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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caledsan

明朝謀生手冊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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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2023-8-26 14:31:44 |
第九四一章 猛烈的火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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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在抓緊時間和張居正進行久違的溝通,用一張張小紙條來傳達各種張居正需得知道的機密訊息,然後在炭盆中將其燒成灰燼。在判斷張居正的身體狀況並無大礙,隻是精神狀態不大好的情況下,他最後抓緊時間表達了一下對張居正的關心,隨即就站起身來準備告退。
    畢竟前兩次他都是很快就走,這次要真的破天荒盤桓太多時間,那麽前頭那些鋪墊就可能會出現問題。
    可就在他到了嘴邊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時,卻隻聽外間傳來了張敬修焦急的聲音:“父親,門上來報,說是慈寧宮太監李用來了!走得很快,世卿要出去恐怕來不及了!”
    這麽快?
    張居正情不自禁地和汪孚林交換了一個眼色,見汪孚林第一時間東張西望,顯然想看看他這裏有什麽地方可躲,他就當機立斷地說道:“不要慌,你直接挑馮雙林的罪狀,一條一條大聲說出來,說到李用進來為止!”
    和自己這種隻知道劍走偏鋒的人比,張居正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汪孚林在心裏讚歎了一句,立時先去仔細看了看火盆,還用小木棍撥拉了一下,確信那些可能會被人拿出來當證據的紙片燒成了灰,他這才清了清嗓子,開始在張居正麵前慷慨激昂地控訴馮保七宗罪——總體來說,也就是他之前彈劾的奏本那番內容。
    既然張居正都明確表示了要大聲說,汪孚林的聲音當然很不小,外間張敬修聽得清清楚楚。可張敬修更驚駭的,不是汪孚林這七宗罪的描述實在是夠驚悚,而是父親對汪孚林的態度實在是夠驚悚。難不成父親裝病是為了和馮保翻臉劃清界限,否則為什麽要讓汪孚林在慈寧宮來人的時候,說這種絕對不會讓慈寧宮來人高興的話,這是在坑汪孚林吧?可汪孚林被坑居然還這麽聽話?這到底咋回事啊!


    張大公子糊塗,可陪著李用同樣是一路連奔帶跑進來的張懋修,當聽到父親病房中傳來汪孚林那中氣十足的控訴聲時,同樣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瞪的當然是他長兄。我可是及早讓人給你報信了,你怎麽非但不讓汪孚林找個地方躲一躲,避一避,竟然還讓他在父親屋子裏這樣瞎胡鬧?看看身邊的李公公,這位臉色青中帶白,簡直和見了鬼似的,可見是氣的!


    李用倒不是氣的,而是被嚇的。宮中那一出戲已經快把他嚇出毛病來了,沒想到上了張居正這兒還是差點被嚇死。裏頭那個是誰啊,竟然敢在據說病得不輕,甚至很可能就這麽起不來的張居正麵前哪壺不開提哪壺,說什麽彈劾馮保的事?見張家兩個兒子亦是麵麵相覷,他也顧不得這許多,幹脆不理會這兩人,一個箭步衝上前去,直接伸手推開了門。
    他這一推門直接闖進去,卻著實眯著眼睛熟悉了一下室內室外的光線差別,這才看清楚了床上躺著的人和一旁站著的人。那個形銷骨立的顯然便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當朝首輔張居正,李太後急召的人;而那個站著的年輕人年紀不過二十出頭,雖說這種層級的年輕官員他不認識幾個,可眼前這個他是絕對不會認錯的,因為上次張居正的母親趙老夫人抵達京城的那天,他和張仲舉奉命去接,正好照過一麵,可不就是汪孚林?
    這小子明明是張居正的親信卻彈劾馮保,如今還在張居正麵前說這事刺激人,到底什麽居心?
    李用和馮保倒沒有那麽深交情,事實上他是慈寧宮太監,李太後最親近的人,對於司禮監的位子沒有企圖那是不可能的,可今天李太後和小皇帝這對母子衝突成了那個樣子,他就算不幫馮保,那也得站在李太後這一邊,此時此刻自然而然就陰謀論了。可是,當他發現自己闖進去的時候,汪孚林警惕地站起身張開手攔在床前時,他想到的便是自己之前在慈寧宮聽到裏間動靜闖進去時,攔著朱翊鈞的馮保被打倒地的那一幕,不由得又有一點兒動搖。
    “世卿,讓開,這是慈寧宮李公公!”
    聽到張居正叫的是汪孚林的表字,聲音很嚴肅,但語氣分明並沒有憤怒,李用又愣了片刻。好在他知道什麽才是真正要緊的情況,也顧不得一愣之下慌忙讓開的汪孚林,急匆匆地對張居正叫道:“元輔張先生,慈聖老娘娘宣您立刻入宮!知道您走不動,不能坐轎子就坐凳杌!”
    張居正看到李用背後的汪孚林朝自己看了過來,那眼神中流露出犀利的光芒,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苦笑道:“也罷,既然是太後懿旨,我就不矯情了。這兩天我雖稍好一些,下床走路卻畢竟艱難,請李公公容我更衣整理衣冠,把轎子備好就是,省得外間人見了傳出閑話。”


    之前禦醫無不將張居正的情況形容得萬分危險,如今見到張居正,李用雖覺得其確實精神狀態很不好,可畢竟還口齒清楚,思路明白,而且肯跟著自己進宮,頓時如釋重負。眼見張懋修和張敬修都已經進了屋子,顯然要親自服侍張居正更衣,他連忙知機地先退了出來。可在院子裏略站了一站,看到汪孚林也心事重重出了屋子,低著頭仿佛要出去,他心中一動,連忙把人攔了下來。
    “汪公子。”
    對於慈寧宮太監李用來說,他的身份和司禮監秉筆太監不相上下,但在朝政上的話語權卻要低不少,即便如此,他用這樣客氣的身份和一個禦史說話,卻還是第一次。見汪孚林仿佛如夢初醒,隨即客客氣氣對他拱了拱手,他想到宮中傳言汪孚林和司禮監隨堂張寧的關係不錯,聽說還是從杭州開始的老交情,如今這態度確實不似那些清流君子一般對閹人避若蛇蠍,他少不得又修正了一下心中對汪孚林的看法。
    但如今他在意的卻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所以雖說覺得很可能會被搪塞過去,他還是開口問道:“你剛剛對元輔張先生說彈劾馮公公的事,我在外頭聽到了一些。你既知道元輔張先生和馮公公一外一內,都是中流砥柱,為何要在這節骨眼上彈劾馮公公?”
    汪孚林對馮保說,彈劾馮保那是為了釣出張四維,為此不惜和張四維的弟弟張四教虛與委蛇,事後自己的前程丟掉也無所謂。他對張居正用的理由也差不離,但省略了對於前程之類的字眼。而他給宮裏的張宏送信時,則一口咬定那是被張四教脅迫,再加上為了投石問路,釣出幕後黑手,於是唯有不計自身利益彈劾馮保。至於做給小皇帝看的成分,那則是隻可意會,對誰都不可言傳。
    而眼下他又碰到了一個直截了當問自己這一茬的人,還是慈聖李太後身邊的頭麵人物慈寧宮太監李用,他就不得不選擇再換一種說辭了。
    “不知道李公公和馮公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還是交情莫逆的好友?”
    聽到汪孚林竟然用了君子這種詞語來形容他們這樣的閹人,李用覺得特別新鮮,但心裏不知不覺就斟酌起了回答。盡管今天慈寧宮那一幕實在是太過可怕,李太後隻怕要給小皇帝大苦頭吃,可馮保未必就真的能夠保住。更何況,他和馮保真的有那麽好交情麽?他雖說是慈寧宮太監,天天****在慈聖李太後麵前晃悠,可問題在於,馮保雖說已經是司禮監掌印了,在李太後麵前的話語權卻比他更強不少,而且也不大把他放在眼裏!
    因此,李用沒去想汪孚林很可能要被李太後含怒之下擼掉,而是大義凜然地撇清道:“自然是君子之交,但你該知道在這樣的多事之秋彈劾馮公公,鬧出了今天這麽多人效仿,太後實在是非常震怒!”
    如果僅僅是震怒,會讓你來緊急傳召張居正?隻怕是宮裏還出了什麽事情吧!
    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這才和李用剛剛一樣,也用非常大義凜然的口氣說道:“李公公,我當然知道,馮公公和元輔內外攜手,輔佐皇上多年,如果不是實在看不下去了,我也不會非彈劾他不可。這些天他把應該發內閣票擬的奏本題本全都留在了司禮監,又派人看著內閣次輔張閣老的住宅,相形之下,從前那些貪賄擅權的行徑都已經不用別人說了。
    最重要的是,清明上河圖這種抄沒宮中的珍品,此前突然就四處傳留言說和老定襄王有關,可廠衛卻都置若罔聞,說是和他沒關係誰信?我不指望能夠把他彈劾下來,但還請李公公你想一想,元輔張閣老尚且有人彈劾,可馮公公這些年卻一直保持好名聲,可能嗎?”
    李用今天已經聽張明這個司禮監秉筆爆了馮保太多的陰私,汪孚林前頭那些話他也就是聽聽而已,沒大往心裏去,但是,汪孚林這最後一句話,他卻著實聽進去了。張居正都沒這麽好名聲,都曾經遭到過門生的黑磚伺候,可馮保怎麽就名聲那麽好呢?這次司禮監私自扣下了別人的奏本題本,會不會從前馮保就也是這麽幹的?想著想著,李用覺得自己好似抓到一點邊了,卻渾然忘了馮保要是早就私扣人家的奏本題本,那些官員早就鬧了起來,還等現在?
    既然不知道汪孚林其實早就是從頭黑到腳的家夥,李用又因為對方的談吐稱呼和對待自己的態度,而少許對汪孚林有那麽一丁點好感,接下來等到張居正終於被長子張敬修背出了屋子,他心急火燎護送這一位上轎子進宮的時候,就決定時不時要瞅準機會給馮保上一回眼藥。當然,首先得等張居正到了慈寧宮,對之前那番事情以及馮保的事表明了態度之後。
    他已經是李太後的心腹了,太高風險的事情他可不幹!
    汪孚林突然進了大紗帽胡同張府,而慈寧宮太監李用也緊跟著來到張府,隨即護送了不知道是坐著還是躺著的張居正進宮,當這消息傳到今日有意告假沒留在內閣的張四維耳中時,他著實倒吸一口涼氣。前者他可以不放在心上,因為和汪孚林的交易已經結束,汪孚林彈劾馮保的奏本都已經送了,潑出去的水回不來,可後者他就不得不權衡一下,小皇帝是不是再次在和生母李太後的抗衡上落在了下風。
    如果從前他可以不在乎,但現在的話,他必須以實際行動對小皇帝做出聲援。上一次朱翊鈞讓張明帶話出來,暗示他和汪孚林和解,他讓張四教帶著張泰徵照做了,但那時候小皇帝會做出那樣的表態,想必是因為覺得汪孚林很能幹,可這一次,他要讓朱翊鈞知道,自己遠遠比汪孚林能做得更多!
    “三弟,你之前聯絡的那些人,現在能夠來得及嗎?”
    “大哥,來得及,那都是些最最性子剛烈的正人君子,被壓製了這麽多年,他們早就有心大幹一場了!”
    “很好!”張四維露出了幾分少有的猙獰之色,霍然起身道,“就這樣,把所有人都召集起來,伏闕請命,請皇上親賢臣,遠小人,請皇上尊奉兩宮,請太後尊奉誠孝皇後舊例,勿問國事!”
    沒有李太後撐腰,隻要小皇帝自身打定主意,那麽馮保就絕無幸理!張居正的病是幾個禦醫那邊都有脈案的,隻要病休致仕就絕無起複的機會,隻能如同砧板上的肉一般,讓他宰割!
    等到張四維坐了四人抬的轎子出門,張四教開始往四麵八方派出人手,自己則是出馬去往幾個最看好的重量級人物那邊,被他們兄弟倆遺忘了許久的張泰徵,終於也等到了這樣一個脫困的天賜良機。喬裝打扮的劉英把張四維張四教全不在的消息一說,張泰徵就義無反顧地說道:“好,你也去聯絡汪孚林那邊,把我接應出去!”
    因此,當小半個時辰之後,張泰徵養病的那個院子突然冒出滾滾濃煙,劉英四處叫人救火的時候,慌亂一片的張府中人哪裏注意到,換了一身下人裝扮的張泰徵,踉踉蹌蹌如同那些撲火救火的下人,竟然大搖大擺地直接從大門出去了,成功被人接應上了一乘兩人抬的小轎。坐上轎子的時候,張泰徵忍不住從窗簾中望了一眼張府,心裏先是難過,愧疚,隨即卻覺得憤恨,不甘。
    他就算一度做錯了事情,憑什麽就要落到那樣的後果?
    而他一走沒多久,管家就發現了他的失蹤,這時候,劉英便在嚴媽媽的接應下,坐在轎子中複又回來,卻是到了門口就叫了管家過來,用張四教的聲音低聲喝道:“多大的事情也要張揚得天下皆知,家中失火,大少爺因為養病來不及逃生,就這麽吩咐下去。有敢胡言亂語的,立時杖斃,趕緊去找錦衣衛劉都督幫忙維持秩序,把火撲滅再說,你想招惹東廠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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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二章 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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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是吊在李用那一行人的後麵,從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出來的。如果隻為了低調,他可以走側門,甚至走後門,反正張家那點規矩對於他來說並不算什麽。然而,他可是知道,不說張居正定過規矩,要敢隨便走他家其他幾道門,絕對收拾起來沒商量,而且,張家後門側門也不知道有多少廠衛眼線盯著,他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張家正門進去的,要是從其他地兒溜出來,別的官員隻怕會想岔了。
    比方說,人家一定會認為,他汪孚林怎麽就在張府住下了呢?
    所以,他大搖大擺地跟在李用那一行人後頭出來了,期間還被人攔截住了詢問,他卻兩手一攤道:“我好容易見到首輔大人,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慈寧宮李公公就來了。他們說什麽話能讓我聽到?我隻知道是宮裏緊急召見,別的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慈寧宮太監李用對於守在大紗帽胡同碰運氣的大多數人來說,並不是很熟悉的人物,但除卻汪孚林之外,也有認識他的,所以竊竊私語交流溝通的人們基本上認為汪孚林沒說謊。畢竟,李用對張居正說了什麽,別說汪孚林,就連張居正那些兒子們也應該不會知道。但正病著的張居正可以出門,即便人在轎子裏具體什麽情況誰都不清楚,可這個消息卻意義重大,故而須臾功夫,大紗帽胡同就如同被清場了一般。
    張居正都已經不在了,在這等著獻殷勤也是白等,還不如趕緊去找相關人士,想想這事情究竟咋回事!
    於是,汪孚林人在半路上和殺豬抹脖子似的打暗號的陳梁找了個僻靜地方見了一麵,得知了張四維的動向。他回到都察院,屁股還沒坐熱,鄭有貴如同火燒屁股一般衝了進來,氣急敗壞地說道:“掌道大人,有人看見慈寧宮太監李公公去了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接了首輔大人入宮。”
    “嗯,這個‘有人看見’裏頭,就有我一個,準確地說我是第一個看見的,因為我才剛從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那兒回來。”汪孚林見鄭有貴瞪大了眼睛,一副見了鬼的樣子,他就笑了笑,隨即輕輕敲了敲桌子,示意鄭有貴可以回魂了,這才直截了當地吩咐道,“你去,請蔡光安和秦玉明到我的直房來。”


    別人隻以為蔡光安和秦玉明是刺頭,但鄭有貴在兩人上任的第一天,汪孚林傍晚再次召見兩人的時候,就已經掉過一次下巴,所以,此時此刻他再次奉命守在門口,當他聽到背後的屋子裏飄來了某些詞語的時候,若非知道這邊人來人往,很多人都在偷偷觀察他,他幾乎就能把眼珠子瞪出來。


    因為,汪孚林對蔡光安和秦玉明說的第一句話,那便相當勁爆:“內閣次輔張閣老召集了一大批人,進宮去伏闕了。”
    本朝除了洪武朝,官民向來喜歡上書奏事,隻要是個讀書人,哪怕連功名都沒有,往往也會因為某事義憤填膺來個上書直言,這就代表言路暢通,所以,等閑叩闕乃至於伏闕這種事,那是不大有的。所謂的叩闕,從字麵上來說是官民叩擊宮門喊冤,可要知道宮門那是個什麽地方,能是尋常人能摸到邊的嗎?故而叩闕基本上和敲登聞鼓是同義詞。至於伏闕,那就真的是字麵意思,一大堆官員穿上大禮服直接去當初的奉天殿,現在的皇極殿麵前下跪請願。


    這種事從前發生過,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武宗正德年間和世宗嘉靖年間,一則是諫出遊,一則是諫大禮儀。因為全都忤逆了皇帝的意誌,因此,那轟轟烈烈的伏闕最終全都是被廷杖給打散的,那些被打死打殘的人血淋淋的下場,到現在雖過去了幾十年,親曆者早已不再,記憶卻仍舊在。
    可這一次,不管是汪孚林還是蔡光安秦玉明,全都心知肚明,張四維這是給小皇帝撐腰去的,所以理論上不會再出現當年那血腥一幕。
    當然,無論是汪孚林也好,他特意從整個都察院考察挑選出來的蔡光安和秦玉明也罷,全都不是張四維的盟友,反而都可以算是張四維的仇人。如蔡光安就是當年曾經在山西當過縣令,對重開馬市大肆抨擊的人。此時此刻,蔡光安就先罵出了幾個限製級詞語,隨即對汪孚林問道:“掌道大人,你昨天才彈劾了馮保,今天就突然這麽多人呼應,張四維甚至帶人去伏闕,你這簡直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啊!”
    “當然不會。”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低聲說道,“我眼下就在等宮裏的消息,你們回去把彈劾次輔張閣老的奏本寫好,時刻準備著。”
    彈劾張四維?他們倒是不介意啊,而且真想把張四維拉下馬來,可這有用嗎?隻要小皇帝賞識張四維這舉動,那麽張四維如今聲勢越大,小皇帝就越高興,怎麽可能還有第二種可能?難不成小皇帝竟然還會嫌棄張四維這聲援的舉動不成?
    兩人非常不理解,非常不明白,可汪孚林那自信的表情以及要求安撫了他們。橫豎隻是先寫,不是現在就送,他們倆對視一眼之後立時答應了下來。等到兩人起身離開,汪孚林就又叫了鄭有貴進屋。見這個白衣書辦大冷天在外吹寒風,嘴唇固然凍得有點發青,可腦門上赫然是清清楚楚的汗珠,他就衝著人笑了笑,又指著待客的茶盞道:“喝口水緩緩,別嚇著了。”
    那是,跟著您實在是太刺激了!
    鄭有貴在心裏這麽想,臉上卻非常感激地連聲道謝,等咕嘟咕嘟灌下去一盞滾燙的熱茶,他才透過氣來,連忙恭恭敬敬地請示道:“掌道老爺還有什麽吩咐?”
    “王繼光和趙鵬程這幾日如何?”
    鄭有貴深知汪孚林從來都沒吩咐過自己監視廣東道這些監察禦史,因此很聰明地從來不打小報告。可此時此刻汪孚林既然問了,他在躊躇片刻之後,就輕聲說道:“他們昨天在掌道老爺彈劾了馮保之後,攔住了蔡爺和秦爺,四個人好像去喝酒了。”
    汪孚林深知趙鵬程對自己有幾分感恩心理,王繼光雖說曾經急功近利,類似於牆頭草,但在受到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提攜之後,自然而然也會在情感上較為靠近他,可想而知,這兩個找蔡光安和秦玉明兩個別人眼中的刺頭,自然是想合計合計接下來的計劃。隻不過,和兩個老刺頭兼老油子比起來,那兩個就沒離開過京師的家夥肯定不夠看,十有八九的可能是,三下五除二就被人糊弄了過去。
    “我知道了。”汪孚林點了點頭,隨即從袖子裏拿出一張東西,舉重若輕地推向了鄭有貴。
    鄭有貴看了一眼汪孚林的眼色,見其微微點頭,他就最終伸手拿起了東西,隻掃了一眼,他的一顆心就非常不爭氣地激烈跳動了起來,差點到了嗓子眼。因為那是一張銀票,而且是一張大額銀票,上頭的數量不是五十兩一百兩,而是……整整五百兩!要知道,就算把他和所有的血親家人囫圇賣了,再賣房子賣地,也隻能賣到五百兩缺個零的數字。
    “掌道老爺……”
    “到年底,我回來任廣東道掌道禦史就差不多一年半多了,這一年半的時間,你鞍前馬後忠心耿耿,我這個人向來不會讓認真做事的沒下場,除卻之前我和你提過的前程之外,這是額外的賞錢。”汪孚林見鄭有貴那連話都說不出來的激動模樣,就頓了一頓,等人漸漸冷靜之後,他才開口說道,“接下來的很多事情恐怕都沒人能料得到,所以我就先把這安家費給你發了。你自己心裏有數,什麽事該說,什麽事不該說。”
    “是,掌道老爺您放心!”
    汪孚林在都察院中一貫謹慎小心,能讓身邊人,比如說鄭有貴,比如說胡全,比如說張宏的那個親戚劉萬鋒,全都不算什麽最要命的事,最要命的那一部分在錦衣衛,別看他對劉百川、郭寶和陳梁也同樣非常不錯,但他心裏卻是動過如果事情非同小可,很不順利,就直接把三人滅口扔什刹海的主意!他早已派人摸透了三個人的行動規律,做好了最壞的行動預案,為此,他就連打賞給三人的銀票,也全都用的是他人存在蒲州張氏控股的晉商隆盛行銀票。
    因此,安撫了鄭有貴,他就吩咐其磨墨,自己則是開始斟酌彈劾張四維的奏本。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上一次他作為門生大逆不道地彈劾了座師呂調陽,然後就彈劾了王崇古和張四維,但那一次純粹隻是攪渾水,卻和如今的情勢完全不同。
    在草稿上,他直接把張四維主導的此次伏闕打上了挑撥骨肉,危言聳聽的印記,隨即又把自己早就掌握的張四維種種黑材料給徹底羅列了一遍,隨即給張四教頭上扣了一頂擾亂淮揚鹽業的大帽子。至於最後,他直接用上了最勁爆的一條醜聞。
    張四維自己給汪道昆寫信,挑撥其用宗族勢力對付他汪孚林這個族侄,事敗之後卻推在兒子身上,欲圖放火燒死張泰徵滅口!
    等他細細一條一條再次檢查了這些罪名的先後順序之後,他就輕輕舒了一口氣,開始照著草稿謄抄正本,腦子裏卻在思量宮中究竟什麽時候會有消息。
    可以想見,李太後既然把張居正都給召進去了,不顧其重病在床,事情顯然非同小可,那麽,宮門會不會徹底看死,張宏會不會不能脫身,會不會能脫身卻顧不上他這一茬?而薑淮這個禦馬監監督太監會不會分量不太夠,所以打探不到最要緊的情況,於是送不出消息來?還有馮保,馮保身邊的張寧……
    到了這一步,還真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是那麽好算準的,否則他哪裏用得著打滅口錦衣衛那三人組的主意?
    汪小官人在直房一麵精心雕琢可能是自己在都察院的最後一份奏本,一麵在神遊天外地設想各種可能性。從這種分心二用的本事來說,他自然算得上天賦異稟。而伺候筆墨的鄭有貴那就著實是汗濕重衣了,認得字的他幾乎可以看清楚汪孚林寫的每一個字,可正因為看明白了,他方才覺得著實心驚肉跳。
    這完全是和張四維……不死不休的節奏?
    就在這主從二人各有各的思量時,外間突然傳來了輕輕一聲咳嗽,緊跟著就是他們全都非常熟悉的胡全的聲音:“汪爺可在屋裏?”
    鄭有貴幾乎是一個箭步竄出門去。撞開門簾出去的時候,他見胡全顯見被自己嚇了一跳,他就竭盡全力用最平穩的語氣說道:“胡爺您屋子裏請,掌道老爺就在裏頭。”
    胡全卻還對鄭有貴打了個哈哈:“鄭老弟怎麽還是這麽客氣呢?我算哪門子爺……”你在外頭看好,我叫你爺都行!
    等到進門之後,他見汪孚林四平八穩地坐在那兒,想到自己得到消息之後心急火燎趕來,他倒覺得自己實在是養氣功夫不夠,否則怎麽人家年紀輕輕是官,自己卻是吏呢?他趨前兩步,這才恭恭敬敬地行禮說道:“汪爺,剛從外頭得到的消息,長安左右門那邊都看了起來,已經不許人進出了。”
    “哦?”汪孚林料想到可能會有這樣緊急的反應,當即明知故問道,“怎麽回事?”
    當胡全將自己知道的張四維搗鼓的那一出大戲一說,汪孚林就眉頭一皺,重重拍案道:“其心可誅!”
    何嚐不是呢?
    胡全是很讚同汪孚林這個評價的,因為他知道汪孚林和陳炌在演一場挺到位的戲,為此汪孚林甚至昨天還彈劾了馮保,讓都察院無數人嚇掉了下巴,可今天張四維就發動了這麽多人跟著上,緊跟著甚至還搗騰出了眾官伏闕的一幕,汪孚林究竟撐不撐得住啊!因為之前白衣書辦那個條陳的關係,他已經天然劃分在了汪孚林這一邊,萬萬不希望汪孚林在和張四維的角力之中敗下陣。
    盡管張四維是次輔,可他還是心向這位的。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想辦法逢迎幾句,然後從汪孚林這裏套幾句能夠安心的話來,外麵就吵了起來,緊跟著,他就看見門簾一動,卻是劉萬鋒跌跌撞撞闖進屋子,後頭還有個拽著胳膊卻沒能把人拽動的鄭有貴。
    “汪爺,十萬火急!”劉萬鋒已經顧不得其他了,直接按著胸口,顯然,他是個信差。
    而剛剛拍案而起後還沒來得及坐下的汪孚林正要開口,外間卻已經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汪爺,您家裏有人送信來,就在都察院門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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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三章 再開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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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沒注意到胡全用看對手似的目光看劉萬鋒,也沒注意到鄭有貴沒攔住劉萬鋒之後反而被其硬拖進來時那幽怨的表情。他隻知道劉萬鋒應該送來了張宏的消息,而外間隻怕還有不知道是誰給自己送來了信。畢竟,他已經把妹妹和妻子都給一塊打包送走了,哪裏還有家裏送信的可能性?
    因此,直接給鄭有貴使了個眼色,見其非常聰明地鬆開手,隨即把胡全給拖了出去,留下了劉萬鋒,繼而外頭傳來了鄭有貴代他向那前來報信的人謝了一聲,說是立馬就去,他就看向了劉萬鋒。
    知道事情緊急,劉萬鋒趕緊從懷裏拿出了那個從宮裏送出來的金丸,見汪孚林利索地開鎖,拿出了裏頭一張字條,等到掃了幾眼之後,竟是二話不說直接吞了下肚,他心裏生出的便隻有唯一的一個念頭。
    從前隻見這位閱後焚毀,吃下肚的卻還是第一次,可見是真的出大事了!
    “你去吧。”
    知道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就是沒有回信的意思,劉萬鋒忍不住遲疑了片刻,但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汪爺,我那叔爺……”
    你那叔爺會怎麽樣,實在是很難說……
    汪孚林心想,按照張宏在這封密信上提到的情況,這位排名第二的司禮監秉筆太監能夠送出信來,實在是非常不容易。他就算事先已經做好了種種預案,設定了好幾種可能性,可還是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朱翊鈞帶著慈慶宮的仁聖陳太後,對抗親媽慈寧宮的慈聖李太後這種情況。
    盡管信上沒寫具體經過,也沒有具體結果,但他總歸會猜吧?
    以後世流傳已久的一種說法,小皇帝在西苑遊玩,醉酒之後亂發酒瘋,明明可以要把朱翊鈞拎到麵前來訓一頓罰一頓就完事的,李太後卻偏偏把張居正叫過來,以廢黜皇位來嚇唬小皇帝,緊跟著還不依不饒讓張居正替皇帝寫了罪己詔。那麽,現如今兒子都拖上嫡母來對抗自己這個生母了,李太後能夠忍得住?再說,張居正已經被宣召進了宮,盡管那精神狀態看上去就猶如真病了一場,可他很清楚,張居正如今是真切了解朝中什麽情形,張家什麽情形。
    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張居正當然明白,太後和皇帝之中,誰才是真正信賴倚靠他的人。就看在張宏語焉不詳的此次經過中,朱翊鈞有沒有還做錯了另外什麽事情!


