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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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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7-23 21:08:31 |
第二八一章 分分分,考生的命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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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案首花落誰家?反正不關我家的事,能通過就行了。

    對於不太在乎名次的汪孚林來說,名次根本就不是問題。他還記得從前在筆記上看到的,程乃軒和自己的縣試名次是第三和第四,府試是十三和十四,道試卻一失誤就雙雙吊榜尾。由此可見,小小一個縣試,名次高低那根本就不算什麽。再說,自家倆孩子小著呢,金寶九歲,秋楓十二歲,又和葉鈞耀關係非常,若是葉大炮真的給兩人之中誰一個案首,那不得激發出十級地震來?畢竟,讀書人的眾怒那是不好犯的。

    話雖這麽說,醉得直接睡了一天一夜,怎麽從府城客棧回到縣城自己家都不知道的汪孚林,在汪二娘的提醒下,起床還是挺快的,而且麻利地更衣洗漱過後,嘴裏叼了一個饅頭,立刻快步出門去了此刻發案的歙縣學宮——既然叫發案而不是發榜,頭名也就叫案首而不是榜首,當然,既然是縣試,案首當然不能和院試第一一樣大喇喇地並列,因此大多加一個小字,以小案首作為區分,而正式的名稱縣案首,反而沒什麽人會這麽叫。



    地方既然不遠,汪孚林先是步行,而後聽到放炮的響聲,±,立刻變成了一溜小跑。等到了地頭,他就發現場麵比昨日一大堆人等散場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每一個人都在議論,這一科縣試誰能奪下小案首!

    汪孚林對於這個熱議話題沒多少興趣,東張西望四處尋找自家兩個小家夥,奈何放眼看去全是黑壓壓一片人頭。根本找不到人。就在這時候。他隻覺得有人突然從背後按住了自己的肩膀。嚇了一跳的他扭頭一看。卻發現是柯先生正笑眯眯看著自己,而他後頭則是一臉淡然的方先生。對於這兩位師長,他一貫保持著七分敬意,此刻趕緊轉身拱了拱手,正要開口說什麽,卻不想柯先生嘴裏迸出了一句讓他始料不及的話來。

    “我硬是把老方拖出來的,上次你和程乃軒吊了榜尾,卻是大宗師私心壓製所致。這次要是拿不下一個好名次來,我們倆的臉往哪擱?”



    話音剛落,他就隻聽方先生冷哼道:“丟臉也是你,不要拖上我!什麽不好教,偏偏教給秋楓什麽無快不破,他和孚林又不一樣,縣試不比歲考題量那麽多,用得著一個勁求快?金寶雖小幾歲,但四書五經倒背如流,我看把握更大!”

    “小秋楓可不是僅僅隻有快而已。別以為我是學你的,隻讓他求快。早交卷就是給其他爭強好勝的人一個心理壓力。更何況。他的出身就決定了,他寫文章也好,為人處事也罷,全都是一擊製勝,深得穩準狠三要訣……”



    汪孚林眼看柯先生和方先生兩個人當著自己的麵毫不客氣地開始唇槍舌劍,頓時無語。雖說金寶和秋楓確實資質不錯,似乎有點學霸的潛質,可因為他自己對四書五經那就是得過且過的心思,自從兩人前有李師爺,後有柯先生和方先生教導,他就徹底撂開手沒管過,也不知道二人究竟如何。可是,這兩位似乎真正的職司是葉小胖的西席先生吧,他家那兩個隻是附帶的,如今這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了?

    他正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陡然隻聽得前麵傳來了一個嚷嚷聲:“前十貼出來了,小案首出來了!咦,怎麽可能!”

    汪孚林頓時詫異了起來,可這會兒他沒騎馬,怎麽也看不清裏頭的景象。好在前頭的議論喧嘩聲須臾傳了過來:“好像全都是年紀小的人在前列!”

    聽到這麽一句,不但汪孚林吃了一驚,柯先生和方先生也不由得對視了一眼。緊跟著,三人再也顧不上前頭裏三層外三層了,拚命從人群中擠了進去。好容易來到那貼著今日發案結果的高牆前,三個人全都往首位看去,發現並非汪金寶又或者是謝秋楓的名字,而是吳天絡。哪怕汪孚林心裏一直告訴自己不爭第一,也和柯方二人一樣,竟不由自主有些小小的失望。第二名則是一個陌生的名字許山,可緊跟著看到三四名,汪孚林不禁為之眉飛色舞。

    金寶竟是排在第三,秋楓緊隨其後!這不是和當初他和程乃軒的情形一模一樣嗎?

    然而,他們的高興勁還沒過去,耳畔就傳來了大聲嚷嚷:“案首才十三歲,第二第三第四也都那麽點年紀,尤其是第三第四,誰都知道是哪家的,這分明是徇私……”

    這個私字才剛出口,那嚷嚷的人就隻聽一聲凜然暴喝:“誰說徇私,給我大大方方站出來!縣試正試一場,覆試三場,又不是一場定輸贏,考的是綜合全麵能力,卷子一場場都貼了出來,不服氣的把自己文章也拿出來比對比對,請人評判看看誰的文章好如何?”



    柯先生和方先生剛剛還隻見汪孚林臉色恬淡,仿佛對於名次問題雲淡風輕,此時見他暴跳如雷怒聲反詰,甚至連請人評判的話都嚷嚷出來了,頓時又好氣又好笑。然而,他們也同樣不忿自己辛辛苦苦教出來的學生卻被人質疑,少不得也聲援了一把汪孚林。以至於那位本來應該是焦點人物的小案首少年郎,這會兒竟是成了邊緣人物。而原本擠在角落裏看榜單的金寶和秋楓,聽到那熟悉的聲音維護他們,無不又感動又高興。

    也許是汪孚林這一年多來名氣響亮,也許是金寶和秋楓並沒有奪得小案首,也許是因為葉鈞耀最近政績斐然名揚徽州,質疑的聲音一閃而逝,連帶本來還被人說是年紀太小的那位小案首吳天絡,也平安過了這一關。出自西溪南村的他是和汪孚林冰釋前嫌的同榜生員吳天佑的弟弟,哪怕知道汪孚林是為了金寶和秋楓,但性格和哥哥南轅北轍,竟有幾分靦腆的他還是上來謝了一聲。至於排第二的許山,同樣也才十四歲,四個人湊在一塊,全都是半大小子。

    盡管汪孚林自己看著也不大,可按照金寶論起來,那就不止是科場前輩,還是長輩了。知道金寶和秋楓的這兩位同榜並不住在城裏,這會兒還急著回鄉向家裏人報喜,他笑著與人說了兩句話,就沒多留二人。此時此刻,四周圍的人群也散了不少。但是,過了這一關,如若府試折戟,來年還得從縣試開始考,所以對於名次之爭,大多數人還是挺在乎的,一道道熱辣辣的目光少不得往金寶和秋楓身上轉悠。

    汪孚林卻也不在乎,拉了兩人和方先生柯先生回去,他少不得又問了一下葉小胖這四場的成績。對於這個正經的學生,縱使一貫嚴肅的方先生,也難得流露出了幾分笑意:“還算不錯,放在這一次的縣試中,那文章應該能進前十五,畢竟他的資質要稍稍遜色幾分。不過也不能驕傲,縣試一年一次,做不得準。”

    這考試都考完了,葉縣尊也從學宮裏出來了,汪孚林便打算晚上過訪葉大炮,中午則是準備讓劉洪氏多燒幾個好菜,也算是慰勞一下家裏這兩個縣試拿到好名次的小家夥。他踏進家門後先對劉洪氏吩咐了一聲,把金寶和秋楓帶到書房,正想勉勵兩句,誰想到秋楓就有些猶豫地問道:“小官人能不能去問一聲葉縣尊,緣何給了我們倆這麽高的名次?我和寶哥的背功都很好,四書五經爛熟於心,可真要說做文章,未必就一定比那些長者更強吧?”

    所謂長者,當然不會指的是那些已經三四十還在磕磕絆絆考第一級縣試的那些老士子,而是指的十五歲往上,理解能力和表達能力漸漸成熟的。

    汪孚林詫異地看向金寶,見金寶也是連連點頭,他想了想,畢竟事關重大,他也就不管什麽避嫌不避嫌了,點了點頭就徑直出門。熟門熟路鑽進了知縣官廨葉鈞耀的書房,他笑容滿麵地打了個招呼,不等葉大炮詢問自己此行杭州如何如何,他就涎著臉直接把金寶和秋楓的疑問給問了出來。

    葉鈞耀這才找到了幾分父母官的實感,腰杆頓時挺得筆直,臉上也露出了幾分得意:“有人質疑怕什麽?這你就不懂了吧?少年強,則國強,尤其是縣試這第一級,該考的早就考過了,那些十五歲朝上還沒過了縣試這一關的,銳氣已失,文章縱使做得看似花團錦簇,實則已經是匠氣十足,進取不足,所以小案首斷然不能給他們,一定要用來褒獎新銳!要不是金寶這最後一場文章做得不錯,可謄抄險些來不及,一筆字寫得有些草了,我點他小案首又如何?”

    見汪孚林瞪大眼睛,葉鈞耀便指了指桌子上一摞紙卷,笑眯眯地說道:“他們這四場的答卷,你看看,方先生柯先生真神人也,我家明兆也是一日千裏,更何況他們兩個本來就資質上乘的?”

    等在外頭被人譽為戰鬥力強的汪孚林呆頭呆腦地拿了卷子開始一目十行,葉大炮方才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往下說道:“這前十之中六個都在十四歲以下,當然並不全都是本縣的私心,段府尊任期已經不多了,府尊身邊的秦師爺之前來暗示了一句,雖說過了府試那才是童生,可既然有個童字,顯然便是當年管縣試府試道試叫做童生試的宗旨,應該大力提拔少年新銳!”

    這話倒是聽著很有道理,可汪孚林對於徽州知府段朝宗身邊的什麽師爺倒真的沒怎麽聽說過,此刻聽了,不禁有些疑惑。難不成段朝宗離任在即,準備好好提拔一下徽州府的青年才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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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二章 凶名依舊(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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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過去才幾天,北新關近日才開始放行,杭州府那樁公案的具體經過尚未傳到徽州來,可葉鈞耀先是聽小北添油加醋說了一番北新關見聞,葉明月又描述了一番杭州氣象以及城內紛雜人言,如今汪孚林親自送上了門來,他自然少不得追根究底。問明白那番經過之後,他在久久的沉默後,就對凃淵表示了一番高山仰止的敬仰,囉囉嗦嗦又說了一大堆話,差點耽誤了汪孚林回去吃晚飯。等到親自送人出書房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深深歎了一口氣。

    “現在朝堂也好,地方也好,諸公全都是以權謀為表裏,全然忘了聖人教誨,真是越想越喪氣!”

    汪孚林對此深表同意,嘴上卻沒有接話茬,行過禮後便悄然告退。他把葉大炮的話帶了回去告訴金寶和秋楓,兩個小家夥全都是又感動又振奮,無不發狠要在府試上有所斬獲,吃過晚飯便雙雙回房去秉燭苦讀了,這份勤奮直叫汪孚林大為汗顏。於是,他也顧不上這會兒已經到了夜禁時分,腰裏別上一把劍,就悄悄出了門,沿縣後街直接去了毗鄰程乃軒家中的馬家客棧。

    楊文才等二十多號人這次跟回來,暫時還沒找⊥⊙,到合適的房子,所以起頭就由霍正安置在這裏。

    盡管已經大晚上了,但馬家客棧門前還掛著大大的氣死風燈,門板下了大半,隻留著兩塊門板,仿佛是隨時招攬客人投宿,但其實原因並非如此。本來掌櫃的怎也不至於如此托大。畢竟徽州民風不錯。可也不是沒有強盜的。問題是此次引人住店的是戚家軍老卒霍正,住店的客人又是一個個五大三粗膀大腰圓,從前日晚上住進來包圓所有房間,送一日三餐的時候夥計都是戰戰兢兢的,盡看這夥子人吆五喝六秀肌肉了。

    所以,人家吩咐說留個門,以防晚上有人拜訪,掌櫃也隻好聽著。反正房錢是汪小官人掏。總不至於抵賴!

    隻不過,這會兒聽到樓上還在吵吵嚷嚷什麽,提心吊膽的掌櫃唉聲歎氣,可就在這時候,他眼角餘光瞥見一條人影進了門,腰間竟還是佩著兵器,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他下意識地想要往櫃台底下鑽,等看清楚對方形貌,這才如釋重負,趕緊訕訕地迎上前道:“小官人怎的大晚上還過來?”

    “前天忙著我家金寶和秋楓應考。結果醉過去睡了一天一夜,今天又隻顧著關注發案。我丟在你這兒的人都險些要忘了。”說到這裏,汪孚林便提高了聲音說,“樓上的諸位,沒睡下就應個聲!”



    他這話音剛落,樓上一間屋子就嘎吱一聲開了門,隨著有人探出頭來,立刻就是一陣大呼小叫。不消一會兒,一二十個漢子便魚貫下了樓來,和平日上上下下能把樓梯都踩壞的沉重腳步相比,這會兒眾人的腳步無不比貓兒還輕。等下來之後,鍾南風之後被人公推為首的楊文才就賠笑躬身行禮道:“小官人來了。有什麽話讓人捎過來就行,怎敢讓小官人大晚上跑這一趟?”



    雖說剛到徽州總共才兩天,但楊文才因為碼頭上霍正那番話以及所見所聞,住到馬家客棧之後就讓人到外頭好好打聽了一番汪孚林的事跡——於是,汪災星以及汪財神這兩大光輝戰績,他們就全都摸清楚了。往日他們在杭州再橫,可湖墅十幾家打行裏頭,他們勉強也就能排到個六七位,上頭還有官商兩條路上背景深厚的,而徽州雖不比杭州富庶,可徽商的豪富卻是天下聞名,杭州頭麵人物裏頭就有好幾個徽商,他們卻是知道的。

    既然如此,這麽年少就能夠在徽州一府六縣幹掉了那麽多有名人物的汪孚林,豈不是比他們見識到的那一麵還要厲害?



    看出這些昔日靠拳頭吃飯的亡命之徒心存敬畏,汪孚林臉上笑意就更深了。他瞥了一眼那邊張頭探腦的掌櫃和夥計,依舊笑吟吟地說道:“你們剛剛到徽州,這兩天也應該已經休息得差不多了。明日一早,你們跟我去見見從前戚家軍的戚百戶,然後去漁梁鎮徽州米業行會的總倉看看。杭州那邊的情形你們是知道的,既然險些把天捅破了一個窟窿,立馬在那邊打出旗號,實在有點困難,所以委屈你們一下,先從徽州開始。”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可如果汪孚林光是一貫好聲好氣,好吃好喝的盡著他們,這些人自然難免生出驕恣之心來,可汪孚林的名聲手段再加上本來他們這些人最擅長的武藝,無一不具備,這樣一個東家自然誰也不敢怠慢。此刻聽到明天還要見戚家軍的戚百戶,眾人更是凜然答應,等汪孚林略逗留一會就離開之後,這麽一大群人方才重新上樓。這一回,那腳步聲竟不約而同,仍然是輕輕的。

    直到這時候,掌櫃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暗想汪小官人真是絕了,本地人能震懾得住不奇怪,竟然能把這幫子杭州來的凶人管得服服帖帖,不愧其名!

    由於戚家軍強大的震懾力,尤其是北新關之亂中,最後收尾的就是這樣區區百人,所以楊文才等人跟著汪孚林前往戚良等人的住所時,那是存著十萬分敬畏的。可是,當發現老宅中那些老卒有種花養草的,有和妻兒安享生活的,也有在徽州又或者歙縣各種修路修橋等各種公益活動裏頭擔了一份名義的,總之,依舊好勇鬥狠靠拳腳吃飯的人很少,他們不禁都有一種大材小用的感覺。

    可是,等來到修建了一大半的漁梁鎮那座總倉,看到霍正和另外幾個老卒正在訓練十來個總倉守衛,竟是拿著削尖的竹竿練習軍陣,一眾人方才覺得頭皮發麻。他們平時在湖墅打架,多數就是用的哨棒又或者樸刀,這是因為打和砍看上去嚇人,可紮刺這兩種卻不止是見血,而是要人命的!如果湖墅的打行天天要人命,官府早就來一趟徹徹底底的清洗了。於是,楊文才不免滿心敬畏地向汪孚林問道:“小官人,這總倉守衛這麽練,會不會太狠了?”

    “當然不會,他們是白天黑夜都在裏頭守著的,又不是在外頭爭強鬥狠。如果在自己的地麵上還能碰到外人,當然就是盜賊,對付那種貨色,當然要穩準狠才行。”汪孚林說到這裏,眼皮也不眨一下地把黑鍋直接套到戚良頭上,“這是戚百戶的主意,民間不能隨便藏兵,這樣又不違禁令,又能夠有足夠的震懾,我最希望等到糧食滿倉之後,能有一兩個不長眼睛的盜賊來,戳死兩個,也就沒人敢再打主意了。”

    說到這裏,汪孚林見楊文才麵色一僵,就繼續說:“漁梁鎮這座總倉就快差不多了,你們商量一下,分出六個人看護。至於其他人,我回頭在嚴州府建德縣,還要吃下幾家堆棧,到時候應該也需要人。這都是護院的活計,至於保人鏢,還要看蘇夫人抵達寧波府後的情況,隻要她這來回路上平安無事,鏢局的牌子也就打出去了,日後便可以多接一些護送之類的事。要知道,徽商豪富,出入各地,就是家仆有時候也難免不可靠。反倒是鏢局隻要有門麵鋪子,有信譽,萬一出事能夠找得到人,隻要經營得當,你們就能昂首闊步走在太陽底下。但首先,你們還得勤練武藝,此事戚百戶會派人指點你們。”

    能夠從混跡街頭的打行,洗白走正路,楊文才等人都是願意的,這才會跟著汪孚林到徽州來避風頭。此刻汪孚林描述了如此美好的前景,甚至連提高身手這種旁人定會忽視的小問題也給考慮進去了,每個人都覺得興高采烈。因此,當汪孚林努努嘴,示意他們可以過去體驗一下,耍弄竹竿和耍弄樸刀哨棒有什麽不同,他們全都圍上去請教起了霍正。這時候,汪孚林方才悄然而退,去了最是繁忙的漁梁鎮碼頭。

    在這裏,他看到了自己最想看到的景象,那就是四五條糧船的抵達!

    隨便找了個碼頭上做事的監工問了兩句,得知糧船正是今天到的,想來應該和吳興才和張興哲這兩個休寧糧商的奔走,以及自己此前一口氣吃下三船糧食不無關係。隻看那兩位現如今都還沒回來,就知道接下來一段時間之內,隻怕會有連綿不斷的糧船從杭州來到徽州。

    之前各地大米集中運到了杭州,糧價大跌,他走的時候就有傳言說,現如今杭州各大糧商囤積的糧食足有六十萬石,至少夠吃兩個月!既然賣不掉,更賣不出價錢,隻要一聽說徽州最近缺糧,幾個一向隻在城裏坐地買米賣米的坐商還眼巴巴去了杭州收米,怎會沒有人聞風而來?

    汪孚林看著那一條條糧船,最終轉過身來,大步回到總倉門口,牽過馬便上了馬背,心滿意足地策馬回城。

    就在這時候,一條船徐徐靠岸,還沒來得及完全停穩,上頭一個人就倏然跳了下來,嘴裏大聲嚷嚷道:“杭州竟然有暴民作亂,占了北新關!”

    汪孚林驟然聽得此言,嚇了一跳,差點沒從馬上掉下來。北新關這才剛剛被占過一次,怎麽又來了?好在那跳下船的人接下來又嚷嚷道:“結果杭州知府凃府尊不顧危險,親自到北新關裏頭去說降招撫,有膽同行的人竟然是咱們歙縣汪小官人!”

    那一瞬間,汪孚林隻覺得四麵八方一大堆目光往自己投來,那萬眾矚目的滋味他又不是第一次領受,當即趕緊一甩韁繩,快馬疾馳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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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三章 求你收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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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試名次的小小風波,須臾就平息了下來。因為接下來一連數日,緊挨著的府城縣城熱議的是另外一件事,那便是杭州剛剛發生的那樁大案。

    盡管前些天零星也有北新關那邊發生動亂的消息,但因為語焉不詳,大多數人都隻當是謠言,可如今水路重新暢通無阻,從杭州回來的人多了,各種各樣的消息匯總在一塊,很容易就讓人拚出一副完整的圖來。得知在徽州府赫赫有名的汪小官人人剛一到杭州,竟然還一樣能攪和進這麽一件大事裏,有人嘖嘖稱奇的同時,也有那些本想借著縣試興風作浪的人立刻消停了下來。

    至於汪孚林本人,除了許老太爺和自家長姊,程家老太太和程太太婆媳把他提溜過去很是追問了一番,別的人倒不太敢到他麵前打探這個打探那個。隻是,剛剛從杭州城坐船回來的吳興才和張興哲,那就免不了被人圍著打探不休了。兩人之前為了怕麻煩惹上身,沒有跟著汪孚林去經曆那一場鬧劇,回來之後卻是好些親朋埋怨,甚至他們的兄弟兒子都免不了嘀咕。

    若是膽子大一把,跟著汪孚林去走一趟,說不定也能在杭州地麵上混個臉熟?

    ≦,

    在這種紛紛亂亂的氛圍中,漁梁鎮碼頭卻是另外一番局麵。從杭州一口氣開來了二三十條糧船,都快把水路給堵住了!這些遠道而來的糧商們很少有杭州本地人,其中既有贛商,也有粵商。但其中浙商最多。全都是因為聽了張興哲和吳興才的徽州缺糧。又得悉之前那位在杭州城惹出老大風波的汪小官人親自押運了三條糧船回徽州,這才急急忙忙趕過來的。

    之所以會有這麽多人,是因為先到的那一批糧船一到漁梁鎮,看到碼頭附近正在興建一個大型糧倉,據說容量可達七萬石!當然,糧商們走南闖北,也不會完全被這樣一個表象迷糊,少不得登岸考察了一下。很快。他們便得知,這是徽州米業行會的總倉,因為建造在漁梁鎮上,所以不但有從前戚家軍的老卒負責指點如何防衛,還有汪孚林從杭州帶回來的一批人負責具體的防衛,而須臾就有人認出,其中幾張麵孔赫然屬於當初在湖墅赫赫有名的打行。



    據汪孚林留在這總倉負責監造,還是他本人親自聘用的那個小夥計於文說,這是府衙黃推官奉凃府尊之命,交給汪孚林監管勞役的人!



