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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魏蜀兩國長期對峙中,正是司馬懿,愣是一次又一次地挫敗了諸葛亮恢復中原的雄心大志,從而成為諸葛亮戰略上和戰術上的真正對手。
作為對手,最讓諸葛亮頭疼的就是司馬懿的那股勁兒,一種軟磨硬抗的勁兒。司馬懿採取的戰略決策是:戰略上防守,戰役中固守。他相信自己最後會贏,所以從不擔心在戰爭過程當中一次又一次地輸。司馬懿不停地在和諸葛亮“磨”,你來硬的我就來軟的,你進攻我就守,你撤退我就追,反正我粘著你。若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牛皮糖”戰術:打不贏也打不垮,你急我不急,粘你沒商量。所以,“六出祁山”形成一種僵持的局面。在這個僵持階段裏,由於諸葛亮神機妙算,司馬懿屢戰屢敗,但又屢敗屢戰。司馬懿總是不會敗到一敗塗地,總是能夠保存自己的實力,繼續跟諸葛亮抗爭,打持久戰。
諸葛亮“六出祁山”,表面上看似乎算無遺策,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但最後他也沒有消滅司馬懿率領的曹魏軍隊。
我們看到,諸葛亮一直打勝仗,很熱鬧,但最終司馬懿還是保存著實力,還是沒有被打敗。諸葛亮好像勝了,但從來沒有大勝,沒有徹底地勝;司馬懿好像敗了,他卻也沒有被徹底打敗,因為他始終是有實力的。比如,諸葛亮三齣祁山與司馬懿交戰時,司馬懿堅持守寨不出,持續了半個月,一直不跟諸葛亮交兵。司馬懿熬得住,諸葛亮可熬不住,因為他糧草不足,他恨不得速戰速決。於是諸葛亮使了一個計謀,佯裝拔寨退兵,以此引誘魏軍。
第一次蜀軍退出三十里下寨,張郃等將領提出追趕上去。司馬懿認為諸葛亮退兵,絕對是誘兵之計,切不可上當。他說:“孔明必有大謀也,不可輕動。”十天以後,諸葛亮見魏兵按兵不動,又退出三十里下寨。這時候司馬懿仍然不主張追擊,他親自到前線察看諸葛亮退軍勢頭,斷定說:“此乃孔明之計也。” 結果又過了十天,諸葛亮第三次退了三十里下寨。這時魏軍將領們沉不住氣了,他們認為諸葛亮是使詐謀,用“緩兵之計,漸退入漢中”,因怕被別人恥笑,急於交戰。所以張郃堅持要率兵追擊,司馬懿出了一招,說你率兵打頭陣去進攻,我帶部隊在後頭支援你,萬一打敗了,我還能幫你頂著。於是張郃等率兵追擊諸葛亮,結果正中諸葛亮的圈套,魏兵大敗。退兵後,司馬懿下了死命令,說:“今後切不許妄動!再有不遵,決正軍法!”(卷二十《孔明智敗司馬懿》《仲達興兵寇漢中》)他堅持自己這套軟磨硬抗的戰術,毫不動搖。
當然,這種戰術跟司馬懿的性格大有關係。司馬懿的性格雖然沒有什麼可挑剔的,但至少有一點很明顯,就是他的多疑,特別地多疑,在這點上他很像曹操。正因為他多疑猜忌,所以辦事非常謹慎。尤其是碰上諸葛亮這樣的對手的時候,他更是極其小心謹慎,極其多疑多慮。其實,多疑並不一定就是缺點,有時它可以成為一個優點,前提條件是多疑要建立在知己知彼的基礎上。也就是說,我了解自己的長處,也了解自己的短處,同時我也看到對方的長處和對方的短處。這樣以我之長攻人之短,這是可以的;而守住我之短,防備敵之長,這種多疑也是應該的。因為我應該更充分地估計你的長處,以便做好更充分的防備。但是從司馬懿的具體表現來看,他的多疑有時並沒有真正建立在知己知彼的基礎上,有時小心謹慎到了過分的地步,這樣就不免貽誤戰機。最典型的就是“空城計”一戰。“空城計”這一戰有很多爭論,有人認為諸葛亮神機妙算,他的“空城計”是一個很高的絕招。有人認為是司馬懿的失誤,因為司馬懿多疑,認為諸葛亮“平生謹慎,不曾弄險,今大開城門,必有埋伏”,以致貽誤了戰機,使蜀軍得以安全脫險(卷十九《孔明智退司馬懿》)。不管怎樣評價,“空城計”的結果是保證了蜀軍的安全脫險。蜀軍在大敗的情況下,以“空城計”的計策安全脫險,這是很不容易的。