    “你不用擔心,事到如今,擔心也沒用。”汪孚林站起身來,當走過劉萬鋒身邊的時候,突然拍了拍這家夥的肩膀,這才用極低的聲音說,“他若有事,就沒有人無事了,你懂不懂?”


    劉萬鋒勉強算是接受了這個答案,可是,跟著汪孚林出了直房,眼見這位廣東道掌道禦史那是徑直往都察院大門口去了,他見胡全和鄭有貴全都用一種有些微妙的目光打量著自己,他知道往日自己雖說時常過來,可總歸沒有表現出那樣親近的心腹模樣,此時此刻隻能有些不自然地說道:“我家裏一位親戚遇到一點事情,就來找汪爺拿個主意……”
    鄭有貴心想劉萬鋒之前幾次來時,汪孚林雖說都對其淡淡的,也沒留著說多久的話,但總歸必定會把他打發出去,知道這其中必有緣由,再說他不過是一個白衣書辦,人家卻是老資格都吏,他當然不會傻到去拆穿。而胡全就不一樣了,都察院僅有三個都吏,自己是汪孚林的人眾所周知,可劉萬鋒固然也有往這邊跑,可卻沒幾個人想到這家夥已經站了隊。於是,他就半真半假地上前拖拽著劉萬鋒往外走,嘴裏卻還打趣著他。


    “好啊老劉,連我都瞞著。看我之前那些天煩得都快發狂了,你也一個字不露,今天才總算把馬腳露出來。不行,你得請我喝酒壓驚!”
    劉萬鋒唯有苦笑。你驚什麽呀?我現在才叫六神無主,丟了都察院都吏這個位子不要緊,隻要有張宏這位老祖宗照應那就啥都不怕,可萬一張宏倒了,大樹沒了,他就算在都察院中還能做個都吏,日子可就不好過了。每年張宏給他家裏提供多少資助,就連子侄讀書都是張宏供的!
    裏間三個小吏正在因為這愁人的情景而各有各的思量時,汪孚林也已經到了都察院大門外。他四下裏一看,就隻見劉勃快步迎上前來。
    發現真的是自己的家人,他心裏一突,還以為是小北又或者汪小妹有什麽不好的消息傳來,誰知道劉勃快步上前之後,就對他低聲說道:“公***裏禦馬監監督太監薑公公讓人緊急送了信來。”
    他用最快的速度往汪孚林手中把信一塞,就低聲說道:“來人說是從西苑出來的,如今已經不敢再回去了。”
    薑淮?殷士儋的這個弟子真真是好樣的!
    汪孚林在心中再一次為殷士儋教了個好學生,李堯卿娶了個好媳婦大喝一聲彩,隨即對劉勃點了點頭,吩咐其在這裏等著,隨即就立時回都察院直房去了。不是他不願意淡然自若地當著劉勃的麵拆信看信——畢竟,與其到裏頭再看,發現有什麽事之後再找人吩咐什麽,還不如眼下一手一腳看完做出決定,也不耽誤事情——可問題在於,薑淮是留了一本唐摭言以及暗號規則當加密器解密器的,他就算現在拆開信想看那也看不懂啊!
    當他回到直房,翻看著唐摭言這本密碼表,大略把這封不太長的信看完之後,臉上那表情著實精彩極了。
    原來張宏之前傳遞的消息根本就是春秋筆法,薑淮這個禦馬監監督太監那是親自得到李太後懿旨去慈寧宮抓了張明押去東廠的,那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怎麽都沒有想到,朱翊鈞竟然會當著陳太後的麵指責親媽李太後紅杏出牆,李太後惱羞成怒以不孝相責的時候,這位小皇帝竟然直接選擇了動腳兼動手——對張宏踹了一腳,對馮保打了一拳。前者因為情況不打嚴重,再加上李太後不放心司禮監,緊急把人送回外皇城黃瓦東門內的司禮監去坐鎮了,所以張宏才能讓劉萬鋒捎信給他。至於後者……馮保比較倒黴,竟然到薑淮送信的時候還沒有蘇醒過來!
    盡管是君王毆家奴,這種事情在大明朝曆代皇帝中間屢見不鮮,想當年忠心耿耿,被無數文官稱讚過的懷恩還被憲宗成化皇帝用硯台砸過腦袋,可並不意味著你能在具有絕對孝道壓製屬性的太後麵前來這一招!更何況,盡管薑淮因為時間關係,信寫得有點短,但他仍舊可以猜到,薑淮形容陳太後病發,李太後震怒,背後還有點什麽名堂。
    陳太後很可能並不完全是存著東風壓倒西風這種目的去的,所以在事情失控的時候,就很可能采取了息事寧人的態度勸朱翊鈞罷手,朱翊鈞卻十有八九會死硬到底,這也是這個年紀少年很可能會出現的逆反心理。至於李太後的震怒……哪家當娘的會在自家熊孩子指責自己紅杏出牆,給死去的丈夫戴綠帽子時,還能有好脾氣?要是這樣的話,緊急召張居正進宮,罪己詔是最輕的,至於最重的可能性……
    更何況還有張四維帶領了一批官員前去伏闕,隻怕這就會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盡管馮保身邊的張寧還沒能有消息傳來,但考慮到馮保如今的狀況,汪孚林決定暫且不等了。他再次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奏本,隨即再次吩咐了鄭有貴進來,讓他去問蔡光安和秦玉明準備得如何。不消一會兒,鄭有貴就快步進了屋子。
    “掌道老爺,他們說都已經準備好了。”
    “很好,你告訴他們,我現在就準備遞上去,你讓他們自己看時機。”
    盡管胡全曾經緊急跑來報信,說是長安左右門一度關閉,但當汪孚林出都察院打發走劉勃,再次來到長安右門的時候,他就發現,這裏已經再次恢複了通行。隻是,宮門的查驗已經變得非常嚴格,尤其是對他這種禦史兼且大名鼎鼎的災星,守門的軍士那就是看了又看,最後也不知道是好心還是惡意地提醒了一句。
    “次輔張閣老正帶著大批官員伏闕,汪爺您還請悠著點兒。”
    這話汪孚林進一道門就有人說一遍。尤其是他進入午門,來到通向內閣的會極門時,兩個管門太監看到他更是直接騷動了起來。
    原因很簡單,他昨天才來送過一份彈劾馮保的奏疏,直接導致了今天一大堆官員蜂擁而上彈劾馮保,甚至今天張四維帶著一大批人伏闕都與此相關!
    於是,盡管知道汪孚林在太監之中的評價相當不錯,兩個管門太監還是滿臉苦色,其中一個年長的更是直截了當說道:“汪爺,您真的不能消停一下嗎?昨天才剛放過那樣一炮,今天您還來送奏本?這要是再有什麽要命的東西送上去,我們可得吃掛落,您還請行行好,再斟酌斟酌。”
    “禦史不彈劾人,朝廷養我們幹什麽?”汪孚林卻衝著兩人微微一笑,隨即這才很篤定地說道,“和昨天一樣,這次彈劾的人我告訴你們也沒什麽關係。我彈劾的是內閣次輔張四維張閣老離間骨肉、結黨營私、與民爭利、妄言宮闈、危言聳聽、私占民田、為父不慈,還是七宗罪。”
    汪孚林和會極門管門太監說話的時候,內閣那邊早有好事的中書舍人以及宦官出來看風色,不但如此,對麵歸極門那邊,也有六科廊的給事中聞訊跑出來,這其中就有汪孚林的好友程乃軒。當得知汪孚林繼昨天開炮馮保之後,今天又開炮內閣次輔張四維,也不知道多少人倒吸一口涼氣,就連提醒汪孚林不要惹是生非的兩個管門太監,這會兒也全都傻了眼。
    這家夥還真是,打算把惹是生非進行到底啊!
    當消息傳到內閣時,正在和申時行議事的馬自強拍了桌子,然而,申時行卻神色自如地將震落地上的筆筒和裏頭那些毛筆一一撿拾了起來,這才對馬自強說道:“馬閣老不要忘了,你剛剛聽到張閣老帶人去伏闕時,才這麽發了一次脾氣。”
    “一個一個全都隻想著挑事,這些年來朝中太平,這都容易嗎?”馬自強惱火地再次拍了桌子,可看到申時行一臉和稀泥的息事寧人模樣,他總有一拳頭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他幹脆不理會這個一貫看上去好脾氣的同僚了,徑直出了直房之後,就命人去會極門那邊看看汪孚林走了沒有,如果沒走就把人叫過來。然而,那個中書舍人唯唯應命而去之後,卻是隻一會兒就回來了。
    “馬閣老,汪侍禦被召到乾清宮去了。”
    “!”
    別說馬自強吃驚不小,申時行聞聽消息後也同樣大吃一驚,就連汪孚林自己也有點發懵。他進宮之前,還讓劉勃緊急去找陳梁等人,讓他們死死盯住劉守有,如有事情隨時匯報,而他把自己作為監察禦史最重要的第二個個奏本丟出去,就準備功成身退,徹底到幕後觀風色了。所以,他認為自己進宮完全是自己決定的事件,就停留這麽一小會,怎麽都不至於出現什麽突發狀況,誰知道就讓他遇著了。
    而且還是撞在慈寧宮太監李用手裏!
    “李公公,你不是弄錯了吧?太後真是要召見我的話,你到會極門幹什麽,不應該直接出宮去都察院嗎?”
    盡管李用嘴很緊,但汪孚林不厭其煩地再次問出了這個問題。他如今腦海中轉動的全都是林衝帶刀闖白虎堂這種場麵,深恐自己也被人賺到慈寧宮這種絕對不該外臣踏入的地方,然後給他栽贓一個什麽罪名。而大概是他著實把人問煩了,他終於等到了李用止步,回頭給了他一個大白眼。
    “慈聖老娘娘原本大罵了你一頓,聽了元輔張先生說話之後,這才對你稍稍有幾分改觀,所以讓咱家去都察院召見你,至於去會極門,是看看那邊還有什麽要命的奏本沒有,囑咐盡早送司禮監,張容齋公公在那看著,誰知道會遇見你,而且你還彈劾了次輔張閣老。”說到這裏,李用一臉都是你走了****運的表情,“慈聖老娘娘之前聽說次輔張閣老帶人伏闕,差點沒氣死,你正好彈劾了他,也許慈聖老娘娘能對你再少幾分火氣,咱家這是為你好,你懂不懂?”
 樓主| 發表於 2023-8-26 14:32:40 |
第九四四章 直麵兩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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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之前的事情是在慈寧宮出的,但李太後召見張居正,卻是在乾清宮。
    至於朱翊鈞,如今已經被李太後下令禦馬監的人押在慈寧宮。
    此時此刻,她和張居正之間隔著一道簾子,自己坐在床沿邊上,目光看著床上臉色蠟黃憔悴不堪的陳太後,雖說心頭很憤怒陳太後竟然跟著朱翊鈞跑到慈寧宮來,打算壓製自己處置馮保,可想到朱翊鈞之前失心瘋起來,竟然對她這個生母,對陳太後這個嫡母全都那般不敬,她又隻覺得悲從心來。
    她這是造了什麽孽,辛辛苦苦在乾清宮照料了兒子五年,竟然就是這般下場嗎?
    李太後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這才沉聲說道:“我如今方寸已亂,所以才把張先生你請來。可想不到張四維竟然在這時候伏闕請願,一麵口口聲聲說什麽逐出奸宦,一麵卻又說什麽影射我的話!張先生你應當是最知道的,我也好,仁聖陳姐姐也罷,從來不曾參與朝政,他這分明是居心叵測!”
    陳太後這會兒其實也是醒著,隻不過心裏又是後悔,又是傷心。聽到李太後直接把矛頭對準了張四維,她心中突然一動,緊跟著就有氣無力地說道:“大郎從前分明是好孩子,如今親政之後卻變成了這樣子,定然是身邊有人挑唆了他!”
    張居正這一次最初是裝病——但在如何能夠瞞過太醫院這一點上,花費了很大力氣。這還要多虧一貫給他看病的朱宗吉也裝病在家,他拿捏住了太醫院那幾個過來給他診病禦醫的絕大把柄,這才蒙混了過去——然而,裝病的時間長了,心病自然而然就蓋過了身體上的些許不適,所以進宮的時候他是被人放在凳杌上抬進宮的,這會兒坐的也是李太後特意吩咐給他準備的軟榻。
    當他聽到陳太後這恨恨的發話時,心中就知道張四維那邊,他應該是不用擔心了。
    因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便情緒低落地說:“皇上失德,臣等輔政大臣皆有過錯,還請二位太後寬宥張鳳磐……”
    “張先生是張先生,張四維是張四維。內閣四位閣老當中,為什麽隻有一個張四維帶頭伏闕?分明就是他挑唆的人在皇上耳邊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李太後話音剛落,就隻聽外間一個聲音道:“二位老娘娘,東廠回報,說是張明那邊已經問出來了,他招認說……”
    李太後和陳太後幾乎不分先後地開口喝道:“招認什麽?”
    張居正幾乎隻來得及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有和兩位太後去爭搶。果不其然,就隻聽外間那聲音說道:“張明說,此事原是張四維向皇上進言,道是皇上已經親政,若再由元輔張先生把持朝政,馮公公批紅,這皇權是在誰手裏捏著?張明招供說自己不合肖想司禮監掌印,就與之同謀,除此之外,同謀的還有司禮監的張維,還有錦衣衛的劉守有,還有都察院廣東道掌道禦史汪孚林。”
    就在聽到最後一個名字的時候,張居正哂然冷笑道:“這張明真是慣會攀咬人!汪孚林彈劾馮保,我是劈頭罵了他一頓,可他這人是耿腦袋,從前就連他的座師呂和卿都彈劾過,也一樣還彈劾過張四維,他怎麽與之同黨?張明可招認過,是皇上親自見過他,還是汪孚林親自見過他?”


