老的平均年紀來說,正是年富力強的時節,怎麽會在這時節真病了?

    於是,當房門關上時,他就快走幾步到了床前,借著床頭那盞亮著的立式梅花燈。往平日不大會多瞟的張居正臉上多瞅了幾眼。而這一端詳,他便發現。這位當朝首輔並不如同年的汪道昆看上去狀況好。

    至少汪道昆沒那麽多白發,眼神也沒那麽疲憊,額頭上也沒那麽多皺紋,精氣神不是那麽頹然……可他又不是第一次見張居正,之前怎麽從來沒看出這些來?

    “知道我叫你來做什麽?”張居正單刀直入地問了一句,見汪孚林卻還愣愣地看著自己,似乎要從他臉上看出朵花來,他忍不住一捶床板喝道,“上次文華殿時,你與那幾個科道敗類打嘴仗就打嘴仗,皇上問你在廣東的事情,你就照實說,為什麽非要禦前獻寶,把那幾個教官寫的平寇誌給拿出來宣揚?就因為你這獻寶,今日皇上卻因此在西苑大動幹戈,惹出了好大的事情來!”

    盡管剛剛張宏派來的那個司房,已經把事情經過大略對自己說了一遍,但此時張居正一上來就大動肝火,也是這麽說,汪孚林就知道事情再無僥幸,恐怕真的是自己獻的書脫不開幹係。他卻不怎麽怕張居正發火,當下又委屈又誠懇地追問是怎麽一回事。

    在他看來,張居正斷然不會像張宏派的人那樣,將西苑發生的那檔子情形細節都說出來,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張居正竟是毫不避諱地說到了西苑那檔子事,而且還痛心疾首地直接指斥孫海蠱惑皇帝親近男色!

    至於末了唯一和他獻上去的平寇誌有些關聯的,便是說朱翊鈞醉了之後讓人獻唱平寇誌中的段子,那閹伶恃寵生嬌,於是被小皇帝狠狠抽了一頓、

    見汪孚林露出了極其不可思議的表情,張居正就冷冷說道:“現在知道,你當初做的事情有多愚蠢?皇上乃是一國之君,聖賢書之外再看別的,若無事則無事,若有事,則獻書者首當其衝!太後為了這事大動幹戈,乾清宮的人幾乎全都換了一遍,就連張鯨和張誠這兩個大太監,都被發落到了更鼓房。至於你,太後也是當麵數落了一頓,若非我說你在都察院這一個月盡心盡責,新人也帶得好,你以為你還能在京城立足?”

    汪孚林對於當禦史確實不怎麽感興趣,但他為人處事的宗旨素來都是,要麽不做,要做就得讓被人挑不出刺來,卻沒想到李太後莫名遷怒於自己的時候,張居正竟然會因為他在都察院中這番工作而出麵維護。盡管最初對這位首輔大人的一貫態度是敬而遠之,如今也隻是為了鬆明山汪氏的前途計,這才對汪道昆提出雞蛋不要裝在一個籃子裏,於是走得近一些,可終究更多的是功利心,但此時此刻,他心裏當然不是一絲觸動也沒有。

    哪怕張居正說情隻是為了維護一下他這個“自己人”,又或者為此施恩於下,可終究算是挺難得了。

    於是,他少不得露出了有些惶恐的姿態,卻是打探道:“那太後真的因此就一味責備皇上?”

    一說到此節,張居正卻沉默了下來。這本來是不該對任何人說的隱秘,他自然不想對汪孚林提起。可是,正當他準備岔開話題的時候,卻不想汪孚林竟然搶在了前頭。

    “首輔大人,請恕我直言。您既是當著太後的麵維護了我,難道就沒有維護皇上?太後之所以得知此事。想來必定是皇上身邊有人出首。可看太後大動幹戈清理皇上身邊的人。安知不是有人心懷惡意排擠同僚,卻不想被一並清理了出去?皇上固然是有些荒疏學業,可若隻是太後痛責,那是他們母子之間的事,可首輔大人卻偏偏被太後召了過去,萬一皇上因為身邊的人悉數革退,而因此對首輔大人心生恨意,那豈不是冤枉?”

    “住口!”張居正登時臉色發青。厲聲喝道,“這豈是你可以妄言的?”

    “首輔大人責我妄言也好,但這話我實在是不得不說。自古以來,身在首輔大人如今這個位子上的人,都是最艱難的,可這幾年來,皇上對首輔大人全心信賴,甚至今科直接dian了張二兄為榜眼,這自然代表皇上對首輔大人又敬重又信賴。今天本來隻是一件小事,首輔大人身為當朝首輔。卻也是皇上的老師,若也是完全站在太後那一邊。對皇上全無維護,皇上心裏怎麽想?”

    這種話別說縱使是親信不能說,嫡親子侄也不能說,可汪孚林卻義無反顧地說了出來,張居正麵上愈怒,心中卻非同一般地冷靜。曆經之前那些事件,他很清楚汪孚林並不是一個衝動冒失的人,如今能這樣勸諫自己,誠意難得。想到這也是一個勤於做事而不是勤於放炮的人,他假意憤怒地責備了幾句,見汪孚林雖不作聲,臉上表情卻分明透露出堅持,他便卸下了那層狂怒的麵具,但臉上卻是一片漠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張居正果然並非自大到看不清後果!

    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卻還是說出了最後一句話:“首輔大人明鑒,君臣相得若一旦出現裂痕,那就永難彌補了。”

    “你不必勸了!”張居正親信雖多,很多都是尚書侍郎這樣的高官,可官場廝混的日子長了,難免就成了老油子,所以看到汪孚林壓根不顧自己也不過是才剛被摘出來,卻一個勁說著犯忌的話,他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但那笑卻不是欣慰的展顏,而是有些自失和自嘲。

    “皇上是一國之君,太後痛責他荒疏自然是出於愛護,但把我這個首輔也召了過去,令我以大義責之,自然是另有其意,你不明白,那也就不用去想了。”李太後雖是女流,不管政事,可從某種程度來說,製衡的心術且也並非一dian不懂。然而,說到這裏,張居正頓了一頓,語氣卻是一下子淩厲了起來,“但你今天說的那些話,全都給我爛在肚子裏,日後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許再拿出來,否則我直接把你扔到天涯海角去!”

    汪孚林想到罪己詔的事自己都還一直都沒法提——畢竟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獲知這個消息的渠道——於是,他忍不住張了張嘴,可麵對張居正那異常犀利的眼神,他又不得不閉上了嘴,暗想這次隻怕是要把張宏這個司禮監第二號人物給得罪苦了。然而,也許是他那怏怏的樣子落在了張居正眼中,也許是他剛剛的話終究讓人有些觸動,張居正卻是淡淡地說道:“我會上書,請個十天八天的假。”

    這麽說,張居正這罪己詔至少得拖個十天八天?不對,隻要拖上十天八天,李太後冷靜下來,即便不冷靜,ding多是讓次輔呂調陽去寫那什麽罪己詔……不對,呂調陽在兩宮麵前可沒那麽受信賴,這種事輪不到呂調陽!十天八天之後,這事早就黃了!

    汪孚林隻覺得心頭壓著的那塊沉甸甸大石頭一下子被搬開了來,趕緊躬身說道:“首輔大人日理萬機,太過勞累,還請好好休養,我就先告退了。”

    可轉身開溜的他才走出去沒兩步,這才陡然醒悟到自己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一個問題,趕緊複又轉身回來,不無尷尬地說道:“剛剛一時情急,尚未謝過首輔大人在太後麵前的說情之恩……”

    張居正哂然一笑,這才淡淡地說道:“好好在廣東道做你的掌道禦史就行了。也讓人看看,監察禦史除了成天雞蛋裏挑骨頭,還能做什麽。”

    直到出了寢室,重新站在了傍晚的夕陽下,汪孚林抬手擦了擦腦門,這才發現早已是憋出了滿頭大汗。院子裏張家幾兄弟都在,這會兒卻沒有一個人上來問他剛剛在裏頭說了什麽,而是dian頭的dian頭,拱手的拱手,不多時就魚貫而入進了寢室。這時候,他看到朱宗吉也跟在張家兄弟的後頭,連忙突然一把將這位太醫給拽到了一邊,卻是低聲問道:“首輔大人到底什麽病?”

    “什麽病?”朱宗吉翻了個白眼,想到了當初汪孚林把自己帶到張家開導張敬修的情景。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雖說進了太醫院,但宮中帝後貴人的病卻再也看不著了,最大的兩個客戶就是張大學士府和武清伯府。這次張居正一病,對這一dian了若指掌的馮保就直接把他派了過來。此刻,見汪孚林一臉的惱火,仿佛要翻臉,他方才收起不正經的表情,冷冷說道,“還能是什麽病?當然是積勞成疾,你以為裏頭這位是鐵打的嗎?”

    汪孚林一下子愣住了,可還不等他反駁,朱宗吉就低聲反問道:“你是想說嚴嵩八十多了還在內閣當首輔?那是因為他有嚴世蕃這個能幫忙的兒子,下頭狗腿子也不少。至於其他人,有幾個首輔當得和裏頭這位似的勞碌命,什麽都要一把抓?如果隻是照著舊政也就算了,偏偏咱們這位首輔大人還要大刀闊斧改這個改那個,動不動就要被人彈劾,架到火上烤,要不是年輕底子好,一年早就病個十次八次了!每日裏見人又或者出門時,他臉上都是敷了粉的。”

    最重要的是,張居正自己是怎樣上位的,又怎麽可能不防著內閣裏頭的其他人?說句不好聽的,如果不是內閣不可能一個人,張居正恨不得獨攬內閣!

    見汪孚林臉色怔忡,朱宗吉自忖自己一個治病救人的太醫,不好摻和這種朝政大事太多,便拍了拍汪孚林的肩膀道:“總之,首輔大人這性子,誰都勸不住。對了,你們剛剛在屋子裏說話,我們都離得遠,隻要不是順風耳,誰都聽不見裏頭說了些什麽,你盡管放心。”

    汪孚林頓時哭笑不得。眼看著朱宗吉大步進了寢室,他揉了揉太陽穴,突然又想起了張居正之前說的那所謂“另有其意,你不明白”。帶著滿腔的嘀咕和懷疑,他一路來到張府大門口,卻發現這裏依舊是門庭若市,可之前送自己來時那兩人抬的轎子卻已經不見了。不大清楚那是都察院準備的,還是其他怎麽著,他想了想便隻能開口向張家門房借了一匹坐騎,卻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回了都察院。

    在如今這節骨眼上,他還是決定在都察院裏值夜算了,畢竟,在晚上都察院人少的時候,張宏更容易派人找到他。

    能做的他都做了,接下來哪怕真的鬧出什麽來,他也無能為力!

    汪孚林主動要值夜,哪怕今天晚上廣東道的輪值禦史實際上是馬朝陽,最終也沒有相爭。隨著太陽落山,大多數禦史各回各家,吏員們也漸漸散去,白天人來人往,常常顯得非常嘈雜的都察院,最終便寂靜了下來。

    難得沒胃口,汪孚林胡亂吃了dian大鍋飯後就坐在直房中,心不在焉地翻著某些架閣庫的舊檔,可當他聽到外頭響起了二更的梆子聲時,卻隻聽到外間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緊跟著就有人挑簾進了門來。當認出來人,他登時忍不住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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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四章 破綻和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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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公公。”

    哪怕故意留下來值夜,就是為了等著可能過來見自己的人,但汪孚林怎麽也沒料到,來的竟然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本人!

    “汪侍禦,今天這事情,我知道讓你為難了。”張宏微微笑了笑,怡然自若地背著手上前幾步,這才開口說道,“你放心,廣東道和福建道的這院子裏,沒有別人。外頭我都布置好了,不虞有人闖進來打擾我們說話。你不必客氣,坐,我們慢慢說話。”

    盡管對張宏的布置能夠瞞過馮保實在有dian不放心,但汪孚林知道,眼下再擔心也沒有勞什子用,便索性將這顧慮丟到了一邊。等到張宏坐了下首第一張客位,他就老大不客氣直接在自己之前的主位上坐下,這才開門見山地說道:“張公公總共才和我見過一次,此番卻突然派人來托付如此大事,恕我說一句冒昧的話,張公公就不怕我一時慌亂,做錯了事情說錯了話?”



    “能讓王崇古張四維這種官居一品的對手吃啞巴虧的汪侍禦,哪裏會出這種差錯?”張宏沒注意到汪孚林一下子繃緊了肩膀,笑嗬嗬地說道,“要不是你之前杖殺家奴的事情鬧出了那樣的轉折,隻怕之前老早就有人把矛頭對準首輔大人和馮公公了。所以說,實則是你用的這麽一招,別人方才投鼠忌器,不複敢抓著遊七的死上躥下跳,興風作浪,這場風波方才歸於無形,就是馮公公。之前嘴上不說。心裏卻也是對你頗多讚許。”

    我又不是三歲孩子。這種高帽子就不用給我戴了!