京劇《空城計》把司馬懿大大地調侃了一番。劇中,諸葛亮從容不迫地搖著鵝毛扇,坐在城頭唱道:“我正在城頭觀山景,忽聽得城外亂紛紛。”當時司馬懿已經兵臨城下,諸葛亮卻如此地閒雅自在,足見他是何等地聰明、自信!司馬懿到了城外,手握重兵,心裏徬徨,生怕城裏有埋伏,膽戰心驚,估算半天到底還是不主張攻城。最後得知原來只是一座空城的真相以後,他自我解嘲地說:“司馬呀司馬,你的膽子也太小了;諸葛呀諸葛,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他覺得諸葛亮從來沒有這麼大膽,怎麼這次這麼大膽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當然,我們還可以換個角度來思考這一事件。古人說:“料事者先料人。”要預料一件事情,首先要預料一個人,要充分吃透一個人。“能料愚者,必不能料知;能料知者,必不能料愚。”聰明人只有跟聰明人一起,才能夠知己知彼。聰明人若遇上一個愚蠢人,就無法猜透他。你可以明白地去琢磨一個聰明人的所作所為,卻無法估計一個愚蠢的人,他到底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諸葛亮是個聰明人,他的對手司馬懿也是個聰明人,所以諸葛亮才能神機妙算,算定司馬懿不敢貿然破城。如果諸葛亮趕上的是張飛或者曹仁、曹真之流,他們沒準就不管有沒有埋伏,先衝進城去再說,反正輸就輸了,輸了也先打個痛快,那就真把諸葛亮給活捉了,這個“空城計”就玩不成了。
所以,“空城計”的故事,不僅表現出諸葛亮的智高和膽大,也不僅表現出司馬懿的多疑與謹慎,同時也表現出司馬懿的過人智慧。更重要的是,“空城計”故事還表現出司馬懿的戰略決策,他決不輕舉妄動,不輕易涉險,一門心思為了保存實力以便跟諸葛亮軟磨硬抗到底。我輸一場、輸兩場,讓你笑一次、笑兩次,都無所謂,反正我就是要跟你磨的。既然要跟你磨,我就不怕輸,輸了一場兩場無所謂,只要最後我能大勝,來日方長呢!這正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讓人想起《西遊記》小說裏的豬八戒這個人物。豬八戒也老是打敗仗,但他失敗了以後,總是自我解嘲,說“我不能倒了我的旗槍”,就是說我再失敗,我的精神不能倒,我的鬥志不能垮。豬八戒一看到唐僧被妖怪捆著,無奈地流淚痛哭,他就說:“師傅,你不能這麼軟弱,師兄還在外邊呢,他能來救咱們的。咱們再怎麼輸,也不能倒了咱們的旗槍。”司馬懿就是這個特點,再怎麼失敗,他也絕對不倒了自己的旗槍,不垮了自己的鬥志。司馬懿毫無畏懼地面對諸葛亮這個神話般的人物,表現出一種不屈不撓、頑強鬥爭的勇者精神,諸葛亮的對手的確非他莫屬。
當然,司馬懿屢戰屢敗,這只是小說家言。在歷史記載中,司馬懿跟諸葛亮還是有一拼的,至少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蜀、魏兩軍在渭南一帶進行“拉鋸戰”的時候,互有輸贏,諸葛亮也有過多次被打得潰不成軍的經歷。只是小說家為了神化諸葛亮,把司馬懿寫得幾乎不堪一擊,只能乖乖地當“縮頭烏龜”。最重要的是,司馬懿總能夠在敗中求勝,這是很高的招數。
當諸葛亮一次、兩次、三次……直到六齣祁山,好像一直在打勝仗,把司馬懿打得焦頭爛額。這時大夥都不看好司馬懿,甚至連他身邊的將領都不看好,傳到朝廷裏也有好多人不支援他。當然皇帝這個時候還是支援他的,因為他認定司馬懿這個戰術是可行的。因為諸葛亮幾次出祁山,最後都是無功而返,這個事實已經說明司馬懿這套持久戰、拉鋸戰的戰術還是行得通的。
在戰場上,司馬懿一旦認準了死理,就一點兒也不動搖,堅持既定的戰略方針,打不垮諸葛亮,愣是要把他拖垮了事,決不在乎別人是不是把自己看作 “縮頭烏龜”。六齣祁山時,諸葛亮在上方谷取得勝利,差點兒把司馬懿父子燒死。這時候應該是天意,下了一場大雨,司馬懿父子安然退出。司馬懿逃此大劫以後,心裏明白,諸葛亮的這支軍隊實在太了不起了,自己一時頭腦發熱,冒險追擊諸葛亮,才有此大難。於是他躲進營寨,堅守不出。諸葛亮一來糧草不足,求勝心切,二來也想乘勝追擊,趁熱打鐵,所以他多次讓人在魏寨前頭罵陣叫戰,激怒魏軍。但是司馬懿卻認為,大敗之後,交戰不利於己,因此堅決不出戰。我鬥不過你,難道還磨不過你嗎?