    李太後本來就是因為張居正維護彈劾馮保的汪孚林,這才起意召見,此時雖說張居正還是一口咬定汪孚林並非與之同黨,她仍是不由得皺了皺眉。就在這時候,她隻聽得外間有人說道:“李公公回來了。”
    李用一進屋子,先行過禮後,不等李太後發問就立刻開口說道:“奴婢到會極門去看看有什麽奏本,正好碰到汪孚林又彈劾人了,所以……”
    這一次,他話還沒說完,李太後就直截了當地打斷道:“他又彈劾誰了?”
    李用覺察到屋子裏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對,遂老老實實地說道:“據說是彈劾張四維。”
    此話一出,張居正暗自舒了一口大氣,而李太後則是眉頭一挑道:“奏本呢?”
    李用聞言,暗自慶幸自己想到了這一茬,也顧不得規矩不規矩,當即爬起身來,打算將奏本送到簾子後頭去,誰知道李太後立時斥了一聲。
    “糊塗,元輔張先生在這裏,先給我看幹什麽?”
    張居正見李用立刻硬生生停下腳步,轉而把奏本送到了自己這裏,他是知道李太後性子的人,也不推辭,當即接過之後草草閱覽了一遍,卻又示意李用將東西送進去給李太後。等到李太後顯見已經在看汪孚林的奏本,他就又問道:“那汪孚林可是已經來了?”
    盡管李太後曾經和陳太後一同下旨,還創造了一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抬頭,那就是——皇後懿旨,皇貴妃令旨,皇帝聖旨——可那時候朱翊鈞還小,她們兩個做母親的自可以皇帝的名義下旨,可如今皇帝已經大了,而且還和自己離心了,再要處置張四維這樣一位內閣次輔,朱翊鈞是絕對不肯幹的,那麽就需得要有合適的名義才行。看著手中汪孚林那文采出眾,條理分明的奏本,她的臉色就霽和了許多。
    縱使她不大管朝政,卻也知道,要想正兒八經地清除內閣閣老,那麽,隻有唯一一個辦法,那就是此人不是被他們硬趕下去的,而是被別的朝臣彈劾下去的!而汪孚林在張四維等人伏闕之後第一時間上書,這無疑帶了一個好頭,讓本身就頭痛小皇帝抽風的她收獲了一個好借口。
    而陳太後也已經竭盡全力支撐著坐了起來。這位當年就因為號稱多病而被移出了坤寧宮,然而,多病的她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反倒是丈夫穆宗隆慶皇帝已經躺在陵墓中了,這種微妙的含義隻要是聰明人全都能夠明白。很顯然,這位嫡母皇太後哪怕身體不如李太後,可也差不到哪去,至少絕對不會一口氣接不上來就死了。
    此時此刻,陳太後接過李太後遞到麵前的奏本,看清楚上頭除卻羅列張四維罪狀之外,末尾觸目驚心地指斥張四維的伏闕不是為了馮保,而是磨刀霍霍別有所圖,是不顧忠孝,離間天家母子骨肉親情,她怎麽也還是想保朱翊鈞這個皇帝的,就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張四維有這樣的心,內閣就不能留他了!”
    “那就先把汪孚林叫進來,我們當麵問他,這昨兒個彈劾馮保,今兒個又彈劾張四維,他到底想幹什麽?”
    李太後直截了當地吩咐了一句,李用不敢怠慢,當下便立時出去,不消一會兒,汪孚林就進了這座東暖閣。他之前曾經因為去接張居正母親趙老夫人,進過一次這裏,那一次萬曆皇帝朱翊鈞還因為趙老夫人進京路上被人招待的問題仔仔細細問過他一遍,沒想到時過境遷,他再踏進這裏的時候,小皇帝卻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宮皇太後和張居正!
    從先天條件上來說,汪孚林雖說嘴上沒毛,但辦事不少,至少就是在兩宮耳中,他也並非無名之輩。兼且李太後雖說惱火他彈劾馮保惹出這一連串事情,卻也因為張居正替其說話,以及汪孚林彈劾張四維,因此而扳回了少許一點印象。
    所以,她一見汪孚林,就直截了當地問道:“汪孚林,你昨日彈劾馮保,今日又彈劾張四維,這到底是什麽緣故?”
    在這裏沒有看到小皇帝,汪孚林進一步確認了薑淮那個消息的準確性。從這一點來說,對方著實是仁至義盡了。
    他當然不會愚蠢到去交待自己和馮保早就通過氣,而是用非常沉穩的口氣說道:“司禮監馮公公任掌印至今,已經有整整六年,這六年來,可有人彈劾過他?據我所知,沒有。而馮公公真的是做到兩袖清風讓人挑不出錯處嗎?當然不是。光是馮公公的侄兒馮邦寧,就曾經有很多劣跡在外。”
    汪孚林一點都沒有麵對兩宮皇太後的畏縮遲疑,話語平靜,有條有理,尤其是因為之前那場變故,對馮保很沒有好感的陳太後,這會兒就越發認同,竟是不等李太後開口就惱火地說道:“馮保劣跡斑斑,確實遠不如張宏!”
    李太後想到馮保擋在自己麵前卻被朱翊鈞掄了一拳的情形,卻忍不住大為不讚同地挑了挑眉,可汪孚林接下來的話,卻讓她一下子愣住了。
    “禦史彈劾,原本是有一個宗旨,‘凡大臣奸邪,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紀者,劾。凡學術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但除卻糾錯之外,還有一個作用,那就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
    汪孚林最後搬出了後世一句非常通俗的話,見張居正眉頭微挑,他就繼續說道:“馮公公多年無人彈劾,那些錯處就從不知道改正,以至於放縱弟侄,自己越發恣意,所以我要彈劾他。哪怕他照舊屹立不倒,我卻因此丟官去職,我依舊不悔。但是,這和彈劾內閣次輔張閣老卻不同。”
    “有什麽不同?”
    這一次,問話的卻是張居正。之前汪孚林來時,隻對他緊急解釋了一下彈劾馮保之前和馮保交流過此事,隱晦地表明幹翻張四維之後就辭官回鄉。他一方麵驚訝於汪孚林竟然真放得下大好前途,一麵卻又糾結於汪孚林深陷泥潭確實很難將其拔出來,因此之前隻能竭盡全力挽回一下李太後對其的印象。所以,此時此刻,他方才好像沒問題可問一般,問了這麽一句。
    “因為劾馮公公,我隻是盡科道言官其他人沒有盡到的職責,但劾次輔張閣老,那是劾他公器私用,道貌岸然,假公濟私,最重要的是,我和他還有私怨,要是不劾倒他,我就算罷官回鄉還要繼續劾他,不死不休!”
    “……”你太老實了!張居正很想以手扶額,心想你對我老實也就算了,在乾清宮這種地方大放厥詞,這膽子也未免太大了!
    然而,張居正忘了,自己麵前的簾子後頭那兩位是什麽人。說是皇太後,但陳太後隻是很普通的小家碧玉出身,選妃的時候緊急熏陶了一下禮儀,李太後更隻是泥瓦匠的女兒,就算進了裕王府為妃為都人,人家講讀官那又不是為女人負責的,不可能提升她的資質,就連對她能力的提升那也相對有限。所以,在她們心目中,那就不存在什麽無欲無求的君子,大義凜然的直臣,而都是一個個或自私自利或別有所圖,反正都是活生生的小人物。
    就連元輔張居正,在她們心目中,隻要能力絕對出眾,個人小節稍有瑕疵也沒什麽要緊。
    所以,汪孚林要是說彈劾馮保和張四維,那都是為了什麽家國天下的大義,她們絕對嗤之以鼻;要是說為了求名,那就不是不可以接受;可汪孚林將馮保和張四維區分對待,彈劾馮保是因為職責,所以不得不劾——當然也隱晦流露出有求名的意思——至於張四維則是因為不死不休的私仇,她們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不但能夠理解,在如今也已經非常痛恨張四維的情況下,她們認為汪孚林的這做法是很值得表揚的。
    更何況,說不定能夠和昨天汪孚林上書,今天一堆人彈劾馮保一樣,明天也出現一大批人彈劾張四維呢?
    當然,想歸這麽想,李太後還是嗬斥道:“你說張四維公器私用,你這何嚐又不是公器私用?你是禦史,彈劾人怎麽可以帶著私心?怎麽對得起元輔張先生的信賴,要知道,當初就是他舉薦,你才能破格就任巡按禦史的……”
    對於李太後的長篇大論,汪孚林低頭聆聽,狀似恭順,心裏卻很滿意自己在兩個已經升格當了太後,在民間俗稱老太太級別,其實還是很年輕的婦人麵前做出這等膚淺表態。
    而他在聽完教訓之後,這才非常誠懇地說道:“再說,之前,次輔張閣老的弟弟張四教強拎著張閣老的長子張泰徵來給我負荊請罪,我看到之後實在是嚇了一跳,那都是貨真價實的荊刺。可是,當兒子的假冒父親名義給我的伯父寫信,這哪裏是那麽容易的,又誰能擔保不是張閣老推卸責任?一個對兒子如此不慈的父親,簡直是令人發指。我雖和張泰徵有些齟齬,張四教也向我提出了非常優厚的和解條件,但我實在是難以接受!”
 樓主| 發表於 2023-8-26 14:32:58 |
第九四五章 引火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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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是站在整個帝國頂點的兩宮皇太後,但李太後和陳太後本質上仍然是婦人。所以,汪孚林爆出這麽一個天大的八卦,李太後不由得愣了一愣,深居慈慶宮,不大過問外務,也沒什麽地方了解這種大臣家務事的陳太後就立時追問道:“到底怎麽一回事?”
    知道今天宮裏發生過一樁什麽樣的事件,汪孚林並不打算把氣氛一個勁繃著,因此掃了一眼張居正之後,他見這位內閣首輔微微頷首,顯然是授意他不妨直說,他就整理了一下思路,直接從妻子小北的身世說起。當他提到自己聽說汪道昆的信使在張家門前那檔子事,一怒之下放話要找張四維理論,張四教這才帶著張泰徵匆匆來負荊請罪,他就假作憤憤然的樣子,也不管是否禦前失儀,直接提高了聲音。
    “堂堂次輔,手伸得這麽長,就因為捕風捉影聽到內子一點家世,就在背後倒騰這種名堂?就算真是張泰徵做的,張家這家教也是爛透了,若不是張閣老縱容,會到這個地步?聽說張閣老連兒子都不準備認了,親生兒子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我曾經重重得罪過他,如今這所謂的和解還能當真嗎?如果他真的兩袖清風全無破綻,那我倒真心服了他,可他自己做著清似水的官,家中兄弟姻親卻是財勢雄霸山西,我實在是看不慣他那裝腔作勢的模樣!”
    國事李太後基本不懂,之前才會悉數交托給張居正和馮保,可對於家長裏短那點事,她卻還能夠分辨得清楚是非。既然是張四教急吼吼帶著侄兒張泰徵去汪孚林那負荊請罪,顯然是非已經清清楚楚,而對於汪孚林坦坦蕩蕩地陳述妻子身世,出身小門小戶的她頓時有些感同身受。


    畢竟,她如今的境遇卻也要感謝當年家裏人把她如同賣進了裕王府,可自己飛黃騰達成為貴妃、皇貴妃以及太後的時候,對於昔年舊事就真的沒有怨恨?當然不是,隻不過孝道重如天,她縱使真的恨過父母賣女兒,那又怎麽樣,如今還不是要給他們榮華富貴?也正因為如此,小北恨透了兄長薄情寡義,不肯歸宗,她也就不打算說什麽了。


    正當李太後打算評點兩句張家父子時,外間又傳來了李用小心翼翼的聲音:“二位老娘娘,元輔張先生,外間錦衣衛派人來稟告,說是次輔張閣老家走水了。好像……”
    “好像什麽?”這一次開口的卻是張居正。剛剛汪孚林說的這些,他大多知情,因此沒有插話,省得弄巧成拙,但對於這個新消息,他卻沒法保持沉默,“如今次輔張閣老正在伏闕,他家裏發生這麽大的事情,也要給他通個消息,你先把話說清楚!”
    “說是張閣老的長子張泰徵……似乎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汪孚林不禁暗自舒了一口大氣,心裏知道,劉英那邊已經把事情辦成了。
    這個消息剛剛好好在汪孚林說了和張家那段過節之後送了過來,又說是錦衣衛的人前來稟告,李太後不由得看了一眼簾子外頭的張居正,陡然想起剛剛外間才稟告說,張明招供的同謀之中,除卻司禮監秉筆張維,眼下在這裏的汪孚林,還有張四維,劉守有,相比汪孚林隻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禦史,劉守有卻掌管著錦衣衛,她不禁立時問道:“是錦衣衛的誰跑來稟告的消息?可是劉守有?”
    “不是,是錦衣衛掌刑千戶劉百川和理刑百戶郭寶到外東廠稟告的,說是劉大帥……劉大帥帶著人在張閣老家幫忙滅火。”
    汪孚林簡直想大笑三聲。劉英之所以能幫著張泰徵從張家跑出來,那是因為有外頭馮保廠衛的人出手相助;之所以會說張泰徵死了,是因為劉英以張四教的身份坐實了這一點,又叫張家人去請劉守有幫忙滅火。有這個聲音混淆視聽,張家人在焦頭爛額之後也不會深思,一定會就此照做;而劉百川和郭寶之所以會到外東廠去稟告這件事,順帶黑劉守有一下,也是因為他讓劉勃去通知陳梁,讓陳梁去告訴的劉百川和郭寶。
    想來劉守有也是因為站在了小皇帝這邊,張四維又在宮中伏闕,已經沒有退路的他不得不去張家。
    立場決定行為,這真是顛仆不破的真理!劉守有聽了張家人報信之後趕去張家,除了幫忙滅火,隻怕也有動念去查一查是否背後有人弄鬼,然後握住張四維把柄這一層心思!
    “簡直胡鬧,張家就沒人了?順天府衙和大興縣衙就沒人了,需要他堂堂緹帥去幫忙滅火?”李太後卻不管這些,眉頭倒豎,當即厲聲說道,“張先生,劉守有不該在緹帥的位子上再待下去,這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中旨黜落緹帥,傳揚出去未免不大好聽……”張居正一麵說,一麵看了汪孚林一眼,隨即用很自然的口氣吩咐道,“世卿最好再送一道奏本。”
    汪孚林躬了躬身,二話不說地應道:“緹帥須不是閣老家奴,臣自當奏本彈劾。”
    李太後頓時麵色稍霽,當下就對張居正說:“張先生再推薦幾個可靠的人來掌管錦衣衛。剛剛說的那兩個到外東廠稟告此事的也很好,不妨提拔一下他們。錦衣衛乃是天子親軍,怎可像劉守有這樣任性胡為?”
    聽到李太後這話,汪孚林覷著張居正沒有接話茬,他就再次用誠懇的與其開口問道:“恕臣冒昧,說到天子親軍,二位老娘娘在上,元輔張先生也在這裏,卻不知道皇上緣何不在乾清宮?臣自蒙皇上恩寵,從廣東巡按禦史任上回京,升任廣東掌道禦史,文書房掌房田公公曾經多次奉禦命賜甜食點心,臣一直感恩得很,隻恨不能彈劾天下奸邪,推薦天下賢能,以報皇上賞識之恩。”
    此話一出,張居正頓時麵色鐵青,當即喝道:“汪孚林,不該你問的就不要問,二位太後既是召見完了,你也該告退了!”
    張居正既是給出了這樣的明示,汪孚林來這兒該說的話全都說完了,當下便訕訕提出告退。可他還沒來得及邁出步子,就隻聽李太後沉聲說道:“原來是大郎曾經幾次三番讓田義賞賜你。田義都和你說了些什麽?”
    怪不得張明硬要攀汙汪孚林和張四維和他是同謀,敢情是她那個好兒子早早就想著拉攏人嗎?
    這一次,就連之前一直都沒怎麽開口的陳太後都忍不住坐得更直了一些。她想得倒是和李太後不一樣,隻希望汪孚林不要再往朱翊鈞身上潑髒水。哪怕小皇帝之前來求她出麵,到最後卻表現完全失常,讓她失望透頂,可她畢竟一向很重視這個並不是她所生,在名分上卻也是她兒子的小皇帝。
    “田公公沒說什麽啊?”汪孚林有些訝異地瞪大了眼睛,隨即一五一十地說道,“大概是因為臣曾經幾次踏足文華殿和東閣,有和皇上正麵接觸的機會,所以皇上這才知道臣這麽一個人。屢次頒賜,田公公代皇上頗多勉勵,而且還提過臣不妨沉下心來在都察院多浸淫一段時間,不要好高騖遠。臣覺得很有道理,兼且之前已經蒙元輔舉薦,比尋常進士起步高了許多,所以早就知足了,否則若是好高騖遠,怎麽對得起元輔栽培,皇上恩寵?”
    張居正適時補充道:“吏部侍郎王紹芳之前曾經有意舉薦汪世卿為吏部文選郎,他卻主動辭了。”
    李太後沒有說話,心裏卻迅速評估起了田義這個人。宮裏那麽多太監,她當然不可能一個個全都記得,但田義畢竟是後起之秀中的佼佼者,也曾經到她麵前露過頭的,她聽馮保和張宏都稱讚過此人忠心耿耿,宅心仁厚,又想到人在張居正病了之後也病了,據說直接求了情在宮外私宅暫時養著,生怕過了病氣給宮中,更不用提見皇帝,她就從心中把人從懷疑清除名單上剔除了出去。然而,張居正想要打發汪孚林走,她卻另有想法。
    她召了張居正來,是想請這位內閣首輔哪怕帶病也至少要代朱翊鈞寫一份罪己詔。可如今先有張四維帶著一大批人伏闕,又有張明招供,再加上張四維家中起火,據說還燒死一個兒子,劉守有堂堂緹帥竟在幫忙滅火,而汪孚林又彈劾了張四維,她心裏不知怎的,竟是生出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
    民間父母可以到官府告兒子忤逆,她堂堂太後之前卻遭到了兒子那樣瘋狂的指責,不但如此,若非張宏馮保攔阻,朱翊鈞甚至幾乎動粗,難不成這還不算忤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直截了當地說道:“汪孚林,你剛剛問皇帝在哪。他身為天子,卻忤逆悖上,如今人還押在慈寧宮!”
    死一般的寂靜……
    汪孚林既然應召來到這裏,他就必須問一問,可沒想到李太後會在這時候揭開這麽一個真相,他非常想誠懇地說,我就是被您緊急召見,立刻就準備走的小人物,您真用不著對我說這些的。您告訴我這些,回頭外頭那些正人君子知道這種時候我居然在宮中,卻啥都沒做,那不得在我身上踩一萬隻腳?我問皇帝的下落,那是因為看見太後占了乾清宮,怎麽也得問一聲,出去的時候也好對外間的官員們有個交待。
    這下完了,引火燒身!
    再看張居正時,他就隻見這位內閣首輔同樣臉色發苦,顯然剛剛就已經在麵對這樣一個最棘手的問題。而下一刻,簾子後頭就傳來了陳太後的聲音。
    “妹妹,大郎隻不過是被人挑唆一時糊塗,日後改了便好,這忤逆兩個字扣在他頭上,他這將來該怎麽辦?咳咳……”也許是因為說話太急,心情也太過於焦切,陳太後忍不住連連咳嗽,一隻手也死死拽住了李太後的袖子,苦苦懇求道,“更何況,他是你的親生兒子……”
    “我不是隻有他一個逆子,我還有潞王!”李太後忿然反駁道,臉上露出了深深的失望,甚至可以說絕望,“整整六年,我舍了慈寧宮不住,****在乾清宮陪他讀書,生怕他被人帶歪了,可他呢?他是怎麽回報我的?聽著風便是雨,忤逆母後,甚至悍然動手,若非張宏馮保先後阻攔,其他人又來得及時,別說是你,就說是我,那時候會如何?大明曆朝曆代那麽多皇帝,可有他這樣的?”
    縱使是一向被她用來和萬曆皇帝做對照的英宗、武宗甚至於世宗,也沒有過這樣不孝的行徑!
    陳太後頓時啞然,隨即不禁用求救的目光去看外間一大一小兩位外臣。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張居正蠕動了一下嘴唇,而原本要告退的汪孚林卻深深一揖,最終開了口:“兩位老娘娘剛剛說皇上忤逆,此罪名尤大,臣萬萬不敢相信。而且,恕臣直言,當時除卻兩位老娘娘和宮中內侍之外,可還有其他大臣在場?若沒有,外間伏闕的張閣老等人隻怕會更加理直氣壯,朝野更會一片嘩然。國朝以孝治天下,如果太後指皇上公然違孝道,傳出去豈不是天下恥笑?”
    張居正之前拖延著死活不肯寫罪己詔,至於什麽廢立的詔書那就更不用說了,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此時便離座而起,長跪說道:“慈聖老娘娘,汪世卿所言甚是,忤逆大罪縱使民間都會引起軒然大波,更何況宮中?還請老娘娘三思。”
    眼見汪孚林勸諫了,張居正也勸諫了,陳太後不禁又驚又喜,連忙對著李太後說:“妹妹,事情太大,萬萬三思而後行。”
    “三思?你難道沒聽到那孽畜子虛烏有的指斥!”李太後卻是不肯善罷甘休,可就在這時候,她隻聽得麵前傳來了汪孚林的聲音。
    “二位老娘娘,茲事體大,動輒要殃及天下,皇上縱使有錯,然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能否容臣去見一見皇上,好歹勸一勸?”
    此話一出,陳太後就猶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慌忙開口說道:“去,你快去,好好勸了皇上來請罪。”
    張居正何嚐不知道,罪己詔好寫,廢立的詔書也好寫,可接下來他絕對要被千夫所指,這可不是推行別的政令,他寧可千夫所指也無所謂,這種黑鍋他是絕對不願意背的。所以,裝病把張四維給逼了出來,可卻讓自己辛苦教導多年的小皇帝犯了如此大的紕漏,他何嚐不是心力交瘁,可不維護還不行,當下隻能把心一橫順著陳太後的口氣說道:“慈聖老娘娘,便讓汪世卿去勸一勸皇上,哪怕不看母子情分,也需得看在天下麵上。”
    在一連三人的勸說下,早已心灰若死的李太後方才眉頭一挑道:“好,那就讓汪孚林去!他若真懂事,便去奉先殿跪上三天三夜,誠心誠意自己寫一道罪己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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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六章 和風細雨入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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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寧宮這種地方,一向絕對屬於男人的禁區。因為不論是這裏改名之前的清寧宮,還是如今的慈寧宮,在名分上都屬於一個群體,那就是在名分上位居整個帝國最前列,甚至還要壓過皇帝小半籌的太後。盡管張居正常常入宮,但那都是乾清宮,慈寧宮隻有他母親趙老夫人和妻子王夫人來過。不但如此,就連李太後的父兄,在禮法上也不能踏足這裏。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汪孚林那是大明立國兩百多年來,不說唯一,至少也是屈指可數幾個能踏入此地的外臣之一。隻不過,李太後和陳太後都在乾清宮,押在這裏的卻是朱翊鈞,眼下又是事急從權,那就沒那麽大問題了。而護送他過來的慈寧宮太監李用先頭還有幾分太後身邊近侍的倨傲,可剛剛在乾清宮東暖閣聽了那麽一會兒,心裏對這位崛起速度飛快的掌道禦史實在是佩服極了。
    一麵撇清自己和張四維張明劉守有等人的關聯,一麵卻又替小皇帝求情,一麵得張居正信賴,一麵又沒得罪兩位太後,最重要的是很可能還會成為小皇帝的救命稻草……這左右逢源的本事簡直絕了!
    要是讓汪孚林知道李用的心裏話,他一定會翻白眼——如果李太後之前不捅破那層窗戶紙,讓他立刻走了,他哪來的興致給小皇帝求情?要知道,他收拾張四維是一招,挑起小皇帝和李太後的衝突,那卻不是他的手筆,當然他也在放縱這種過程進行也就是了。至於換個人來當天子,他不支持也不反對,但是,那個被嬌慣長大的潞王朱翊鏐比朱翊鈞未必好得到哪去,而且人也已經不小了,他沒怎麽接觸過,不知道是否好糊弄。


    盡管,隻要是李太後這個當媽的應該命很長的情況下,隻要外頭和裏頭一直都有類似於張居正和馮保這樣的組合,再壓著李太後這座大山,要鉗製朱翊鏐應該比朱翊鈞容易。可不管怎麽說,這些都是設想,他是間接促成了現在的結果,可對於他自己來說,他一點都不想攪和到改朝換代那點事裏頭去,這是要在身上背無數罵名的!