    得到這消息。糧商們再無疑問,當天就人從徽州急急忙忙趕回杭州。回程的時候就又多了一二十條糧船,這才有如今碼頭滿是糧食的局麵。

    可糧食都到了,別說汪孚林不露頭,往日這些行商們最熟悉的那幫子休寧坐商,竟也一個都不露麵。一天兩天如此也就算了,偏偏三五天都是這樣,糧商們算算各種成本,不免全都焦急了起來。於是,抓不到別人,總倉裏頭訓練的戚家軍老卒和楊文才那些守衛也沒人敢招惹,他們便隻能天天對於文死纏爛打。可憐於文最羨慕的便是葉青龍從小夥計成為大掌櫃的傳奇,現如今被不負責任的汪孚林直接扔在這裏,他天天疲於奔命,都快被人問哭了。



    死活頂了好幾天,他終於頂不住了,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家小官人正忙著呢,家裏兩個正在參加府試,哪裏顧得上別的。”

    汪孚林的家庭狀況,糧商們到了漁梁鎮後當然不會忘記去打聽,哪裏會不知道。可一個養子,一個除籍的小廝,哪裏就真的這麽要緊了,甚至比得上大生意?無奈之下,也有人去了府城那幾家休寧人的米店糧行打探,可人家的答話隻有唯一一個——這米業行會的會長是汪孚林擔綱,早就簽署了契書,一切對外收糧賣糧的活動都得汪孚林拍板,他們誰也沒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私底下交易。

    用胖糧商張興哲的話來說:“從前咱們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汪小官人,險些沒被坑到溝裏去,現在大家是一家人,他吃肉咱們喝湯,還不用動腦子,挺好的。這總倉造著總不能空著,米是一定會買的,可您各位有功夫來和咱們糾纏,還不如去找汪小官人好好說說。”

    說來說去,還是一定要找汪孚林!可十幾個糧商們也不是沒去過縣後街的汪家堵人,可回回都撲空,要麽說汪小官人在葉縣尊那,要麽說汪小官人在府衙,要麽說人在綠野書園又或者西園雅舍,總之就四個字,抓不到人!到最後,發了狠的糧商們隻能一把米似的撒了出去,縣後街汪家放兩人,鬥山街許家放兩個,黃家塢程家大宅放兩個,戚家軍暫住的老宅門口再放兩個。唯有府衙因為是府試前夕,管得森嚴,他們不好太放肆。

    就這樣,花了三天,在府試第三場也就是最後一場結束之後,他們終於成功地在府前街上堵截到了汪孚林,卻發現他身後還跟著一個童子,一個少年,分明就是金寶和秋楓。雖說當著孩子的麵談生意顯然不是什麽好選擇,可他們足足被汪孚林幹撂了半個月,這會兒誰都不想浪費這難得的機會。打頭的那位老贛商便陪著笑臉道:“小官人,咱們的糧船已經到了好些天了,再這麽停下去,就要血本無歸。您就好歹開個收糧的價錢,成不成咱們好商量不是嗎?”

    今日的府試最後一場,考的是策論,連考兩天,汪孚林起頭在外等候的時候,就聽到考生們出來的時候抱怨連連,題目出得那叫一個怪一個偏,等金寶和秋楓出來的時候,臉色也分明有些微妙,他還特意安慰了兩人幾句。畢竟,年少強記並不代表理解認知能力就強悍到什麽地步,再說兩人這時文製藝策論雖說是跟著李師爺方先生柯先生三個堂堂舉人學的,可終究火候還沒差點兒。此時此刻,他掃了一眼這些堵人的糧商,狀似無可奈何地拱了拱手。

    “各位誤會了,我隻是這一陣子抽不出空來,沒想到卻讓各位蒙受了損失,隻是這次糧食實在是送來得太多了。這樣吧,就按照我之前從杭州那邊收糧的價錢,下浮一成,一千石白米四百兩,稻穀的話則按白米六成的價。各位若覺得能夠接受,便直接去漁梁鎮總倉把糧食賣了,我會讓人給那邊打招呼,準備收糧。”

    糧商們本還以為今天要麽被剝一層皮,要麽也得好說歹說磨破嘴皮子,誰都沒想到這麽輕易。哪怕起頭在心裏罵了無數聲奸商的人,這會兒也如釋重負,一時之間,打躬作揖的人絡繹不絕,繼而急急忙忙告辭離去。等到他們一走,剛剛始終沒吭聲的秋楓方才不太理解地小聲問道:“小官人之前不就是用緩兵之計拖著他們嗎?怎麽這麽快就一下子鬆口?再拖一拖,說不定他們主動開價更低。”

    汪孚林頓時笑了:“你以為我幹晾著他們是為了要壓價?如果我一開始就盡著他們,哪怕是開四百兩收一千石,人家還認為是虧了,討價還價,甚至死纏爛打全都會有,背地裏還要罵我。可現在我爽快一鬆口,他們卻都會覺得我之前是因為忙方才忘了他們,這價錢實在是公道再公道!而且,讓他們知道徽州坐商已經全都在一條線上,下次議價就會容易很多。”

    這次換成金寶瞪大了眼睛:“這麽說府試這三場四天,爹第一天親自送我們,今天接我們,隻是障眼法?”

    他這話音剛落,腦門上便挨了一個重重的爆栗子。他一下子捂住了腦門,痛得輕呼一聲,緊跟著就聽到一個惱火的聲音:“什麽障眼法,上次縣試你們還被人質疑說是葉縣尊偏私,這次府試我怎能不親自上,看看誰還敢在老虎嘴邊拔毛!你們考試那幾日我哪有心情管這些家夥,讓他們等個十幾天又不會死,反正最後也會平價收了他們的糧食!”

    秋楓頓時暗自笑出聲來,見金寶本來眼角裏還有些委屈的淚光,可轉瞬就笑開了花,他心知肚明怎麽一回事,起頭考場上那點小小的彷徨就全都丟到爪哇國了。可這會兒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路上經過的人常有往他們臉上瞥一兩眼的,故而他也不敢就這樣實話實說,半真半假地說道:“要不我和寶哥把後兩場做的文章背出來給小官人聽聽,看看我們的破題和承題還有策論做得好不好。”

    汪孚林根本來不及阻止,就隻聽秋楓推了金寶一把,金寶張口就來,他隻好無可奈何地仔細聽著。等到穿過德勝門一路步行到自家門口,金寶和秋楓的第一場四書題和最後一場的策論都已經背誦完,他卻是越聽越吃驚。策論的題目確實很怪很偏,可問題就在於,金寶和秋楓的兩篇文章實在是做得太好了,好到簡直讓他有些瞠目結舌!就算是古文頗有基礎,也同樣受過方先生和柯先生特訓的他,自忖就這個題目做策論,也未必能夠勝過兩人。

    難不成是段府尊身邊的人泄題?還是說自己身邊有人弄到了題目……這怎麽可能,段朝宗又不是葉鈞耀!

    一直捱到踏入他平日起居的穿堂廳,他才知道外人不會擅闖,這才盯著金寶和秋楓問道:“今天這兩篇文章,你們是不是事先準備過?”

    秋楓還打算含糊一下,金寶卻已經老老實實地說:“前些日子柯先生方先生讓我們做了十篇時文和十篇策論,還特意指點我們精修了一番,其中就有和這兩道題目幾乎相同的。”

    汪孚林頓時陷入了某種難以名狀的抓狂中。這是漏題呢,還是押題呢?就算二十押一,這也太準了!這又不是命題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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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四章 府試發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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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那些苦等已久的糧商手上買糧食的事,汪孚林給程乃軒和葉青龍打了個招呼,自己卻當了撒手掌櫃。但金寶和秋楓透露的消息,他卻不敢馬虎,可柯先生和方先生這一夜竟然沒回來!他縱使滿腦門子黑線,心裏各式各樣的念頭不斷,也隻能暫時憋著,總不成為了滿足自己的疑惑,讓人滿世界找人吧?

    汪孚林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時候,段朝宗正在秉燈夜讀。隻不過,他並不是一個人,一旁陪著他一塊閱卷的,還有門館先生秦師爺。汪孚林之前根本不知道這麽一個人,那是因為和當初的空降兵李師爺一樣,秦師爺也同樣是去年底方才毛遂自薦,成為段朝宗的西席,段公子的老師。隻不過他隻是個秀才,而不是舉人,學問四平八穩,文章也頗為紮實,又不關說人情,又不管府衙事務,段朝宗對人頗為滿意。

    閱卷時,秦師爺粗粗看一眼,就能將那些文理上乘的卷子全都挑出來放到麵前,這就省卻了段朝宗粗評的功夫。至於評判名次,這就完全是段朝宗自己的事了,不會讓一個師爺越俎代庖。所以,這天晚上他一直看到三更,次日早堂過後,午堂和晚堂段朝宗全都暫且免】♂,了,全副精神都放在自己在徽州的最後一次府試。即便如此,他仍然召來府學的羅教授,兩人多費了些功夫搜落卷。這樣一直折騰到第三天下午,所有排了甲榜的卷子方才在案頭一字排開。

    和縣前十一樣,這便是府前十了!

    “拆彌封吧!”

    府學羅教授以及同知通判在一旁監督。幾個吏房差役上前麻利地動手。可是。拆開府案首那名字彌封的小吏卻突然驚呼了一聲。見一道道犀利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方才使勁吞了一口唾沫,結結巴巴地說:“府尊,小的知罪,小的不該大呼小叫,可這第一是……是汪金寶!”

    應考的士子們都有誰,段朝宗還真叫不出幾個人的名字來,可是,汪金寶這三個字卻實在是太讓人熟悉了。因為多虧他有個最名聲赫赫的養父!盡管就連提學大宗師也對汪金寶頗為看重了,但此刻他想想人家才九歲的年紀,忍不住也站起身來,去把那彌封的卷子拿了在手。此時知道人是誰了,他就覺察到筆跡固然工整,可終究還是不如年紀大的,頗有些稚嫩的感覺。可那文章就不一樣了,大氣縝密,他之前根本就沒想到是九歲童子寫的!



    “府尊……”這一次,小心翼翼開口的則是郭同知。“要不要為了避嫌,把汪金寶的名次壓一壓?比如放到甲榜第二又或者第三?”



    段朝宗頓時側頭看了郭同知一眼。見其慌忙閉嘴,仿佛生怕犯了自己的忌諱,他捏著那份卷子,也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按照規矩,縣前十在府試時要提堂,坐的位子距離他這個知府很近,但為了避嫌,他並沒有巡場,所以竟沒注意到金寶的文章如何,這才會險些就這麽取了個府案首出來。此時此刻,千般念頭在心頭翻滾,他甚至想到了此前謝廷傑的歲考泄題事件,可他這次出題並未見諸紙麵,而是在府試當日直接揮筆一蹴而就的,怎至於為人所知?

    除非那人是他的腹中蛔蟲才可能!這個府案首,究竟應該怎麽定?

    段朝宗糾結,羅教授同樣糾結,他雖然不能參加閱卷,但在搜落卷的時候,卻也帶了幾分私心,而且拆開彌封發案之前,這名字全都是能夠看見的,也有人對他這個府學教授關說人情,懇請能夠躋身甲榜。可他幾次三番張了張口,最終卻依舊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要知道,之前他前任劉教授前車之鑒還在!

    僵持了許久,段朝宗方才沉聲吩咐道:“來人,磨墨,伺候紙筆,本府親自寫今日這發案的榜單!”

    如果說歙縣縣試隻是一年一度一縣少年學子較量才學的盛事,那麽,徽州府試就是一府六縣學子比拚的盛會。盡管這麽多年來,歙縣拿到府案首的次數最多,但休寧婺源也素來常有才子湧現,小小的績溪也一樣有天資卓越之人,祁門和黟縣固然常常要稍遜幾分,可突然出一匹黑馬也並不是少見現象。但總體而言,一府案首關係到六縣士林文壇的比拚,甚至還涉及到各種錯綜複雜的勢力較量,若非糊名彌封判卷,否則每年都會掀起軒然大波。

    此時此刻已經快臨近黃昏,之所以選在這個時候發案,自然是秉承越快越好,大家安心的宗旨。六縣案首都隱隱形成了一個個小圈子,如歙縣縣案首吳天絡便是和第二名許山以及金寶秋楓站在一塊,他們是縣試前四名,年紀最大的也就十三四,雖小的金寶才九歲,自然和那些年紀更大的沒有什麽共同語言。對於府案首,吳天絡和許山全都沒有太大的奢望,用他們那故作小大人的話來說,道試才是重中之重,縣試府試隻是牛刀小試而已。

    當然,誰都知道,作為縣試案首的吳天絡,這個秀才名額就幾乎相當於已經預定了下來,根本不用多操心。

    可金寶和秋楓就沒那麽鎮定了,兩人把方先生柯先生可能早就押中題的事告訴了汪孚林,可汪孚林竟然知道之後就算了,也不安慰,也不解釋,他們直到現在心裏還是亂糟糟的。一向比較杞人憂天的秋楓甚至低聲對金寶嘀咕道:“這萬一真的天上砸一個府案首下來,會不會給小官人惹麻煩?給段府尊惹麻煩?瞧瞧當初小官人一個歲考,就鬧得那樣天大……”

    “而且爹今天都沒來。”金寶一邊嘟囔一邊掃了一眼四周圍的人,小聲問道,“秋楓你覺得咱們倆會在什麽名次?”



    秋楓自己也糾結了。他剛剛才問過吳天啟和許山的策論,對於這大半年來全都是被各種案首解元的文章狂轟濫炸的他來說,這兩位真的還差點火候,可要說自己和金寶的名次,他還確實有些說不上來。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說話的聲音。

    “喲,這就是歙縣今年的甲榜?一個個毛都還沒長齊吧!葉縣尊這取名次的時候,是不是不看文章,直接看的年紀?”

    “年兄,話不能亂說!”

    秋楓和金寶剛扭過頭去,就隻見那個一臉桀驁的說話青年被人從背後架住拖走,緊跟著甚至連嘴都給捂住了,嘲笑的語句當然也就沒有了。再看看其他方向,他們就隻見一堆堆的人裏,不少人都往他們這邊投來別樣的目光,其中最多的便是羨慕嫉妒恨。這時候,就連秋楓都有些發毛了,拉了拉吳天絡的袖子,壓低了聲音問道:“吳兄,許兄,咱們要不別留在這兒看發案了,走遠些,回頭等人給我們報信?”

    吳天絡和金寶秋楓熟識,也就是縣試以及縣試之後的事,此刻他自己也覺得那些目光有些刺人,又或者說磣人,故而猶豫片刻就要答應,許山也在猶豫。誰知道就在這時候,他隻聽不遠處一聲炮響,竟是發案的過來了!這時候躲沒法躲,藏沒法藏,吳天絡隻能打起精神說道:“沒事,看完發案我們就走!”



    府試也同樣是甲乙榜,哪怕乙榜吊榜尾,一個童生就算是到手了,就算不能免賦役,也沒什麽特權,至少有了前去參加道試的資格,所以在乙榜的名單貼出時,也不知道多少人蜂擁而去,打算看個仔細。金寶和秋楓身材矮小,看不清前頭的光景,隻能從人群那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中分辨一二,倒有些後悔今天吳天絡和許山登門一邀約,他們就跟著出來了,忘記多帶兩個人幫忙。

    “看來我運氣不太好,雖是乙榜第三,可終究是掉出前十了!”

    許山身材瘦弱卻靈活,這時候已經從前頭擠了出來,隨即看著麵前三個小少年說:“三位名字都不在乙榜,看來前十有份啊!”

    不但許山,不少看了榜的士子,目光焦點全都落在了吳天絡和金寶秋楓身上。吳天絡年紀最大,本能地用身體遮擋住了大部分視線,可他正想說兩句什麽,卻不想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金寶,秋楓,我也來看發案了!”

    隨著這聲音,葉小胖也不知道從哪兒鑽了出來。胖墩墩的他身後還帶了兩個膀大腰圓的家丁,頓時震懾了某些不懷好意的人。他得意洋洋地掃了其他人一眼,這才輕咳一聲道:“隻可惜我沒能和你們一塊去參加府試,否則說不定也能混個童生當當。爹說了,讓我明年回寧波去考……”

    葉小胖這絮絮叨叨一說,原本僵硬的氣氛頓時緩解了許多。很快,人們就發現,應該會緊隨著乙榜張貼的甲榜,竟是到現在還沒出來!

    “怎麽甲榜還不出來?”

    這樣的聲音一有人出口,便是此起彼伏。總算人們沒有等候太久,就隻見最前頭的人爆發出一陣喧嘩:“段府尊親自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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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五章 壓榜魔咒(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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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先生一看就知道汪孚林在想什麽,一如既往地沒心沒肺,繼而又聳了聳肩。

    “總之具體過程,那是老方的不傳之秘,你就不用關注了。老方也不是萬能的,他拚的隻是這點可能性,更何況這次還有我給他搭手。隻可惜鄉試主考官都是臨時定,否則光靠這一手,老方就不愁沒飯吃,舉人可比秀才值錢多了。想當初老方最厲害的一樁壯舉,就是曾經緊盯著一位很可能點鄉試主考的翰林整整一年,押中了河南鄉試那道四書題,可惜啊,人家是主持河南鄉試,偏偏老方沒在河南收個弟子,否則真的是發達了。”

    倘若那些主持縣試府試的縣令知府,主持院試的大宗師,主持鄉試的那些個主考,知道有人竟然會閑到根據他們的性格特點,從其身邊下手,潛移默化打心理戰,然後一步步誘導出題,會不會覺得渾身冒冷汗?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眼神在方先生身上亂轉,暗想這位究竟幫人幹過多少次這種事。

    見方先生不說話,柯先生竟是更加來勁了,又繼續翻方先生的黑曆史:“孚林你不知道,老方考了個舉人之後,其實對科場就沒什麽興趣了,偏偏還一再⊙,進京,總共考了四次會試,隻為了摸清楚禮部貢院那些人事,放題的那些差役是從什麽路線開始走,還有不同的主考有什麽不同的習性……他若是把這功夫放在考進士上,說不定早就金榜提名了!”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方先生終於忍不住了,冷冰冰地剜了柯先生一眼。這才直截了當地說:“我沒有柯兄說得那麽神。不考進士是因為不喜歡做官。南明兄之所以會拜托我。也隻是我曾經一時玩笑在他麵前押過一次道試的考題。此次重操舊業,也是他一再來信相求,我欠他人情。他這次起複鄖陽巡撫,看似風光無限,但鬆明山汪氏也成了眾矢之的,這次趁著府試,試探段府尊的態度,而且在民間造了一回聲勢。也算是一舉兩得。”

    汪孚林終於忍不住了:“二位就有這麽大把握,能讓段府尊判金寶頭名,卻硬是壓他甲榜之末?如果段府尊真的點了他案首呢?”



    “南明兄之前山居鬆明山四年,而段府尊上任也就是這四五年的事,他對其的了解豈是等閑?再加上還有神棍老方呢!”柯先生嘿然一笑,竟是走到汪孚林跟前,雙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所以,努力吧孚林,南明兄說。鬆明山你這一代往下,可說是小的小。平庸的平庸,誰能想到你突然脫穎而出,一枝獨秀?你這人心思太鬆散,沒壓力你就閑著,一有壓力立刻就亮,所以要給你一點壓力。如果真的金寶點了案首,那麽你一定會挺身而出擋在前頭的!”



    見汪孚林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柯先生又語重心長地說:“對了,汪小二落榜,但這次小李卻在會試脫穎而出,名次挺靠前的,如果殿試不出意外,應有二甲之份。他和葉縣尊賓主之誼,和你知己相交,日後該幫的也會幫一把。南明兄說了,後年的鄉試,就算趕鴨子上架,也會趕了你去試一試。”

    得知李師爺會試高中,殿試也就涉及到一個名次問題,無關落榜,汪孚林本來挺高興的,可沒想到汪道昆竟然因為自己的事如此大費周章,而且方先生和柯先生這兩位竟然也樂意竭盡全力,他不知道自己是該感動,還是該鬱悶。雖說李師爺也再三提醒他考個舉人很重要,可他本來隻打算順其自然,沒打算費那麽大功夫的。



    “總而言之,如果近日以及段府尊組織的這次文會,沒出什麽紕漏。那麽就代表,徽州這邊至少這一兩年會風平浪靜,可以不用多費精神。知道你閑不住,不可能整日苦讀,但見縫插針地給你上課和布置課業,這就是我和老方的任務,你做好準備吧!”

    這簡直是地獄生活的前奏!

    汪孚林直到從前院回到穿堂的東次間,腦袋還有些轉不過來。就像他不明白汪道昆為什麽在他身上如此大費周折,汪道昆自己的兒子汪無競和金寶差不多大,現在培養起來不是正好?可等到洗漱更衣過後頭挨著枕頭一睡下,他就一下子彈了起來。

    他怎麽就忘了,汪道昆和張居正是同年,和戚繼光又交情不錯,這次起複是張居正的大力推薦。可張居正的巔峰時期也就那麽十年,他又不記得張居正和汪道昆是否曾經提前翻臉,汪道昆隻怕自己也沒有必然把握吧?這麽說來,看似是為了金寶,實則一切都是為了抓緊時間,把他送上官場快車道?

    西園雅舍的文會,正如同段朝宗爽快掏錢時所說的那樣,整整開了三天。這一屆徽州一府六縣考中的童生,每縣都有五六十人,整整三百多號人放進其中,竟是沒有任何擁擠。至於所有飲食,在汪孚林授意之下,直接外包給了狀元樓,洪仁武雖隻是小賺了一筆,可進一步奠定了自家酒樓乃是徽州第一的名聲,自然喜不自勝。而九歲的金寶遭到了不少的詰難和考較,可自始至終汪孚林都沒現身幫過,他硬是獨自應付了下來。

    汪孚林是不得不下定決心放手,要知道,這次府試讓這麽多人費了這麽多精神,金寶也該自己站出去麵對一下!不經曆風雨,怎能見彩虹?

    就在徽州知府即將換人的前夕,空閑功夫全都被柯先生見縫插針,安排了各種時文製藝強化課的汪孚林,終於等到了杭州那邊返回的消息。

    蘇夫人一行人平安抵達寧波府,路上還真的再次遭遇到一撥水匪,結果被巧妙設下陷阱後,用一場埋伏給包圓了。當蘇夫人踏上寧波碼頭的時候。赫然就是押著這麽一串如同粽子的水匪。外加一個被當場格殺的水匪首級。作為回婆家探視婆婆的見麵禮。此役,新鮮出爐的長風鏢局打出了威風,竟是在寧波引起了一陣轟動。據說,葉家去接的人看到血染重衣猶如魔神的八個人時,還有人嚇暈過去。

    而八個鏢師全都被蘇夫人留了下來,雖說她聲稱是這些人回頭還要保護自己返回歙縣,可這些殺過人的家夥直接往葉家外院一放,那真叫一個人見人怕。雞飛狗跳,據說葉家人從上至下幾乎都想立刻把蘇夫人給禮送出來。

    繪聲繪色對汪孚林講述這件事的,是一搭一檔的葉明月和小北。葉明月負責複述母親的信,小北負責填充各種各樣不知真假的細節。而汪孚林聽到最後,忍不住問道:“夫人這是故意的吧?就算是抓了一群為禍水上的水匪,事後不可能還一直穿著一身血衣。而且,把水匪直接送去官府就行了,就算當場殺了的,也不用在碼頭上炫首級這麽血腥吧?”

    “當然是故意的,反正娘在那些人嘴裏就是個悍婦。這下子帶著剿除水匪還殺過人的風聲回去,某些人就不敢再打我和小北的主意了。誰不擔心回頭也娶個娘這樣厲害的媳婦回去?”葉明月臉上滿是輕鬆的笑容,眼睛都快要眯縫了起來,“真是托你的福,要不是有你派了八個人跟著娘,這次立威不會這麽順利。而且,有娘出麵,官府原本的五十兩賞格也一分不少都發了下來,據說那八個人高興得無可不可。”

    “早說了我一塊回去。”小北正嘟囔著,可汪孚林已經毫不留情戳破了她暈船的軟肋,她頓時為之氣結,隨即惱火地問道,“姐,你博聞強記,能不能給我想個辦法,有什麽法子能夠戒除暈船的!”

    “這是體質,哪怕再強健的人,也有可能暈船,更何況你?”葉明月沒好氣地把小北這奇思異想給打發了回去,沒想到汪孚林卻搶在了前頭。

    “有一個辦法。”汪孚林見小北看向了自己,他便笑眯眯地說道,“那就是怕什麽就多做什麽。隻要你沒事多去去漁梁鎮碼頭,多坐船就好。別瞪我,我可不是糊弄你,我聽人說過,海船比內河航船顛簸更烈,初次坐船的人很少能受得了的,但坐的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習慣成自然,就這道理。”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小北立刻奪門出去,愣了一愣才看向葉明月道:“她不會這就去嚐試了吧?”

    “知道你還哄她!”葉明月簡直哭笑不得,“你們倆也是的,怎麽就這麽喜歡抬杠!”

