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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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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4章 先來者先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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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汪孚林的記憶中,曆史上濠鏡也就是澳門的曆史,其實放在歐洲曆史上,是一個很典型的商業城市發展史。

    抵達此地的葡萄牙人和粵商閩商進行交易,逐漸形成了頗為興旺的集市。而為了便利交易,葡萄牙人也不可能一直住在船上,在賄賂明朝官員後得到了租借壕鏡的資格,於是市場周圍興建房屋,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個廣場。而後,這個廣場周邊出現了教堂,隨著定居的葡萄牙人越來越多,教堂不再僅僅是一座,而是如同雨後春筍一般一座座建起來,最終教廷委派了主教前來管理,同時負責傳教。

    教堂和主教出現了,行政機構的設立自然也會跟上來。曆史上比葡萄牙派駐澳門總督更早的,正是葡萄牙人組成的議事局。但這個議事局卻是為了對抗吞並了葡萄牙的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把總督派到澳門來,這才緊急成立的。而這樣匆匆成立的議事局,自然而然在接下來長達兩三百年的曆史中,和總督展開了激烈的博弈,這也是歐洲不少自治城市曾經經曆過的曲折道路。但在此期間,總督的權力漸漸膨脹,議事局議員反而要由總督的確認,權力和地位也就慢慢下降,最終甚至還發生過總督幹涉議事局選舉,造成流血事件的鬧劇。而那時候居中調停,甚至最後製止了更大衝突的,正是澳門主教。

    而最終,議事局消亡,總督作為國王的代表成為了最高權力執掌者,也就使得澳門成了殖民地,而不是自治城市。

    但是現在,澳門主教已經有了,葡萄牙人卻還沒來得及設立議事局。平時有糾紛找主教,但在澳門定居的葡萄牙商人也組建了行會,如果不是因為裏斯本號的事情牽涉太大,行會首腦的話肯定不管用,他們也是會管一管的。如今,汪孚林直接把人家的議事局給安在了本地商人身上,當然不是因為,他是什麽民主自治的擁躉,畢竟連這些商人們都壓根沒有這個意識。

    他隻是試探性地在濠鏡拋出議事局這樣一個體製,況且還是以豪商為主,正是因為在如今這個儒家大體製牢不可破的大明朝,也隻有在原本名不正言不順租給葡萄牙人的濠鏡也就是澳門,才有很小的可能在製度上打開一個小小的突破口。而且,小北那兒還有一個即將衣錦還鄉華麗歸來的粵商繼承人,那可是曾經廣府商幫第一號人物的長子,在關鍵時刻用在刀刃上,就有可能發揮不小的作用。



    而偌大一個朝廷,到現在都還固然有不少官員嚷嚷著收緊禁錮,甚至驅逐佛郎機人,重新海禁,但卻還有更多的人求穩。畢竟澳門收入的稅金中,起運京城的是一個定額,也就是當年收入的稅金不論多少,市舶司都需要將兩萬六千兩直接送到京城,這不是一個小數目了。



    而剩餘的那一部分,則是在支應廣東各級官員的俸祿之外,充當官衙公費,當然也少不了中飽私囊的錢。粗略計算,這個數額少則三五萬,多則七八萬甚至十萬兩,這還是因為葡萄牙人偷稅漏稅的關係!

    他為什麽不先提海關?因為這件事斷然不能在張居正當首輔的時候設立,否則萬一張居正一如曆史上那般早死,事後被算起舊賬,一定就會受到雷霆打擊的關係,而且時機還不大成熟。再說,隻看之前那個推出澳票官員的例子,他就知道,隻有不牽動太大的提案才能得到通過,讓官府坐地得錢,而不是傷筋動骨的條陳才能得到支持。當然,能把當初名不正言不順租借出去的土地收回來,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拉攏支持的方式。



    至於今後議事局的那些豪商們將來會不會受到巨大衝擊,他卻著實很不在乎,不打擊怎能看出他這個前人態度的可貴?更何況,他還有別的考量。

    而現在的葡萄牙人為什麽還沒有設立一個行政機構?

    很簡單,設立行政機構,就意味著來往的商船不但要被明朝的官府丈抽稅金,而且還會被行政機構再抽一遍稅金。所以,隻怕不是葡萄牙王室不想再次設總督府之類的,而是眾多視此為財源寶地的商人正在設法拖延。然而,如今的對明貿易幾乎已經完全被葡萄牙人壟斷了,可一旦西班牙吞並葡萄牙,那位雄心勃勃打造過無敵艦隊的腓力二世當然會立時把總督派過來,到那時候,葡萄牙人的自治組織為了對抗,當然就會立刻出台。

    所以,其實他現在做的,就是把濠鏡完全開發為大明版特區,消除葡萄牙人的租借特權。但前提是,那些主導了濠鏡交易的豪商們能夠理會此中深意,拉攏朝中的力量,支持這個建議!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如何保證每年的稅金能夠足額定時完成,甚至比平時多,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見眾人正在緊急消化自己的這個提議,汪孚林這才好整以暇地往太師椅上一靠,隨即看了一眼外頭的天色,淡淡的說道:“沒想到我命人去濠鏡邀請的各方豪商,已經有九家的代表到了香山縣城,今天準時赴約的卻隻有在座六位。想來其他諸位今天是不會來了。那麽,說一句不好聽的,第一屆議事局也不用推舉了,不妨就以今天在座的諸位作為骨幹,然後從諸位裏頭選一個澳長出來。而且,此事如果辦得好,第一任澳長總會有些特別的權益。”

    能夠坐在這裏的人,都是被家族放在此地獨當一麵的,要說權力不可謂不大,但大多並不是當家作主的真正家主,所以,其中有些人捐納了冠帶,有些人卻隻是單純的商人。而且,就算有冠帶,和真正的官職虛銜卻還是不一樣的,故而每個人都能夠深刻體會到汪孚林這最後一句話的深意。縣官不如現管,他們在濠鏡固然有一定的話語權,可那是因為家大業大,怎麽及得上官方賦予的話語權?

    潮州商幫的黃七老爺便再次充當了急先鋒。他不失謹慎地問道:“汪爺如此信賴,我等感激不盡。然則今日召見,不會隻為了這一件事吧?”

    汪孚林一改之前和顏悅色,使人春風拂麵的笑容猛地一收,人也隨之站了起來:“當然就這一件事。多大的權力,多大的責任。你們是想要在你們自己當家作主的地方和佛郎機人交易,由你們自己製定一部分規則,還是想要凡事都任由他們說了算,這才是關鍵。各位做生意賺錢,管好自己的商號,那自然都有一等一的本事,但一旦攤子鋪開,你們是否能夠勝任,又是否能夠建立起相應的威信,那又是另一回事。

    各位之中,有濠鏡排名前五的,也有排名靠後的,是背靠官府做大做強,還是和佛郎機人勾結,排擠自己人,還請諸位好好考慮一下。對了,附帶說一句,這事情我不是隨口說說,已經稟告了兩廣總督淩製台以及朝中首輔大人,大家要是想拖一拖等這兩位老大人的回音,也未嚐不可。”

    見汪孚林赫然連那些接下來被排擠到議事局之外的人,可能會采取的某些手段都算得清清楚楚,又說已經稟告了身在肇慶府的淩雲翼和當朝首輔張居正,黃七老爺等人彼此麵麵相覷,心底不由得把對汪孚林的評價再次提高了一個台階。可是,當他們認為汪孚林接下來還要用重錘敲打一番的時候,卻沒想到對方再次出人意料了一把。

    “好了,該說的我都說了,諸位不妨自行斟酌。我就在縣衙官廨,要見我隻管來。顧縣令畢竟職責在身,也不好多陪諸位,我二人就先走一步了。”

    顧敬壓根沒來得及說自己其實午堂和晚堂都取消了,今天有的是時間,就不得不附和汪孚林的話。可就在他跟著汪孚林下了樓梯來到茶樓大門口時,門前正好有車馬停下,卻是姍姍來遲的最後三位正好到了。兩廂一打照麵,他看到其中那個最年輕的臉色一變,一時禁不住就露出了一絲冷笑。

    覺得汪巡按和我這個縣令真的會一直呆在茶樓,苦等你們這些擺架子的家夥?做夢!

    而一個年紀最大的則要沉著得多,下了涼轎後就快步迎上前來:“汪爺,顧縣尊,實在是對不住,因為路上遇到一些狀況,所以耽擱了一會……”

    “不妨事不妨事,橫豎汪巡按和本縣也隻是想和諸位嘮嗑嘮嗑,沒什麽大事。”盡管顧敬不知道上頭那幾位商人會不會對後來者和盤托出,可並不妨礙他給這三個家夥一點小小的顏色看,當即似笑非笑地說道:“隻不過衙門事務繁忙,汪巡按更是日理萬機的人,就不多陪諸位了,告辭。”

    汪孚林對顧敬這番話的弦外之音非常滿意,當下隻是矜持地微微一頷首,就和這位香山縣令一塊上轎離去。至於那三個特意聯袂晚到一步的家夥究竟是何等樣表情,那就和他無關了。

    晚到三刻鍾,這是姍姍來遲的三家代表早就商量好的。因為在濠鏡那邊得到消息之後決定要來的商人本來就不到半數,而他們三家一直有彼此聯姻,都是廣府商幫的商人,隻要合在一起,在來的這九家代表中就占據了非常大的話語權,卻沒想到晚到的結果就是汪孚林根本無視了他們,直接就走人了!被撂在門口的三人你眼看我眼,年輕的馮三爺恨恨一跺腳,厲聲說道:“欺人太甚!”

    他年輕氣盛,其餘兩位就不敢這樣落人口實了,思前想後就陰著臉進了茶樓,恰好看到樓上六人魚貫而下。兩撥人這麽麵對麵,後來的三人中,年紀較大的言大老爺便故作不解地問道:“我們實在是被事情絆住,不得已方才來晚了。汪爺和顧縣尊走得這麽快,莫非今日召見,真的隻是喝喝茶聊聊天?”

    這要是平常,其他人裏總會有人露點口風,畢竟就算是對手,偶爾也是需要結下一點善緣的,但此時此刻,剛下來的人卻守口如瓶,陳四老爺更是打哈哈道:“誰說不是喝喝茶聊聊天?汪爺言談風趣,妙語連珠,讓我等實在是收獲頗豐啊。正好趁著這次難得來香山縣,我們幾家人都商定了,要好好向汪爺請教一下。今天不早啦,我還有點事,就不奉陪了。”

    陳四老爺笑眯眯拱了拱手,飛快走人,其他人也全都閉口不談剛剛究竟談了什麽。麵對這一幕,縱使起初那個因為汪孚林忽視而心中不忿的馮三爺,也體會到事情不對勁,他把心一橫,直接把落在最後的黃七老爺給直接攔了下來,卻是不失禮數地深深一揖道:“黃七叔,我們是來晚了不假,可還請您好歹給個提示。從濠鏡過來百多裏路,就算今天我們是來遲了,不論如何,我們總比那些根本當成沒這回事的要好吧?”

    好歹看在咱們兩家有些姻親的份上!家裏人口多就這點好!

    “若有事耽擱一刻鍾,那也就罷了,可你們要知道,這種場合本就該是我等早到,沒有讓官麵上這兩位等候的道理。整整遲到三刻鍾,三位還真是好大的架子。”黃七老爺便是之前在窗口聽到汪孚林用粵語和茶樓東家交流的兩位老者之一。看在姻親的麵上,他先是戳破了遲到那層窗戶紙,旋即便惜字如金地說道,“事到如今,自己補救吧。否則那樁好事就沒你們的份了。”

    那樁好事?什麽好事?

    馮三爺根本來不及問,黃七老爺就用犀利的目光看著他,直到他不得不側身讓路。他也不得不讓路,如今的粵商中,廣州商幫和潮州商幫是最大的兩派,而黃七老爺別看排行第七,可在上頭總共隻有一位身為家主的兄長,在潮州商幫中穩坐第二把交椅,整個濠鏡之中,就連佛郎機人也買他幾分麵子。最重要的是,這位據說還和佛郎機人的什麽主教有些交往,因此就連廣州商幫的幾個頭麵人物,也不能不對其禮敬三分,馮家自然忌憚這位。

    換言之,之前很多人都沒想到黃七老爺竟然會給汪孚林麵子,走這上百裏路到香山縣來!當然,因為內部不是鐵板一塊的緣故,即使聽說黃七老爺來了,濠鏡仍然有不少商人置若罔聞,沒當一回事。

    “言世伯,現在怎麽辦?”剛剛還因為汪孚林旁若無人地離去而心懷憤恨,但現在馮三爺卻真的沒轍了。他是臨時頂替有事回鄉的叔父到濠鏡坐鎮的,往日外頭的事情有管事做主,可現在真的麵對變故,他就有些沒轍了。見言大老爺沉吟不語,他不禁低聲嘀咕道,“難不成還要我們登門賠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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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5章 沽名釣譽的提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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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先去登門賠禮吧。”看麵相仿佛非常沉默寡言的趙老爺這才第一次開了口,“他是官,我們是民,更何況本來就是我們怠慢了他,這時候放下身段,好好去賠禮致歉,想來總能夠有些效用。我們總共也就遲到了三刻鍾,這位新任廣東巡按禦史卻能夠讓剛剛那些和我們都打過交道的商人心服口服,甚至對我們這等態勢,卻不止是手段使然,而是應該拿出了黃七老爺剛剛提到的什麽好事作為誘餌。利益麵前,些許麵子算得了什麽?”

    言大老爺知道趙老爺家中人口單薄,卻僅憑一己之力在廣州商幫中異軍突起,在眾多粵商裏也算一號人物,但就是這在商言商,不大講人情的一麵讓不少人對其敬而遠之。此刻聽到他都這麽說,再加上馮三爺雖不情願,卻還是點了點頭,他自然不可能為了維護自己那點顏麵就不顧大局。然而,等到他們匆匆出了茶樓趕到縣衙之後,卻再次碰了個軟釘子。

    “汪大人不在縣衙。”

    “怎麽就不在了?我們之前才看到汪大人和顧縣尊一塊從茶樓出來!”馮三爺本來就滿腹牢騷,這會兒更是有些壓不住火,“要擋駕也想個好借口!”

    “說不在就不在,怎麽,巡按禦史的行蹤還要向你們報備?”縣衙那門房卻也不是好對付的,此時眼睛一瞪,說話何止是*的,竟也和吃了火藥一般,“顧縣尊是回來了,但汪巡按卻是半道上就去了香山學宮,看你也不是個讀書人,隻知道那點銅臭的事……”



    馮三爺著實氣得發抖,要不是言大老爺和趙老爺立刻將他拽開,怕是他這堂堂富家公子會在縣衙門前和個門房大吵大鬧起來。等到離開縣衙大門老遠,他還有些憤恨不平,卻沒想到趙老爺竟是長歎一聲道:“那門房雖是嘴狠,卻也道出了我平生最大憾事。若非當初家貧,我又何至於考中秀才後就棄了科場進了商場,如今家財萬貫,兒孫卻全無讀書靈氣,隻怕是真的要銅臭滿門了。”



    趙老爺這話,言大老爺和馮三爺卻沒什麽共鳴,畢竟,他們從小讀書歸讀書,也就是讀幾本經史典籍,不至於被人譏笑目不識丁,身上可沒有功名。隻不過經此一番話,馮三爺也沒那麽大惱火的勁頭了,隻能暗自嘀咕。可等到坐涼轎來到學宮後,他掃了一眼這塊地方,卻不由得輕聲驚歎。

    其地之廣闊,竟是不遜色於廣州城內南海和番禺兩縣的學宮!怪不得都說香山這些年出的舉人進士很不少!

    這時候的太陽已經相當火辣辣了,好在學宮四周總有遮陰綠樹,一行人直接找地方停了車馬,趙老爺就淡淡地說道:“既來之則安之,之前是人家等我們,現在就換成咱們等人家了,等吧!”

    剛剛和一群滿身銅臭的商人說完利益,汪孚林一轉身來到這香山學宮,和秀才們說教化,說聖賢,卻也是頭頭是道。當然,他也非常清楚,以自己的年紀坐在現在這個官職,想要對這些心高氣傲的讀書人平易近人,那絕對是自討苦吃,到時候反被人擠兌就沒意思了。所以,他即便不像那些老夫子一樣嚴厲刻板,卻也刻意顯擺官威,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生人勿近的冷峻氣息。



    這是早一天就定好的,再加上張居正那整飭學政疏的效應,反正今天偌大的明倫堂裏滿滿當當都是秀才,足有好幾百,在這悶熱的天氣裏著實是一個莫大的挑戰,其中甚至有不少白頭老生員。即便不少秀才對於汪孚林那年紀輕輕就是上官非常羨慕嫉妒恨,可也隻能老老實實坐在下頭一動不動。

    畢竟,盡管汪孚林並非提督學校的提學大宗師,可就憑巡按禦史這四個字,對提學大宗師的影響也非同小可。

    雖說巡視一縣就不能少得了巡視學校這一茬,可汪孚林也知道廣州的天氣,早早就讓人燒好了解暑的涼茶分發,因此他針對張居正的整飭學政疏即興發揮講了兩刻鍾,接下來就是抽查考較,這一環節登時弄得好些人心驚肉跳。好在汪孚林仿佛是聽進去了縣學張教諭的暗示,點的全都是本縣很有才華的幾個秀才,倒讓下頭生怕抽查自己的秀才們如釋重負。好容易今天這一場巡視學校就要結束的時候,汪孚林突然開口問道:“本縣現在有多少個廩生?”

    這本來是一個不大難回答的問題,然而,張教諭的臉色卻劇烈變化了一下:“廩生四十,這是國初的製度,本縣學宮自然也是遵照祖製。說起來,去年年中的道試,本縣總共才取中了三名生員,都是附生。”



    汪孚林不過是隨口一問,原本並不期待有什麽不一樣的回答,但聽到總共才取了三個秀才,他的臉色仍是瞬間一僵。此時他正是從明倫堂往學宮大門走,卻不由得回頭看了張教諭一眼,直到確信對方這話是說給他聽的,他方才擰緊了眉頭。這時候,親自送他的張教諭又壓低了聲音說:“大人,前任歙縣學宮馮教諭,和我乃是同鄉,曾經對我提到過大人天縱之才,仗義厚道,最是年輕才俊。”

    這麽巧,這家夥和當初的歙縣馮教諭是同鄉?

    即便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汪孚林當然不會忘了自己還是秀才的時候,管理偌大一個歙縣學宮的教諭馮師爺。這位馮師爺雖說頭一次見麵就不分青紅皂白訓了他一頓,但在趨利避害之外,總體來說還是比較厚道的人。而且,葉大炮在歙縣清理那些騙子棍徒,又是馮教諭接下了寫《杜騙新書》的差事,請了葉大炮寫序,印發的第一卷在徽州府乃至南直隸很多府縣流傳,確實非常有助於防止欺詐案件。

    隻不過等到他高中進士回鄉“養病”之後,馮教諭已經離任了,這《杜騙新書》也就暫時成了太監斷頭書。如今在他鄉遇到故知的老鄉,張教諭又顯然話裏有話,汪孚林就微微笑了笑,隨即點點頭道:“馮老師當年在歙縣幫過我很大的忙,還請張教諭回頭代致問候。說起來我還想讓他操刀,把杜騙新書繼續寫下去,過一陣子倒要登門拜訪。”

    “一定一定,馮兄若知道大人這好意,一定會很高興的。其實,他就是潮州府海陽縣本地人,和濠鏡豪商潮州府馮氏還是本家。”不動聲色幫同鄉和汪孚林重新牽線搭橋之後,張教諭這才言歸正傳,繼續談下頭生員那點事,言談之中不外乎是說提學大宗師太過嚴苛諸如此類的話。

    談到這個,汪孚林立刻想到了之前經過韶州府曲江縣,住在客棧時,還有差役來通知客棧記得給參加科考的秀才騰房子那點事,躊躇片刻,他就索性對張教諭說了。橫豎以他如今的地位,張教諭不過是小小一個縣學教諭,連很多秀才尚且都不把人放在眼裏,他就更不用擔心對方耍什麽花招了。果然,他才剛提到這件事,張教諭立刻嗤之以鼻:“大人,那位大宗師也算是我的頂頭上司,不是我背後戳人脊梁骨,這是十足十的當了****還要立牌坊!”

    因為汪孚林是南直隸人,因此張教諭今天一直都是說官話,此刻稍稍帶出了幾分潮汕口音,那著實是滿臉氣咻咻,一副豁出去的架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陰著臉說:“雖說首輔大人下令整飭學政,說是童生要真才實學才能進學,可咱們廣東曆來也是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有名的書院不計其數。就咱們香山縣,怎至於一屆道試就錄取三個生員?您別看他在韶州府那般裝腔作勢,你知道他去年取了幾個生員?每個縣兩三個!這簡直是太過分了!”

    汪孚林本想著反過來安慰了張教諭幾句,可這位怒發衝冠的中年人卻又忿忿不平地說:“曆來縣丞、主簿、典史、教諭,原本隻要並非本縣本府的官員就行了,但這位大宗師非得揪著我是潮州府人,不適合在香山縣當這個教諭。他就不知道看看地圖嗎,海陽和香山雖說全都是在廣東,但兩地相隔都要上千裏了!而且,我這個教諭上任以來,本地生員服膺,他不就是看到我常常來引名儒講課嗎?可名儒不來,就縣學原本這點人,哪個秀才願來點卯?”

    “好了,你不用再說。”

    盡管隻是惜字如金的一句話,但張教諭卻立刻閉上了嘴。他當然清楚自己一個區區九品教諭和提學大宗師,正四品的按察副使之間那是天差地別的差距,就連身邊這位巡按禦史,如果沒有非常穩準狠的證據,也是絕對不可能對提學如何。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明知道說了不但可能於事無補,還會另有大害,他還是說了,這會兒反而心中暢快了不少。眼看快到大門時,他突然聽到領先自己半步的汪孚林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話。

    “生員名額的問題,我日後有機會,自然會想辦法提一提,張教諭你就放寬心吧。”

    張教諭呆愣片刻,直到汪孚林已經出了門,他這才如夢初醒,慌忙快走兩步出門,隨即深深一揖道:“多謝汪巡按,下官恭送大人!”

    正在那邊樹蔭底下等人的馮三爺等人先看到汪孚林一馬當先出門,而後是幾個人親隨模樣的緊隨其後,等到張教諭送出大門長揖行禮,又如此稱呼,哪裏還不知道正主兒出來了。要說此刻已經快到午飯時分了,饑腸轆轆的他們卻一直等候在此,不敢離開,因而也來不及去細想張教諭那畢恭畢敬的態度,慌忙迎上前去,最前頭的言大老爺更是搶在那幾個親隨阻攔自己之前行禮謝罪。

    “汪爺,之前茶樓之約,是我等三人半道上被家鄉緊急傳書給絆住了,絕非故意拖延不至。還請汪爺大人大量,千萬海涵。”

    之前在茶樓外頭,汪孚林就已經見過這三位,這時候見言大老爺身後的趙老爺亦是緊隨著行禮道歉,最年輕的馮三爺卻是有些勉強的樣子,他哂然一笑,卻是狀似漫不經心地說道:“反正之前我也隻是想召集濠鏡的商人隨便聊聊,沒有什麽大事,你們錯過也就算了。”

    即便隻是富家子弟,沒經曆過大事的趙三爺,也知道汪孚林的言不由衷,更何況言大老爺和趙老爺?等都等了這麽久,他們又豈會因為汪孚林的一時推搪而半途而廢,少不得又說了一籮筐的好話,再加上馮三爺總算知道放低架子,他們總算是迎來了少許轉機。

    “你們既然一定要問,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這次濠鏡之行,看到碼頭上那條裏斯本號上的那場叛亂,我覺得即便朝廷坐收租稅,可這濠鏡完全交給佛郎機人,卻實在是猶如臥榻之側有他人酣睡。然而,此事畢竟已經有二十餘年,我也不想輕易改動成法。既然最初定下的祖製是番船停靠後,一律到廣州城內定期,而現在幾乎全都移到了濠鏡,那麽,既然之前就讓三十六行持澳票計出口稅,那還不如在濠鏡設一個機構。”

    見對麵三位廣州商幫的豪商代表無不悚然,顯然覺得他又要出什麽幺蛾子,汪孚林就笑了笑說:“我的建議是,既然你們各家無不在濠鏡本地設有商號,號三十六行,攜澳票與佛郎機人交易,不如便選出六家為保商,然後組建一個議事局,再選澳長,主管澳票事宜,同時主管所有商業紛爭,得到特許權的時候,收回佛郎機人的租賃權,由保商代為管理土地以及交易。

    畢竟,如今是他們要買我們的貨,而不是我們一定要買他們的東西,說一句不好聽的,當年下西洋時候那些蘇木胡椒,都已經折俸多少年了,倉庫裏還有剩的?如此一來,一旦發生交易欺詐又或者別的大明商戶或子民受害,可以第一時間作為一個整體與佛郎機人交涉,而不必等候官府這邊的反應。具體的事情,你們三個可以去找其他人商量商量。我之前已經給朝廷上了奏疏,這次是和你們通個氣,而且在茶樓的時候我也說了,他們六家可以作為首屆議事局的人選。”

    盡管黃七老爺之前說過是一樁好事,但三人之前心裏還是有所疑慮的,直到此刻,他們方才意識到這究竟是怎樣一件好事。可是,不等他們細細咀嚼這番話,汪孚林就已經上了涼轎,分明是不想多說了。麵對這番光景,趙老爺伸手攔住了還要上前再細問的言大老爺和趙三爺,沉聲說道:“事情太大,我們得回去一趟。”

    “啊?回去?”馮三爺忍不住脫口而出,“舅舅,之前咱們過來,那邊穩坐釣魚台的幾家就已經笑話我們沉不住氣,這灰溜溜回去豈不是更加讓人笑話?再說了,這麽大的一件事情,萬一真的讓他們六家獨占了保商的名額,包攬了議事局裏的席次,那我們不是更要被人罵?”