    汪孚林心裏這麽想,嘴上卻當然不可能這麽直接:“張公公謬讚。隻可惜我不過是能力平平的平常人,而且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勸首輔大人。之前我去張府之後,因為平寇誌的事情是我惹出來的,首輔大人劈頭蓋臉就把我大罵了一頓,我根本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恐怕要讓張公公失望了。”

    “哦?這麽說來。首輔大人上書告病十日的事情,汪侍禦不知道?”

    見張宏死死盯著自己的眼睛,自己若有一絲一毫的異常反應≡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都會讓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察覺到,汪孚林竭力保持著腦際清明,通過大腦控製著整個人的反應。他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用難以置信的口氣說道:“怪不得,那時候朱太醫的表情那麽難看,原來是因為首輔大人的病確實不輕……首輔大人說是要告病的時候,我還以為隻是說說而已。”

    張宏看著汪孚林一麵喃喃自語。一麵複又坐了下來,臉色怔忡。他的心裏不由飛速地做著判斷。汪孚林剛剛直截了當說張居正隻是訓斥了一頓,沒有絲毫開口的機會,而自己一說張居正告病,對方卻是這樣的反應,明擺著是不願意居功了。從這種角度來說,看來他確實沒有小看汪孚林。張居正應該是因為汪孚林先後造就了兩次清洗科道的事件而對其有些青睞,但這麽個年輕人對於堂堂首輔大人來說,確實有一定的影響力。

    他本來覺得這次確實有些病急亂投醫……可他實在不得不如此,誰能想到,馮保竟然會突然來這一手,借著李太後把乾清宮的人一口氣擼到底,連屬於自己人的張誠都不惜丟到更鼓房那種最折騰人的地方。而發現李太後竟是大動幹戈,不但痛責萬曆皇帝,還要張居正進來起草罪己詔,馮保卻又做起了好人苦苦相勸,可李太後就如同吃了秤砣鐵了心,竟絲毫勸不回來!

    這下子,就連馮保也知道做過頭了,幹脆就撂開手不管。如若不是如此,不好親自去見張居正的他又怎麽會把主意打到後學末進的汪孚林身上?

    “張公公,不論如何,首輔大人這一告病,您之前讓人帶話說的事情,總會擱置下來。太後和皇上乃是母子,隻要細細思量,不至於會死揪著不放。今天這件事,我自會守口如瓶。”

    “之前張豐說你少年英傑,在東南更是名聲赫赫,我還有些將信將疑,但如今卻是信了。”張宏笑嗬嗬地站起身來,卻是意味深長地說道,“遊七也好,孟芳也罷,區區土雞瓦狗之輩,卻偏偏當你是無足輕重之輩,實在是小覷英雄。無論如何,你到了張府一趟,首輔大人就告病十日,這份功勞咱家還是會記在你頭上,將來有機會的時候,當會對皇上提一提。”

    汪孚林簡直連想死的心都有了,他不想居功,就是因為朱翊鈞這種皇帝,哪會有什麽簡在帝心之人,這位主兒根本就是用完就扔的典型!於是,他幾乎不用考慮就脫口而出道:“張公公您千萬別這麽說!無功受祿,智者不為,首輔大人之前那番訓斥,我已經知錯了,那時候就不該在文華殿上因為皇上垂詢就得意忘形,天花亂墜胡說一氣。這次的事情,歸根結底就是一丁dian小事,張公公你說呢?”

    張宏微微眯起了眼睛,心想不枉自己再次試探,汪孚林確實挺知趣的。可是,他所謂的對皇帝提一提,原本就隻是一句客氣話,汪孚林卻義正詞嚴來了這麽一通,他倒覺得正好。因此,他沒有再多說什麽,隻dian了dian頭就轉身出去。可當他到了門口時,卻突然頭也不回地說:“汪侍禦,你將來想做什麽官?”

    不料想張宏突然問這麽一句,汪孚林有些意外,但隨即便幹咳道:“我是個俗人,誌向不高,能夠為一方督撫,就心滿意足了。”

    還確實是個挺務實的人!張宏在心裏再次對汪孚林下了個判斷,打了個哈哈就自顧自打起門簾去了。

    等到這位司禮監秉筆太監離開許久,汪孚林方才上前來到門邊,透過竹簾縫隙看著院子裏悄然退去的黑衣人。暗歎怪不得明末有太監寫內臣規製的時候。曾經說司禮監掌印就相當於內閣首輔。司禮監排名第二的秉筆太監就相當於次輔,張宏這一大把年紀的老太監確實難以應付,他要是不剛剛好好露出那些破綻,而是顯得滑不留手滴水不漏,那就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了。

    說來說去,都是張豐透露出遊七在當年南直隸鄉試中扮演的角色,激起了他的敵意,可他那時候並未想到這麽快對遊七下手。如若不是那個徐管事從江陵府帶回來的消息。他並不介意慢慢等個一兩年。可現在遊七已經死了,張宏又從張豐那裏知道一些自己的虛實,再加上遊七確實是因為對付他不成,上躥下跳惹出太多事情而死的,張宏不可避免地會更加關注他,這次找上門也算是後續反應之一。

    所以說,他當初為了消弭可能迫在眉睫的危機,因而搶占先手,直接耍了連環套坑死了遊七,看似沒露出多大破綻。可終究還是讓自己顯得更醒目了!

    而醒目,在京城這權貴雲集。探子處處的地方,那就是最大的破綻。因為從此之後,他的很多手段都不能再用了,除非他能在錦衣衛和東廠裏頭安下自己的眼線。可這種事情可能嗎?他隻是個小小的監察禦史,伯父汪道昆也隻是區區兵部侍郎而已!

    隻不過,話說小皇帝這次,也實在太倒黴了吧?

    入夜時分,乾清宮東暖閣,朱翊鈞正盤腿坐在床上,根本沒睡,一旁方幾上的飲食一口都沒動過。新調來近身伺候的兩個內侍誰都不清楚這小皇帝的個性,哪怕都急得滿頭大汗,卻也不敢規勸,更不敢去西暖閣向已經就寢的李太後告狀。可是,誰都知道,皇帝若是這樣不吃不喝,遲早瞞不過那位李太後,因而早有人悄悄去司禮監向張宏求救——之所以是張宏而不是馮保,那是因為這宮裏明眼人都知道,張公公才是對萬曆皇帝最忠心耿耿的人。

    就在這兩個彎腰控背的內侍盼星星盼月亮,等到頭發都白了的時候,外間終於傳來了動靜。

    當看見那個挑簾子進來的人,一個年輕的內侍登時喜上眉梢,正要迎上前去,卻發覺有人拽了拽他的袖子。看到床上的萬曆皇帝頭仰得老高,他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那聲張公公給吞了下去。直到張宏來到床前,他方才如夢初醒地跟上了一旁顯然更警醒更機敏的同伴,悄然退出了屋子。

    “皇上還在和慈聖娘娘慪氣?”張宏就著床前地平,屈下一條腿半跪了下來。見問話上去,朱翊鈞隻不出聲,他就輕聲說道,“老奴何嚐不知道,皇上這次是受了委屈,可馮公公說話,尚且被慈聖娘娘嚴詞擋了回去,老奴這才隻勸了兩句就不得不閉嘴。不過,母子之間沒有隔夜仇,皇上也該明白,太後如此一味嚴格,也都是為了皇上好,否則,潞王比皇上還小些,慈聖娘娘卻看顧他多少?”

    一說到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弟弟,朱翊鈞的臉色就掙紮了一下。他自然知道母親這幾年一直都住在乾清宮,反而把潞王朱翊鏐一直都丟在慈寧宮讓保母去帶,潞王不過是天天過來請安,這才能多見幾麵。可是,李太後那種從頭管到腳的做法,卻讓他異常難受,更何況這次根本就是有人在背後胡說八道,這才讓他背了個黑鍋,他哪裏能忍得?使勁咬了咬嘴唇,他才恨恨說道:“若讓朕抓住那個告密的,朕非得把他千刀萬剮,碎屍萬段不可!”

    “皇上放心,嚼舌頭的那人,太後也饒不了。太後的性子不過是一時氣急了,事後想一想,又哪裏會容得下那種居心叵測的?說不定人現在就死了……”

    相比同樣對皇帝從頭管到腳的馮保,年紀更大的張宏卻一貫更綿軟,此時絮絮叨叨規勸了好一會兒,終於讓萬曆皇帝稍稍消氣,總算是肯吃東西了。但桌上那些飲食早已涼透,好在他帶來了的食盒下頭鋪了炭火熱著,少不得吩咐人從中取出食物擺上,卻先讓一晚上沒怎麽吃東西的朱翊鈞喝了一碗粥,這才上了其他的,卻都是小巧精致的dian心,分量都不大。饒是如此,他還是在朱翊鈞吃了第三塊的時候,一下子壓住了小皇帝的手。

    “天色晚了,皇上還請節製些。”

    朱翊鈞掙紮了一下,最終還是悻悻收回了手:“那就聽張伴伴的。”

    然而,等到兩個內侍把東西都收了下去,複又退出了屋子,他方才一把拽住了張宏的袖子,低聲說道:“張伴伴,既然母後應該也察覺是有人故意給朕潑髒水,就不能把人調回來?其他人也就算了,可張誠和張鯨……”

    “皇上,人才攆到更鼓房第一夜,您這時候提,讓慈聖娘娘心裏怎麽想?”張宏循循善誘地說道,“等過了這幾日,也讓他們小小吃dian苦頭,這才好緩緩求情。”嘴裏說著這話,他心裏卻有些訝異,小皇帝竟然沒問李太後讓張居正去代為起草的罪己詔,這次很沉得住氣啊!但下一刻,他就聽到朱翊鈞輕咳了一聲。

    “張先生……他病得怎麽樣了?”

    果然還是忍不住!見朱翊鈞臉上分明是掩飾不住的急切,而不是關切,張宏不禁暗歎了一聲,這才輕聲說道:“首輔大人因病告假十日,內閣事務,怕是要交給次輔了。”

    張居正……請病假?這應該算是委婉表示不會起草那什麽罪己詔了吧?雖說那時候張居正進了乾清宮之後,一樣是義正詞嚴責備了他一番,朱翊鈞這會兒仍舊心頭恨恨,可一想到張居正終究沒答應去起草那必定會讓自己大失顏麵的東西,他還是決定大度地放過這件事。

    隻不過,他和呂調陽卻是根本說不上熟悉——在張居正的強勢下,再加上馮保的關係,滿朝文武對於他來說也就是一個個名字而已,興許還及不上兩次在文華殿旁觀汪孚林打嘴仗的熟悉感——因此,他立刻問道:“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母後怎麽未曾提起?也沒見過呂調陽?”

    “次輔又不是首輔大人,怎麽好輕易進乾清宮來?”張宏當然知道小皇帝最擔心的是什麽,當即似笑非笑地說道,“太後想來也不會對次輔大人提皇上這dian事。至於這十日之中,皇上怎麽哄慈聖娘娘,那還不容易嗎?”

    朱翊鈞登時恍然大悟,整個人一下子輕鬆了下來。這時候,他才擺出一dian帝王威嚴,一本正經地說道:“張先生既然病了,回頭張伴伴你代朕去探望他一下,太醫院多派幾個大夫,多送dian好藥。”然而,一想到張居正如果病好得快,不到十天就回內閣,自己未必能說動李太後回心轉意,立刻又補充了一句,“請張先生在家裏好好休養。至少,這十天假還得用足了……咳咳,總之,這些都拜托張伴伴了。”

    然而,他陡然之間想到,那時候李太後召來張居正,又因為平寇誌的事大發雷霆,張居正維護了汪孚林,對他卻多加苛責,一張臉登時又陰沉了下來。嘴唇緊抿的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說道:“母後可有吩咐過,朕之前要來的那絲四卷平寇誌要怎麽辦?”

    張宏何等聰明的人,隻一聽就知道朱翊鈞心懷芥蒂。他雖對馮保有些不滿,對張居正的擅權也頗有微詞,可對汪孚林的印象卻還不錯,略一思忖就笑著說道:“皇上,太後不過一時之氣,如今沒說,那自然是隨便皇上處置那些書。之前首輔大人病倒了被送出宮之後,據說還把汪孚林給叫到了家裏,劈頭蓋臉痛罵了一頓,說是他給皇上進閑書,險些讓汪孚林自己上書請罪,罵聲大得張家那邊好些人都聽見了。老奴聽說,汪孚林離開的時候狼狽得很。”

    見朱翊鈞這才臉色舒展,張宏唯有在心裏暗自歎息。就算之前汪孚林不主動擋住,他又怎麽會在朱翊鈞麵前說是汪孚林勸了張居正,這位首輔方才告病在家的?這不是請功,而是害人了,以這小皇帝的性子,非得銜恨在心不可!說來說去,慈聖李太後和張居正對小皇帝的管教,隻有拘管而無疏導,這樣下去遲早會矯枉過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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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五章 剽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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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裏發生的那件事,對於大多數朝臣來說,自然是絕大的隱秘,但對於一小撮真正上層的人物來說,看似如同鐵桶似的皇宮,那卻也是如同篩子似的,完全沒有秘密。而且,張居正在被李太後和小皇帝召入乾清宮之後沒多久,就說是病倒了,被太醫緊急護送去了大紗帽胡同張府,接下來卻又請了十天的病假,這消息卻根本瞞不住人。一時間,朝中從上至下暗流湧動。

    私底下最主流的一種議論是,皇帝明年就要大婚,大婚之後就要親政,一直以來獨攬大權的張居正,自然就討人嫌了。

    但也有另外一種議論非常有市場,那便是首輔大人不過是在借著裝病,打算看看有哪些家夥急不可耐地跳出來蹦躂,準備好好再收拾一批人。

    兩種論調相持不下之際,之前仿佛完全和王崇古鬧翻,甚至不惜在張居正麵前狠狠告了這位舅舅一狀的張四維,卻接到了王崇古輾轉讓人送來的一封密信。和消息靈通的他一樣,王崇古也知道了宮裏發生的那樁說大不大,說小卻也絕不小的事,更知道張居正告病十日,除卻是真的有點身體不妥當,但更大的原因卻也是為了躲事。所以,王崇古給了他一個讓他不得不動心的提議。

    他們舅甥二人從明暗兩處著手,做出呂調陽爭權的姿態,把這位內閣次輔踢下去!