    汪孚林頓時有些訕訕然:“話是真的,就是比較折騰人,誰知道她這麽爭強好勝。對了,我答應過家裏金寶秋楓還有二娘小妹,府試之後帶他們去杭州,你們倆上次應該也沒能好好賞玩賞玩,要不一塊去?如果時間算得準,還能夠接了夫人一塊回來。順便也帶上小胖子,他之前一個人被留下,可憋壞了。”

    雖說漁梁鎮總倉還沒完全造好,但其中三個大糧倉已經貯藏了整整三萬石糧食,這都是人家主動低價送來的。如今本月的月報已經出來,杭州米價漸漸回升,從那邊過來的糧船已經沒了,而以春季糧荒時期徽州的高昂米價鬥米九十錢來說,這就足夠米業行會的所有會員統統大賺一筆了。既然杭州那邊風平浪靜了,也該回去探望一下凃府尊……當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去琢磨琢磨東南地區閑散勞動力的問題。

    門外偷聽的葉小胖險些沒握拳歡呼出聲。他好容易才抑製住興奮捂住嘴,隨即就這麽貓著腰躡手躡腳離開。等一溜煙衝進自己的書房,他什麽都沒看清就立刻大叫道:“金寶,秋楓,汪小官人說要帶我們去杭州玩!”

    然而,他等到的卻不是金寶和秋楓那高興的應聲,而是方先生和柯先生那意味深長的眼神。而柯先生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出了一番讓他魂飛魄散的話。

    “要去玩?好啊,先來個十篇製藝熱熱身。對了,我和老方也有一陣子沒去杭州了,幹脆陪你們一塊去,這叫讀書遊樂兩不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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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六章 押題的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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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昨天發錯了,大家可以刷新前一章,如果是客戶端的話,清理一下緩存試一試?我這邊起點客戶端上的內容已經改過來了。創世那邊我看到也已經改過來了,對大家誠懇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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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先生一看就知道汪孚林在想什麽,一如既往地沒心沒肺,繼而又聳了聳肩。

    “總之具體過程,那是老方的不傳之秘,你就不用關注了。老方也不是萬能的,他拚的隻是這點可能性,更何況這次還有我給他搭手。隻可惜鄉試主考官都是臨時定,否則光靠這一手,老方就不愁沒飯吃,舉人可比秀才值錢多了。想當初老方最厲害的一樁壯舉,就是曾經緊盯著一位很可能點鄉試主考的翰林整整一年,押中了河南鄉試那道四書題,可惜啊,人家是主持河南鄉試,偏偏老方沒在河南收個弟子,否則真的是發達了。”

    倘若那些主持縣試府試的縣令知府,主持院試的大宗師,主持鄉試的那些個主考,知道有人竟然會閑到根據他們的性格特點,從其身邊下手,潛移默化打心理戰,然後一步步誘導出題,會不會覺得渾身冒冷汗?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眼神在方先n↙,生身上亂轉,暗想這位究竟幫人幹過多少次這種事。



    見方先生不說話,柯先生竟是更加來勁了,又繼續翻方先生的黑曆史:“孚林你不知道,老方考了個舉人之後,其實對科場就沒什麽興趣了,偏偏還一再進京。總共考了四次會試。隻為了摸清楚禮部貢院那些人事。放題的那些差役是從什麽路線開始走,還有不同的主考有什麽不同的習性……他若是把這功夫放在考進士上,說不定早就金榜提名了!”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方先生終於忍不住了,冷冰冰地剜了柯先生一眼,這才直截了當地說:“我沒有柯兄說得那麽神,不考進士是因為不喜歡做官。南明兄之所以會拜托我,也隻是我曾經一時玩笑在他麵前押過一次道試的考題。此次重操舊業,也是他一再來信相求。我欠他人情。他這次起複鄖陽巡撫,看似風光無限,但鬆明山汪氏也成了眾矢之的,這次趁著府試,試探段府尊的態度,而且在民間造了一回聲勢,也算是一舉兩得。”

    汪孚林終於忍不住了:“二位就有這麽大把握,能讓段府尊判金寶頭名,卻硬是壓他甲榜之末?如果段府尊真的點了他案首呢?”



    “南明兄之前山居鬆明山四年,而段府尊上任也就是這四五年的事。他對其的了解豈是等閑?再加上還有神棍老方呢!”柯先生嘿然一笑,竟是走到汪孚林跟前。雙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所以,努力吧孚林,南明兄說,鬆明山你這一代往下,可說是小的小,平庸的平庸,誰能想到你突然脫穎而出,一枝獨秀?你這人心思太鬆散,沒壓力你就閑著,一有壓力立刻就亮,所以要給你一點壓力。如果真的金寶點了案首,那麽你一定會挺身而出擋在前頭的!”



    見汪孚林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柯先生又語重心長地說:“對了,汪小二落榜,但這次小李卻在會試脫穎而出,名次挺靠前的,如果殿試不出意外,應有二甲之份。他和葉縣尊賓主之誼,和你知己相交,日後該幫的也會幫一把。南明兄說了,後年的鄉試,就算趕鴨子上架,也會趕了你去試一試。”

    得知李師爺會試高中,殿試也就涉及到一個名次問題,無關落榜,汪孚林本來挺高興的,可沒想到汪道昆竟然因為自己的事如此大費周章,而且方先生和柯先生這兩位竟然也樂意竭盡全力,他不知道自己是該感動,還是該鬱悶。雖說李師爺也再三提醒他考個舉人很重要,可他本來隻打算順其自然,沒打算費那麽大功夫的。

    “總而言之,如果近日以及段府尊組織的這次文會,沒出什麽紕漏。那麽就代表,徽州這邊至少這一兩年會風平浪靜,可以不用多費精神。知道你閑不住,不可能整日苦讀,但見縫插針地給你上課和布置課業,這就是我和老方的任務,你做好準備吧!”

    這簡直是地獄生活的前奏!

    汪孚林直到從前院回到穿堂的東次間,腦袋還有些轉不過來。就像他不明白汪道昆為什麽在他身上如此大費周折,汪道昆自己的兒子汪無競和金寶差不多大,現在培養起來不是正好?可等到洗漱更衣過後頭挨著枕頭一睡下,他就一下子彈了起來。

    他怎麽就忘了,汪道昆和張居正是同年,和戚繼光又交情不錯,這次起複是張居正的大力推薦。可張居正的巔峰時期也就那麽十年,他又不記得張居正和汪道昆是否曾經提前翻臉,汪道昆隻怕自己也沒有必然把握吧?這麽說來,看似是為了金寶,實則一切都是為了抓緊時間,把他送上官場快車道?

    西園雅舍的文會,正如同段朝宗爽快掏錢時所說的那樣,整整開了三天。這一屆徽州一府六縣考中的童生,每縣都有五六十人,整整三百多號人放進其中,竟是沒有任何擁擠。至於所有飲食,在汪孚林授意之下,直接外包給了狀元樓,洪仁武雖隻是小賺了一筆,可進一步奠定了自家酒樓乃是徽州第一的名聲,自然喜不自勝。而九歲的金寶遭到了不少的詰難和考較,可自始至終汪孚林都沒現身幫過,他硬是獨自應付了下來。

    汪孚林是不得不下定決心放手,要知道,這次府試讓這麽多人費了這麽多精神,金寶也該自己站出去麵對一下!不經曆風雨,怎能見彩虹?

    就在徽州知府即將換人的前夕,空閑功夫全都被柯先生見縫插針,安排了各種時文製藝強化課的汪孚林。終於等到了杭州那邊返回的消息。

    蘇夫人一行人平安抵達寧波府。路上還真的再次遭遇到一撥水匪。結果被巧妙設下陷阱後,用一場埋伏給包圓了。當蘇夫人踏上寧波碼頭的時候,赫然就是押著這麽一串如同粽子的水匪,外加一個被當場格殺的水匪首級,作為回婆家探視婆婆的見麵禮。此役,新鮮出爐的長風鏢局打出了威風,竟是在寧波引起了一陣轟動。據說,葉家去接的人看到血染重衣猶如魔神的八個人時。還有人嚇暈過去。

    而八個鏢師全都被蘇夫人留了下來,雖說她聲稱是這些人回頭還要保護自己返回歙縣,可這些殺過人的家夥直接往葉家外院一放,那真叫一個人見人怕,雞飛狗跳,據說葉家人從上至下幾乎都想立刻把蘇夫人給禮送出來。

    繪聲繪色對汪孚林講述這件事的,是一搭一檔的葉明月和小北。葉明月負責複述母親的信,小北負責填充各種各樣不知真假的細節。而汪孚林聽到最後,忍不住問道:“夫人這是故意的吧?就算是抓了一群為禍水上的水匪,事後不可能還一直穿著一身血衣。而且。把水匪直接送去官府就行了,就算當場殺了的。也不用在碼頭上炫首級這麽血腥吧?”

    “當然是故意的,反正娘在那些人嘴裏就是個悍婦,這下子帶著剿除水匪還殺過人的風聲回去,某些人就不敢再打我和小北的主意了,誰不擔心回頭也娶個娘這樣厲害的媳婦回去?”葉明月臉上滿是輕鬆的笑容,眼睛都快要眯縫了起來,“真是托你的福,要不是有你派了八個人跟著娘,這次立威不會這麽順利。而且,有娘出麵,官府原本的五十兩賞格也一分不少都發了下來,據說那八個人高興得無可不可。”

    “早說了我一塊回去。”小北正嘟囔著,可汪孚林已經毫不留情戳破了她暈船的軟肋,她頓時為之氣結,隨即惱火地問道,“姐,你博聞強記,能不能給我想個辦法,有什麽法子能夠戒除暈船的!”

    “這是體質,哪怕再強健的人,也有可能暈船,更何況你?”葉明月沒好氣地把小北這奇思異想給打發了回去,沒想到汪孚林卻搶在了前頭。

    “有一個辦法。”汪孚林見小北看向了自己,他便笑眯眯地說道,“那就是怕什麽就多做什麽。隻要你沒事多去去漁梁鎮碼頭,多坐船就好。別瞪我,我可不是糊弄你,我聽人說過,海船比內河航船顛簸更烈,初次坐船的人很少能受得了的,但坐的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習慣成自然,就這道理。”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小北立刻奪門出去,愣了一愣才看向葉明月道:“她不會這就去嚐試了吧?”

    “知道你還哄她!”葉明月簡直哭笑不得,“你們倆也是的,怎麽就這麽喜歡抬杠!”

    汪孚林頓時有些訕訕然:“話是真的,就是比較折騰人,誰知道她這麽爭強好勝。對了,我答應過家裏金寶秋楓還有二娘小妹,府試之後帶他們去杭州,你們倆上次應該也沒能好好賞玩賞玩,要不一塊去?如果時間算得準,還能夠接了夫人一塊回來。順便也帶上小胖子,他之前一個人被留下,可憋壞了。”

    雖說漁梁鎮總倉還沒完全造好,但其中三個大糧倉已經貯藏了整整三萬石糧食,這都是人家主動低價送來的。如今本月的月報已經出來,杭州米價漸漸回升,從那邊過來的糧船已經沒了,而以春季糧荒時期徽州的高昂米價鬥米九十錢來說,這就足夠米業行會的所有會員統統大賺一筆了。既然杭州那邊風平浪靜了,也該回去探望一下凃府尊……當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去看看凃府尊那邊怎麽解決的其他打行問題。

    門外偷聽的葉小胖險些沒握拳歡呼出聲。他好容易才抑製住興奮捂住嘴,隨即就這麽貓著腰躡手躡腳離開。等一溜煙衝進自己的書房,他什麽都沒看清就立刻大叫道:“金寶,秋楓,汪小官人說要帶我們去杭州玩!”

    然而,他等到的卻不是金寶和秋楓那高興的應聲,而是方先生和柯先生那意味深長的眼神。而柯先生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出了一番讓他魂飛魄散的話。

    “要去玩?好啊,先來個十篇製藝熱熱身。對了,我和老方也有一陣子沒去杭州了,幹脆陪你們一塊去,這叫讀書遊樂兩不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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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七章 他鄉遇故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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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書遊樂兩不誤。

    上次徽州到杭州的七百五十裏水路,汪孚林悠閑欣賞兩岸風光,和蘇夫人三人沒事下棋閑聊,外加在底艙和霍正楊韜領教一下戚家軍的軍陣,非常閑適自如地度過了那五六天。可這一次,隨船而來的少了吳興才張興哲這樣的糧商,多了一家子老少,從程家和許家借來的隨從都還了回去,帶了自己的一幫子人手回來。而柯先生和方先生一塊同遊的後果就是,他一路上遭到了好一番狂轟濫炸。

    直到此刻再次從水門進入杭州城時,汪孚林滿腦子還是一堆製藝。正因為這個原因,原本程乃軒是哭著喊著要跟過來的,可一聽說柯先生和方先生要一塊跟著,立刻絕口不提再要跟的事。經曆過強化訓練的程大公子現如今對這兩位魔鬼老師那是極度發怵,寧可在徽州好好經營自己的大生意。

    汪孚林這回把葉明月和葉小胖小北全都捎帶上了,為此在葉大炮麵前也是頗費唇舌。盡管不太滿意汪孚林老往外跑,可葉鈞耀思前想後,兒子軟磨硬泡,女兒們溫柔攻勢,再加上柯先生和方先生都跟著,最終也就答應了下來。這時候,好容易逃出兩位老師魔爪▽↖,,和金寶秋楓一塊站在船頭的葉小胖便努力蹦躂了兩下,興奮地叫道:“終於到杭州了,金寶,秋楓,我和你們說,杭州靈隱寺可大啦……”



    他這話還沒說完,背後就傳來了柯先生閑閑的聲音:“靈隱寺前年被雷劈了,整座寺廟燒得隻剩下了一座直指堂。”

    這一次換成秋楓目瞪口呆了:“靈隱寺這樣的大寺也會被雷劈?佛祖不保佑他們嗎?”

    汪二娘和汪小妹正一個拉著葉明月。一個拉著小北。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聽到這話也愣住了。這時候,還是葉明月笑說道:“你們都是讀過書的人,當知道,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就算真有神佛,世間萬物運轉對他們來說也隻是身外之物,哪有閑工夫時時照拂?所以,求長生也好,求來世也好。都不如好好過今生今世。”

    “那明月姐姐之前為什麽還要去水西十寺?”汪二娘頓時打破砂鍋問到底。結果,話頭卻被小北搶了過去:“當然是去玩啊!小芸你以為那些大家女眷閑著沒事就喜歡去道觀佛寺幹什麽,不就是因為在內宅憋得慌,出去散散心嗎?你不知道,杭州城裏的女眷們可愛逛了,集市上轎子馬車多得很,聽說連壽安夜市也有很多女人在外頭亂晃,所以,這兒花子幫的人也不少,小心被人拐……”



    看到這兩家子人其樂融融的一幕。站在太陽底下的汪孚林不禁會心一笑。此次出來之前沒多做準備,因此他自忖帶了楊文才那些熟悉杭州路途的鏢師總共八人。也就沒再去麻煩那位趙管事,依舊投宿到了此前那家他付了房錢卻沒來得及住幾夜的客棧。要是別的客人,時隔一個多月,天天迎來送往的掌櫃早就忘了,可汪孚林這個客人實在是給他帶來了太多的驚嚇,故而接人的時候,他一看到汪孚林,一下子驚呼出聲。

    “您怎麽又回來了?”

    這是什麽話,難道我就成了不受歡迎的人物?

    汪孚林臉一陰,那掌櫃立刻醒悟到自己說錯了話,慌忙殷勤地招呼客人。這一次汪孚林一行人的數量比上次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還是按照葉汪兩家分別包下了兩座緊鄰的小跨院。跟著戚良等戚家軍將卒進行了一個月特訓的楊文才帶著人布置安保工作,那專業的勁頭讓汪孚林大為滿意,暗想自己幹脆杭州招人,送到徽州特訓,然後再送回來,如此循環往複開展業務,一個現代化的鏢局立刻就能支撐起架子來。

    安頓下來已經到了黃昏,因為上次夜遊湖墅那一段絕對不能算是愉快的經曆,這一晚汪孚林就不打算出去了。再加上水路這五六天中被柯先生和方先生折騰得實在是不輕,吃過晚飯,他剛把一群小的給哄回房間,催他們早點休息,明天也好出門,才來到堂屋門前,卻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小官人。”

    回頭見是楊文才,汪孚林便笑道:“是老楊啊。怎麽,想出城回你們的老屋子看看?”

    “那就是個狗窩而已,人都不在,也沒什麽好看的。”嘴裏這麽說,楊文才臉上表情卻出賣了他,分明還有些懷念,但他接下來說的,卻是另外一回事,“小官人和凃府尊有點情誼,能不能幫忙打聽打聽,鍾頭是不是已經充軍上路了?”

    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汪孚林當即一口答應了下來,見楊文才滿臉喜色正要退下,他便叫住人說:“這樣,我去寫個帖子,你明天去府衙送給黃推官,否則直接求見凃府尊未免有些唐突失禮。你那幾個弟兄跟著蘇夫人去寧波,抓了一撥水匪,賞金倒是其次,我得問問這是不是算將功折罪。如果算的話,你們的勞役興許也就有個說法,不用怕被人抓小辮子。這次我過來,就順便把地方選好,把鏢局的牌子打出來。”



    盡管知道杭州這邊風波已經平定了下來,但楊文才等人之前從水門進杭州城的時候,心裏還是有些七上八下的,汪孚林如此說,他登時心花怒放,再三謝過之後,慌忙去告訴其他兄弟了。這一夜,客棧之中風平浪靜,既沒有半夜攪擾敲門的,更沒有什麽宵小之輩來打擾,每一個人都睡了個好覺。

    次日,汪孚林起了個大早,帶了浩浩蕩蕩一大家子去遊西湖,隻有柯先生和方先生聲稱懶得去人多紮堆的地方,留在了客棧。他自己後世早就去過三四次,興趣並不大,可汪二娘汪小妹和金寶秋楓卻興奮得無可不可。葉小胖盡管兒時來過。但那印象早就不太清晰了。一樣是大呼小叫,纏著兩個姐姐問個不停。一路上歡聲笑語不斷。

    可距離西湖還有兩裏路時,路上車馬就開始嚴重堵塞,好容易到了西湖,就隻見偌大的岸邊猶如下餃子似的全都是船,招攬生意和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那簡直和後世旅遊勝地的環境有得一拚!

    楊文才一大早就去杭州府衙送了帖子,替汪孚林約了明日下午造訪黃推官,此時也跟了出來。此刻見一大堆人看到這遊人如織的場麵無不是瞠目結舌。他便上前解釋道:“西湖每年三四月全都是旺季中的旺季,路上擁堵,船家趁機漫天要價,這全都是最稀鬆平常的事。小官人要是真想包船下湖,那就租一條畫舫吧,我帶兩個兄弟去談,保管沒人敢出幺蛾子。”

    來都來了,哪怕汪孚林這興致已經敗了一半,可也不想掃其他人的興,就算知道楊文才這所謂去談。那絕對是普通人不會想知道的過程,他還是點了點頭。卻又額外囑咐道:“得饒人處且饒人。”

    兩刻鍾之後,等汪孚林登上那條精美的畫舫,眼見船家半點勉強也沒有,滿臉堆笑奔前走後招待奉承,汪孚林把女眷全都安排在二樓,自己下了一樓之後,就忍不住把楊文才招手叫了過來:“五兩銀子就包船一天?你怎麽和人談的價?”

    楊文才笑著露出胳膊上那紋著一個拳頭的刺青,見汪孚林一臉不讚同,他就笑道:“小官人別誤會,他們就是欺軟怕硬,宰冤大頭。我之前好說歹說,他卻死要錢,我才放了大招。我告訴他,小官人就是徽州的汪小官人。”

    楊文才見汪孚林麵色古怪,他就低聲說道:“昨夜我去找客棧掌櫃好好談了談心。他說,杭州北新關這檔子事稟報上去之後,朝廷確實有所申飭,但對凃府尊的果斷卻褒獎偏多,反而對布按兩司頗為嚴厲,據說北新關那邊,朱主事因為保住賬目,也得了兩句褒獎,那個犯事的死太監也隻是不痛不癢吃了幾句責備。朱主事到處放話說,他這條命是凃府尊和小官人救的。”

    說這話時,楊文才臉上有些不自在,畢竟,當時喊打喊殺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鍾南風和他這幾個。

    “西湖距離北新關不遠,也就是這塊地方,小官人名聲最響,各式各樣傳言多得很,船家又得知我們幾個跟了小官人,才會這麽客氣。”

    汪孚林這次再到杭州來,也是想看看這事情後續效應究竟如何,現在發現朝中那場角力顯然是偏向凃淵,甚至說偏向那個太監張寧的,他心裏說不好奇那是假的。可現在自己層次太低,他更希望的是趁這機會把鏢局牌子打出去。但這種事和糧食生意不同,官麵上的關係異常重要,而商麵上的競爭對手肯定也會立刻冒出來。畢竟,這一行業不需要其他技術,隻需要能打的人,那些頂尖的打行不就早已開始這一嚐試了?

    隨著開船,樓上的歡聲笑語漸漸傳開。汪孚林也懶得想太多煩心事,就吩咐楊文才額外再去打賞十兩銀子,畢竟,西湖旅遊黃金季,自己卻得了個超低價,總不能讓船家太吃虧。果然,船家得了賞錢,過來謝了又謝,不但投桃報李,中午的時候帶他們去了一處小港灣,額外讓人選了湖鮮附送一頓湖鮮宴,還再三對眾人說,晚上不如不要回城,領略一場燈船處處的好風光。汪孚林猶豫了一下,決定回頭看看眾人興致再定。

    雖說三潭印月島現在還沒建起來,可那三座石塔卻是還在,今天雖不是十五,可看天氣應該有月亮,欣賞欣賞倒是不錯的選擇。

    “錦鯉,錦鯉!”

    聽到樓上傳來了金寶和汪小妹的聲音,汪孚林心中一動,把頭探出船外一看,果然見是幾條錦鯉正在船邊嬉戲。就在這時候,相隔不遠處的另外一條畫舫上,二樓也傳來了類似的大呼小叫,緊跟著那條畫舫就往這邊駛來。一時間,兩船相隔不過三丈。因彼此都是二樓畫舫,汪孚林就隻見船家連聲招呼,恰是小心翼翼,好在對方也穩穩當當停下了。不多時,便有兩人出現在船頭,彼此一打照麵,汪孚林還正在想怎會這麽巧,那個中年人卻已經勃然色變。

    “汪孚林,又是你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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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八章 張公子相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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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遠在距離徽州七百五十裏外的杭州西湖上,竟然能夠碰到熟人,而且是關係不好的熟人,這叫什麽運氣?

    見對方一張口就毫不客氣,汪孚林也就懶得走到船頭去了,就在一樓船艙裏這麽斜倚欄杆,還笑著招了招手:“這麽巧,許二老爺也來遊西湖?”

    許二老爺一看到汪孚林,就想起母親一度有意和鬆明山汪氏結親,可他對汪孚林的印象是倨傲無禮淺薄無知……總之要多少壞印象就有多少壞印象!而此時此刻自己和要緊人物見麵的時候,卻又被汪孚林撞了個正著,他心裏甭提有多鬱悶多惱火了。因此,對於汪孚林這分明沒誠意的問候,他隻是從鼻子裏重重冷哼了一聲:“不關你的事!張公子,有無知小兒在此,我等還是進船裏頭說話吧?”