    趙老爺沒好氣地說道:“越是這樣,越是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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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6章 入我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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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大老爺卻還是第一次得知趙老爺和馮三爺竟然是舅甥,但他為人頗有城府,當然不會把這驚訝露在臉上。更何況,眼下相比自己人的親戚關係,他更在意的是這樣一個消息。再想到今天準時去赴約的多是潮州幫,他登時若有所悟。

    “趙兄的意思是,我們之前已經怠慢了,單單賠禮無法彌補,倘若能夠趕緊回濠鏡,把此事一說,相信其他那些人都會和眼下的我們一樣知道事情輕重,屆時再齊集香山縣,不但聲勢浩大,能夠讓之前那六家想吃獨食的人知難而退,而且也能夠向這位汪爺將功贖罪。隻要汪爺想的不是把佛郎機人驅逐出濠鏡,也不是在濠鏡派駐更多官員,而是設議事局,對於我等來說,確實是一樁好事。”

    “原來舅舅是這意思!”趙三爺也顧不上其他了,立刻心急火燎地說道,“既然如此,那就趕緊回去吧,遲恐生變!別坐船了,我們騎馬回去。別看蓮花莖關閘每個月才開啟六次,但隻要舍得出大價錢,絕對是能過去的!”



    誰都知道一來一回需要時間,若真的讓那六家人拿出什麽東西打動了汪孚林,定下議事局的人選,那就真的是來不及了。可此時此刻他們三家無論如何抗衡不了那六家,因而即便再悔青了腸子,也不得不立時快馬加鞭回程。趙三爺雖年輕,卻是四體不勤的公子哥,趙老爺和言大老爺都畢竟四十出頭的年紀了,這一番緊趕慢趕,到濠鏡的時候三人全都差點沒癱倒,卻還不得不打足精神分頭去拜會各家人。



    幾乎是一夜之間,原本穩若泰山的那一家家粵商閩商就再也坐不住了。而不知有心還是無意,這消息竟是走漏開來,連幾家行商都得知了訊息,這下子端的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次日無巧不巧,正好是蓮花莖關閘的開啟日,一整個白天,從濠鏡到香山那一條絕對稱不上一等一官道的路上,也不知道有多少風馳電掣的車馬。於是接下來香山縣原本很不少的客棧旅舍家家爆滿,被這些新來的客人們完完全全給填得嚴嚴實實。當這一日傍晚,縣衙的門房把厚厚一摞拜帖轉給蔡師爺,蔡師爺滿臉堆笑捧了進房時,卻正好看到汪孚林正攤開一張地圖,戳著其中一個點對顧敬說什麽。



    “濠鏡之前租給葡人,用的名義是晾曬貨物,可如今濠鏡除了商船,卻還有葡萄牙的兵船,就好比之前碼頭上那場叛亂的時候,若不是我早早派人混上船去,趁亂把人救下來,事情後果不堪設想。所以,香山縣也需要可以遏製佛郎機人的力量,香山設參將,而駐守之地日後合適的時候,可以直接放在濠鏡,現在則駐紮雍陌,這是為了震懾葡人的同時,也不會讓他們覺得太沒有安全感。”



    蔡師爺乍聽此言,耳朵忍不住豎了起來,可接下去汪孚林卻不往下說了,他登時有些小小的遺憾,畢竟,回頭人家打探消息的時候,這一字一句都是價值千金。他趕緊上前把一大摞拜帖雙手呈上。他本待說明一下都有哪些人沒來,卻沒想到顧敬搶在了前頭。

    “說吧,濠鏡那邊,還有哪家有頭有臉的沒來?”

    “都來了。”蔡師爺見顧敬登時眉飛色舞,汪孚林則是一臉平淡,顯然早有預料,他又加了一句話,“就連不少中小行商也一塊來了,全都是為了求見汪爺。”

    從濠鏡來的這些商人們所謂的求見,當然絕不是空手而來,而是帶著滿滿當當的孝敬。為此,汪孚林吩咐蔡師爺幫忙收禮,陳炳昌謄寫禮單,恰是來者不拒。然而,他這樣豪爽的收禮方式,大多數商人們非但不以為奇,反而覺得如釋重負。



    畢竟,除卻那一次按時與會的六家代表之外,就連晚到三刻鍾的趙老爺三人也好,他們先前或多或少有所怠慢,就怕汪孚林算舊賬。哪怕汪孚林的奏疏未必能夠得到內閣首肯,可仍然算得上是很為他們這些以海貿為生的商人們著想了。而且,又有汪孚林丟出來的那份邸報作為對比,還有那些死硬地揪著海禁祖製不肯放的那些保守官員,有一個肯為粵閩海商代言的商人,這當然是莫大的好事。

    要知道,商人們是有錢,他們這些人家現在也能夠培養出進士,又或者培養出在朝中為己方搖旗呐喊的代理人,可他們終究還是走不到台前來,哪怕捐納冠帶,他們又不可能真正做官出仕。現如今,如果真的能夠立一個議事局,能夠被選為澳長,哪怕隻是在租給佛郎機人的濠鏡,還要聽命於香山縣令,可他們卻可以名正言順走到台前,這也是一大突破!

    而當汪孚林將這些粵閩浙商匯聚一堂時,隨即道出了一番開場白時,就連心中還抱有謹慎態度,和佛郎機人打交道已非一日的幾個老者,也不得不承認,那番話相當蠱惑人心,就連他們這年紀,也不由得有一種多年被罵奸商,如今終於得到正名的感覺。

    “俗話說,廣東是七山一水二分田,福建是八山一水一分田,至於我所出身的徽州府,有說是八山一水一分田的,也有人說那是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莊園,又或者是八山半水半分田,一分道路和莊園,可不論怎麽說,廣東和福建也好,徽州府也罷,正因為耕田不足以維持生計,這才有徽商名滿天下,這才有粵商閩商雄霸天南。

    我家中一位伯父常言道,‘日中為市,肇自神農,蓋與耒耜並興,交相為重,耕者十一,文王不以農故而畢蠲。’如今的廣東,鄉間百姓耕織忙,而城中百工雲集,繁榮昌盛,富庶不下江南,何也?如果不是佛郎機商船真金白銀從此地拉走一船船絲綢瓷器茶葉等等,那些不能靠農耕為生的百工以及城中居人,又何以為生,又如何能有如今的廣東盛景?所以,朝中某些嚷嚷要驅逐番夷,禁絕海貿的,完全是不知道商者雖說居中買賣,卻帶動了各種需求,甚至使得農人也能在耕田之餘多一份收入。這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

    汪孚林的家世並不是秘密,誰都知道鬆明山汪氏固然不是徽商之中最傑出的,但卻也是頗為成功的徽州商賈。至於汪孚林所說的伯父,誰都知道,那肯定是指的徽商代言人,從前賦閑在家那些年沒少答應給徽商寫墓誌銘歌功頌德的汪道昆。

    而汪孚林眼看這簡簡單單一席話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他心裏很滿意,當下言歸正傳道:“在座諸位中,不少人和佛郎機人往來交易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十年二十年了,相形之下,我雖是第一次到濠鏡,但借著徽商走南闖北的福,我也聽說過不少事情。”

    “朝中有一種說法,道是此國近滿剌加,因而正德年間方才能滅滿剌加,並一度冒名入貢,但據我所知,此國船隊不止滅了滿剌加,更在印度手中奪取了一個西南麵的城邦果阿,而且在擊敗了印度的船隊後,控製了印度西南麵的大片沿海。據說多年前佛郎機人剛剛到達我大明沿海的時候,一度也把大明當成了雖是大國,卻實力不過爾爾的印度。直到一而再再而三受挫大敗,租借了濠鏡交易後還一度想耍花招,卻因為我國強勢而不得不低頭。”

    和一群逐利的商人剖析國家、曆史、軍事,這原本是吃力不討好,但因為汪孚林先前擺出了我也是商家子弟,我支持開放海貿的態度,一群商人倒也不覺得剛剛汪孚林說的這些話不中聽。恰恰相反,很多人即便從佛郎機人手中賺取了大量金銀,知道佛郎機攻占了滿剌加,卻還是第一次知道,佛郎機人竟然還占了印度不少地盤。這也是為何汪孚林絕口不提葡萄牙人還占了非洲不少地方的原因。

    西遊記深入人心,很多人都知道印度就是西天取經的地方,但這年頭有幾個人知道非洲是哪個犄角旮旯?

    所以,在確定自己的話至少已經被人聽進去之後,汪孚林方才詞鋒一轉道;“事實上,據我所知,佛郎機人並不是來自當年三寶太監曾經下過的南洋和西洋,他們來自更遙遠的地方,占據印度西海岸,那是因為印度果阿是前往真正的東方,也就是前來我大明以及日本朝鮮等地的最好橋頭堡,而從我們這裏運回去的絲綢瓷器,經由果阿再運到他們本土,能夠賣到十倍甚至上百倍的價錢,至於到日本的貿易,佛郎機人更是占去了十之*。

    說這些,我當然不是為了鼓動大家都從福建漳州府去冒險出海,大家若非漳州泉州兩府本籍人,想出去也出不去,也不會雲集到濠鏡來。我隻是想說,就如同各位想要對佛郎機人賣出我國這些絲綢瓷器賺取金銀一樣,佛郎機人也一樣很需要從我們這裏運回這些貨物,販運到日本,南洋,印度,甚至他們更遙遠的本土賺取暴利。所以,他們才會在對我大明屢敗屢戰,發現完全打不贏之後,租借在濠鏡,但這猶如租客和房東,隻是租,可他們如今顯然有反客為主之勢。我所言,讓三十六行推保商,組議事局,收回佛郎機人的土地租賃權,正是為了重定主客,讓他們知道,誰才是真正的主人。”

    見商人們無不聚精會神,汪孚林便衝著顧敬點了點頭,這位香山縣令就清了清嗓子說:“佛郎機在滿剌加和印度果阿都設有海關課稅,據本縣之前了解到的,佛郎機自己的商船通過滿剌加(馬六甲)以及果阿時都要交稅,通過滿剌加大約是一年六萬枚本洋,果阿大約則是一年五萬枚本洋,本洋這種東西,大家應該收得多了,約摸是我們的半兩銀子,也就是說,這兩地海關一年淨收入就是五六萬兩。

    而從之前汪巡按在濠鏡遇到的這場暴亂來看,佛郎機人在濠鏡並沒有設人管理,那麽,一旦這樣的暴亂傳回國內,再加上知道我大明繁榮富庶,商船往來此地賺得盆滿缽滿,他們當然會考慮派官到此進行管轄。如果派官員過來,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

    “課稅!“

    這一次,脫口而出嚷嚷了這兩個字的,恰是馮三爺。然而,別說是他本人,其他人也沒顧得上這是否失禮,全都緊急思量了起來。

    偷稅漏稅是商人的天性,故而之前在和佛郎機人交易期間,為了達成交易,這些本地的商人往往還會幫忙賄賂負責丈抽的官吏,幫助他們逃稅。可以想見,如果那些佛郎機人真的在此設立官署,哪怕隻是對佛郎機商船課稅,而不敢對他們這些大明商人下手,那麽,對方在經營成本上升之後,會采取什麽樣的手段?會不會以此為借口,在買他們貨物的時候壓低價錢?而且,對方如果有了官署作為後台,甭管粵商也好閩商也罷,哪怕是浙商湖廣商人,交易中也會落在劣勢。

    當然,若是讓朝廷名正言順派官衙進駐濠鏡,他們也一樣會受製於人,所以汪孚林之前那一攬子條陳,無疑非常貼合他們這些商人的需求!

    然而,在商言商,一撥撥商人大多都是按照各自商幫落座,這會兒少不得彼此竊竊私語,緊急商量了起來。濠鏡每年交易的貨值大概有多少,他們都是心裏有數的,這樣龐大數額的交易,再加上佛郎機人甚至已經設了什麽主教,他日再弄個什麽名頭的官員出來,這當然非常有可能——即便沒有之前裏斯本號上鬧出的那樁大案子,那也是早晚的事。更何況,現在據說是那個佛朗哥船長身受重傷,隻剩一口氣,那就更加不可能善了!

    在好一番商議之後,幾大商幫便公推了一人出來說話,卻是潮州商幫的黃七老爺。黃七老爺站起身之後先是衝四座拱了拱手,這才非常謹慎地看著汪孚林說:“汪爺見微知著,上任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先來濠鏡,又上書提到了如此惠及商民百工的好提議,我等之前有所怠慢,實在是心中愧疚。我等剛剛商議過,願自願捐餉兩萬,以資軍用。”

    汪孚林暗自哂然一笑。看來,真是很多人都猜出,又或者根本就知道自己這個廣東巡按禦史的最大職責啊!可惜,捐餉這種事,當然不能笑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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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7章 借花獻佛,傳教士的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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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願捐餉這個名頭聽著很不錯,但諸位可曾聽說,之前我在家鄉養病的時候,休寧就曾經因為一府六縣的夏稅絲絹糾紛,鬧出過一場沸沸揚揚的強捐笑話。”

    汪孚林岔開話題之後,便三言兩語說了此事前因後果。他見黃七老爺頗有些尷尬,而其他商人則是麵麵相覷了起來,就似笑非笑地說道:“而且,各位就不怕一次捐餉之後,又會有下一次?說一句不好聽的,從前知道你們家財萬貫是一回事,現在別人看到你們眼睛眨都不眨就拿出這麽多錢,那又是另一回事。”

    莫非是因為他們之前送的禮物太過豐厚值錢,於是汪孚林這才投桃報李?

    這是大多數人心中生出的念頭,當然,也有少數人敏銳地察覺到,年紀輕輕便已然踏上仕途,分明前途正好的汪孚林會因為同樣出身商賈之家,而對他們如此關照厚愛。當下黃七老爺依舊當了眾人的代表,這次卻是深深躬身一揖。

    “還請汪爺指點迷津。”

    “葡萄牙人每年停泊在濠鏡的船有多少?丈抽的時候,官吏如何偷漏?而帶貨出口時,可曾真正按照貨值十中稅一?每年官府發給你們的澳票,有多少是照實收取的,有多少你們是推搪說收不齊的?而還有多少貨物,那是根本就從澳票之外走貨的?”

    汪孚林連續五個反問過後,見商人們大多神色鎮定,隻有馮三爺這樣年輕少曆練的回避自己的審視,他知道這些都是老油子,並不指望單憑這幾句話就能使人懾服:“我想各位想來都能夠了然,士農工商,商者最下,哪怕如今朝廷官員當中,頗有出自商賈之家的,但也有一如既往視之商賈為賤業者。議事局的名頭報上去,如若是朝中某些人反應強烈,變成濠鏡設縣,又或者市舶司撤回廣州府,卻派出稅關太監,或者戶部直接派主事進駐濠鏡,那就得不償失了。各位剛剛有人提到軍費,眼下兩廣正是用兵之際,軍費乃是重中之重,此事方才有可能盡快定下。”



    說到這裏,他就直接站起身來:“好了,今日我言盡於此,還請各位回去斟酌,我要先往肇慶府見淩製台,就先失陪了。對了,我之前去香山學宮的時候,雖見外牆宛然,然則文廟已經多年未曾重修,今次於香山縣衙得濠鏡諸多豪商慷慨捐資,還請顧縣令和張教諭主持此事,重修文廟,如有多餘,就連明倫堂也一塊修一修,再有多,就拿去修廣州府學。諸位身在商途,卻關心教化,正是商家楷模。”



    見汪孚林起身來到今日負責書記的陳炳昌那兒,拿起一張單子,而後走到自己麵前遞了過來,顧敬有些愕然地接過一看,發現赫然是今日禮單,他登時恍然大悟,連忙站起恭恭敬敬地答道:“下官一定精挑細選工匠好好修繕學宮。”他當然不會問這些實物怎麽變成錢,這種事情要還是得汪孚林教,他這個縣令就不用當了。而文廟學宮這麽整體一修,他這政績總算能夠上個台階了,再跟著汪孚林努力一把,說不定將來也有進名宦祠的希望!

    直到這時候,剛剛收禮收到手軟的蔡師爺,謄寫禮單謄到手酸的陳炳昌,也同時明白了此中玄虛。前者咂舌於這加在一起絕對超過一萬兩的厚禮,汪孚林說散就散出去了,哪怕是慷他人之慨,也不是人人能夠扛得住誘惑的——至少他的東家顧敬就做不到。而陳炳昌則是如釋重負,欣喜於自己沒看錯人跟錯人,汪孚林當然不可能是一看到金銀財寶就動心的貪官汙吏。



    至於在座二三十位商人們,見汪孚林棄若敝屣地將那麽多珍奇全都丟下,說是要以此去修香山縣學宮,哪怕他們也不是沒見過揮金如土的敗家子,仍然是有人咂舌,有人頓足,有人暗罵暴殄天物。要知道,那些東西裏頭,有的是花錢都買不著的珍奇寶貝!

    “各位,稍安勿躁。”顧敬滿臉堆笑伸手壓了一壓,見仍然彈壓不住局麵,他頓時異常想念大堂那塊驚堂木,不得不提高嗓音叫道,“諸位慨然捐獻珍奇,這份心意固然很好,然則香山縣衙小家小戶,要把東西變現很不方便,這些東西便請諸位按照市價換回去如何?我代替香山縣學宮諸位生員,還有廣州府學的諸位生員謝過各位!”



    哪怕不少人心裏簡直想吐血,卻仍是不得不同意顧敬的提議——至少不用明珠暗投,暴殄天物。至於汪孚林不拿這些當成軍費,而是要用來修建學宮,這些縱橫商場的老狐狸們全都心裏有數。

    歸根結底,修學宮是善事,捐軍費是炫富,官府總不成為了修文廟和學宮一再敲詐他們,但為了軍費強行派捐卻做得出。汪孚林雖說拒收禮,但能夠顧及這一點,總算還厚道!

    盡管碼頭上那場暴亂已經過去了好幾日,但那艘焦黑斑駁的裏斯本號大船上,還到處都是激戰之後的痕跡。甲板上的血跡已經被大桶大桶的海水衝洗之後,淡得幾乎看不清了,但那些彈孔和刀劍劈砍的痕跡還宛然可見。船上來來回回做事情的水手當中,則幾乎人人掛彩,一瘸一拐的,吊著胳膊的,甚至還有包著一隻眼睛變成了獨眼龍的,表情則不是垂頭喪氣,就是咬牙切齒。

    以至於澳門主教賈耐勞走在甲板上的時候,那張臉已經陰沉得可以凝出水來。而在他身邊左右的幾個人,則是你一句我一句地搶著說話。

    “閣下,裏斯本號受到的損傷至少要一兩個月的修複才能重新起航。而且在那場叛亂中,佛朗哥男爵身受重傷。船上一個大副被打死,水手死了四個,而我們派人前往援助之後,輕傷重傷也有三十餘人。而且,以這樣的人手,裏斯本號很難再一次遠行回國。”

    “閣下,佛朗哥男爵的傷勢非常嚴重,雖然在教會的醫院得到了及時救治,但接下來還在危險期。”

    “閣下,常常到濠鏡交易的那些商人全都被明國的官員召集到了香山縣衙,我擔心事情會朝最不利的方向發展……”

    在這一個個極其不好的消息麵前,賈耐勞忍不住握緊了胸前的十字架,深深吸了一口氣複又吐出,聲音一如既往的沉靜:“叛亂的主謀還沒落網?”

    “沒有,那個狡猾的家夥和幾個同夥一起跳入了海中,而之前第一個跳進海裏的那個家夥應該隻是障眼法,隻是為了吸引佛朗哥男爵上船。我想這次的事情恐怕是早有預謀,如果不是這次爆發出來,這些人很有可能會在海上動手。事後我們曾經派出船隻在海上搜索過,這個該死的維克多也許已經喂魚了,隻撈到兩個同夥的屍體,應該是來不及登岸就淹死了!否則的話,一定要把這些家夥吊死在澳門最中央,讓每一個人看看他們的下場!”

    陪侍在賈耐勞身邊的中年男子洛佩茲爵士,是裏斯本號之外另一艘大船的船長——當然,所謂的爵士也隻是他的自稱,他聲稱這是意大利托斯卡納的爵位——他憤怒地咒罵了幾句,卻鑒於身邊這位不是普通的神職人員,立刻謹慎地住了口。然而,賈耐勞卻突然問了他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

    “最近一艘可能從裏斯本過來的船什麽時候才能抵達?”

    “從之前果阿傳來的消息看,大概至少在兩三個月後,弗洛拉公主號,據說那條原本是西班牙的船。”說到這裏,洛佩茲爵士頓了一頓,想到賈耐勞曾經找過好幾個有名的船長打聽過伊比利亞半島的局勢,他就寬慰道,“主教閣下還在擔心國內的局勢?陛下親征摩洛哥的戰役應該已經開始了,該死的,真不該在西班牙人袖手旁觀的時候打這場仗!陛下還沒有成婚,更沒有繼承人,更該死的是連個私生子都沒有,如果有萬一,那麽葡萄牙的王位就空缺了……哦,願天主寬恕我的罪過,陛下他現在應該還好好的。”

    他像模像樣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但臉上顯然並沒有因為自己的非議君主而有任何慚愧。

    “前天起航的那條船將開往果阿,我讓他們帶去了一封給陛下的親筆信。希望他能夠平安……”

    賈耐勞當然不會在人前非議葡萄牙國王塞巴斯蒂昂一世單獨率軍攻打摩洛哥的瘋狂。因為這位是篤信耶穌會的國王,正是因為他的支持,耶穌會才能在葡萄牙國內紮根發芽,這些年來,有不計其數和他一樣的神父發下了誓言加入耶穌會。當然不止是葡萄牙,鄰國西班牙的國王,哈布斯堡家族的腓力二世,同樣也是耶穌會的支持者和讚助者,本來也應該是塞巴斯蒂昂一世的嶽父,可因為塞巴斯蒂昂一世的一意孤行,現在兩國的那樁聯姻顯然成了泡影。

    盡管神職人員是沒有國界的,但身為葡萄牙人,他當然不希望發生之前聽到的那一幕,一旦雙頭鷹吞下金色城堡,也就是西班牙吞並了葡萄牙,那麽在教會當中,在耶穌會當中,各派勢力當然也會發生此消彼長的對比。而且,通過濠鏡之前的動蕩,以及那些商人的反應,他已經完全確定,之前那個年輕的明人真的是廣東巡按禦史本人。再加上汪孚林對西方諸國的了解,他盡管還有幾分懷疑,卻不得不重視那個雙頭鷹吞下金色城堡是預知夢的可能性,

    但是,對方接下來對葡萄牙的態度卻太讓人擔心了。尤其是在目睹了碼頭上那場暴亂之後!

    當賈耐勞視察過整條船的情況,又親自為受傷的船員施了聖水,這才在洛佩茲爵士以及其他人的簇擁下,通過木梯下了船。然而,等他回到了望德聖母堂,派去香山縣衙送信的本地信徒卻已經回來了,捎帶回來的同樣不是什麽好消息。因為據說汪孚林已經離開香山縣衙前往肇慶府,他讓人遞送的信根本就找不到正主兒,而那個香山籍的信使也不敢將賈耐勞的信通過香山縣令轉交,隻能又打道回府。

    見主教大人的臉色非常凝重,臨時充當信使的那個本地信徒猶豫了好一會兒,這才低聲說道:“閣下,因為汪爺不在縣衙,那些商人卻不見回來,我特意在城裏打聽了一下,但什麽風聲都沒透露出來,隻聽說那些商人都聚集在一起商議討論,似乎這次那位汪爺召集他們,涉及到一件很大的事。”

    “知道了。”

    打發走了這個信使,賈耐勞思前想後,又和自己最心腹的一個神父商量了一下,最終決定派人將之前兩個溺死的叛亂分子的屍體交給香山縣衙,看看能不能抵消掉那樁案子,同時交還的,還有從主謀和幾個叛亂分子所居住的倉房中抄沒的一筆不小的財富。可這一批人才剛走不久,他就迎來了兩個不速之客,卻是同屬耶穌會的兩個司鐸。

    他在天主教會中的職位高於兩人,但因為澳門教區剛剛設立沒多久,耶穌會還沒有來得及確立這是教省,還是教區,自然更談不上指派會長和院長。因此,他和兩人在耶穌會中的地位是平齊的。

    而和起了中國名字的賈耐勞不同,即便是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這兩位傳教士仍然堅持隻用原來的姓名,日常隻用葡萄牙語和拉丁語,對於學習明朝的語言不屑一顧,發展信徒的時候更是給人起葡萄牙人的名字,讓人按照葡萄牙人的方式生活。所以,在打照麵的寒暄之後,他這兩位同事就你一言我一語,話裏話外全都是指責他把明人帶到了碼頭,釀成了這次的慘劇。

    最初賈耐勞還耐心地解釋,但在兩個人的指責越來越無理取鬧,甚至還嚷嚷出什麽要團結起來,派兵還以顏色之後,他終於沉下臉來:“我知道你們是想要在遠東巡閱使的到來之前,讓他們看你們傳教的成果,但請你們擦亮眼睛,好好看清楚現實。這是明國,不是印度,更不是滿剌加。葡萄牙的堅船利炮曾經沉沒在這裏,葡萄牙人的頭顱曾經被人掛在廣州城門上,葡萄牙人曾經隻要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會被手拿刀劍的人圍住砍殺!如果你們希望在遠東巡閱使到來之前,看到一個被燒成焦土的澳門,那麽,你們就盡管去煽動我們的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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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8章 排擠和逼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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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爾吉奧,你不要危言聳聽!”

    “夠了,卡布拉爾,我不想再和你們爭吵。我以主教的名義命令你們,回你們的教堂,兩天後將會有船去日本。卡布拉爾,我任命你為日本的布道長,和路易斯一起去那裏傳教吧!記住我的話,不要玩花招。我是梵蒂岡任命的主教,直接向教宗陛下負責,就算是總會長,他如果知道派駐澳門的兄弟之間發生分裂,你們覺得會是什麽樣的結果?”