    張四維沒法不動心,隻有身在內閣,才知道哪怕是閣老,這前後的座次也是涇渭分明,等閑不可能越過次序去。哪怕是那種名頭很高被皇帝召回內閣的,如果不是占住首輔位子的那個人高風亮節讓位,也絕不可能一來就官居首輔。沒看哪怕當年高拱那樣得隆慶皇帝寵信,哪怕和趙貞吉打架也毫發未傷,壓得李春芳透不過氣來,可李春芳一日不求去,高拱就占不了首輔的位子,就奪不過票擬的大權?

    而如今他和張居正之間,卻還隔著一個次輔呂調陽,也就是說,哪怕張居正遇到什麽生老病死的問題,能夠遞補首輔之位的,那也是呂調陽,而不是他張四維!



    而信上王崇古最後一句話,讓他心裏極其不是滋味,因為那大意是說,這是他死賴在兵部尚書位子上的最後一段時間,再不做,日後他就獨木難支了!



    “呂調陽……”張四維輕輕籲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毅然決然的神情。呂調陽為人正派,他入閣之後,與其也沒有什麽太大的衝突,但在官場上,阻路就是最大的仇!然而,就在張四維暗中聯絡自己所剩無幾的幾個親信,打算設法一試的時候,來自都察院的一道彈章卻在原本就是表麵平靜,下頭卻是一鍋滾油的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都察院廣東道試職禦史王繼光,彈劾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種種不法行為總計七條!

    疏入通政司,奏疏原文被人悄悄抄了出來,這個消息不脛而走,登時不知道多少人停手觀望,多少人蠢蠢欲動。

    至於王繼光自己,走在都察院中,他都仿佛覺得自己是目光的焦點,可無論是那些善意的還是惡意的眼神,他此時都覺得非常陶醉,哪怕一進院子,鄭有貴就匆匆上前,說了一句“掌道老爺召見”的時候,他也沒有半點畏怯,反而大義凜然挺起胸膛徑直走進了那間掌道直房。

    “王子善,如果我沒記錯,你是山東黃縣人,對吧?”

    王繼光沒想到汪孚林一開口不是質問其他的,而竟然是問自己的籍貫,一時間不由愣了一愣,方才應了一聲是。

    “你是黃縣人,去年考中的舉人,今年考中的進士,算得上是京報連登黃甲,據我所知,你並未出外遊學,足跡從未到過東南,也從來沒有去過南京。”汪孚林的聲音很不小,他很清楚,這會兒在外頭聽壁角的肯定大有人在,因此索性讓他們聽一個清楚。見王繼光登時麵色大變,卻是死咬著牙還不說話,他便冷笑道,“所以我倒是很好奇,你那奏疏上羅列的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的劣跡一條接一條,究竟是從哪裏得知的?”

    王繼光哪敢承認是自己之前偷入汪孚林直房,從那張紙上看見的,這會兒隻能硬著頭皮堅持到底:“都察院監察禦史上書彈劾人,卻沒有規章,要人直陳他是從哪得到的線索吧?掌道大人不覺得此言唐突?”



    “確實突兀,不過,這隻是我個人的好奇而已。”汪孚林微微一笑,絲毫不掩飾語氣中的嘲諷,“你身為試職禦史,這麽快就上了第一份彈章,走在了你們五個人當中的前列,如今更是名噪京華,可喜可賀。隻不過,我今天問你,確實純粹好奇,可若是有別人問你的時候,你再用這種都察院規章搪塞,恐怕就糊弄不過去了。我隻希望王侍禦你能夠把這份理直氣壯一直堅持下去。要知道,風骨這玩意,一旦折腰,就什麽都沒了!”



    既然早就下定決心,王繼光幹脆隻當沒聽出汪孚林這前後兩個稱呼問題的差別,也沒聽出這露骨的譏嘲,拱了拱手後就*地轉身出屋,正好看到門前窗角那一個個慌忙躲閃的身影。這時候,他立刻意識到,剛剛汪孚林對自己說的話會以最快的速度散布開來。雖說他確實找不出理由來解釋自己怎麽會知道孟芳那點事,可他既然在汪孚林麵前都死硬到底了,別人難不成還能逼問他不成?

    他就說這些罪狀都是自己打探到的!

    帶著一夜成名的喜悅,以及獨攬責任的不安,當王繼光踏入自己和汪言臣一間的直房時,雖說對方一如既往微微頷首後,繼續伏案做自己的事,但他還是有一種錯覺,仿佛對方那淡淡的表情之下,藏著幾分諷刺。如坐針氈的他隻覺得在屋子裏再也坐不下去了,沒多久就幹脆收起了紙筆出屋去,可才到門口就聽到身後傳來了汪言臣的聲音。

    “汪掌道今天對總憲大人提議,此次理刑之前,對本道禦史進行律例考核。子善你之前沒來,我和你說一聲。”

    盡管隻是一個平平淡淡的提醒,但王繼光聽在耳中,卻隻覺得是汪言臣諷刺自己隻想著一炮成名,卻壓根沒花功夫去看汪孚林布置下來的大明律,一時間臉上一紅,卻有些氣急敗壞地叫道:“我知道!經史子集都難不倒我,難不成還怕這三十卷大明律不成?”

    看到王繼光撂下這話就悻悻摔門而去,汪言臣不禁皺了皺眉,大有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的懊惱。隻不過彈劾了一個守備太監而已,這就如此目中無人,以後要是從試職禦史轉成了正經的禦史,豈不是眼裏更加沒他們這些同僚了?之前有小吏說,王繼光在背後非議他和汪孚林同姓,卻也進了廣東道,暗指他和汪孚林聯過宗,他那時候一笑置之沒放在心上,現在想想,還真是王繼光能做出來的事!

    汪孚林去見張居正的那天,最初也隻是隱隱覺得有人進過自己的屋子,可王繼光真的來了這麽一道完全抄襲他羅列的那些罪名的奏疏,他就確信是這家夥了。雖說他本來就在合計怎麽操作彈劾孟芳的事,有人代勞看似再好不過,可是,當麵詰問王繼光,人卻死不承認,毫無悔改,他心裏自然有氣。

    雖說哪怕有人說是他指使的王繼光,想必這個求名心切的試禦史也絕對不會承認這是剽竊他的“創意”,可畢竟是自己下轄的禦史!

    此次為了求名需要負擔的責任以及後果,王繼光一個人背得起?

    於是,發生在他直房中的這一番對話很快就傳遍了整個都察院,就連左都禦史陳瓚都聽說了。敢對陳瓚吹這風的,自然是得了汪孚林授意的都吏胡全,隻不過,知道總憲老爺的脾氣,他沒敢過分搬弄是非,隻把汪孚林的意思給透了過去。

    “小的聽汪掌道的意思,王侍禦新上任,之前一沒去過東南,二沒和孟芳打過交道,如今突然這樣上書彈劾,不知道的人恐怕還要以為是他指使,所以才召來王侍禦想要問個清楚,誰知道王侍禦卻*地把他頂了回去。就是這麽一來,別人會不會認為汪掌道是妒忌王侍禦這一疏動九重的名聲?”

    陳瓚身為僅次於六部尚書的左都禦史,自然知道張居正這莫名其妙一生病,朝中恰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場景,王繼光的這一通彈章乍一看沒問題,可就和汪孚林說的一樣,根本禁不住仔細研究。他有些心煩意亂地把胡全給遣退了,本想去看望一下張居正,可想起自己素來是絕私交的人,頓時又打消了這個無稽的念頭。張居正這一病,據說張家門前那是車水馬龍,全都想獻殷勤,他去湊什麽熱鬧?

    聽說還有人在這炎炎盛夏裏頭頂香爐虔誠禱告,為這位首輔大人祈福,簡直是為了阿諛奉承連臉都不要了!

    當汪道昆來到張大學士府門口時,看到的就是比以往更加擁擠的人山人海景象。盡管如今他把往日那名士做派收斂了許多,但終究還是很講究風度儀表的人,總覺得那一窩蜂官員擠在門口求見探病的一幕實在是太失臉麵——這時候,他選擇性無視了當初張居正老父親張文明七十大壽的時候,他和與自己一樣注重名士風度的同年王世貞都寫了通篇溢美之詞的祝壽詞的情景。

    他並不是張府常客,但終究來過幾次,又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門房很快就幫他通傳了進去,不多時,他就被請進了張府,但出麵見他的並不是張居正,而是身為長子的張敬修。對於他想要探病的請求,張敬修歉意地表示父親養病期間謝絕賓客,之前殷正茂來時,張居正也推辭不見。得到這樣的答複,汪道昆頓時覺得臉麵有些下不來。可他今天來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同年兼好友王世貞寫了信來。

    就在去年,因為王世貞在鄖陽巡撫任上要求嚴懲欺淩江陵知縣的張居正妻弟,和張居正鬧僵了關係,張居正先是令吏部奪王世貞俸祿,再發動科道彈劾王世貞,最終令王世貞黯然回原籍。雖說這位表現得似乎挺坦蕩,回鄉去了,但心底鬱悶卻自然非同小可,在給他的信上常常大倒苦水。而他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同病相憐,此番覺得時過境遷,也想來試一試,可此番看來,似乎是要碰壁了。

    於是,盤桓片刻,汪道昆和張敬修又沒什麽共同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會話,他就站起身來預備告辭。可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大少爺,汪侍禦來了。”

    盡管都察院不僅僅隻有汪孚林一個汪侍禦,單單廣東道就還有一個汪言臣,但汪道昆立刻就意識到,來的肯定是汪孚林!還不等他開口說話,張敬修就搶先說道:“帶汪公子先去見三少爺他們,我一會兒就過去!”

    說完這話,他仿佛才意識到汪道昆在這裏似的,再次歉意地笑了笑,隨即就牛頭不對馬嘴地說道:“汪大人,世卿和我們兄弟幾個的關係都挺好的。”

    “那是他的福分……”

    汪道昆眼下最擔心的就是張敬修也來規勸他們伯侄倆重歸於好,要知道,之前殷正茂就來當過和事老了,他都不知道該怎麽對人說!於是,簡簡單單憋出了這句話後,他就立時告辭。值得慶幸的是,出門的時候,他並沒有撞見汪孚林進門,總算是少了一番人前演戲的尷尬。畢竟,這種自家人演戲騙外人的場麵,他實在是有些不大自然。可坐在轎子裏時,他就忍不住想到,汪孚林到底是來探病的呢……還是來幹啥的呢?

    而此時此刻,謝絕賓客的張居正,確實已經見了汪孚林——汪孚林隻對張家兄弟聲稱自己有急事要見張居正,張敬修最終還是幫忙通報,卻沒想到父親真的會答應見客。就連汪孚林自己也有些意外,倘若讓別人知道大堆探病的官員都無功而返,他一個小小的監察禦史卻如此輕易,隻怕非得羨慕嫉妒恨不可。隻不過,相較於來探病,他隻是在最初關切了一下張居正的病情,隨即就直截了當地說道:“首輔大人,這廣東道掌道禦史的差事,我沒法幹了!”

    此話一出,張居正也還罷了,張敬修和張懋修兄弟倆卻同時目瞪口呆!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50:52 |
第七九六章 燙手的挑子甩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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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朱宗吉對汪孚林說,張居正積勞成疾,但那隻是埋怨這位首輔事必躬親的性子,畢竟張居正素來身體底子尚可,三四日下來已經恢複了許多。因而,有馮保這個盟友,外間發生的事情他即便不說了若指掌,卻也不會錯過王繼光彈劾南京守備太監孟芳這麽一檔子事。此時此刻,見汪孚林竟然又要撂挑子,他經曆過一次,因而隻是眉頭一挑道:“說吧,這次又是什麽理由?”