這時諸葛亮使了一招,派遣一位使者,送了一套婦女守喪時穿的衣服給司馬懿,還寫信激怒他,說他就像寡婦一樣,“甘分窟守土巢而畏刀避箭”。司馬懿一看到孝服,臉色就變了,但他馬上沉住氣。從這裡可以看出這個人的確是性格多變,他很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心中大怒,表面上卻不動聲色,裝著一臉笑,說:“視我為婦人耶?吾且受之。”婦人就婦人,有什麼大不了的?他熱情地款待使者,當著使者的面,一字不問蜀軍的虛實,只是打聽諸葛亮每天睡幾個小時,吃幾碗飯,平時忙不忙。使者如實相告,回答說:“丞相夙興夜寐”,一大早就起來了,晚上很晚才睡覺。“罰二十已上者皆親覽焉”,打20板子以上的人,他都要親自過問,就是事無巨細,全部都要親自過問。“所啖之食,不過數升”,每天就吃幾升糧食。我考證過,東漢末年這數升米飯,大概就是五六兩。一天只吃五六兩米飯,又沒有多少肉可吃,這個飯量的確是很小的。司馬懿聽了這段話以後,感嘆說:“孔明食少事煩,其能久乎!”吃得這麼少,工作又那麼繁重,這能堅持多久呀!使者回到五丈原,把這話如實說給諸葛亮聽,諸葛亮不由得嘆息道:“彼深知我也!”司馬懿真的很了解我啊(卷二十一《孔明秋夜祭北斗》)!我們知道,心理學上有一種很特殊的方法,叫作“心理暗示法”,就是古人講的 “攻心為上”。按我個人的理解,司馬懿在這兒也採取了這種“心理暗示法”。這種說法也許有點深文周納,有點揣測,但事實上這種方法最終還是發揮了作用。司馬懿讓使者把他的話轉告孔明:“食少事煩,其能久乎?”實際上他是在暗示孔明,你吃得這麼少,卻這麼操勞忙碌,你還能活多久呢?