    見兩人終於悻悻然閉嘴,鐵青著臉扭頭就走,賈耐勞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把不同政見的神父排擠去日本傳教,這種手段談不上高明,甚至很不光彩。但是,耶穌會的遠東巡閱使即將到來之際,在遠東教省的會長這個位置確定之前,他不想在身邊留著掣肘的同僚,他隻希望那位遠東巡閱使能夠看到比較安定祥和的局麵。



    據他所知,那位巡閱使便是之前在印度果阿已經呆了整整四年的亞曆山德羅範禮納諾,那不勒斯人,雖然亞曆山德羅不是神學院出身,卻在大學的時候就加入了耶穌會,很快便成為了正式神父。據說,這位非常熱衷在東方傳教,在印度的時候就在兩年多時間裏輕而易舉學會了當地的語言,不止是會說,還會寫。也許他能夠在這位巡閱使抵達澳門之後,請求他派出更懂得策略的傳教士前來中國幫助自己。

    當然,現在應該先解決的,是眼前的危機,否則就沒有以後了。

    “來人,去請弗朗西斯司鐸,我想請他親自去一趟香山縣。”

    但最重要的是,希望弗朗西斯司鐸能夠通過蓮花莖關閘!畢竟,弗朗西斯是整個澳門教區除了他之外,第二個能說一點粵語,更能夠看懂一些典籍的葡萄牙人了。想當初貝勒茲神父想進入廣東傳教的時候,就先是在開具許可的守澳官那裏吃了個軟釘子,隨即又在蓮花莖關閘被擋了下來。理由正是對方根本不會說中國話。

    對於香山縣令顧敬來說,澳門主教賈耐勞派人送來的兩具佛郎機人屍體,以及一部分貨物和賠償,絕對是給自己政績錦上添花的妙筆。三個損失慘重的小商人看到發還的東西以及賠償,無不喜出望外。而暴屍在縣衙外的兩具佛郎機人的屍體,還有枷號示眾的大齙牙黃天仁,則是讓城中百姓拍手稱快。



    既然得到了這樣的無形好處,在賈耐勞的特使弗朗西斯神父終於通過蓮花莖關閘來到香山縣衙,恭敬地求見了他之後,他也就非常麻利地派蔡師爺親自去給汪孚林送信,但跑到肇慶府城卻撲了個空,道是巡按已經回了廣州城,蔡師爺隻好又折返前往廣州。

    然而,當蔡師爺一路找到察院的時候,卻發現小小一條察院街外,滿滿當當全都是車馬,根本沒地方下腳。多了個心眼的他隻能在外頭找了個街坊探問,得到的答案卻嚇了他一跳。



    “巡按汪爺才剛回來,布政司張藩台陳藩台、按察司凃臬台、都司王都帥,提學大宗師周大人,府衙龐府尊,趙縣尊劉縣尊,還有市舶司蔡提舉,全都一塊來拜訪,廣州城裏官員這算是到齊了。”

    這麽大陣仗?

    蔡師爺頓時暗自咂舌。和這些大人物比起來,自己背後那位東翁就隻是不值一提的小不點了,別說他眼下隻是個捎信的,就是顧敬親自來,又哪裏敢去門上騷擾?於是,他隻能在察院街附近隨便找了一個小茶館,挑了張幹淨的桌子坐下,隨即便用手指敲桌子讓人送上茶來。

    茶館裏茶客三三兩兩很不少,像他這樣單身來的卻不多,因此無聊之下,隻能豎起耳朵聽四周圍人的議論聲來解悶。他是在廣東當過多年師爺的人了,一口廣府話說得比本地人還溜,聽人聊天當然沒有任何問題。發現這些人議論的多是初來乍到的小汪巡按似乎要對上一整個廣州官場,他心裏咯噔一下,正有些猶豫東翁顧敬跟汪孚林走得太近是否會有什麽麻煩,突然就隻聽樓上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卻是字正腔圓的官話。

    “看,那是不是緊急驛遞的信使?”

    信使?看這個方向,莫非是去察院街的?

    在茶館中其他人還沒什麽反應的時候,蔡師爺霍然起身,三兩步衝了出門,果然就隻見一騎人飛也似地從麵前疾馳而過,身後還插著緊急驛遞的旗子,旋即就拐進了那條滿是車馬的察院街。雖說不知道那信使究竟是來自肇慶府的兩廣總督府,還是來自更遙遠的地方,但看到這一幕,他直覺地感到,那座衙門中恐怕要出什麽事了。

    不但是他,二樓雅座,剛剛探出頭去觀望的小北比碧竹早一刻縮回腦袋,隨即輕輕拍了拍臉,告誡自己要沉得住氣,別擔心。可雖然她知道汪孚林不止一次應付過以寡敵眾的局麵,但今天弄不好就是要得罪通省官員,她怎麽能不擔心?更可氣的是碧竹嚴防死守,口口聲聲說是替姑爺看著你,她竟是動彈不得,再也別想重施故技爬牆到察院去窺探動靜,隻能在這麽遠的地方等待最後的結果。

    當她伸手去抓帷帽,隨即站起身的時候,碧竹立刻問道:“小姐這是要去哪?”

    “我呆在這氣悶,要去外頭走走不行嗎?”小北沒好氣地挑了挑眉,見碧竹一臉的警惕提防,她隻好氣呼呼地說道,“去濂溪書院,見夫山先生!之前東奔西走都沒顧得上,再不去見就太失禮了!他總沒說過,不許去見何先生吧?”

    既然名為巡按,那麽當然是要巡閱外加按察,也正因為如此,察院向來隻能算是巡按禦史的臨時宿處,並非正式處理事務的地方。



    可以說,像今天這樣廣州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員齊集在這小小的察院的這一番盛景,自從廣東巡按禦史一職出現將近兩百多年來,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更不要說,底下按照官職涇渭分明坐了一大堆人,正主兒竟然直到現在都姍姍來遲,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裏破口大罵,就連和汪孚林可謂生死之交的凃淵,此時此刻也是眉頭緊擰,完全不知道這位年輕的小友究竟在想什麽。要知道,自從先前香山縣走漏了風聲,道是汪孚林有意變革濠鏡的現有體製時,哪怕具體的細節眾說紛紜,暫時沒個準信,可整個廣州官場仍然簡直如同地震一般,一片嘩然。



    葡萄牙人從試探性地入駐濠鏡,到後來租借,交易,也就是二十多年的事,但在這一段期間,租稅已經漸漸形成了製度。最重要的是,上上下下全都能夠利益均沾,更不要說大家的俸祿全都是從這裏頭來的,不再像京官以及其他地方的官員那樣,動不動連俸祿都要拖欠。真要是被汪孚林給折騰出什麽好歹來,誰受得了那樣的結果?別說是兩廣總督淩雲翼,就是汪孚林的後台,朝廷兵部那兩位大佬,也一樣承擔不起那樣的責任!

    “人來了!”

    擠得滿滿當當的察院正廳中,當聽到這麽一個提醒聲時,也不知道多少頂著烏紗帽的腦袋扭過來往那邊看了過去,卻發現正廳後頭一扇角門的斑竹門簾被人高高打起,確實是人來了。布政司的左右布政使張廷芳陳有傑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心想之前就聽說汪孚林直接去了肇慶府,頂了天把兩廣總督淩雲翼請來壯聲勢。然則麵對廣州城中這麽多方方麵麵的官員,就算是淩雲翼這位總督,也絕對壓不下那麽多呼聲!

    然而,當一個人從簾子後頭現身的時候,廳堂中的官員們卻發現,隻有一個汪孚林。對於做好了準備要硬扛總督的他們來說,這一結果無疑更令人驚喜。畢竟,如無意外,誰也不樂意對上和當朝首輔乃是同年,背景很硬的淩雲翼。因而左布政使張廷芳眼看汪孚林施施然走進來,便冷笑道:“汪巡按還真是好大的架子,這麽多人在這裏等著你,你卻姍姍來遲!”

    “抱歉抱歉,我這個巡按禦史要巡按廣東十府,加在一起也不知道多少縣,這次難得回來廣州城中這座察院,自然免不了要對付各種堆積如山的往來文書,尤其是來自京師的東西,那更是一刻都耽擱不得,所以讓諸位久候了。”說到這裏,汪孚林笑著一個環揖,卻沒有落座,而是直截了當地問道,“不過,我是實在沒想到各位竟然不期而至。不知道今日各位齊集察院,所為何事?”

    要說這麽多人當中,誰對這次汪孚林微服私訪濠鏡後帶來的變故最惱火,那麽絕對是市舶司的蔡提舉,布政司都要往後挪。和宋朝的時候非常注重鹽運司和市舶司的舊例不同,大明的市舶司和鹽運司一樣,都是士人不大願意去任職的濁流,其中市舶司因為品級太低,比鹽運司還要不受歡迎。故而蔡提舉隻是舉人出身。要說他和市舶司副提舉楊徳那還是對頭,畢竟,如今廣州城內貢舶稀少,他這個正提舉反而不如副提舉更有油水,而楊德撈油水撈得手軟,卻又不知道分潤自己一點,他若有辦法,早就把人踢走了。

    所以在他想來,汪孚林已經揭開了楊德和佛郎機人勾結這種事,那麽上奏朝廷嚴懲,同時幹脆把市舶司給挪到濠鏡去,那他沒有調任卻等同於騰挪出了嶄新的前途。可汪孚林竟然據說要把市舶司重新遷挪回廣州,斬斷原本市舶司伸到濠鏡去的那隻手,那豈不是斷人財路?

    因此,在汪孚林開口詢問之後,氣惱於對方的明知故問,他便第一個忿然拍扶手而起:“汪巡按何必故弄玄虛,我等齊集於此,自然是為了你在濠鏡鬧出的那些事情!楊德……”

    “市舶司副提舉楊德之事,難道不應該是蔡提舉給我一個交待,給廣東其他官員一個交待,給朝廷一個交待嗎?就是因為信得過他,朝廷這才派他去濠鏡監稅,可他都幹了些什麽?和佛郎機人勾結,貪得無厭,他和巡檢司那個副巡檢吳有望,在濠鏡的飲食用度之豪奢,恐怕連廣州城中的諸位也全都要瞠乎其後!出了此等敗類,蔡提舉你身為市舶司主官,總不成就用失察兩個字輕輕揭過吧?要知道,他是副職,你可是正職!”

    蔡提舉首先發難卻變成引火燒身,底下的官員們無不意外。南海縣令趙海濤當初得知汪孚林去按察司拜會過按察使凃淵,他是第一個趕緊來到察院拜訪這位巡按禦史的官員,此時不由得在心裏暗自羨慕。畢竟,這種毫無顧忌直接對人開炮的架勢,他自從出仕之後就一直非常渴望,奈何從來沒這機會。可趙海濤之外的其他人就不一樣了,就連也拜會過汪孚林,而且還邀請人一道去濂溪書院的龐知府,哪怕他也看不上蔡提舉,這會兒也絲毫不敢幸災樂禍。

    誰知道下一個倒黴的是不是自己!

    因此,見蔡提舉氣得直打哆嗦,左布政使張廷芳不得不接過了汪孚林的攻勢:“汪巡按此言差矣,蔡提舉人在廣州,而副提舉楊德卻遠在數百裏之外的濠鏡,他鞭長莫及,哪裏知道人都幹了些什麽?”

    “既然不知道,蔡提舉剛剛不先說楊德,卻斥責本憲在濠鏡鬧出事情,豈不是顛倒是非,不辨黑白?好,我也知道,連日以來,想必各位也聽到了各種渠道傳來的各種消息,我在這裏,便幹脆對諸位打開天窗說亮話,在濠鏡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聽到汪孚林竟敢直斥眾人是道聽途說,蔡提舉固然火冒三丈,張廷芳等人也一樣咬牙切齒。可凃淵是早就得到過汪孚林私底下通氣的,知道濠鏡發生了怎樣的事件,因而他也能理解汪孚林緣何這般刻薄——換成是別人,差點就被一夥佛郎機奸徒當成肥羊宰了扣押在船上,到時候隻怕要鬧出一樁失蹤的大案子來,哪裏能不心中窩火?果然,當汪孚林以一種比說書人更精彩的講述把事情原委講了一遍之後,廳堂中竟是呈現出了片刻的安靜。

    總算布政司的兩位主官今天原本就是達成一致之後過來的,盡管心中驚怒,但他們不得不略過汪孚林遭劫的這件事。右布政使陳有傑就沉聲說道:“濠鏡那些佛郎機人若有不法,自然應當按照律例處置,可汪巡按卻不管不顧召見商人,獨斷專行,甚至還說要變動成例,暫停商市,難道這就不是因噎廢食?”

    汪孚林哂然一笑,讓各方麵放出去的煙霧彈終於奏效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02:20 |
第689章 火力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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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虧得那些商人知道布政司這次是要被撇開了,送消息給本家時也格外小心,沒有把準確的第一手消息給流傳出去。當然,香山縣令顧敬的急智也發揮了很大作用,這位縣令把手底下三班六房耍得團團轉,放出去無數煙霧彈,通過這些障眼法,果然讓人認為自己要大刀闊斧衝佛郎機人下手了!

    “誰說的我要暫停商市?我隻不過是責成佛郎機人送還並賠償受騙商人,同時根據之前市舶司副提舉楊德藏著的那些私賬,讓他們賠補稅金而已!至於不在濠鏡繼續設市舶司,那就不能課稅?笑話,濠鏡本來就隸屬於香山縣,香山縣令主管丈抽,這才應該是成例。而且,當年推出澳票時,我查閱舊檔,布政司和市舶司在給朝廷的上書中,明明白白這麽寫著,‘三十六行領銀,提舉悉十而取一,蓋安坐而得,無簿書刑杖之勞。’這話不錯吧?”

    不等有人反駁,他就一下子提高了聲音說:“既如此,我責成在濠鏡有生意往來的商人,擇財力殷實者為保商,為佛郎機商船作保。如今後再有作奸犯科者,則由這些商人負責賠償。而作為代價,佛郎機船隻則負責繳納保費,並將舶來之東西洋財貨,交給保商代理。而保商之議事局,則於濠鏡全權負責從佛郎機人那裏根據澳票抽稅,這難道不是安坐而得,無簿書刑杖之勞?至於收回租賃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沒有朝廷明文,誰敢說租給佛郎機人就是舊例?國之寸土,都不可以讓於外人!”

    這話真的是好有道理……

    趙海濤暗自嘀咕了一句,見自己上司的上司,布政司左右布政使張廷芳和陳有傑那臉色精彩極了,他方才趕緊低下頭,把發自內心的讚歎藏了下去。可緊跟著,他就聽到蔡提舉那聲嘶力竭的聲音:“汪巡按之前在香山縣,曾經坐收三十六行商人重禮,你敢說不是因此方才和這些商人勾結,替他們撈好處?”

    “哦?請問蔡提舉是親眼看到我收禮,還是親耳聽見那些商人承認送了禮?我怎麽記得,是三十六行商人有感於在濠鏡發家致富,於是聯袂出資,重修香山學宮和文廟?到底人多力量大,你五百我八百,輕輕鬆鬆就捐了超過一萬,香山縣顧縣令說,香山學宮和文廟斷然用不了那許多錢,所以願意分潤這筆捐資,用於重修廣州府學,此事因為我四處奔忙,現在才來得及對龐知府說。”



    見龐知府先是錯愕,隨即有些不自然地點了點頭,汪孚林也不以為意,這才笑眯眯地說:“不過,蔡提舉說我勾結商人,這話倒是真好笑了,我初來乍到,上任不過一個多月,在此之前一個在濠鏡做生意的粵商閩商都不認識,我在香山有顧縣令作陪,前後總共光明正大召見了他們兩次,有些人還隻僅僅見了一次,更不曾私底下見過他們任何一個人。這勾結和撈好處兩說,不知從何而來,嗯?”



    汪孚林原本還對那些豪商們提過,要重開廣州海珠島的定期海市,也算是給市舶司留點甜頭,卻沒想到這位本來就說不上多少權力的市舶司蔡提舉竟然充當了排頭兵,他幹脆連這一條都懶得說了,暗想回頭幹脆把人踢了算完,反正這麽個雜途出身的官談不上背景,但也有的是人想坐這個位子。

    果然,接連發難卻被人嚴嚴實實堵了回來,蔡提舉終於再也不敢小看汪孚林,可瞠目結舌的他三板斧後沒了招法,隻能閉嘴不做聲,寄希望於別人發難。他本以為接下來出手的是之前幫襯過自己說話的布政司那兩位藩台,卻沒想到下一個說話的,竟然是提學大宗師周康。



    “汪巡按在上任之後,便先後去過濂溪書院,香山學宮,然後才去的濠鏡。這關心教化,本來是好事,然則首輔大人整飭學政疏去年頒布施行,汪巡按不去廣州府學,而去濂溪書院,就不怕讓廣州府學的秀才們寒心嗎?”周康說著便有幾分痛心疾首,聲音也顯得慷慨激昂了起來,“首輔大人素來痛恨聚眾講學之浮誇風氣,如今雖未禁天下書院,然則官學私學涇渭分明,汪巡按應該清楚才是!”



    這家夥……果然當初自己在韶州府曲江縣聽到提學大宗師關心秀才的傳聞就該知道,那完全是作秀!香山張教諭的訴苦嘮叨才是真的。

    汪孚林見在座的其他官員有的冷笑,有的皺眉,有的解氣,但也有凃淵這樣麵色凝重替他擔心的,而比凃淵表情更誇張的便是廣州龐知府,以及那位南海縣令趙海濤。對於後兩者的關切,他能夠理解龐知府——畢竟濂溪書院是龐知府邀請他去的,而且這位府尊還是王氏心學傳人,更是講學的熱衷者,若論麻煩,真要被提學周康這話套住,管轄廣州府學的這位廣州知府麻煩更大。可趙海濤竟然會隱隱偏向他,他就有些不明所以了。

    但想歸想,眼下他卻不可能把精神全都放在這些日後有可能歸入己方陣營的人身上。

    “周提學此言……大謬!首輔大人的整飭學政疏去年便已經傳遍天下,然則其中最重要的一條不在於官學和私學,而在於首輔大人認為,如今大多數提學官既沒有出眾的才學,從而讓士子歸心,又沽名釣譽,不是作秀,就是開那些乏善可陳的文會詩社,甚至公開接受請托,明碼標價。可到了應該他們下去主持道試和歲考科考的時候,卻又畏懼辛苦,常常三年一任,輪到每個府縣頭上,道試和歲考科考都隻有過一次。平日裏就隻知道坐在提學署!首輔大人那篇措辭激烈之絕妙好文,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要不要我把這一段原文複述給周提學你聽一聽?”

    誰都沒想到汪孚林的應對竟是如此犀利不留情麵,而且直接把張居正的奏疏給拿了出來當擋箭牌。看周康那鐵青的臉色,其他官員就知道汪孚林的詮釋估計是真的——至於他們,那是真的不大記得當朝首輔那道奏疏的具體細節了,更不敢去賭汪孚林是否能夠背得出原文。隻有張廷芳勉強還挑出了汪孚林一點毛病,少不得幫了周康一把:“汪巡按,周提學說的並不是沒有道理,首輔大人固然有意整治提學,但對於私學林立和講學泛濫,也確實是嚴詞批駁。”



    “張藩台這卻說得好,首輔大人確實是厭惡那些良莠不齊的私學林立,更厭惡空談無用的講學泛濫!可首輔大人此言並非針對天下所有私學,更何況他還說過,‘學不究性命,不可以言學;道不兼科經濟,不可以利用。’‘凡學,官先事,士先誌。士君子未遇時,則相與講明所以修己治人者,以需他日這用;及其服官有事,即以其事為學,兢兢然求所以稱職免咎者,以共上之命,未有舍其本事而別開一門以為學者也。’也就是說,首輔大人要的是身體力行,不容的是虛談者,而不是誇誇其談的講學。更何況,廣州府學多少學生,都是從濂溪書院裏走出來的?”

    汪孚林在去年從京師回鄉,雖說閉門讀書的時間不長,但督促金寶和秋楓那隻是做個樣子,他從京師可沒少帶回來某些非常重要的東西。這其中,就有譚綸所贈的張居正手稿謄抄本若幹。即便隻是謄抄本,其中很多也還沒付梓印書,所以他這時候才能揮舞張居正這位首輔大人的旗號砸人。哪怕他援引的東西裏,很多是張居正在翰林院時的心得,如今身居首輔,看問題的角度都有不同,但他這時候拿出來,給人的衝擊卻格外不同。

    此時此刻,底下就是一片靜悄悄,每個人都在消化汪孚林張口就是一堆首輔語錄這個事實。而且,繼市舶司蔡提舉之後,提學署的周提學也顯然被打得有些懵了,接下來又該誰上?按察使凃淵那是據說和汪孚林私底下小館子裏吃過飯的;龐知府是邀請汪孚林去過濂溪書院的;南海和番禺兩位縣令顯然還有些不夠資格;至於都司王都帥……沒見這位耷拉著腦袋,仿佛正在打盹?

    眼見今日興師動眾,最終結果卻很可能是要灰溜溜走人,張廷芳和陳有傑除卻在心中痛罵之前那些消息就沒有一點真實性,以至於他們竟然要等到汪孚林自己說出來,這才知道這位不是要禁絕商市,而是要通過和那些佛郎機人做生意的商人,來約束佛郎機人,同時將收稅這件事更加簡單化。事到如今,他們隻能絞盡腦汁從濠鏡變動的這些事於法不合這四個字來做文章。可是,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好容易打開了一些局麵,卻聽到汪孚林發出了嗬的一聲輕笑。

    “兩位藩台所慮,確實很有道理。”汪孚林見兩個布政使聽到自己一笑後如此附和,仍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放鬆,仿佛是害怕自己像之前對蔡提舉以及周提學時,突然之間火力全開,他當然也不會繼續陪著玩下去,而是笑眯眯地說,“所以此事我早已稟報淩製台,此前就已經加急呈報京師,嗯,早在佛郎機奸徒勾結我國奸民,作奸犯科之前。首輔大人票擬,宮中業已做出了批答,所以,就在各位等我的時候,剛剛已經下來了,所以我才晚到了片刻。”

    這簡直是已經早知道結果的同時卻看他們演了一場猴子戲!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剛剛雖說人來了卻沒做聲的幾位暗自長長舒了一口氣,心想謹慎點兒果然沒壞處;至於衝殺在最前頭的市舶司蔡提舉,提學署周提學,卻都有一種人生灰暗的感覺。然而,真正覺察到深重壓力的,卻是兩位布政使。張廷芳和陳有傑一個是張四維的同年,一個是蒲州人,上任之初的時候因為張四維還沒入閣,這種搭配顯不出什麽問題來,但現在就不一樣了,尤其是他們針對汪孚林,最終卻落得這般結果時!

    此時此刻,自始至終就沒說過話的凃淵卻突然開口說道:“汪巡按,朝中送來的諭示,可否讓我等恭聆?”

    這年頭朝廷每時每刻都會有不少需要明發天下的公文送到天下各處,即便宮中有再多的宦官,用來傳示那也是不夠用的,所以等閑隻有非比尋常的旨意需要動用宮裏這些公公們——這其中,在京師遇到這種情況的概率最大,汪孚林就曾經因此親眼見到過司禮監第二號人物張宏。而現如今馮保是內相,張居正在倚重馮保的同時,卻也與其達成了一致,那就是內監以及東廠如無必要不要出現在地方上,而馮保無疑做到了這一點。

    因為馮保完美控製著錦衣衛,掌管錦衣衛的都指揮使劉守有奔走猶如仆隸,所以哪怕上次馮保那麽痛恨餘懋學,也隻派了錦衣衛出馬堵門。

    至於這一次從京師由北到南,奔波數千裏送這樣一封急遞公文的,當然不可能是內監又或者錦衣衛,而是專司送公文的鋪兵。通過驛站一程一程,一人換一人,最終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汪孚林的手中。與此相比,汪孚林知道,這背後的博弈和角力,肯定是非比尋常地激烈,但那就是譚綸和汪道昆的事情了。既然要讓他到廣東做事,要他做個財神爺,那麽總得給予相應的支持,哪怕是看在他得到了淩雲翼鼎力支持的份上!

    “當然可以。”

    汪孚林站起身來,扭頭陳炳昌點了點頭,這時候,侍立在汪孚林剛剛進來的那扇門邊上的陳炳昌深深吸了一口氣,滿臉緊張捧著東西走了過來。等到汪孚林從他手中接過去,他卻依舊感到雙手沉甸甸的。因為,他可以算得上是汪孚林之外,第一個看到這份公文的人了。

    當這樣一份公文在在座所有官員手中轉了一圈之後,廳堂中除卻努力壓抑的呼吸聲,幾乎就隻有人心跳的聲音。汪孚林心知肚明,這些人不外乎是在想,算算時間,原來他汪孚林在還沒有去濠鏡之前,就已經有了這樣的想法,甚至還讓兩廣總督淩雲翼采納了這樣一個建議,這才能送到朝中,然後又讓朝中公文如此時機恰到好處地抵達。而且他們還一定會想,如果沒有濠鏡那樁恰逢其會的案子,這位廣東巡按禦史還會這麽大張旗鼓嗎?

    當來時氣勢洶洶的眾人稀稀落落走出察院的時候,落在最後的凃淵回頭往這座小小的衙門掃了一眼,突然想到了汪孚林在杭州府衙時,非得陪著自己去北新關冒險的情景。快五年了,現在的脾氣卻還是和當年一模一樣。

    這是個從來就不怕事的小家夥!又或者說,這根本就是個沒事也要挑事的家夥!布政司的那兩位真是小看人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8-10 18:02:36 |
第690章 翻牆見故人,卻聞海盜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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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察院中被提學大宗師周康直接點名的廣州濂溪書院,此時卻風平浪靜,一片安靜祥和的學園景象。這裏雖說平日裏並不禁女子出入,畢竟書院的學生們常常也會有家中女性親屬前來探望,但留宿卻是嚴禁,所以之前陳炳昌方才會遇到那樣的麻煩。當然,書院裏一堆男人,偶爾出現個女子,還是常常會引來眾多關注的目光。

    於是,為了避免被人圍觀,小北帶著碧竹來到這裏的時候,早已女扮男裝,活脫脫帶著書童來參觀的讀書人。可當她一路打探,來到王畿借住的那個院落之外時,卻被人攔得嚴嚴實實,而且,她又不好把汪孚林的招牌拿出來求見。

    見四個家丁猶如攔路虎一般逾越不得,小丫頭眼珠子一轉,便惱火地說道:“不給見就不見,走,咱們回去!”

