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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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淚水
母親是上帝的使者
賦與我們生命
給我們永恆而不求回報的愛
不論走得多遠
兒時記憶裡
那份被寵愛的感覺
將永遠溫暖我們的心
在這個屬於母親的月份裡
講義祝福全天下的母親
幸福快樂
弟弟的病，不知讓母親流了多少淚水……

清晨約七點鐘，從後陽台傳來：「弟啊，快起來小便啦」，在過去這一、二十年裡，我家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十幾戶鄰居都和我一樣，被母親這樣的Morning Call叫醒。而那個被催促著去上廁所小便的是我那自幼患有慢性腎炎的弟弟。我曾經嫌母親這樣的關切言語太粗俗沒水準了，直到二十年後的今天，每一次母親見到正在接受洗腎治療的弟弟，還是會關心地問上一句「最近小便多不多？」

自行在家簡易檢驗尿蛋白的方法是以試管接取晨起第一Power尿，謂之「晨尿」，加上數滴醋，在火上加熱一下，目測觀察尿液中的沈澱情況。白色沈澱多代表尿液裡的尿蛋白質多、腎臟功能差；沈澱少則表示身體狀況比較好。弟弟久病之後，媽媽就成為腎臟病專家了。

慢性腎炎患者飲食調理的重要性不亞於藥物治療，因此那幾年為配合中醫治療，弟弟的飲食受到了嚴格控制。凡是會和中藥相剋的食物，如高蛋白食物、刺激性食物或生冷的食物，弟弟一概不能碰。烹調的變化也只能水煮或清蒸，更別提任何調味了。母親為了變換口味，總是絞盡腦汁，想辦法無中生有。

聽人家說玉蜀黍葉內的纖維絲可以利尿，母親便到處蒐集玉蜀黍葉；有人說木瓜對身體很好，她就一口口好說歹說地餵弟弟吃。早已食不知味的弟弟有一次實在是吞不下木瓜了，隨手搶過母親手裡的鐵湯匙，朝著母親的頭丟過去，打傷了母親的額頭。母親氣得滴下了挫折的眼淚，而弟弟更是為了自己的莽撞而後悔大哭。午後的落地窗前，只見媽媽與弟弟坐在地板上相擁痛哭的身影……

那幾年因為要定期去複診，母親和弟弟常常得往西門町跑。診所在一條車輛禁止進入的電影街上，不同於擦身而過的熱絡嬉笑人潮，母親和弟弟的心情總是因病情毫無起色而低落著。當弟弟因身體太虛弱而再也不能步行時，母親背著他走在電影街上。炎炎夏日裡，母親背著弟弟而汗濕衣裳，年幼的弟弟在她耳邊說：「媽，現在你背我很辛苦，等你老了走不動了，就換我背你。」母親只是無語地淚流滿面，心裡只擔心著弟弟並沒有多少年可活，哪會有機會看到母親老去呢？

在弟弟還是健康的小男孩時，母親總是擔心這家裡唯一的男孩，會因為太受寵愛而變得過於女性化。為了培養弟弟的男子氣概，每當愛黏人的弟弟靠到母親身邊看電視或撒嬌時，母親總會將他推開。當時誰知道，多年後的母親必需背負著弟弟四處奔走就醫呢？

弟弟生病後，親朋好友的建議從不曾停止。母親愛子心切下，總是能試就試、能吃就吃、能信就信。即使在二十年後的今天，母親仍固定在清晨天未亮時祭拜天公以求庇佑，並且數十年如一日地吃早齋。一度，奶奶說母親的八字與弟弟相剋，母親竟然心慌意亂，傷心地要搬出家門。只是她擔心離去之後，誰能來照顧弟弟？幸好年輕的姑姑理性地出面阻止這一場既無理又荒唐的鬧劇。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相信母親寧願把疾病轉移到自己身上，情願病的是她、痛的也是她。

有一年，祖父母覺得多年醫藥無法令弟弟病情起色，認定弟弟是沒救了。思想傳統的祖父母擔心孫家無後，所以要母親再生一個男孩來延續香火。這對一心一意照顧弟弟的母親而言是何其殘忍的一件事。因為母親從未放棄一絲一毫的希望，也從不認為母子情緣僅此短短數年。在弟弟最需要愛與關懷時生一個「備胎」，那對母親而言無疑的是種狠心的「背叛」。二十年來，母親辛苦地照顧著弟弟，從未因為他的忤逆言行有過絲毫怨言，只是無怨無悔地付出。