這種“攻心為上”的心理戰術果然很奏效,小說寫道,諸葛亮自從聽了司馬懿的話以後,“自覺神思不寧”。諸葛亮果然上當了。司馬懿很有耐心地在等待著,他一點也不著急,因為他知道,諸葛亮這麼操勞,吃不飽,睡不安,肯定沒有幾天活頭了。
果然,諸葛亮像油燈似地耗盡了最後一滴油,不久就發病死在五丈原。司馬懿不費一兵一卒,就取得了最後的勝利,真是“不戰而勝”。
諸葛亮死的時候是54歲,而司馬懿比他大兩歲,56歲。一個比你年齡大的人,敢跟你熬,想的是“咱們就來熬吧,反正我年齡比你大,咱們熬熬看,看誰熬的時間長”。結果司馬懿果然就比諸葛亮熬的時間長。從這可以看出,司馬懿的確是笑到了最後,所以能笑得最好。當然諸葛亮臨死還使了一個奇招,就是所謂“死諸葛驚生仲達”。
司馬懿深通天文,當天晚上他算天象,認定這次諸葛亮肯定死了,於是第二天蜀兵敗退時,他就派兵追擊。他早就被諸葛亮嚇壞了,從來不敢追擊蜀軍,這次好不容易壯著膽去追擊。沒想到諸葛亮早就讓人把他自己塑成一個木雕的形象,當司馬懿大軍追上的時候,把這尊雕像放在車上推出來,嚇得司馬懿立刻退兵。
司馬懿這次雖然又被諸葛亮的遺計給矇騙了,沒有窮追蜀軍,但他還是大度地笑著,自我解嘲說:“吾能料其生,不能料其死也!”諸葛亮活著我能算過他,死了我算不過他。實際上諸葛亮活著的時候,司馬懿從來也沒有算過他。這下反正諸葛亮死了,他可以吹吹牛了。作為一個勝利者,司馬懿說起這話來當然臉不紅心不跳,坦然自若。“死諸葛”地下有知,說不定會被氣得活轉過來。不過無論如何,司馬懿是笑著說這句話的,他的確是笑到了最後。
有人認為司馬懿比諸葛亮還高出一籌,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我們在評價司馬懿和諸葛亮的時候,不應該只去評價他們個人,還要聯繫到他們背後的政治團體和政治力量。從表面上看,司馬懿背後站的是一個非常強大的魏國,而諸葛亮背後站著的是一個非常弱小的蜀國,所以這兩個人之間的政治對比,事實上形成一種不平等的對比。我們可以看到,在他們兩個人博弈的過程當中,諸葛亮事實上越來越緊張,司馬懿卻越來越鬆弛。因為諸葛亮根本就輸不起,司馬懿他能夠輸,他經得起輸。所以諸葛亮到最後,他越不能輸,就越會有一些戰略上或者戰術上的失誤;而司馬懿能夠輸,他反而能夠紮緊腳跟,慢慢地做起一番事業來。
雖然歷史是不以勝敗論英雄的,但是即使我們不論勝敗,也不能不肯定,在某種意義上,司馬懿的確要高出諸葛亮一籌,他能笑到最後,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因為從深層次來看,諸葛亮在“六齣祁山”時,只有一個敵人,就是曹魏;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北伐恢復中原;而且也只使用了一個手段,就是訴諸武力。這是非常明確,一往無前的。
後主劉禪對諸葛亮,雖然有幾分畏懼,卻不得不言聽計從,唯命是聽。所以諸葛亮在西蜀的地位,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說話是算數的,他能夠甩開膀子“六齣祁山”,全力以赴地對付司馬懿。
但是司馬懿不一樣。身在魏國的司馬懿,比起身在蜀國的諸葛亮來,處境無疑險峻得多,他同時需要對付公開的對手和潛在的對手。他正面對抗的是以諸葛亮為軍事統帥的蜀國軍隊,背後對抗的則是魏國上上下下君臣們對他的不信任。在“六齣祁山”的過程中,他的處境一直非常微妙。如果對事件背後的政治背景有所了解,我們就能夠從更深的層次上認識司馬懿為什麼一直採用“蘑菇戰術”。因為司馬懿知道,從長遠來看,他並不宜和諸葛亮決一死戰,只能在等待中求得“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但是他又不能不跟諸葛亮交戰,因為要讓魏國的朝野上下看到他的顯著戰果。
司馬懿更知道,功高不僅會引起同僚的警懼,甚至會產生“震主”的效果。他一旦戰果太輝煌了,同僚嫉妒,還是小事,君主猜疑,更加可怕。所以在蜀魏相爭的戰場上,他必須適度退讓,以免鋒芒過露。但另一方面,他又不能讓人覺得他無足輕重,無所作為,那也有可能被黜還朝,剝奪權力,解除兵甲,一敗塗地。所以,在蜀魏相爭的戰場上,司馬懿得時時把握住一種分寸感,贏不能大贏,可以小贏,輸也不能大輸,只能小輸,保存實力;攻打不宜太猛,太猛了會傷亡太重,退守也不宜示弱,示弱了就失去精神。所以,他做人要比諸葛亮難多了。
儘管處境如此困難,司馬懿還是能夠笑到最後,取得最後的勝利,你能不佩服他嗎?他在軍事戰場上,實際上表現出一種獨特的政治智慧,這不能不令人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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