    所以,他既然沒走,聽到李太後那忤逆兩個字的巨大罪名,他就沒地兒躲了,不論怎麽樣,如今張居正一時半會出不了宮,他就得負責把消息傳出去!
    “汪掌道,皇上就在裏頭。”
    見李用站在門外,聲音很低,汪孚林躊躇了片刻,隨即也壓低了聲音說道:“李公公,一會兒我勸皇上的時候,也許彼此都會說點大逆不道的話,您多包涵。”
    知道,就算你不敢說,可皇上那脾氣,之前已經說過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了!李用立時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旋即就打起簾子,把汪孚林放了進去,自己卻守在門外,勒令一應太監全都退遠,以免回頭被太多人聽到裏頭的談話,那時候一個個滅口都是天大的麻煩。


    汪孚林一進屋子,就看見朱翊鈞正呆呆坐在軟榻上。這位昔日出現在人前時從來穿戴整齊不苟言笑的小皇帝,此時此刻卻是典型的衣冠不整,一件外袍被撕掉了半個袖子,前襟耷拉了下來,光著頭沒戴帽子,臉色呆滯,眼睛無神,用比較貼切的詞語來形容,那就是貨真價實的活死人狀態。知道一般的話語隻怕驚動不了這位天子,他就提高聲音叫道:“皇上,臣剛剛彈劾了內閣次輔張四維!”
    “啊?”朱翊鈞猶如從睡夢中驚醒一般,眼睛終於有了焦距。他緩緩扭過頭來,看清楚麵前的是汪孚林,他頓時猛地吃了一驚,等意識到汪孚林說了什麽,他頓時為之大怒,一下子跳了起來,“你和張四維不是和解了嗎?幹什麽還要彈劾他!”
    你居然也背叛朕!
    “皇上,張四維做下的事情實在是太不地道,臣沒辦法和他和解!張四維把之前寫信給我族伯汪道昆的事情全都推在了他兒子張泰徵的身上,勒令張四教帶著張泰徵來給我負荊請罪,可是,就在剛剛,張家據說走水了,之前就病著的張泰徵說是燒死了!他能夠做出殺子這種不慈的事情來,更何況是臣這麽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
    朱翊鈞聽到殺子這兩個字時,冷不丁打了個寒噤。要知道,之前他是怒火上腦,踹開張宏,甩了陳太後,打傷馮保,想要和生母李太後好好理論,可那個節骨眼上,他最初去找陳太後的時候,喝了幾口酒壯膽,等到了慈寧宮一番吵鬧之後,心智迷亂,早已分辨不清楚什麽。如今細細想來,他卻依稀記起,母親的眼神中除卻深深的失望,似乎還藏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要知道,他並不是父親隆慶皇帝的獨生子,他還有一個弟弟!
    張四維為了自己的前程和名聲可以不要長子,張四教也可以不要蒲州張氏的嫡長孫,那麽他呢?他雖不是父親隆慶皇帝的嫡子,卻是長子,和張四維家裏的情形何等相似!
    汪孚林先不提張四維的伏闕,給張四維扣了個殺子的大帽子,發現小皇帝的表情似乎有些異樣,他知道自己做對了,方才繼續說道:“臣因先後彈劾馮保和張四維之事,被兩位老娘娘召到了乾清宮。臣到那兒之前,兩位老娘娘已經下旨,令人將病中的元輔從家裏抬到了乾清宮。慈聖老娘娘接見臣的時候,就正在怒不可遏,偏偏這時候又傳來了次輔張閣老帶著一大堆人在皇極門前伏闕的事,慈聖老娘娘惱將上來,元輔便怒斥是張四維等輩教唆皇上忤逆不孝!”
    咦咦咦?
    朱翊鈞並不傻,這會兒那一丁點迷醉狂亂的酒意也已經完全醒了。否則,他剛剛在汪孚林說出彈劾張四維的事情時,就直接一嗓子把那半截心裏話給吼了出來。然而,此時此刻,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這才低聲問道:“到底怎麽一回事?”
    和一個腦子還清楚的皇帝交流,這無疑是一樁難度不太高的任務。汪孚林就定了定神,將張四維帶人伏闕的經過一筆帶過,著重說明了張家起火,張四維的弟弟張四教對人說養病的張泰徵來不及逃出而身隕,錦衣衛緹帥劉守有親自去救火……當然,張明在東廠吃拷問不過,於是供出的那一串同謀,因為那是他到乾清宮之前的事,因此他當然不知道,就連替田義輕輕巧巧開脫的事,他也隱去不提。
    朱翊鈞咀嚼消化著汪孚林帶來的這些最新消息,越想越覺得自己是被張明坑了。如果不是張居正這一病之後,田義突然病了,張宏又每每苦勸他要寬容馮保,而張明卻跑來暗示次輔張四維願意投靠,自己也願意作為馬前卒掀翻馮保,如此就可以除掉三座大山中的兩座,他怎麽會在如今這當口貿貿然動手?想到這裏,心頭火起的他忍不住衝著汪孚林質問道:“都是你,好好的你昨天為何彈劾馮保?”
    外間的李用聽得險些齜牙咧嘴,心想事情是皇上您做出來的,這時候卻遷怒於人家汪孚林?若非汪孚林肯承攬下這個來勸您的苦差事,就憑慈聖老娘娘那最要強不過的心氣,哪怕有陳太後的勸阻,哪怕元輔張先生不肯,那一張罪己詔,那一張廢立的詔書,說不定到最後都會成為定局!
    汪孚林卻不怎麽生氣。本來,皇帝這種生物嘛,便是委過於人,肯下罪己詔的多半那還是委委屈屈,更不要說朱翊鈞這種天子了。於是,他調整了一下情緒,隨即誠懇地張口問道:“難不成皇上也覺得,馮保無懈可擊,所以這麽多年來才沒人彈劾?”
    朱翊鈞差點被汪孚林問得憋過氣去。他當然想鏟除馮保,如果不是為了這個,他至於和親媽鬧成心在這個樣子?如果不是汪孚林帶頭開炮,今天又是那麽十幾份的題本一窩蜂送上,他至於在張明的攛掇下這麽直接捋袖子打算追究一下馮保嗎?
    偏偏汪孚林仿佛沒看出他的憋屈似的,竟是語重心長地說道:“皇上,臣彈劾馮公公,那是為了公義,並不是為了一己之私,臣在此之前,那是已經下定決心,不成就隱居鄉裏去教書的。”
    雖說如果讓他去教書,十有八九是誤人子弟。
    “當然,臣也要向皇上請罪,之所以會想到朝馮公公開炮,那是因為張四教帶著張泰徵來負荊請罪的時候,用言語激臣的,彼時他說,臣做禦史這些年,雖然也彈劾過不少人,甚至還包括座師,但總的來說,是蒼蠅多,蚊子少。一來二去,本來臣的心結就沒有完全打開,又年輕,是個受不得激將的人,於是當他直接說了一句柿子不要隻挑軟的捏,你敢彈劾馮公公?臣就接下了。”
    外間的李用聽得一個踉蹌,心想你在太後麵前說得那般大義凜然,怎麽跑來勸皇帝的時候,卻又換了說辭?然而,張四維如今反正已經討了兩宮厭棄,兼且小皇帝忤逆這件事還確實是很麻煩,如果能夠推到大臣挑唆天家骨肉上,那還確實是再合適不過。因此,他對於汪孚林在緊急情況下,公報私仇,一個勁往張四維身上潑髒水,倒也不覺得奇怪,甚至也沒多少反感。
    畢竟,汪孚林是明知道他在外頭的情況下說的。
    要知道,剛剛在帶路到慈寧宮時,汪孚林用非常快的動作塞給了他一張五百兩見票即兌的銀票,卻是低聲告訴他,自己不求加官進爵,哪怕此事之後歸隱田園也不要緊,可絕對不希望張四維能夠東山再起。要是平時,為了一個禦史的賄賂而得罪當朝次輔,那當然是再劃不來的,可現在張四維直接撞到了兩宮皇太後那滿腔怨氣的火頭上,他哪能沒個選擇?
    因此,在聽到裏頭接下來是死一般的寂靜時,他就壓低了聲音提醒道:“汪掌道,兩位老娘娘那邊時間有限,你可快些兒,否則咱家沒法擔待。”
    麵對這樣的催促,朱翊鈞頓時臉色大變,而汪孚林則開口說道:“皇上,臣並不十分清楚宮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母子沒有隔夜仇,既然是外人挑起的,皇上何妨去兩位老娘娘麵前賠罪認錯?臣一介外人,今天看到的聽到的,全都會悶在腹中不對外人言。這兩日臣就遞辭表回鄉,還請皇上能夠放下心結,日後的路還長著呢,怎能就因為一些外人的胡言亂語,不顧骨肉親情?”
    盡管剛剛還在遷怒汪孚林,可是,朱翊鈞一想到張明落在怒氣衝衝的李太後手裏,肯定會供出他那點最後的班底,到時候自己又要回複孤家寡人的狀態,隻怕就連身邊的內侍太監也要再被清洗一遍,外朝一旦聽到那什麽忤逆的風聲,隻怕短時間內不要再想有人心向自己了,汪孚林的勸告不可不聽,他頓時又慌亂了起來。再加上汪孚林好歹給自己指點了一條唯一的出路,他把心一橫就霍然站起身來。
    “你說得對。”這四個字能夠憋出來,剩下的話就容易多了,“朕真是悔不當初,怎麽會被張明這些人給騙了!朕要去向母親請罪。”
    阿彌陀佛,皇帝總算是說出這句服軟的話來了!
    李用舒了一口氣,而汪孚林知道自己也算是把自己該做的事情給做完了,當即起身告退。
    至於之前李太後撂下的那什麽到奉先殿跪三天三夜,然後寫罪己詔等諸如此類的話,他是半個字都不打算對小皇帝說的。要惹毛天子,誰愛去誰去,反正他沒有這個興趣。盡管他看似把皇帝勸回來了,但一旦朱翊鈞被罰到奉先殿去跪靈,以小皇帝的心性,如果還有人挑唆,再幹出什麽事來,那就和他毫無關係了。
    當汪孚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出宮溜之大吉的時候,馮保在外皇城禦河邊的私宅中,也終於蘇醒了過來。一直守在旁邊半步不敢離開的掌家張大受喜極而泣,連聲吩咐人去宮中向李太後報信,隨即就匆匆將馮保昏過去之後那一係列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從張居正入宮說到張四維等人伏闕,從汪孚林彈劾張四維說到人被召到乾清宮,而後又進了慈寧宮去見朱翊鈞,如今已經出了宮。
    聽著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馮保便有些吃力地說道:“皇上呢,可出了慈寧宮?”
    張大受猶豫了一下,這才低聲說道:“太後沒有見皇上,而是讓皇上去奉先殿跪著悔罪。又召了內閣馬閣老和申閣老,似乎是要擬旨黜落張四維以及那些伏闕官員。”
    馮保頓時心中一突,隨即死死握緊了拳頭。他這次是過了一關,而且也沒什麽大損傷,可這次之後呢?他的家人子侄呢?受此奇恥大辱,昔日情分喪失殆盡,小皇帝豈不是已經對他這個大伴恨之入骨?
    想到這裏,他立刻掙紮著試圖坐起身來,見張大受還摁著他,他就用嘶啞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說道:“要是還想活命,抬也抬我去見慈聖老娘娘!還有,給我把皇上忤逆兩宮老娘娘,於是被罰跪太廟的消息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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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七章 再下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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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快走到午門出宮的時候,他卻突然站住了。
    他剛剛有意繞開了張四維帶人伏闕的皇極門前,原本是想早點出宮,可現在想想,今天宮裏發生的這些事實在是非同小可,他也算是深入了解不少內情的人之一,盡管在皇帝麵前承諾保密,盡管李太後也沒有滅口堵嘴的意思,但隻要他出了宮,回頭外間消息萬一散布開來,他就完全百口莫辯。所以,他在堪堪要出宮的地方停住了,隨即又調轉頭往裏走,須臾又回到了會極門。
    會極門的兩個管門太監這兩日看著風雲變幻,著實唏噓不已,剛剛還看著汪孚林往宮門去的背影,閑極無聊在那悄悄打賭,賭的便是汪孚林明天會不會再彈劾一個重量級人物。然而,看到明明要出宮去的汪孚林又折返回來,他們就有些發愣了,等到發現人竟然朝著會極門過來,兩人你眼看我眼,全都生出了一種非常不妙的預感。
    不會汪孚林還有奏本要提交吧?
    等到汪孚林直接來到他們跟前,兩人同時緊張了起來,卻沒料想到汪孚林竟是客客氣氣對他們拱了拱手:“二位公公,能否幫忙去內閣那邊問一聲,能不能借一套文房四寶……哦,最重要的是空白的奏本?”
    這是什麽意思?兩個太監那表情完全是僵的,其中一個反應快一些,失聲問道:“汪掌道莫非準備在這裏現寫奏本?”


    “是啊。”汪孚林隨隨便便給出了一個讓人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的答案,隨即微笑解釋道,“宮裏今天發生了不少事情,其餘諸位還沒出宮,我要是這會兒出宮,萬一出點瓜田李下的傳言,難免不美,所以我不得不逗留一會兒。可若無理由,卻實在是說不過去,還請兩位公公幫個忙,就說我打算現寫奏本,得晚點才能出宮去。”


    見汪孚林不動聲色地往四周一掃,隨即手上一滑,有一樣東西通過手指傳遞了過來,見慣了這種伎倆的一個管門太監迅速接過往袖子裏一藏一捏,確定不是金子就是玉,他就對同伴輕輕點了點頭。兩人的意見全都空前統一,別看汪孚林昨天彈劾馮保,今天彈劾張四維,可這位竟然全須全尾地從乾清宮出來,仿佛沒有受到今天那件他們都不大了然的詭異事情影響,這種小事他們還是行個方便的好。
    當然,回頭一定要問清楚汪孚林這是什麽奏本,別胡亂收進來給自己惹麻煩。如果還是死揪著馮保不放,他們也不能給麵子。
    於是,其中一個年輕的管門太監立時匆匆專門往內閣製敕房跑去,等到和其中一個中書舍人一說,借了一套筆墨紙硯,包括兩本空白的奏本回來,他身後那個好奇的原主人也跟了出來。雖說品級相當,中書舍人那也是京官序列中一個不錯的飯碗,但中書舍人除去極少部分進士之外,卻還有很大一部分是選用的舉人甚至監生,因此和大多出身進士的監察禦史沒法相比。這位和閣老們常有近距離接觸的中書舍人就對汪孚林客客氣氣。
    “汪掌道什麽奏本這麽緊急要在這寫,不能出宮去寫?”
    “之前在乾清宮聽到下頭稟報的消息,思來想去,還是免得明日再走一趟會極門,幹脆呈了再回去。”汪孚林這一次卻絕口不提自己是為了避開可能有的嫌疑和疑忌,笑吟吟借了張椅子,磨墨之後就把打草稿的箋紙卷成了一個小卷,左手拿著右手寫。這是沒有桌椅的隋唐人士常用的書寫方式,他當然不大熟悉,但如今條件有限,他又不是內閣中人,不適合進內閣去借地方,因此隻能這麽將就。當然,他用這種書寫方式的最大原因隻有一個——拖時間!
    隻要拖到其他相關人士出宮,消息散布開來,那就沒他什麽事了!
    那中書舍人使盡渾身解數想要從汪孚林口中套話,奈何對方守口如瓶,兩個管門太監又在旁邊虎視眈眈,他也隻能悻悻閉嘴,卻又拿眼睛悄悄去瞟汪孚林這奏本寫的到底是什麽。而對於這個,汪孚林當然不會再遮掩,那中書舍人很快就發現此番汪孚林彈劾的一樣並不是一個小人物。
    錦衣衛緹帥劉守有,這要是算小人物,滿京城就沒有大人物了!哪怕比不上閣老尚書,但劉守有的位子甚至可以說比不少侍郎都更要緊些!
    他一下子沒有再看下去的欲望,一溜煙跑回去說給同僚聽。此時此刻,馬自強和申時行全都被召入了乾清宮,告病多日的張居正早就被抬進了慈寧宮,內閣一畝三分地上一個能管事的閣臣都沒有,中書舍人自然彼此之間瘋狂議論串聯,卻全都不明白宮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很快,他們就不用再猜了,因為汪孚林的嘴不大好撬開,但馬自強和申時行卻先後回來,而護送他們回來的太監又是嘴不大緊的人,直接把小皇帝被罰跪奉先殿的事給捅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否為了懲戒長子,還是氣得忘記了,李太後竟然絲毫沒下禁口令。
    汪孚林當然不知道自己完全是白擔心了一場,但他在某些時候素來警惕心過剩,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因此眼見得申時行和馬自強都陰沉著臉出來了,他還是整整在會極門盤桓了一個時辰,把自己這奏本從草稿到謄抄全都完成,這才把奏本交給了管門太監,把文房四寶還給了那位中書舍人,自己把揉成一團的草稿帶上了走人。
    等出了宮,回到都察院吃了一頓晚了許久的午飯,繼續捱到散衙,他回到家裏,這才立刻見了嚴媽媽和劉英。得知奉了馮保之命接應的張寧,直接把張泰徵給接過去安置了,他便對劉英問道:“你那時候用張四教的聲音吩咐管家說張泰徵已經死了,又叫他們請劉守有幫忙滅火,張家人沒有懷疑?”
    “沒有,雖說我沒有現身,但張四教常來常往京師張府,上上下下全都最熟悉他的聲音,張四教出門時坐的轎子,我們也是早就打探好了,所以我哪怕沒有出轎子讓人看見,別人也沒大懷疑,畢竟慌亂之下轎夫隻要差不多身形,那管家更不會去懷疑。而張四教的聲音和說話口氣原就是我最熟悉的。張泰徵如今是一門心思認定了父親和叔父想讓他死了,也不會懷疑我這個仆婦。更何況,我把他弄出去就沒再現身,將來他也見不到我。”
    汪孚林見劉英說得頭頭是道,不禁讚賞地點了點頭道:“此番多虧了你,辛苦。”他又看著嚴媽媽,含笑讚歎道:“這次的事情能這麽順利,也多虧了嚴媽媽,你們兩個這幾天就不要外出,雖說喬裝打扮,但為了避免被人看出身形,還是謹慎一點好。”
    “是。”
    劉英答得爽快,嚴媽媽卻問道:“公子,還要做其他準備嗎?”
    “不用,我該做的已經都做了,剩下的不過是順勢等待,至於事情究竟怎樣發展,那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對於這樣一個事實,汪孚林不能不說不遺憾。然而,他的層級擺在那裏,能夠調動所有資源,達到眼下這樣一個效果,那實在是已經驚世駭俗,若要強求結果完全符合自己的預期,那並不現實。但是,隻要李太後、馮保、張居正這三個重要人物,陳太後、張宏這些次要人物,以及張四維糾集的那些人還是沿著之前的軌跡走下去,朱翊鈞這個天子不至於突然權謀天賦覺醒,瞬間點數全滿,那麽即便是最差的結果,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果然,他今日一天之內連續彈劾了張四維和劉守有,這簡直是一炮震得滿京城都在晃蕩。更讓無數人瞠目結舌的是,廣東道的蔡光安和秦玉明竟然也在傍晚時分到會極門送奏本彈劾了內閣次輔張四維,不少人都知道,這兩個在都察院是刺頭,往日獨來獨往誰的帳都不買,陳炌把他們調到汪孚林麾下,據說他們還在外怨聲載道,非常不服管束。可這一次,兩人到會極門送奏本的時候,卻都張揚出一個意思。
    從前他們瞧不起汪孚林,但就衝著這位廣東道掌道禦史敢彈劾張四維,他們就欽敬這人品,願附驥尾!
    相比今日一天遭到三次彈劾的張四維,反而是劉守有隻被汪孚林炮轟了一次,說他是身為緹帥,卻儼然大臣家奴,又羅列了平日失職、貪賄、結交張鯨等諸多罪狀,宮中的處分卻下達得非常快。劉守有出身麻城劉氏,可以說是家世資曆全都相當不錯,掌管錦衣衛也已經多年,之前赫然官拜都督僉事,此番竟然被直接革職,錦衣衛掌衛事臨時交給了掌刑千戶劉百川署理,理刑百戶郭寶協理。
    盡管隻是署理,絕對不可能越過很多級直接轉正,但劉百川卻是欣喜若狂。換成從前,他何嚐想到過會有這麽一天?哪怕日後不署理了,隻要這些天能夠建下功勞,一個指揮僉事就能穩穩當當入手,擔一個管衛事的名義,日後就是名副其實的北鎮撫司之主!
    郭寶也一樣是高興得差點沒端住臉色。他哪裏能想到,隻不過是把劉守有幫著張家救火這麽一樁小事捅到外東廠,就換來了這樣豐厚的回報?
    然而,兩人也沒隻顧著高興,商議著立刻找由頭設法給陳梁謀一個總旗的空缺。畢竟,如今三個人是一條船上的螞蚱,至於打翻船主自己做主這種事,三個人卻都很默契地不提,至於背地裏想沒想,這當然誰也不知道——可是,汪孚林拿住的把柄非同小可,是他們錦衣衛往官員府邸安排諜探,這種事傳出去是要捅大簍子的,再加上汪孚林腳踩著不知道多少條船,他們壓根不敢和這位妖孽翻臉。
    汪孚林能掀翻劉守有,更何況是他們?
    可這個晚上,三個人聚在劉百川家裏喝酒的時候,陳梁卻是壓低了聲音說道:“今天街頭傳言很不對,似乎有人在故意散布皇上忤逆太後的事。”
    “你也發現了?”郭寶立刻看著劉百川道,“這事我也發現了,非常不對勁,絕對是有人故意在這麽做。而且……似乎是東廠的人。”
    一提到東廠,後麵的人是誰,那就顯而易見了。劉百川做了個馮保的口型,見對麵兩個人全都趕緊點頭,他頓時苦惱得皺眉沉吟了起來。
    然而,當初劉守有坐緹帥這個位子,尚且還要給馮保磕頭,如同仆隸一般供其驅使,他們又算得了什麽?
    “給汪爺報個信去,事到如今,得由汪爺拿主意。”
    這是劉百川說的,立刻得到了郭寶的認可。郭寶卻還看著陳梁道:“汪府周邊,這兩天還有東廠的人出沒嗎?”
    陳梁名為領著錦衣衛的命令監視汪府,實則作為汪家和劉百川郭寶溝通的渠道,身份最低,卻也最不引人關注。他想了一想,壓低了聲音說:“汪家附近,這些天東廠的眼線都撤走了,不知道什麽緣故。不過那個劉勃提醒過我,很可能暗中還是有人盯著,小心點的好。”
    “這是正理。”劉百川想了想,和郭寶低聲商議了一下,最終說道,“這消息你早點遞,最好今夜瞅準時機送進去。倒是得盯著點兒張四維那邊。”
    張閣老變成了張四維,三人就在這麽不知不覺之間,把還在台上的張四維給打成了下台倒計時。
    深夜時分的張府,確實正籠罩在一片驚惶不安的愁雲慘霧之中。
    張四維伏闕大半日,卻沒有等到宮中傳來的任何好消息,反而是聽到小皇帝被罰跪奉先殿,而自己被人架出宮時卻沒有得到任何明確的答複,直到出了長安左門,他才得知家中失火,張泰徵“死”了,自己遭到了汪孚林以及兩個禦史彈劾。癱軟在轎子上的時候,張四維就意識到自己落進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中。
    等回到家裏,見了三弟張四教,得知張泰徵不是死了,而是失蹤,家中管家在慌亂之際聽到轎子中疑似張四教的聲音,就立時照著辦理,甚至還請來了劉守有維持秩序,幫忙滅火,以至於劉守有遭到了汪孚林的彈劾,如今竟然已經丟官去職的時候,他那種確信就更強了。
    此時此刻,眼看滿臉疲憊的張四教走進屋子,隨即直挺挺跪在了他的麵前,張四維不由得以手扶額,深深歎了一口氣道:“事到如今,你跪著請罪有什麽用?起來吧,越是這時候,我們越是得好好商量!”
 樓主| 發表於 2023-8-26 14:35:04 |
第九四八章 生路
作者:府天  分類: 歷史 | 兩宋元明 | 府天 | 明朝謀生手冊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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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 第九四八章 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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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四教自從十六歲出門經商,成為蒲州張氏在商場上的領軍人物以來,大多數時候無往不利,因此他從來沒有料到,自己會被人針對,于是吃了這樣大的一個啞巴虧。哪怕他對張泰徵屢次受挫于汪孚林之手,幾乎生出心魔,亂來一氣給家里惹出了大麻煩非常不滿,可從心底來說,他親自出面去和汪孚林打交道的時候,仍然帶著那么幾分居高臨下。

蒲州張氏和松明山汪氏的發家歷史差不多,一個是從滄鹽起家,一個是從淮鹽起家,往上數都不過幾十年的歷史,但汪氏這些年在商場上沒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更多的是跟在程許兩家身后做個小嘍啰,再加上汪道昆已經致仕回鄉,汪道貫不過是一介縣令,汪孚林哪怕名聲赫赫,可實質上卻還是區區七品御史,所以張四教已經覺得自己非常重視對方了,沒想到如今看來,他終究還是小覷了人。

他哪里能想到,汪孚林明明已經答應媾和,又已經交上了彈劾馮保這個最大的投名狀,可轉手一刀對準張四維捅上來,照樣又深又狠。如果僅僅是彈劾張四維也就罷了,他幾乎可以斷定,那冒充他聲音,調動得張家團團轉的人也是汪孚林指使,所以才能把劉守有牽扯進來,隨即又一刀砍了劉守有!