母親年輕時貌美、善烹飪、會裁縫，家中處處可見她的巧思。小學時最快樂的事，便是放學後看到等在家裡的母親，和那早已準備好的點心。但在多年照顧久病的弟弟後，母親的笑容漸漸從她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皺的眉頭、無語問蒼天的淚水。母親從一個開朗的少婦變成了滿頭白髮、愁眉不展的中年歐巴桑。誰能認出她就是當年那個讓父親挨了情敵拳頭的朱唇紅顏？

弟弟被診斷出有慢性腎炎時，母親常說只要弟弟身體健康、平平安安的就好，學業成績並不重要。但天下沒有一位父母不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因此在弟弟病情漸趨穩定後，母親便開始擔心他是否能考上大學。為了避免弟弟沒聽到鬧鐘鈴聲，媽媽總是在夜裡起床，負責喚醒小睡休息的弟弟起來溫習功課。但諷刺的是，弟弟第二次病情復發便是在大學畢業考之前，使得他未能和同學一起戴上學士帽。當時憂心的母親含淚在電話中聲聲叮嚀呼喚：「回家吧，畢業考以後再說吧。」

在弟弟尚未開始接受洗腎治療之前，媽媽一直希望能將自己的一枚腎臟移植給弟弟，但是因為她年紀已高，醫師不建議移植已趨老化的器官。我當時趕回台灣，要求把自己的腎臟捐出來給弟弟，沒想到竟然遭到母親的反對。她說「從前我只要擔心你弟弟一人，如果你割了一個腎給他，那我這輩子就得擔心你們姐弟兩個人。萬一你日後有了任何差錯，我心裡怎麼過意得去？只要醫師同意，還是用我的吧，」母親流著淚說，這淚光中包含著多麼偉大與浩瀚的母愛！

弟弟接受洗腎治療後不久，因為治療適應不良，又想到此身形同拘囚，曾一度消極地把心愛的書籍和CD打包，打算把這些身外之物全燒了。母親意外地發現了那些近似遺物的東西，憂心哽咽，打電話向我求救，著急地要我去鼓勵弟弟。而當新竹科學園區吹起裁員風時，母親又開始擔心，萬一公司把常早退又請病假的弟弟解雇了，日後弟弟要如何維生？他的成就感與認同感要從何而來呢？他會不會在失去工作後也失去對生命的希望與熱情呢？

所謂子病母憂，那份掛心是無時無刻都在的。這二十年來，母親時時焦慮著弟弟生理與心理上的健康狀況。而今母親漸漸步入老年，她一方面對當年疏於照料我 和妹妹而感到愧疚，一方面又放心不下將來往生後，誰來照顧弟弟呢？就像大部分的上一代父母一樣，她是不善於表達感情的。但我知道即使到她百歲時，她還是會擔心弟弟，對我們姐弟三人的愛也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即使她從未說出來。

在美國矽谷地區，我看到很多夜以繼日工作的拚命三郎，他們忽視了自己、家人和親子關係，只為了要讓公司上市。其中許多人在四十歲以前忽然被診斷出肝硬化。運氣好的人得以治癒，但英年早逝者也大有人在。很多人在生病時雖信誓旦旦地說，如有幸走過鬼門關，必會調整腳步，注重自己的身體健康，並且要多花時間來陪伴家人。但很不幸地，我卻看到很多不惜福的人，在有幸痊癒之後又急著回到工作崗位，把剛學到的教訓拋諸腦後，直到付出更昂貴代價--走上死亡道路。這些人可曾想到他們的身後那白了頭髮、擔心煎熬、食不知味的母親的心？

我的〈一個烤玉米的夢〉承蒙講義刊出後（二○○二年講義七月號），我收到一些讀者的來信，其中有一位讀者也是患有慢性腎炎的國中小弟弟。他告訴我，他最不喜歡媽媽逼他吃藥，因為吃再多的藥也看不到效果。看到他的來信，我不僅能體會他的無奈，更能想像與感受他的母親正在承受的一切辛苦。我看到母親這二十年來對弟弟的苦心守護，想到這世間還有多少情深義重的母親，從懷胎十月辛苦守護，到子女遠行時的牽腸掛肚，這人間至情實在是恩重難報啊。

昨天我欣賞了「父母恩重難報經」的音樂劇。雖然沒有俊男美女和華麗的舞台燈光，但我卻深深地被那感人的音樂與手語表演震撼了。淚流不止的我，彷彿在舞台上看到了我那勞心勞力的母親，過去的往事一幕一幕浮上我心頭。「父母賜我色身，佛陀賜我法身」，我們一定要珍惜生命，善加照顧父母賜與的身體。當父母在世時，要對父母克盡孝道，哪怕只是最簡單的晨昏定省；當我們離開父母時，則該珍惜生命來源，善用我們的身體，為社會做行善積德，將我們所做的善、所積的福，回向給父母，以報那浩蕩親恩，好讓天下母親的眼淚沒有白流。

馬甸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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