    碧竹還不知道小北的性子?嘴上說是打道回府,可這心裏指不定打著翻牆而入的主意。若是在別的地方,她肯定會規勸一二,可既然汪孚林都說了,在這兒住著的不止是王畿,還有何心隱,那位何先生怎麽都會包容一下自家小姐的胡鬧,再加上之前察院那邊沒個結果,要是她攔著小北,說不定這位就不是在書院翻牆,而是直接翻牆進察院,看看汪孚林可招架得住那些官員的群起圍攻了,故而她乖巧地一個字都沒說。

    一時間,主仆倆繞過這院子的正門,又過了前院的邊牆,悄然來到了後院的圍牆邊。

    這種高度不超過一丈的圍牆,對於她們主仆來說,簡直就如同尋常人跨越小水溝一般輕易。碧竹先是戴上一雙特製的手套,縱身一躍,雙手抓住了圍牆邊緣,四下一瞥確定安全,就回頭對小北微微頷首。下一刻,小北卻是連手套都沒戴,一個小小的助跑,隨即仿佛飛簷走壁一般,整個人竟是在直立的牆麵上奔跑了起來,到最後力竭之際卻是一個翻騰,穩穩當當落在了牆上。看見院子裏果然沒人,小丫頭縱身一躍,穩穩當當落在了地上。

    可還沒等她因為這平安潛入而高興,就隻聽到一聲厲喝:“什麽人?”

    倏忽間,一條人影從屋前一處陰影中猛地竄出,整個人猶如離弦利箭飛撲了上來。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攻勢,小北嚇了一跳,連忙一邊閃避一邊叫道:“何叔叔,你在不在,是我!”



    那屋子前頭竄出來的人卻並沒有因為小北的叫嚷而住手,反而動作更快了三分。然而,讓他沒料到的是,這個聲音有幾分娘娘腔的年輕人雖說左支右擋頗為狼狽,可他卻硬是沒抓住對方一根毫毛。不但如此,隨著牆頭上又有一人落下,他反而落入了兩人圍攻的境地。可這樣很不小的動靜,外頭守著的家丁沒有進來查看,屋子裏也不見人出來,他所有攻勢全都被這不知道從哪鑽出來的兩個小子給閃躲了過去,直叫他惱火時分。



    直到他打出了幾分真火,心中一橫打算來真的時,卻隻聽屋子裏傳來了一陣爽朗的笑聲:“好了好了,都住手吧,別自家人窩裏鬥!”

    咦?

    小北見那莫名其妙竄出來的對手疾步後退,自己順勢停下閃躲的腳步,卻忍不住朝屋子裏望去。等到屋子大門打開,一個人影現身,她頓時眼睛大亮,失聲驚呼道:“呂叔叔,你怎麽也在?之前人家隻告訴我說是何叔叔在這兒的。”



    碧竹也認出了呂光午,少不得襝衽行禮。而呂光午大步出來,到小北麵前時,竟是笑著在她腦袋上揉了揉:“你這丫頭,都已經嫁人了還是脫不出這脾氣,正門通報走不進來就翻牆,哪裏有半點名門淑女的優雅?”

    “呂叔叔,哪有像你這樣,一見麵就揭人短處的。”小北心裏不好意思,嘴上卻不肯認輸,卻伸長腦袋往屋子裏張望了一下,見呂光午身後出來的是一個年紀很大的老者,卻不見何心隱,她頓時有些疑惑的熱問道,“何叔叔呢?”



    雖說何心隱和呂光午是師生,但小北和汪孚林與他們的稱呼本來就是亂七八糟,所以碧竹聽了也不以為奇。可是,剛剛和她們交手的那中年大漢就不一樣了,聽得滿頭霧水,根本分不清這年輕人和呂光午關係的他忍不住扭頭去看王畿,似乎指望王畿幫他解釋一下。然而,王畿的反應卻同樣是聳聳肩。

    “別看我,老頭子我還不知道這兩位小哥……不,應該說是小姐是何方神聖呢。”

    見那昂藏漢子瞠目結舌,顯然沒想到剛剛交手的對象是女子,呂光午不禁莞爾。再聽到王畿如此調侃,他沒有回答小北的問題,而是招呼她們主仆倆跟著自己來到王畿麵前,笑著介紹道:“這是龍溪先生,剛剛位是鄭伯魯公幼子鄭明先。龍溪先生自不必說,鄭伯魯公你應該還記得的吧?”

    “就是寫過《日本圖纂》、《籌海圖編》、《江南經略》,平定倭寇之後,朝廷授錦衣卻推辭,父親推薦他去修國史也婉言謝絕的鄭伯魯公?我記得父親曾經說過,論海防戰略,論遠見卓識,海防眼光,古往今來,無一書能超越這三本書,無一人能勝過鄭先生。”

    小北記性非常好,又或者說,在流落在外,又知道父親去世的那些年,她常常是在心裏重複著父親說過的話,這樣一點一滴熬過來的。說到這裏,她臉上忍不住露出了一絲追憶,繼而眼神又黯淡了下來。隻不過,父親胡宗憲已經死了,鄭若曾比父親年紀更大,也早在她跟著爹娘到歙縣上任的時候,就也已經去世了。

    然而,對王畿和鄭明先來說,呂光午顯然與這兩位越牆而入的不速之客熟識,這倒是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畢竟呂光午奉何心隱之命周遊天下,訪求能人異士,說不定就是這樣的緣分呢?可小北剛剛提到的父親二字才叫他們真正大吃一驚。王畿一下子想起了何心隱之前告訴自己的那件事,登時眼睛一亮,笑問道:“來的莫非是胡公小千金?”

    小北也意識到自己剛剛勾起了思父愁緒,實在是有些失禮了,少不得再次行了禮,卻是搖搖頭道:“龍溪先生,如今我是葉氏女,汪家婦,當年舊事就不必再提了。”

    反正清明冬至,她都會望著父親的墳塋所在方向磕頭,和汪孚林一同燒紙,回鄉的時候也都有悄悄去掃墓,是不是胡家人,也沒什麽重要的!

    鄭明先見王畿打了個哈哈之後,真的絕口不提此事,呂光午也不解釋,哪怕他心裏癢癢的,非常想知道眼前這位女扮男裝的究竟是否真是胡宗憲之女,可當事者和呂光午王畿兩個知情者都不說,他也不能追問,更何況男女有別,他甚至都不大好往人家臉上多打量。等到呂光午也招呼了他一塊進屋子,他看到小北再三推辭方肯坐下,他就更自顧自琢磨了起來。

    葉氏女這三個字好理解,大概是說胡宗憲當年自盡在獄中之後,這位千金流落在外,被葉家人收養。至於汪家婦,那麽就說明對方已經嫁人了,而且嫁的是汪家。如今人出現在廣州,那麽夫家應該是廣東本土人氏,可惜他是江蘇昆山人,要不是呂光午邀請他南下,壓根不懂半點粵語的他到了廣東簡直兩眼一抹黑,對於本地那些門戶也一無所知,所以隻憑一個汪字,他根本猜不出這位胡家千金嫁到了哪家。

    不過鄭明先很快就不用再猜了,因為王畿已經是笑嗬嗬地說道:“你找你何叔叔,卻是來晚了兩天,他才剛走。他這個人太會惹是生非,兩廣總督淩雲翼不知道從哪得到的消息,派人在濂溪書院周邊轉悠,他不想連累別人,自然待不住。再加上你家相公好厲害,竟是拿話擠兌他,想讓他修身養性,不要再拋頭露麵做出頭鳥,我還答應了你家相公幫忙勸和,結果隻能說一聲對不住了。他這個巡按禦史就算再有三頭六臂,也擋不住何氏心劍的執著。”

    小北卻壓根沒注意到鄭明先聽到你家相公是巡按禦史這件事立刻麵露愕然,死死盯著她多看了兩眼。王畿和何心隱交托給汪孚林的那樁棘手事,她在香山縣城夫妻會合的那個晚上,就已經從汪孚林那裏聽說了,也很讚同汪孚林拿話擠兌住何心隱幫忙,請其不要繼續滿天下地轉悠講學。然而,她壓根沒想到,何心隱竟然在汪孚林有空再來之前,在她得到消息來到這裏之前,直接就閃人不見了!

    心情有些低落的她久久沒有出聲,老半天才歎了一口氣,這才抬頭看向了呂光午:“那呂叔叔呢?你見過何叔叔了嗎?”

    “我比你運氣更差,我昨天和鄭老弟一塊到的,結果先生就早我一天剛走,而且竟然沒在路上碰到,如此看來他不是直接北上,而是不知道去了哪。”呂光午有些自嘲地搖了搖頭,見屋子裏氣氛有些沉悶,他便岔開話題道,“對了,我和鄭老弟在路上還救了一個女孩子,隻我們帶的人都是大男人,照顧不便,之前就把人安置在客棧。你們主仆倆想來也不可能去察院裏頭住著,而且總會在廣州城多留一段時間,能不能幫我們照顧一下那姑娘?”

    “原來呂叔叔也會英雄救美啊。”小北終於心情好轉了一些,卻是笑嘻嘻地打趣了一句,見呂光午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她當然不會有什麽懼怕的心思,眨了眨眼睛後就一口答應道,“小事情而已,呂叔叔你把客棧名字,還有那姑娘的名字告訴我,一會兒我和碧竹就把人接過去。”

    “四海客棧,我和鄭老弟單獨包了一個院子,到時候我們直接帶你們過去,也省得那姑娘警惕心太重。也不知道是不是顧忌我們都是男人,她除卻說自己叫秀珠,別的一個字都不肯說,幸好今天你來了,否則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王畿在一旁笑吟吟聽著,一直都沒怎麽插嘴,這時候卻突然開口說道:“長離,你這次帶鄭家二郎到廣東來,是為了見夫山固然不假,可你們昨天還對我說,在路上得到了巨盜林道乾的消息。現如今咱們小汪巡按的夫人就在這裏,你不如趕緊說一說?”

    林道乾?

    小北登時神色一肅,碧竹則是終於忍不住了,輕聲驚呼道:“林道乾?那個赫赫有名,就連俞大帥親自清剿,最終都讓他逃走了的海盜頭子?他不是逃到了暹羅去嗎,怎麽還敢回來?我和小姐進了廣東之後就聽過他的名聲,聽說自從曾一本死了之後,他和林阿鳳就是潮州最出名的海盜了,甚至有人說,就連當初的汪直,也及不上他的狡兔三窟,老謀深算!不過,還有消息說他是死了嗎?死於船上的同夥內訌!”

    盡管知道小北便是新任廣東巡按禦史汪孚林的妻子,也很可能是胡宗憲的女兒,可即便如此,對方竟然還能夠記得當初胡宗憲對父親鄭若曾的評語,鄭明先就覺得這已經很厲害了,可沒想到她身邊的一個丫頭竟然還知道林道乾是誰!怪不得就這主仆二人大大咧咧直接翻牆進來找何心隱,汪孚林也敢不把朝廷不許帶家眷的禁令放在心上,放任妻子在外頭跑!

    小北這時候終於發現鄭明先那頻頻打量自己的目光,可她素來是不大在意被人看的,此時也沒時間猜測對方的心思,順著碧竹的話就往下說道:“沒錯,我聽說林道乾三年前就曾經潛回過潮州府,還招募了一群鄉民跟著他南下暹羅,朝廷幾次三番諭示暹羅一同圍剿,暹羅王卻陽奉陰違,後來他在潛回潮州府招兵買馬之後,又和官軍大戰一場,最終就不知所蹤了……話說這消息是隻有呂叔叔和鄭公子知道,還是官府也已經有所耳聞了?”

    雖說自己一把年紀卻被人稱作鄭公子,鄭明先有些啼笑皆非,可對於小北這問到點子上的話,他當然不吝解釋一二:“我們倆不是從江西這條路來的,而是走福建,經過了潮州府。呂兄的脾氣你們應該知道,他不進城,老往那些鄉間走,虧得他和伴當說得一口好粵語,我們這些人有人的時候就不做聲,所以在潮州府探聽到有人招募鄉間沒地的農民去南洋發財。要說潮州走私最最猖獗,偷偷往南洋乃至於東洋販貨的都有,可說是去暹羅的北大年,呂兄就留心了。要知道,林道乾去暹羅就是定居的北大年,據說被人尊為客長,並沒有死。”

    “茲事體大,我回頭一定對我家相公說。”直到這時候,小北這才猛地想起,完全忘記了察院那邊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糟糕,要是汪孚林架不住那些個大大小小的官員,那可就是出師不利,以後要被人牽著鼻子走!其他的事那也就根本就顧不上了!

    就在這時候,她隻聽得呂光午笑道:“放心,我們也派了人在察院打探消息,一旦有什麽動靜,立刻就會報信過來。你就定定心心等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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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1章 野性難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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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察院那邊散場的消息傳來,雖說不知道裏頭究竟談的怎樣,但據說那些盛氣而來的大小官員離開的時候或心事重重,或唉聲歎氣,或麵色凝重,總而言之就少有輕鬆的,小北就完全確定,汪孚林再一次大獲全勝了。對於這一點,曾經和汪孚林同行,在揚州、在鎮江、在丹陽頗做過幾件事情,也算是非常了解汪孚林的呂光午自然毫不懷疑。而王畿是聽何心隱講過汪孚林那光輝戰績的,聽了下頭家丁稟告就笑嗬嗬把人打發了。

    唯有鄭明先很不可思議地問道:“隻不過是那些官員離開察院時似乎不大痛快,我不是潑涼水,你們是不是都高興得太早了一點?”

    “那是你還不知道咱們這位小汪巡按的作風。”呂光午哈哈一笑,就站起身來對王畿說,“龍溪先生,我和鄭老弟先帶著小北回客棧,否則再讓那個大姑娘在我們中間住下去,隻怕她天天睡不好,我們也要頭痛死了。我們回頭再來看您。”



    “去去去,我身體還好著呢,你們不來,也有的是人來看我。”王畿有些嫌棄地揮了揮手,卻笑著對小北和碧竹說,“倒是你們兩個小丫頭,日後要看我隨時可以來。門前那幾個死硬的家夥要是不放人,你們就翻牆,放心,我老了,耳朵卻好使。你們就在牆頭叫一聲王龍溪,我肯定出來開門。”

    “……”

    小北簡直都不知道該怎麽評價這位王守仁的關門弟子是好,可人家年紀擺在那,她隻能含含糊糊答應了一聲,直到和呂光午兩人一塊告辭出了門時,她方才想起自己和碧竹是剛剛被人攔過的,頓時拿眼睛往邊牆去瞟。總算呂光午深知小丫頭秉性,此時就沒好氣地說道:“別看了,剛剛來報信的人看到你,想來都已經捎信出去,沒人會攔著你們倆出門,不用想著翻牆了!”

    心思被人看穿,小北隻能趕緊找話題岔開了去,直叫落後半步的碧竹很想低頭捂臉。畢竟,她已經看見一旁的鄭明先那極其微妙的臉色了。

    想來也是,誰能想到昔日胡家千金,如今卻像野丫頭似的上躥下跳?

    四海客棧位於廣州城東南隅,是一家鼎鼎有名的老字號了,不算十分奢華,但老客卻都很喜歡那種賓至如歸的熱情,呂光午就是如此。這時候他和鄭明先以及兩個隨從帶了小北主仆回來,夥計便熱情地打招呼道:“呂公子回來了?廚房裏糖水就快煮好了,一會兒就送去院裏。”

    呂光午笑著謝了一聲,等到小北和碧竹跟了進來,他就笑道:“你們住在哪?要是覺得這裏好,不妨搬過來,這院子很不錯,我和鄭老弟也住不了多久。”



    小北這才想起,呂光午隻說是和鄭明先來這裏找何心隱,其餘的都還沒提呢。汪孚林對她提到何心隱托付的那件事,她礙於鄭明先在場,卻不好對呂光午挑明,也不清楚王畿到底對呂光午說沒說過,她隻能悄悄趁人不備拽了一下呂光午的袖子,低聲說道,“呂叔叔,回頭我有話對你說。”

    呂光午隻微微頷首,眼見東廂房門口守著的兩個隨從讓開門,他方才頭也不回地說道:“人就在裏頭,你和碧竹一塊進去吧,我就不進去了,省得那丫頭又像是炸毛的小貓似的,我實在應付不來。”



    對於呂光午和鄭明先救下的那個姑娘,小北著實有些好奇,然而,等她推開門進去之後,還沒站穩,就陡然隻聽得嗖的一聲破空厲響。雖說向來的謹慎和敏捷使得她瞬息之間往旁邊一閃,堪堪躲過了一劫,可看到那紮在門板上,尾部仍在微微顫動的那根長釘,她仍舊立刻變了臉色。而比她反應更大的則是碧竹。



    這個自小就在葉家長大的丫頭幾乎是一躍而起,如同一隻敏捷的小鹿一般朝那暗器射來的方向撲了過去。小北隻聽得牆角陰影處傳來一陣拳腳交擊的聲響之後,碧竹軍就用微微有些喘息的聲音:“小姐,拿住這丫頭了……哎喲,還想咬人,你難不成是狗嗎,連問都不問就先咬人!”

    小北連忙衝了過去,等看到碧竹左手把一個十五六歲小姑娘的雙臂反剪在後,而右手則是死死掐住了其下頜,而那被擒住的小丫頭卻仍在拚命掙紮,似乎想要掙脫開來,她登時眉頭大皺,四下裏一看就直接一把扯起了一旁掛著的一條軟巾,三兩下就把對方的雙手給反綁了起來,隨即冷冰冰地說道:“雖說很對不住呂叔叔救人的一片好心,但我差點被這丫頭給暗算了,卻也顧不上那麽多了。直接把人往官府一送,定她一個謀害人命之罪!”

    碧竹這時候心有餘悸,恨這莫名其妙的丫頭入骨,因此小北這麽說,她也沒細想就立刻答應道:“就應該這樣!這忘恩負義的家夥,要是進來的不是小姐而是呂公子他們的人,萬一被暗算了豈不是倒黴?呂公子還打算讓小姐收留她呢,好心喂了驢肝肺!”

    兩人一前一後全都是說的官話——這沒辦法,才到廣東還不到一個月,她們又不像汪孚林開了外掛,怎也不可能說一口不錯的粵語。然而,小北卻敏銳地發現,那個被自己捆縛住雙手的小姑娘嘴唇緊抿,眼睛不時往自己主仆二人身上偷瞟,顯然竟是聽懂了!她心中一動,當下就裝成壓根沒察覺似的,拍拍手站起身道:“走吧,提了人出門,呂叔叔他們正好可以無牽無掛地啟程,我們就去做我們的事,正好少一個拖累……”

    “等一等!”

    正往外走的她聽到背後傳來的這個聲音,嘴角頓時一挑,暗想果然不出所料。下一刻,她就聽到那個小姑娘用略微生硬的官話說道:“我剛剛不是故意的,我隻看見你們麵生,所以……”

    “麵生就可以隨便丟那種釘子傷人?這是廣州城裏的客棧,不是什麽荒山野地,你可以對著野雞兔子野豬隨便亂丟暗器玩!”碧竹可不會這麽容易被糊弄過去,連珠炮似的斥道,“這是我家小姐運氣好本事大,沒被你傷著,否則你賠得起……”

    被死死綁住雙手,又被碧竹一手拽著胳膊的少女忍不住咬緊了嘴唇,心裏很有些委屈。我怎麽知道你們兩個男人打扮的卻是女子,還以為是外頭那些男人終於獸性大發忍不住了呢!可是,在外頭顛沛流離這麽多天,她也不是沒有碰到過好心人,可這好心人中有女人卻是第一次,她不想放過這難得的好機會。因此,即便那充滿怨怒的斥責很不好聽,她也隻能硬著頭皮忍著。

    而小北聽到外頭一絲動靜也沒有,就好似門外沒有人看守,更不知道屋子裏發生了什麽事,她不禁輕輕哼了一聲,暗想呂光午還真是全都撒手不管撂給自己了,著實丟了個大麻煩過來!見這野性難馴的少女在碧竹訓斥下隻不吭聲,她就淡淡地說道:“要想我們不把你送去官府,那你就實話實說吧。姓甚名誰,何方人士,還有,你是怎麽被呂叔叔他們救下的?”

    聽到小北問這個,少女頓時猶豫了起來。之前那些個大男人雖說看起來可怕,但對她還是頗有幾分包容,除卻她想偷偷溜走卻被人識破攔了下來,最後被訓了一頓之外,別的時候不論吃喝還是住宿,他們都非常照顧自己。然而,眼前這一對主仆卻顯然不一樣,不但有一身頗為不錯的武藝,而且對她的態度也極其強硬,而且聽她們剛剛說的話,赫然是那個曾經救下自己並收留自己的,姓呂的中年人,要把她轉交給她們照顧!

    意識到處境和之前不一樣,但至少不用日夜擔心那些男人會本性畢露侵犯自己,她終於還是低聲說道:“我叫秀珠,是潮州府的人。之前是因為尋親無著,在路上被人欺負,這才被呂老爺救下的。”

    “秀珠?你沒有姓氏嗎?”小北眉頭一挑,隨即便注意到了自稱秀珠的少女那不自然的表情。

    “我生下來之後就沒見過我阿爸,不知道他姓什麽。”秀珠說著便咬緊了嘴唇,隨即抬起頭說道,“我的傷已經都好了,不用人照顧。你們代我謝謝那位呂老爺,能不能放我走?”

    “放你走?說得輕巧,你差點傷人的帳我還沒和你算呢!”碧竹瞥見小北悄悄搖頭,立刻得理不饒人地說,“再說了,就算呂公子施恩不圖報,你這些日子用掉人家多少診費藥金,還有住客棧的房錢,你怎麽還?這一筆筆帳你都不算清楚就想走,哪有這麽便宜!”

    秀珠哪曾遇到過碧竹這樣尖牙利嘴的對手,再加上官話說得到底不順溜,她愣了一愣後,心底那股桀驁便占了上風,索性抬起頭道:“那你們想怎樣?”

    “不怎麽樣。我也是剛到廣州城不多久,住的地方還少個灑掃的丫頭,你去給我幫工一年,包吃包住,一年後就算是帳結清了。”小北仿佛漫不經心地說出了這麽一番話,眼角餘光卻始終注意著秀珠的表情。

    “這……”

    碧竹也立刻幫腔道:“這什麽這,你在廣州要還有親友,那小姐和我就送你過去,讓別人給你清償這筆賬。要是沒有,你才這麽點年紀,難不成還能找別的地方做工?小姐要不是看在呂公子麵子上,才不會這麽好心收留你!”

    盡管自己還有別的事情要做,然而,這主仆二人卻死死捏著自己的軟肋,秀珠根本拒絕不得,頓時心亂如麻。躊躇良久,她才隻能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眼看小北到門邊上取下了那顆她那時候丟出去的釘子,隨即似笑非笑看著她,她越發覺得前路不知該如何走,等到被碧竹拉出去見呂光午等人的時候,她聽到那幾個之前認為凶神惡煞的男人壓根沒多說什麽,仿佛還在為了少一個累贅而如釋重負,心情那就更低落了。

    既然如此,這些人之前幹嘛扣著自己,任憑她走了,那不是還少點事情嗎?

    小北卻沒理會滿心疑惑的秀珠,讓碧竹看好這丫頭後,她就瞅了個機會拉了呂光午單獨說話。等得知呂光午並不曉得何心隱當初竟是交托給汪孚林那麽一樁大事,而且王畿也沒提過,她不禁眉頭緊皺道:“何叔叔到底這是什麽意思,讓你四處奔走去尋訪,又讓孚林去收攏人,他自己卻跑了……對了,呂叔叔你來廣州,還帶著那位鄭公子,到底是為了什麽事?隻是為了找何叔叔而特地走這一趟的?”

    “我是聽到有消息說老師在廣州,就過來看看。至於鄭公子,那是因為他父親的遺誌。如今倭寇雖說大致平定,然則海盜肆虐,尤其是閩粵沿海,林道乾等海盜極其猖獗,所以他想求見兩廣總督淩雲翼獻幾卷父親的遺稿。瑤民之亂固然迫在眉睫,然則海防也不能置之不理。再者,佛郎機人就在濠鏡,雖說這些年也屢次幫助我大明兵馬平定海盜,頗有功績,但他認為佛郎機人是居心叵測。正好,你回頭對世卿提一提,看看能不能抽空見他一麵。”

    說到這裏,呂光午頗有些感慨:“要論陸地上行軍打仗,斬將奪旗,當年十個鄭伯魯,也勝不過我一個呂光午。但要論海戰海防,火器船戰,十個呂光午也贏不了一個鄭伯魯。隻可惜鄭公已故,所幸鄭老弟身為鄭公的後人頗有遠見卓識,我一介布衣幫不了什麽忙,撈一個引薦之功也好。”

    “何止引薦之功,汪孚林正愁身邊少人可用,呂叔叔你幫大忙了。”小北卻是笑眯眯替汪孚林謝過了呂光午,隨即眼珠子一轉道,“那就請呂叔叔你和鄭公子多住兩天,等我回頭見了孚林,定下見麵的時間。對了,這秀珠姑娘我先帶了回去,不管她有什麽蹊蹺,到了我手上就別想逃!”

    察院之中,當汪孚林剛剛抽出功夫見了蔡師爺,令人回香山把那位弗朗西斯神父帶來,一轉身接到小北送來的信時,他不禁又是悵惘,又是驚喜。悵惘的是何心隱終究不肯放棄心頭理念,不肯偃旗息鼓放棄自己的那一套,驚喜的是呂光午不但來了,還帶來了赫赫有名的海防戰略家鄭若曾之子鄭明先。然而,看到末尾小北隻是略提了一筆的某位秀珠姑娘,他的臉色不禁古怪了起來。

    不會那麽巧吧?難道害得陳炳昌在濂溪書院呆不下去的那位姑娘,居然又讓呂光午和鄭明先救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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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2章 怎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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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城中大小官員在汪孚林麵前吃癟,朝廷的明令在無聲無息間就已經下達,這一消息隨著蔡師爺緊趕慢趕回到香山縣,自然立刻就引來了好一陣轟動。這其中最高興的並不是那些閩粵商人們,而是香山縣令顧敬。在他看來,除卻濠鏡提調司的馬提調之外,自己可以算得上是第一個向巡按禦史靠近的廣東官員,都說從龍之功,自己這是不是也算?隻要自己努力一把,好好經營一下政績,說不定來日也能得到巡按禦史的推薦。

    正因為如此,顧敬噓寒問暖關心了蔡師爺一通,隨即又請自己的這位師爺再辛苦一下,親自把弗朗西斯神父送去廣州察院見汪孚林。盡管這來回奔波著實辛苦,但蔡師爺也很樂意多和汪孚林這位新上任就頗顯強勢的巡按禦史打打交道。更何況,汪孚林之前對他頗為客氣禮待,這也讓他覺得受到了重視。

    然而,無論顧敬還是蔡師爺都沒有料到的是,某些商人們早就死死盯住了香山縣衙。當蔡師爺帶著身穿黑色鬥篷的弗蘭西斯神父一出來,就被人窺探了個正著。以至於他這一行四個人才剛出了香山城北門沒多久,就遇到了“正巧”要回廣州的幾個廣州幫商人。甫一見麵,年紀最輕的馮三爺就笑著說道:“這還真是太巧了。蔡師爺,既然是同路,大家一道走如何?”