可那個冒充他聲音的人……

張四教拖著僵硬的腳站起身,卻如同年少時對長兄的敬畏一樣,不大敢抬頭去看張四維的眼睛。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到張四維開口問道:“你雖說在外拋頭露面多年,但想來要把你的聲音學得惟妙惟肖,絕對不是一日一天之功,你可有什么懷疑的人嗎?”

盡管很不想把那件昔年丑事給說出來,但如今這節骨眼上,張四教更擔心的是對方如法炮制,屆時他就算疲于奔命也必然難以提防。因此,他只能低聲將劉英的事情說了,隨即就聲音苦澀地說道:“我只以為她坐的那條船在運河上翻了,人死了,回來報信的仆婦也是這么說的,可沒想到……”

沒想到之后的話,那就不用說了。張四維自從考中進士之后就一直在京城為官,只有入閣不成,卻被殷士儋一招反擊弄得狼狽歸鄉的時候鄉居數年,可即便如此,對于弟弟當年那點家事,他還是頗為了解。因為父親仍在,張家一直都沒有分家,所以張四教帶了個風月女子回家卻被老太爺拒之門外,而后置之別宅,還曾經抱了個女兒回去,但最終沒養住的事情,他都聽說過。

他一向最欣賞這個機智百出,卻不得不沉淪商場的弟弟,此時不由得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怎么就這么糊涂!她的女兒要么給她養,帶回家之后,如果沒養活就實話實說告訴她,她要是受不了要尋死那就隨便她去,可你卻竟然拿著這么個子虛烏有的丫頭一直蒙騙她,竟然還把她送出去做那種腌臜事情!這下可好,滅口不成,卻把這么一個大禍患丟在外頭!你之前還說你侄兒,我看你比他還糊涂!”

張四教面色蒼白地垂頭聽訓,心中亦是悔恨難當。他最沒有想到的,那個自己叫她做什么都百依百順的女人,竟然會在劫后余生之后投靠汪孚林!要知道,那是一個毫無見識的花船女子,怎么知道汪孚林和家中有仇?怎么會寧可花費這么多曲折來找自己報仇?

“大哥,只怕侄兒便是這流螢用詭計悄悄賺走,可家中上下卻宣揚他已經死了,如今該怎么辦?”見張四維只不作聲,張四教咬了咬牙,這才又開口說道,“今日皇上去跪奉先殿的消息,已經滿京城瘋傳了開來,你去伏闕卻沒有任何下文,只怕皇上在宮中已經全然落了下風,當此之際,是一條道走到黑,還是……”

還是之后的話,他實在是說不出來。這時候要服軟,就不是汪孚林肯不肯接受城下之盟的事情了已經上了奏本彈劾的汪孚林絕對不可能收手,而且張四維領頭伏闕的事都已經做出來了,那么就絕對不可能半途而廢。可事情到了這地步,明日還能發動多少人?劉守有也已經丟了官,他還能四處去串聯人嗎?

一貫果斷的張四維也是平生第一次決斷不下,思來想去,他就開口問道:“今日汪孚林在宮中盤桓許久,知道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嗎?”

家里焦頭爛額,但張四教到底不是簡單人物,兄長和那些官員在宮中伏闕,他一直都沒有斷了打聽宮中之事,當即開口說道:“汪孚林據說在會極門交了彈劾大哥的奏本之后,就被慈寧宮太監李用給帶去了乾清宮,應該是在那見到了兩宮皇太后以及張居正。而后,李用帶著他去了慈寧宮,應該是見了皇上。但他在兩邊具體說了些什么,卻無人得知。而他在出來之后,原本要從午門出宮的,卻又折返回會極門,交了彈劾劉守有的奏本,這才回了都察院。”

這樣的行動軌跡清晰明了,張四維細細琢磨下來,眉頭卻漸漸擰成了一個結。

“汪孚林居然去見了皇上……只怕今天家里出的事情,便是一石二鳥之計。大郎是我的長子,皇上也是慈圣老娘娘的長子,如果皇上聽到了我家中之事,汪孚林再挑唆幾句,他只怕就會在心里給我打上不慈這個印記!要想翻身,除非我能把輿論翻過來,能把皇上從奉先殿里接出來,能把慈寧宮壓下去、”

張四教聽到一石二鳥兩個字時,心里便咯噔一下,等聽到張四維道出這唯一一條生路,他更是覺得腦際轟然巨響。

如果有劉守有在,這件事只怕還有可能,可如今廠衛全都在對方之手,他們已經是砧板上的魚,還有翻盤的余地嗎?

“皇上和兩宮皇太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可打探明白了?”

汪孚林都能有姜淮傳遞消息,張四維好歹當了這么多年的京官,哪怕沒有教習過內書堂,但宮中當然也有相應的渠道,再加上李太后仿佛忘記了封鎖消息,張四教自然把太后和皇帝之間的沖突打探得八九不離十當然,皇帝指責親生母親紅杏出墻這種事,誰也不敢亂嚼舌頭,可母子圍繞馮保沖突這一緣由,卻沒人會瞞著。畢竟,馮保這些年在宮中一手遮天,看不慣的人多了。

“這生路就著落在馮保身上。”張四維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他當年對付高拱,就是用的步步緊逼的手段。如今他雖說是皇上大伴,可若不是慈圣護著,業已遭殃多時。只要皇上異日親政,記起如今之仇,只怕不但會發落他,就連他家中弟侄也不可能幸免。你說自知絕無幸理,他會怎么做?”張四維看到張四教那恍然大悟的樣子,他便冷冷笑道,“馮保一定會圖謀廢立!到時候若慈圣也有此意,張居正不得不屈從,那就是我們的機會!”

張四維沒有猜錯馮保,哪怕馮保這會兒頭上還用棉布包著,看上去血跡斑斑,可他囑咐心腹張大受去奉先殿,皇帝跪靈的地方換了兩支他從箱底翻出來的蠟燭之后,又親自先后去了慈寧宮和慈慶宮。

慈圣李太后對他一貫信賴,他是知道的,因此從河邊直房的私宅進宮之后,第一時間去了慈寧宮。而慈慶宮的仁圣陳太后卻對他談不上太大的好感,此番很可能更因為小皇帝的舉止失措而恨上了他,可即便如此,他仍舊到慈慶宮去跪了一跪,深刻表現出痛悔當初的模樣,又是裝模作樣要尋死。

身為繼妃,皇后,卻被丈夫險些打入冷宮的仁圣陳太后,自然不是什么擅長斗心眼的人,在馮保這一番做作之后,她雖說絕對不可能心結盡去,可想想那畢竟是陪了朱翊鈞十幾年的大伴,她也就答應了馮保的請托,答應回頭會在朱翊鈞耳邊求求情,把人放到南京去養老。

而這樣的話,當馮保轉而再次來到慈寧宮面見李太后時,卻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隨即聲音顫抖地說道:“老娘娘日后還請好好保重,老奴傷勢稍好之后,就去南京守陵司香,再也不能替您分憂了。”

此時此刻,馮保那裹著帕子的頭,那猶帶青紫的臉,那比蠟黃更糟糕,幾乎有幾分慘白的臉色……一切的一切都讓李太后受到了巨大沖擊。她自從在裕王府當寵妾開始,就一直都很信賴馮保,等到后來冊了貴妃,皇貴妃,馮保也都一心一意敬著他,和陳洪、孟沖那些只知道諂附皇帝的宦官絕不相同,所以她一直都很放心地將批紅完全交托給馮保,自己甚至根本不會過目那些下頭的奏本題本。

她幾乎是又驚又怒地站起身來,厲聲說道:“誰敢趕你走?”

“老娘娘,皇上終究是皇上,他既然已經容不下老奴,今日之后還有明日,明日之后還有將來,老奴與其惹人厭,還不如退到南京去養老。仁圣老娘娘心中慈悲,她已經答應了老奴,回頭會在皇上面前轉圜,準了老奴所請。”馮保一點都沒有往陳太后身上潑臟水的意思,只是又磕頭道,“日后老奴不在了,若是皇上左右再有人說什么老奴不好的話,只求您替老奴說一兩句公道話,老奴就感激不盡了。”

不等李太后答應或拒絕,馮保就搶著說道:“元輔張先生比老奴得罪的人更多,日后只怕下場更加不如,老娘娘若能放他早日致仕,也許還能保全他一二。若是拖著,只怕異日也會被人針鋒相對。他如今一病,張四維就敢伏闕,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那說不定……”

馮保絕口不提皇帝之前指責李太后和張居正有首尾,但這不意味著李太后就不會有聯想。盡管在張居正和汪孚林的連番勸諫下汪孚林甚至還親自去勸了朱翊鈞低頭盡管陳太后亦是苦苦求情,她從表面上來說,怒火仿佛已經按捺了下去,可內心深處那種念頭卻久久不去。

別人看不出來,馮保是什么人,又豈會看不出李太后那臉色下的熊熊怒火。此番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暗中用了一點小手段。

果然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一陣小小的吵鬧聲,緊跟著,門就被人推開,卻是潞王朱翊镠跌跌撞撞進了門,臉上還有些迷糊。

今天的事情發生得絕大,但李太后從一開始就吩咐把朱翊镠關在屋子里不許出來,若有人敢告訴他什么,那就亂棒打死,因此小粉團子似的潞王,這會兒還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他揉著眼睛進了門,東張張西望望,看到馮保時就叫了一聲大伴,隨即就有些遲疑地來到李太后身前,低聲問道:“母親,大哥怎么今晚沒來昏定?”

晨昏定省,說的就是晨省和昏定,再通俗點兒就是早上晚上分別向父母問安,這也是從皇宮到大戶人家的規矩。李太后沒想到小兒子跑來竟是問這個,臉色頓時一沉,可她又不能說長子被自己攆去跪奉先殿了,當下只能咬了咬牙,隨即沉聲說道:“你大哥有事要忙,你問這個干什么?”

“沒什么,就是大哥之前嫌棄我的字寫得不好,我特意練了幾天,想拿給他去看看,讓我瞧瞧我也是有進步的!”朱翊镠把胸脯挺得高高的,隨即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我現在不偷懶,以后就藩的時候就能偷懶了,想睡到幾時就能睡到幾時!”

李太后遽然色變。她總共就這么兩個兒子,卻也已經比其他的妃嬪幸運太多,可之前為了長子,把次子幾乎是放養在慈寧宮根本沒工夫理會,如今次子卻對自己說起就藩的話來,她哪里能忍?幾乎是下意識的,她就厲聲喝道:“你才多大,誰說你要去就藩的?誰!”

朱翊镠被李太后吼得直接一哆嗦,慌忙解釋道:“我就是聽外頭人隨口提起,這才知道皇子皇弟都是要就藩的。母親你別生氣,我以后不說就是了……”

不說潞王就能不就藩?就算皇帝答應,那些大臣也不可能答應。更不要說,朱翊鈞現在就敢和她那樣硬頂,就敢說出那樣的話來,怎么可能為了善待弟弟就不讓他就藩,又怎么可能扛得過那些大臣?

看到李太后那微妙的臉色,馮保心中輕輕舒了一口氣。至少,他這第一步棋走對了!
 樓主| 發表於 2023-8-26 14:35:33 |
第九四九章 深夜闖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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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 第九四九章 深夜闖宮

奉先殿中,大明列祖列宗的牌位高高在上,一張張畫像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分外陰森。那燭火甚至詭異地爆了兩下,隨即又簌簌跳動了起來。

孤零零呆在這里的朱翊鈞嘴唇緊抿,之前汪孚林來勸說時,稍稍平抑下去的那點怒氣,在跪了整整一個半時辰之后,加上這陰森的環境,各種紛至沓來的幻境,他的胡思亂想越來越厲害,如今的怨恨滿滿當當快要溢出胸腔了。他懂事起就是皇太子,而后幼年登基為帝,即便不能說真的就可以予取予奪為所欲為,可身為帝王高高在上的那種心態卻是與生俱來的。如今為了清除一個馮保,母親竟然這樣對他,他的心里除卻憤懣,卻還有一種深深的羞辱。

然而,奉先殿之外沒有一個他的人,他如今雖說有個天子的名頭,卻根本沒有辦法行使天子的權力!更何況,今日之后,他也許會被母親和馮保層層掩蓋遮蔽起來。別聽汪孚林說張居正之前還曾經在乾清宮替他求情,關鍵時刻,張居正有幾次真正站在他這邊?

由于跪的時間長了,盡管膝下有厚厚的軟墊,朱翊鈞仍舊覺得那種猶如針刺的軟麻疼痛直入骨髓,一時間就想起了舊日因為功課又或者別的什么小事,馮保又或者別的什么人一告狀,他就被李太后苛責的情景。這種怨恨和痛苦糅合在一起,終于讓他生出了幾許瘋狂之意。他用力支撐地面站起身來,轉身踉蹌著走到大殿門口,見幾個把守這里的太監愕然朝自己看了過來,他瞧也不瞧他們一眼,竟是徑直往外走去。

幾個太監見勢不妙,連忙上前阻攔,卻不想聽到一句讓他們從頭冷到腳的話:“你們若敢攔朕,他日朕大權獨攬之際,難道還杖斃不了幾個家奴?”

然而,這話嚇得了大多數人,卻嚇不住李太后放在這里的心腹。其中一個高壯的太監便上前行禮道:“皇上乃是至尊,奴婢們自然不敢冒犯。可縱使皇上也要守孝道,慈圣老娘娘乃是母后,母后懲戒,莫非皇上要違抗孝道不成?”

朱翊鈞早就知道不可能那么輕輕巧巧就讓所有人服從自己,當下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喝道:“朕是受命于天的天子。如今馮保蒙蔽母后,宮中上下,順他者昌,逆他者亡,爾等當初入宮,不過全都是一樣的身份,如今卻都被他壓在頭上,真甘心嗎?若有從朕除逆者,二十四衙門之中掌印的位子盡他挑選!若敢阻攔者,朕來日誅他九族!”

此時此刻,大多數人連倒吸涼氣都忘了,取而代之的是屏氣息聲,似乎每一個人都在權衡利弊得失。盡管皇權的威嚴一直都壓在頭頂,但不得不說,這些年來馮保的權威早已深入人心,因此,哪怕朱翊鈞許下的賞格不可謂不動人,悄然護在了皇帝身前身后的人竟然只有一半。當然,剩下的人中,敢于擋在皇帝身前的人卻只有寥寥幾個,剩下的有人拔腿就跑去報信,也有更加大膽的人直接扯開嗓門大吼了一聲。

“有人裹挾皇上要造反!”

這一嗓子實在是殺傷力巨大。饒是朱翊鈞已經破釜沉舟,此時此刻也嚇了一大跳,更讓他火冒三丈的是,不少不敢攔路,也不敢跟從他的人也在那大喊大叫,說是有人要裹挾他造反。這下子,那些原本已經打算跟從朱翊鈞“反正”的宦官們就陷入了進退兩難之際。總算有人意識到這會兒退縮也是個死,立刻到朱翊鈞身后提醒道:“皇上,當此之際沒別的路了,馮保眼下就在慈寧宮……”

“全都給朕喊起來,誅除奸佞馮保,朕重重有賞!”

奉先殿在仁壽宮西邊,再往西依次是中軸線上的內朝三大殿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再西面方才是慈寧宮。而奉先殿的東南面,則是慈慶宮,也就是陳太后的居所。之前已經借過一次陳太后的勢,但結果卻不大理想,再加上朱翊鈞知道陳太后似乎之前也有磕著碰著,身體又不好,他如今不大好意思去見這位嫡母,這會兒就決意單獨干到底。這一次,他是真正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因此從奉先殿出去之后就是沿路召集人手。

然而,朱翊鈞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點。在如今這四面宮城已經下千兩的時候,被罰提鈴的宮女們也許要開始唱天下太平,但是,太監這種往日宮城中和宮女一樣非常常見的生物,卻沒剩下幾個。因為這種時刻,除非是需要在宮城值夜的司禮監大佬,以及各宮各殿的管事,大多數人都會回到外皇城的二十四衙門,回到河邊直房的私宅。總而言之,這就意味著宮城之中有勇力的宦官只剩下了小狗小貓兩三只,倒是朱翊鈞的舉動一時間迅速散布了開來。

當慈寧宮的李太后又驚又怒地得知了這么一個訊息時,留守內閣的閣老申時行也得知了此事。原本今天是該張四維值守的,然而,張四維領頭伏闕,雖說宮中尚未有只言片語傳下,把張四維送出宮時,好歹還算是有禮,可總不可能讓這么一個一大把年紀跪了大半日的次輔再繼續窩在宮中內閣里。按照日子遞補當值的應該是馬自強,可馬自強想到自己和張四維是姻親,干脆避嫌了。所以,登第最晚,資歷最淺的申時行,就成了今晚的值夜者。

而現在,申閣老就不得不面對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題——張四維伏闕,力挺皇帝誅除馮保,而小皇帝在已經碰了一個硬釘子之后,竟然直逼慈寧宮去了!如今是他獨自面對這種絕對有違孝道的情況,他該怎么辦?

申時行和王錫爵,余有丁同榜,都是嘉靖四十一年的進士,當年分別位居狀元、榜眼、探花。盡管一甲前三名的前途素來比二甲三甲更有保證,可是,像他們這樣三個人全都在官場上前進速度這么快,這么兇殘的,卻還是很少見的。王錫爵如果不是自己非要和張居正劃清界限,然后走人,說不定也一樣入閣有望。相形之下,曾經的狀元申時行和張居正一直都維持著尚可的私交,此時此刻只覺得糾結極了。

如果按照忠君的政治立場,哪怕政治投機性來說,他都應該立時傳出消息去,呼應小皇帝的鋤奸舉動,可白天張四維的伏闕他都沒參加,這趨利避害的心思可見一斑——不但是他,就連馬自強在得知消息后,都是罵娘而不是立刻跑去聲援,就可想而知這番態度。在他看來,按照孝道來說,小皇帝這一心一意和圣母擰著干的態度,是完全不對的,須知國朝的太后哪怕從來都沒有廢立皇帝這種先例,可并不是說被逼急了就不會這么干!

更何況,李太后并不止朱翊鈞一個兒子,還有一個潞王朱翊镠!

申時行在直房中來來回回踱了一會步子,最終做出了決斷。如果是王錫爵,也許會破釜沉舟,至少決定幫一邊,可申閣老叫了一個值守的中書舍人進來,盯著對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把人看得發毛之后,他卻用非常緩慢的語調說道:“告訴制敕房和誥敕房,凡我內閣中人,今夜哪里都不許去。若是內宮有人傳喚,除非是蓋著太后或者皇上御寶,否則全都不許應命。夤夜于宮城之中行走,人臣大忌,讓他們都記住了!”

大明朝開國這么多年,動亂禍及宮城之中的,有且僅有一次,那還是永樂皇帝朱棣造反時候的事了,而且還是從北邊一路打到南邊,禍亂的是南京的皇宮,而定都北京之后,如宮女暗殺皇帝這種小打小鬧固然偶爾發生,可今天這樣的事情卻是第一次。在申時行心里,與其這時候貿貿然跟著蹦跶,還不如做好人臣本分,省得來日最終得勝的那一頭細細品評,認為你不夠純臣,到時候反而倒霉!

申時行的吩咐在有些蠢蠢欲動的人頭上澆了一盆涼水。在這種時候,低品官員的賭博心理那是非常強的,如此一個很可能一飛沖天的機會,卻硬生生被人按了下來,自然不免會有怨言。可申時行緊跟著吩咐人傳出來的話,卻讓寥寥幾個暗中打算串聯一下,倒逼這位閣老就范的人一下子蔫了。

“若有誰敢趁亂行不法事,我就是拼著日后這官不做,也要揭他嘴臉,讓他聲名盡喪,除非你們先殺了我!”

申時行摁住了內閣,內閣對面的文華殿以及這附近的一連串附屬建筑,在不遠處那喊殺和喧囂聲中,就顯得格外靜謐。申時行不安地等待著結果,知道不管最終如何,后世肯定會有人詬病他的膽小,說他這按兵不動是為了明哲保身,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僅僅是太監卷進去,那么事后如果兩宮能夠重歸于好,只要殺幾個太監就能夠了事了,可如果是內閣以及文官卷進去,那么可真的是要牽連無數,到時候他才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痛罵的。

是被人罵明哲保身好,還是被人罵獻媚諂附好?他寧可前者,也絕對不能容忍后者!

也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申時行猛地聽到外間一陣動靜,轉身看去時,一個中書舍人已經跌跌撞撞沖了進來,聲音顫抖地叫道:“閣老,皇上有命,說是……請您去慈寧宮。”

申時行面色大變,隨即發狠問道:“來的是誰,可曾見過?可有皇上手諭?”