    汪孚林雖說對於許老太爺和方老夫人許婚的提議有些敬謝不敏,但那並不是說他很討厭許薇,隻是覺得小丫頭天真爛漫卻又古靈精怪,對自己更多的隻是好奇,所以他隻把人當成妹妹。至於對許二老爺的惡劣態度,他反刺回去也多半是純粹討厭這個人。



    此時此刻見許二老爺當著外人的麵說自己▲,是無知小兒,他仍是氣定神閑地說道:“我這次出來之前,倒是去見過老太爺和老夫人,他二位提過許二老爺是去湖廣了,沒想到人卻在杭州。不過這倒不關我什麽事,許二老爺走好!船家,把船劃到北岸那邊。這幾條錦鯉有什麽好看的。去蘇堤看六橋煙柳吧。”



    見汪孚林招呼了船家轉向。許二老爺頓時心裏咯噔一下。他對父親和母親那是發自內心的敬畏,一想到許老太爺對汪孚林那是比親孫子還親,方老夫人也幾乎把汪孚林的長姊汪元莞當自家孫媳婦一般,這要是汪孚林回去一說,他隻怕會百口莫辯,他頓時有些後悔剛剛說話太不客氣了。就在這時候,他旁邊的那位藍衫公子卻開口說道:“相逢便是有緣,這位少兄既然和許二老爺相識。樓上也有女眷,何妨同遊?在下張泰徵有禮了,船上是我家二位表妹。”

    張泰徵?沒聽說過。

    心裏想歸這麽想,但人家態度如此熱忱,伸手不打笑臉人,汪孚林當然不至於失了禮數,當即站起身來出了底樓艙室,到了船頭一拱手說:“見過張兄。在下汪孚林,二樓是舍妹等人。大家都是第一次來遊西湖,興致勃勃。晚上還打算看看三潭印月,隻怕要辜負張兄一片美意了。”

    汪孚林後麵那半截話。張泰徵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他注意到的隻有前頭那報名。他眼神閃了閃,隨即笑問道:“如果要看三潭印月,那就真的是巧了,我家兩位表妹也正好有此雅興。今晚是十四,雖非十五正圓之夜,可也一樣是欣賞三潭印月最好的時節。我之前聽人說,西泠橋畔那邊有一家極其美味的杭幫小館,不如黃昏時分一塊去品味品味?”



    拒人千裏之意被人輕飄飄打了回來,而且人家還直接開口邀約晚飯,汪孚林有些無奈。隻不過船上還有葉明月和小北,他想了一想,當即歉意地說道:“張兄這麽說,我得到二樓問一聲。除了舍妹,還有本縣葉縣尊的二位千金和公子也與舍妹等人一同出來,我不好替他們決定。”

    許二老爺見汪孚林躬了躬身,隨即上了樓梯,他這才想起汪孚林和歙縣令葉鈞耀的關係好似一家人,沒想到葉鈞耀竟然能放心把女兒兒子全都托付給汪孚林這麽帶到杭州來遊玩。他有些僵硬地抿了抿嘴,這才假裝若無其事地對張泰徵說:“也是他不知道張公子出身,區區縣令家眷也拿出來說嘴。”

    張泰徵沒有接話茬,隱隱見到船上二樓那輕紗背後,先是隱隱傳出了一陣嘰嘰喳喳的女子聲音,而後又是清脆的童聲,他便側頭看了看自己這條畫舫的二樓,卻發現人一絲聲息都沒有,仿佛最初那大呼小叫隻純粹是別人單方麵的一般。他想了想,也就對許二老爺告罪一聲,自行先上了樓梯,見憑欄處的紗簾後頭,兩個表妹正坐得無比端莊,他就笑道:“放心,那邊也是些和你們年紀相仿的閨秀,姑父姑母也不在,我不說,沒人會說道你們。”

    兩位表小姐都是張泰徵堂姑姑的女兒,一個十五,一個十三,平時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今天難得出來高興了一把,結果對麵船上好似還是表兄朋友的熟人,她們自然有些不好意思。聽到表兄如此保證,年紀小的那位頓時歡呼了一聲,年紀大的則是趕緊站起身來襝衽行禮道:“多謝表哥。”

    等到張泰徵頷首一笑,就這麽轉身出去下了樓梯,兩人忙叫了丫頭去樓梯上守著,隨即彼此咬著耳朵說起了悄悄話,不消一會兒,銀鈴般的笑聲便充斥著整個艙室。而這時候,張泰徵也已經等來了汪孚林。

    “張兄好意,那我們就拜領了。”

    張泰徵對於這個回答無疑異常滿意。兩邊就這麽彼此一揖打過招呼,船家自然心領神會,齊齊去商量接下來的路線了。

    汪孚林重新回到二樓,就隻聽汪二娘有些擔心地問道:“這位張公子既然和許二老爺在一起,又沒說是哪裏人士,要不要再去問仔細一些?哥,你聽出人家什麽口音了嗎?”

    “那應該是京師口音。至於究竟是哪裏人,我可沒有那麽好的耳力。”

    汪孚林剛剛和張泰徵沒講幾句話,當然聽不出什麽。而這時候,自從聽到張泰徵的名字,就一直在那沉吟不語的葉明月終於笑了起來:“我想起來了!”

    見眾人齊齊看著自己,她就笑著解釋道:“爹當初在京師候選待缺的時候,娘曾經和我抄過一張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侍郎。還有翰林院那些有名學士的名單。娘做事謹慎。連人家家中子侄都一一注明。說是京師大居不易,免得日後得罪了人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如果我沒記錯,張泰徵應該是翰林院張學士的長子。”

    翰林院張學士?那就好,隻要不是內閣張閣老就行!

    汪孚林鬆了一口氣,對著葉明月豎起了大拇指,可旁邊的汪小妹卻不解地問道:“明月姐姐,這位長公子的父親就叫做張學士?”

    “當然不是。”小北被葉明月一說,也想起了蘇夫人當初那本密密麻麻的小楷簿。因笑道,“別人我就不記得了,可如果是翰林院的張學士,肯定是那個張四維。這人名字起得很有意思,一看就記住了。”

    和張居正沒關係,可那竟然是張四維的兒子?看來許二老爺能耐啊,竟然和這麽一位潛力之星的兒子搭上了!

    要是別人,汪孚林也許會不太了解,可張四維這人的傳聞實在是太多了。據說此人先是張居正的跟屁蟲,等人死了立刻高舉反攻倒算的大旗。把張居正兒孫全都坑到了溝裏,可一回頭自己當首輔沒兩天卻死了老爹回去丁憂。剛到家繼母和兩個弟弟全都死了,守喪剛滿自己也掛了,可以說是千辛萬苦,卻為他人做了嫁衣裳。也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後說是張四維當初在張居正死後太過缺德,於是報應連連。

    可這都是後世閑人的種種猜測,現如今終於能夠直麵張四維長子,他倒覺得剛剛張泰徵突如其來的邀約,自己答應得不冤。趁著眼下這功夫,他不如好好想想,該用怎樣的態度來對待這位張公子。

    因為兩條船相距不遠,眾人此時全都隻是小聲說話,看風景的興致全都被看人取代了。尤其是那條船上二樓時常有穿紅著綠的丫頭來回走動,遠望過去或俏麗或溫婉,總之四個全都是漂亮養眼的少女,別說汪二娘和汪小妹,就連小北也湊過去看熱鬧了,連翹和阿衡都是老實人,但眼角餘光也在悄悄往那邊瞥看,葉小胖也想看,奈何金寶秋楓都老老實實站著,他便不敢亂動。

    而這時候,葉明月想起另一件事,少不得輕聲提醒道:“對了,據說張四維家中豪富,乃是晉商巨室,不遜色於你們鬆明山汪氏,他舅舅王崇古也是出自晉商大家。晉商和徽商一貫都有些不對付,尤其是鹽業上頭,爭得挺厲害,你可當心些。”

    敢情這也仿佛是當初歙縣均平派和祖製派一樣,天然因立場而不得不站隊?

    若非葉明月這提醒,汪孚林險些就忘了這一茬。他凜然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對葉明月拱了拱手說:“多謝明月先生指點,謹受教!”

    葉明月沒料想汪孚林突然這麽搞怪,怔了一怔之後便撲哧笑出聲來,出言嗔怪道:“什麽明月先生,就會胡說!”她這一笑一說話,那邊廂正在和汪二娘汪小妹看美婢的小北立刻回過頭,隨即風風火火跑過來,急急忙忙問道:“什麽胡說?我錯過什麽好笑的事了?”

    汪孚林當然不會重複一遍這戲謔之語,葉明月也當然不肯說,金寶和秋楓對視一眼,全都知情識趣地當了啞巴,隻有葉小胖笑眯眯地說:“汪大哥管大姐叫了明月先……”

    最後一個生字還沒出口,他就隻覺得眼前身影一晃,恰是多了個人,再一看卻是汪孚林似笑非笑站在了麵前。

    “這天氣西湖水挺涼快的,小胖子,要不要和我一塊下河遊個泳?”

    盡管是一塊而不是自己一個人,葉小胖還是立刻打了個寒噤,慌忙連連搖頭。開什麽玩笑,他上次到鬆明山也試過偷偷下水,結果差點沒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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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九章 自私的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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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鬆柏下。

    據說蘇小小這首詩中所說的西陵,便是如今的西泠橋一帶。宋時到明初,這裏叫做西村,西林,西陵,但自從前些年當初那座西林橋重新翻修,建成了那座西泠橋,這裏就越發熱鬧了起來,當年舊稱自然不太用了。此時此刻,兩條雙層畫舫無法穿過單拱石橋,便停靠在岸邊。所幸張泰徵提到的那座專做湖鮮的小酒家掩映在湖邊的一片蒼翠綠樹中,並不遠,迎風招展的一麵小旗子上寫著林記小館的字樣。一行人安步當車,也就是幾步路。

    汪孚林本來還擔心這種小館子名聲在外,人流如織,可到了近前才發現小小的屋子裏總共隻放了三張桌子,外頭零散又擺著兩張,此時此刻已經是日落黃昏,應該吃晚飯的時候,竟然沒什麽人!這種門可羅雀的景象,和張泰徵口中的美味杭幫小館大相徑庭,以至於他不禁用詫異的目光掃了張泰徵一眼。果然,這位張公子笑了笑,隨即就搖著折扇說:“汪賢弟進去一試便知,我絕不會騙你。”



    生意差要不就是口味差,要不就是店主脾氣壞,可汪孚林等人一到近前,∝,那店主夫婦就殷勤地迎了出來,招呼得十分熱情。而且看到眾人衣衫大抵華貴,更是喚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童子,認真賣力地把所有桌子凳子全都擦了一遍。金寶倒是想幫忙來著,卻被秋楓一把拖住。

    “你沒見店家因為來了這麽多客人正高興著,別搶了人家的活。我們是應邀過來的。別掃了人家的興頭。”

    秋楓說到這裏。突然想起自己當年在歙縣學宮打雜。雖說活又苦又累,可有人幫忙他還不讓,就是不想讓人瞧不起。此時此刻,看著這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小少年,他再想想過去,突然有些驚恐地發現,那三年苦日子竟是越來越想不起來了。

    隨從們自然全都留在了外頭,兩張方桌雖說擠一點。可勉強也還算能夠坐下,而其他人進了店後,發現實在沒有可以遮擋的屏風之類,頓時有些為難。汪孚林想了想,便建議女眷連帶丫頭都留在店裏,他們在外頭綠樹之下,西湖岸邊再擺一張桌子。店主夫妻原本滿臉窘迫,此刻聽到這樣的建議,立時欣喜地滿口答應,不消一會兒就安排好了。



    於是。葉明月和小北,汪二娘和汪小妹。以及張泰徵兩個表妹並幾個丫鬟,全都留在了店內,汪孚林帶著金寶秋楓以及葉小胖,和張泰徵許二老爺坐在距離隨從們那兩桌稍遠的一顆柳樹下。這時候已經過了柳絮飄飛的時節,柳葉低垂如絲絛,夕陽餘暉正好,恰是適合戶外用餐。然而,由於這一桌的人員配置問題,光是座位排序,許二老爺就糾結壞了,還是汪孚林大度地請兩人各坐一邊,自己拉著葉小胖一塊坐了,金寶和秋楓同坐,問題才算解決。

    至於點菜的問題,出身晉商豪門的張大公子大手一揮,道是揀拿手的上,四葷四素涼菜四碟,一聽到這樣的報法,店主立刻滿臉堆笑地去後頭忙活了。金寶和秋楓卻不時去看剛剛那個出來抹桌子凳子收拾的小童,見他在理應是父母的店主夫妻身邊忙忙碌碌,臉上洋溢著歡喜的笑容。這時候,張泰徵才開口說道:“汪賢弟可是覺得,我說這家小館頗為美味,為何無人光顧,是不是因為太簡陋了?”

    “確實有此疑問。”

    張泰徵頓時笑了起來:“我到杭州也就是這半個月,第一次別人帶來時也是這麽覺得,更想到如若生意好,翻修房子擴大店麵,全都不是做不到的,為何到現在還是這般光景?後來問過之後才知道,這小館子雖在西泠橋畔,而且連房子帶地,都是自家的,奈何早有人打算買地造別院,店主卻就是不肯賣,一來二去就得罪了人,前後常有人在這兒吃飯的時候遭了池魚之殃,大多數人自然不會來。也隻有無懼於那幫搗亂家夥的,才會到這裏嚐點湖鮮野菜。因為大家生怕一來二去來人太多,擾了這大好氛圍,所以帶來的也都是親朋好友。”

    “這麽說,若不是這好手藝,再加上不少文人雅士愛這調子,隻怕這一家人就要喝西北風了。”

    汪孚林反問了一句,見張泰徵點頭,他頓時往四周圍掃了一眼。許二老爺雖說還是第一次來這裏,可看汪孚林這眼神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麽,頓時嗤笑道:“年少無知,我們這麽多人往這一坐,是人都知道是大家子弟出遊,哪裏還敢送上門來搗亂?”

    許二老爺一再這樣說話帶刺,汪孚林卻也不是好性子的人,當即眉頭一挑道:“許二老爺這年少無知四個字是想說誰?”



    不意想汪孚林在張泰徵麵前竟也如此當眾發難,許二老爺登時心中大怒,他按著桌子剛想要站起身,卻隻聽汪孚林好整以暇地說道:“不怕一萬,隻怕萬一,那邊似乎已經有人來找麻煩了。”

    張泰徵上次來吃飯時,嚐到了很多所謂頂級大廚都沒有的鄉土好手藝,因此友人說的話,他也就當成耳旁風了。此時此刻,見那邊廂赫然十幾條手持棍棒的大漢氣勢洶洶往這邊逼來,縱使他自恃滿腹文章,舉人進士全都不在話下,可危險近在眼前,他不由得一顆心猛地一縮。就在這時候,聽到汪孚林叫了一聲楊文才,不遠處汪家人那一桌上,幾個隨從霍然起身,直截了當衝著來人迎了上前,張泰徵頓時後悔起今天貪圖畫舫坐得寬落,隻帶了五個家丁。

    可是,還不等他叫人去幫忙,那邊廂卻根本就沒有打起來。兩邊的人仿佛先是說了幾句什麽,繼而他就隻見來人紛紛丟下了手中棍棒。打躬作揖連聲賠不是。不消一會兒就全都溜得幹幹淨淨。隻有那原本打算充作凶器的東西丟了一地。這時候,楊文才就先折返了回來,到汪孚林跟前笑著說道:“小官人,都是些不成氣候的家夥,打發走了。”

    “所以說,許二老爺既然年紀資曆全都要勝過我這個後輩,應該知道防患於未然的道理。”汪孚林見許二老爺已經氣得不吭聲了,這才對楊文才說。“替我和大家說一聲,警醒一些,畢竟店裏還有女眷。”

    張泰徵等到楊文才答應一聲去了,地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收拾得幹幹淨淨,這才有意誇讚道:“汪賢弟真是養了好一批家丁!”

    汪孚林笑而不答,卻也不解釋楊文才等人不是家丁而是鏢師,隻不過暫時沒生意,就跟在他這裏充當一下隨行保鏢而已。說話間,涼菜已經上來了,卻多數是些不知名的野菜。在水裏焯一焯就撈上來,放些香油佐料拌一拌。卻是清香可口。食材也許不是最頂尖的,但全都是最新鮮的,夫婦倆的手藝也很是不錯,尤其是一碟粉皮中那不知名醬料吃得他眉頭大為舒展。

    要不是張泰徵一口咬定說是想買這房子和地的人從中作梗,他甚至要懷疑是不是這些有頭有臉的自私食客又要吃純粹農家野生風味,又不希望客人太多攪擾了用餐氛圍,從中作梗,害得這小館子沒生意。

    眾人一麵小酌,一麵吃菜,一麵談天,倒也自在。隻不過,對於就喜歡大口吃肉的葉小胖來說,這些東西連塞牙縫都不夠,目光不禁頻頻看向小店。等看到一個童子平端著一個老大的木盤往這邊來,他方才眼睛一亮。

    有肉了!

    可等那一盤盤的菜上桌,卻隻見一條糖醋魚,一盆鹽水白蝦,一盤醬炒螃蟹,一碗魚羹,盡管全都是葷的,可他仍舊大失所望。可還沒等他撅起嘴,就感覺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側頭一看卻見是汪孚林:“少吃肉,多吃魚蝦,你就不用被你娘你姐姐逼著減肥了!你知道你爹之前私底下怎麽說的?他打算回頭把你扔到鬆明山去,一個月不許吃肉,所以,你要先習慣習慣。”

    “汪大哥!”葉小胖簡直快哭了,“你可一定要幫忙給我爹求情!”

    “那就別挑食!”汪孚林再次拍了拍葉小胖,等人認命地開始笨手笨腳剝蝦吃螃蟹,他抬頭看見張泰徵目光閃動看著自己,這才笑了。雖然剛上的四道葷菜他都隻是嚐了一口,卻覺得食材的本來滋味分毫畢現,這湖鮮的手藝確實不錯

    “張兄今天真是帶我來了個好地方,這裏確實做得一手好湖鮮,沒白來。既然這家杭幫小館確實美味,可卻如此冷清,足可見來的客人既喜歡他們的手藝,卻又不肯費心為人做主,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好東西應該有更多人來分享,這家小店卻不知能支撐到何時,真可謂是暴殄天物。張兄一看就是滿腹經綸學富五車,今天既然是二次光臨,能不能妙手點睛,給這小店題一副對子,招攬些生意?”

    張泰徵到了杭州城半個多月,不比許二老爺才剛到沒兩天,因此對汪孚林這個名字當然不陌生,今天邀約共進晚飯,也存著打探一下汪道昆這個侄兒的意思,這其中試探才學就是自命不凡的他最大的目的。然而,這會兒人家的才學沒試探出來,自己卻被人擠兌上了,他不禁有些措手不及。

    而汪孚林絲毫不給許二老爺打岔的機會,笑眯眯地說道:“比方說,可以在這岸邊豎兩根竹竿,做成一道門的樣子,把對聯貼上,從而招攬客人。有道是,行善積德之家必有餘慶,似乎是這麽說的吧?”

    無論是剛剛汪孚林看到有人鬧事,主動派家丁出頭,又或者是故意和葉小胖炫親近,還是此刻攛掇自己管閑事,張泰徵都從心底勾勒出了一個有點小聰明的不成熟少年形象。所以此刻,在最初的錯愕之後,他便回過神來:“既然汪賢弟有此雅興,我倒是想奉陪的,奈何小酌幾杯,酒意上腦,卻是沒有餘力拋磚引玉了。未知汪賢弟可有佳句否?”

    汪孚林之前聽葉明月那說法,知道汪道昆和張四維之間有天然的利益衝突,所以本打算表現得淺薄衝動一些,試探看看張泰徵的反應。這會兒,他正想要開口推拒,卻不想許二老爺終於逮到了機會,硬梆梆地說道:“汪小官人的急才在徽州也算是有名的,想當初給大宗師送行便能有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數百年,後來又是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今天既然都說出口了,何妨自己口占一聯,送給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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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零章 反客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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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二老爺也是三十好幾快四十的人了,怎麽就不長記性呢?

    汪孚林這才丟下張泰徵,用某種極其古怪的目光看著許二老爺。直到這時候,許二老爺才猛然想起,那一次狀元樓英雄宴,有心揪著汪孚林那首詩是否剽竊問題發難的陳天祥等人,那怎叫一個灰溜溜了得。然而,想到汪孚林此後幾乎沒怎麽做過詩,歲考也不過是吊榜尾而已,一旁則是坐著個貨真價實的翰林學士長公子——盡管張四維最近走黴運賦閑回鄉,可隻憑其和首輔高拱次輔張居正的關係,起複是早晚的事——因此他很快定下神來。

    “張公子意下如何?”

    見許二老爺用期冀的目光看著自己,別說張泰徵本來就打算試探一下汪孚林根底,就算並非如此,他和許二老爺相見,正是因為徽州鬥山街許家在兩淮鹽業之中的地位,此刻也不會輕易掃了對方的麵子。於是,張泰徵用要多誠懇有多誠懇的態度含笑說道:“汪賢弟大才,我也聽許二老爺提過,不放試一試?這小店之中既然有如此美味佳肴,卻埋沒於一隅,甚至於少有客人敢登門,不過是因為無名之故,如果打響了名氣,誰還敢恃強逼●,淩?”

    這兩人一搭一檔,竟是反過來攛掇汪孚林,金寶和秋楓全都瞧了出來,埋頭填肚子的葉小胖也不是笨蛋,自然也領悟到了。可他知道自己那點墨水幫不上什麽忙,突然一捂肚子,有些痛苦地說道:“哎喲。我有些肚子疼。去去就回來。”

    他這一溜煙走人。秋楓頓時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金寶,丟眼神問他是否有好句子。見金寶有些苦惱地搖了搖頭,他也不禁冥思苦想了起來。汪孚林看到兩個小家夥如此光景,哪裏不知道他們很想接過這一茬去給自己分憂,而葉小胖估摸也是去求援了,他不禁心裏樂嗬嗬的。



    “張公子和許二老爺說的也是,不過這對子也得問過店家之後,我再好好琢磨。“說著。他衝張泰徵和許二老爺微微一頷首,隨即高聲叫道:“店家!”

    店家幾乎是一陣風似的趕到,謙卑而又惶恐地彎腰問道:“這位客官,難不成是哪道菜不好?我立刻重做……”

    汪孚林注意到,身為店主的這個男人臉上滿是歲月和風霜的痕跡,腰背也有些微駝,竟是分辨不出是三十還是四十。此刻這態度,十有八九是因為剛剛外頭那一番隻持續了須臾的對峙所致。他連忙笑著說道:“店雖小,菜卻美味,我隻是想問。聽說你這裏是因有人想買地,你卻不肯。這才生意冷清?”

    店主頓時麵色一變,可看看在座幾位全都衣著不俗,一看就是有錢人家出來的,他猶猶豫豫好一會兒,這才一咬牙說:“不瞞諸位客官,杭州西湖之名整個東南都知道,所以西湖邊上的地寸土寸金,說來慚愧,我家裏祖上也出過舉人,這才能買下附近總共十幾畝地,可還沒等修房子,就敗落了。為了景觀,這邊的地不許種莊稼,隻能少許種點菜,我就想著在西泠橋邊借著西湖的人氣開一家館子,可誰曾想就因此被人看中了這最後一點祖產。”

    見許二老爺根本就不在意,張泰徵倒是一臉關切,汪孚林就問道:“賣了之後,另外租個地方做飲食不好嗎?”

    店主臉色變幻了好一陣子,最終方才頹然歎道:“雖說人家隻肯出價五十兩,可我也不是不能接受。我這祖產丟了就丟了,可那家說是在這兒造別院,其實卻要做皮肉生意,倘若如此,我怎麽對得起祖宗?若不是用來開那等見不得人的地方,我寧願出價五十兩把此地賣了,也好過日日被人騷擾!”

    青樓楚館這種地方,往往是很多男人們的最愛。畢竟,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盡管還比不上某些禁忌不倫之戀那樣刺激,可許二老爺和張泰徵打量這塊地方,全都不得不承認,若在西泠橋畔開這麽一家掛上大紅燈籠掩映在綠樹芳草叢中的煙花之地,那確實會生意興隆。還不等他們從浮想聯翩中回過神,突然就隻聽砰的一聲,卻原來是有人拍了桌子。

    “豈有此理,拿人祖產來開什麽青樓楚館,這確實是可忍孰不可忍!”汪孚林一拍桌子發怒過後,便用懇切的目光看著張泰徵道,“張公子,這店家如今境遇實在是可憐,而且他們一家靠雙手勤懇開店,一手湖鮮小菜也做得著實美味,咱們何妨幫人幫到底?五十兩銀子於張公子和許二老爺來說,不過小意思,我也湊一份子,大家把他這塊地買下來。料想無論是誰看中了此地,瞧在張公子和許二老爺份上,也會後退一步。”

    如果要用什麽詞語來形容張泰徵這會兒的心情,那大概隻能是鬱悶,氣結,惱火……這林林總總表示心情糾結的字眼。他出自豪富大家,父親哪怕賦閑,可誰都知道那是暫時的,他哪有心思去管下頭平民百姓這點閑事?比如這家小館,不過是吃頓飯,覺得手藝不錯就打賞兩個,過後就忘,憑什麽要管這些閑事?也許這裏日後改成那些雅致的青樓,他還會來光顧,相形之下林記小館算什麽?