    說到這裏,馮三爺還朝著弗朗西斯神父掃了一眼。盡管這位神父並不是那種金發碧眼最引人矚目的類型,但棕色的眼睛和高聳的鼻梁還是顯出了其和明人截然不同的血統。而他在濠鏡也和佛郎機人打過很多次交道,很快就認出這就是濠鏡人稱的外國和尚——和信奉佛教的中國和尚差不多的感覺。



    即便知道這正巧兩個字有多少真實性實在值得商榷,可廣州幫的根子在廣州府,哪怕這三家的本家並不在廣州城內,蔡師爺也找不到理由攔阻,隻能沒好氣地說道:“腿長在你們身上,你們要一起走,那就一起走吧。隻不過,你們可是自個家族在濠鏡的主事人,你們這一走,那邊的商行和生意怎麽辦?”他一麵說一麵謹慎地斜睨了弗朗西斯神父一眼,發現對方閉嘴不吭聲,十足十地裝啞巴,倒是慶幸這佛郎機人甚是乖覺。



    刻意的巧遇被人識破,這自然並不令人意外。馮三爺年輕臉嫩,被蔡師爺一口揭穿之後還有些不自在,可他那位舅父趙老爺卻早已鍛煉得一張臉厚得連針都刺不進去,又何況這隻不過是言語如刀?

    趙老爺用沉靜的目光斜睨了言大老爺一眼,見對方示意自己開口,他就從容自若地說:“濠鏡才剛鬧出這麽大的事情,就算是汪爺無意暫停商市,佛郎機人也好,我們這些商人也好,也該好好停業整治一下。再說,那些掌櫃夥計也不是白拿工錢,在沒有什麽大事的情況下,我們在不在都不打緊。倒是能夠有幸遇見蔡師爺,這是我們的運氣,還希望蔡師爺回頭能夠在汪爺麵前引見一二。”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雖說蔡師爺和顧敬隻是賓主,還沒到君臣的地步,可從前這些豪商派駐在濠鏡的代表基本上是隻拜海道副使的門子,而幾乎不曾親自來過香山縣衙,自己這個師爺就更加沒有被人放在眼裏,他心裏總歸不那麽舒服,這才借著如今汪孚林的勢,找回一點場子。既然對方服軟,他就不為己甚了,但當然不可能這麽輕易地答應下來,隻含含糊糊地說:“汪爺日理萬機,我是否能見著,那還得看機緣,到時候再說吧。”

    當這原本該算是兩撥人的隊伍進了廣州城,最終來到了察院街那座小小的察院門口時,已經來過一次的蔡師爺便滿臉堆笑上前通報。可是,那個缺了半邊耳朵的年輕門房在掃了他一眼後,卻說出了一個讓他頗有些失望的答案。

    “公子才剛出門不久。”王思明也看到了蔡師爺以及身後那些人難以掩飾的某種表情,因此,根據汪孚林給他那些訪客的分類表,他把蔡師爺劃到了第一類,因此又不卑不亢地說,“但公子出門前吩咐過,如果是香山縣顧縣尊身邊的蔡師爺帶了客人來,便請在附近的茶館等候,一會兒若是公子回來了,我會立刻去知會您。”

    蔡師爺登時感到背後好些視線全都齊集在身上,一下子就把腰杆給挺得筆直,那種倍有麵子的自信一下子回來了。他立刻含笑答應謝過,又直接報出了之前那家自己曾經光顧過的茶樓,說是會在那兒等。等到他把趙老爺等人也帶了過去,後者三人闊綽地在二樓包下了一處最大的雅座,他就笑眯眯地賣弄道:“想當初汪爺剛回察院,從布政司、按察司、都司到各層官員,全都齊集此地興師問罪,結果汪爺從容自若,應付裕如,那時候,我就在這裏……”

    盡管蔡師爺根本不知道當時到底怎樣一個情景,這卻不妨礙他吹得天花亂墜。然而,馮三爺固然聽得嘖嘖讚歎,可言大老爺和趙老爺交換了一個眼色,卻同時意識到一個更加重要的問題。那一次眾官到察院逼宮,事涉濠鏡,為什麽當時海道副使周叢文卻不在?是故意不露麵,還是被什麽事情給絆住了?

    隻有汪孚林知道,那時候海道副使周叢文確實是被人絆住了,而且絆住這位在海防等事務上具有最高權力的周觀察的不是別人,正是兩廣總督淩雲翼。這也是為什麽他沒有請求淩雲翼出場助陣,而是自己應付那些興師問罪廣東官員的原因。當然,遞送文書的鋪兵行程進度也是他事先派人在廣州城北麵的三座驛站安排好的。反正這不是四百裏又或者六百裏加急,快慢緩急都可以控製,否則哪裏會來得這麽及時,深得穩準狠之要旨?

    這會兒,他並沒有料到蔡師爺帶人來得這麽快,而且還捎帶了三位廣州幫的商人,所以他篤悠悠在城裏轉了一圈,通過趙三麻子和劉勃封仲的巧妙配合,甩掉了身後跟蹤的幾個眼線後,他把人安排在外頭望風,這才帶著陳炳昌進了一處院子。

    對於今天出來的目的,陳炳昌完全不明所以,跟著汪孚林一進院門,他就看到一個年約二十許人的女子迎了上來。盡管那打扮他完全是第一次見,可他就是覺得對方瞧著有幾分熟悉。直到人微微屈膝叫了一聲姑爺,他才猛地驚醒過來。

    這不是當初在碼頭上,把大齙牙以及那三個小商人救出來的兩個年輕人之一嗎?記得汪孚林當初就說過那是自己的人,果然真是如此,並非胡亂居功!而且,他完全沒想到,那竟然是女的。陳炳昌一麵胡思亂想,一麵對汪孚林的佩服平添三分,一時間絲毫沒注意到對方的稱呼,以及汪孚林正在對人打眼色。等他回過神時,就隻見汪孚林已經徑直進正房去了,而剛剛那行禮的女子則是攔住剛反應過來的他,客客氣氣地說:“陳二公子,請到廂房用茶吧。”

    陳炳昌本還想說,自己隻是在汪孚林身邊當個書記,別叫什麽二公子,就糊裏糊塗被人帶到了東廂房門口。可隨著竹簾被人打起,他一下子和那個轉過頭來的少女對上了視線,整個人頓時陷入了完完全全的呆滯狀態。

    “是你……”

    “怎麽是你!”

    秀珠的反應卻比陳炳昌更大,直接大聲嚷嚷了出來,然而,看到碧竹在門口似笑非笑地挑著竹簾,她忍不住咬住了嘴唇,竟也顧不得什麽男女之別,直接把陳炳昌給拽進了裏屋。見碧竹竟然沒有跟進來,她心中微微一鬆,隨即連忙問道:“你怎麽會來這裏?”

    “我……”陳炳昌讀書很行,隨機應變其實也還馬馬虎虎,然而,在這個自己曾經救過,卻又無聲無息消失的少女麵前,他卻隻覺得滿腦子都是漿糊,瞠目結舌,哪裏能說得清楚怎麽一回事?和秀珠大眼瞪小眼足足好一會兒,他這才伸出雙手使勁拍打了兩下麵頰,等到盯著秀珠又看了好一會兒,他還是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幹脆狠狠掐了一下右手的虎口,這一次才哎喲一聲叫出聲來。

    “真的是你……不是在做夢……”陳炳昌隻覺得心中滿溢著歡喜,竟是忘乎所以一把按住了秀珠的肩膀,連聲問道,“你究竟為什麽要走?為什麽連個信都沒留下?你那隻臂釧我一直都留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就怕你在外頭又出事了……”

    之前在濂溪書院的號房中養了好些天的傷,秀珠當然知道陳炳昌的習氣,見他歡喜得語無倫次,又如此問自己,她終於隱約感到,麵前這個少年讀書郎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她緊緊抿著嘴唇,最終低聲說道:“我想去找那個我生出來就沒見過的父親,可沒想到又在路上遇到了一點麻煩,是呂老爺救了我。呂老爺把我托付給了一位少夫人,我沒想到你竟然和他們有關。”

    “什麽呂老爺?什麽少夫人?”陳炳昌隻覺得整個人都是糊塗的,使勁晃了晃腦袋就開口說道,“我收留你的事情被人家告發了,為了保住大哥,我已經離開濂溪書院了。我現在跟著廣東巡按禦史汪爺做點事情,我是他的書記。”

    “咦?”這一次糊塗的人變成了秀珠。她並不清楚巡按禦史到底是什麽樣的官,她也沒有看過戲,不知道深入人心的八府巡按這種天然的風光主角。卻還是陳炳昌牛頭不對馬嘴地略解說了一句,她才大致明白,陳炳昌跟著的那位大人是個很大的官,大到連廣東廣西地位最高的總督在某種程度上也不能不重視一下。在一瞬間的遲疑過後,她沒有在意陳炳昌一直都壓著自己的肩膀,隻低聲問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陳炳昌本想滿口答應,可是,話到嘴邊,他卻忍不住猶豫了一下,這才鄭重其事地說道:“如果是我能做的事情,我當然答應你。但如果是涉及到別人,秀珠姑娘,請恕我沒辦法越俎代庖替人答應。”

    “總算是吃一塹長一智,聰明了不少。”

    聽到門外這突然傳來的聲音,陳炳昌愣了一愣鬆開了手,隨即就看到房門被人推開,緊跟著汪孚林就進了屋子,身後還跟著一個少婦。瞬息之間,他就認出那便是當時在碼頭上從那艘裏斯本號上救人的另外一個人,隻沒想到和之前那個丫頭一樣,也是女扮男裝。因為根本不認識對方,他不大清楚應該如何稱呼,隻能求助似的看向汪孚林,卻不料汪孚林根本沒有理他。

    “秀珠姑娘,初次相見,我實在是沒想到,之前陳小弟和他大哥故事裏的人,居然會突然活生生出現在我麵前。怪不得拙荊剛剛笑稱,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

    陳炳昌簡直覺得自己有些發懵。拙荊?那是汪大哥的妻子嗎?可汪大哥的妻子來了廣州為什麽不住到察院去?為什麽有那樣一身令人羨慕的好武藝?為什麽……一大串疑問在他腦子裏打轉,絲毫沒注意到秀珠比他更加茫然的表情。

    “拙荊……是什麽?”

    汪孚林頓時臉色一僵,暗歎自己真是糊塗了,在這個瑤女麵前這麽文縐縐幹什麽?而陳炳昌這才醒悟過來,趕緊對著秀珠小聲解說了兩句。聽說小北竟然是汪孚林的妻子,秀珠也忍不住生出了一種荒謬感。可是,想起自己剛剛對陳炳昌提出的請求,她立刻收起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把心一橫,竟是直接屈膝跪了下來。

    “汪爺,陳二郎說你是很大的官,民女有一樁天大的事情想請您做主!”

    當初在濂溪書院中那場“妖女風波”,汪孚林每每想起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但對那隻臂釧和神秘的少女秀珠,他也不是沒動過思量。畢竟,兩廣總督淩雲翼用兵羅旁山在即,一個很可能是瑤女的少女卻跑到了外頭,他不得不考慮其中的因緣。所以,呂光午和鄭明先居然巧合地救下了人,還送到了小北這裏,他不得不感慨命運的奇妙,這才抽出空,還直接把陳炳昌給帶了過來。

    所以,此時麵對這麽一句話,他不動聲色地說道:“你先說說看。”

    “我……我有潮州巨盜林道乾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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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3章 是一盆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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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州巨盜林道乾?這丫頭不是瑤女嗎?不是理當先說羅旁山的事嗎?

    汪孚林隻覺得腦袋有些糊塗,再看陳炳昌時,他就隻見這十六歲的少年秀才滿臉茫然,顯然完全不清楚秀珠這話從何說起。於是,他立時丟開之前那些先入為主的看法,直截了當地問道:“你且說說看。”

    秀珠從小在山間長大,固然在阿媽的教導下會說漢話,後來埋葬了母親出來漂泊之後,遊蕩在市井之間,她當然不會有什麽機會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員打交道。因此,這會兒她壓根沒有那些老油子和官府打交道必得先做萬全準備的想法,又或者說,事情變化得太快,她壓根來不及想太多,隻是本能地認為,能讓陳家二郎跟從的人,一定能夠幫上自己的忙。

    “我之前對陳二郎說孤身出來是為了尋親,但那隻是騙他的,我是去尋找仇人。我阿媽在臨死的時候對我說,一定要找到林道乾,找他報仇。所以我離開羅旁山後,就一直都在打聽這個人,後來才知道他是潮州府很有名的海盜。之前我在廣州因為太不小心,被人打傷劫財,遇到陳二郎,傷好之後我留下那隻臂釧,就去了潮州府。我會一點武藝,所以千辛萬苦打探到了一點消息,說是林道乾已經回了潮州府,還準備再帶一部分人出海去暹羅,甚至許諾他們,到了那裏就有美女和金銀!”



    陳炳昌固然聽得目瞪口呆,汪孚林卻不比這小子沒見過世麵。他略過那些旁枝末節,單刀直入道:“之前陳炳昌說你是瑤女,你也對他自陳來自瀧水縣羅旁山,此話當真嗎?既然你出自羅旁山,你已故的母親又怎會和林道乾有關係?林道乾行蹤詭秘,再加上萬曆元年就曾經偷偷潛回潮州府老家招募兵馬,官府吃一塹長一智,必定嚴防死守,此等消息絕非你一介小有武藝卻是生麵孔的女子能夠打探到的,所以,你這話,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訴你,我不信!”



    汪孚林竟然這樣幹脆地表明了這樣的態度,陳炳昌登時心頭大急,可他張了張嘴想要替秀珠說話,又或者求情,但在看到汪孚林那滿是寒霜的臉時,卻不由得猶豫了。平時私底下的時候,汪孚林對他這個書記非常好,口口聲聲的陳小弟,就猶如大哥那樣令人如沐春風,可如今不是那種場合,他要是再公私不分,怎麽對得起那份信任?可是,對秀珠那種天然的好感卻畢竟難以割舍,他隻能側頭去看汪孚林剛剛說是自己妻子的少婦,期冀對方能幫忙。



    小北察覺到了陳炳昌的目光,當下報以一笑,隨即卻搖了搖頭。她雖說把人帶回來都好幾天了,可是卻授意碧竹不要去和人套近乎,免得這隻動不動渾身炸毛的警惕小貓被嚇著了。現在看來,汪孚林的辦法和當初的她和碧竹有異曲同工之妙。

    對付這丫頭就得硬一點,不能一直來軟的!

    果然,在汪孚林一連幾個疑問,隨即又明白表示不信之後,秀珠頓時有些急了:“我是羅旁山的瑤人,我阿媽也是,但我現在都能夠離開那裏,我阿媽當然也可以!阿媽年輕的時候,是族中最聰明的女人,而且她不但有一手好醫術,還學了一身好武藝,曾經離開過羅旁山出來遊曆,想要學習漢人的醫術,回去之後救死扶傷,沒想到卻碰到了林道乾,結果……結果……”

    隻看秀珠那咬牙切齒的表情,汪孚林就能猜到接下來某種非常狗血天雷的劇情——無非是出外遊曆的瑤族少女遇到無惡不作的潮州巨盜頭子,然後發展出一段正邪之戀,就好比倚天裏頭的紀曉芙和楊逍似的——好吧,至少他前世裏看到的全都是這麽寫的!



    他臉上的微妙表情,小北和陳炳昌看見了,但沉浸在自己情緒中的秀珠卻沒有發現。雙手不由自主支撐著地麵的少女陷入了恍惚,自顧自地低頭說道:“阿媽沒能抵擋得住林道乾的手段,被他要了清白身子,後來隻能忍辱負重,隻求在其措不及防的情況下殺他泄憤,卻沒想到虛與委蛇想要暴起發難的時候,卻隻斬下了他一根手指。受傷的阿媽匆匆逃走,最後被一位遊曆的大夫救下了,聽說後來就有了我。可那大夫一心醫術,阿媽又心灰意冷回了羅旁山……”

    秀珠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終於再度抬起頭來,滿臉悲憤地說道:“我說的都是真的!阿媽把林道乾當初的那幾處藏身之地都寫給了我,雖說時過境遷,一切都和當初不一樣了,但我假借阿媽的名義找了過去,試探不成就自稱是林道乾的女兒,從羅旁山來,這才有人告訴了我那個消息!”

    這還真是……夠亂的啊!

    汪孚林有些苦惱地揉了揉太陽穴,無意之間瞥了陳炳昌一眼,就隻見這個閱曆不深的小家夥滿臉無法掩飾的同情,而小北的表情則自然得多,顯然還在權衡這番話的真假。而對於他來說,這時候已經信了大約七八成,唯一有點疑問的,大概就是秀珠到底是林道乾的女兒,還是那個遊方郎中的女兒,僅此而已。但不論如何,這位出身瑤女竟然一頭連著羅旁山的瑤民,一頭連著潮州巨盜,曾一本之後潮州兩大巨盜之一的林道乾,這還真是令人驚歎。

    “你在潮州府那邊,都對誰說了你是林道乾的女兒?說起來,竟然沒被人捅破這層窗戶紙,告發去官府?”

    秀珠的臉色頓時有些複雜了起來,良久方才低聲說道:“其實,呂老爺之前救了我的時候,就是官府派人追捕我的那會兒。我隻想著不論用什麽辦法也要找到林道乾,哪怕讓我漂洋過海去暹羅,所以聽說他竟然潛回來了,我根本沒想那麽多,也沒想到那個聽說我是林道乾的女兒,於是告訴我這事的人是想把我送去官府換賞金!可是,肯定也會有人把這事情去告訴林道乾的,隻要把我當成誘餌……”

    這一次,陳炳昌終於忍不住了,脫口而出阻止道:“不行!”

    見汪孚林和小北齊齊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秀珠則是怒目以視,陳炳昌也不知道哪來的這種勇氣,竟是挺起胸膛說道:“且不說誘捕是否可行,單單從林道乾這個人來看,他既然能夠當海盜肆虐粵閩沿海,殺人無數,而且還在秀珠姑娘你母親不願意的情況下占人清白,此等人又怎麽會在乎一個還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女兒的人?”

    “族中的老人都說我和阿媽長得一模一樣,阿媽當初砍掉了他一根手指,他絕對不會忘記的!”

    “那就對了,斷指之仇,總比那絕非你情我願的事實夫妻之情要深得多吧?隻怕他到時候根本不會顧及你這個誘餌,直接讓手下把你殺了!”

    “死就死,你以為我很怕死嗎?”

    “這是什麽話,死有輕如鴻毛,也有重如泰山,你這樣自輕自賤自己的性命,讓你死去的母親怎麽能放心的下?”

    發現這一男一女竟然爭執了起來,汪孚林頓時嘴角上翹了一個弧度,等發現小北也同樣是笑吟吟的在那看熱鬧,他不禁與其交換了一個眼神。雖說他同樣也還在可以被人稱之為年輕的年紀,可也許是因為兩世為人,也許是經曆的事情多了,站在這一對頂多隻比他們小四五歲的少男少女麵前,他不由自主就以長輩自居。

    直到看見秀珠被陳炳昌一番言語給刺激得滿臉通紅,突然扶著膝蓋站起身來,氣衝衝來到了他跟前,竟是直接揚起了巴掌,他才沉下了臉。

    若真是這樣不知好歹的丫頭,那也沒有什麽再觀察下去的必要了!

    然而,秀珠那手最終是僵在了空中,許久方才緩緩無力落到了身側,隨即竟是哇的一聲蹲下大哭了起來。她這一哭,原本閉上眼睛等著挨那一巴掌的陳炳昌立刻手足無措了起來,而且汪孚林和小北夫妻倆在場,他根本不敢再像之前忘情之下按著人家肩膀,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隻能滿頭大汗地蹲在秀珠旁邊,結結巴巴地說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別哭了行不行?要不,我任你打罵……”

    “笨蛋!我的事情和你有什麽關係,你為什麽要說對不起?當初可是你救的我,是我沒有報恩就留下臂釧自己走了,現在也是我自己情願不要命了去當誘餌,你為什麽還要攔著我?”秀珠抬起頭時,已經是淚流滿麵,偏偏卻不肯用手去擦,“你大哥當初就罵你濫好人,不該隨隨便便相信別人,你怎麽就不能改一改!”

    陳炳昌被這亂七八糟一通說,隻覺得心裏又是歡喜,又是傷情,可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直到發現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胳膊,把他硬拉到了一邊,他茫然一側頭看見是汪孚林,這才終於醒悟了過來,卻看到小北把地上的秀珠也拖了起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對汪孚林哀求道:“汪大哥,秀珠她也說了,她不是林道乾的女兒,隻是為了報仇方才這麽說的,求求你不要拿她當誘餌去誘捕林道乾,那個海盜頭子肯定不會上當不說,官府回頭也會遷怒到她頭上……”

    盡管剛剛提出建議的時候斬釘截鐵,仿佛生死置之於度外,隻要能夠報仇,可此時此刻看到陳炳昌開始求汪孚林,秀珠蠕動著嘴唇,終究沒有再抗爭。而且,一旁的小北看似是攙扶著她,又何嚐不是正鉗製著她的手臂?

    “剛剛人家還真沒說錯,你確實是笨蛋!”汪孚林笑著搖了搖頭,用提點的語氣說道,“你都能看得出來的事,我會不明白?我是廣東巡按禦史,不是潮州知府,也不是司職海防的廣東總兵,提督兵馬的兩廣總督,就算有林道乾的消息,圍剿他的事情也不用我去出馬負責,這種功勞很好搶嗎?再說,誘捕這種事不過紙上談兵,要是林道乾這麽容易抓,粵閩兩地官府何至於這麽多年連對方一根毫毛都抓不住?秀珠姑娘就不用再費神了,有這功夫,保留有用之身,報仇也不是非得要舍命的。”

    當再次丟下那一對久別重逢的少男少女在東廂房說話,和小北回到正房的時候,汪孚林還是忍不住莞爾:“真沒想到,這兩人竟然如此有緣。”

    “怎麽,動了當月老的心思?這可不是金寶又或者秋楓,你可以做主,人家有兄長,家裏說不定還有其他尊長,再說秀珠是瑤人,就算她肯不回羅旁山,和族人斷絕關係,帶個鄉人認為不明來曆的妻子回去,那也一樣是麻煩透頂的。你不是最怕麻煩嗎?”小北看到汪孚林露出了你幹嘛老揭短的無奈表情,這才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不過我也覺得他們倆挺有趣的,就不知道這會兒屋子裏頭是什麽光景,希望碧竹聰明些,偷偷去看看動靜。”

    對於這種少男少女之間的事,夫妻倆當然不會八卦太久,很快就把話題轉到了林道乾身上。小北雖是初來乍到廣東,但對於大多數安分守己的百姓視之為賊寇的林道乾,她卻聽說過很多傳聞,此刻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真不想抓住林道乾?”

    汪孚林雖說之前全副精力都集中在澳門,可也聽說過林道乾曾經和葡萄牙人數次交手的往事。而且,對於明代中後期橫行一時的諸多海盜,他畢竟曾經瀏覽過更多的資訊,了解得很不少。

    “想,怎麽不想?好歹是大功一件,說不定抓住他,我就立刻升官了。要知道,為了這麽一個人,粵閩兩地官府不知道多少次灰頭土臉,朝廷更是為此行文暹羅,希望他們能夠助剿,可結果……嗬嗬。那位秀珠姑娘把林道乾看得太簡單了,此人若是會被所謂女兒的傳聞給誘騙得現身,直接撞到官府羅網裏,又哪裏配得上橫行海上多年,脅迫得堂堂暹羅王都不敢動彈的威名?

    你先看著她,此事不是那麽簡單的。對了,你閑來無事,尋訪一下可有如今正賦閑的精通葡萄牙語的通事或通譯。還有之前提到的那個粵商,記得是出自廣府潘家?他那個老而昏聵的老子似乎不大行了,我在察院正好壓著幾份狀子,提到的有些事情頗有點意思……”

    等到汪孚林低聲說完,小北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

    這家夥真狠,不愧出現在哪就災星高照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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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5章 海盜的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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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濠鏡有通曉葡萄牙語的通事,而各家豪商也有通曉葡萄牙語的管事,但那是別人的人,而汪孚林根本不會考慮黃天仁這種有奶就是娘的幫凶作為居中聯係的翻譯,所以,他果斷決定自己培養。

    畢竟,根據從前聽到的某種說法,在一個陌生語境中,如果不考慮到讀寫,學習能力強的人能夠在三個月內初步交流,一年內能夠應付大部分交流場合,至於讀寫則需要深入培養。所以,他深知天主教耶穌會致力於在中國傳教,既希望天主教本土化,也希望本土人能夠接受外來的東西,據此他認為,賈耐勞一定會答應這件絕對是合則兩利的事。

    當然,他故意不用佛郎機三個字,而是使用葡萄牙,也同樣是想看看,賈耐勞對派來的這位弗朗西斯神父究竟有多少信任。在他當初給賈耐勞灌輸了那麽多譯名的情況下,那位澳門主教就算藏著捂著不告訴別人,至少也會告訴信得過的心腹。



    果然,弗朗西斯神父的反應非常快。他沒有任何不理解,直接把之前一直在悄悄端詳,愛不釋手的茶盞往旁邊的小幾上一放,隨即霍然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喜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願天主賜福於你。汪大人,你說的這件事,我不用征求主教閣下的意見,就能夠立刻答複。聖保祿修院很願意接收汪大人推薦的學生,而且,我們希望這些學生能夠和我們的傳教士成為朋友,由他們來教授我們的傳教士你們的語言。”



    “既然如此,看來這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了,那就這麽定了。”汪孚林笑吟吟點了點頭,心想回頭就去濂溪書院拜托王畿,商量一下這委培生的人選問題。雖說他不能確定王畿一定會支持自己,但對於信息掌握量比當前人高不止一個數量級的他來說,要說服王畿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而有這樣一位龍溪先生親自背書,那麽他再挑選起人來,阻力就會少很多。



    而弗朗西斯神父大約是把汪孚林剛剛提出的這件事當成了天大的善意,原本還打算兜圈子再提出此行真正來意的他,這時候立刻直截了當地說道:“尊敬的汪大人,作為神職人員,對於澳門的交易問題,主教閣下當然任由您這位官員做主,但他希望能夠保證在澳門葡萄牙人的安全。據主教閣下得到的消息,那個曾經劫掠來往船隻,在廣東沿海殺人無數的林道乾,他又回來了。還有打敗過他的林阿鳳,現在也仍舊在粵閩沿海活動!”