那中書舍人一貫見申時行和藹可親,沒什么架子,此時差點被那兇狠的表情嚇了一跳,退后一步方才結結巴巴地說:“下官……下官沒見過。沒有……沒有手諭。”

“深夜闖禁宮,又不是常來內閣傳話的中官,更沒有圣上手諭,就算是真的圣命,我也不敢奉詔,更何況如今根本不知道是否圣命?你去回復來人,慈寧宮乃是圣母所居,別說深夜,就是白天,也不該外臣亂闖,恕臣不敢奉詔!”

當那個白跑一趟的小內侍匆匆回去,打算傳達申時行的答復時,他還沒到慈寧宮前的義平門,就發現那邊廂全都不是之前的熟悉面孔,一下子就意識到之前沿途招攬人手,沿途叫開宮門到慈寧宮除逆的小皇帝,似乎是已經遭到了鎮壓。原本還滿腔怨憤打算告申時行黑狀的他,這下子根本就連一丁點的氣性都沒了,慌忙沿著陰影處一溜煙逃跑。

好在這時候慈寧宮義平門前的那些人全都是以防守為要,還根本沒時間清理可能散落宮中的某些人,真的叫這個見機很快的家伙跑掉了!

小人物跑得掉,大人物卻不可能臨陣掉鏈子。

馮保在去向李太后哭訴之前,就已經吩咐了心腹黨羽,利用自己身為司禮監掌印的優勢,在宮城中預先布置了一些人手。可是,他怎么都沒想到,朱翊鈞會來得這么快,這么氣勢洶洶,更沒想到沿途好幾道宮門處在聽到小皇帝的嚷嚷聲之后,都會打開宮門放人進來,還有不少人加入到附和小皇帝鋤奸的隊伍。

文官們能夠被申時行摁下賭大運的心思,宦官們卻不一樣。當初為了進宮,連那最可怕的一刀都已經挨過了,成了刑余之人,現在還怕拿腦袋賭博?

哪怕這宮中連把菜刀都沒有,可剪刀,板凳這些簡易兵器卻還是有的,慈寧宮義平門前的一番大戰,那真的是相當恐怖。到最后,頭上還纏著一圈白棉布,整個人還虛弱的馮保聽到情況不妙,而李太后下令慈寧宮上下全部出去,直面小皇帝,他干脆橫下一條心,硬著頭皮跟了李太后出來不說,還站出去對著朱翊鈞痛心疾首擺事實講道理,一副苦心勸諫的模樣,把小皇帝氣了個七竅生煙,兩邊一下子就劇烈沖突了起來。

這卻和戰場上真刀明槍的大戰不同。這一打,一方是臨時湊出來的烏合之眾,武器不過是板凳和剪刀,另外一方雖說有所準備,可同樣也沒有趁手的兵器,再加上和天子直接放對,士氣未免要差一些,如果不是李太后押陣,只怕真的要被三兩下攻破。

即便最后終于靠著李太后的親自督戰撂狠話,穩住了陣腳,馮保卻不合為了保護硬是要出來坐鎮的李太后,胳膊上被一條板凳硬生生砸了兩下,隨即挨了飛來一剪刀。原本頂多不過皮肉傷,卻因為馮太監要表現一下英勇,好死不死地直接扎在了脖子邊上!

看到馮保那血流滿面的一幕,如果不是李太后出身民間,兒時也看到過家里父兄受傷流血的樣子,她幾乎就能昏過去!

而這一次,她的聲音一下子變得無比尖利:“拿下那個逆子,大明朝沒有不孝的皇帝!”
 樓主| 發表於 2023-8-26 14:36:30 |
第九五零章 小魚小蝦的戰略
作者:府天  分類: 歷史 | 兩宋元明 | 府天 | 明朝謀生手冊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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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 第九五零章 小魚小蝦的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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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汪孚林并不在自己家,而是在張府。由于馮保在東廠的那些眼線,全都撒出去盯住張四維以及那些伏闕的官員還來不及,掌管錦衣衛的緹帥劉守有又已經下臺,劉百川和郭寶都已經是他的人了,他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張府。因為他事先還留在會極門,現寫現送了一份彈劾劉守有的奏本,和最后從乾清宮抬出來的張居正不過前后腳抵達大紗帽胡同張府。

而在他們回來之前,關于小皇帝和母后的沖突,早已經在馮保的刻意縱容之下,旋風似的在滿京城散布了開來。

這會兒,張居正書房里便是滿滿當當的人。然而,在這里的并不是往日那些常來常往的尚書侍郎,高管云集,而是清一色的年輕人——張居正五個成年或將近成年的兒子全都在,唯一的外人,就是汪孚林了。已經聽了多個版本流言的張敬修兄弟幾個當聽完了汪孚林主講,張居正補充的那番母子沖突情由之后,有的冷汗淋漓,有的面色蒼白,有的牙關緊咬……就連張懋修這種八面玲瓏素來把持得住的,也只覺得渾身打顫。

皇帝既然這樣恨馮保,焉知就不是同樣恨他們的父親張居正?

張居正不過是對兒子們交待一下如今的狀況,可背后那些更深層次的東西,他卻不想對兒子們談及太多——即便是現在這樣,那已經是泄漏禁中語了。可事到如今,他再不說,將來局勢還說不好,指不定就沒有那樣的機會了。他沉著臉吩咐他們,哪怕對祖母和母親也不許透露半個字,更不要說妻子,他就把人全都屏退了下去,這才看著汪孚林說道:“你去見皇上的時候,究竟都說了些什么。還有之前你來見我時,還有什么隱瞞下來的事情,全都直說了!”

盡管之前汪孚林來見時,已經說了不少,但那是忖度宮中可能會派人來召見張居正,張居正在面見太后又或者皇帝的時候,必須知道的消息,他還省略了很多非常要命的細節。比如說,他彈劾馮保的真實緣由,比如說,他和張四教的虛與委蛇,比如說,他是怎么把張泰徵給弄到馮保手里去的。

即便是對馮保和張四維全都有極其深刻了解的張居正,聽到汪孚林在彈劾馮保之前與其打過招呼,一面和張四維結城下之盟,一面又背后坑了他一把,仍舊忍不住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

“你知不知道,這次宮內宮外如此風云巨變,你這個罪魁禍首若是被人知道了,那是何等罪名!”

“元輔說錯了,樹欲靜而風不止,是次輔張閣老能繼續隱忍?還是馮公公能繼續隱忍?又或者是皇上能隱忍?誰都不能。至于我,我掌控得了這些事件?我不過是在駱駝的背上已經壓了太多太多的重物之后,再加上一根稻草。既然遲早要爆發,那么是在還有影響力的情況下爆發,還是在失去掌控力只能任人宰割的時候爆發,這道選擇題還用得著說嗎?”

見張居正長嘆了一口氣,看向自己的眼神異常復雜,汪孚林便爽快地說道:“至于我自己,就和我對馮公公說的一樣,我本懶散人,此番事了就準備周游五湖四海,好好過幾年逍遙日子,預備將來當老太爺,沒那么大野心。元輔那些政令,之前都對我提過,有的利國,有的利民,但恕我直言,其他也就罷了,可整飭學政卻還請三思。這些年來天下私學林立,也許確有這樣那樣空談誤國的缺點,可官學一蹶不振多年,萬不可輕易毀棄私學,講學者更是門生故舊眾多,不可輕易加罪。否則眾口鑠金,三人成虎,千秋留罵名!”

這是柯先生和方先生上京見他時,唯一提及的條件,而汪孚林更深深地知道,張居正那么多政令當中,最被人詬病的就是這一點,哪怕張居正想做的其實是統一思想,鉗制空談,從出發點來說也許是不錯的,可對于已經放炮習慣的士林來說,終究是無法受得了,所以他此時此刻干脆就直接說了。

對于張居正來說,借助君權方才能夠推行的那些東西,在如今君權的倚靠已經出現了巨大垮塌時,也許能夠收斂一點。

而與此同時,大概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之內,張居正未必有那么閑的心思去陰陽調和了,光收拾殘局就有得忙活,大概能多活兩年吧?

至于他,功成則身退,否則難道還要任勞任怨給皇帝打工一輩子嗎?光是有之前那三道彈劾人的奏章打底,這名聲夠他用一輩子了。

“小小年紀,你竟然比那些老官油子還要油滑!”

嘴里這么說,張居正心里卻仍舊松了一口大氣。盡管一直都頗為信任汪孚林,可在對方竟然在多方勢力的角力之下,左右騰挪,促成了如今這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縱使他也沒辦法輕易重用這位破壞力太大的災星。在沉吟了一會兒之后,他就字斟句酌地開口說道:“對于天下私學,我會多加考慮,不至于再去輕易動,講學者亦然。然而如今有功名者多,官缺則少,東南甚至有一縣三縣令的,冗官不除,后患無窮,考成不行,則尸位素餐橫行。”

“是,但若是以收齊賦稅作為考成標準,多少盤剝地皮的官員借此一躍升入朝堂,而多少真正勤懇的官員則沉淪末僚,甚至降級罰俸?”

“你還真和我頂習慣了!”張居正氣得一板臉,可看到汪孚林笑吟吟絲毫不懼的樣子,想到這家伙就要撂挑子辭職了,他不禁又恨得有些牙癢癢的,忍不住又反問道,“你不到二十五就已經是掌道御史,未來前途無量,即便不能入閣,九卿卻未必無望,真的能一概舍棄?”

“元輔這是試探我,還是說真的?有不到五十的閣老,卻少有不到五十的尚書,這是為什么?因為閣老可以憑帝師榮升,可以從翰林清貴名高,眾望所歸榮升,可當尚書的,沒有實實在在的功勞,誰買你的帳?想當初張翰張子文那樣深厚的資歷,那樣還不錯的政績,當吏部尚書卻仍然被人詬病,還不是因為他在廷推上比不過前頭兩個?我到底不曾當過親民官,起步高卻不穩,與其將來在外看人臉色做官,還不如名聲起來就寄情山水,反正我還有兒子。”

“歪理!”

舉凡張居正這樣年紀的人,當面或許會把兒子訓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但在背后和朋友同僚說話時,卻大多會有意無意地炫耀兒孫,這也是成功人士的另外一大樂趣。盡管張居正心知肚明,他的幾個兒子并不是真的優秀到無可挑剔,包括次子那個榜眼也多是看了他的面子,可這依舊不能阻止他對兒子們的認可。然而,年紀和他兒子差不多的汪孚林,卻在這笑瞇瞇地夸耀兒子,這實在讓他有一種指著鼻子罵人的沖動。

這小子說什么想當老太爺,還真不是說說而已!

“真不知道說你什么是好……好了,夜深了,就算有錦衣衛給你收拾,你也該走了!”張居正最終下了逐客令,可看到汪孚林笑嘻嘻地站起身告辭的時候,他猶豫片刻,終究還是開口說道,“若你那養子日后應考,只要他經史文章能服人,總少不得一個二甲之位!”

如果說,汪孚林從前不讓金寶這么早下場參加會試,就是因為張居正這個內閣首輔太過強勢,他身上的張黨烙印又實在是太深,所以特意避嫌,那么現在聽到張居正的這個承諾。他就立時松了一口大氣,笑吟吟地開口謝過。

這年頭不是你才高八斗就能金榜題名的,前頭有倒霉的唐寅唐伯虎,后頭有南京崇正書院代山長,在東南名聲赫赫的焦竑,去年湯顯祖不是也落榜了?也許你名不見經傳卻能夠躋身三甲,可你一旦真的惡了當朝權貴,卻很有可能直接黑得你連三甲都進不去!

如果汪孚林知道,歷史上黑張居正最厲害的人里,就有焦竑一個,而且宣揚那兩室一廳轎子的人,也是焦竑當先,因為后來五十出頭才中狀元的焦大山長,在張居正當權時期卻連個進士都沒考上,那么他一定會更覺得自己先見之明。

悄然從張府穿過夜禁的京城回到自己家中,汪孚林方才有幾分獨守空房的寂寞。只不過,此番就連他也無法確定事情發展到什么程度。而剛剛張居正雖說做出了相應承諾,可究竟能否達成,卻不過是認為宮中李太后能將小皇帝壓制下去,所以他并不后悔將小北送走。沐浴更衣躺倒在床上的時候,他甚至在暗地里不無惡意地想到,馮保在已經得罪死了朱翊鈞之后,究竟是會和大多數太監一樣繼續忠義下去呢,還是會為了自保鋌而走險?

不論如何,已經彈劾了馮保,彈劾了張四維,彈劾了劉守有的他,業已在李太后、朱翊鈞、張居正、馮保、張宏,甚至在小皇帝那邊都做了相當大的鋪墊,哪怕不能飛黃騰達,但安安穩穩退下來,應該是可以保證的。

否則豈不是白費他這將近兩年來的苦心?

然而,已經提早囑咐往都察院送請假條的汪孚林,卻并不是從一夜深沉好睡當中醒過來的,而是硬被人推醒的。當他看清楚床邊站著的人時,到了嘴邊的抱怨吞了回去,可還是有些語氣不善地問道:“你大清早的不去六科廊,跑來我這擾人清眠?”

“你還睡得著?”程乃軒想到昨天自己替這家伙多少心,可他好容易熬到散衙回到家直接殺過來的時候,汪孚林卻根本就沒回來,啥時候回來的也沒給自己通個氣,這會兒竟然還只想著睡覺,他就恨不得拎著這家伙的領子罵兩句。死活把汪孚林給拽起來之后,他就咬牙切齒地說道,“宮里出大事了,一大早開門就派人來宣元輔進宮,道是慈圣老娘娘指斥皇上夜半帶人沖慈寧宮!”

馮保已經徹底推到了對立面,張宏還在養傷,皇帝又沒了張誠這樣穩重的謀士,沒了張鯨這樣狡猾的野心家,身邊只有小狗小貓兩三只,如張明張維這樣在司禮監排位靠后的秉筆,目的還不是為皇帝做狗頭軍師,而是僅僅想要自己上位,那么他能做出什么像樣的事情來?

汪孚林在最初的一愣神過后,突然呵呵笑了起來,隨即在程乃軒那仿佛看鬼一樣的目光中,他眉頭一挑道:“關我屁事?”

呆了一呆的程乃軒盯著相交多年的好友,非常不解地問道:“皇上可是曾經派人籠絡過你,這要是真的有個什么萬一……”

盡管受汪孚林的影響,程乃軒沒那么愚忠,可被廢兩個字,他還是輕易說不出來的,所以萬一之后,他就卡住了,一時不知道該怎么組織語句。可他不說,汪孚林卻沒有那么大的忌諱,竟是直接替他說了。

“我昨天被召到乾清宮,后來在慈圣老娘娘面前義正詞嚴表態了一番,去看了皇上,好歹勸了皇上去賠禮道歉,而且全程慈寧宮太監李用都是在外守著的。至于后來再發生什么,那和我有什么關系?就算傳出過皇上籠絡過我,那時候他是君,我是臣,而且,我做了什么嗎?除卻彈劾了馮保張四維劉守有之外,我還做了什么事情?沒有吧?如果因為彈劾馮保,我就丟官了,那不是正好跳出了此次的漩渦?”

說到這里,汪孚林就對目瞪口呆的程乃軒問道:“現在什么時辰?”

程乃軒這是已經到了六科廊后嚇了一跳,然后裝病緊急溜出來找汪孚林報信的,卻沒想到汪孚林竟然是這樣的態度,此時有些呆呆地答道:“巳正了。”

巳正,也就是十點……

汪孚林已經醒悟到程乃軒這是從六科廊翹班回來,想了想就開口說道:“宮城之中必定多事,不管你找什么借口回來的,繼續在家窩著好了。這么大的事情,那些閣老尚書們有的好扯皮,小魚小蝦若是摻和其中,很容易遭殃,安分點來得好。”

程乃軒對于汪孚林把自己兩人歸于小魚小蝦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那根本就完全懶得計較。他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打定主意家里蹲的同時,他突然開口問道:“要給李師爺他們三個送個信嗎?”

“不用,六部在千步廊,又不在宮城,他們也不像我們是科道言官,只要穩住就沒事了。我是昨天就提早請過假的,你是早上去了之后溜回來的,要是再繼續串聯別人,反而會被詬病,還不如順其自然。”說到這里,汪孚林就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道,“皇上都沖慈寧宮了,不知道昨夜戰況到底怎么樣?嘖嘖,沒看見還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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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五一章 棘手的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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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 第九五一章 棘手的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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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況很慘烈。

這是六部尚書和三位閣老被召入宮之后,站在慈寧宮義平門前得到的第一印象。而三位閣老當中,缺席的不是之前一直告病的張居正這位內閣首輔已經被人抬在凳杌上進了宮來而是昨日伏闕的張四維。至于昨夜值守內閣,雖說不是親身經歷,但也比其他人多知道一點內情的申時行,此刻他面對一雙雙或征詢或質疑的眼睛,不得不說出自己下令內閣和制敕房誥敕房中值守的人不許外出,又回絕了一個無憑無據前來傳他的宦官。

即便是心亂如麻的馬自強,各有盤算的六部尚書,卻也不得不承認,處在昨夜申時行那種處境,這確實是最好的決斷了。他們的仕途都已經到了頂端,如果不是為了追求非得登頂,確實已經不宜再胡亂摻和。從這一點來說,申時行的官位低一點,資歷淺一點,此次卻相當于拒絕了登上首輔之位的捷徑,當然,也免去了一場絕大的風險。

慈寧宮管事太監李用到現在還有些雙腿發抖。見一眾高官們臉色陰沉地看著地上墻上根本還沒有清理過的那些血色,他就用嘶啞的聲音說道:“昨夜皇上從奉先殿里出來,召集了一大群小火者到義平門前逼宮,索要馮公公,慈寧宮中有人打開了義平門,在這前頭打得相當慘烈。馮公公本來就受傷≧↗,..未愈,卻因為一心保護慈圣老娘娘,不合再受重創。早上慈圣老娘娘就召了太醫院的御醫,結果情況很不好。”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剛剛得知這么一個狀況,一時間面面相覷。也許那些低品小官以及士林中人對馮保大多非常不齒,但在他們這種位子上,當官都至少當了三十年以上,避免不了要和中官打交道。對于出身內書堂,談吐風雅,善于制琴,書畫都相當有造詣的馮保,他們即便不是真心相交,也會虛與委蛇,更深知馮保一向做事還算有節制。可這次的事情實在是太離奇太驚爆,馮保如果囫圇完好,繼續掌管司禮監,只怕也會被天下臣民的唾沫星子噴死。

畢竟,皇帝為了痛恨馮保,居然不孝到忤逆圣母?

所以,哪怕和馮保私交最好的張居正,此時兔死狐悲之心非常強烈,卻也不由暗自嘆息,心想馮保如果能夠保住一條命,借此病退,不失為一條路。

畢竟,有了這么一份護駕的功勞,只要李太后在一天,總會保住馮保和馮家的其他人。否則皇帝那般痛恨馮保,這次不成還有下一次。

然而,讓在場每一個人都沒想到的是,李用竟是用沉痛的語氣說道:“而昨夜混戰之中,受傷不支的不只有馮公公,皇上也……”

盡管李太后把眾人請了過來,顯然是想要指斥皇帝忤逆,包括張居正在內的每一個人還在思量如何規勸那位素來嚴正的太后,可是,聽李用的口氣,朱翊鈞似乎也在亂戰之中受傷,他們的臉色立刻就黑了。這下子,李用立刻領受到九個人十八只眼睛的集體注目禮。

這位慈寧宮管事牌子立刻直截了當地說道:“皇上發了狂癥!”

目瞪口呆,面面相覷,瞠目結舌……總而言之,能讓這些活了大半輩子,最小的也已經接近五旬的閣老尚書們露出這種表情,可想而知李用的話帶來的沖擊力有多大。然而,等到吃驚過后,神經敏銳的人立刻快速思量了起來。

相較于直接說堂堂天子竟然忤逆圣母,沖擊慈寧宮,還不如把癥結歸咎于皇帝犯了狂癥,這樣能夠控制事態。然而,忤逆圣母的天子固然會遭到千夫所指,可發了狂癥的小皇帝,那么真的還能穩穩當當坐在皇位上?

在好一陣子難言的死寂之后,兵部尚書方逢時終于非常謹慎地問出了一句話:“皇上到底是癲狂,還是癲癇?”

癲狂和癲癇只差一個字,但意義卻截然不同。可是,李用是李太后的心腹,此番小皇帝連那樣的事情都做出來了,他之前既然不曾雪中送炭去投靠皇帝,如今便干脆選擇緊緊抱住李太后的大腿,至不濟后頭還有一個潞王朱翊镠能夠作為備選。所以,他不理會方逢時這幾乎可以相當于明示的暗示,直截了當地說道:“太醫院的大夫已經看過了,是狂癥,而不是癲癇。”

這年頭癲癇雖說不大好治,可相較于狂癥,那已經算得上是大家非常能夠接受的結果了,可卻架不住李用不肯接這話茬。因此,當李用說,李太后已經搬回了乾清宮,正在親自監督御醫給朱翊鈞治病,幾個人便交換了一個眼色。馬自強看的是和王崇古關系不錯,在西北功勞赫赫的方逢時;王國光和李幼滋、張學顏、潘晟,看的是張居正;嚴清看的是申時行。除卻最后兩人其實是沒有那么大交情的,其他的都能看出微妙的關系來。

最終,張居正作為內閣首輔,一錘定音地說:“慈圣老娘娘和皇上既然都在乾清宮,那么,李公公帶我們去乾清宮吧。”

在慈寧宮義平門前再這么圍觀下去,也圍觀不出什么名堂來!

李用原本也只是帶這些人到慈寧宮義平門晃悠一圈,讓他們知道昨夜那場亂子的非同小可,然后再把他們帶到乾清宮去見李太后和陳太后,此時張居正這話那是恰中他下懷。可就在他點點頭準備帶著這么一大堆大佬走的時候,卻聽到里頭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他扭頭一看,卻發現是潞王朱翊镠不顧一大堆內侍的阻攔,竟然直接跑出來了。

作為穆宗隆慶皇帝僅有的兩個孩子之一,朱翊镠是次子,又小朱翊鈞太多,天生就和皇位無緣,李太后也非常注意不讓人帶歪了這個幼子,所以這位潞王自然在文武方面全都不出眾對于將來鐵定要就藩的藩王來說,出眾反而是壞事,瞧瞧當年洪武皇帝朱元璋的那些出挑兒子都是個什么下場?所以,匆匆跑出來的他并沒有忙著和一大群大臣套近乎,其實也是一多半人他都不大認得,此時直接一把拽住了李用的袖子。

“皇帝哥哥到哪去了?”