    許二老爺同樣生下來便是家境豪富,此刻見張泰徵的模樣就知道他不願意答應,當即眼珠一轉,似笑非笑地說道:“如若汪小官人你能替林記小館把那一幅招攬生意的對聯給想出來,我就痛痛快快掏錢!”



    張泰徵雖仍覺得有些不妥當,可今天這地方是他帶汪孚林來的,他也隻好順勢就坡下驢道:“我也和許二老爺一樣,如若汪賢弟能夠做出我二人拍案叫絕的好對聯來,這五十兩我們一塊湊!”

    一旁的店家已經傻眼了。不但是他傻了,匆匆從店堂裏頭把小北給叫了出來的葉小胖也傻了。隻有對汪孚林的忽悠本事深有領教的小北笑了。此刻眼神中閃動著饒有興致的神光。死死拉住葉小胖不讓他上前攪和。想到葉小胖跑來求救的時候,葉明月氣定神閑地說那點小事難不倒他,她忍不住挑了挑眉,繼而拉著葉小胖往一棵樹後閃了閃。至於是否會被隨從們看到,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在她的心裏,隻有自家人要緊,別人算個啥?

    “店家,你可聽見了。”汪孚林笑著指了指許二老爺道。“這是徽州歙縣鬥山街的許二老爺,他家裏是有名的兩淮大鹽商,絕對不會騙你。”

    說完這話,他又指向了張泰徵:“這位是蒲州張公子,他家中老大人兩榜進士出身,曾經當過翰林學士!”

    一語道破張泰徵的身份之後,他沒有去看這位猶如見了鬼似的張大公子,笑看了一下四周,便對瞠目結舌的店家說:“你介不介意改個店名?”

    店家隻覺得今天這一切好似是做夢一般,這會兒回答時竟然有些懵懵懂懂:“隻因我姓林。這才起了個名字叫林記小館。公子若有更好的,盡管改就是。”



    “那好。南宋有一首好詩。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你這小店雖說隻得兩間平房,但既然在西湖之畔,西泠橋畔,要緊的是意境,索性就叫做樓外樓。”

    這個名字一出,那店家略讀過幾本書,立時如獲至寶地連連點頭道:“好,這名字好,我立刻就改!”

    汪孚林心裏念叨了一聲,實在對不住,嘴裏又繼續說道:“然後呢,你在前頭做個竹門,掛上這樣一幅對聯。一樓風月當酣飲,十裏湖山豁醉眸。”

    此聯一出,許二老爺登時麵色僵了。而金寶和秋楓對視一眼,也顧不得是否太露骨,齊齊大聲叫好。張泰徵則是咀嚼了許久字裏行間的韻味,最終強笑道:“果然好意境。”

    當然好意境,否則樓外樓這楹聯怎麽能掛一百多年?雖說很對不起那位留下楹聯的戎馬書生,可總比這西泠橋畔多一家強占人田地造的青樓好!



    有了張泰徵這句話,汪孚林就笑著拱了拱手說:“張兄既然說好,那我可就代替店家討個援手了。許二老爺也是一樣,總不會吝嗇這區區不到二十兩銀子吧?”

    許二老爺陰沉著臉,直接叫了一個隨從上來,拿了一錠雪花紋銀丟在桌子上。他也顧不上是否失禮,徑直起身拂袖而去,竟是直接回畫舫了。見此情景,張泰徵歉意地笑了笑,也同樣叫來隨從出了一錠銀子,卻又表示剩下的算作飯錢。一頓飯吃出這麽個結果,他自然覺得心裏說不出的憋悶,可正當他打算找個由頭告辭的時候,卻沒想到汪孚林打蛇隨棍上,說出了一番更讓他心情鬱結的話。

    “還請張兄回頭轉告許二老爺,這地契我回頭就親自去府衙辦理,破開三份,寫明是我等三人共有。至於店家,你還是照樣開你的店,日後我們再來的時候,你可記得少收我們的飯錢。”說到這裏,汪孚林從隨身的錢袋中拿出兩張小小的銀票,連同兩錠銀子一塊推到了店家麵前。

    “還要煩勞你回頭拿了地契,與我去一趟杭州府衙!”

    眼見那店家震驚之後狂喜,狂喜之後則感激涕零地往地上一跪,一時間衝著自己和汪孚林磕了不計其數的頭,汪孚林扶起人之後,又盛情相邀他提筆給人題寫店名和楹聯,張泰徵隻覺得臉上笑著,但嘴角卻僵硬了。

    他長這麽大,就沒見過汪孚林這樣做事無賴的人!這小店是他起意帶人來的,怎麽頃刻之間就被汪孚林反客為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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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一章 疑神疑鬼,拉人發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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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昏暗的天色下登上畫舫,眼看岸上汪孚林笑容可掬拱手揖別,張泰徵強忍心中窩火揮手告別,隨即快步回到底樓船艙裏。等到漸漸離開老遠,他才吐出了一口鬱氣,心裏大為後悔今天在聽到對方報名之後,就打著試探的主意邀約了這一餐晚飯,結果竟是吃出了這麽多是非來。

    杭州城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中,汪孚林在北新關之亂中起到的作用語焉不詳,其中更多的都集中在其慨然相助五百兩銀子兌成了製錢,幫助官府招降了那些亂民,而且事後也渾然不以為意並不追回的事跡上,而對於北新關中如何說服鍾南風等人最終投降,則是大多數功勞歸功於凃淵。所以,知道對方是汪道昆的侄兒,他當然想趁機打探一下對方是個怎樣的人,可結果……

    最重要的是,汪孚林如果真的憑張泰徵這三個字,就知道他是蒲州張氏子弟,就知道他是張四維之子,那他對於人家的評價就要上升一個台階了。



    “張公子,那小子就是個無賴,你別和他一般見識!”許二老爺此刻瞧出張泰徵並不像之前在汪孚林麵前那樣表現得親近熱絡,立刻打開了話匣子,將汪孚林在歙縣7,那些行徑猶如倒豆子似的全都倒了出來。當然,因為他帶著偏頗之心,汪孚林在他口中也就成了仗勢欺人,看誰不順眼就整誰的混賬公子哥。說到最後,他更是長歎一聲道,“隻可惜家父家母全都被他糊弄住了。竟然待他比我們這些兒子還親。還曾經動過……”



    最後半截話他巧妙地收住了。眼睛卻在悄悄打量張泰徵的神情,發現其一臉的若有所思,許二老爺不禁心中暗喜,隨即對汪孚林今日行徑嗤笑不已。

    讓你橫,讓你自鳴得意,人家張公子可是晉商巨室的嫡支子弟,張四維將來還可能入閣,汪道昆和你的關係卻已經很遠了。來日看你還能仗勢!



    二樓上,張泰徵的兩個表妹也把丫頭打發在外頭,議論起了今天一道吃晚飯的那些同齡人。汪小妹形容尚小,就先不說了,汪二娘和小北最初還有些拘束,可後來葉明月好像說了什麽,她們就放開了,活脫脫兩個瘋丫頭,小北還被那個小胖子弟弟拉了出去,竟然不怕在外人麵前露出行跡。不過和她們相處輕鬆不累,倒是真挺舒心的。反倒是對於葉明月。姐妹倆全都覺得觀感特別複雜。

    “她看上去打扮得也不怎麽華麗,聽說父親也隻是個縣令而已,可氣派竟然那麽大。”

    “而且她說一是一,其他人都聽她的。而且怎麽說呢……一言一行,仿佛都能壓人似的。”

    “姐你也這麽覺得?我也覺得在她麵前有些放不開呢,不過,她說的很多東西,都是咱們從前沒聽說過的,虧得姐姐你聰明,還邀了她來家裏做客。”

    這邊廂張家人正因為這次奇妙的晚餐而議論紛紛,那邊廂汪孚林把其他人送上了畫舫,卻對那店家林老爹囑咐了一聲,讓他明日進城來客棧找自己,然後去衙門交稅辦地契交割過戶。至於張泰徵的題字,他都精心收了起來,打算回杭州城後就雷厲風行讓人去刻匾!林老爹和林大娘自然千恩萬謝,還拉了之前那童子來給眾人磕頭。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才知道,人並非店主夫妻親生,而是店主兄長留下的孤兒,他們撫養了孩子,平時也幫忙做點雜事。

    “總之,晚上你們好好歇歇,回頭你進城之後,我們再商討這樓外樓如何經營。”

    告別了這一家三口,汪孚林一上畫舫,便被人堵住了。葉小胖盯著他的臉瞅了好一會兒,這才沒好氣地說:“害我白擔心!趕緊上樓,大家都憋壞了。”

    一上畫舫二樓,就隻覺涼風習習,清爽宜人,而此時此刻,最引人矚目的是那一雙雙死盯著自己的眼睛,但誰都沒吭聲。到最後,還是葉明月打破沉寂道:“好了,好歹那林記小館的手藝還是不錯的,大家都吃了個痛快,其他事人家不說,咱們也沒必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對不對?隻不過,害得我們一餐飯吃出了那麽多波折來,回頭看了三潭印月,不如罰始作俑者去北關夜市買夜宵,一來慰勞我們,一來也犒賞船家,如何?”

    被葉明月這一打岔,以葉小胖為首的吃貨自然大聲叫好,其他人也就不為己甚,隻有小北悄悄對汪孚林擠了擠眼睛,低聲嘀咕道:“張泰徵隻怕這時候還在心裏鬱悶呢,怎麽沒早瞧出你的奸似鬼!”

    天公作美,這一晚天上沒有烏雲攪局,三潭印月的景象,著實讓第一次來西湖的汪二娘和汪小妹雀躍不已,秋楓和金寶也指指點點,高興得不得了。汪孚林又如葉明月所說,帶了兩個人去,買了一堆各式各樣的夜宵回來,連船家也得了犒賞,自然是上上下下皆大歡喜。然而,不太熬夜的眾人還是漸漸迷迷糊糊倒了一個又一個,汪孚林隻能放下窗邊的竹簾子擋風,又拿出隨身帶的毯子給人一個個蓋上,眼看他們彼此依偎睡得香甜,他就打算悄悄下樓。

    可他前腳剛出艙室,就隻聽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今天那家林記小館,你真的是第一次去?”

    汪孚林回頭一瞧,見是葉明月把毯子蓋在了小北身上,隨即起身跟著出來了,他便聳了聳肩笑道:“當然第一次。撞上張泰徵隻是巧合,我哪知道他會邀我上哪去吃這一頓晚飯。”

    “那他回去可要疑神疑鬼了。”葉明月眨了眨眼睛,這才扶著欄杆站了,低聲說道,“我娘在京師時抄了那張表給我爹看了之後,我爹那時候就嘀咕,王崇古和張四維舅甥,代表山西晉商兩大世家,官運都很不錯,到底是有錢好做官。後來到了歙縣,我爹又說,南明先生如果不是因緣巧合碰到抗倭,起步就沒選翰林的他隻怕這時候還在哪裏蹉跎。可今後就算他入閣,這內閣是肯定無望,而張四維和高拱張居正全都交好,卻是希望很大。”

    怪不得葉明月對張泰徵這個名字如此熟稔,敢情葉大炮頗有些政治敏感度啊,想當初沒選上翰林留京真心可惜了!

    汪孚林在葉明月身旁幾步站了,雙手趴著欄杆毫無儀態地就這麽舒舒服服貓著,心想汪道昆雖說出自徽商世家,可還不能完全算徽商的代表。而且非翰林不能入閣,這一點就把汪道昆的前途限死了,頂了天一個尚書。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側過頭去,卻隻見月光正好映照在葉明月的臉上,恰是映襯了她的名字。那一刻,他不禁笑問道:“有沒有興趣在林老爹的小館子裏摻一腳,給你自己和小北賺點嫁妝?”

    晚上坐船遊西湖,對葉明月來說也實在是新鮮體驗,她這會兒看著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麵,有些出神。突然聽到汪孚林的提議,她猛地回過頭,臉上滿是不可思議。可細細一想,葉家雖說家大業大,也算是寧波府有數的大戶世家,可亂七八糟的事很不少。

    父親做官都是祖母自己拿私房貼補,那些值錢的小玩意還是父親的祖母,也就是自己的太祖母在世的時候,悄悄留給他的。母親雖說會經營,可也禁不住那麽多雙眼睛盯著,她倒無所謂,可卻不能委屈了小北。

    “可我不會做生意,應該怎麽做?”

    汪孚林最欣賞的就是葉明月的明利爽快,他笑著伸出一個巴掌,隨即屈下第一根手指頭:“首先,要讓人知道,林老爹找到了後台,所以雖說未必先要造樓,但翻修一下很有必要。”他說著又屈下第二根手指,“其次,單單一個店名,一副楹聯,還不足以造成轟動,需要一個宣傳切入點,這樣也可以讓覬覦那塊地的人投鼠忌器不敢動。第三,湖鮮固然好,可對於文人雅士來說不夠,樓外樓要走雅俗共賞的路子,點菜的水牌以及其他東西都要重新設計一下。”

    汪孚林須臾已經屈下了三根手指,見葉明月會意點頭,他才繼續說道:“第四,如果你願意,張泰徵的兩個表妹可以拜訪一下,拉她們入夥。”

    這時候,葉明月才撲哧一聲笑了:“你倒是會想!話說你之前硬是拉上張泰徵許二老爺一塊買地,其實不是想拉人一塊發財,而是想拉人擋災吧?”

    “怎麽會呢?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回頭樓外樓賺了錢,他們的地皮升值,他們當然也會享受到回報的。對了,回頭咱們回到徽州之後,你不妨把許家九小姐也一塊拉上,免得許二老爺想什麽幺蛾子。”

    “能說會算汪小官人,果然名不虛傳!”葉明月轉過身正對著汪孚林,一輪明月就仿佛特別鍾愛她似的,把皎潔的月光全都傾瀉在了她的臉上,一時那臉龐越發瑩白如玉,“你已經說了四條,那第五條呢?”

    汪孚林沒想到葉明月竟然注意到這種細枝末節,愣了一愣後方才苦笑道:“這不是一隻手五根手指,順手拿來當個比方嗎?第五條我還沒想呢,畢竟這念頭我也隻是臨時起意而已。太晚了,你回去打個盹休息一下,否則回頭萬一出了黑眼圈,見到夫人她該怪我了,我也到下頭眯瞪一會兒。”

    直到從樓梯上下來,汪孚林打了個大大的嗬欠之後,隨即卻笑了起來。

    今天還真的是臨時起意,畫了老大一張餅。張泰徵若是想到邀他吃這頓飯會惹來這麽一堆麻煩,肯定會後悔不迭。不過既然攬下這麽一件事,給人添堵就是次要的,怎麽把盤子做好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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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二章 府衙辦地契,再拜凃府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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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遊湖吃夜宵,隻囫圇睡了半夜,等到大清早靠岸,眾人下船的時候,自然全都是迷迷糊糊,睡眼惺忪。楊文才卻熬得住,趕緊帶人去之前寄放馬匹馬車的車馬行,把坐騎車馬帶了回來後,張羅著護送眾人回城抵達客棧。此時正是早上辰正,但一大堆人的第一感覺就是速速回房睡覺,汪孚林自然也不例外。囑咐楊文才等人分班休息後,他才剛走到堂屋門口,聽到音信的掌櫃就已經一溜煙跑進來了。

    “汪小官人,您可總算是回來了。府衙黃推官差人來問過好幾次。”

    見汪孚林轉過身來,掌櫃一見他那疲倦的樣子,他連忙解釋道:“我那時候就對來人說,諸位可能要夜遊西湖,估計要今早甚至中午再回來。”

    “哦,那就好。”汪孚林最擔心的就是那邊要自己這時候去見,甚至於人家親自跑過來,那就推都推不掉了,此刻便點點頭說,“辛苦你了,我下午會去府衙拜訪。昨夜隻囫圇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實在是困極了,有什麽事掌櫃的你替我答複一聲,我先去眯瞪一會兒。”



    又安排了一個人送字去刻匾刻楹聯,汪孚林立刻上床補眠,∮∴,這一覺睡到午後方醒。得知林老爹竟然已經趕過來了,他把自己拾輟了一番就出了屋子。



    院子裏,這位開小館的店家仿佛已經等候了頗多時候。此時此刻一見汪孚林,林老爹立刻急忙衝上前,滿臉急切地說道:“小官人。今天又有人到小店鬧事。我按照您的吩咐沒敢相爭。也沒說其他的,他們撒了一陣氣就走了。小官人眼下要去府衙辦地契過戶嗎?”

    汪孚林忖度一會兒正好要去拜訪黃推官,就開口說道:“除了地契過戶,你這樓外樓還要再簽訂一份契書,但眼下合股人還沒完全定下來,我隻先和你通個氣。我的意思是,給你保留百分之三十的股,然後歙縣令葉縣尊家的兩位小姐。昨日來過的張公子兩位表妹,許二老爺家的小姐,我家兩個妹妹,大家一塊分剩下的百分之七十,也就是每人百分之十。大家會湊份子出錢給你重新翻修房子,然後給你選一個帳房,年底根據盈利多少,按照股份派紅利。”



    林老爹眼睛幾乎瞪得銅鈴一般大小,都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富家公子哥圖新鮮到他這兒來吃個飯,打賞兩個錢。這是往常也有的,這樣的客人他最歡迎。因為不但出手慷慨,而且那些鬧事的家夥往往也不會來搗亂,反正他家裏也沒有戲文中那些可能被紈絝子弟看上的閨女。如同昨天汪孚林那樣開口問他難處的公子哥也不是一個兩個,但搖頭晃腦表示同情,之後就沒下文了。

    哪曾想汪孚林出錢買地不算,改店名寫楹聯不算,竟然還有這樣的主意!

    “這……這能行嗎?”憋了老半天,林老爹才憋出這麽一句話,“我說一句實話,我不過是一點鄉村手藝,上不了大台麵的,萬一讓諸位虧了本……”

    “放心,一開始不會把你家那小店改得金碧輝煌。比如說,草屋竹樓,這樣和湖光山色相映成趣的房子,花不了太多錢。你那如果沒人搗亂,生意不會差的,相信我,林老爹你的手藝很不錯,那些湖鮮全都又新鮮又美味,我家裏人一路上都讚不絕口。”



    麵對這樣的稱讚,林老爹臉上漲得通紅,就連道謝也有些結結巴巴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跟著汪孚林出的客棧,又是怎麽來到了杭州府衙跟前。他隻知道,平日裏自己連看到縣衙都腿腳打哆嗦,哪怕遇到那樣大的麻煩都從來沒想過打官司,如今卻平生頭一次堂堂正正走在府衙之中,那種滋味就甭提了。盡管前頭帶路的那個差役恭恭敬敬點頭哈腰的對象不是他,可也足夠他心情翻騰的。

    “呃,小官人先要去戶房辦事,一會兒再去拜會黃推官?”那差役本來就對汪孚林帶著不太像老家仆的林老爹來有些奇怪,此刻聽到要辦事,他本能地狐疑掃了一眼林老爹,頓時起了好奇之心,當下賠笑試探道,“雖說六房就在大堂兩側,但別人肯定不認識小官人,要不小的先帶您去戶房?”

    汪孚林見這差役渾身消息一點就動,知道定然是個愛管閑事的,當下滿口答應。等到對方果不其然打聽他這來辦什麽事,他就將林老爹的那家館子略提了提,隨即笑著說道:“想來昨天張公子邀約我去嚐鮮的時候,就存了扶危濟困的心,所以我一說他就答應了,我二人再加上許二老爺出五十兩銀子買下了林老爹家祖產這十二畝地,今天便是來給地契過戶的,因為一張地契三個主人,應該會有些麻煩,恐怕要麻煩一下戶房。”

    杭州城這麽大,身為府衙差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很多事都多少聽說過一些,因此汪孚林一說,這差役就陡然意識到了其中關鍵所在。他張了張嘴,本待小心翼翼暗示一下,是那位經營了城中好幾家青樓楚館的陳老爺看中的林老爹家那祖傳田地,可沒想到汪孚林接下來滔滔不絕地說起已經給林記小館改了名字,寫了楹聯,而且是那位前翰林學士的長公子張泰徵親自潑墨揮毫題寫,徽州有名的豪商許家二老爺也幫襯出了銀子,他終於閉上了嘴。

    這種事輪不到他一個小小的快班幫役多嘴,回頭讓人送個消息就行了!

    汪孚林對於戶房那勾當最熟,因為他的關係,歙縣前後換了三次戶房司吏,所以對於那些陳規陋矩,他自然心中有數。和杭州府衙這位王司吏打了照麵見過之後,不等那帶路的差役解釋事由,他就笑著拿出約摸二三兩一個的小銀錁子,直截了當地說道:“要辛苦王司吏一趟了。”

    王司吏本來還想對汪孚林暗示一下心紅銀的規矩。可見人出手慷慨。他那原本有些皮笑肉不笑的臉色登時一變。滿是殷勤討好地笑道:“小官人盡管放心,這事我立刻就辦好。來人,取新紙來,還有筆,印章!”

    下頭兩個典吏以及令史被王司吏差遣得團團轉,至於起頭那差役,根本沒找到機會分說這裏頭的利害,就隻能眼睜睜看著王司吏隻用了不到一刻鍾就重新辦成了地契一式三份。過戶收稅等等諸多事宜全都了結得幹幹淨淨。等汪孚林拿到地契和林老爹說什麽,他才終於瞅準了時機,悄悄來到王司吏耳邊,把今天這地契的種種關聯給解釋了一下。這時候,他就隻見王司吏瞠目結舌,繼而怒瞪著自己。

    “你怎麽不早說!”王司吏身在戶房,對於某些關節那自然比別人更清楚,此刻手裏那剛剛愛若珍寶的小銀錁子竟覺得異常燙手,隨即壓低了聲音罵道,“這麽大的事情。早說我就先拖延了!怪不得我看那上頭的地界劃定眼熟,這要是讓陳老爺知道了……嘖。你真是氣死我了!”

    汪孚林安撫了林老爹之後,眼角餘光瞥見那邊廂正在嘀嘀咕咕的差役和王司吏,就咳嗽了一聲說道:“今天這事,多謝王司吏了。林老爹,我留了人在府衙外頭護送你回去,明天牌匾就全都會送到你那,張公子家學淵源且不必說,而且遲早要金榜題名的,日後傳揚出去,對你和樓外樓可是一段佳話。”

    盡管有句話說得好,強龍不壓地頭蛇,問題是一條強龍也許壓不住地頭蛇,兩條三條呢?

    眼看林老爹滿臉堆笑,心裏發苦的王司吏親自差遣了一個令史給送回去了,起頭那引路的差役把汪孚林往黃推官的理刑廳帶,心裏已經在考慮陳老爺可能奪回那十幾畝地的成功率,最後自己都覺得無限接近於零。尤其是當他把汪孚林帶到理刑廳門口,汪孚林才笑著打賞了他一個銀角子,緊跟著黃推官竟是聞訊出來迎接,還不顧年齡大小把臂為禮,親自把人給請了進去,想到凃府尊還和人有同甘共苦的情分,他就更加心裏暗歎了。

    給陳老爺報信的事,還是讓給別人來得好。萬一人家氣急敗壞不記得報信的情分,反而覺得是他腿腳太慢,那就沒意思了!

    “居然隻給我送帖子,忘了凃府尊,你知道凃府尊聽說這事後怎麽說的你?忘恩負義……嗯,好像不太對,應該是無情無義!”