    呂光午和鄭明先帶來了這個消息,那個自稱秀珠的少女也帶來了這個消息,如今就連葡萄牙人也一再強調了這個消息,就算汪孚林之前對小北戲稱自己沒打算多管閑事,越過地方官去考慮如何抓到林道乾這個問題,此時此刻他卻不得不把這件事納入考慮範圍。但他更清楚的是,在兩廣總督淩雲翼已經布置好了對羅旁山起事瑤民的清剿部署時,指望廣東總兵府分出人手來很不現實,因為稍有不慎就要麵對兩麵作戰的危險。

    弗朗西斯神父見汪孚林麵色如常,他還以為汪孚林不知道二林的威名,便有意多解說了一番,字裏行間,不外乎是把兩人形容成了殺人越貨無惡不作的海盜頭子。然而,讓他失望的是,汪孚林依舊維持著不鹹不淡的臉色,而且還輕飄飄地反問道:“那賈主教對此的建議是?”

    “主教閣下說,如果官府需要,他願意說動澳門的葡萄牙人再次出戰。”

    汪孚林記得自己在兩廣總督府查閱文書時看到,之前葡萄牙人出戰平定叛亂的潮州柘林水兵,最終朝廷免去了葡萄牙人一年的稅金,而葡萄牙人對此還不大滿意。由此可見,借兵這種事的代價。說起來明軍鬧餉已經成了司空見慣的事,別說廣東這種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就連南京都出過這種事,隻不過上一次柘林水兵鬧餉不成便幹脆引海盜入寇,自己也跟著叛亂,著實把事情鬧大了。不過,堂堂朝廷成天欠官員俸祿,欠將兵餉銀,這都叫什麽事!

    “請你回去轉告賈主教,且不說這些海盜的消息是否屬實。我大明自有兵馬萬千,官府有足夠殲滅他的力量,讓他不用操心。”

    對於明軍的戰力,濠鏡的葡萄牙人一向是兩極分化,各有不同的看法。

    有人認為上次鎮壓數百名潮州付柘林水軍,明軍也打得有些吃力,還需要他們在海上作為牽製力量,說明這個大國也隻是麵上光鮮。更何況,之前葡萄牙人幾次大敗,不過都是敗在那些小船之手,明朝這偌大的國家連大船都造不出來。可是以賈耐勞為代表的一部分人卻認為,海戰固然是葡萄牙人占優,但明朝幅員遼闊,實力雄厚,那些倭寇的失敗就是前車之鑒,一旦開戰,登陸那就是死,而你在海上根本就困不死這麽個大國。既然明朝已經打開了口子,他們可以順利買到那些來自中國的瓷器,能夠進行貿易,那與其繼續消耗力量,不如維持原狀,逐漸蠶食。

    後一種看法如今占據上風,所以弗朗西斯這一次來,實則是通過教會的名義為兩邊牽線搭橋,讓葡萄牙人通過出兵出力,來獲得貿易上的優待,畢竟,這是曾經有先例的,看起來汪孚林這個明朝的官員對葡萄牙人也並沒有太大的偏見。然而,這個提議竟然被拒絕了,這讓他有些懊惱。



    這時候,還是一直都很有陪客自覺,始終不發一言的蔡師爺看出汪孚林的態度非常堅決,想到來時顧敬的囑咐,他立刻幫腔道:“汪爺說得對,區區海盜而已,我朝自有平定之力,不勞你們出手了。”

    弗朗西斯有些失望,隻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夠達成此次前來的另一個目的:“那麽,汪大人能否容許我在廣州城再呆幾天?我一直都很仰慕****上國的繁榮和富有,更是聽很多商人說過廣州城的壯麗,所以……”

    “很抱歉,弗朗西斯神父。”汪孚林笑了笑,說出口的卻仍然是拒絕,“能夠讓你通過蓮花莖關閘,是因為濠鏡,也就是澳門剛剛發生過惡性案件,所以你到香山縣衙求見顧縣令,而顧縣令讓蔡師爺帶你到廣州城來,我也見了你。但是,你沒有我國的戶籍,不是我國的國民,所以不能夠在廣州城中繼續停留。當然,我會奏報兩廣總督淩製台,盡快推行一種便捷的夷人簽證路引製度,也許不久的將來,隻要是在濠鏡奉公守法的葡萄牙人,都能夠通過保商的擔保,十人以上組團進入廣州,在導遊以及特定人士的陪同下,就能夠在廣州城的土地上盡情旅遊了。”

    簽證路引?保商擔保?十人組團?導遊?這都是什麽東西?

    也就是陳炳昌跟著汪孚林時間長了,蔡師爺托顧敬的福,大概能夠明白其中的含義,弗朗西斯神父那是真的有聽沒有懂。然而,汪孚林雖然拒絕了自己,卻願意為葡萄牙人進入廣州開一點口子,他還是聽明白了。又試探了一番,發現不可能扭轉汪孚林的心意,這位同樣來自耶穌會的神父隻能怏怏告辭,而汪孚林先讓陳炳昌把人帶了出去,這才對一道來的蔡師爺麵授機宜。

    “你回去之後,對顧縣令說,請他擬一個條陳,令議事局對濠鏡的葡萄牙人按照居住年限,交易誠信程度,無犯罪記錄等等進行分門別類管理。每年,給予其中奉公守法的葡萄牙人一定的名額,讓他們可以出蓮花莖關閘進入廣州,停留三天到五天不等的時間。當然,不許單獨活動,逾期滯留的話,日後就驅逐出境,永不許踏入我國……”

    汪孚林把後世對外國人的簽證製度改頭換麵用最嚴格的條款給介紹了一遍,蔡師爺則是在最初的不明所以之後立刻連連點頭,心中哪裏還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人家這位廣東巡按禦史上頭有人支持,這種事就算當然可以自己提出來,可卻偏偏拐了個彎授意自家東主,可不就是給顧敬露臉的機會嗎?當然,蔡師爺也知道機遇的同時也伴隨著風險,可顧敬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反正這一任縣令之後很可能會被轉成沒前途的佐貳官,何妨一搏?

    “汪爺放心,學生回去之後一定告知東翁,東翁必定不負所托!”

    “另外,讓你家縣令行文一份給廣州龐知府,把那個弗朗西斯神父來廣州的事由交待一下,現在要上的這個條陳也賞給龐知府征求一下意見。他別忘了,龐知府才是直屬上司,凡事不越過龐知府,早請示晚匯報,這樣龐知府才會替他擋一擋布政司的壓力,否則光是我說他的好話有什麽用?要表現也要不能丟掉上司,否則光是七品和四品之間的品級差距,要挑他的錯處還不容易?”

    “是是是。”蔡師爺登時滿頭大汗,暗想自己這個師爺就應該幫東主把好這種關,結果卻反倒讓汪孚林給提醒了,說出去他這個師爺臉往哪裏擱?等到汪孚林又囑咐了一些別的,他告辭出來的時候,後背心已經完全濕了。一來天氣太熱,二來他駭然發現,這位年輕巡按根本就不像官場雛鳥,對於縣衙的很多門道上竟是比他這個積年師爺還要門清。要是人家和顧敬調換一下,估計連師爺都不用請,就能把下頭收拾得服服帖帖!

    之前在察院碰了個硬釘子,如廣州龐知府和南海縣令趙海濤這樣基本上不吭聲的官員固然暗自輕鬆,當時針鋒相對的其他人就沒那麽好運氣了。其中布政司的左右布政使張廷芳和陳有傑也不知道往內閣三輔張四維那裏送了多少封信,但真要說對汪孚林有多忌憚,那也談不上。

    他們畢竟是一省之主,哪怕大大得罪了汪孚林,可大明立國兩百多年了,有多少巡按禦史能把布政使這樣的高官給整得倒台?反倒是巡按禦史得罪了地方大員,到最後灰溜溜的很不少。所以,這兩位不但自覺穩若泰山,還有餘力暗地裏倒騰點別的。

    提學大宗師周康則自忖自己走的是投首輔大人所好的路子,哪怕上次打嘴仗輸得夠嗆,倒也不認為汪孚林能拿自己如何。可是,市舶司的蔡提舉,這位一路熬資格熬到市舶司主官,卻發現很可能前途渺茫的老官油子就自知如今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自從汪孚林變戲法似的拿出朝中回文,把其他人的嘴全都堵上了開始,他就開始恐慌自己要像攔路的障礙一樣被搬開靠邊站,故而拚命從布政司打探消息。

    以他現在這狀況,除了和汪孚林不對付的布政司,他也想不出誰還會給他送消息。好在錢送出去,絡繹不絕的消息也送了過來。

    比如說,察院的汪孚林又派人去了肇慶府的兩廣總督府,據說是什麽非常好的消息。

    比如說,海道副使周叢文之前被兩廣總督淩雲翼絆住沒來之後,因為朝中的反應而保持了沉默。

    比如說,新安縣有漁民在海上失蹤,兩具屍體過了好幾日才飄回來,船卻沒了,身上顯然是刀傷,還有兩人至今失蹤。據說潮州府巨盜林道乾林阿鳳等又有潛回來的跡象,很可能便是這些海盜所為。

    這樣零零碎碎的消息很多,蔡提舉也不知道揪掉了多少頭發,一時半會卻找不到可以把自己從泥潭中拉出來的希望。而因為上一次在察院時,市舶司副提舉楊德和濠鏡巡檢司副巡檢吳有望直接被汪孚林點了名,副提舉楊德因為品級超過七品,還有幸上了傳說中的彈劾奏疏,就連吳有望這個從九品的小官也附帶提了一筆。

    為此,吳有望的家人病急亂投醫直接求到了他這裏,送了一份非常豐厚的禮物。蔡提舉倒想收,可他和吳有望打過兩次交道,深知這種家夥能混個官當完全是上頭瞎了眼,其妻兒更是滾刀肉。他要是袖手不理,回頭一定會被張揚得滿城風雨。

    所以,此時此刻,他哪怕再不耐煩,還不得不安撫吳有望的婆娘和兒子。可眼見兩人相當的不識好歹,胡攪蠻纏硬是希望他出麵說話,他突然心中一動,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事到如今,說不得自己這個位子就保不住了,既然如此,不如借著其中一個消息,還有這一對母子,先報了一箭之仇再說?

    對,這主意好!

    想到這裏,蔡提舉便笑容可掬地對吳有望的婆娘和兒子說:“弟妹,賢侄,你們的苦楚我知道,隻可惜現如今這位汪巡按相當的強硬,我之前也不是沒有抗爭過,可在他手裏卻鬧了個灰頭土臉,就連這位子也快保不住了。我實話實說,我有個主意,但我沒那門路……”

    他隨口把新安那件事給說出來,又將那裏形容得海盜出沒非常危險,暗示這一對母子,如果汪孚林去查,說不定他們能夠報一箭之仇。但這得兩廣總督淩雲翼發話,他是沒那本事影響那等大人物的。

    等到母子二人若有所得地離去,他便立刻找來了自己帶到任上的小舅子,幾乎是貼著其耳朵根說出了那個主意。他本以為小舅子說不定會膽小不肯幹,卻沒想到那遊手好閑的小子一拍巴掌道:“姐夫,你這次終於開竅了。當官嘛,靠的就是心狠手辣!我這就讓人給那對母子出主意,讓他們去走那周提學的門路。這位提學大宗師肯定想汪孚林別在眼前礙事,隻要說動淩製台那位貪財的首席幕僚,何愁事情不成?”

    蔡提舉登時眉開眼笑。隻要沒了汪孚林這礙事的,說不定屆時火中取栗,他的位子能保住,至不濟掉一級去當副職,還能去濠鏡主持丈抽戴罪立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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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6章 淩總督甩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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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兩廣最高權力機構,肇慶府的兩廣總督府雖說沒有那麽多屬官,但總督可以自行聘請幕僚,故而也是人才濟濟。然而,對於自視甚高的淩雲翼來說,眼下自己手底下這些幕僚陣容他卻還不大滿意。因為他心目中,一直擺著一個榜樣。

    那就是當年的浙直總督胡宗憲!想當初胡宗憲麾下幕僚可謂是風虎雲龍,有徐渭、沈明臣、茅坤、王寅、朱先、鄭若曾……林林總總一二十人,其中名士眾多,通曉文武者更是濟濟一堂。盡管也有羅龍文這樣在利益麵前攀龍附鳳乃至於身敗名裂的,胡宗憲自己也自盡獄中,可終究是在青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而且在淩雲翼看來,說句實在話,如果不是他的前任殷正茂背後有張居正力保,其中飽私囊撈錢的本事不比胡宗憲差!

    “要不是兩廣煙瘴之地,用兵的又是瑤民,說不定也會有眾多名士投奔幕下,揚我聲威!”

    淩雲翼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琢磨著年末進軍羅旁山的計劃,心裏卻轉著這麽一個毫不相幹的念頭。對於這次的用兵,他在殷正茂之前的計劃基礎上還做了不小的改動,力求萬無一失,心中可謂是很有把握。更讓他滿意的是,他對汪孚林的支持非常有成效,朝中首輔張居正竟然倏忽間就對濠鏡的變動表示了許可,而且汪孚林剛剛轉送來的廣府商幫商人的聯名信上,分明是已經敲定了一筆不小的軍費貢獻。

    往年澳票所得的出口稅金,約摸是五萬兩。這些錢裏,大約兩萬兩是要和藩庫中起運之外截留在本地支配的錢加在一起,給廣東諸多府縣官員發俸祿的,還有一些是補貼衛所的,除此之外就是各家衙門劃拉一下,分配作為公用,當然,這裏頭多少錢落入個人腰包,就要看主司到底是清廉還是貪婪了。如果今年光是廣府商幫的商人就貢獻澳票預支費用八萬,那剩餘的三萬自然就可以填補作為軍費。



    再加上廣州府今年的攤派軍費,那些商人也表示會出力,如果潮州府那些商人也因為要競爭議事局名額,又或者說特許權而加入進來,那麽兩幫商人再加上廣州府潮州府征收上來的錢,總計應該能多至少二十萬兩。再加上朝廷從湖廣江西福建加派的軍費一塊調撥過來,那麽用於這一次的戰事綽綽有餘,不用擔心餉銀不足而造成軍伍嘩變。對於有心先當名臣的淩雲翼來說,撈錢的*並不太大,所以他非常自信能打好這一仗。

    到時候汪孚林若再能夠錦上添花在給朝廷的奏報上寫一筆,那麽他這一任總督自然完滿!

    “製台!”

    外間突然傳來的聲音驚醒了正在打如意算盤的淩雲翼,他挑眉叫了聲進來。須臾,一個鬢角花白的中年文士就大步進了屋,正是淩雲翼身邊的首席幕僚何豐升。這位出身監生,謀官不成卻遇到了淩雲翼,在其幕下已有十年。知道淩雲翼素來不喜歡拐彎抹角,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潮州府剛送來消息,有疑似林道乾的人出沒,遊說鄉民渡海去北大年。”

    砰——

    話音剛落,就隻聽重重一聲拍案,卻是淩雲翼怒容滿麵。何豐升知道淩雲翼為了對瑤民的那一戰準備已久,為的就是一戰而定,奠定軍功根基,屆時任滿之後就可以謀劃一部尚書之位。哪怕北京六部暫時不會出現空缺,南京六部卻不是不能想的,到時候再憑著朝中有首輔大人作為同年,隻要殷勤恭順一些,一切就水到渠成了。可是,如果一邊打瑤民,一邊卻要對付那些最狡猾的海上巨盜,兩麵作戰,卻很有可能要出紕漏。

    “消息可靠?”

    “應該可靠,而且剛從新安縣衙往廣州府報的消息,新安縣有漁民被害,疑似海盜所為。”

    淩雲翼當然知道,在潮州府的奏報中,林道乾早就說是死於內訌,這種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卻往上奏報的事情多了,多是地方官府為了平息事態,又或者博取功勞而虛報。然而,這是他前任殷正茂在任時的事情了,如果林道乾不在廣東境內再出現,那麽他當然沒心思去翻什麽舊賬,可如果這麽一個家夥真的複出,那會造成怎樣的麻煩?

    “消息可曾傳開?沿海各衛所反應如何?”

    “製台,此事是廣州知府龐憲祖命人快馬加鞭報上來的,這是書信。”何豐升之所以先說明再遞信,原因很簡單,淩雲翼這個人也不喜歡那種嘮嘮叨叨的公文作風,喜歡簡練,偏偏龐憲祖的這封信實在是有些囉嗦。果然,整整三張信箋,淩雲翼卻隻掃了一眼就沒好氣地扔在了一邊。

    “王學門人就是如此習氣,誇誇其談!怪不得當年胡梅林得何心隱,卻口口聲聲地說,‘斯人無所用,在左右,能令人神往耳’。足可見一斑!這龐憲祖身為知府,之前卻邀約汪世卿這個巡按禦史去濂溪書院,而不是請人先巡閱府學,要不是那一次汪世卿搬出來大堆首輔語錄塞悠悠眾口,汪世卿興許能以初來乍到得知府邀約不便拒絕,又或者訪友作為借口,我看他這個知府拿什麽借口來過關!”



    見淩雲翼直接把滿腔火氣衝著那位倒黴的廣州知府發了,何豐升忍不住在心裏替龐知府默哀了一聲——回頭隻要淩雲翼在考評又或者什麽上頭提一筆,接下來龐知府任滿之後再選官時恐怕就要觸黴頭了。隻不過,對於這件棘手的事情,卻有人走通門路塞了一大筆錢過來,偷偷給他出了一個不錯的主意。聽說幕後是那位提學大宗師,他雖說明白對方用意所在,可畢竟酬謝豐厚,所以,他接到消息就在心裏權衡了好一番,這會兒就小心翼翼地起了頭。

    “製台,林道乾是潮州府澄海縣人,此次卻是廣州府新安縣先死的人,而且廣東總兵府正要預備進兵羅旁山事宜,因此不論消息真假,總得早點把這樁案子先給解決了。自從曾一本授首,林道乾等人遠遁,如今廣州這些府縣官員,除卻深得製台賞識的惠州知府宋堯武之外,其他就沒幾個知兵的,而且身為府縣主司,不可能擅離職守。學生有一愚見,汪巡按雖年少,卻機敏多智,之前去濠鏡也是雷厲風行,能不能……”



    淩雲翼頓時愣住了。讓汪孚林去管這件事?等等,軍費這邊有廣府商幫帶個頭,其他豪商也許很快就會加入,應該不用發愁了。而汪孚林這次在濠鏡,和葡萄牙人也搭上了關係,若有萬一,說不定還能借用葡萄牙人的力量!更何況,究竟是不是林道乾重新潛回來還說不好,興許隻是那些小賊作祟呢?正好汪孚林之前把布政司兩位藩台噎得不輕,此時此刻離開廣州城,有助於和緩矛盾,更何況,去把這件事尋訪打探清楚,也是大功一件嘛!

    等到了羅旁山正式開戰的時候,他再把汪孚林提溜在身邊,分潤其一點軍功,那就很對得起汪道昆了!

    “可。你草擬一份公文,即刻送去給汪世卿。”

    廣州城南臨珠江,和中原腹地的那些農業城市不同,自古就兼具商業城市和海港城的特點。然而,千百年來,珠江卻因為泥沙淤積而急劇向南收窄。據說晉時江麵寬度足有三裏,宋時還有二裏,如今卻已經露出了大片沙洲,即便如此,民間仍舊稱之為小海,甚至把渡江稱之為渡海。而因為這特殊的地理條件,廣州城裏城外,水係星羅密布。

    永樂初年,市舶司在城西峴子步建懷遠驛,總共建屋一百二十餘間,用來安置番邦使節,此後城外最大的集市十八甫就此誕生,百商雲集,旅舍酒肆遍地都是。後來貢舶漸漸都變成了商船,隨著嘉靖年間的倭寇泛濫,很少還有貢舶能夠直接停靠廣州,這裏也冷清了不少,但隨著海盜日漸收斂,這裏又再次發展了起來。



    在第一次光顧的汪孚林來說,十八甫和杭州城北武林門外的北關夜市有得一拚。而更讓他讚歎的,那當然就是這十八甫的美食了。因為這裏有的是他最愛吃的海鮮,有的是他最愛吃的各式粵式點心,即便是他早有準備,挑了最出名的一家食肆,要了二樓最大的包廂,最大的桌子,讓夥計撿拿手的盡管上,最終結果就是一桌子琳琅滿目,差點都擺不下了!

    受邀而來的呂光午倒是比較清楚汪孚林的吃貨習性,小北和他是夫妻多年,更不會意外,陳炳昌好歹還和汪孚林是吃飯的時候認識的,平日同吃同住,深知其愛好美食的特性,但鄭明先也好,今天同樣跟來的秀珠也好,看到汪孚林點單豪爽,吃東西更是讓人咂舌——你最初還隻覺得他沉浸於津津有味品嚐美食的滿足之中,覺得他吃相很是文雅,但緊跟著就能發現他已經風卷殘雲掃光了好多盤子!

    “怪不得人人都說,天下美食,無過於京粵。”汪孚林非常滿足地用嫻熟的手段剝開蝦殼,將雪白中帶著微紅的蝦肉蘸醋往嘴裏一扔,隨即就有些含含糊糊地說,“果然正新鮮,一等一的好美味!可惜廣州城內諸多茶樓,卻是就沒有賣早茶的,可惜!”

    鄭明先雖說也覺得這一家呂光午推薦的館子手藝獨到,可今天是為了吃來的嗎?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努力拐上正題道:“汪巡按,不知能否把我引薦給兩廣總督淩製台?我有父親當初不曾結集成書的幾卷海防策想要呈上去,另外,還有關於我和呂兄之前聽說的林道乾之事。”

    因為秀珠在小北當初給的傭工契約上摁了指印,她又想打探林道乾的消息,竟是死活沒肯出去,隻豎起耳朵侍立在一邊。雖說陳炳昌頻頻偷看過來,還有一次偷偷摸摸想要塞一個叉燒酥給她,但她全都板著臉不無惱火地拒絕了——那種油膩膩的東西讓她怎麽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偷吃?偏偏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林道乾三個字,登時心情激蕩,差點沒有當場失態。就在她心跳不止的時候,偏偏一直仿佛對美食更感興趣的汪孚林漫不經心開口說了一句。

    “海防策的話,淩製台目前全力平瑤,隻怕暫時顧不上,就連林道乾可能還活著並潛回潮州府的事情,也已經全都交給我去查訪捕拿了。”

    “什麽?”對於這樣一個消息,鄭明先著實有些始料不及。他是在正好遇到呂光午,聽呂光午說起要到廣東來見講學的何心隱之後出發的,但另外一大原因卻是,他聽說淩雲翼為人非常推崇胡宗憲,所以他不想讓父親的某些遺作蒙塵,這才想前來獻書,卻不是為了什麽功名之心。雖說時人都少不了攘外必先安內的想法,但他從小受父親熏陶,對於大明朝之外的東西分外好奇,同時一向堅定認為大明的海防和陸地上防範蒙古同樣重要。

    此時此刻,大失所望的他簡直有一種立刻打道回府的衝動,卻沒想到麵前突然出現了一壺酒,抬頭一看,卻見汪孚林不知何時放下了大快朵頤的美食,執壺站在了他的麵前。

    “鄭先生,我剛剛說的隻是暫時,淩製台秉承前任殷部堂的計劃,如今專心致誌謀劃平定羅旁山之戰,但不是說,他就不重視海防,就憑已故鄭老先生的赫赫聲名,你這時候去見,他也會以禮相待,但我說得刻薄一點,你畢竟不是鄭老先生,而且遺作的分量畢竟不同於本人,很難讓他倒履相迎。我雖不才,但這麽一件事上壓在了我身上,又有秀珠這樣的相關者,至少是絕不會敷衍了事的,這一點,想來呂師兄可以替我作證。”

    呂光午沒想到汪孚林扯上了自己,微微一愣便笑著點頭:“鄭老弟,如無寸功前去獻書,也許會被人束之高閣。如若到時候由淩製台親自下令刊印,然後再推薦到朝中,想來鄭老先生在九泉之下見夙願得償,也會覺得欣慰。世卿不是招攬你入幕,他是給你一個驗證鄭老先生理論的機會。”

    更何況汪孚林是沒事也要惹事的人,更何況事情真的壓在了他身上?

    小北見自有呂光午出馬來遊說鄭明先,她就不畫蛇添足了,而是若有所思地想著,今天一早讓碧竹先出發,跟著通曉粵語的另一個向導去找的徐秀才。那是一個據說精通葡萄牙語,而且還通曉讀寫的人才,從前還曾經進學成了生員,隻因為得罪廣府商幫中領頭羊潘家二老爺,這才無法在濠鏡容身,如今住在廣州城外。她特意讓碧竹帶了那封從裏斯本號上順來的書信過去,看看人是否能夠翻譯出來,如果可以,那就立時三刻把人帶回來。

    因為十八甫和那個徐秀才住的地方很近,所以約好了中午就在這裏碰頭。這都已經很不早了,怎麽碧竹還沒回來,難不成是還有人敢扣下她的人不成?