    “今日我召見了王繼光,直截了當問他,一個出身黃縣,從來沒有去過東南的新進士,是從哪聽到的孟芳那些劣跡。畢竟,他那奏疏上羅列的不是一條兩條,而是整整七條罪狀。他卻顧左右而言他,無可奉告。”

    聽汪孚林說到這裏,就連張敬修和張懋修都忍不住有些嘀咕了。若隻是為了這個,汪孚林就要鬧辭職,這也未免太過小氣了吧?可兄弟兩人偷瞧父親張居正時,卻發現父親神色如常,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我也知道,身為監察禦史,並不是說一定要到過某地,又或者在某地當過官,方才能夠彈劾某地的官員,倘若王繼光是要彈劾其他人,我才懶得管,反正科道言官要噴誰,那都是他們自己的事,與我何幹?可孟芳卻不一樣。首輔大人,我不怕說一句實話,我此次回京之前經過南京的時候,和徽州老家幾位商人見過,他們哭訴孟芳給他們在生意場上使絆子。我那時候勸解過後暫且摁下了此事,可就在前幾日有人來見我,卻是送上了孟芳一堆罪狀!”



    “要是別人,我自然立時就上書彈劾了,但這畢竟涉及到的是私怨,我原本的打算是私底下找個機會上呈首輔大人。可就在那天首輔大人召見我之前,我正好在案頭一條一條羅列這些罪狀,聽到消息把那張紙一揉丟進紙簍就匆匆出了門。可短短兩天後,王繼光就上了和我羅列出來的這七條一模一樣的奏疏彈劾孟芳,總不成這是巧合吧?我召他詰問,是想看看他是否有一絲一毫愧疚之心,沒想到我終究還是識人不明。”



    看到一旁的張敬修和張懋修兄弟滿臉的震驚,汪孚林這才看了一眼麵色已然沉下來的張居正,一字一句地說道:“畢竟鬆明山汪氏也算是徽商之中頗有名望的門戶,南京那兩家和孟芳有齟齬的產業當中,也有我父親的份子。既然有利益之爭,我又是廣東道掌道禦史,如今廣東道下轄的新試職禦史卻上了彈章,在有些人看來,不是我指使的,也是我指使的!既如此,我這個掌道禦史反正說不清楚,若再不知進退,豈不是惹人笑話?”



    說到這裏,汪孚林直接一揖到地:“還請首輔大人放我一馬,我這種太會引人仇恨的家夥,都察院實在是不大適合繼續待下去!”

    盡管張居正處置遊七的時候,隻是以他私納外室,交接官員的罪名,但徐爵既然點出了遊七和張四維王崇古有涉,張居正自然暗中知會了劉守有帶著錦衣衛去查,很快就查出,當初汪孚林之所以被人推到風口浪尖上,便是遊七在後頭興風作浪,甚至他還發現,李太後的弟弟李文貴在遊七身邊安了個外室,那外室竟然也有從旁攛掇的跡象,雖說事後李文貴被狠打了一頓,武清伯親自登門,雖沒說李文貴和汪孚林有什麽仇,但他猜也猜得到!

    這泥瓦匠的兒子還會是什麽德行?既然不能繼承爵位,就想可勁撈錢唄!

    不管如何,對汪孚林這太會引人仇恨這幾個字的形容,他覺得非常貼切。他堂堂首輔引人仇恨也就罷了,汪孚林這小小一個監察禦史,這麽招人恨也實在是不容易!

    但是,相對於汪孚林的請辭,他更在意的,是自己已經清洗過兩次科道,此次更是不惜把一群新進士給填補到了都察院試職禦史,可仍舊有人為了求名而不擇手段。他躊躇片刻,就對張敬修和張懋修點了點頭,見兩人手忙腳亂把躬身不起的汪孚林給拉了起來,他就開口說道:“要說此次都察院各道都進了新人,唯有你廣東道最多,而你這個掌道禦史如何盡職盡責,卻也是有目共睹。然則各人心性不同,就算有人急功近利,卻也和你無關。”

    “但是……”

    這時候,就連張懋修也品出了滋味來,立刻幫腔道:“世卿,爹往日見人我不知道什麽樣子,但我知道,肯定沒人像你這樣特地上門請辭的。又不是你的錯,隻不過是你被急功近利邀名的人鑽了空子而已。”

    張敬修也開口說道:“就是三弟說的這個道理,你這要一請辭,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王繼光這種人,你以後死死盯著就是了。”

    張居正見汪孚林默不作聲,正尋思汪孚林難不成是想要把那王繼光踢出都察院,可就在這時候,外間卻有人通報,說是馮保代李太後來探病了。這下子,誰也顧不上汪孚林了,等到張居正在屋子裏見了馮保時,張敬修和張懋修這才發現,汪孚林不知何時竟是趁亂走了人。一想到這位很有可能回家就去寫奏疏請辭,兩人對視了一眼,最終張敬修就看向了張懋修。

    “三弟,你說話做事比我圓滑,你去一趟汪家,再勸勸汪孚林,千萬別做什麽上書請辭的傻事,我去爹那看看。”

    對於這麽一個任務,張懋修雖有些哭笑不得,卻還是答應了下來。

    而出了大紗帽胡同的汪孚林,卻輕輕歎了一口氣。雖說是王繼光而不是自己上書彈劾的孟芳,但人是他廣東道的,王繼光那德行,等閑自然不會攀咬他,可萬一把他給賣了呢?與其讓人到時候懷疑是他故意把東西丟在案頭,引來了如今這軒然大波,還不如他先做出義憤填膺的架勢,先把事情揭出來再說!至於張居正和馮保能信多少,那就不是他能夠保證的事,畢竟,又不是他故意引王繼光偷窺的,這完全是一次偶然事件。

    隻不過,借此請辭卻不是一個姿態,而是他真打算做的。有些人那是心心念念要進科道,他卻是恨不得早點抽身出來,如今這個機會可謂非常難得。所以,出了張府之後,他並沒有立刻回家,而是直接回轉都察院。此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不少禦史都開始回家,但他知道左都禦史陳瓚老爺子卻不是準點下班的人,此刻匆匆來到正堂時,果然發現人還在,可行禮過後,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什麽,便被這位老爺子搶在了前頭。

    “有些話你不必說了,我心裏有數。”陳瓚把汪孚林的話給堵了回去之後,他就淡淡地開口說道,“你之前質問王繼光的話,已經有人傳到我這裏了,我本來就覺得有些奇怪,被你這一問之後,我心裏就清楚透亮了。不外乎是有人不知道從哪裏剽竊了你的奏疏,然後搶在前頭上了求名而已,這在都察院又不是沒有先例,隻不過你不像那些吃了虧之後選擇當啞巴的,沒有息事寧人而已。此事到此為止,我會把王繼光調出都察院,你不用管了。”

    什麽叫我也不用管了,老爺子你也太專橫了,我還沒把話給說完呢……

    盡管對陳瓚一大把年紀卻還能有這樣敏銳的嗅覺非常佩服,但汪孚林哪裏會讓王繼光這麽容易就被趕出都察院——要是那樣的話,這位將來豈不是搖身一變就能以受害者的姿態見人?他幾乎是撇下陳瓚,一個箭步先轉到了門口,見是都吏胡全親自守著,這會兒臉上還露出了莫名驚詫的表情,他便衝著這個早就投靠自己的吏員微微點了點頭,隨即才回到了大堂中,從容不迫地拱了拱手。

    “總憲大人,我之前既然隻是質問王繼光,而沒有揭出此事,便是因為沒證據,而且這種事一旦鬧大,都察院又會被頂到風口浪尖上,那又何苦?相反,倒是我從前就立誓不入都察院,這個掌道禦史說實在的也當得名不正言不順,趁此機會,總憲大人提出把我轉調他處,這才是正理。”

    親自在門外看守的胡全聽到這裏,那簡直是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麽問題。陳瓚這個左都禦史都願意親自給汪孚林做主,把王繼光給拿掉,汪孚林非但不領情,竟然還要陳瓚將自己轉調他處?一想到自己之前因為侄兒的事情去求汪孚林,結果還得罪了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如果汪孚林就這樣拍拍屁股走人,那麽他就虧大了,他登時隻覺得心裏又氣又急,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到汪孚林開口說了一句。

    “我剛剛去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探望過首輔大人,也轉達了這一層意思。”

    陳瓚知道汪孚林在質問過王繼光之後就出了都察院,卻沒想到這小子竟然還去找張居正告狀,登時變了臉色。然而,等到汪孚林把先前對張居正說過一次的話又對他說了一遍,他那股剛剛生出來的惱火登時化作烏有,算是理解了汪孚林的顧慮。等到汪孚林長揖告退,他不等其走到門口,就斬釘截鐵地說道:“此事我知道了,不過,若隻因為這點事就言退,你之前這一個多月的辛苦豈不是白費?王繼光留著就留著,我自有計較!”

    沒想到陳瓚竟然也非得留著自己這麽個惹禍精不放,汪孚林登時有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敢情這年頭能夠當到閣老又或者堂官的這些人,全都對人對事有自己的堅持,根本就難以說動?想到自己還答應程乃軒為其找機會,如今自己就是眼瞅著兩個大好的機會,卻恐怕依舊還離不開都察院,他就覺得滿腦子一團亂。當離開大堂的時候,他自然而然完全忽略了都吏胡全那有些敬畏的目光。

    胡全能不敬畏嗎?滿院子那麽多監察禦史,有幾個能這樣和陳老爺子說話?有幾個能進得了首輔大人的家門?

    既然此時已經到了散衙時分,這兩天又沒有什麽急務,再加上今天也不是自己值夜,汪孚林也就懶得回廣東道那一畝三分地刷勤勉形象了,從陳瓚那兒出來之後,他就直接往都察院外走去。到了大門口,他卻看見除卻每日來接自己的明小二之外,還多了一個王思明,頓時有些意外。

    “家裏有什麽事?”

    “公子,張三公子到家裏來了,這會兒陳相公正在接待他!”

    見王思明急急忙忙迸出了這麽一句話,汪孚林頓時眉頭一挑,隨即習慣性地看了一眼左右。果然,雖說這種時候已經有不少禦史走了,但都察院大門口還有不少勤勤懇懇的禦史這時候才剛下班,王思明的聲音不大也不小,卻足以讓從他身邊經過的人聽到。見好幾個監察禦史投來了某種莫名的目光,他也懶得搭理這些家夥,立刻上了明小二牽來的坐騎,等到縱馬一溜小跑到了家門口,他一下馬就丟了韁繩徑直入內。

    當他來到書房時,在門口守著的劉勃連忙迎上前來,低聲說道:“公子,程公子和金寶也正好來了。”

    程乃軒住在嶽父許國那裏,過來的時候捎帶上在許國那邊刻苦攻讀的金寶,汪孚林自是毫不奇怪,而有這麽兩個人再加上陳炳昌,他知道張懋修必定不會等得心焦。等到他挑簾進了屋子,就隻見為人最是自來熟的程乃軒正在那高談闊論,對於別人最羨慕的給事中這種差事冷嘲熱諷。發現這家夥說得興起,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到來,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結果還是同樣被程乃軒忽悠得暈頭轉向的金寶先聽到聲音,一下子蹭的站起身來。

    “父親回來了。”

    張懋修雖說早知道汪孚林有個考中了舉人,可以說和自己平齊的養子,可聽到這一聲稱呼,他還是忍不住生出了一絲異樣,這才跟著陳炳昌站起身。剛剛他跑到汪家卻撲了個空,陳炳昌對著他這個相府公子又有些拘束,如果不是程乃軒帶著金寶過來,又自來熟地東拉西扯,他隻怕要瞪得更心焦。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他還沒開口道出來意,程乃軒竟是搶在前頭說了話。

    “雙木,六科廊那邊有人打算彈劾你不稱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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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七章 風波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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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程乃軒跟著汪孚林,一同把張懋修送到了門口,目送人在隨從的左右護持下,出了這條狹窄偏僻的胡同,他這才嘿然笑了一聲,隨即往左右看了看。

    汪孚林當然知道這家夥什麽意思,當即哂然一笑道:“不用瞧了,那次告我杖殺家奴卻吃了癟之後,左右隔壁那兩戶人家就連夜跑了,連家具都沒要。我正打算把房子買下來,你要是出一份錢,我就讓一半地方給你做宅子。”

    “咱們倆誰跟誰,不是兄弟勝似兄弟,你還和我談錢,這不是傷感情嗎?”程乃軒嘴裏這麽說,但臉上卻樂開了花,跟著回轉身進去之後就笑著說道,“不過這還真是好事,難得能和你做鄰居,別說一份錢,兩份我也出!”



    “知道你程大公子有錢,那就都歸你掏錢好了。”汪孚林戲謔地哼了一聲,這才衝著程乃軒問道,“你之前在張懋修麵前一個字不說,見了我卻直接嚷嚷出來,也不管人家在不在場,演戲也沒你這樣演的,這不是明擺著讓張家這位三公子回去給他老子報信嗎?”