    盡管黃龍和葉鈞耀是隆慶二年那一榜的同年,年紀也仿佛,論理應該是汪孚林的長輩,但他卻熟絡猶如同輩似的和汪孚林戲謔了兩句,隨即就笑道:“我正好緊趕著把事務都了結了,來來,跟我一塊去見凃府尊,別讓他老人家等急了!”

    “我哪裏是無情無義,這不是想著府尊日理萬機,所以先給黃推官你送個帖子投石問路嗎?”汪孚林嘴裏這麽說,心裏卻相當高興,一麵跟著黃推官往外走,一麵笑道,“而且這次我是正好把家裏一堆人帶到杭州遊玩,也不好先丟下他們先拜客,昨天才剛去過西湖。”

    “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黃龍笑著吟了兩句,隨即聳了聳肩,“不過我可沒有那樣的閑情雅致,我這樣上任還沒多久的,就被人邀約遊了一次又一次西湖,每次都是包了畫舫,吹拉彈唱,濃妝豔抹的女人不停地搔首弄姿拋媚眼,再好的湖光山色也都看煩了。凃府尊肯定和我有同感。”

    兩人一路說笑進了後頭官廨,等進了那曾經來過一次的凃府尊書房,汪孚林本能地看了一眼屏風後頭,卻被眼尖的凃淵發現了。

    凃淵當即指著屏風對黃龍說道:“看看,這個憊懶的家夥,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見他,結果左布政使林紹宗來了,他竟然想都不想就直接往屏風後一躲,動作快得就仿佛做過千百次似的!聽人說,你在歙縣的時候,也是葉知縣的智囊,是不是這鑽屏風後頭的事沒少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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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三章 背景真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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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算不算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汪孚林有些不好意思地給凃淵行過禮,這才訕訕然問道:“府尊這話從哪裏聽來的?哪有此事,我隻不過和葉縣尊私交甚篤。”

    “是私交甚篤,他都把女兒托付給你一塊帶來杭州郊遊了,是把你當成乘龍快婿了吧?”

    凃淵笑眯眯地說了一句,見汪孚林趕緊解釋,他就收起了笑容說:“你眼下也算是杭州城有名人物了,城門那兒每日進進出出查路引的那些人,全都是通著各處官府和大戶,誰進城了誰出城了都會第一時間報上去,所以你帶著這些人一來,早就有信送到了各處,虧你居然還第二天才給黃推官送的帖子,第三天才來見我!你這年紀正是應該勤學苦讀的時候,玩心這麽重怎麽行……”

    眼見凃淵竟然又有長篇大論的趨勢,汪孚林頓時暗自叫苦。想當初第一次見這位杭州知府也是,不由分說就被噴了個滿頭包,沒想到如今時隔一個多月再見麵,竟然還是免不了如此。他有些鬱悶地給黃龍使了個眼色,見人笑眯眯抱著雙手隻不作聲,竟看他挨訓,他唯有暗自哀歎自己這運氣。總算這一次凃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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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四章 浮香坊上鴻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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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可波羅遊記中,曾經把杭州這座城市推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如果你看過,絕對會認為這是水城威尼斯的複刻版。但成功穿越到大明朝的汪孚林在前後來過杭州兩次之後,很想明明白白告訴每一個沒來過杭州的人——這年頭的杭州確實和蘇州一樣有水城之名,四通八達的水道可以帶你出城進城,甚至於直達西湖——所以,上次他們坐馬車去西湖然後再換畫舫的行為,絕對是典型外鄉人的做法。

    此時此刻,他經由一條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單層小畫舫出城,而後通過一條水道,再次來到了昨天曾經遊玩過的西湖,便深深體會到了這一點。之前在杭州府衙逗留的那段時間,黃龍離開片刻,為他打聽到了覬覦林老爹家中那十幾畝地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而他一回到客棧,才剛和眾人說了幾句話,還沒來得及吃晚飯,帖子就連帶著船一塊追來了,這樣的效率足以代表背後那位陳老爺在杭州城中的絕大勢力。

    所以,出行前,他囑咐了葉明月小北幾句話,就讓楊文才挑出了四個身手最好的鏢師——他這個鏢局牌子還沒正式掛出來,除了蘇夫人那一趟任務,其他的時間全都被$,他公器私用了,可眼下他還得繼續如此,誰叫他那位到現在都尚未謀麵的父親把家底全都給敗光了,謝管事挑來的人是不少,可家丁護院這種卻難找。再說,他前後在杭州也就隻呆過七八天,有地頭蛇跟著。出入辦事全都要方便很多。



    此時此刻。四個漢子衣衫整齊。胸前佩著一朵代表鏢師等級的銀花,在船艙中坐得整整齊齊,這都是之前受過戚良那邊特訓的結果。盡管錯過了一般人晚飯的時辰,但這條來接人的船準備極為周到,三個捧盒之中,從鹵味、糕點、蜜餞幹果,所有東西一應俱全。汪孚林津津有味撕了一隻雞翅膀,吃了幾塊鹵兔肉。就把剩下的全都讓四個人分了。雖說跟著汪孚林吃香的喝辣的不是第一次了,但四個人剛剛吃過之後,還是有人暗地裏咂舌。



    杭幫菜本來以鹹中帶甜為主,鹵菜並不流行,頂多就是豬頭肉豬下水這樣底層百姓負擔得起的東西。可自從粵商漸漸北上,帶來的一些廚子和本地菜那麽一融合,就炮製出了一家專做有錢人生意的鹵菜館,專供那些西湖遊船,一盒子一盒子各有檔次。如今日他們吃的這一盒,賣價可不便宜!

    然而。這樣的小小驚歎卻在昏暗的前方水域陡然之間大放光明時,被衝到了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那是一條巨舟。從他們這距離看過去,清清楚楚能發現應該有足足三層,長寬比尋常畫舫更勝何止一籌,每一層都是燈火通明。此時此刻,絲竹管弦之聲驟然大作,從前方一陣陣飄蕩了過來,直入人的心扉。俶爾歌聲響起,穿透兩船之間數十丈虛空,隱隱約約傳了過來,恰是柳永那一首流傳千古的望江潮?東南形勝。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盡管元朝以來,也有的是擅長寫小令的文人,但不可否認,關於杭州的任何詩詞,除了蘇軾那兩句欲將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便要數這一首,唱出來回音繞梁,無與倫比。此時此刻,別說四個鏢師無不露出了向往之色,不論是對那巨舟,還是對那歌聲,就連這條畫舫的船家等人亦然。隻有汪孚林前世裏看過大無數倍的豪華遊輪,見識過無數炫技的歌舞演出,這會兒的表情相當淡定。



    他前世裏就不太聽歌唱歌,勉強被人拉到卡拉ok從來都是張嘴就吼老歌,否則也不至於在葉明月和小北麵前,隻會唱那麽幾首,多來幾首浪漫古風的的,說不定還能夠讓佳人立刻青眼相待。焚琴煮鶴對牛彈琴,說的就是他這種人!



    當畫舫靠到巨舟旁邊時,原本頗為精致的這條畫舫頓時成了巨無霸旁邊的陪襯。尤其是看到船頭提著燈籠照明的兩個侍女容貌秀美,忙著搭船板的船家連眼睛都直了,險些沒接住對麵遞來的東西。等到好容易搭好三尺寬卻足有一丈長的船板,又固定住了,他竭力穩住船,見那位之前奉命去接的汪公子出了船艙,就這麽帶人施施然通過船板登上了對麵的巨舟,他忍不住心生羨慕,等發現汪孚林腰邊佩著一把滿是珠玉配飾的劍,忍不住又撇了撇嘴。

    到這種地方的人全都是搖著折扇的翩翩公子,這位卻偏特立獨行,實在古怪!這可是西湖之上最有名的浮香坊,平常人就是有錢也上不去的!

    因為整條船隻能一整個包下一晚,客人則由那位大手筆的主人派船接上來,絕不接待任何散客。

    跳上船頭站穩身子,汪孚林就注意到,一樓艙室內,雖有輕紗籠罩,卻能影影綽綽看到不少紅紅綠綠的身影。而此時兩個提著燈籠迎接的侍女齊齊屈膝行禮道:“婢子奉命迎候小官人上三樓。”

    汪孚林聽到三樓兩個字倒沒什麽反應,可下頭的船家卻是張大了嘴。直到看著汪孚林一行數人跟著上樓,他才從嘴裏發出了一聲殷羨的驚歎。

    尋常窮措大就是讀書中進士,也一輩子都未必能上此地一遊,那位他連姓氏都不知道的小官人真真好運氣!

    如果他多停留一會兒,就會發現,今天晚上西湖浮香坊上的這一場盛宴,一樓二樓根本就沒有任何客人,有的隻是侍女和歌舞姬。而此刻登上三樓的汪孚林,在那垂珠的簾子被人打起之後,才看到了裏頭的人。

    居中而坐的是一個年約五十許的老者,身材發福,滿臉堆笑,看上去顯得和善而又熱絡。而右手邊首位坐的人,他絕對不會陌生,因為那赫然是許二老爺。這位因為許薇而對他很不友好的鬥山街許老太爺的次子,這會兒正用譏誚的眼神看著他。

    仿佛在表示,我已經對人揭破了你的借勢!

    汪孚林早就料到,哪怕張泰徵吃了虧後不見得四處張揚,再加上還提筆寫了匾額楹聯,可許二老爺對自己成見已深,絕對不是那種善罷甘休的人。因此,他對許二老爺那神態視若未見,目光又在其他幾個賓客臉上一掃而過。這些人全都是年紀不超過二十歲的年輕人,有人對他的打量報以善意回應,有人則是露出輕蔑不屑的表情,也有人故意當成沒看見……總而言之,善意少,惡意多。

    “看來是一場鴻門宴啊!”

    汪孚林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如此念叨了一句,繼而就信步進了門。隻是這一門之隔,他身後四個鏢師也好,兩個隨從也好,誰都不能逾越過去。今天這剩下的場合,全都需要他一人去應付。想到之前得知此事時,他囑咐了之後,葉明月死活攔住了想要跟來的小北,汪二娘和汪小妹也是擔心得不得了,他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從容一揖,就笑著說道:“未知陳老爺夤夜相邀竟然是在如此美地,晚生開眼界了!”

    “能請動貴賓,這浮香坊才是蓬蓽生輝。”陳老爺樂嗬嗬的,仿佛一點芥蒂也沒有,竟是站起身來,親自拉著汪孚林引薦眾人。對於許二老爺大喇喇坐著隻是略點個頭,他仿佛沒瞧見似的,又對汪孚林介紹四座那些年輕人。

    聽到什麽三英,什麽四俊,什麽五傑之類的稱號,汪孚林臉上一本正經,心裏卻笑得樂不可支。杭州也算是浙江科舉大府,這各式各樣給自己臉上貼金的名號也並不奇怪,可此刻聽著怎麽那麽像是江湖人士的匪號呢?

    西湖三英?靈隱山四俊?飛來峰五傑?

    汪孚林自己都被自己的奇思妙想給逗樂了。而他掛在嘴角的淡淡笑意,在有人看來卻是倨傲無禮。等到陳老爺請他入座,恰是在許二老爺下手,他就隻聽得上頭傳來了一個聲音:“今日這滿堂杭州才俊,孚林你代表咱們徽州,可不要丟了臉。”

    許薇怎麽會有這麽個草包老爹?怪不得許老太爺直接把兩淮鹽業一攤子交給了長子,就他之前和許薇那位三叔去許村拜壽的情形來看,那位許三老爺也同樣談不上成氣候。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大概指的就是這種沒有自知之明的人!

    汪孚林心中數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便笑著說道:“許二老爺這話就折煞我了,我行走在外,不過是個道試吊榜尾,歲考又吊榜尾的區區秀才,徽州也不知道有多少才學勝我千百倍之人,我何德何能代表徽州?”

    不等許二老爺接口,他便泰然自若地衝著那些年輕士子微微頷首,笑著說道:“我就是個生性憊懶的性子,放恣輕狂慣了,在徽州還真不算一個人物,要教諸位失望了。而且,剛剛聽到諸位三英四俊五傑這樣體麵名號,我更有些自慚形穢。須知我在徽州的時候,也算有個稱號,那就是小災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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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五章 豐功偉績誇來聽(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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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世上自己說自己是災星的人也許有,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如此紙醉金迷的浮香坊上如此坦陳的,至少陳老爺從來沒見過!

    許二老爺已經完全黑了臉色,氣得直哆嗦的他蠕動著嘴唇想要破口大罵,卻見汪孚林笑吟吟地看了過來,眼神中卻滿是冷意,他陡然之間想起了徽州那一連串事件——其他的那些傳聞他可以無所謂,可官居浙江按察副使的王汝正下台,卻不一樣。即便那顯然是朝中某些角力的結果,就連汪道昆也不足以左右,可那時候王汝正趾高氣昂而來,狼狽不堪歸去,那一幕在徽州乃至於整個南直隸,造成了多大的轟動?。

    而在王汝正倒台之前,汪孚林借用歙縣預備倉存放義店的糧食,可卻搶在王汝正查倉之前出貨,更是讓這位分巡道丟了臉麵。而徽州府縣兩位主司先後出來為其撐腰,更是顯示了人不同尋常的影響力。哪怕那是因為汪道昆,可汪孚林隻是汪道昆的族侄,他還是許老太爺的親生兒子,在徽州知府段朝宗麵前可有那麵子?

    最終,他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揶揄給吞了回去,冷哼一聲就不做聲了。

    這時候,許二7,老爺不吭聲,那邊廂的書生們,卻有人不甘寂寞了,當即就有人嗤笑道:“不知道汪公子這災星名號,是怎麽來的?莫非是衝克了誰?”

    汪孚林聞聲往發話的方向看去,見是一個衣著華貴,手搖一把銷金扇子的瘦長年輕人。他想到剛剛陳老爺介紹其便是什麽三英之一。當下不動聲色地說:“我家中父母俱全。尚有姊妹,這災星兩個字,隻是外頭那些愚夫愚婦給我送的綽號而已。說來慚愧,這一年多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流年犯華蓋,家中頻頻遭事,害得我東奔西走心力交瘁,這才被人背後說道。如今好容易全都處理好了。我偷得浮生半日閑,便帶著家中親朋到杭州來溜達一圈。”



    那說話的三英之首柳侍英頓時更來勁了,咄咄逼人地問道:“原來汪公子這災星的名號,出自於命犯華蓋?不知道那些煩心事又是怎麽處理的?”



    “某些人丟官去職,某些人破家滅門而已。”汪孚林輕描淡寫地形容了一下,這才笑得露出了牙齒,“所以,我隻是個粗人,怎敢和各位相提並論。”

    在座眾人中,多有家世豪富的。可背地裏他們固然會使黑手暗算人滿足私欲,在真正的大場麵上。卻絕對沒有人敢把讓人丟官去職,使人破家滅門這種事跡掛在嘴邊。一時間,偌大的地方竟是有些冷場,就連起初就侍坐在一眾士人身邊的那些綺年玉貌女郎,也不由得全都放輕了呼吸。尤其是第一個出言挑釁的柳侍英,這時候竟有些不知道該表露出什麽樣的態度,是該嗤之以鼻,還是該以退為進,又或者是針鋒相對?



    就連他起頭看到汪孚林竟是腰邊佩劍,對此還和別人暗中嘲笑,此刻卻不由得胡思亂想了起來。難道這看上去乳臭未幹的小子還敢拔劍傷人不成?

    最終,還是陳老爺幹笑一聲打破了沉寂:“汪公子玩笑了,這種大煞風景的事,怎可在人前炫耀?該罰酒才是!”

    “陳老爺說的是,我不合聽到許二老爺說話,一下子勾起了心底鬱悶,我自罰便是。”

    汪孚林哂然一笑,待陳老爺一拍手,後頭一個美姬雙手捧了一壺上來,到麵前屈膝跪坐,取了小巧玲瓏的銀質酒盞,直接斟酒送到了他麵前,他便不以為意舉來滿飲,一氣連喝三杯,亮了杯底之後,這才欣然放下。見美姬已經坐到身邊來了,他不以為意地直接把人當成肉墊,懶洋洋往人身上一靠,這才笑容可掬地說道:“對了,陳老爺今天送給我的帖子除了落款,又派船來接,卻不說這是什麽盛會,雖說眼下問有些晚了,可能否告知解我疑惑?”

    陳老爺乃是杭州城有數的豪商之一,昨天和自己有些關聯的一家打行在西泠橋畔的林記小館铩羽而歸,這種小事根本不會傳到他耳中,還是因為汪孚林到府衙辦理地契過戶,有人送消息給他,他緊急召來人一問方知詳情,頓時把當事者罵了個狗血淋頭,於是才有了下帖子相邀汪孚林。而送上門來的許二老爺無疑讓他更有了幾分把握。倘若汪孚林隻是硬拉了張泰徵,張泰徵本人並不情願,那他要擺平這個管閑事的小子,所花的代價決不至於太高!



    所以,為了達成目的,他甚至還請來了這麽一群杭州府學的秀才。要說東南一帶的士風,早就偏於享樂奢靡,豪商大賈請客的時候,全都會請上幾個秀才作為座上嘉賓,商人借文人抬高身價,文人借商人騙吃騙喝,說白了就是如此。可他不曾想,明明許二老爺這個徽州人在幫自己擠兌汪孚林,柳侍英亦是尖酸刻薄咄咄逼人,可汪孚林竟是用一種蠻不講理的架勢,直接把話撕擄開了。

    雖說汪孚林因為之前跟著凃淵到北新關鬧了一場,於是有了些名聲,可徽商固然不可小覷,然而徽州府那窮山惡水小地方發生了什麽事,卻很少有人會滔滔不絕,汪孚林說得是真是假?許二老爺之前不是對自己說,對方就是借著汪道昆的勢狐假虎威,招搖撞騙嗎?

    因此,對於汪孚林單刀直入問自己今日盛會緣由,陳老爺忍不住又瞅了許二老爺一眼。見其悶嘴葫蘆似的不做聲,他頓時暗自惱火。

    之前拍胸脯說大話的時候何等自命不凡,眼下怎麽就當啞巴了?

    “隻不過是聽許二老爺提過汪公子之名,於是老夫做個東道,請我杭州才俊會一會徽州英豪而已。”陳老爺最終還是選擇了繼續,他掃了一眼那邊廂躍躍欲試的諸多俊傑,用殷勤的口氣說道,“汪公子既然賞臉蒞臨了,不妨於這浮香坊上欣賞一番美人歌舞,大家盡興娛情!”

    說完這話,陳老爺就搖響了一旁一個銅鈴,須臾之間,就隻見一列女樂徐徐而入,後頭又是裝束不同的歌舞姬。盡管船艙很大,盡可容納得下更多的人,但她們帶進來那股甜膩的香味,卻差點沒把汪孚林熏得一跟鬥跌倒。

    他一直都最討厭熏香這種東西,家裏汪二娘汪小妹是從小沒這條件,葉明月是不喜歡,小北那好動的性子,就更加不愛沾染這玩意,鬥山街許家和黃家塢程家熏的是恬淡的佛香,還能忍受,可眼下這種情形,他真想有多遠躲多遠。不但如此,身邊那個美姬一個勁勸酒不說,還在他耳邊低聲介紹這些歌姬舞姬的來曆,都擅長什麽,誰誰誰什麽功夫最好,甚至用某些肢體語言不停地撩撥他。然而,他的眉頭卻皺得越來越深。

    真是的,就和後世某些女人把名牌香水整得花露水似的噴全身一個光景……等等,這是個好機會!

    因此,絲竹管弦之聲響起,那動聽的歌喉聲響起,緊跟著身姿曼妙的舞姬做天魔之舞,看了一小會兒,汪孚林仿佛終於憋不住似的,開始連連打噴嚏。

    “各位容我告退片刻……阿嚏……我得到外頭透口氣……阿嚏……少陪了!”汪孚林一麵打噴嚏,一麵起身踉蹌往外走,眼神卻往許二老爺身上一掃。

    被他這一鬧騰,弦聲錯亂,歌聲歪調,舞步不整,一場原本應該毫無瑕疵的歌舞,硬生生竟是停擺了片刻。盡管在陳老爺那陰沉的臉色中,操持樂器的那幾個女樂師慌忙開始重新協調彈奏,引喉高歌的歌姬也連忙重振旗鼓,幾個舞姬亦是趕緊踩著節拍繼續舞動水袖,可終究沒有最開始的興頭了。這時候,陳老爺看向那個剛剛給汪孚林斟酒的美姬,見人已經起身追了出去,他總算是麵色稍霽,方才讓人在身旁增設了一個座位,請許二老爺坐了過來。

    “他剛剛說的是真是假?”

    許二老爺想起汪孚林剛剛出門時看自己的那一眼,想起父親還隻是把兩淮鹽業交給了大哥經營,其餘眾多產業還沒有分,這若是汪孚林回去多嘴一兩句,他隻怕會被老爺子老太太給埋汰死,萬一少分家產,他就虧大了。更何況,要是他添油加醋把過去種種都說出來,那不是給汪孚林增添豐功偉績了?那他怎麽甘心!

    於是,他幾乎是從牙縫裏迸出了幾個字:“算是真的吧。”

    陳老爺登時遽然色變,然而,等他追問許二老爺時,這位卻是大口大口猛喝酒,一副不願深談的樣子。他可是清清楚楚看到許二老爺最初對汪孚林那挑釁的,而汪孚林進來之後,甚至沒和許二老爺私下交談,隻是三言兩語就把這麽一位徽商二代給逼成了這樣的光景,難不成他真的要退讓一步?可西泠橋畔那塊地實在是再好不過,他眼下直後悔自己沒有出個更高的價早點拿下,而是把店家逼得那麽低價就轉手給了別人!

    不過,他還沒輸,剛剛那酒裏頭是加了料的,柳如鈺又是浮香坊這一年最紅的頭牌,就不信那年方十五六血氣方剛的小秀才能過得了美人關!

    再不行,這邊廂總共十二個秀才在,全都是府學裏頭算得上號的,汪孚林就算真有才學,難道還能夠接得住他們的聯手攻勢?這要是汪孚林一敗,卻還不肯妥協,隻要他散布今日文戰的結果,汪孚林接下來就休想科場再有寸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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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六章 粗暴的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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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艙裏頭充斥著脂粉香氣和靡靡之音,四座沒有一個自己人,因此出了船艙,在船舷邊上一站,呼吸到了夜晚西湖上的新鮮空氣,汪孚林就覺得整個腦袋輕鬆明快多了。當然,他不會忘記借著雙手扒船舷假裝打噴嚏的當口,從懷裏取出一樣東西,熟練地打開口子,將裏頭東西往水下一倒。盡管下頭兩層燈火通明,應該都有人在,可是他絲毫不擔心會有人因為這點動靜就下水查看。

    這種天氣,晚上的水還是很冷的。

    然而,就在他把東西揣回懷中的時候,卻不防有人出現在了假裝打噴嚏的他身後。來人腳步好像貓兒一般輕便,低低的聲音動聽至極:“汪公子果然好心計。”

    汪孚林沒有回頭,那聲音他還算熟悉,因為剛剛正是她給自己斟酒,而後又侍坐在身側,對於他靠上來的舉動絲毫沒有任何異樣,反而還挺起高聳的酥胸,竭力顯露自己最美好的本錢,不時還在他耳邊低聲解說,對麵那些讀書士人的來曆,誘惑的小動作也絕不在少數。此時此刻,他沒去想她看到了多少,懶洋洋地說道:“我不耐煩聞那種膩死人的熏香,所以出來吹吹風,這和心計有∷↙,什麽關係?”



    “汪公子還真敢說。剛剛你哪裏是真的喝了酒,還不是假裝喝下卻把酒倒在了什麽地方,然後就在適才倒下了水?”



    盡管汪孚林前世裏當業務員時就這麽幹過,手法已經頗為熟練,但畢竟那時候人家就在眼前。他知道被人看破也是有可能的。隻不過。此時此刻他依舊不慌不忙這麽趴著。淡淡地問道:“那又怎麽樣?”

    酒液入水,那就毀屍滅跡了,至於他懷裏的東西,難不成還有誰敢搜他的身不成?