    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了碧竹熟悉的聲音:“公子,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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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7章 漏網之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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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珠連日以來和碧竹朝夕相處,一來二去吃多了虧,簡直把這個功夫比自己強,悶的時候一聲不響,一旦開口卻能把人噎死的丫頭當成了自己的克星,因此聽到碧竹的聲音,她就本能打了個激靈,隨即不用任何人開口,立刻快步過去開門。

    等到讓了碧竹進門,她看見夥計已經離開,門外守著的趙三麻子叼著一根牙簽,嘴邊還有可疑的油跡,分明已經和其他隨從一塊輪流飽餐過一頓,現在方才在門口輪值,不由得有些後悔。之前因為呂光午和鄭明先在,她硬是要留在包廂中伺候,希望能打探點林道乾的消息。

    結果聽是聽到了很少的一部分,肚子卻快餓扁了!

    可就在她伸手關門的時候,卻隻聽碧竹用非常急促的口氣說道:“小姐,我打聽到,新安縣那兩個死了的漁民恐怕和林道乾無關,那樁凶案很可能是之前濠鏡那艘裏斯本號上的漏網之魚做的!”

    秀珠一下子忘了腹中饑餓,立刻轉身往碧竹看了過去,卻發現不止是自己,就連剛剛在勸說鄭明先的汪孚林和呂光午也都被吸引了過去,而小北則是皺眉說道:“是那個冒牌船長?對啊,據說此人和幾個同夥跳海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是有人看到了凶手的形貌,還是怎麽著?”



    “是小姐讓我去拜訪的那位徐秀才正好回新安探望自己的親戚,他從一個僥幸逃過一劫的孩子口中問出來的,說是行凶者黑發褐眼,長得很像妖怪。但新安縣衙的捕快不信這話,以孩子的話不足取信為由,沒有聽這證詞。對了,還有小姐給我的那封信,我還請那個人翻譯過來了,您看?”



    小北見碧竹遞了一封信過來,取出卻發現是兩張紙。一張是之前自己根本看不懂的字母天書,另一張就明顯是譯文了。一目十行掃了下來,她的麵色空前凝重了起來,立刻轉遞給了汪孚林。呂光午和鄭明先見汪孚林拿信之後頷首示意,也就不見外地起身湊了過去,陳炳昌也有些忍不住,站起身伸長了腦袋。這時候,秀珠終於再也忍不住心頭渴望,把牙一咬就挪動起了腳步,誰知道麵前突然之間就多了一個障礙。看清是碧竹,她頓時完全氣餒了下來。

    “想知道信上寫了什麽?”小北早就發現了這一幕,這會兒瞧見陳炳昌擔心地看了過來,她的嘴角便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想知道就直接問我。”



    秀珠聞言一愣,見汪孚林頭也不抬,呂光午和鄭明先正皺著眉頭,陳炳昌則是顧不得去看信,而是依舊盯著自己,她在猶豫了片刻之後,最終咬咬牙問道:“信上莫非是寫了林道乾的事情?”

    “沒錯。”小北輕輕點了點頭,非常爽快地說道,“這封信,應該是我們之前在濠鏡遇到的一個冒牌船長寫的。當初船停在滿剌加的時候,他招募了一批當地人,想讓他們冒充林道乾的人到沿海搶一票。他在信上說,林道乾的名聲在廣東非常響亮,如今赫赫有名的俞大猷又不在廣東,聽到林道乾複出的消息,官兵一定會望風而逃,到時候就能夠賺得盆滿缽滿。也就是說,哪怕林道乾還活著,他也很可能並沒有回到老家來,更談不上招兵買馬去北大年了。”

    “這不可能……我不信,我不信!”

    嘴裏說著不信,秀珠的聲音卻越來越低,一下子忘了饑腸轆轆,竟是緩緩滑坐了下來。幸好一旁的碧竹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隨即瞅了陳炳昌一眼,見這位小秀才書記心有靈犀地慌忙搬了一張椅子過來,碧竹微微一笑,把秀珠給按在椅子上做好,卻是眼睛在桌子上一瞟,隨即直接用手拿了一個籠屜裏還剩下的一個蝦餃,不由分說塞進了秀珠嘴裏。麵對這出乎意料的一幕,陳炳昌登時目瞪口呆。

    “心情不好,手足無措的時候,不如吃東西轉換心情……碧竹,你連這一招都學會了!”

    汪孚林笑著打趣了一句,隨手把翻譯過來的書信交給鄭明先去細看,他就正色說道:“這個冒牌貨的把戲且不說,林道乾是否潛回來,目前並沒有確定。這樣吧,我們先把那位翻譯了這封信的人才接來,然後再去新安縣,要知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當然,這一大桌子東西不要浪費了,先吃,吃不完打包了帶走,浪費糧食是要遭天譴的!”

    噗嗤——咳咳咳咳咳

    盡管剛剛被碧竹按著坐下,而後又塞了一個蝦餃的時候,秀珠頗有一種被人看笑話的感覺,心裏悲憤極了。可是,當聽到汪孚林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好容易咽下那個蝦餃的她卻忍不住噗嗤笑出聲,隨即卻嗆得劇烈咳嗽了起來。可是,當碧竹也加了位子坐下來吃東西,她也就沒那麽不自在了,再加上本就肚子空空,腦子卻一團亂,她想起汪孚林說吃東西轉換心情,索性放開大吃大嚼,等肚子再也填不進東西的時候,她方才驚醒了過來。

    好像真的是忘記了不少煩惱……見鬼,她什麽時候也被帶壞了!

    結賬離開這家頗有名氣的小館子時,落在後頭的小北忍不住對汪孚林低聲打趣道:“你呀,自己是吃貨,還想把身邊人全都帶成吃貨?”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何必老是去糾結於某些事情,滿足一下口舌之欲有什麽不好?”嘴裏說著這種非常不正經的話,汪孚林左右掃了一眼,隨即卻低聲說道,“上次你在裏斯本號上順了那封信的事情,怎麽不早說?”



    “不找個可靠點兒的通譯,你能信得過,把東西交給人去翻譯?你剛剛也在飯桌上聽到了,碧竹說此人就算已經避居廣州城外,卻也常常遇到滋擾,所以幹脆直接和人簽了三年契約,火速帶著人收拾了行李離家,現在正安置在一家客棧。”

    “就你有理。可你想過沒有,不過是得罪了廣府商幫的領頭羊潘家,那潮州幫為何就不把人挖過去?要知道,通曉葡萄牙語已經很難得,更不要說還會讀寫葡萄牙文字?”汪孚林見小北頓時愣了一愣,他就若有所思地說道,“所以說,都是有故事的人哪!”



    所謂的十八甫,並不是一條街道,而是廣州城外西關的一大片街區,據說整整有十幾條街道,全都是頗為熱鬧的商業街。汪孚林將地點選在這裏,一來是因為不在城裏,在這種四通八達的鬧市區,別人不大容易盯住自己,以便於他見呂光午和鄭明先,當然也順帶和妻子團聚一下,二來當然是因為這裏的美食和海鮮。而小北派碧竹來尋訪的那個徐秀才,就安置在十四甫的德興橋邊上一家客棧。

    一行人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走在那石板路上時,即便汪孚林從南到北也到過很多地方,前世裏那些少見的古街現在都是司空見慣的風景,早已不足為奇,可廣州城外西關十八甫這些街巷,卻和杭州又不一樣,樓房多於平房,顯然是因為潮濕的關係。臨街一樓便是商鋪,二樓就住人。招攬客人的看板招牌鮮亮醒目,掛著的彩旗更是各式各樣,衣食住行全都能在這裏得到滿足。

    因此,盡管這是去接人的,他仍是忍不住一邊走一邊飽覽這西關十八甫風情,順帶也買了幾樣惠而不費的小玩意,預備回頭送回家給父母和三個姐妹,還有金寶和秋楓。於是,當最終抵達那家外表看上去低調古樸的客棧時,已經是午後未時三刻,快要申時了。

    因為之前女扮男裝的碧竹之前來過,客棧夥計隻一愣就立刻滿臉堆笑迎上前來,可得知才剛入住不久的客人這就要離開,他頓時有些為難了起來。

    “雖說沒過夜,但小店的規矩是超過半天就按一天算,不足半天就按照半天算,您看……”操著一口流利官話的夥計話沒說完,看到碧竹直接拿了銀子出來,他知道遇上了不差錢的主顧,剛剛還有些勉強的笑容立刻變得燦爛了起來,卻是又不遺餘力地拉起了生意,“小的這就去算賬。不過,咱們可是百年老店了,在這十八甫都是有名的。客官你們盡管到別處去比較,絕對都不如小店又幹淨又實惠,而且還有不少黑店因為客人不通曉官話就漫天要價……”

    “知道你這客棧實在。”碧竹見小北使了個眼色過來,就信口開河道,“以後有客人,一定引介到你這裏來。今天是因為我我找到在廣州城裏的親戚了,這才急著接人過去。”

    得知是這麽一回事,夥計方才無話,很快就麻利地算了帳,用戥子秤過碎銀子之後,又找了錢。而碧竹去後頭客房接了之前留下的向導和徐秀才出來,見後者麵色雖說看著鎮定,但眼神卻顯然有些緊張,她就開口安慰道:“你得罪潘家的事在我家公子的眼裏不過是小事一樁,不用放在心上。”

    徐秀才元配早逝,續弦的妻子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可自從他得罪了潘家,從濠鏡被趕出來,連謀個館教書都辦不到,衣食無著,一氣之下就帶著孩子回娘家投靠兄長了,因而他如今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人不餓,再加上碧竹表現得誠意十足,又明顯示出知道他一點底細,不怕潘家勢大,又有個好位子安置他,過得落魄至極的他也就把心一橫信了一回,收拾東西跟了走。至於人家提到的豐厚束脩,他則暗自打算回頭一拿到就派人給寄居娘家的妻兒送去。

    拿到錢之後,他反正就這一條性命,還怕人家回頭反悔的時候能怎麽著?

    話雖這麽說,當出了客棧,見到門外一行車馬的時候,見馬車旁邊的隨從足有七八人,馬車邊上三個騎馬的人則有老有少,顯然不像是隨從,那架勢確實頗有大家出行的模樣,他仍是忍不住心裏七上八下,暗想如果真的是大戶人家,那麽回頭真知道了他的底細,會不會一怒之下牽連到他的妻兒?正因為心裏滿滿當當都是胡思亂想,當碧竹親自牽了一匹馬過來時,他不由得呆了一呆。

    “徐先生你可會騎馬?”

    “會,會。”

    徐秀才連忙答應,等到碧竹叫人幫忙把他的行李褡褳掛在馬背兩側,又幫了他一把上馬,他坐穩之後,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那馬車,心裏隱隱約約有了些猜測。之前那個一口官話,帶著向導來禮聘自己的年輕人,雖說掩飾得非常好,喉結也是惟妙惟肖,可他還是從某些細節覺察到對方可能是女子——畢竟想當初他之所以得罪潘二老爺,不就是因為潘大老爺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為了洗脫兄長身上背負的汙名,這才女扮男裝到了濠鏡,請了他幫忙查嗎?

    結果這件事當然是事敗了,他還被人誣陷貪財好色,和主家已經出了嫁的小姐有染,潘大老爺的妹妹有口難辯幾乎被逼死,盡管總算有夫家的公婆和丈夫支持,可事後就一氣之下也再沒有回過娘家。而他哪怕能流利地和佛郎機人交流,甚至還能讀寫,可卻再沒法在濠鏡容身,就連那些潮州商幫的商人,也因為顧忌他這太過惡劣的名聲,再加上潘家放話誰要雇請他,便稱量一下自己商號的名聲,壓根沒人敢和他搭邊。

    可現在沒想到的是,兜來轉去,雇請他回去做事的人很可能也是女子,否則何至於要坐馬車?馬車旁邊的那三個人雖說衣著不顯奢華,可卻自有渾然天成的氣度,一點都不像是久居人下的。這些人顯然有些背景,如果他這名聲被這未來的雇主知道的話……

    徐秀才突然覺得有些不敢往下想了。等到懵懵懂懂策馬隨著眾人起行,見除卻碧竹就在身邊之外,其餘並無人來和他說話,他猶豫再三,終究低聲向碧竹打探道;“小哥,你家公子到底是誰,雇請我打算做什麽事?我雖有功名,但早就荒廢了八股這敲門磚,去當教書先生隻怕要誤人子弟。而我雖聽得懂佛郎機人的話,也能看懂他們的文字,可和我交好的一個神父據說已經回國去了,而我在濠鏡的名聲也不大好……”

    試圖用這種含糊的方式點出自己身份的麻煩,順便打探一下別人的來曆,可徐秀才沒想到的是,前頭一個狀似自顧自策馬前行的年輕人突然回過了頭:“徐生怎麽就名聲不好了?我倒是願聞其詳。”

    徐秀才差點沒被這太過單刀直入的問題給噎得半死。心裏正在糾結該不該說的時候,他突然聽到汪孚林又輕笑了一聲。

    “好了,我不過是和你開個玩笑。過去的事你若是不願意,就不必再提了。剛剛去請你的人回來,說了一件事。據說新安縣有漁民死於海盜之手,你回新安探望親戚,卻從幸存的孩子口中得知行凶者疑似佛郎機人?此事詳細經過,你先與我說說,我有一樁生意,正好要上新安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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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8章 漁村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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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山縣和濠鏡在廣州城西南,而汪孚林此次要前往的新安,卻在廣州府東南,東莞縣再往南百裏之處。這裏原本是東莞守禦千戶所,直到萬曆元年方才分東莞縣,將其一部分和東莞守禦千戶所一道分置新安縣,使得廣州府下轄多了一個縣令。

    城中至今十之*都是軍戶,縣令從萬曆元年上任,至今已經在任三年,絕對是老資格了。若是單單從地圖上來看,如今的新安縣就管轄著日後的深圳和香港,可放在現如今這裏卻是廣州府最偏遠的地方,沒有之一。

    畢竟,香山的富庶是靠著濠鏡,可新安卻不同,日後的香港也好,深圳也好,現在全都是小漁村!

    呂光午和鄭明先思忖橫豎沒什麽事,派人回租住的客棧報了個信,也跟著汪孚林走了這一趟。呂光午不是第一次來,進了低矮的新安縣城,倒也絲毫不以為奇,而鄭明先從繁華處處不遜江南的廣州城突然來到這地方,他就不免覺得落差很大了,進城之後,他就低聲歎道:“也難怪廣東之地走私海盜猖獗,眼看他人遍身綾羅綢緞,自己卻屋無片瓦,衣不蔽體,哪裏能不生出別樣心思來?”

    “所以說,我曾經聽到過一種說法。身為一縣主官,足額征稅隻是小道,而詞訟公平,也不過中等,相反,修路築橋,讓某些偏遠之地的人也能享受到便利,能夠更快地與外界互通有無,乃至於勸農耕,興工商,帶動本縣子民脫貧致富,那才是真正的政績……”汪孚林不知不覺把後世的領導幹部發展經濟唯上論拿出來略提了提,當然,他也隻是點到即止。



    麵對這種奇說怪談,哪怕是深受何心隱熏陶,能夠接受很多新奇思想的呂光午,也不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鄭明先就更不用提了。而且,咀嚼著這話,他們不得不承認,按照這個標準,哪怕是本朝最出名的海瑞海青天,那也還做得不夠!



    而徐秀才就更加咂舌了,要不是接下來汪孚林開始笑著對另兩人掰著手指頭算路修好了之後,某些山中特產運出來能賣的好價錢,他隻怕要認為對方不是什麽商家子弟,而是朝廷命官。隨著他發現汪孚林非常精通商家門道,甚至還真的在新安縣城中敲定了一筆不大不小的生意,他那點懷疑就無影無蹤了。當然,對於汪孚林緣何對那樁命案感興趣,他也接受了汪孚林的解釋,純當這位是有意涉足濠鏡貿易的商家子弟是生怕海盜再次猖獗。

    畢竟從前曾一本林道乾林阿鳳等人可是曾經把整個廣東沿海鬧了個天翻地覆!

    剛剛在路上,汪孚林聽徐秀才說了那樁讓人傳得沸沸揚揚的新安漁民被殺案。徐秀才嶽家就在新安縣城外一處村子,他的媳婦既然帶著兒子回了娘家,他不敢奢求人回來,卻還免不了偶爾偷偷去探望。這次探視過後回程途中,他正好遇到某個漁村裏頭的幾個村民把兩具屍體抬去新安縣衙,而苦主是一個還不滿九歲的孩子,他一問之後才得知孩子是死裏逃生在海中抱著一塊木板方才上了岸的,而那艘出海的漁船上,四人之中死了兩個,分別是其伯父和父親,小孩子和另兩人則被推了下海。此後兩日,兩具飄回岸邊的屍體恰是其伯父和父親。

    而據孩子所說,出海的漁船是從海裏救了三人上來,可這三人緩過神來便立時行凶,為首的人一頭卷曲的黑發,褐色的眼珠,像是妖怪。



    因為畢竟是涉及到兩人死亡,兩人失蹤的大案,新安縣衙不得不受理,卻對孩子的證詞不屑一顧,據說是開堂之後,那位在任已經三年的唐縣令就驚堂木一拍,直截了當地歸咎於海盜殺人——至於是什麽海盜……那還用說嗎?廣東境內,除卻林道乾林鳳之類的巨盜,小海盜也多了去了,如林道乾也隻是傳聞內訌又或者大炮炸膛死了而已。不過唐縣令已經算是肯擔責任了,若是換成別的縣令,人命案是要影響考評的,直接把這推到海浪翻船都有可能。

    而尚未成年的那孩子如何撫養的問題,唐縣令卻也做了一回好人,出麵向城中兩家富戶說項,讓他們捐助了總共二十兩,算是燒埋錢和撫養費,把孩子交給了那個漁村中過來告狀的長者帶回撫養。



    這天在城中客棧投宿之後,汪孚林就對徐秀才說道:“新安這樁海盜殺人案實在是讓人在意。要真是倘若是林道乾這樣的巨盜卷土重來,別說濠鏡,就連廣州城也要人人自危。那個漁村你可認識?我想去看看,就算問不出什麽,也可以大快朵頤吃一頓最新鮮的海鮮。”

    “我倒是問過,出城不遠就是海,到時候問問路就行了。公子真的要去?那漁村應該破敗得很。”

    “隻要有好吃的祭一下五髒廟就行。”

    徐秀才一路上已經發覺,除卻汪孚林和呂光午以及陳阿田,其他人的粵語說得都不怎麽樣,磕磕絆絆,而且聽口音,這一家要雇請自己的商人很可能是從東南遷過來的。而且,汪孚林確實對吃這個字相當講究,哪怕在路上隨便應付一頓飯的時候,也會有隨從去馬車裏取出食盒,裏頭除卻各式幹果,還有不易變質的鹵味又或者醃臘。而那馬車中女扮男裝的三位很少出來,所以,聽汪孚林說如果沒有收獲就純當飽飽口福,他竟是當了真。

    在城中客棧宿了一夜之後,次日一大清早,汪孚林單獨囑咐了小北幾句,便讓她和碧竹秀珠幾人留在客棧,自己一行人則出城前往那兩個被殺漁民所在的濱海小漁村。

    如果說新安縣城裏隻是破敗,那麽出城到了那小漁村時,入目那海天一線的美景,著實抵不過那破敗的村落讓人心情沉重,尤其是對第一次來的,從前曾經有過苦日子的幾個人而言,那更是一下子想到了從前。須知自古以來,兩廣被稱之為嶺南煙瘴之地,但廣東卻因為毗鄰沿海,唐宋之後便得到了飛速的發展,尤其是廣州府附近的大片地方,更是商業繁榮,人丁興旺,故而有富甲天南之稱。可就在距離廣州城不到三百裏的地方,卻是另一番景象。

    簡易到不能稱之為房子,隻能稱之為窩棚的遮蔽之所,破破爛爛掛在各種木叉和枝椏上的漁網,海邊停靠了可憐巴巴兩三條斑駁老舊的漁船,來來去去的男男女女中,男的大多數都精赤上身,赤腳走路,隻穿一條短褲,女人也不過短衣,甚至好些人衣不蔽體,此時不少人都趁還未漲潮,忙著在沙灘上撿拾著東西。

    大約是很少有外人到這裏來的關係,汪孚林這一行人的到來,自然引來了好些警惕的目光。哪怕他們的衣著看上去頗為樸素,但不是騎馬就是騎騾子,顯然有點錢。很快,便有一個戴著鬥笠,穿著草鞋的老者迎上前來,恭敬中帶著一絲諂媚:“幾位客人可是特意來嚐鮮的?”

    這年頭不像後世能夠各種冷鏈配送,生鮮運輸,捕來的海魚很難保鮮,城裏食肆又克扣價錢,漁民多半都是自己食用,又或者曬幹賣錢。海邊的土地又不適合耕種,故而比農民更加靠天吃飯的漁民,生活更加困窘。更何況,從原則上來說,下海捕魚同樣是違禁的,不說碰到海盜,就是碰到佛郎機人的大船,那些衛所的船,被撞翻又或者取了性命的,全都是家常便飯。故而,那些偶爾會出現在漁村,一時興起想嚐海鮮的客人,可謂是最受歡迎的主顧了。

    徐秀才之前是在縣衙門口遇到那失去親人的孩子,這個漁村卻也同樣是第一次來,剛剛一路沒少找人問路。此刻他張了張口正要說話,卻不防汪孚林搶在前頭說:“正是,可有剛剛從海上回來捕了魚的漁船嗎?”

    “有,有!”那老漁民臉上綻放出了極其歡喜的笑容,指著眾多窩棚中最像樣的一座,滿臉堆笑地說道,“客人們到那裏去坐吧?保管都是最新鮮的。”

    汪孚林嘴裏答應,眼睛卻仿佛不經意地瞟向四麵八方,見那些男男女女再沒有像那老漁民似的上來兜搭,但卻有人羨慕,有人厭惡,有人慌忙避開,他便吩咐陳阿田去纏住那老漁民說話,自己落後兩步,對呂光午低聲問道:“呂師兄,我看過你之前的筆記,廣東這些沿海漁村,似乎走私、通海盜甚至出海盜的很多?”

    “海邊生計困難,官府又隻管橫征暴斂,不管生計,自然鋌而走險的人多。”呂光午把聲音壓得極低,眼睛卻猶如鷹隼一般,把所有景象盡收眼底,“雖說此處距離新安縣城很近,但也需得小心,飲食中做手腳這種手段,從古至今,可謂是屢試不爽。”他一邊說,一邊把一樣東西悄悄塞進了汪孚林手中,隨即便用手抹了抹鼻子下方,見汪孚林露出了心領神會的表情,卻把他的東西推了回來,同時拍了拍衣襟,他頓時啞然失笑。

    怎就忘了汪孚林還有喝酒作弊的這一招?

    徐秀才早就得了囑咐,一直在東張西望,試圖尋找那個自己見過的孩子,奈何一直到那簡陋的窩棚中坐下之後,他也沒找到人,隻能小聲對汪孚林說明。汪孚林情知沒那麽容易,也沒太放在心上,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然而,等到須臾幾道菜上桌了之後,他看到那簡陋的木桌上放下的,赫然是瓷白如玉,胎薄如紙的上等瓷器時,那目光頓時就有些移不開了。盡管他不是什麽鑒賞瓷器的行家,更不太能確定價值,但唯一能確定一點。

    連房子都蓋不起,好衣服都穿不起的漁民,怎會有這樣的好東西?

    而親自張羅上菜的那老漁民卻還笑容滿麵地說:“我這兒也常常招待公子這樣從城裏來的貴人,知道家裏的粗瓷家夥不適合待客,所以備了這麽一套好東西。這是廣州城裏的上好瓷器,殺了我的頭也買不到這樣一套,還是當初一個來這裏嚐鮮的商人半賣半送給我的。”

    “這可是好機緣!不過是也是,好菜卻得好器皿來配。”汪孚林口中這麽說,卻毫無客氣客氣叫那老漁民坐下來同吃的心思,而是令人賞了幾個錢,把人打發走了,自顧自大吃大嚼,不時讚歎連連。那老漁民隔著老遠,見眾人筷子紛飛,吃興十足,不禁得意地一笑,仿佛很高興自己家裏人的手藝被人賞識。就在他正暗自搓著手指思量的時候,突然隻見其中一個身材尤為高大的中年人起身向自己這邊走了過來。

    “有菜無酒實在是沒意思,有酒嗎?自己釀的米酒也行,我多給錢!”

    接住了對方隨手丟來的東西,老漁民低頭一看,發現恰是一塊足有二兩重的銀子,他登時眉開眼笑,連連點頭道:“有,有,當然有,貴客請稍待!”

    等到老漁民和呂光午搬來兩甕號稱是自釀米酒的酒上來之後,汪孚林喝了兩碗就仿佛有些困倦地打起盹來,其他幾人也酒蟲上癮,七八個人你一碗,我一碗,須臾把一甕酒喝了個底朝天,很快就睡的睡,醉的醉。眼見人都倒了,老漁民方才輕手輕腳上前,先是輕輕推了推明顯是為首的汪孚林,見人絲毫沒有反應,他便獰笑了起來,用腳尖毫不客氣地往其他人腿上逐一捅了過去,發現一個個人果然都完全放倒了,他方才嘿嘿一笑,用力拍了拍巴掌。

    “都進來吧,我獨門秘製的五步倒在酒裏,連一頭牛都抗不過去,更何況是人?早知道這樣,何必斟酌分量加在菜裏,還怕人嚐出味道來?”

    “付公,這些人怎麽處置?”

    “老辦法。搜身,把值錢的都取下來,然後換個地方再變賣,至於他們,就在身上綁石頭沉海!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誰能查出來?”

    “可到底村裏還有別人看見了……”

    “怕什麽?隻要我家阿雄還在海上一日,他們就不敢怎樣!是官府厲害,還是海盜凶狠,他們心裏有數!”

    眼見還有人心懷猶豫,顯然是覺得這次送上門來的人多了點,要真的都像從前那樣沉進大海,萬一他們還有人留在新安城裏,那就麻煩大發了。而老漁民仿佛看穿了同夥那猶豫的心思,加重了語氣說道:“怎麽,你們還真希望有人常常上咱們這小漁村來嚐鮮?這種肥羊不宰對不住老天!”