朱翊镠一句話問出口,見一大堆人都有些發懵,他頓時聲音顫抖地問道:“昨天晚上那些大喊大叫的聲音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們都說我是做夢,可義平門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我不是做夢對不對,到底出了什么事,為什么母親昨天今天見我的時候,都板著一張臉?昨天到今天我都沒見過皇帝哥哥,他是不是出事了?”

一連串問題別說李用沒法答更不敢答,就連張居正等大臣也全都為之失色。也有人想到萬一李太后真的動了那重心思,眼前這位很可能便是將來的新君,屆時應該如何如何,但眼下這些歷經世事,成天和陰謀詭計打交道的高官們,看到的卻是一個真心擔心母親和兄長的弟弟。正在病中……或者說裝病中的張居正,原本就比平時心軟,而素來胖胖的,算計走殷正茂的李幼滋,此時此刻也不禁生出了幾分哀嘆。

因此,后者竟是上前幫手足無措的李用解圍道:“潞王殿下,李公公要帶各位大人去乾清宮,慈圣老娘娘和皇上都在那,大家要商量正事……”

潞王自然不是什么事都不懂,天家親情素來比別家要淡薄一點,他出生晚,原本就不如朱翊鈞這個長子重要,等到父親穆宗隆慶皇帝死了,朱翊鈞登基之后,這種差別待遇就更明顯了。倒也不至于有人要攛掇潞王去爭自從永樂皇帝之后,就沒有哪個藩王爭贏正牌太子的,這其中就包括被廢的景帝反而有想跟著這位出宮的太監,背地里悄悄向其灌輸就藩之后的自由前景。可不管如何,朱翊镠在宮里只有兩個親人,母親和哥哥,這總是事實。

從前李太后住在乾清宮而不是慈寧宮的時候,他也倒習慣了,可母親搬回來了,這次卻又突然出這么大簍子,他怎么能放心?要知道,李太后搬回來之后沒干別的,盡在他耳朵旁邊灌輸,要做個賢王,看到聽到什么不好的人和事,一定要立時提出來,要保護祖宗的江山這些諸如此類的話了!

于是,面對李幼滋的搪塞,朱翊镠想都不想地叫道:“那我也去乾清宮!”

這下可真的是糟糕了!

李幼滋毫無意外地收獲了眾人意味深長的視線,當發現張居正那眼神也頗有些復雜的時候,他就意識到壞了,自己這好心的安撫被人當成了政治投機。當重新回到眾人中間時,素來就排位最后的工部尚書便沒好氣地說道:“我都要致仕的人了,別的不想,只想安安穩穩。可如今不是誰想安穩就能安穩的!”

盡管也有人對李幼滋這樣的辯解不以為然,但很快眾人就發現,李幼滋可謂是一語成讖。李太后在乾清宮見了他們之后,不但讓他們一個個去問那些親歷了昨夜之事的太監和宮人,還讓人把西配殿中的馮保給挪了出來讓眾人看那慘狀,到最后便痛心疾首地說道:“我也知道事情宣揚出去,那簡直是前所未有的丑聞,所以才特意讓人說是狂癥,否則我怎么對得起列祖列宗?”

沒錯,重點不在于皇帝的人把馮保弄成了什么樣子,重要的是皇帝帶人沖擊的是慈寧宮!當然,如果事情成功了,皇帝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李太后架空甚至于軟禁,那么從前歷朝歷代不是沒有過這樣對付親媽的皇帝,大臣們也會裝成沒看見沒聽見,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數,可問題就在于皇帝這么折騰一場,竟然還失敗了!更何況,歷朝歷代是有這種事的,國朝宣揚以孝治天下,從來沒有這種例子!

于是,硬是跟過來想要弄明白究竟發生什么事的潞王朱翊镠,便被李太后一把擁入了懷中,然后聽到他親媽痛苦嚎哭了一聲。

“我就當只生了這一個兒子!”

馬自強簡直已經快繃不住臉上表情了,他終于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問道:“敢問老娘娘,今日既召見臣等,為何不見內閣次輔張閣老?”

不提張四維還好,一提張四維,李太后立刻想起了張家那自己都纏夾不清的家務事,當即厲聲說道:“張四維殺子的消息傳得人盡皆知,他昨天還有功夫伏闕勸諫說那大義凜然的話,他也好意思?張明張維已經供述,向大郎進讒言,離間我母子的人就是他,我還要見這個罪魁禍首,是犯賤了嗎?他比高拱更可惡,高拱還只是欺負我們孤兒寡母,他就是攛掇大郎這個皇帝來對付自己的母親!”

李太后用這尖利的聲音吼完這番話,見在場的每個大臣全都目瞪口呆,她意識到很多內情只怕在場的人全都不知道,就目視李用道:“李用,你對他們說,東廠都從張明和張維那審出了什么!”

馮保和張四維之間的那點齟齬,在場眾人誰都知道,沒見張四維如今是進出內閣和家門,都有東廠的人明目張膽監視?所以,東廠審出來的事,那是沒有幾個人會相信,可要說張四維的伏闕和小皇帝的忤逆之間沒有關系,那也同樣沒有人相信。就連張四維的姻親馬自強,想到之前常來常往自己家的張泰徵突然就這么死了,而且還是據說張四教親自一口咬定人死了,他這心里也有些不大安定。

就算真的是張泰徵和汪孚林有私仇,所以借用父親的名義給汪道昆寫信挑事,事發之后張四維都已經讓張四教帶著人去汪家賠禮道歉了,那這事情也應該完了,何必又要把人弄死這么狠辣?哪有這么巧的失火?可要不是張家人干的,而是張泰徵自己心灰意冷放火,那得多大的絕望才會做出這種事,會不會本來是張四維干的,卻因為要名聲而栽贓到了兒子身上?

見在場一眾大臣沒有一個出聲的,李太后膽氣大盛,立時開口說道:“張四維絕對不能再留在內閣了,怪不得從前就有人說他和高拱關系好,就連這行事也是一個路數!革職閑住,立時出京,不許在京城停留,離間骨肉這四個字,他敢不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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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五二章 敗者和勝者
作者:府天  分類: 歷史 | 兩宋元明 | 府天 | 明朝謀生手冊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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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 第九五二章 敗者和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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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已經是能做的都做了,現在只是在家里等消息,談不上太大的心理負擔,但汪孚林還是忍不住琢磨著,自己是不是該準備幾個應對各方面情況的奏本。然而,想想過去那兩天,他該出的風頭已經都出盡了,他還是最終沒那么勤快。至于程乃軒,家里雖說有媳婦有兒女,此時此刻卻干脆窩在汪孚林的書房里,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最終還是程乃軒憋不住,站起身來想吼一聲解解郁悶。

可就在這時候,書房的門簾一下子被人撞開,進來的恰是連通報都來不及的劉勃。他似乎是一路小跑沖進來的,額頭上隱現汗漬,這會兒甚至先平復了一下呼吸,隨即就有些猶豫地瞥了一眼程乃軒。汪孚林知道,這是忌諱之前程乃軒不知道自己和錦衣衛那點勾當,可如今自己十有八九得走人避風頭,程乃軒這個給事中卻前程正好,不留下繼續杵著那就可惜了,有些事總要交待人知道,他便微微頷首道:“你直說吧。”

所謂的直說,便是前因后果一概都倒出來沒關系。因此,劉勃就放下心來,直截了當地說:“陳梁剛剛送來的消息,說是已經有密旨送到錦衣衛了,張四維革職閑住,劉百川和郭寶這時候已經去張家了!”

這短短幾十個字里頭信息量太大,程乃軒直接蹦起身來,先是♂,..大叫一聲張四維竟然倒臺了?緊跟著就突然別轉腦袋死死盯著汪孚林,倒吸一口涼氣道:“劉守有昨天才剛剛革職,劉百川和郭寶兩個似乎就是到外東廠告他刁狀的人吧?怎么他們那邊得到密旨,你這就知道了,難不成……”

“就是你想的那個難不成,別說出來。”汪孚林笑了笑,見程乃軒額頭的青筋都快爆出來了,他就對劉勃做了個手勢,等到人悄無聲息退了下去,他才對用那種似乎在看鬼的目光看自己的程乃軒說道,“這事情之前沒告訴你,因為用了點很不正當的手段。”

廢話,連錦衣衛這種天子親軍都居然和你勾勾搭搭,這可能是正當手段嗎?

程乃軒瘋狂腹誹,可在汪孚林那淡定從容的目光下,他還是很快平靜了下來跟這個家伙做朋友,老一驚一乍會被嚇死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開口說道:“張四維倒臺,你最大的敵人算是就此消滅了,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看看宮里還有什么消息,然后卷鋪蓋回鄉,養病去。”見程乃軒瞠目結舌,汪孚林大略說了說昨天晚上見張居正的經過,隨即才笑道,“你們現在一個個全都進了京,我卻要跑路走人,挺對不起你們的。只不過少了我這個靶子,你們的日子應該能好過點……”

“放屁!”

程乃軒雖說有的時候也挺無賴,但他出身比汪孚林好,程老爺可比汪道蘊靠譜太多了,這樣良好的家教卻讓他本能地蹦出來這兩個字,可想而知這時候他是貨真價實氣炸了肚子。他惡狠狠地瞪著汪孚林,恨不得把手指點到對方鼻子上去。

“你把京城鬧成這一鍋粥,然后把我們幾個丟這兒,你就想跑?危險的事情自己獨自扛,一肩挑,有好處的事情大家一起上,哪有你這樣的,有福同享,有難自己當,你以為自己是圣人么?”見汪孚林被自己罵得沒聲音了,程乃軒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上前壓著好友的肩膀說道,“哪里就到了這地步呢?元輔能夠破開之前遭疑忌的局面,這不是還靠的是你么?”

“問題在于我太折騰了,如果接下來天下會改天換日,那么我還能安安穩穩當我的御史嗎?呵呵,我還是回家躲兩年。”汪孚林聳聳肩一笑,隨即站起身來,對再一次目瞪口呆的程乃軒說道,“別這幅樣子,我也只是隨便猜猜……”

汪孚林還能有興致隨便猜猜宮里那番角力的結果,張四維卻沒有。面對錦衣衛臨門,面對那革職閑住的中旨,他滿腦子想到的都是當初和自己私交甚篤,一直都在不遺余力提攜自己,想要援引自己入閣的高拱。當初他在居鄉期間聽到高拱黯然被趕出京師時,還曾經矢志替高拱復仇,卻沒想到轉眼六年之后,自己竟然重蹈覆轍!

相較只顧著懊悔的張四教,張四維卻還對登堂入室的劉百川問道:“馮保如今如何了?”

劉百川倒也佩服張四維能夠在大敗虧輸之后,照舊保持這樣鎮定的風度。然而,馮保眼下的情形牽涉到皇帝,他也并不是最清楚,這會兒只能含含糊糊地說道:“馮公公的情形不大好,奉了慈圣老娘娘懿旨,太醫院的兩個太醫輪班守著。”

盡管劉百川沒說前因后果,但之前張四維下了死力氣打聽,小皇帝和李太后的那番母子斗法他還是探聽到一些,也知道馮保好像有點損傷。然而,張四維絕對可以確信,自己之前獲知的所有消息中,都絕對沒有說什么馮保很不好這等傳聞。也就是說,在他判斷了馮保的動向之后,昨夜在他的視線之外,絕對還發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而也就是這件事情,徹底讓他丟掉了翻盤的最后一丁點可能。

非常可能是小皇帝也同樣不冷靜,又做了什么非常離譜的事情!

“大哥……”

見張四教面如死灰,張四維就笑道:“豈能以一時成敗論英雄,高新鄭是沒有兒子,只有嗣子,我張家卻子孫興旺,更何況我的伏闕為國為民,天下有的是有識之士,總不至于全都以成敗看我!我眼下就啟程回鄉,你在后頭收拾了東西,慢慢趕上,我們兄弟回鄉再敘話!”

盡管張四維說得豁達,但張四教和張四維之間就相差那么五六歲,自然聽得出長兄不過色厲內荏,心中絕對不可能不失落不沮喪,只不過是用這樣的方式寬慰他,同時也寬慰自己。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道:“是,大哥一路保重。”

正如張四教想的那樣,當兩個小童緊急收拾了一些行李衣物,要跟著上馬車時,張四維卻吩咐他們把行李放進來,讓他們隨車騎馬,不要上來。等到車簾一落下,單獨相處的張四維那原本看上去堅韌到沒有任何變化的臉上,就猶如被砸碎的瓷器一樣完全破裂了開來。他將手完全埋在雙掌之間,心里滿滿當當全都是失敗的苦楚。上一次被殷士儋臨走時的含恨一擊打得不得不回歸蒲州時,他也曾經品嘗過一次這樣的苦果,可那一次他還有資本。

現在呢?李太后從前有多恨高拱,如今只怕就有多恨他。小皇帝被他和張泰徵所謂父子失和,他逼死長子的傳聞所惑,再加上他的一系列舉措全都被人死死克制,只怕一面厭棄了他,一面更要嫌棄他沒手段。至于張居正,從前援引他入閣,不過是因為他的資歷足夠,而且要做出讓高拱一系人馬放心的姿態,向高拱任用過的督撫釋放一個唯才是用的信號,何嘗就真正信任過他?至于余下的,馮保,汪孚林,那已經不用說了,盡是死敵!

尤其是汪孚林……汪孚林!他百般算計,千般提防,終究還是看錯了一個汪孚林!這小子竟然會一手彈劾了馮保,反手又彈劾了他,難不成人是瘋了,還是真的那么不在乎前程?

因為是和高拱一樣的待遇,立時出京,不許停留,因此張四維幾乎是最快的速度出的京城。馬車駛出西城阜成門的時候,他沒有注意到外間有兩輛不起眼的馬車和他的車交錯駛過。然而,他沒有看到對方,卻更不意味著對方沒有看到他,因為隨車護送的那一行錦衣衛實在是太顯眼了,想要不看見都難。

直到兩邊已經距離拉開老遠,這邊車中的汪二娘才低聲問道:“那是怎么回事呀?黑壓壓的一大堆錦衣衛護著那輛車,難不成車里是什么要緊人物?”

小北是昨天聽到汪孚林彈劾馮保的消息,這才緊急派人到京城打探消息的,結果一來一回就聽說汪孚林一天之內先把張四維給彈劾了,又彈劾了劉守有。哪怕知道汪孚林之前的安排才是最穩妥的,她分析來分析去,最終還是決定回京。此時看到這一幕,她就立時吩咐車夫放慢速度,緩緩而行,一只耳朵卻豎起來聽外間議論。很快,她就聽到了自己最想聽到的消息,這下子登時又驚又喜。

張四維竟然被革職閑住,勒令出京回鄉了,剛剛她們看到的,那就是張四維出京的隊伍!

汪二娘可沒有嫂子這么好的耳朵,發現小北突然就喜形于色,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直到小北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她才心中一動道:“嫂子,莫非是京城這邊有好消息?”

“嗯,看來是回來對了。一會兒讓人先回家報個信,畢竟我們回去的事情,大多數人不知道,當初悄悄的走,現在就悄悄的回來,不要驚動太大。”

“好!”

汪二娘只要哥哥沒事,別的哪會管這么多。當輾轉先找個地方停車,而后派人到家里報信之后,她見車夫按照報信人回來說的,東拐西繞,最終進了程家胡同,她忍不住滿頭霧水,心想這不是堂而皇之走正門嗎,這就不怕被人發現了?

小北卻沒工夫對小姑子解釋已經吩咐了錦衣衛幫忙掃尾,等到下車之后,她扶著汪二娘的手快步往里走,沒走幾步就看到汪孚林那熟悉的身影站在院子當中,那一刻,她只覺得整顆心不爭氣地快要跳出嗓子眼,偏偏嗓子還哽咽說不出話來。

“人家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你為什么非要不聽話呢?”汪孚林臉上似乎有些無可奈何,可是當小北快步來到跟前時,他還是直截了當把妻子擁入了懷中,隨即在她耳邊低聲說道,“雖說猜到你很可能會回來,可還是沒想到這么快……你呀,小蕓還真是看不住你。”

“那是因為小蕓也惦記你這個哥哥。”

小北終于掙脫了汪孚林,轉身把汪二娘給拉了過來,見后者臉上還有些紅暈,顯然這年頭光天化日之下夫妻摟摟抱抱畢竟不多見,她就笑道:“再說,小蕓畢竟是奉了公婆之命到京城來照顧夫婿的,就這么把我送回去,她怎么交待?”

“嫂子!”汪二娘有些羞怒地一跺腳,見哥哥用那種從前常見的親近目光看著自己,她忍不住面上更紅了,當即輕哼了一聲,“相公那兒我之前都沒告訴一聲,如今能回來當然最好。”

之前聽到小北讓人捎回來的消息,前院的人全都被嚴媽媽早早調開了,這會兒自然無人打攪。等到夫妻兄妹三人回到里頭,汪二娘雖說有千般疑問在心頭,可也知道有些事情哥哥怎么都不會告訴自己,不由看向了小北,希望嫂子代替自己問。可讓她沒想到的是,小北竟是只低聲問了一句話。

“張四維都已經革職了,接下來還有問題嗎?”

“宮里估計還有一番風波。”汪孚林沒有細細解釋,笑了笑后就繼續說道,“反正我已經表過態,看情形不好,就學沈君典他們那樣,掛冠而去。”

盡管汪孚林請假,程乃軒告病,但這天午后申時,兩人都得到了來自都察院和六科廊的通知,即刻前往文華殿參加廷議。請假的汪孚林還好,程乃軒就不得不動用妻子常用的粉黛,把一張臉弄得確實病怏怏的,這才出門。兩人并肩前往宮中的路上,汪孚林少不得調侃道:“要是你的上司光懋看到你這臉色,提議請太醫來給你診脈,你怎么躲?”

“你小子可別烏鴉嘴!”程乃軒嚇得直接一激靈,隨即惱火地罵道,“還不是為了你,否則我至于這么慘嗎?你少啰嗦,想想一會兒到宮里的時候怎么應付。”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簡單得很。”汪孚林嘴里這么說,心里卻知道,李太后會提出什么提議來。

可是,兄終弟及這種事,要是能輕易成了,大明朝這么多年來培養出的文官體系豈不是白搭?就算是他,千方百計給小皇帝埋了這么多鋪墊,也并不是為了便宜一個從來都沒有受過帝王教育的潞王!誰能擔保這位已經十一二歲長成型的皇弟,日后能成為一個無為而治的皇帝?

相形之下,還是姜淮送出來的另一個消息,更加讓他覺得重視。

姜淮竟然說,王皇后疑似有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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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五三章 大家都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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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 第九五三章 大家都反對

今日奉詔來到文華殿中的一眾文官,除卻閣老,包括六部尚書在內的大小九卿,就是六科都給事中,左右給事中和都察院各道掌道御史。相形之下,六科廊出席的人數遠遠要多過都察院的御史,但這也是一直以來科道的正常現象。更何況,六科廊的給事中們要比御史們消息靈通,早就知道皇帝犯了狂癥的消息。

可知道歸知道,就拿剛剛得知此事的其他大臣來說,誰也不相信朱翊鈞犯了狂癥這種事是真的。畢竟,馮保早就將小皇帝忤逆慈圣皇太后的消息大肆散布了出去,如今竟是已經人盡皆知。而且,隨著勒令張四維革職閑住,越來越多的人都在悄悄議論著當年高拱舊事。

只不過,和高拱那時候的黯然去職相比,如今打倒張四維的,不再是皇后懿旨,皇貴妃令旨,皇帝圣旨,而是汪孚林領銜的都察院御史們上書彈劾!也正因為如此,當汪孚林和程乃軒一前一后進入文華殿時,竟是剎那間寂靜無聲。哪怕是曾經被召到乾清宮去的六部尚書和左都御史陳炌,此時看到他,臉色也異常復雜。

要知道,除卻張居正,在當初那件事的第一時間被召入乾清宮的,那便是恰逢其會彈劾張四維的汪孚林!

至于程乃軒,大多數人都將他忽略了過去。畢竟,程大給諫之前并不像汪孚林這么拉仇恨,此番事情中也沒有上竄下跳,更沒有做出什么事情來,還不如汪孚林所屬廣東道的那兩個御史蔡光安和秦玉明來得招人恨。可相對熟悉汪孚林的左都御史陳炌和戶部尚書張學顏,看汪孚林和程乃軒的目光中就不一樣了。

誰都知道這兩位是同鄉,好友,同年,拐著彎的姻親,程乃軒平日里和汪孚林那交情也絕對沒話說,可誰能想到,關鍵時刻,汪孚林竟然用人人都認為是刺頭的人沖鋒陷陣,而舍棄至交好友不用,這不但是惑敵之計,而且讓旁人想要指責朋黨也找不到理由。

至于相對獨立的刑部尚書嚴清,剛剛榮升內閣次輔的馬自強,三輔申時行,看到汪孚林上前和張居正談笑自如,和張黨中堅的那幾位大佬亦是說話自然,到這份上,他們要是還不明白之前汪孚林和張居正疏遠,仿佛投靠皇帝,甚至于彈劾馮保只不過是戰略,他們就是傻子了。

兩個奏本,一則參倒劉守有,一則干掉張四維,何其兇殘?而且連馮保也敢明著彈劾,就算是虛晃一槍,膽子也夠大的!

“司禮監張公公到。”

馮保重傷不起的消息,對于有心人來說并不是秘密,而馮保舉薦張宏代替自己的事,那就更不是秘密了。此時,當看到張宏扶著一個小火者的手進來,明顯尚未完全恢復,和他相熟的人大多會稱一聲容齋公,不相熟的也多半會點頭為禮,稱一聲張公公。然而,當張宏和汪孚林打了個照面的時候,兩人卻相對無言。汪孚林微微頷首,而張宏蠕動嘴唇,最終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張居正在慈圣李太后面前力保汪孚林的事,他隱隱約約聽到了一些風聲。而汪孚林去勸過朱翊鈞后,小皇帝終于去向李太后服軟,這曾經讓他如釋重負,哪怕最終李太后一怒吩咐朱翊鈞罰跪奉先殿時,他也沒有太放在心上。終究是嫡親骨肉,做母親的總不能一直都因為馮保這個外人銜恨兒子。可誰曾想朱翊鈞竟然連一時之氣都不肯吞下,竟然做出了那樣的事!這能怪汪孚林嗎?

馮保是看著朱翊鈞長大的,而他也算是看著朱翊鈞長大的。在猶豫了片刻之后,張宏忍不住低聲說道:“汪掌道,皇上從前對你素來另眼看待,哪怕如今狂癥發作,你也得記著當日皇上幾番厚賜之德。”

“張公公說的是,我自然一直都銘記在心皇上的恩德。”

張宏竟然對汪孚林說這個,文華殿中的各色人等自然而然就品出了不同的深意。如吏科給事中陳三謨,那是一直以來在汪孚林手中吃了大虧的人,有心在張居正面前上個眼藥,可眼看張居正面色如常,似乎根本就沒聽到張宏和汪孚林的對話,他忍不住生出了一絲失望,當即側頭看向了素來心直嘴快的光懋。

這時候,不該你光都諫出言諷刺汪孚林兩句?