    下一刻,他就隻覺得後背一下子有人貼了上來,兩團溫軟緊緊挨著自己的腰際,帶來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刺激。那一瞬間,他就隻覺得心底生出了一股難言的燥熱。等到那柔弱無骨的手直接從背後環繞到了小腹,甚至漸漸往下摸索而去,他終於一下子站直了身子,竟是直接一收手肘,重重往後撞了過去。

    這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動作,頓時讓柳如鈺發出了一聲低低的痛呼,她一下子鬆開手,踉蹌後退幾步,見船頭那邊有侍女往這兒探頭探腦,她萬分想不到汪孚林竟然會這般狠辣。慌忙上前一步,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汪公子。奴家隻是浮萍一樣的女人,如若老爺知道奴家今晚沒能留住你,別說這浮香坊上的頭牌,隻怕奴家的屍體明天就會出現在岸邊!汪公子,您行行好,至少幫奴家做個樣子!”



    剛剛那挑逗頗為露骨,汪孚林要說沒有一丁點心猿意馬,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可他更明白,今天晚上完全是鴻門宴,要是他隨隨便便就被一個女人耍得團團轉,別說之前臨機應變的那一步步閑棋全都會變成死棋,而且還會在別人的圈套裏死得很慘!可他側頭看了一眼船艙中,見那邊廂笙歌曼舞正酣,船頭侍女們也仿佛沒有在關注自己這邊是個什麽情形,他便佯裝不耐煩地說:“少說廢話,你到底想怎樣?”

    柳如鈺從剛剛汪孚林的激烈反應,再加上他剛剛在艙室中堂而皇之地說丟官去職,破家滅門,因此已經打心眼裏把他當成了殺人不眨眼的煞星。盡管此時此刻,右肩還被汪孚林剛剛那記肘擊敲得劇痛,甚至她懷疑都已經有了淤青,可她卻不敢分毫表露出來,也不敢一味色誘。畢竟,倘若真的如同她猜測那樣,三杯加了料的酒根本就沒有進汪孚林的肚子,而是湮沒在了夜色下的西湖水中,她那些色誘招數可未必管用。

    即便是袖中還有最後的殺手鐧,也得有機會施展!

    “公子,這杭州城中大大小小的青樓楚館,老爺至少占據了四成,還包括西湖上的這座水上巨舟浮香坊。西泠橋畔那塊地,老爺已經盯上很久了,還是因為顧忌對手,再加上凃府尊上任之後,收拾過兩家實在太過霸道的豪商,他這才不得不隻用些隱蔽的小手段,隻派人搗亂,從不傷人。”柳如鈺一氣說到了這裏,見汪孚林果然聽得眼神炯炯,仿佛忘記了剛剛的一遭,她心頭暗喜,腳下無聲無息往前頭挪移上去。

    “聽說公子是鄖陽巡撫汪部院的侄兒?老爺雖說對此頗為忌憚,但更在意的還是公子和凃府尊的關係,這才有今晚的鴻門宴。若是奴家色誘不成,艙室之中那些秀才郎君,就會接下來文戰你一人。哪怕公子千般本領,可也耐不住他們用陰招。”說到這裏,柳如鈺已經再次緊緊貼上了汪孚林,但這次卻是前胸貼前胸,那種肢體緊纏的銷魂滋味,讓她的臉頰上紅霞密布,看上去嬌豔不可方物,紅唇更是鮮豔欲滴,一副任君采擷的派頭。

    “若是公子肯救奴家出這銷金窟,奴家會拚死幫公子逃脫這一難關!”

    趁著汪孚林臉色微微一怔,眼神也隨之迷離的刹那,柳如鈺已是用右手從左袖中迅速取出了一塊帕子,用最快的速度往汪孚林的臉上揮去。然而,讓她驚駭欲絕的是,幾乎就在她剛剛做出這一舉動的當口,右手便被人如同鐵鉗似的緊緊箍住,劇痛之下不由得一鬆,眼睜睜看著那塊沾滿了迷藥的羅帕就這樣飄飄蕩蕩落了下去。那一瞬間,她隻覺得渾身氣力全都被一下子抽幹,腦際也是一片空白。

    這怎麽可能?她用這一招多少次了,不論是七尺昂藏大漢,亦或是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從來屢試不爽,眼前這小少年怎麽可能識破的?

    麵如桃花,心如蛇蠍,差點就被耍了!

    汪孚林已經覺得背後嚇出了一身冷汗。盡管他早知道這種歡場女人全都最擅長逢場作戲,一直都在警惕提防,可剛剛還是險些著道,幸好他眼角餘光一直都在密切注意這女人的手腳是否有異動,及時閉住了呼吸。他百忙之中側頭掃了一眼那塊飄落的手帕,又揮手攪散了空中可能留存的迷藥,足足好一會兒,這才冷冷說道:“你還想說什麽?”

    柳如鈺強忍住手腕上的劇痛,最後一咬牙,低聲說道:“汪公子,別以為你就算贏了!我柳如鈺雖說是歡場女子,可在杭州城也很有幾個入幕之賓,包括眼下船艙之中的貴客!隻要我高呼一聲你欲行非禮,你這名聲就別想要了!”

    “利誘智取不成,於是就改成了明裏威逼?”汪孚林有些好笑地挑了挑眉,隨即意味深長地說道,“柳姑娘,你這番話嚇唬別人一定會立刻奏效,但若是用來嚇唬我,今晚你就要大失所望了。”

    柳如鈺頓時一愣,尤其是汪孚林陡然之間鬆開了原本緊攥著她的手,她就更加莫名驚詫了。當看到汪孚林對自己冷冷一笑,隨即爆發出了一聲怒喝。

    “柳姑娘,你要幹什麽!”

    柳如鈺隻覺尾椎骨陡然之間一炸,登時渾身一涼,下一刻,就隻見汪孚林陡然之間從船舷邊上翻了下去,整個人就這樣消失在了他的麵前。而在那一聲響亮的落水聲中,她還聽到了又一聲慘叫。

    “救命啊!”

    自從十三歲就被人買去**,又在浮香坊上苦熬資格,今年終於當上了頭牌,柳如鈺自忖見多了各式各樣的男人,其中也有對她這種歡場女子不屑一顧的,可她從來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夠遇見今天這樣一舉一動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人。當艙室之中一大堆人一湧而出的時候,她看到陳老爺那惡狠狠的目光,忍不住雙膝一軟癱坐在地,即便四周圍赫然有了一盞盞燈籠的映照,亮堂無比,可她卻隻覺得眼前一片烏黑。

    柳如鈺終於從陳老爺那滿是殺意的目光之中回過神,慌忙連連搖頭道:“老爺,不是我,不是我,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陳老爺已經快氣瘋了,衝上前來對準那張平日能讓無數人顛倒迷醉的臉就是重重一巴掌。可他仍然不解氣,緊跟著又連甩了三記耳光,直到那本是吹彈得破的臉頰高高腫起不成人形,他方才怒喝道:“全都愣著幹什麽,快派人下水救人!若是人有什麽三長兩短,我……”

    此時此刻,陳老爺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今天晚上他是準備了好些上台麵或者不上台麵的手段,隻要不傷汪孚林性命,那麽就算汪道昆親自來,就算凃淵興師問罪,他也沒有任何好怕的。可眼下人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落水了,這簡直就好比他布下了無數拳套,可人家卻不是選擇怎麽小心翼翼避開又或者跳出來,而是直接放了一把火把一切燒得幹幹淨淨!

    他也不相信柳如鈺會傻到推人下水,但那水聲和叫嚷聲如此響亮,柳如鈺卻偏偏衣衫完好,甚至都不可能栽贓汪孚林肆意輕薄,她奮力反抗,方才讓汪孚林失足!

    偏偏就在撲通撲通不斷有人跳下水之後,船頭又傳來了一陣嚷嚷。

    “老爺,老爺!那邊有船過來了,掛的是北新關的旗號!”
 樓主| 發表於 2023-7-23 21:19:54 |
第二九七章 無賴的談判(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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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幹衣服,不對,拿毯子過來……對了,還有薑湯,沒有就先把滾燙的茶送上一壺來!”

    北新關戶部分司主事朱擢眼看著濕淋淋的汪孚林被自己人接應爬上船頭,緊跟著冷得牙齒直打架的樣子,愣了好一會兒方才連聲吩咐了起來。等到脫得赤條條的汪孚林直接用一塊毯子包裹了自己,踉蹌跟著他進了艙室,甫一坐下就大口大口灌了一大堆熱水,朱擢連忙把人全都驅趕到了外頭,這才在汪孚林身邊一坐,又好氣又好笑地低聲問道:“我說孚林,你膽子也太大了,黑燈瞎火的你真敢下水,就不怕淹死?”

    廢話,當然怕,擅泳者必溺於水,要不是那塊帕子飄落的時候,他百忙之中瞅了一眼,發現東西竟然被人半道截胡,而且那個穿著水靠的人還下了水,看身形分明就是小北那丫頭,他確定北新關那邊必定已經聯絡妥當,怎會有那膽子隨便往水裏跳?

    他響亮地打了個噴嚏,隨即避開朱擢這問題不談:“朱哥你這條船不錯啊,哪來的?”

    “我一個小小的主事,薪俸哪夠這麽一條船的開銷,是死太監出麵弄來的。”

    到7∧,底是曾經同患難的人哪,真講義氣!

    汪孚林心中暗歎,可這一趟下水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接下來他又連打了三個噴嚏。此刻兩船相隔應該已經很近了,就隻聽外頭大呼小叫不斷,顯然這黑燈瞎火的時候,他的“落水”引起了一陣軒然大波。而朱擢則是擠眉弄眼地笑道:“放心。我剛剛差遣的是水性最好的奶哥哥下水救你。沒人會知道你這家夥在水裏竟然像條遊魚似的。反倒是上船時你那狼狽的樣子人人都看見了。有我作證,再加上你那一聲救命,誰想把這件事翻過來都不可能!”

    說到這裏,朱擢頓了一頓,隨即意味深長地說道:“沒想到之前在北新關那個說服鍾南風的小兄弟,竟然也是你的人,孚林你真是太周到了!”



    汪孚林本來壓根沒打算讓小北出馬,可這次出來。他沒有再隨隨便便去借調人家戚家軍的老卒,畢竟那又不是他的屬下,每每麻煩不太好。而楊文才等人雖說脫了罪,可畢竟當初和朱擢張寧很有一番大恩怨,其他隨從雖說可以用來求救,但終究分量不大夠。於是,在葉明月的首肯下,他也隻能點了頭讓小北帶人去了北新關,可誰能想到那小丫頭竟然下了水摸到那條浮香坊上,這膽子簡直是賊大賊大的!於是。麵對朱擢的打趣,他隻能幹笑了兩聲。



    而朱擢則爽朗地笑道:“幸虧他先來找的我。而那個死太監糾結了一番之後,想著當初沒在他手裏吃大苦頭,最終又是多虧其勸說鍾南風才罷休,也沒繼續記恨,更何況他也對你感恩戴德,否則哪有這麽順利!”

    汪孚林連忙雙手抱拳謝道:“總而言之,這次承了朱哥和張公公你們大人情,多虧你們了。”

    “說什麽客氣話,我們就算不幫,你自己雇條船也能辦到。”朱擢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既然你當我們是朋友求上門來,這點小事算什麽?更何況,這些豪商大戶也實在是欺人太甚……”

    他這話剛說到這裏,就隻聽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朱爺,那邊船上有人傳話,說是聽說我們救了汪小官人,要上船賠罪。”



    朱擢笑了笑說:“北新關事發之後,我家裏請了幾個人過來,包括剛剛下水接應你那個。怎麽樣,見是不見,你決定。”

    “大晚上害我下西湖洗了個冷水澡,接下來少不得一番折騰,我懶得見,朱哥你幫我擋了吧。你怎麽解決都成,我一切都聽你的。”



    對於汪孚林的全盤托付真心信賴,朱擢自然大為高興,他二話不說一點頭,出門的時候又再次吩咐趕緊熬薑湯,繼而就出去交涉了。這時候,艙室之中裹著厚厚毛毯的汪孚林方才舒了一口氣,靠著太師椅那頭枕回憶起了之前那件事。他確實在上船之前就做好了這個最壞的打算,可至於要不要跳,什麽時候跳,什麽地點跳,這全都是未知數,會被那個愚蠢到極點的女人給逼得用了這一招,不知道算是他的運氣,還是那個女人的倒黴?

    想到那溫香軟玉主動投懷送抱的情景,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裙下之臣多了,腦袋智商也會降低啊,到最後下藥不成被他抓了個現行的時候,竟然還敢要挾他?

    “色鬼!”

    突然聽到這麽個聲音,汪孚林頓時回過神來,卻隻見一身男裝的小北已經閃了進來,就連頭發也是幹爽的,和他的狼狽形成了鮮明對比。他沒好氣地冷哼道:“我要真是色鬼,那時候就把人吃幹淨了,用得著跳水自救?”

    “我可都聽到了,那女人一口一個奴家,叫得淒然悱惻,天知道那時候和你在樓上幹什麽!”小北嘴上這麽說,但臉上的笑意卻怎麽都掩不住。不論如何,能夠在這種煙花之地還把持住自己,甚至最後來了那麽一招,汪孚林還是挺厲害的。她往外頭瞧了瞧,隨即才低聲說道,“你好好捂著,千萬別凍病了,我去偷聽看看那邊都說了什麽,要是放過那個該死的女人,我可不依!剛剛那塊帕子,我都已經給朱主事了!”

    汪孚林還來不及說話,小北就已經嗞溜閃了出去,他不禁哂然一笑。要說陳老爺必定會捏著鼻子簽下一係列不平等條約,而且那塊地的主意也甭想再打了,可真正傷筋動骨卻難能,隻不過,那個叫做柳如鈺的浮香坊頭牌,卻一定會付出最大的代價。興許是肉體,興許是性命,可一切都和他沒關係。

    要是那時候她能夠誠實一點,說出那些話後,老實一點,別來那種鬼動作,他也許會憐香惜玉一點,可現在一切都晚了!

    汪孚林落水的同時,對麵卻有船開來,還是北新關戶部分司主事朱擢的船,這如果要說是巧合,陳老爺絕對不會相信。可是,他就算說汪孚林早有預謀又如何?汪孚林那前後兩聲實在是太大,艙室之中那些杭州府學的秀才也好,許二老爺也好,全都聽得清清楚楚,而他們出來的時候,柳如鈺那心虛癱坐的樣子也同樣一目了然,就算柳如鈺反應過來之後大叫人是自己跳下去的,可誰信?

    因此,見汪孚林避而不見,卻是朱擢親自出來和自己談,陳老爺隻覺得憋屈極了。他正想色厲內荏給自己找點台階下,卻不想朱擢直接從袖子裏拿出一塊翠色繡鴛鴦合歡的絲帕,在他麵前展示了一下:“陳老爺,孚林今晚說是赴你的約,但之後還有我的約,所以我才跟了過來,想著一會兒接了他上船,也省得兩次奔波,誰讓你這浮香坊目標太大,又那麽好找?可我真的沒想到,這種青樓之中下三濫的手段,竟然被人用到了他身上來!”

    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女人,竟然把這種東西落在了人手裏!

    如果說剛剛兩船照麵,一大堆人下水救人的時候,陳老爺看到雙頰腫起老高的柳如鈺苦苦磕頭哀求時,想到這女人在浮香坊上給他籠絡到的人,以及賺到的那些錢,他還動過最後那麽一絲惻隱之心,那麽此時此刻他就完全隻有殺人的心了。耍賴說著帕子不是柳如鈺的?誰不知道那個賤人最愛用綠色,這種鴛鴦合歡的絲帕也不知道送出去多少給入幕之賓,而汪孚林剛到杭州沒兩天,此前又不知道浮香坊,哪會臨時弄到的這種東西?

    於是,他隻能一麵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咽,一麵陪笑道:“朱主事,那個賤人我一定會好好處置了給汪公子賠罪,而且今夜之事,我定當另行補償。”

    “哦?”朱擢挑了挑眉,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和孚林有什麽恩怨,我不知道,我隻告訴你,孚林呢,算是我大半個救命恩人,而且他的性子也對我脾氣。不但是我,北新關那個死太監也這麽看,這條船就是他出麵雇下的。我們隻管北新關,能耐有限,可今晚的事情要是傳到凃府尊耳朵裏,你覺得他會是怎麽個反應?凃府尊這個人,剛正,硬氣,但還有兩個字,護短!”

    如果隻是平常相爭,陳老爺知道凃淵就算給汪孚林撐腰,也一定會小心謹慎一些,可事情鬧得這麽大,他如果再繼續咄咄逼人,那後果就絕對不一樣了。於是,他隻能低聲說道:“多謝朱主事提醒,我今夜請汪公子過來,也隻是因為許二老爺提到,故而有意請來一會,並沒有其他意思。”

    “沒有其他意思就好。”朱擢頓時笑著站起身來,用仿佛是極其大度的口氣說,“那就這樣吧,你掏五百兩銀子來,這事就算了結了。我有言在先,二百兩是給那死太監封口外加雇船的開銷,一百兩我拿去給剛剛下水救人的弟兄們分潤,剩下二百兩就算給孚林的湯藥費。這已經很便宜你了!”

    陳老爺頓時氣得想吐血。銀子是小事,可這簡直是……太無賴了!堂堂兩榜進士出身的文官竟然還能這樣無賴,他真的是見識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7-23 21:20:14 |
第二九八章 哥被人欺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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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嚏——

    看著半躺在床上,身上蓋了厚厚的被子,噴嚏不斷的汪孚林,盡管汪二娘和汪小妹滿臉擔心,金寶和秋楓葉小胖亦是在那兒竊竊私語,頗有些愁眉不展的架勢,但葉明月心底就是覺得有些滑稽。不止是汪孚林,這會兒就連小北也被她勒令留在屋子裏灌薑湯驅寒,後者到底症狀輕些,隻是稍有些流鼻水,畢竟不像汪孚林那樣爬上船時渾身濕透。而且她還狠狠把小丫頭給訓斥了一頓,畢竟男女有別,怎麽能隨隨便便往水裏跳?

    幸好小北發育得晚,否則娘不在這裏,若是真的惹出什麽事情來,真要急死人了!

    “明月姐姐!”汪小妹轉身之後直接撲了過來,一把抱住葉明月,竟是哭出聲來,“哥被人欺負了!”

    到底是誰欺負誰啊!

    葉明月又好氣又好笑,但還是輕輕拍著汪小妹的肩膀和後背,低聲哄道:“沒事的,大夫也說了,你哥哥底子好,這點小風寒發一身汗,再歇息兩天就能好,湯藥都沒開,喝兩天薑湯就行了。至於害人的那位,賠錢之外,回頭少不得還要再親自登門賠禮。”

    汪二娘也≯⊙,一樣心火高漲,可到底不好意思像汪小妹那樣把葉明月當成自家姐姐一樣撒嬌,隻能幹咳了一聲問道:“明月姐姐,小北姐怎麽樣了?”



    “她是瞎逞能,其實比你們哥哥症狀還輕,這會兒正老老實實捂在那發汗呢。”葉明月說到這裏,就對葉小胖說道。“明兆。孚林這邊人太多了。鬧騰騰的反而不利於他安養,你回去看著你小北姐,她最不愛喝薑湯,回頭送進去你監督她一口不剩給我喝完,否則就不許她下床!”



    “好嘞!”盡管母親給自己生了個弟弟,但對於葉小胖來說,等人叫自己一聲哥那還是很遙遠的事,平日裏被葉明月和小北管得死死的。所以。他很樂意接下這麽一個監管姐姐的光榮任務,一溜煙就跑得沒影了。

    而支使走了弟弟,葉明月就招手把金寶和秋楓叫上前來,笑著說道:“不是我說空頭話安慰你們,大夫那兒我仔仔細細問過,肯定不要緊。你們兩個守在這裏,他反而不能安穩養病。方先生柯先生讓人問了好幾次了,說是今天要帶你們去本地幾家書院,你們如今都是童生了,明年就有院試。既然難得來杭州,趕緊陪二位先生去吧。”

    “那葉大哥不去?”

    “他就不去了。”葉明月想起葉明兆那模樣。隨即會心一笑,“以後我會讓他和你們一塊去的。”

    金寶想到剛剛汪孚林喝薑湯時那極度不情願的樣子,忍不住又偷瞥了一眼,見其對自己揮了揮手,分明示意不用留著,一切聽葉明月的,他隻得怏怏應是。而秋楓則探頭說道:“那小官人有什麽愛吃的,我們帶回來?”

    汪孚林暗道秋楓有心,正打算報上一連串杭州名點,卻不想葉明月搶在他前頭說:“他如今需要吃得清淡些,免得病情反複,你們放心去吧。”



    秋楓見汪孚林訕訕然點頭,心中知道他必定鬱悶,忍不住暗自吐了吐舌頭,這才拉著金寶出去。一出門,金寶就開口說道:“回頭我們留意留意買了回來就是,葉小姐應該是故意和他開玩笑的。”

    聽到這話,秋楓頓時笑了。連金寶都看出來的事,屋子裏誰還會看不出來?

    剛剛滿滿當當都是人的屋子裏一下子隻剩下了葉明月和兩個妹妹,汪孚林終於緩過氣來。見汪小妹已經擦幹了眼淚,和汪二娘嘀咕了兩句之後,這會兒兩人臉上的擔心都沒有了,卻是一臉氣鼓鼓的模樣,他不得不好說歹說解釋了一番,好容易大費唇舌安撫了兩個小丫頭,汪二娘又把汪小妹給拖了出去,就隻見葉明月直接在床頭錦墩上坐了下來,一臉的似笑非笑。他素來對這位葉縣尊千金有些忌憚,此刻見她如此光景,心裏更有一種極其不妥當的感覺。

    “昨晚上你那出戲,小北對我說了,著實是精彩絕倫。”

    一出口先是讚賞,汪孚林頓時更加有些心裏沒底:“有話直說,你這誇獎我可承擔不起。”

    “那就不誇了。朱主事沒有獅子大開口,大肆勒索那位陳老爺,但人家肯定不會就隻賠那點湯藥費就算了結。你想過沒有,回頭若是陳老爺把那個浮香坊的頭牌五花大綁送來給你賠禮,你打算怎麽辦?”

    臥槽,忽略了這個!

    汪孚林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他當初認為陳老爺在暴怒之下,必定會喊打喊殺,反正他隻要結果,不在乎過程,可如果真的陳老爺反應過來,直接按照葉明月這說法把人送到他這裏來,那他還真會被動之極!那個女人確實是個風姿綽約的美豔尤物,又是浮香坊上的頭牌,入幕之賓肯定不少,人一到他這裏,麻煩就都轉嫁到了他這裏,回頭真的要惹上一身騷!他麵色陰晴不定地思量了好一會兒,最終低聲說道:“如果我直接拒收把人送回去呢?”

    “這樣也不是不可以,但就怕這位柳姑娘或者陳老爺耍無賴。”葉明月嘴角微微翹了翹,隨即站起身道,“總而言之,聰明絕頂的汪小官人你好好想想。”



    見葉明月起身,徑直往外走去,汪孚林頓時陷入了糾結。然而,葉明月才剛走到門口,兩扇大門就被人冒冒失失打開了,差點撞到了葉明月。衝進來的人卻是汪二娘,她慌慌張張地一把拉住葉明月,語速極快地叫道:“明月姐姐,不好了,有人押著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到客棧來,說是那位陳老爺送來給哥賠禮的,還說什麽任憑處置,打死無論!”

    什麽時候葉明月也和小北一樣烏鴉嘴了!

    汪孚林頓時有一種哀嚎的衝動,他一點都不想和那位動不動就賣弄的女人打交道,直接往床上一躺道:“哎喲,我頭暈,這事情我管不了!”

    汪二娘頓時目瞪口呆,她又不是傻子,轉瞬間就意識到兄長這是裝的,頓時又氣又急地叫道:“哥,你不管誰管!”