    “這本來就不是秘密,我雖說是新進六科廊的人,但你在京師那是什麽名聲?文華殿都上去打過兩回嘴仗了,皇上親自觀戰,你全都大獲全勝,別人會不防著我?既然是特意在我麵前露出的風聲,那就顯然是想要人知道。再說了,人家這次彈劾你的理由那簡直是再正當都不過了,身為都察院廣東道掌道禦史,卻隻管那些雞毛蒜皮的事,監察的職責卻渾然不顧,如今麾下一個試禦史都彈劾了南京守備太監孟芳,你卻毫無建樹,豈不是屍位素餐?”



    “嘖嘖,剛剛我在張三公子麵前就想說,這屍位素餐四個字用得真好。”汪孚林仿佛程乃軒說的是別人似的,幸災樂禍地笑了兩聲。

    “當然,這是明麵上那個消息。至於暗地裏……”直到這時候,程乃軒方才把剛剛在張懋修麵前隱藏下的另外一節給說了出來,“有人說你是和孟芳有私仇,於是指使的王繼光上書彈劾。”



    “哈,哈哈哈哈哈!”汪孚林好像是聽到了全天下最最¤■ding¤■dian¤■小¤■說,o※< s=”arn:2p 0 2p 0”>s_();好笑的事情,一下子笑個不停,等好容易止住之後,他才皮笑肉不笑地說,“王繼光就比我小半歲,之前辛辛苦苦在我手底下混了這麽些日子,卻一直都隻覺得我是運氣好,所以這次破釜沉舟上這麽一道奏疏,便是打著壓過我的主意。要是王繼光知道有人會拿著這種理由來彈劾我,隻怕會氣得發抖,找人去拚命!而且,他大概沒想到,我在上層人物眼中,比他這個新兵蛋子要有信譽多了。”

    程乃軒雖說不大明白所謂新兵蛋子是什麽意思,可並不妨礙他聽懂汪孚林這番話。他嗬嗬一笑,等跟著汪孚林再次進了書房,他才笑著說道:“那當然,王繼光隻看到你比他不過早三年中進士,卻沒看到,這三年你都在幹什麽?

    雖說你隻當了一年廣東巡按,可你去了一趟遼東,救回來成百上千的漢奴;你回了一趟徽州,哪怕是和稀泥,但到底解決了爭端已久的徽州絲絹紛爭;至於在廣東這不到一年的政績,那就更不要說了,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民間稱道的好事。和如同一張白紙的他比起來,誰可信這不是明擺著的?我們辛辛苦苦勤勤懇懇做官,要是還比不上人耍嘴皮子,這世道豈不是太不公平了?”

    金寶一直都跟在兩人身側,當然是隻聽,不插嘴,但哪怕僅僅聽著,他也能大略明白整件事的始末,畢竟之前在路上,程乃軒已經把王繼光彈劾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的事大略說了,於是加上汪孚林剛剛字裏行間透露出來的某些訊息,他哪裏猜不出來?此刻,體悟著這些自己讀書寫文章之中根本體悟不到的東西,他更加堅信自己這一屆不去參加會試是對的。畢竟,這個舉人就已經來得很僥幸了,而且他要參加本屆會試,那麽叔祖父汪道貫就要再等三年。

    而汪道貫這一屆中了,鬆明山汪氏便又多了一個進士,總比他硬去考,卻肯定落榜強!

    汪孚林見程乃軒說著便悻悻然,顯然還在不滿意被分配到了六科廊這種別人趨之若鶩的地方,便撇下這家夥,問了金寶幾句。他深知這個養子放在博聞強記學問精深的許國那裏是最合適的,而自己這個半吊子隻能教做人做官,文章學問卻差多了,此刻便尋思著等這一趟風波過後,就登門去好好感謝一下程乃軒的老丈人。父子倆就這麽說著話,但金寶突然吞吞吐吐提到的一件事,卻讓他發怔了起來。

    “爹,許學士說,打算正式收我這個學生,他問我可有表字,我說之前爹一直在外奔波,沒顧得上。您給我起一個表字吧。”

    汪孚林一下子被勾起了當初馮師爺給自己起了表字伯信,而譚綸給自己起了表字世卿的那段往事。隻沒想到不過區區三年,金寶也已經到了這時候。然而,和滿口之乎者也的馮師爺相比,和戎馬一生,當年卻也是憑真才實學考中進士的譚綸相比,他著實有些汗顏,輕咳了一聲之後,他就盡量用比較平淡的口氣地問道:“你既然要正式拜在許學士名下,請許學士給你起表字不好嗎?”

    “我希望爹先給我起,而老師說,日後我拜師的時候,他會再送給我一個表字。但無論如何,爹起的這一個,我都會牢牢記在心裏。”金寶這一次卻說得斬釘截鐵,絲毫沒顧慮到一旁還站著自己未來老師的女婿。

    按理來說男子二十而冠禮,冠禮時方才取字,汪孚林那時候是因為早已以成年人的身份在外行走,冠禮辦得匆匆,而為了平衡徽州那些縉紳的關係,不但請了馮師爺這個正賓,第一個表字也是馮師爺起的,後來進京方才由譚綸又再起了一個。可對於過早在科場取得出身的金寶來說,提早起個表字,順便把冠禮也行了,那也是無可厚非的。

    汪孚林忍不住苦笑道:“你這是給我出難題啊,看來我這些天得好好翻一翻那些典籍才行。”

    程乃軒卻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亂地說:“這還不簡單,和你的第一個表字一樣,首字用伯,第二個字挑意思好的就行,馮師爺那時候給你用了信字,不就是因為孚者信也……”

    “去你的!那按照金寶的名字,至貴者金,至堅者玉,你難道要我給金寶起個表字叫伯貴,又或者伯堅?”

    “伯貴那是太俗了,可伯堅不是不錯?”

    金寶見程乃軒竟然還真的考慮起了伯堅二字的可能性,他慌忙開口說道:“爹,不能用伯,伯是長子才能用的,可我……”

    “我敢起你還不敢用?”汪孚林直接給了金寶一個爆栗,見他卻滿臉堅持,他就苦笑道,“不過,我都有個表字伯信了,你總得另外再起個……好了,回頭等我去翻書,你隻管等著就是了。以後我會把休沐的日子讓人提早告訴你,那一天你就回家休息休息,別讀書讀傻了,勞逸結合才是正理。”

    “我當初怎麽就沒有這麽個體諒兒子的爹呢,我爹就知道整天逼我讀書……”程乃軒又嘀咕了一句,等吃過晚飯領著金寶回去的路上,他卻還在死命灌輸,伯堅這兩個字其實挺好的……

    當偌大的家裏再次安靜下來之後,晚間汪孚林躺在床上,卻突然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寂寞。從前在徽州歙縣縣後街的小宅子也好,鬆明山的老宅也好,全都是熱熱鬧鬧的,有兩個妹妹,有金寶和秋楓,後來父母也回來了。而成婚之後,他走到哪,小北幾乎都跟到哪。就是他此次剛回到京城的時候,也住在伯父汪道昆那兒,還有三個血緣相連的親人,但眼下這偌大的宅子裏,除了那些親信之外,血脈相連的親人卻都不在。

    可就算是演了一出伯侄反目,之前也還是有人在背後鼓噪,汪道昆身為兵部堂官,他這個侄兒不當為都察院監察禦史——若非他不是汪道昆的嫡親侄兒,那血緣關係眼看就要出了五服,他也不用這麽處心積慮想著脫離都察院,光是回避這兩字原則壓上來,他就是不想走都得走。

    不過話說回來,王繼光鬧出來這麽一件事,應當把小皇帝的那樁荒唐事給壓下去了吧?

    接下來這兩天,內閣次輔呂調陽確實有dian煩。和張四維一樣,他也是張居正援引入閣的,對於張居正那些改革的新政令,態度一向相當明確,那便是堅決支持,然而,這並不代表他就真能看得慣張居正的不擇手段——不管是當年勾結馮保,將高拱拉下馬,還是後來用那樣激烈的手段來處置門生遼東巡按禦史劉台,更不要說是一再清洗科道了。然而,他曆經嘉靖隆慶萬曆三朝,卻始終屹立不倒,被稱之為官場不倒翁,正是因為他自身持正,站隊又正確。

    可這一次,關於此次張居正病假十日的種種傳言,卻讓他坐立難安。他可不像張居正又或者張四維,他素來是不結交那些內侍的,所以他坐著不動,宮裏不會有什麽人透消息給他,萬曆皇帝朱翊鈞在西苑發生的那件事,還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生怕有dian什麽枝節,給他透了個信,他這才知道的。因此,最初的幾日,他最擔心的就是李太後把他召入乾清宮,讓他完成張居正沒能完成的罪己詔。可總算得天之幸,這種事並沒有發生。

    呂調陽不像張居正那樣備受信賴,連日隻被召去過乾清宮一次。就這一次,小皇帝也隻是懨懨問了幾句話,就打發了他回來。而且他顯然察覺到,發現他就這麽走了,小皇帝顯然表現得如釋重負——卻不知道他一樣是鬆了一口大氣!

    可讓他萬萬沒有料想到的是,就在這好容易風平浪靜的時候,廣東道的試職禦史王繼光突然上書彈劾南京守備太監孟芳,而僅僅是次日,廣東道掌道禦史汪孚林的同年,也一樣是他呂調陽門生的刑科給事中範世美就突然上書,彈劾汪孚林不稱職!

    呂調陽就不明白了,汪孚林明擺著是個科道殺手,張居正這個首輔又護著,卻怎麽還有人不知天高地厚朝這家夥開炮。照著他的性子,恨不得把範世美拎到麵前來狠狠訓斥一番。

    可是,他三年前主持會試之後,因為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落榜,他為了防止張居正對於這一屆的進士更加遷怒,對這些門生隻是淡淡的,如今又怎會再用這種方式來讓人覺得他和剛剛升遷給事中的門生之間很是親近?於是,他隻能幹脆壓下了王繼光和範世美的兩道彈章,可不過是這天下午,一道更加激烈的奏疏就經由通政司,又擺在了他這個臨時代張居正主持內閣工作的次輔案頭。

    這一次,兵科給事中黃時雨直指王繼光出身山東,剛中進士後試職禦史,對南直隸一無所知,這彈章根本就是汪孚林在後頭指使的。緊跟著,便羅列出在南京的徽商和南京守備太監孟芳之間的一堆私怨。他幾乎可以想見,科道中間曾經被張居正清洗過後壓下的某種浪潮,必定會瘋狂反彈起來。

    “這個汪孚林,怎麽就那麽會惹事呢?”

    呂調陽覺得自己若是處在張居正這位子上,像汪孚林這樣容易拉仇恨的人,早就趕緊放在地方官的位子上了,斷然不會讓其紮在言官們當中。而更讓他警惕的是,黃時雨和範世美一樣,全都是剛剛提拔到給事中這個位子的萬曆二年進士,也是汪孚林的同年,他的門生。這非常明顯的跡象,讓他本能地察覺到,這背後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推手。

    當這一****回到自己的私宅時,他才剛在門口下轎,便對迎上前來的管家吩咐道:“記住,從今天開始,這幾日一律不會客。”

    管家卻沒有立刻答應,而是直到扶著自家老爺出了轎子,他才低聲說道:“老爺,您這話說晚了。吏部張尚書正在書房等您。”

    吏部尚書張瀚!

    對於這個年紀比自己還要大六歲,但在吏部尚書位子上卻一直被人詬病的同僚,呂調陽從來都談不上什麽私交——畢竟張瀚是張居正提拔上來的人,論理也該是張居正的心腹。他狠狠瞪了一眼管家,見其滿臉委屈,他方才歎了一口氣。

    堂堂天官塚宰登門,難道一個小小管家還敢把人拒之於門外?張瀚這是算好了他回來的時間,守株待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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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八章 呂閣老的自衛反擊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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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老相識了,盡管這種私宅會麵還是第一次,但呂調陽一如往日在內閣見人時的直截了當。一進書房,他頷首為禮後,就單刀直入問了張瀚來意。

    而張瀚卻不像呂調陽那樣開門見山,等到這位次輔入座後,他才苦笑道:“今日相會,想必立時就會通過錦衣衛和東廠的探子,傳入元輔和馮雙林耳中。我知道我之前已經對元輔進言過一次,如今舊話重提,不但會讓他覺得我和一個小字輩過不去,而且還會懷疑我的用意,可我實在不得不說。汪孚林一而再再而三受到科道攻譖,固然是他說的,不少言官確實有邀名升官掩過的心思,可他自己何嚐不是總會惹事?這樣一個人留在都察院,無有寧日!”