    更何況,廣州城那邊早就有人送來這年輕人的圖像,連帶還送來了整整一百兩銀子,道是如果此人現身,一定要取人性命。他是不知道這家夥到底什麽身份,可錢總是真的!做了這一票,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一身老骨頭,直接跟著兒子到海上掙命去,實在不行大不了下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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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9章 招惹上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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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稱作是付公的老漁民很瞧不起這幾個年紀比自己小,膽子卻沒自己大的歪瓜裂棗。見眾人還磨磨蹭蹭不敢動手,他臉色一沉,突然一亮右手,卻是一把菜刀重重地剁了下去,竟是深深沒進了這簡陋窩棚的一根支撐木柱中。但是,那看似一陣風就能刮倒的窩棚,卻愣是一絲一毫的顫動也沒有,就如同老頭子的手此時此刻也沒有任何顫抖一樣。

    “都別廢話了,我知道你們想的是什麽,這些肥羊身上搜出來的東西,分你們一半!”

    此話一出,剛剛還猶猶豫豫的四個漁民登時眼睛大亮。付老頭素來是最最小氣的人,要從他身上榨點油水出來,那簡直是難如登天,從前偶爾做那幾票的時候,他們分到的財物少得可憐!現如今對方卻突然如此大方,沒有一個人去想什麽其中必定有詐,全都隻顧著落袋為安。畢竟,生活在這種地方,過的是這種豬狗不如的日子,誰還會考慮什麽將來,那有意義嗎?

    “幹!”

    隨著其中一人迸出了斬釘截鐵般的一個字,其他人也紛紛應和,甚至還有人大聲叫囂道:“咱們吃苦受累卻依舊受窮,這些家夥卻吃香的喝辣的,憑什麽?把他們沉了海,咱們夠吃好幾年了!”

    而就在付老頭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的時候,他卻隻聽得身後傳來了一聲冷笑:“哼,一群鼠輩!”

    付老頭一個激靈回過頭來,卻發現之前那個向自己買過酒的高大中年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蘇醒了,此時此刻推桌子起身,那動作仿佛絲毫沒有受到五步倒的任何影響。看到隻不過這一個人醒過來,他在最初的震驚之後立刻膽氣大壯,當即一把拔出了那原本深深紮入木柱的菜刀,二話不說徑直撲了上去。有他帶頭,其他人對視一眼,也立刻衝上前去打算加入戰團,還有人更聰明,打算挾持那些還沒醒過來的人作為要挾。

    然而,這看似一團混戰的局麵,卻隻是剛剛開始就立刻結束了。

    付老頭一大把年紀卻素來悍勇,因此在漁村中說一不二,可這次不過是個和人打了一個照麵,手中那精鋼所製的菜刀就被一個對方一個利落的飛踢給踹得高高飛起,直接釘入了窩棚的頂棚。他還來不及為仿佛斷掉似的右腕而呼痛,一個鐵拳便撲麵而來,那呼呼勁風甚至還未及麵就帶來了一股寒意。

    憑著多年行走在生死線上練就的一身功夫,付老頭險之又險地以一個後仰鐵板橋躲過了這一擊,可他畢竟上了年紀,要想趁勢來個後翻卻萬萬不能夠,隻能又驚又怒地眼看那兩招把自己逼到絕境的中年人順勢踢起一條凳子,一下子把後麵撲上來的三人給擋了回去,隨即又朝自己直逼了上來。他本待一個懶驢打滾先躲過再說,奈何對方動作迅如閃電,猛然一個前踏,一腳狠狠踏在了他的胸口。光是那一下,他就噗的吐出了一口血,再無任何餘力。

    “快,快放開付公,否則我就殺了他……啊?!”

    其餘三人剛剛被那先後淩空飛來的兩張條凳給逼得手忙腳亂,待見對方已然將付老頭給踩在腳下,心裏的驚駭就別提了,都有轉身就跑的衝動,等聽到這前頭半截話時,方才生出了幾分驚喜。可最後一聲慘呼響起的時候,他們卻目瞪口呆地看見,那個同伴鬼鬼祟祟繞到後頭去,本想挾持眾人中那個看似是頭兒的年輕公子,結果卻被一個五大三粗的隨從緊緊扣住了喉嚨,再看到那邊廂原本倒了一地的家夥或坐或站,分明都沒中招,他們終於驚醒過來。

    “快跑!”

    隨著這一聲嚷嚷,三人扭轉頭就立刻往外衝去,可還沒衝出窩棚,他們就看到一個身材中等的中年人如同門神一般堵在了那兒:“想往哪兒跑?”

    想到後頭還有那麽多人,前頭擋路的卻才一個,隻憑一股蠻勁,說不定也能亂拳打死老師傅,三人一發狠,登時一聲大喝齊齊衝上前。可幾乎就在這一刹那,三人幾乎同時感覺到背後遭到了不知道什麽硬物狠狠重擊,還沒碰到前頭擋路者的半根毫毛,整個人就前仆在地,一時痛得滿地打滾。



    擋路的鄭明先看到地上完全碎裂的兩個酒甕,還有一張小馬紮,再看看理當是一腳一個踢出了酒甕的呂光午,手中還保留著扔東西架勢的汪孚林,他不禁歎了一口氣。

    “就不能留一個給我嗎?”

    “對不住鄭先生了,一時手癢,沒忍住。”汪孚林笑嗬嗬地回答了一句,隨即就看著被劉勃給死死卡住喉嚨,都快窒息的那個倒黴鬼,聳了聳肩道,“畢竟差點被人用刀給抵住喉嚨,感覺太不好了。”

    不論是地上痛得直打滾的三個人,還是如同死狗一般動彈不得的付老頭,聽到這一問一答後,全都心裏直冒寒氣。原本以為人家是肥羊,可鬧到最後,竟然自己才成了任人宰割的小羊羔!到底付老頭是見慣了風浪的,此刻便色厲內荏地叫道:“幾位好漢,今天權當是我瞎了眼,各位饒了我們這一次。我家兒子在海上有點名氣,回頭落點人情,日後好見麵!”



    在付老頭心目中,官兵除了少數幾個,大多都是軟蛋,官府就更是欺軟怕硬的貨色,哪裏像眼下這幾個能夠喝了五步倒卻若無其事,而且還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除了人家是黑吃黑,沒有第二種可能!果然,他就隻見那用腳踩著自己胸口的人沒吭聲,而之前扔馬紮砸人,看著像是尋常富家公子哥的年輕人卻笑嗬嗬地走上了前,手裏還拿著一個瓷盤。等聽到對方開口,他一下子醒悟過來,是哪出了紕漏。

    “這種品相的瓷盤,放在外頭,哪怕不是什麽古董,而是新燒製出來的,一整套東西沒有一二百兩,絕對打不下來。我相信,到這漁村來嚐鮮的客人,就算真的是揮金如土,也絕對不可能半賣半送給你,那麽,就隻有一個可能了。說吧,你兒子叫什麽,我看看是不是我認識的人。”



    付老頭死死盯著汪孚林手中那個還在滴著菜湯的瓷盤,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他除了去過新安縣城,再遠的地方就再也沒去過了,隻聽說過好瓷器很值錢,但在他想象中,那不得是鑲金嵌玉,看上去極其奢華的東西嗎?這白花花,花紋素淡得簡直像沒有的瓷器怎麽可能價值這麽多錢?要知道,他之前還失手摔碎了兩個,兒子還安慰他說沒事,反正打劫船隻的時候這種東西很多!



    心如刀絞的他足足許久才總算是略微恢複了過來,吞了一口唾沫後,終究剛剛一口血還是傷了喉嚨,便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我兒子叫付雄,曾經跟過林阿鳳林爺,現在手底下一條船上也有幾十號人。”

    他故意把這數字誇大了兩倍,卻隻見那手拿瓷盤的年輕人連眼皮子都沒眨動一下,嘴角甚至還流露出幾分譏誚,他終究有些怕死,立刻又加重了語氣說道:“我兒子這一兩天之內就要回來,如若幾位肯放過這一回,他必有後報!”



    “那行,反正我閑得很,就等你兒子回來。”汪孚林說完這話,卻突然一鬆手,任由手中的瓷盤摔在地上砸了個粉碎。見付老頭臉上滿滿當當都是心痛,他卻仿佛沒事人似的,對門口的鄭明先道,“鄭先生,麻煩看著點兒,有人經過叫一聲,這村裏看來就是個窩子。要是一窩蜂全都跑過來救人,我們也就隻能大開殺戒了。”

    好凶蠻的口氣!難不成真的遇到狠角色了?

    付老頭之外的四人哪裏想得到汪孚林不過是開個玩笑,因此當呂光午挪開腳,一把拎起付老頭的領子,將其提到了之前那飯桌邊上丟下時,幾人全都不敢有絲毫放鬆。而汪孚林沒去理會地上碎片,而是大馬金刀地坐在唯一一張完好的條凳上,笑吟吟地問道:“你兒子叫付雄,那我就叫你一聲老付吧。你說你兒子手底下有一條船,幾十號人,那之前你們村那樁命案,是他幹的?”

    “那怎麽可能,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付老頭想都不想就立刻否認道,“這事簡直是邪姓了!那細仔家裏出海的船上,除了他家兩個,還有兩個積年海裏老手,別說那天風浪不大,就算風浪大,也有機會遊回來,要我說,肯定是那兩個殺了那細仔家裏兩個,搶了船想去投哪位大佬!”

    “我怎麽聽說,那細仔說是黑頭發褐眼睛的妖怪,也就是佛郎機人幹的?”

    對於汪孚林的這個疑問,付老頭更加確定這是海盜當中有人發現不對,所以來查問的——官府都已經結案了,誰還會費神來查?所以,他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信誓旦旦地說道:“佛郎機人沒那麽閑,要搶也得搶好船,破漁船有什麽好搶的?就算是大佬,也不會動漁船,誰知道哪家就有人也一樣是在海上做營生,這萬一鬧大了不合算,又沒有油水!”

    唔,看來這漁村的人對於濠鏡那點事還不大了解,沒有想到漏網之魚的可能……

    “那細仔人呢?我要單獨問他。”

    付老頭巴不得汪孚林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立刻想都不想地說道:“人在他自己家裏!”

    “哦?我怎麽聽說,縣太爺還給他湊了二十兩燒埋銀子和安家費,讓村裏長者負責撫養,人怎麽會還在他自己家裏?”

    見付老頭登時麵色尷尬,汪孚林想想之前入村時,其他漁民在付老頭出麵接待後全都躲得遠遠的,哪裏想不到原本負責撫養那孩子的人應該是誰?顯見這老頭在漁村中的地位,家裏有個海盜兒子還敢去官府的,絕對是膽大包天的奇葩!隻不過這老家夥拿了錢卻不想擔責任,把人給丟回了家自生自滅,著實是個狗東西。當下他也沒什麽二話,直接示意呂光午把人給提了起來,似笑非笑地說道:“帶路吧。”

    付老頭當然不會去問帶路去哪這種愚蠢的問題,此刻性命操之於他人之手,他二話不說乖乖就任由呂光午那鐵鉗一般的手鎖住了自己的一邊胳膊,被提溜著出了窩棚。至於留下來的那三個人,須臾就被捆了個結結實實,卻是擔心丟命,不敢胡亂嚷嚷。直到這時候,劉勃方才看了一眼真正被藥倒,這會兒還在呼呼大睡的陳炳昌和徐秀才,隨即和封仲耳語道:“要不要弄醒他們倆?”

    “算了,要讓他們知道咱們公子竟然比強人都狠,恐怕他們接受不了。兩個讀書人,還是讓他們少知道點好。”

    鄭明先也是練武人,耳朵很尖,聽到汪孚林的這兩個隨從竟然這麽說,他忍不住眼皮子跳動了一下,暗想怪不得呂光午對這個小師弟的態度格外不同。哪個當著朝廷巡按禦史,自己又是三甲傳臚,背景深厚的年輕公子,做事情會如同汪孚林這樣帶著幾分匪氣?剛剛汪孚林說話做事的時候雖說很溫和,可那凶狠之氣卻一點都沒少,否則這幾個家夥怎麽會簡直要被嚇得尿了褲子?

    所謂的細仔,後世的粵語多指代是家中小兒子,但如今卻還有另外一重意思,那就是家中蓄養的小奴。至少汪孚林從濠鏡回來之後,去兩廣總督府拜見淩雲翼的時候,就聽到過總督府的本地管事如此統稱灑掃的奴仆。而此時此刻押著付老大,見到那個被叫做細仔的孩子,他卻覺得,這個細字說不定就是形容小家夥活脫脫像根蘆柴棒——比當初他在遼東見過的舒爾哈齊更幹瘦,人昏昏沉沉躺在那破爛到極點的窩棚裏,竟是仿佛餓得隻剩下一口氣!

    如果說剛剛汪孚林對付老頭還隻是惱火的話,那麽這會兒他對人就完完全全是厭惡了。因為呂光午還押著付老頭的關係,他上前試了試小家夥的鼻息和脈象,發現還有氣,幹脆便打橫把人抱了起來,這才開口說道:“回去,應該是餓得虛脫了,回頭灌點魚湯什麽的,應該能救的回來。”

    呂光午點了點頭,卻是淡淡地說道:“要救不回來,反正有四個人給他抵命!一個個綁了石頭沉大海,這死法倒是很適合他們。”

    自己怎麽會昏頭招惹這兩個煞星!付老大簡直快瘋了,本想冒險一搏大聲呼救,看看有沒有村裏人來救,卻正好和抱著孩子的汪孚林對視了一眼。見對方衝著自己笑了笑,那笑容顯得非常和藹親切,他卻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立時緊緊閉上了嘴。

    等我那兒子回來了,我要你們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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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0章 守株待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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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仔,細仔……”

    仿佛飄在空中的細仔迷迷糊糊聽到這一聲聲呼喚,很想回去看看究竟是誰在叫自己,但無論意識還是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全都不聽使喚,隻能感覺到整個人好像越飛越高。突然,他隻覺得身上什麽地方傳來了一陣劇痛,頓時痛呼了一聲,緊跟著整個人就猛然從高空墜落。幾乎是一個激靈之後,他就猛地睜開了眼睛,卻被那刺目的亮光給逼得再次眯起了眼睛。

    足足好一會兒,他熟悉了那光線變化,這才看見身邊圍著幾個人,其中一個手中還拿著一根長長的東西,瞧著仿佛像是什麽針。他一下子打了個哆嗦,想要爬起身時,卻微微挪動了一下就再沒有力氣,隻能結結巴巴地問道:“你們……你們是誰?”

    “還餓不餓?”汪孚林手中端著一碗魚湯,猶如對待那些饑腸轆轆的小貓似的,笑眯眯地說道,“還要不要再吃點?”



    細仔這才回過神來,等到鼻子捕捉到那股難言的香氣,他也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突然一骨碌坐了起來,一把搶過了汪孚林手中的碗,大口大口喝了起來。大概是因為那湯溫度正好,而且又濾幹淨了魚刺,鮮美可口,他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了,隻覺得唇齒留香,比平時吃過的任何東西都好吃!少許恢複了一點的他放下碗,再次偷瞥了一眼麵前笑吟吟的汪孚林,隨即發現,之前看到的什麽針不見了,身邊的其他幾個人影好像也都離開了。

    人既然少了,他心下稍安,當下舔了舔仍舊有些幹裂的嘴唇,小聲問道:“我這是在哪?”

    “還是在你的那個漁村,這是付老頭家裏。”看到細仔肩膀抽動了一下,臉上露出了彷徨失措的表情,汪孚林便笑著安慰道,“沒事,付老頭現在被我收拾過了,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讓他站著,他不敢坐著。付老頭,你說是不是?”

    付老頭被呂光午推搡著上前,見汪孚林回過頭來瞅了自己一眼,他登時想到之前救醒細仔的過程中,自己和其他三人差點要抽簽決定誰先沉海,他哪裏敢質疑汪孚林這話,趕緊點點頭道:“是是是,細仔你就在我這裏好好養著,愛吃什麽吃什麽,我讓人給你做,沒有就下海去捕撈……”

    希望這幾個煞星能夠放他下海,那時候就是他的天下了!

    汪孚林沒等付老頭說完,就暗示呂光午把人給拖走了。等到他回過頭來,看到細仔滿臉的疑惑,但隱隱也有一種如釋重負,他就笑著與其嘮起了家常。他先後收留了金寶和秋楓,用了葉青龍,在遼東還收留過舒爾哈齊,帶回來王思明,現如今身邊還有個陳炳昌,對於小孩子和少年郎的心理,可謂是摸得非常清楚。因此,在他異常親切的交談後,細仔又吃了兩塊從前根本沒嚐過的美味小點心,小家夥臉上的警惕之色到底減少了很多。

    這時候,眼看火候完全到了,汪孚林方才問起了當初海上的那場變故。

    提到舊事,細仔牙齒咯咯打顫,但因為本能地感到汪孚林並沒有惡意,對自己更是極其和善,他還是努力鎮定下來,嘴裏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最初的描述,和汪孚林從徐秀才,以及付老頭的描述非常相似。但說著說著,他就敏銳地發現了一個細節。

    “在把他們從海裏救上來之前,你確定不遠處還有一條傾覆的小舢板?”

    “嗯!那天天氣很好,我眼睛很好,不會看錯的!”

    怪不得,我就想那些佛郎機人又不是一條魚,怎麽可能在海上漂泊這麽久,原來是早就備好了接應的船隻。至於怎麽會隻是一條小舢板,而後又淪落到竟然要搶掠漁民船隻的地步,那就不得而知了。

    想到這裏,汪孚林念及小家夥之前的慘狀,便若有所思地說道:“當初你怎麽會想到去新安縣衙告狀的?”

    “是付公……”盡管剛剛付公表現得非常和藹,但對於這位漁村之中最年長同時也是最凶惡的老人,細仔還是心有餘悸,聲音也變成蚊子叫似的,“他說這件事還是得告到官府去,還說縣衙裏唐縣尊是個濫好人,看我無父無母,怎麽也不會讓我空手跑一趟,肯定會給點錢。”

    “可錢一到手,就被付老頭拿走了,對吧?”

    汪孚林看到細仔卻還特意瞧了瞧,見付老頭不在,這才趕緊點頭,他就嗬嗬笑了笑:“對了,都叫你細仔細仔,你大名叫什麽?”

    細仔有些詫異,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說道:“我伯父還給我生了個哥哥,所以爸媽叫我細仔,但哥哥早年病死了,我沒有大名,隻知道姓孔。”



    廣府方言,不似其他地方那般大多稱呼父母為爹娘,而是和後世習慣一樣稱作是爸媽,這一點汪孚林倒是知道。而鄉間百姓若不認識字,在取名上頭大多隨便得很,這一點直到新世紀都是如此,更不要說現在了。不過,這時候他想想細仔在家的排行,頓時啞然失笑,這不是孔老二嗎?見小家夥似乎並不認為沒有大名是什麽恥辱,他想了想就又問道:“付老頭拿了你家裏長輩的燒埋銀子,卻不管你死活,村裏其他人就沒有說一句公道話?”



    “大家都太窮了……”細仔臉上一怒,隨即有些黯然,牙齒也緊緊咬住了嘴唇,“付公是村裏最有錢的,其他人也養不起我。我又沒處去講道理,想過去城裏找活幹,但付公怕人認出我來,所以……”

    原來付老頭是生怕有人認出細仔是之前那樁沸沸揚揚漁民被殺案的苦主,發現唐縣尊善心大發貼補的二十兩銀子落入了別人的腰包,所以才不但奪了人的銀子,還不放人入城另覓活路?



    汪孚林的眼中殺機乍現,隨即卻若無其事地繼續東拉西扯,從細仔口中套話。事實證明,盡管隻是個*歲的孩子,但在他一再釋放善意,又壓服了漁村中惡名昭彰的付老頭之後,細仔對他頗為信賴,端的是把所有知道的事情一股腦兒都倒了出來,其中就包括付老頭的兒子確實有一艘船,但也隻不過是比漁村裏那些船稍稍像樣一點,而手底下壓根沒有幾十個人,而是隻有七八個手下,最近幾天確實有可能回來。

    再三確定了此事之後,他便吩咐已然蘇醒的陳炳昌照顧著小家夥一點,自己去尋呂光午和鄭明先商量。很快,他們兩個的隨從就把小小的一個漁村跑了個遍,每家給了二兩銀子。聽說是有外來的強人扣住了付老頭,要和付老頭的兒子付雄談一筆大買賣,所以希望他們這一兩天不要出家門,各家都不敢抗拒。畢竟,之前在拿下付老頭後,呂光午就已經派兩個騎馬的隨從看住海邊以及其他出入口,生怕走漏消息,如今又用錢封口,誰敢有二話?



    哪怕被汪孚林等人拿住的那三人,其家屬也沒有多問一個字。村子裏當然不止出了付雄一個海盜,還有好幾個跟著付雄下海討生活,在這種窮得叮當響的地方,弱肉強食無疑是不二法則。汪孚林等人能夠隨隨便便拿住了付老頭以及他家裏幫工的三個人,誰還敢去雞蛋碰石頭?

    因為來時帶了不少幹糧和肉脯,再加上點心,付家存著的油米,海鮮幹貨,汪孚林算了算,足夠一大幫人在這裏守候五六日,當即在按照付老頭的說法,在海邊一株枯死的老樹上掛了件衣服,就開始耐著性子等候那條傳說中的海盜船。

    然而,別的苦他倒不在乎,但在這裏最不便的就是沐浴更衣。換洗衣物他倒是備了一套,可這是在這漁村,唯一的一口淡水井非常寶貴,天天拿來洗澡自然不可能。而這和當初他在冬日遠行遼東的時候又不一樣,那時候天寒地凍用不著常常洗澡,可廣東這天氣卻是濕熱,即便是有海邊的海風,他也常常感到身上黏糊糊的。

    唯一慶幸的是,付家的草屋窩棚確實是漁村裏最結實的,哪怕期間下過兩場雨,,總算沒有任何漏水和積水。

    就這樣一直等了整整三天,這一日傍晚,太陽西下,晚霞如血,在漁村一棵大樹上望風的一個呂氏家仆突然一溜煙進了窩棚,直截了當地說道:“海上有船朝這邊來,是一條白艚船,船頭隱約能看見有人。”

    呂光午知道自己這個家仆眼力絕佳,當下便看向自己牢牢鉗製的付老頭,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之前你耍什麽花招,驚走了你兒子,那你這條老命就別想要了。”

    “知道知道,諸位還請放心。”付老頭嘴裏這麽說,心裏也著實七上八下——又怕兒子品出不對勁,半途揚帆折返;又怕兒子帶來的人手不夠厲害,到時候反倒被這裏的幾個凶神給拿下了;又怕到時候真的兩邊大戰,他會受到牽連——之所以一個人守在這要啥沒啥的漁村,還不是因為他圖個安穩,老來惜命,再加上給兒子留一條後路藏東西嗎?幸虧這些家夥沒有逼問他藏贓物的地窖在哪,否則他抵死也不會把和兒子溝通的暗號說出去!

    付老頭渾然不知,呂光午之前的恐嚇不過是做個樣子。付老頭接了付雄回來又不是第一次,這漁村裏還會有人不知道付老頭那些簡單的暗號不成?畢竟,還有細仔這麽個小內應在!

    漁村正對著的固然是一片海灘,然則在距離這裏不到一裏地的地方,卻有一處足以停泊單桅帆船,水位比較深的小港灣。當這條船趁著夜色停穩之後,便有人從船上搭了船板,前頭兩個小心翼翼搬下了一個箱子,緊跟著又下來兩個空手的。最後一個下船的人額頭上有一條深深的刀疤,腰間鼓鼓囊囊,仿佛藏著什麽東西,卻是扭頭衝著船上留著的兩個人說道:“小心看好了,尤其是那兩個紅毛鬼子,我天亮就派人回來換你們!”

    這額頭上有刀疤的男子,正是付老頭的兒子付雄。之前他就讓相識的另一條船往家裏送過消息,這時候一想到回頭能夠進新安縣城,到在縣城裏悄悄納了的外宅婦那裏放縱一下,他就覺得渾身發熱。不但是他,他身後那些手下也一個個都興高采烈。自從沿海那些曾經被海盜占領的澳島,比如南澳被官軍一遍遍掃蕩過,他們大多數時候零零散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盡管他們再加上那些走私販子也有幾處公認的基地,但女人就很難談得上了。

    相反,自家村子卻成了最好的藏匿贓物以及補給的地方,反正他們在海上做那營生的時候,誰也不會蠢到用原名!

    “早些年那些澳島上紅紅火火的時候,那些個家夥都把家裏人接了過去,誰想到後來風向轉得那麽快,轉眼就被人連鍋端,這些年晦氣透了。”

    “說的是,這幾年越來越不好混了,再這麽下去,咱們就偃旗息鼓歇幾年。香山那邊田多,寄莊也多,最適合定居。”

    “說到香山,濠鏡那邊聽說有大變動,說不定咱們把錢湊一湊,也能發點財?”

    聽到部下們你一言我一語,甚至還有人異想天開想去濠鏡撈一票,付雄自是嗤之以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麽德行,那些豪商們把持的事情,會容許他們這些海盜分一杯羹?不說別的,那些潮州大戶還有走私船,雖說船上貨多,但一樣不好對付,每一條船上頭都有準頭或好或壞的火炮,有時候還有火槍,船員水手悍不畏死,像他們這樣的,也就隻能衝著某些小走私販子,要不是這次撈了一票意外之財,哪有底氣回鄉?

    眼看村莊越來越近,炊煙嫋嫋,狗吠陣陣,付雄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幾個手下亦然。可就在自家那窩棚距離不過二三十步遠的時候,他卻一下子停下了,隨即一隻手按在了腰間的鋼刀上。

    不對勁,絕對不對勁!要知道老頭子手底下雇了村裏三四個人,論理得到他回來的消息就會派人盯著海麵,這時候理應迎出來說話了,怎麽會沒動靜?

    “雄哥?”

    “走!”

    付雄直截了當迸出了一個字,轉身撒腿就跑。然而,他才剛剛跑出去沒幾步,就隻見來路上已經被一條英偉大漢給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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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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