    葉明月頓時被汪孚林的憊懶給氣樂了,她想了一想,幹脆拉著汪二娘出了屋子,等掩上門後,她才笑道:“小芸,這事你哥哥顯然是想躲懶,別人出麵也不合適,你這個嫡親的妹妹若是願意當惡人,那就誰也挑不出錯處來。雖說你哥哥昨晚上跳水坑了人一把,但也是被人逼得忍無可忍,到底這是冒了風險的,你願不願意給你哥出這口氣?”

    “我……我嗎?”汪二娘頓時呆住了,指著自己的鼻子再次確認了一遍。眼見得葉明月點了點頭,她頓時囁嚅道,“我恐怕不行吧?”

    “怎麽不行?孚林一直都說,他家裏兩個妹妹又能幹又體貼,尤其是小芸你從前打理家務,管理佃戶,什麽都收拾得井井有條,有一次佃戶想欺負上來都被你罵得狗血淋頭。今天其實情況也差不多,你要是還不放心,我教你怎麽說。”

    汪二娘頓時感覺整個人被充入了一股精氣神似的,臉上一下子大放異彩,竟是用力點了點頭:“好,明月姐姐你教我。”

    若非自己替汪孚林出頭名不正言不順,葉明月倒是想去看看那個浮香坊的頭牌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因此對汪二娘麵授機宜時,她一麵思量一麵交待,事無巨細,一旁的汪小妹懵懵懂懂聽著,眼神閃動,不知道在想什麽。

    與此同時,隔壁的院子裏,葉小胖根本就攔不住小北,虧得幾個仆婦丫頭全都在門前死死阻攔,這才總算沒讓裹得如同粽子的小北越過雷池一步。

    “幹嘛攔著我?我就想看看那個不要臉的女人而已,我又沒說要教訓她!”

    小北嘴上這麽說,可隻看她臉上那氣咻咻的表情,每一個人都知道,如果把人放出去,那絕對是後果不堪設想,因此誰都不敢讓步,葉小胖更是死活緊緊拉住她的胳膊。終於,這番鬧騰在葉明月回轉來之後,暫時告一段落。

    “就知道你定不下心,我剛囑咐了小芸,她親自出頭,你若要看,我們在後頭壓陣就是。”

    聽到這裏,小北頓時眉飛色舞,撂下一句我就知道姐姐最好了,隨即一陣風似的回轉屋裏,不消一會兒就換了一身衣裳出來,顯然是不想錯過外頭好戲。不但是她,就連葉小胖和幾個仆婦,也都免不了有好奇圍觀之心,最後那壓陣的隊伍赫然是浩浩蕩蕩。

    此時此刻,客棧門前已經聞訊裏三層外三層圍攏了人,全都指指點點看著那個披頭散發反綁雙手跪在那兒的女子。有好事的人聽說那是西湖浮香坊上的昔日頭牌,少不得唾沫星子亂飛向人介紹浮香坊是個什麽地方,頭牌又是個什麽身份。至於那些好色的登徒子,則是拚命往人臉上瞟,奈何柳如鈺當初就算有十二分美貌,此時此刻這雙頰紅腫,又沒有上妝,再加上披頭散發,色相也銳減一半不止,因此,人群中最多的竟是七大姑八大姨的評頭論足聲。

    “這種貨色也配叫做頭牌?那些捧她的男人眼睛瞎了吧?”

    “看那細腰翹臀,倒是騷得很,可那張臉也實在是太次了,也不知道是哪些沒品位的男人力捧這種賤貨!”

    “怪不得背後的東家把人拋出來賠罪呢,就不知道是犯的什麽罪過!”
 樓主| 發表於 2023-7-23 21:20:31 |
第二九九章 牙尖嘴利汪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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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如鈺雖說從小就被賣到了煙花之地,可因為性格慧黠,善於逢迎,最要緊的是生了一張禍國殃民的臉,學什麽都上手極快,因此**也好,東家也好,一直都捧著她。梳攏出閣後,那些公子哥也向來把她當成了寶,追捧的狂蜂浪蝶不計其數,直到今年頂替被人贖身的浮香坊上一位紅阿姑成為頭牌。也正因為如此,她平生第一次吃這麽大的苦頭,就連此刻這一線生機,也是她竭盡全力思量過後,梨花帶雨在陳老爺麵前苦苦求來的。

    可此時此刻這些汙言穢語,卻猶如一把把刀子似的紮在她心裏。她又是暗罵那些往日趨之若鶩的賓客沒有一個為自己出頭,又是痛恨汪孚林不知道憐香惜玉,給她挖了這麽一個大坑,更是怨恨陳老爺棄若敝屣的無情態度。她在心裏暗自發狠,隻要能夠度過這一關,將來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報複回來!

    她也不知道跪了多久,雙膝猶如針刺,終於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陣嚷嚷聲:“來了來了,咦,怎麽是一位姑娘?”

    柳如鈺聞言一怔,旋即想起陳老爺提到,汪孚林此行還帶著歙縣令葉家千金同行,深深的惡意不禁油然而生。她偷★,瞥了一眼那出來的少女,見其不過十三四光景,銀紅紗衫,荼白的湘裙,一張臉雖說俏麗,卻遠遠及不上她,可此時此刻那眼神中卻滿是憤怒,正惡狠狠地瞪著自己。一想到自己隻因為家中窮苦便淪落到眼下這境地,對方卻隻憑家世就能如此趾高氣昂,她終於再也壓不住那翻湧在心頭的惡意。

    “葉小姐。奴家不過蒲柳一樣的人。你卻高居雲端。求求你發發慈悲,求汪公子饒過奴家吧!”

    汪二娘本來就氣惱兄長遭了這樣的無妄之災,眼下聽到柳如鈺一張口竟是如此顛倒黑白,甚至還對著她叫什麽葉小姐,分明還想敗壞人家的名聲,她登時柳眉倒豎。她本來就是潑辣到極點的性子,此時此刻二話不說衝上前去,衝著那張臉竟是直截了當一個大耳刮子。

    一巴掌直接把柳如鈺給扇倒在了地上。她才怒罵道:“瞎了你的狗眼,你嘴裏的汪公子是我一母同胞的嫡親哥哥!我哥因為陳老爺的邀約,這才晚上去赴宴,去了什麽見鬼的浮香坊。他不過是受不住酒意,所以才無奈到外頭吹風,你這賤婢卻色誘不成,便意圖下藥迷惑,事敗之後竟然推我哥下水!如此蛇蠍心腸,還奢望到這裏來裝腔作勢跪一跪,就能萬事皆休?做你的大頭夢去吧!”



    剛剛聽到一聲葉小姐。圍觀人群已經微微起了一陣騷動,可汪二娘這叉腰一罵。氣勢十足,四周圍頓時呈現出了片刻的寂靜。緊跟著,也不知道是哪家大嫂大叫了一聲好,一時間,女人們的拍手叫好聲比比皆是,男人們的聲音則是稀稀拉拉的,更多的人都在暗地咂舌。

    這位汪公子的妹妹為了哥哥還真是拚了,不怕拋頭露麵,更不怕人家背後說道潑辣厲害!

    柳如鈺哪想到一頭竟是碰了這麽個硬釘子,而且還被汪二娘揭破了下藥的事,頓時捂著臉愣住了。她也顧不得這傷上加傷的痛苦,膝行上前想要去抱汪二娘的腿,沒想到這撲了一個空不說,緊跟著又挨了一腳踹,這下子頓時伏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今天一早,北新關朱主事和浮香坊的東家陳老爺親自送了我哥回來,陳老爺親自賠禮送了湯藥費,他隻不過是疏於管教,這也就罷了,鬆明山汪氏不是不講道理的,不好揪著他不放。可欠債還錢,傷人抵罪,大明律又不是一部白紙,若是任憑誰暗中下毒手害人,全都能夠登門跪一跪陪個罪就能了結,那還要衙門幹什麽?來人,把這個賤婢給我捆好了,直接送錢塘縣衙去,想來抬頭三尺有青天,總會給一個公道!”

    “說得好!”

    “太痛快了,這種女人就應該狠狠懲治,哪有這麽便宜的!”

    “汪小姐好樣的!”

    婦人們頓時更起勁了,一個個使勁附和著。偶爾還有那些未嫁的姑娘們,則是用驚詫羨慕的目光看著汪二娘,見她昂著頭,臉上眼神中滿是不容置疑的堅決,頓時全都在心裏讚了一聲,暗想自己要是能有這樣的氣勢,那未來的丈夫還怕管不住?而這時候,客棧裏頭已經是有家丁匆匆出來,二話不說架起柳如鈺就走。這時候,葉小胖方才一溜煙跑了出來,到汪二娘麵前滿臉討好地說道:“芸姐姐,咱們進去吧?你看這麽多人看著……”

    “行得正坐得直,有什麽好怕的,聖人又沒規定過,女人就不能拋頭露麵現身人前!”汪二娘一麵說一麵掃了人群一眼,見他們已經讓出了一條道,讓家丁架著的柳如鈺三人能夠通行,她便大大方方地說道,“我家裏就哥哥一個男丁,一向對姊妹最是體貼愛護。如今他好容易才撿了一條性命,眼下還受了涼在屋子裏將養,我做妹妹的怎能看得下去還有人在門前演這種爛戲!今天我就是打她罵她,這種矯情的賤人活該!”



    撂下這話,汪二娘便頭也不回地進了客棧。葉小胖撓了撓頭,趕緊一溜小跑跟在了後頭。這主角全都退場了,人群方才有了些退散的跡象,但每個人都在津津樂道柳如鈺這位浮香坊頭牌的大敗虧輸,汪二娘的硬氣潑辣。男人們雖也有嘀咕人實在太厲害的,可每個人都不得不承認,自家哥哥都已經被害成那樣了,當妹妹的氣急敗壞親自出來說理,這也很正常。

    然而,剛剛張牙虎爪氣勢十足的汪二娘回到客棧,原本繃緊的肩膀卻一下子鬆弛了下來,見小北衝上來一把將自己抱在懷裏。連聲稱讚她太厲害了。她便軟軟地靠在那懷中。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小北姐,那麽多人看著,我竟然真把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罵得好,太好了!我也想去罵兩句呢,可姐姐偏不讓!”小北這才鬆開手,按著汪二娘的肩膀,眉開眼笑地說,“真是好樣的!”

    這時候。汪小妹也湊上來叫道:“姐,我剛剛都聽見了,大家都給你叫好呢!”

    汪二娘這會兒渾身精氣神全都沒了,見自家人把四周圍給把持住了,客棧裏頭其他閑雜人等都被擋得遠遠的,她剛剛被人圍觀夠了,眼下卻不願意繼續給人瞧,趕緊上前拉著葉明月回自己這些人的跨院。等一進院子,她便急切地問道:“明月姐姐,我剛剛沒說錯你教的話吧?”

    “哪裏都是我教的。不是你自己發揮的嗎?好得不能再好了,而且還把人震得一句反駁都說不出來。”葉明月笑著給汪二娘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這才誇道,“隻可惜你哥哥沒看見。”

    “他從前都不知道看過多少回了。”汪二娘吐了吐舌頭,無所謂地說,“反正我在鬆明山村那是有名的壞脾氣,才不管人家怎麽說!”

    “今天的事到哪都是你有理,怕什麽!”小北附和了一句,見葉明月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她頓時雙掌合十求懇道,“姐,我真的沒事,一碗薑湯灌下去哪都好了,鼻子早就通了。你行行好,別讓我繼續躺在床上!”

    外頭這說說笑笑的聲音,屋子裏汪孚林隻是裝睡,自然聽得清清楚楚。得知是汪二娘出去接戰,他先是有些意外和詫異,可仔細想想,這事別人還真是不好做,就算金寶沒有跟著方先生柯先生出門,那也是晚輩,人又太小,幫不上忙。葉明月和小北終究是葉家人,葉小胖就更不消說了,那小胖子能把話說這麽利索才怪。橫豎他又沒準備把汪二娘嫁到杭州來,無所謂流言蜚語。隻要回頭他奪權父母成功,別讓他們亂許婚姻就行了。

    這一場風波來得快去得快,本就坐馬車在不遠處留意動靜的陳老爺不意想汪孚林做事出人意料就算了,竟然還有個這樣伶牙俐齒戰鬥力強的妹妹,自以為能夠惡心人一把給自己出出氣的一招好棋,竟是變成了臭棋,登時氣得七竅生煙。此時此刻,車門前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老爺,說是那汪公子家裏的兩個先生,帶著兩個學生去杭州城萬鬆書院拜訪了。”

    “這種窮酸破事對我說幹什麽?”陳老爺不耐煩地回了一句,可隨即便醒悟過來,立刻一把拉開車簾,惱火地吩咐道,“柳如鈺那些入幕之賓裏頭,就有萬鬆書院裏頭的人,散布點消息過去,讓他們去窩裏鬥……真是氣死我了,許誌國真害人!”

    然而,被陳老爺遷怒上的許二老爺,這會兒正鬱悶地在客棧裏頭喝悶酒。一想到昨天汪孚林竟然在自己在場的那條浮香坊上落水,他就隻覺得這次自己出門實在是背透了。偏偏這時候,小廝敲開門進來後,卻是恭恭敬敬地說道:“老爺,張公子派人回話說,這幾日應酬太多耽誤了讀書,被姑父史運使責備,隻能拂逆您的邀約了。他還說,聽說了汪小官人的事,請許二老爺代為探望……”

    “探望什麽,我恨不得再不要看到他!”

    許二老爺氣得劈手砸了個茶盞,隨即惱火地抱住了腦袋:“這小子怎麽就陰魂不散,老愛和我作對!我死也不會讓小薇嫁給他的!”

    那小廝等到悄悄退出門之後,忍不住嗤之以鼻。九小姐那是頂好不過的人,和汪小官人倒也是絕配,可沒見汪小官人和葉家人更親近?葉縣尊都能放心讓他帶著自家兩位小姐一位少爺來杭州玩,真當嶽父的話,可比自家老爺這種冥頑不靈的人好多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7-23 21:20:49 |
第三百章 不好惹的小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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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湖南緣萬鬆山鳳凰嶺的萬鬆書院,乃是杭州最有名的書院,沒有之一,而且由於陽明先生王守仁曾經在此講過學,這裏也是浙江心學的一塊基地。此地雖不是官府的學宮,但當初將佛寺改為書院的官員乃是時任浙江右參政的周木,故而一切建製都仿造學宮,經年累月不斷擴建,已經是極具規模,還擁有富商大戶捐助的田畝,祭器也同樣齊備。曆來外鄉士子遊學到杭州,就沒有不去萬鬆書院的,名聲斐然的大儒亦是常常匯集於此講學。

    所以,柯先生和方先生甫一到杭州,趁著汪孚林一家人去西湖遊玩,他們就雙雙去了一趟萬鬆書院會友。兩人都是舉人,哪怕會試屢試不第,但江南還有解元蹉跎的,他們這樣的就更不用說了。但在這萬鬆書院,授課的夫子們不但有進士,還有翰林,這些人多半是在朝中被排擠,又或者厭倦之後辭官回鄉的,同時也有舉人,當然也少不了一部分秀才甚至無功名者。

    隻要有學問有名氣,又或者有各自的學派引薦,無論功名如何,都能在這裏謀一份比尋常私塾授課更體麵的活,享受一下為人師表被人禮敬的尊榮。



    而出自◆↖,王學泰州學派和湛學甘泉學派的柯方兩人,從前都在此授過課,但卻都婉拒了留下來。昨日拜會舊友後,他們那幾個老相識聽說他們放著那些從秀才朝舉人衝刺的棟梁之才不教,竟然去教授幾個半大孩子,全都表示不理解。於是。他們今天就把得意弟子給拎了出來溜溜。也正因為如此。葉小胖就先不帶了,免得這個剛剛樹立起一點信心的葉縣尊公子給打擊得蔫菜了。



    因為金寶和秋楓一出現在方先生和柯先生的那些舊交麵前,麵對的就是層出不窮的考問,又或者說刁難。哪怕兩人一個才十二歲,一個才九歲,可既然是新鮮出爐的徽州童生,又被方先生和柯先生說得無比優秀,自然要麵對這種場合。這樣的過程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輪流發問的夫子們方才告一段落。



    這時候,有人想起了方先生和柯先生之前著重提到的一點。這兩個孩子正式開始拜師,係統性地聽人講授經史,也就是這一年的事。其他時間,他們都是靠著在村中社學,又或者歙縣學宮旁聽的時候,勉勉強強積累起來的。於是,挑剔就變成了讚許,畢竟,這些夫子們長年累月為人師表。師德大體都是不錯的,能和柯方二人相交的。不外乎都是性情相投之輩。

    “真是險些埋沒良才美質於汙泥之中啊!方兄和柯兄功德無量!”

    “我們隻能勉強算是功德無量,可那也得有人向我們引薦,說到底是他們運氣好。”金寶論年紀可以當自己的孫子了,因此隨性不羈的柯先生笑著摸了摸金寶的頭,這才笑著說道,“要不是鬆明山汪孚林,他們也許這輩子都翻不了身。越是寒門之子,越是要有提攜的貴人。”

    如果說金寶和秋楓二人,萬鬆書院的這幾個夫子們昨日已經聽方先生和柯先生提過不少,那麽汪孚林這個名字,他們就是聽得耳朵都起老繭了。因為不但方先生和柯先生昨天說了一大堆,這些日子因為北新關那樁案子,他們這些一心隻講聖賢書的教書夫子,也聽過無數傳奇版本。於是,昨日這是當玩笑聽的眾人,這會兒索性把金寶和秋楓叫過來,又細細問了一番,聽到兩個半大孩子對汪孚林全都是溢美之詞,他們方才信了。



    “真是沒想到,一個十幾歲大的孩子竟有這樣的心,之前聽說北新關一事中,他有多大的功勞,我還有些不信,現在我倒不得不信了!”一位老夫子笑著站起身,和善地對金寶和秋楓說道,“既然難得到萬鬆書院來,不可不好好走走。來,今天帶你們好好參觀咱們這杭州第一書院!”

    一來先被考了個滿頭大汗,這會兒被一群老夫子們領著逛萬鬆書院,金寶和秋楓這才終於輕鬆了下來。隻不過,兩人想到門都出不得的汪孚林,心裏全都有些牽掛。反倒是落在最後的柯先生和方先生老神在在,兩人甚至趁著前頭那些提攜後輩之心大起的老夫子們滔滔不絕的時候,自顧自嘀咕了起來。

    “確定孚林真的沒事?雖說已經是四月天了,但晚上的西湖水可不是那麽好受的。”

    “他既然敢跳,而且小北那丫頭連船帶人都給他請來了,想來吃的苦頭有限。再說,他的膽子實在是太大了,也該關一下收收性子。”

    兩人正說著,卻沒注意已經到了萬鬆書院的毓秀閣,如果今天汪孚林跟著一塊來了,必定會感慨不已,因為在後世,這裏竟然被人掰成是梁祝定情之地,但眼下他不在,這笑點自然就沒了。眼尖的柯先生陡然之間瞧見前頭也有一行人過來,赫然是一的學生,一個個黑角帽,藍色儒衫,都是些秀才。隻是走在最頭的雖同樣是一身藍色直裰,但並非萬鬆書院的標配製服,而且年輕顧盼自得,仿佛不是書院的學生。

    看到迎麵來的一行人中,不少都是書院的老夫子們,學生們連忙拱手長揖行禮,而金寶和秋楓當然不會占這種大便宜,趕緊閃到了一邊。一路上他們被老夫子們拉著問東問西,直到這時候方才發現那個衣著和別人不同的,竟然是那天在西湖上遇見,而後又在西泠橋畔吃過一頓飯的那位張泰徵張公子!

    而他們都認出了張泰徵,張泰徵又怎會不記得這兩個當初和自己同桌吃過飯的童子?他剛剛得到昨晚的那個消息,因此方才到萬鬆書院來,此刻碰到這兩個許二老爺口中的新晉童生,而汪孚林卻不在。眼神一閃便計上心頭。當即笑吟吟地隨著其他學生一並拱手行禮。這才衝著金寶和秋楓笑道:“聽說汪賢弟昨晚到浮香坊上赴陳老爺的邀約,卻因故落水?看你二人既然到萬鬆書院來,想來他應該平安無事,倒讓我白擔心了一場。”

    金寶登時愣住了。他雖然性格淳樸,但這並不意味著遲鈍,畢竟,能夠過目不忘甚至過耳不忘的記性,以及強大的理解能力擺在那兒。他敏銳地注意到了張泰徵這話很不對勁。因此幾乎不假思索地反問道:“張公子從哪聽到我爹是因故落水?那浮香坊上的頭牌柳如鈺色誘我爹不成便推他落水,此事有很多人聽到他呼救,很多人看到朱主事的人把他從水裏救上來,怎會有人如此顛倒黑白?”

    秋楓比金寶的反應還要更快些,可正在琢磨該怎麽說,金寶就直截了當開炮了,他登時心頭一樂。瞥見張泰徵的臉色仿佛黑了一下,他就一本正經地說道:“寶哥說得沒錯,不知道張公子是從哪兒聽到的這種說法?我二人今日隨二位先生出來,還是小官人一再催促。再加上早已和二位先生約好,不能爽約。他如今因為感染風寒正臥床靜養,哪裏是平安無事。隻希望官府能夠明斷是非,還小官人一個公道!”

    此時此刻,張泰徵左右那十幾個萬鬆書院學生全都用吃驚的目光看了過來。有不明所以思量這倆孩子誰家的;但也有腦袋活絡反應快的,已經分辨出了其中端倪。刹那之間沒人隨便亂插話,甚至還有跟屁蟲在悄悄打量剛剛被眾星拱月的張泰徵如何反應。

    張泰徵出身豪門又有個好爹,因此哪怕隻是到萬鬆書院訪友也得到了眾星拱月的待遇,應該不會被倆孩子問得噎住吧?

    當初西泠橋畔吃飯的時候,金寶和秋楓要多老實有多老實,幾乎從頭到尾沒插過嘴,張泰徵自然而然以為那不過是汪孚林養在身邊刷名聲的,此刻陡然遭到預料之外的淩厲反擊,他方才意識到自己再次大錯特錯了。他掩飾住了自己的狼狽,歉意地笑道:“我確實隻是道聽途說,早知道如此就應該先去探望汪賢弟。隻沒想到那柳如鈺在杭州成名也不是一兩日了,怎至於如此?”

    他知道萬鬆書院中也應該有柳美人的入幕之賓,此刻故意挑撥了一句。果然,頃刻之間就有人冷哼道:“柳姑娘成名又非一日兩日,尋常人要見一麵都不可得,怎會幹出推人下水之事,更不要說色誘了!”

    “按照這位相公的話,區區一個人盡可夫心如蛇蠍的歡場女子,反而比北新關朱主事親耳聽到親眼看到的更可信?”

    秋楓攔住金寶,上前一步大聲反問了一句。而這一次還不等那人再說出什麽反駁的話來,身邊那些老夫子們終於反應了過來。

    “蔡雲峰,你住口!往日那些關於你流連青樓楚館的風言風語,書院之中也不是沒人議論過,念在你讀書還算勤勉,也就既往不咎了,可你剛剛說的這叫什麽鬼話?回去閉門思過三日好好反省,若是再如此信口開河,老夫便要對山長言明,革了你出去!”

    這淩厲之極的一番話顯然是那個蔡雲峰出言諷刺之前,完全沒料到的。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隨即用怨毒的眼神掃了一眼金寶和秋楓,卻是不敢申辯,長揖行禮後就慌忙狼狽而走。盡管書院又不是府學縣學,更不能革除功名,可要是傳出去被萬鬆書院革除,那科考他就甭想通過,鄉試更不要想參加。為了一個青樓頭牌卻葬送自己的前途,誰會這麽腦殘?

    此時此刻,最最驚喜的反而是落在最後的柯先生和方先生。柯先生與有榮焉地揪著胡子說:“孺子可教!”

    方先生則是瞥了一眼麵色尷尬的張泰徵,輕聲說道:“張泰徵已經小看過一次孚林,現在又小看了金寶和秋楓。到底是一帆風順的世家子弟,比不上他父親的隱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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