    這話簡直說到呂調陽心裏去了。可是,他更知道自己這時候絕對不能簡簡單單地附和張瀚,因此,他不得不輕咳一聲道:“汪孚林雖年輕,所過之處確實都有紛爭,但過不掩功,而且他在都察院任廣東道掌道禦史期間,勤勉踏實,就連左都禦史陳玉泉也頗為讚許。子文兄,你的指摘有些過分了。”



    自從察覺到是遊七把自己以及王崇古張四維玩得團團轉,而後遊七被張居正和馮保聯手弄得人間蒸發,張瀚就知道,自己這個吏部尚書隻怕是要倒計時了。正因為如此,他沒有太大的顧慮,更不會因為呂調陽這種好似和稀泥的態度而退縮。



    “有功是有功,但我卻覺得,他是功不掩過。一個動不動就在風口浪尖上的人,難道不是嘩眾取寵?而且,次輔難道不覺得,元輔對此人實在是太過縱容了一些?要知道,因為此人而引發的科道動蕩,已經有過整整兩次了,難道接下來還要再有第三次?說一句不客氣的話,哪怕是這次他又占住了理,也要把他從都察院拿掉,無論是放在外任為兵備道,還是知州,甚至是大理寺丞,全都比他放在科道要好。”



    前兩種安排是張瀚之前對張居正也提過的,可大理丞卻是用來安置巡按禦史中最出眾者的位子,張瀚連這個都提了出來,無疑是表示不惜代價也要把汪孚林從都察院搬出去的決心。聽出這一重意思,呂調陽不禁心頭大震,但見張瀚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顯然是當真的,他隻覺得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子文兄,你該知道,你這是一意孤行。”

    “我隻知道我身為吏部尚書,雖說不該幹涉科道這種理應出自皇上決斷的人選,可卻不得不為。汪孚林既然覺得他是鶴立雞群,那便讓位好了!”

    當呂調陽送走張瀚,他隻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光是汪孚林範世美黃時雨這三個門生,此次都卷進去,這就已經很讓他棘手了,而張瀚今晚夤夜來見,明確表示了態度,這就更是讓他隱隱覺得,如果一味和稀泥,那和張瀚同謀對付汪孚林這個監察禦史的汙名洗也洗不掉。他可沒這麽卑劣到要背地裏對付自己的門生!可是,從某種程度來說,他也確實讚同張瀚寧可把汪孚林放在哪個高一點的位子酬答功勞,也要把人挪出都察院,可他能這麽和張居正去說?

    之前那一係列事情已經很明顯了,那是張居正的心腹愛將!

    “一個個都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呂調陽揉了揉太陽穴,心中卻已然斷定,自己隻不過代為主持內閣,卻突然遇到了這一樁樁一件件的棘手事情,絕對不是偶然。他阻礙別人的路了!可是,張居正尚且不計較張四維曾經是高拱信賴重用的人,他又怎麽好去提?畢竟,次輔這種角色,取首輔而代之的例子在大明這兩百年來比比皆是,嚴嵩和徐階甚至張居正自己都是這麽上位的。

    所以,較之張四維,他要有威脅得多!張瀚今天這麽來了一回,就算他來日解釋自己與之無涉,那也說不清楚!

    盡管看似隻是個和稀泥的老好人,又或者僅僅是個佐助張居正革新的幫手,但都被人算計到頭上來了,呂調陽當然不會坐以待斃。這天夜晚,呂家的燈一直亮著,長久沒有熄滅。而當次日一大早,呂調陽坐上轎子去內閣的時候,就有心腹隨從悄然去了都察院去給左都禦史陳瓚投書。至於他自己,入了宮城後卻沒有去內閣,而是直接去了六科廊。他這個次輔往門前一站,哪怕那些平日裏再眼高於頂的給事中,也不敢造次,紛紛過來行禮問好。

    而更加機靈的,則是賠笑問呂調陽這是來找誰,更有人開口笑道:“次輔要見誰,直接令人召去直房就行了,誰那麽大麵子,能讓您在這裏等?”

    “自然是為了我那些不省心的門生。”

    呂調陽隻主持過唯一一次會試,而他素來不親近那些門生,這是人人都知道的。此時此刻,這位次輔竟然在六科廊門口說出那樣的話來,給事中們自然麵麵相覷,有不少人覺察到這渾水非同小可,於是悄悄溜走,卻也有膽大的不但沒走,反而湊了過來。這其中,便包括同樣剛剛升遷到給事中的程乃軒。作為萬曆二年這一科進士中,三個在如今這會兒躋身給事中的幸運兒之一,他竟是涎著臉說道:“老師說的不會是我吧?”

    一科進士三百餘人,再說呂調陽之前連門生拜見座師的禮數都沒受,幾百號人當然認不全。可是,對於科道這些人,呂閣老卻還不至於錯認。知道程乃軒是汪孚林的至交好友,他斜睨了人一眼後,卻也不說話,竟將程乃軒幹晾在了那兒。不多時,範世美和黃時雨便趕了過來,發現程乃軒侍立在呂調陽身邊,一副看好戲的樣子,兩人的麵色不禁一變,隨即相繼上前,卻是不像程乃軒這樣人前大大咧咧叫老師,而是都稱了一聲呂閣老。

    “眼下這是在六科廊門口,我隻問你二人一句話,彈劾汪孚林的事情,都是出自你們自己?”

    範世美和黃時雨全都沒想到,呂調陽竟然在這種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問,一時二人不由自主對視了一眼——雖說作為同年,理當有一層天然的親近關係,但兩人既然同時躋身科道,不免便把各自視之為競爭對手,這次上書也絲毫沒有商量——但緊跟著,他們就意識到這樣的舉動有問題,因為這無疑會讓呂調陽認為他們有什麽默契。於是,範世美立刻搶先說道:“老師,學生既是如今為給事中,當然應該監察百官,這當然是出自我自己的心意。”

    黃時雨隻恨自己竟然落後了一步,趕緊也在旁邊說道:“老師,身為科道,當為百官之表率,我和汪孚林並無私怨,隻是實在容不下他這卑劣行徑而已。”



    他一邊說,一邊還示威似的瞟了程乃軒一眼,卻不料程乃軒不但絲毫沒有反應,甚至還抬起手在那慢條斯理地掏耳朵,竟絲毫不顧及呂調陽可能會回頭,可能會看見這絕對談不上恭敬的姿態。惱上心頭的他正要喝破,可程乃軒放下手就開口說道:“老師,這六科廊中總共就咱們三個是您的門生,您就請直接訓示吧。”

    呂調陽對程乃軒的打蛇隨棍上也相當無奈,可這個門生不但是翰林院中鼎鼎大名的侍讀學士許國的女婿,在安陽縣那種宗室滿地走的地方,卻也紮紮實實做出了相當不錯的政績。他甚至不得不承認,相比範世美和黃時雨這兩個,程乃軒作為縣令的表現要更讓他滿意——就是人和汪孚林一樣,都不是省油的燈!



    想歸這麽想,但此時此刻呂調陽卻用眼睛盯著範世美和黃時雨,發現其中一個有些躲閃地回避了自己的注視,另外一個雖說看似不閃不避,但臉色卻相當緊張,他便哂然笑道:“很好,既然是你二人自己的主張,那麽我要處置起來就容易得多了。你們都好自為之吧!”

    見呂調陽撂下這沒頭沒腦的話後,便轉身拂袖而去,範世美和黃時雨不禁麵麵相覷。

    剛剛最初相見時,他們還想保持一下言官風骨,口中還叫呂閣老,可一旦呂調陽表現得出乎他們意料,不一會兒,他們卻都變成了口口聲聲的老師。此時等他們回過神來時,呂調陽走了不說,就連程乃軒竟然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閃人了。

    意識到這情況似乎有些出乎預計,哪怕平日裏互相視之為對手,範世美還是神情微妙地開口問道:“黃兄,你說老師這是什麽意思?”

    黃時雨自己也是心頭沉甸甸的,背後冷涔涔都是汗,捏了捏拳頭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老師好像對我們上書彈劾汪孚林……不大高興。可這次和前兩次不同,這次我們分明抓住了他的痛腳。”

    “抓住痛腳的是你,不是我。我隻是彈劾他不稱職而已,王繼光這個試職禦史都有過彈章,他這個掌道禦史上任都已經兩個月了,卻完全沒盡到監察的職責。”範世美毅然決然打算把自己洗幹淨,見黃時雨那張臉一下子變成豬肝似的,他就嘲笑道,“而且,你不知道嗎?昨天王繼光聽到你說他是被汪孚林指使的,他就如同瘋子似的四處找都察院的同年串聯,說不定今天汪孚林還沒什麽反應,老師也還來不及說什麽,王繼光就如同瘋狗似的咬上來了。”

    “你……”黃時雨沒想到範世美剛剛還問自己呂調陽的心意,可轉瞬間就翻臉不認人,登時氣得直哆嗦,“你別以為你就摘幹淨了,要知道,汪孚林在都察院當掌道禦史這些天,據說就連陳總憲都對他評價頗高,你卻說他不稱職……哼,我看你才是嫉妒他聲名鵲起吧?”

    “你這個隻會血口噴人的鼠輩!”

    兩個給事中竟然在宮城之中,六科廊的門口大打嘴仗,這在幾十年前也許不新鮮,但在這十年來卻極其少見。而當發現驚動了內侍探頭探腦之後,範世美和黃時雨都意識到太過衝動,彼此冷哼一聲就先匆匆回了各自的直房。他們是走了,可發生在這大門口的一幕,卻是立時三刻傳遍了各處官衙。

    對於呂調陽直接去六科廊質問兩個門生的事,雖是眾說紛紜,私底下更有人覺得呂調陽是故作姿態,可遙想當年嚴嵩執政,那種萬馬齊喑的時期,呂調陽尚且能穩步升官,就連張四維也收回了觸手,更暗中提醒舅舅王崇古緩緩圖之,不要把這位次輔給惹毛了。

    而汪孚林更是又好氣又好笑地聽到了一種最最滑稽的說法——在呂調陽心目中,他才是最優秀的門生,所以當此之際,呂調陽打算犧牲掉另外兩個,也要保全他。當聽到都吏胡全繪聲繪色地轉述此言的時候,他忍不住笑出聲來:“這都是誰說的?”

    胡全自從那天聽到汪孚林和陳瓚那番話,就對這位年輕的掌道禦史更加敬畏。此時,他連忙陪笑道:“都察院上下,都這麽說。”

    “是你們這些饒舌的小吏都這麽說吧?”汪孚林忍不住打趣了一句,見胡全登時訕訕的,他才好整以暇地說,“誰喜歡說,讓誰說去。不過,王繼光今天沒到都察院來,我可不記得他對我這個掌道禦史請過假,你那裏可有記錄?”

    胡全正是為了這事來的,前頭那些話不過是鋪墊而已。他連忙再次躬了躬身,小心翼翼地稟告道:“王侍禦托同僚直接去給總憲大人送的假條,總憲大人讓小的給掌道老爺送來。”

    “同僚?應該不是廣東道的同僚吧?一大早大家來時,可沒有一個人對我提起過。”汪孚林哂然一笑,見胡全果然說出了一個他隻有點印象的名字,確實是其他道的監察禦史,他便忍不住搖了搖頭,“自己同道的同年他不請托,卻輾轉去求外人,而且連假條送給我都不敢,他這都是什麽性子!罷了,不過就隻是一天,他想請假就請假好了,隻要不是十天八天,我還懶得讓人說我嚴苛。”

    “掌道老爺自然素來都是最最和善體恤的人。”胡全自然是立刻將馬屁奉上,可見汪孚林對此不感興趣,他眼睛滴溜溜一轉,便奉上了另一個新鮮出爐的消息,“掌道老爺,小的之前經過江西道的時候,哦,就是那個和王侍禦有些交往的禦史,他們幾個正打算上書彈劾那個給事中黃時雨,用的就是掌道老爺先前駁斥錢如意等人時的理由,聽人壁角,說人是非,這一場嘴仗估計有得打了!”

    汪孚林聽著心中一動,緊跟著便有些惱火地瞪了胡全一眼:“以後記得先說要緊事,最後說閑話!”

    胡全唯唯諾諾連聲稱是,卻又迸出了另一個消息:“對了,內閣次輔呂閣老昨天一大早,給總憲大人送了信來。”

    汪孚林簡直對這家夥無語了。最大的消息放在最後,這人說話太沒重點了!

    如此看來,到時候會是一場都察院和六科廊的大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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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九章 互掐鬧劇後的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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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察院和六科廊的這場互掐,在很多人看來,如同一場鬧劇。

    如果出手的是汪孚林,又或者是汪孚林廣東道所屬的其他禦史,那麽必定會引來很多人的同仇敵愾。但是,出手迎戰的,是被逼到了絕路上,需要證明自己不是汪孚林指使的那把刀的王繼光,以及進都察院這段日子期間,他竭盡全力結交的一些同僚——當然,無一例外,全都是廣東道之外的禦史,而且大部分都是新進都察院,滿腔熱血想要表現一下自己的試職禦史——這就變成了一場都察院禦史麵對六科廊給事中的自衛反擊戰。

    而這些試禦史們和王繼光不一樣,王繼光是想證明自己是獨立上書——哪怕他現在隱隱感到,自己偷看了汪孚林案頭的那張紙而上書,似乎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可就算錯了他也得硬著頭皮堅持到底,否則他的名聲就全都完了——而他們卻對汪孚林的傳奇頗為羨慕,初生牛犢不怕虎,也想試一試,當然也希望能夠順便揚個名。於是,幾個年輕人反反複複把黃時雨和範世美的彈章掰碎了分析,然後進行逐條反駁。

    當然最重要的是,王繼光自己那道辯解的奏疏上,說了一句最最霸氣的話。

    他並不服氣汪孚林這個掌道禦史,平日公務往來也多有齟齬,怎甘於受人指使?

    而這外朝的事務,卻也從某種程度上,影響到了宮中的某些事情。

    張居正一告病,萬曆皇帝朱翊鈞按照張宏的指dian,小心翼翼地哄了母親李太後幾天——雖說天家母子之間不像常人那般親情,可架不住張宏對於某些東西駕輕就熟,小皇帝也勉強先放下憋悶的心情,想著先挽回罪己詔的事情——總算是把西苑這件事暫時揭過去了。

    至於孫海和綾官是什麽下場,大人物們甚至不用過問,就自然會有人去辦好。就連馮保,也畢竟不希望自己一手帶大的朱翊鈞還沒成婚就來一道罪己詔自陳荒唐,自然也不會從中阻撓。



    而這位司禮監頭號人物一鬆口,張宏就先把處事穩重的張誠先從更鼓房給弄了回來。他先2≈ding2≈dian2≈小2≈說,▲o≈< s=”arn:2p 0 2p 0”>s_();帶著人去給李太後磕了頭,這才領來見萬曆皇帝。

    盡管才隻幾天,但張誠在更鼓房已經上城樓輪值過三次,每次兩個時辰,期間運氣很不好地遇到過一次暴雨,好在油衣裹得嚴實,過後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薑湯下肚驅寒,總算沒有落下什麽毛病。而他知道,張鯨拿著偷帶出來的體己賄賂了更鼓房牌子、二牌和那些資深的定水牌子,哪怕已經被貶為淨軍,卻一次都沒上去過城樓,是以張宏方才先救自己。可他能夠分明察覺到,自己出更鼓房的時候,張鯨嘴上好聽,心裏卻怨氣大得很。

    畢竟,張鯨才是張宏名下的人,名份上算是幹兒子!

    此時,再次跪在朱翊鈞麵前,張誠自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而朱翊鈞在欣喜之餘,抓著張宏的手一再搖了搖:“這次多虧張伴伴!”

    張宏還待謙辭,張誠卻已經誠心誠意先對張宏磕頭。張宏見狀,歎了一口氣後,就吩咐張誠先去司禮監見馮保道謝。等人一走,他見朱翊鈞那臉色顯然鬆快了不少,這才開口說道:“皇上,慈聖娘娘那邊如今是消了氣,但若非此次首輔大人告病,外朝又是連番動蕩,慈聖娘娘正心心念念盼望首輔大人立刻回到內閣主持大局,隻怕您還得多熬幾日。所以說,到底老天爺也知道皇上是受了委屈,所以才有那些事情,讓慈聖娘娘分了心。”

    之前張鯨和張誠都不在,張宏忙著和馮保分擔司禮監批紅那攤子事,朱翊鈞又都在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哄了李太後回心轉意,甚至不惜跑去慈慶宮找仁聖陳太後出馬,所以哪裏知道外朝都發生了什麽。此刻,聽見張宏這麽說,小皇帝立刻就來了興趣,連忙問道:“外頭又發生了什麽事?”

    朱翊鈞既然問了,張宏自然就樂嗬嗬地將六科廊兩個給事中和都察院六七個禦史掐架的事說了出來、關係到馮保的幹兒子孟芳,他深知如若自己不說,馮保是絕對不會講給朱翊鈞聽的——這位內相和張居正這位外相一搭一檔,借著小皇帝年歲還小,基本上不讓他知道外朝發生的事情,又或者說選擇性地隻讓朱翊鈞知道其中一小部分,這也是他素來最不滿的一dian。

    此刻,他繪聲繪色說完之後,就笑吟吟地說道:“外頭都說,這次是張閣老的門生對戰呂閣老的門生,嘴仗打得好不熱鬧。”

    “可是,那個汪孚林好像也是呂先生的門生吧?”盡管嘴裏也叫著先生,但那隻是對閣老的習慣性尊稱,並不代表朱翊鈞對呂調陽有多少尊重,此刻完完全全是好奇,“呂先生怎麽有辦法讓張閣老的那幾個門生幫著自己的門生汪孚林,對付另外兩個自己的門生?”

    因為張四維和張居正都姓張,到小皇帝這裏,張居正就是張先生,呂調陽就是呂先生,而對於張四維,便是稱呼張閣老。

    張宏一下子愣住了。哪怕他這個司禮監第二號人物,也完全沒想到,小皇帝竟然會犀利地注意到這一個要dian。他有些驚異莫名地看著朱翊鈞,直到發現自己有些失禮,而朱翊鈞則顯然一頭霧水,他方才笑嗬嗬地說道:“皇上真是慧眼如炬,老奴之前都沒想過這一dian。看來,老奴也好,很多外人也好,全都小看了呂閣老。呂閣老這次代為主持內閣事務,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波,很可能是衝著他來的。”

    “嗯?”這一次,朱翊鈞直接攢眉沉思了起來,而張宏也沒有進一步解釋。畢竟,麵前怎麽都是大明天子,他不帶傾向性地說說外頭的事情可以,但要是隨便臆測猜度,那一旦有什麽問題,李太後哪裏饒得過他?沒過多久,他就看到朱翊鈞嘿然一笑。

    “朕懶得多想,橫豎就是那些爭權奪利的事,有馮大伴和張先生鎮著,誰也翻不起天來。那個汪孚林還真是福將,每次都能折騰出一dian有趣的事情來,這回更陰差陽錯替朕解圍了。倒是張先生,之前幹什麽要把人放在都察院,而不是六科廊?六科廊好歹也在宮城裏,做事豈不是更方便?都察院掌道禦史,和六科廊掌印給事中,品級輕重應該是差不多的吧?”

    就汪孚林那惹是生非的德行,在都察院就已經鬧得天翻地覆了,這要是進六科廊,隻怕宮城裏頭都不知道會惹出什麽來!

    即便張宏對汪孚林印象不錯,可他身為司禮監秉筆,最不希望的就是宮裏有什麽亂子,因此三言兩語就把話題岔開。礙於馮保的眼線在這乾清宮無處不在,自己為了避嫌,不能在小皇帝身邊呆太久,他盤桓了一會兒就告退離去。可剛出乾清宮,他就隻見一個粉妝玉琢的團子圓滾滾地直接撞了過來。

    “張伴伴!”

    認出是潞王朱翊鏐,張宏連忙笑著行了一個禮。不等他開口說什麽,朱翊鏐就神神秘秘將他拉到了一邊,旋即低聲說道:“張伴伴,我不想住慈寧宮了。”

    聽到這麽一個突兀的提法,張宏吃了一驚。他趕緊看了一眼四周,正想稍稍板起臉來告誡這位潞王幾句,卻沒想到潞王緊跟著就開口說道:“張伴伴,母後成天都隻顧著皇帝哥哥,我在慈寧宮住著悶得慌。我也不小了,搬出宮去住更方便,你說呢?”

    張宏沒想到小不dian似的潞王竟然還有這種意向,登時愣住了。可是,李太後一心盯著萬曆皇帝,對幼子自然有些力不從心,他也清楚,可潞王才十歲就想搬出宮去,這又是為什麽?他小心翼翼問了一句,可潞王說出來的話差dian沒讓他笑出聲來。

    “搬出宮去之後,我想吃豌豆黃就吃豌豆黃,想吃棗泥糕就吃棗泥糕,想睡到早上太陽曬屁股就睡到早上太陽曬屁股!”朱翊鏐說到興起,又使勁拽了拽張宏的袖子,“張伴伴,不然你就幫我對母後和皇帝哥哥說說,放我去就藩也行!”

    “我的小祖宗,這話可不能亂說!”這一次,張宏簡直嚇得魂飛魄散。誰不知道,李太後雖說看重長子勝過幺兒,但那隻是因為長子是皇帝,而幼子將來隻會是藩王。等到明年萬曆皇帝大婚,李太後必定會退居慈寧宮,到了那時候,承歡膝下的便是潞王朱翊鏐這個幺兒,哪裏會舍得早早放人出去就藩?要讓李太後認為他是挑唆朱翊鏐去就藩,他就算是司禮監排名第二的秉筆太監,哪ding得住?

    等好容易哄住了看似天真爛漫的潞王朱翊鏐,張宏稍稍定下心來,這才陪笑道:“殿下以後千萬別再說這話,否則您身邊跟的這些人都得死。您想吃什麽想玩什麽,下頭人若是不準,您隻管和老奴說。至於這早睡早起,您看,連皇上都是如此……”好說歹說勸了一堆話,眼見朱翊鏐仿佛不甘不願地答應了,卻又軟磨硬泡,要找機會出宮去溜達,張宏哪敢答應,可終究被朱翊鏐不答應就要去嚷嚷就藩給堵住了,最後終於鬆了口,答應去和馮保商量。

    朱翊鏐要的就是這麽個結果。張宏為人仔細謹慎,這麽大的事,沒有馮保dian頭,要瞞住母親李太後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從懂事就知道自己是次子,這江山再好,皇宮再好,也是兄長的,而自己隻能龜縮在小小的封地王府中,連出城都要受到管製。總共也就兄弟兩個人,萬曆皇帝朱翊鈞對他這個弟弟也素來寬和有禮,他這年紀眼看著兄長天天被押著讀書,隻覺得當皇帝是苦差事,自想趁著還在京城,好好享受享受,出宮遊玩遊玩,這卻總不犯忌吧?

    而且,聽說宮外很熱鬧的,和皇宮裏這景象大不相同……

    答應歸答應,當張宏出了東華門,坐了凳杌匆匆回到司禮監時,正好撞見給馮保磕過頭後,眼睛還有些紅的張誠,他就暫時忘記了潞王朱翊鏐的那dian事。雖說都姓張,但張誠卻素來和馮保走得更近,他是知道的,因而也沒指望這次求情把人撈出來,就會讓對方改陣營,畢竟,他和馮保一直都維持著還不錯的關係,隻是這一次馮保做得太過分,他心裏有些芥蒂。diandian頭後,他隨口告誡了張誠幾句,隨即就進了司禮監。

    司禮監第一道大門坐東向西,門內南側的鬆樹後頭,便是內書堂。能在淨身入宮的眾多內侍中,被選擇送到這裏的小童,幾年讀書期間和司禮監這些大佬們朝夕相處,自然而然便會分了師傅和門庭。就好比眼下,內書堂那朗朗讀書的小宦官之中,便有三個都是記在張宏名下的徒孫。此時此刻,他卻腳下絲毫不停步,看也不看內書堂一眼,徑直進了坐北朝南的二道門。

    這裏東麵朝南的那座看似不起眼的小廳,便是司禮監的公廳,也就是如今馮保的起居之地。

    凳杌在這公廳門前放下,張宏卻沒有徑直入內,而是先由門前伺候的一個長隨微微頷首,等人通報之後,他方才入內。他是這司禮監中諸秉筆中年歲最大資曆最高的,但就因為行事從來最有分寸,馮保對他也不得不多幾分尊重。他進門時,馮保就已經站起身來,卻是笑道:“容齋兄從皇上那回來了?”

    “是,本來早就該回來了,正巧在乾清宮前遇到潞王,結果被這位小殿下嚇得不輕。”

    張宏知道馮保多心,就把潞王那話揀要緊的說了幾句,果然就隻見馮保也變了臉色。兩個在所有內臣中位於最高的太監你眼看我眼,最終就連馮保也不得不苦笑道:“看來還真是不得不遂了這位殿下出去逛逛的心意,否則,他真要一嗓子在慈聖娘娘麵前嚷嚷出要去就藩,咱們全都得落下不是。到時候,我讓東廠多出幾個人沿途保護就是了。”

    張宏見說動了馮保,心下大定,眼瞅著馮保案頭厚厚一摞奏疏,顯然是內閣剛剛送來的,他卻也沒多問一句,隻略提了提李太後和朱翊鈞母子重歸於好的事,便打算先告退離去。他還沒開口,卻隻聽馮保開口說道:“容齋兄,南京守備太監孟芳的事近日鬧得沸沸揚揚,雖說科道彼此互相攻擊,但他持身不正,打著我的名頭招搖生事,這卻還是有的,說來說去,還是因為穆廟當年龍馭上賓,司禮監黜落了一批人,提拔了一批人,他資曆太淺,眼皮子更淺。”

    馮保自己都開了口,張宏想到自己已經塞了一個張豐去南京,便客客氣氣地說道:“全憑雙林公看著辦就是了,我自然沒意見。”

    見張宏這麽好說話,馮保登時舒了一口氣。畢竟,張居正都給他捎了話,道是孟芳和遊七有所勾結,他就算再護短也不可能再護著這麽個膽大包天的幹兒子,反正他手底下又不是無人可用。留著張宏又說了幾句話,他正要評dian此次對立的科道兩邊恰是隸屬張四維和呂調陽的門生,卻沒想到外間一個長隨竟是連通報都沒有一聲,直接闖了進來。他剛剛流露出森然怒色,那長隨便慌忙開口迸出了一句話。

    “老祖宗,不好了,首輔大人家派人報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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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零章 人未走茶先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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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保和張宏聞聽此言,全都隻覺得仿佛一個炸雷轟然炸響在頭ding,瞬間作聲不得。

    總算馮保曾經曆過險些被高拱趕出宮去的危局,哪怕再大的事也總不及當日那般危難,在最初的震驚過後,他一下子醒悟了過來,竟是盯著那長隨厲聲喝道:“說清楚,到底怎麽一回事?”

    那長隨見張宏也用淩厲的目光瞪著自己,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慌忙跪了下來:“是首輔大人家中派人報信,說是張老太爺歿了。首輔大人正上書請丁憂。”

    原來不是張居正死了……

    馮保簡直覺得自己的心差dian迸出了嗓子眼,按著胸口足足好一會兒,這才終於緩過氣來。而張宏同樣臉色微妙地看著那長隨,心想這是哪來的沒眼色的家夥,明明知道張居正之前請了病假在家,卻隻說張家報喪,卻也不說清楚是報誰的喪,害得自己和馮保全都險些沒嚇出病來。幸好這不是在乾清宮,否則李太後聽到這樣的稟報,非得氣出個好歹來。

    果然,在緩過神之後,馮保立刻喝道:“滾出去!”

    等到那長隨狼狽地爬起身來,跌跌撞撞出了門,馮保這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滿臉不自然地對張宏說:“下頭人實在是太過蠢笨,讓你見笑了。此事來得太過突然,容齋兄隨我一同去乾清宮給慈聖娘娘和皇上報個信如何?事關內閣首輔,茲事體大,還得請娘娘拿個主意才行。”

    張宏聽到馮保隻說請李太後拿主意,卻不提萬曆皇帝,心下登時有些不快。然而,朱翊鈞尚未親政,他就算再不滿也不會放在臉上,當即dian了dian頭。等到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公廳,立時便有下頭年輕力壯的宦官抬了兩具凳杌過來。別看這不過是靠背椅加上長杆的形製,放在如徽州鄉間這種地方,也就是滑竿之類的東西,但在皇城之內能坐這個,卻已經是內臣之中最高的特典。



    就好比如今的司禮監,享有這特權的,也隻有掌印太監馮保和秉筆太監張宏二人。其餘的不過內府騎馬,也就是皇城之中可以騎馬。但即便是騎馬,放到外朝≮∴ding≮∴dian≮∴小≮∴說,2≌3o±< s=”arn:2p 0 2p 0”>s_();之中,卻也隻有閣老和年邁的尚書有這等特權,唯有張居正是特恩皇城之中可坐凳杌。

    當馮保和張宏坐的凳杌在東華門前停下,緊跟著這兩人急急忙忙去乾清宮報信的時候,外朝之中,張居正父親張文明病逝這件事,也以最快的速度飛快發酵,飛也似地傳遍了各處衙門,也不知道多少人目瞪口呆,多少人捶胸頓足,多少人額手稱慶。

    而汪孚林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則是輕輕搖了搖腦袋,再次生出了計劃趕不上變化的感覺,但更多的是慶幸——畢竟,他並沒有把握能夠勸住對於禮法相當固執的汪道昆,如果他之前沒幹掉遊七,萬一汪道昆有什麽出格的言行舉止,有遊七在張居正麵前搬弄是非,那便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之前的大好局麵全都化為烏有!而要說此時此刻他最最惱火的事情,便是汪道貫的選官才到最後一步,據說是外放山陰令,可終究文書還沒下來。

    如果已經到吏部關領了任命文書走了人,接下來再發生什麽事情,卻也與其無關了。

    汪孚林沒有去想,張文明原本是否該在如今這七八月之交的時候死,他的到來既然已經改變了不少東西,那麽接下來就會有更多的事情改變。當他走出自己的直房時,便注意到很多雙眼睛正在悄悄注視著自己,其中既有官,也有吏,顯然,張居正可能丁憂守製二十七個月,這在外人看來,對他這個張居正的親信自然是要多不利就有多不利。

    可也有人依舊滿臉堆笑一如既往,比如都吏胡全,他在半道上看到汪孚林之後,行過禮就一直跟在其身後,卻是小聲匯報了有多少監察禦史正在暗地看他的笑話,比如湖廣道掌道禦史秦一鳴,又有多少禦史正在計算著朝堂上可能出現的大波動,準備趁機站隊上位,最後才壓低了聲音說:“掌道老爺,聽說已經有人去內閣直房給次輔呂閣老賀喜了。”

    汪孚林腳下登時一頓,看了一眼胡全之後,確定這家夥並不是胡說八道,他方才在心裏冷笑了一聲。

    這年頭某些人還真是趨炎附勢,恬不知恥啊!張居正才剛經曆了喪父之痛,這幫人竟然不想著現任首輔家裏有喪事,直接就想著次輔可能升首輔,於是跑去呂調陽那拍馬屁?你就算要拍,也該稍微慢一dian,這種心急火燎,唯恐動作慢半拍的架勢,簡直是專門坑呂調陽去的!

    他甚至不無惡意地揣測道,這不是張四維暗中唆使的人吧?

    然而,汪孚林很快就發現,自己還是小覷了某些人見風使舵的程度。他故意改道往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繞了一圈,卻發現往日車水馬龍的張府,此時此刻變得門可羅雀——並不是說所有的車轎全都消失,但那種稀稀拉拉隻不過三五撥人等著求見的樣子,和往日整條胡同都塞滿的盛況相比,特別顯出了一種世態炎涼來。而當這天晚上,程乃軒直接上門之後,撂下的那番話又讓他刷新了三觀。

    “你知道不,今天內閣直房裏,已經有人在收拾首輔大人那間屋子了,要不是呂閣老阻止,這屋子不用十天八天,今天之內就能騰出來。就算如此,閣老們議事的那間房,已經有人提出,要把呂閣老的位子放在了左手第一,那是首輔大人向來坐的地方。”

    “我一向都覺得見多了不要臉的人,現在才覺得,我還是孤陋寡聞了。這人還沒走,茶就先涼,他們難道沒想到過首輔大人奪情的可能性?”

    程乃軒見汪孚林眉頭緊皺,又聽到奪情二字,他登時大吃一驚:“不能吧,自從當年成化年間那位首輔劉棉花之後,大明可就再也沒有過奪情的閣老了!這都快一百年了,曆來都是如此。”

    所謂劉棉花,說的便是成化後期到弘治初年那位出了名的閣老劉吉。算一算弘治到萬曆這段時間,確實是差不多快百八十年了。可就算如此,看著程乃軒那理所當然的樣子,汪孚林還是有些難以理解。畢竟,對於禮法這種東西,來自後世的他貨真價實不大感冒。

    可要知道,程乃軒平日裏這個夠離經叛道的人都這麽想,那文武百官呢?天下官民百姓呢?

    於是,他不得不開口問道:“要是首輔大人真的奪情,你打算怎麽辦?”

    “你是說真的?”程乃軒有些震驚地吞了一口唾沫,見汪孚林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撓了撓頭,方才一攤手笑道,“不打算怎麽辦。就算我是給事中,可這事肯定是宮裏太後和皇上決定的,他們要留下首輔大人,我幹嘛要去碰個頭破血流?要是貪汙**,橫行不法,用人不明……反正這些事我是肯定要彈劾的,可首輔大人要奪情,那也是因為皇上尚未成年大婚,朝中離不開他,政令又不能朝令夕改,太後皇上都竭力挽留,我那麽起勁幹什麽?”

    汪孚林就怕程乃軒骨頭太硬,百折不彎,此刻見這家夥如此憊懶的模樣,他就笑了起來。下一刻,他就隻見程乃軒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

    “話說,你以前老是在這種大事爆發的時候渾水摸魚,這次能不能給我出個主意,我也趁機外放州府?”

    “省省吧,這次一個不留神,就是堂堂閣老都會引火燒身,更何況你我這種小角色?今晚我沒工夫招待你,這就要去見今科狀元沈君典,他可不如你變通,我也不知道磨破嘴皮子能不能說得人回心轉意。”

    “我也去!”程乃軒卻是個不怕事不躲事的,打蛇隨棍上笑吟吟地主動請纓道,“怎麽說咱兩個加在一起便代表科道,去說沈君典還不容易?”

    汪孚林雖說又好氣又好笑,但對於多一個幫手這種事,卻也不會拒絕,當即就悄然出了門。雖說這會兒已經距離夜禁不遠,但出了自家那偏僻的胡同,他便發現,在這種理應是大街上行人很少的時辰,卻時常可見有人騎馬呼嘯而過,顯然都是各家官員府邸正在串聯。想來其中既有他們這種七品芝麻官,也有那種功成名就高官顯爵的大人物。

    當兩人來到沈家門口時,才剛敲開門,就隻見沈大牛伸出腦袋一探就叫道:“汪公子,你們怎麽也來了?今晚還真是太熱鬧了!”

    “哦?還有其他客人?是不是馮開之,屠長卿?”

    沈大牛立刻憨厚地笑了笑:“汪公子您猜得真準,不過除卻馮公子和屠公子之外,還有幾位客人。”

    聽到沈家竟然在這時候匯聚了這麽多人,汪孚林登時眉頭緊皺,一下子意識到,因為張居正器重方才得中狀元的沈懋學,隻怕成了很多人爭取的焦dian。想來也是,倘若皇帝真的奪情,如若沈懋學這個張居正看重的狀元卻反戈一擊,那麽對於張居正的聲望、人品、眼力、度量,全都是重重的打擊。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而沈大牛便開了門,轉身要進去通報,卻被眼疾手快的程乃軒一把拉住。

    “雙木,是有什麽不對?”

    “我不進去了。”汪孚林不想在這種時候,於沈家和一群不相幹的人唇槍舌劍,當機立斷地對沈大牛說,“你且不要對君典說我來過又走了的事,哪怕等包括馮公子他們在內的客人全都走了之後,你也不要稟報我來過的事。”

    沈大牛雖說不大清楚汪孚林明明是特意過來,卻又要折返,還不讓自己告訴沈懋學,這到底是什麽緣故,但自從遼東之行後,他對汪孚林的信服便是不打折扣,此時當即連連dian頭,目送了一行人離開,這才急急忙忙掩上了門。而出了胡同,汪孚林見程乃軒滿臉莫名其妙,這才開口問道:“你家嶽父今晚在家吧?”

    “在啊?”程乃軒微微一愣,隨即恍然大悟道,“你打算現在夤夜去見他?”

    “擇日不如撞日,我本來就想去感謝他教導金寶,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我就不得不厚著臉皮直接去拜訪了。”

    “嶽父還算是好說話的人,現在去就現在去。”程乃軒道,“我本來是打算找地方搬出來,現在你說你買下了旁邊兩個院子,我要和你做鄰居,得等那院子整修布置好,這才在嶽父那多住幾天。不過你和我那大舅哥也是連襟,也用不著我引薦,走吧,再不走碰到夜禁,要多費神解釋總是麻煩。”

    話雖如此,當兩人帶著兩個隨從複又來到許家的時候,早已過了夜禁的起始時辰。來時經過的那些重要大街上,用於防盜的大柵欄已經豎了起來,許家那胡同也隻剩下了各家門前吊著的燈籠照亮著黑漆漆的路麵,各家大門緊閉。對於程乃軒的晚歸,許家人早有準備,可發現程乃軒身後還跟著個汪孚林,一時立刻就有人去稟告正在書房考問金寶功課的許國。

    “你父親來了,你先出去迎一迎。”許國見金寶喜上眉梢,行過禮後就立刻轉身匆匆出去,他揪著下頜那稀疏的胡子,心下卻有些躊躇。

    盡管汪孚林和他許國的兒子,還有程乃軒這個女婿,年紀都差不離,甚至還要小一兩歲,但在考進士之前,汪孚林就已經在徽州聲名鵲起,考中進士之後,更是在京城,在遼東,在廣東,全都打出了莫大的聲名,所以他自然不會將人當成一般的後起之秀來看,因此對其來意已經有了猜測。

    不多時,外間一陣喧嘩,緊跟著書房外就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他就含笑吩咐了一聲,很快,金寶親自打了簾子,將汪孚林和程乃軒一塊讓了進來。

    這不是許國第一次見汪孚林,可此時見其長身玉立,麵上不見青澀,隻見從容氣度,他仍然不禁暗讚了一聲汪氏有後,對所謂的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鬧翻,不禁更覺得蹊蹺。等到程乃軒死活按了汪孚林在左手第一把椅子上坐下,這才自己落座,而金寶則是主動侍立在了汪孚林身後,他就笑問道:“世卿是為了今日那件震動京華的事情來的?”

    “正是。”許國問得直接,汪孚林幹脆也答得直接,“我剛和程兄造訪了今科狀元沈君典,聞聽家中高朋滿座,就過其門而不入,直接到許家來了。沈氏乃是金寶的未來嶽家,此次之事,沈君典,馮開之等人會因為禮法綱常,或者出於旁人攛掇,行以卵擊石之事,所以我特來求問許學士。”
發表於 2023-8-11 11:24:48 |
以為人出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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