光懋沒有動。他今天養精蓄銳都是為了應付接下來的局面,哪里是為了小小一個汪孚林?

果然,當張宏在御座旁邊站定之后,便沉聲說道:“仁圣皇太后,慈圣皇太后口諭,皇上突發狂癥,不能理政,接下來該如何,請各位大臣議一議。”

無論漢唐太后當權的時候,還是宋朝太后有一定參政權力的時候,全都可以堂堂正正坐在御座上,聽廷臣議政,可本朝自從誠孝張太后之后,就再也沒有能夠干預國政的太后了。所以,馮保在唯一一次清醒過后,向李太后推薦了張宏代自己之職,李太后就果斷讓張宏代行皇權,前去旁聽文華殿廷議的結果。

而群臣也無不知道張宏此來的用意,可讓他們廷議的這件事,大多數人卻異常為難。這如果真的是李太后指斥小皇帝忤逆不孝,光這四個字,不說足夠帝位易主,至少來個罪己詔是最起碼的。然而,朱翊鈞是為了馮保和李太后沖突,細究下來李太后也有不當。可如今李太后采取的是相對婉轉的狂癥,那就不好說了。

可誰先發言,誰就要承擔最大的責任!

汪孚林見大多數人全都往自己看了過來,他不禁氣樂了。難不成他這個災星之名就那么名副其實,人人都指望他先開炮?就在他決定先裝啞巴的時候,一旁終于傳來了一個鏗鏘的聲音。

“皇上乃萬乘之尊,既然是發了狂癥,脈案到底是怎樣的?太醫院束手無策,天下難不成就沒有別的國手?這又不是等閑那些動輒有性命之危的疑難雜癥,盡可云集天下國手來給皇上診治,趁機也可以汰換一批太醫院中的無能之輩!”

說到這里,見眾多的目光全都匯聚到了自己身上,其中多有驚疑,不解,責難,甚至還有鄙視,可光懋卻不閃不避,一字一句地說道:“說皇上有狂癥,就需得有讓天下人信服的理由!”

真不愧是光懋,天下傳直聲不容易,在高層已經有了定論的時候捅破那層遮羞的窗戶紙,那就更不容易!

饒是汪孚林往日和光懋別說談不上交情,就連來往都沒有,在遼東一事上,還與其結下了梁子,但并不妨礙他此時此刻暗嘆這年頭的清流君子還真夠有堅持的。可暗嘆不代表贊嘆,更不代表真正的贊同,所以他沒有貿貿然開口,因為他知道有人會把光懋堵回去的。

而這個人下一刻就出現了。那不是別人,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

“光都諫是覺得,哪怕天下傳宮闈內務,那都是無所謂的?皇上是狂癥,那么也許就有治好的一天,可如果是別的什么亂七八糟的,那么結果如何,就說不好了,光都諫是想覺得那種情形比眼下好?”不等光懋開口反駁,張宏就用前所未有的尖銳口氣說道,“兩宮老娘娘是想要各位商量出一個可以實行的方案來,并不是讓各位對既成事實指手畫腳。想當初若非張四維等別有用心之輩挑唆,皇上又怎會在急怒之下發了狂癥?”

在張宏這與其說是警告,不如說是威脅的一番話打壓下,文華殿中出現了片刻的死寂,緊跟著,吏部尚書王國光這才緩緩開口說道:“我等驟聞此事,一時方寸已亂,敢問張公公來時,兩位老娘娘可有交代?”

相對于所謂的真相究竟如何,這才是每一個人想要知道的重點,包括汪孚林。而張宏也沒有讓眾人等候太久,只是微微一沉吟就聲音苦澀地開口說道:“慈圣老娘娘有意,請潞王監國。”但他根本不愿意!

果然!

也不知道多少人心中浮現出這么兩個字,而率先慷慨激昂反擊的,卻也同樣是光懋。

“莫非慈圣老娘娘想要重復當年正統年間舊例?須知英宗皇帝當初是失陷于虜中,和如今情形截然不同!”

事不同而理同,想當初英宗皇帝是聽信王振,因此被也先給直接俘虜了,大臣這才本著立長君的意識,擁立了景帝朱祁鈺。而這次萬歷皇帝也同樣是頭腦發熱去和慈寧宮圣母沖突,自己把自己的皇位推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群臣還沒有大主張,但李太后卻已經想要廢立了!

張宏本來就是不同意的,此時聽到光懋終于把矛頭調轉了一個方向,這才松了一口大氣,可對一直保持緘默的汪孚林卻不免有些失望。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光都諫說得不錯,正統那時候,英廟失陷于虜中,韃虜兵臨城下,這才需要有人主持大局,監國臨朝。然而,如今皇上卻只是發了狂癥,人卻尚好,讓潞王這位藩王監國,天下其他藩王會怎么看,天下臣民又會怎么看?皇上登基之初,因為年紀幼小不能主政,而是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照樣國政有序,如今若是皇上暫時不能康復,何妨如萬歷初年之政?臣請二位老娘娘體恤潞王殿下,莫要讓他遭人詬病,無法辯白!”

和光懋的直截了當相比,汪孚林擺事實講道理,說得更加透徹。張宏聞言固然如釋重負,在場的眾多大臣也不由得面色一變。剛剛張宏傳達慈圣李太后的這個意思時,大多數人就絕不贊同,此時他們更是意識到,光懋和汪孚林這一科一道尚且能夠據理力爭,他們做大臣的要是緘默不言,回頭絕對要被噴死!

既然知道絕不能屈從李太后的這個提議,汪孚林又把能說的話說去了大半,其他人就不得不緊急斟酌自己該說的話。而第一個開口陳情的,不是別人,正是張居正!

“汪世卿所言,雖有偏頗,然則大體卻不差。潞王監國,將把皇上置于何地?還請張公公稟告慈圣老娘娘,伏請三思。”

張居正作為內閣首輔起了個頭,其他人自然紛紛附和,就沒有一個人敢附和潞王監國的。畢竟,那是一位自從落地就當成幼子,沒有接受過任何帝王教育的皇子,本身野心如何暫且不提,可僅僅十一歲這一點,就足夠讓外間士林產生深刻聯想了。最主要是,兄終弟及,兄還沒終,弟怎么能想著及?到時候,他們一大堆人恐怕全都會被抨擊到死!

更何況,太后主導廢立事,本朝以來滿打滿算只有英宗復辟,孫太后頗與謀,可那也是因為英宗本來就是嫡長子——盡管這個嫡長子在民間一直都有各種各樣的流傳,土木堡之變中的種種行徑更是大受詬病——可即便如此,孫太后也談不上親自主導廢立,徐有貞石亨之類的人本來已經擁立英宗復辟,孫太后做的不過是在駱駝身上壓下最后一根稻草!

除此以外,名聲赫赫如誠孝張太后,也在擁立襄王以及自己的長孫英宗的時候,在大臣的壓力下被迫放下了原本的打算。

然而,李太后到底是曾經有著憑借皇權,直接干掉高拱的輝煌歷史!

因為這一點,大臣們的發言審慎而小心,一面小心翼翼譴責朱翊鈞這個小皇帝聽信他人讒言,這才因為一時急怒攻心而導致狂癥發作,一面卻又大義凜然地表明自己立場,長幼有序,皇帝尚在,皇弟監國無法服眾。當最終與會者的記錄全都被一一記錄在案,廷議結束之后,張宏固然第一時間離去,其他人也走得飛快。

而張居正因為病體未愈,落在最后。申時行見汪孚林只與張居正打了個招呼,低聲言語了幾句,就徑直和程乃軒先走了,馬自強則是臉色鐵青,一個人獨行,他有意慢走兩步,等張居正這邊沒了旁人,他才上去與之同行,卻是低聲問道:“元輔的病情究竟如何?太后今日使張容齋試探大家,雖說被頂了回去,未必就能管用一世。而且……”

雖說提及同僚實在是有些落井下石的意思,但申時行還是嘆了一口氣說:“我觀馬閣老,只怕有些灰心喪氣。”

萬一馬自強撂挑子,總得有個準備!

張居正哪里會聽不懂申時行的意思,只是微微一沉吟,他就淡淡地說道:“天下事沒有全都如意的。我會提請再廷推閣臣。你的同年,禮部侍郎余有丁,卻是不錯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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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五四章 推薦秉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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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 第九五四章 推薦秉筆

皇帝因為突發狂癥而暫時免朝,而后又因為張四維被罷免,馬自強稱病,皇太后下懿旨廷推閣臣,這一系列的變故讓整個京城上下,朝野內外,全都陷入了難以名狀的狂潮中。在這一片紛亂之下,張四維的弟弟張四教離京,當然沒人關注,更沒有人注意到一個悄悄去給張四教“送行”的汪府仆婦劉英。

劉英沒有真的去狠狠甩張四教這個負心人一巴掌,甚至沒有現身去氣一氣仇人,只是遠遠看著那人失落地離京,但她卻知道,自己的實際行動在張家人臉上不知道甩了多少巴掌。

相形之下,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汪孚林以身體緣故提出回鄉養病,這種逆潮流的詭異舉動反而更加讓人注意。

可誰能說汪孚林什么?他彈劾過馮保,彈劾過張四維,彈劾過劉守有,除卻第一個馮保之外,其余兩個都被干掉了。而且,汪孚林在廷議的時候也順著光懋的陳情,提出了符合主流士林標準價值的意見,這甚至要早過大部分的閣老尚書,科道言官,如今他要養病辭官,可以解釋成心灰意冷,也可以解釋成功成身退。

李太后眼下正忙于應付文官大臣們對潞王監國的反對,甚至宮里司禮監的太監們也和她并非一條心,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老淚縱橫哭訴朱翊鈞也是她兒子的張宏。但最讓她驚怒的,還是潞王朱翊镠的態度。對于要代替皇兄臨朝監國,朱翊镠簡直是避若蛇蝎,把頭搖成撥浪鼓不說,還提出了一個讓她差點氣死的提案。

朱翊镠竟然說,皇兄既然只是病,又不是其他大問題,不若多多讓妃嬪宮女侍奉在側,生個一男半女,那么后嗣也就有了,至于他,日后是要就藩的,擔當監國很不合適。

因此,正致力于和一個熊孩子之外的另一個熊孩子作斗爭的李太后,如今可謂是焦頭爛額,哪里顧得上一個小小的汪孚林,哪怕這個汪孚林是張居正的心腹,也很有可能是朱翊鈞招納過的人,她也無暇關注。因為陳太后也已表達出給朱翊鈞一個機會的意思。她不得不防著有外臣和這位嫡母皇太后接觸。

李太后如此,張居正依舊在養病,卻派出長子張敬修和三子張懋修去探望了“養病”的汪孚林。其余如左都御史陳炌、戶部尚書張學顏、吏部侍郎王篆親自登門慰問,其余的大臣或多或少送禮表示了一下關切。至于都察院很多從來對汪孚林不假辭色的御史們,此番也破天荒對汪孚林態度親近了起來,竟是輪班探視。

這其中,蔡光安和秦玉明沒來——兩人一早就得到了汪孚林的吩咐,有心不在這一時,既然在除卻習慣陰謀論的某些大佬之外,更大群體的士林眾人認為,他們從來就不是一路的,不過是因為共同的目標才殊途同歸彈劾張四維,他們還是繼續維持清流刺頭的形象,不必登門了。

而王繼光和趙鵬程,王學曾和顧云程,甚至受汪孚林推薦為四川道掌道御史的趙明賢,這些人一個不落一一登門,對汪孚林的病倒表示深切的慰問——甭管在他們看來,汪孚林這病有多不靠譜。

人家首輔大人當初病倒的時候,那至少還是在直房中暈過去,復出之后被凳杌抬去乾清宮的時候,是個人都能看見那蒼白的臉色,瘦削的體形,哪里像你這樣臉色雖說稍有青白,好像只有點發熱,可卻聲稱病到要回鄉休養?

這些純粹到此一游的探望者們,自然比不得李堯卿和黃龍朱擢等人目的純粹。幾個人是聯袂一起來的,直接把汪孚林給堵在了房里,就連小北也被程乃軒給哄了出去。昔日李師爺到底和汪孚林程乃軒交情時間長些,所以本該打頭的他猶豫了片刻,朱擢卻忍不住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搗什么鬼?”

還不等汪孚林回答,外間就傳來了嚴媽媽的聲音:“公里張臨安張公公來了。”

聽到張臨安三個字,汪孚林忍不住先是愣了一愣,隨即才有些汗顏地想到,臨安二字別號,還是他送給張寧的。等到他回復了一聲請進,張寧人還沒進來,聲音卻已經到了。

“汪孚林,你小子搗什么鬼?”

這一次,李堯卿和早就在這里的程乃軒不覺莞爾,黃龍則是干脆大笑道:“老朱,還說你們兩個不是冤家?說的話都一模一樣,要是不知道,還以為你們是商量好來的!”

朱擢頓時滿臉的沒好氣,而正進門的張寧聽到這話,再看到朱擢這番表情,他那面色也頓時微妙極了。總算他還知道自己的年紀比在場每一個人都大,而若是論及內外官的品級換算,他也比任何一個人都要高,總不能像這些小混蛋一樣肆無忌憚。

因此,在微微尷尬之后,他就干脆當成沒聽見剛剛的揶揄,清了清嗓子道:“馮公公從昏迷中醒過來,在聽到你請求回鄉養病的消息之后,長長舒了一口氣說果然如此,然后又昏過去了。幸好是我說的,那時候連張大受都不在,你可別告訴我,你彈劾他之前,和他打過招呼!”

張寧原本不過是信口這么一說。可是,讓他悚然的是,汪孚林竟然呵呵一笑。面對那詭異的表情,他不由得脫口而出道:“不會吧,你真的還和他商量過?小混蛋,早知道我就不擔心你了,敢情你是故意引張四維上鉤,為了不讓馮公公擔心你借此勢大,還直接借養病回鄉……問題是你知不知道,馮公公已經快死了?”

“當然不知道……而且你說的這事兒,應該沒幾個人知道吧?哪怕馮公公重傷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汪孚林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其他人,笑容可掬地說,“張公公既然起了個頭,還請不要賣關子,能不能詳細解說一下?”

張寧既然選擇說了,就沒打算藏著掖著,當下找了張椅子一屁股坐下,這才開口說道:“皇上帶人沖慈寧宮的那天晚上,馮公公為了表現赤膽忠心……這話也不大確切,應該說,是局勢實在是太危急,馮公公就親自上前督陣,結果腦袋上挨了一板凳,脖子上挨了一剪子。額頭上的外傷和之前的加在一起,那就變成了傷上加傷,但脖子上一剪子卻非同小可,他失血太多了。”

見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汪孚林在內無不面色凝重,張寧這才開口說道:“所以張容齋張公公才會去代慈圣老娘娘旁聽前次文華殿廷議,他是下一任司禮監掌印,這是沒跑的了,馮公公想舉薦我一個秉筆當當,我卻拒絕了,為此倒是在張容齋面前撿了個好印象,他竟是讓我推薦個秉筆。我今天來,是想問問,你們有什么司禮監秉筆的好人選?”

見所有目光齊刷刷地匯聚在汪孚林身上,張寧就恍然大悟笑了起來:“也是,除卻你這奸猾的小子,別人也沒那機會和宮里的中官勾勾搭搭的。”

“張公公你別忘了,你也是宮里的中官。”說這話的不問可知,正是程乃軒。

張寧聞言為之一噎,緊跟著就決定無視這小子,理所當然地看著汪孚林。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汪孚林問出了一句別個外官絕對不會問出來的話:“張公公你才是宮里的人,我可不信你竟然會連個秉筆的人選都沒有。倒是我很想知道,如果張容齋公公為司禮監掌印,他可打算仿照馮公公的舊例,親自提督東廠?”

對于這個問題,張寧當然可以給出一個明確的回答:“張容齋說了,馮公公是特例,他就不仿照了,東廠還是應該由司禮監第二位秉筆提督。”

“那張公公打算把東廠交給誰?”

準確地說,就是將來司禮監秉筆的第二號人物是誰!

張寧見屋子里每一個人都瞪大了眼睛,這次卻是齊刷刷看向自己,他頓時老臉一紅,隨即才有些尷尬地說道:“其實張容齋是想讓我推薦一下,能夠以司禮監第二位秉筆提督東廠的人選。如今馮公公雖說七死八活的,但這個人選需得張容齋提出來,馮公公那邊就能夠通過,我一時半會把所有秉筆都過了一遍,卻也覺得有點難。要知道,東廠這十多年來一直都是馮公公的地盤,他擔心身后事,那些人也一樣擔心身后事。更何況……”

張寧猶豫了片刻,這才低聲說道:“而且此番錦衣衛也要易主,現在的掌刑千戶劉百川和理刑百戶郭寶,都是慈圣老娘娘知道名聲的人,東廠如今這些年一直都穩穩壓過錦衣衛,如何保證將來還能這般,張公公擔心的就是這個問題。所以,人要有能耐,要得馮公公認可,要會討慈圣老娘娘歡心,還要公正,有私心卻不能過重,能夠鎮得住東廠和錦衣衛那些驕兵悍將……”

“停!”

這次開口的卻是朱擢,他和張寧素來抬杠慣了,此時嘴角直抽抽:“這么多的條件,就是內閣選閣老,又或者廷推尚書,也不至于這么麻煩吧?”

“不懂了不是?司禮監掌印那就等同于內閣首輔,提督東廠的司禮監秉筆就相當于內閣次輔,這樣重要的職位,就算再謹慎一百倍也不為過。”張寧說到這里,便故意略過朱擢不理會,而是看向了汪孚林,“汪小子,人選有沒有,有的話趕緊推薦一個,我這腦仁都疼了。我和你說一句實話,就算我拒絕了去當秉筆,推薦東廠這種好事,也理應輪不到我頭上,我琢磨著,張容齋就是因為我和你的交情,這才問我這件事的。”

“張公公是想要世卿推薦人選?”李堯卿忍不住訝異地看著汪孚林,差點就直截了當問出了口。你和張宏什么關系,對方居然要你推薦提督東廠的司禮監秉筆?可下一刻,他就聽到了讓他目瞪口呆的話。

“如果真要我舉薦,我這里倒還真有一個人選。和李兄有點關系,就是他的岳父大人殷閣老當年曾經教過的學生,御馬監監督太監,姜淮。當然,資歷人望其實都不夠,我只是這么提一提。”汪孚林見其他幾人面色各異,就笑著把小北從姜淮和殷家人那邊聽到的那段趣事繪聲繪色說了出來,頓時引來一陣大笑。

就連張寧也樂呵呵地說:“殷閣老真是妙人,多少士人雖說在內書堂任過教習,但有如此容人雅量的,卻是少之又少,更不要說后來還引了姜淮去拜師父師母了。這人選有點意思,我回頭就去稟告張容齋公公。想來馮公公當初把人提拔了上來,也不會拒絕這個人選。至于資歷……呵呵,宮中可不是什么時候都講資歷的。”

今天眾人原本是為了慰問告病要回鄉的汪孚林,誰知道卻因緣巧合摻和了這么一件事,此刻面面相覷的同時,卻不免全都善意地嘲笑起了李堯卿。起頭一直沒怎么說話的黃龍甚至打趣道:“女婿半個兒,弟子也是半個兒,小李你厲害啊,一下子就多了個相當于內閣次輔的強力后援。”

“還沒成呢,大家都留點口德。”李堯卿嘴里這么說,心中卻打定主意回去就給岳父殷士儋寫信。

而最最熟悉汪孚林的程乃軒卻拿眼睛朝汪孚林瞟了過去。他才不相信汪孚林會只聽到殷士儋和姜淮的那段過往就開口舉薦。果然,等到眾人最終沒勸住仿佛吃了秤砣鐵了心的汪孚林,告辭離去之后,他開門見山地一問汪孚林和姜淮什么關系,就聽到了一個意料之中的回答。

“此次宮里皇上和慈圣老娘娘的沖突,姜淮送出過消息給我。日后我不在京城,你有什么事可以找他。”

這家伙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認識,都有聯系!

程乃軒沒想到汪孚林連殷士儋和李堯卿翁婿倆的墻角都挖,少不得追問了一下具體經過,得知竟然是在幫李堯卿辦婚事的時候搭上的關系,縱使是他,也不由得暗自驚嘆汪孚林之前的神通廣大,連宮中太監都看好。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覺得汪孚林遵照和馮保的提議,就此病休回家,實在是有些可惜。他這人素來是想到什么問什么,干脆就問出了口。

“人無信不立,更何況,我不但是對馮保這么說的,也是對元輔這么說的。要想讓人覺得我前后彈劾三個人全都是一片公心,而不是為了升官發財,那么這趟辭官就勢在必行。而且,你還在外頭穩扎穩打當了三年縣令,可我到底是成天拳打腳踢,也該歇一歇,沉淀一下,偷偷懶。”

“我看最后一句話才是你想說的吧!”

程乃軒呵了一聲,見汪孚林笑而不語,他忍不住又問道:“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復出?”

“誰知道呢!”汪孚林聳了聳肩,輕松寫意地說道,“也許三五年,也許十年八年。可我就算不在朝中,朝中也總會有我的傳說。”

程乃軒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是啊,汪孚林這個人,到哪都不能安分守己,走哪不會留下傳說?
 樓主| 發表於 2023-8-26 14:38:50 |
第九五五章 傳說結束,歷史剛開始
作者:府天  分類: 歷史 | 兩宋元明 | 府天 | 明朝謀生手冊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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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謀生手冊 第九五五章 傳說結束,歷史剛開始

歙縣漁梁鎮碼頭是新安江水路通向杭州的重要節點,從數日前開始,徽州城汪、程、許三大姓,就一直派人在這蹲守。在碼頭做生意的船商船主也好,苦力運工也罷,全都得到了一個消息,松明山汪小官人回來了雖然如今的汪孚林已經結婚生子,不能再稱之為汪小官人,可依舊無礙他名聲遠揚。

多年過去,不少在這尋覓生計的新人不大知道汪小官人是什么人物,可禁不住有老人在旁邊添油加醋地介紹從前汪小官人的豐功偉績,以至于那些已經過去多年的久遠傳說再次被人提起。

更何況,汪孚林不是在朝中爭斗失敗,這才黯然回鄉的悲情人物,他兇殘地干掉了張四維和劉守有,參劾了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卻還能夠全身而退回鄉,臨走前送行的文官足有好幾十,甚至還有不少京師百姓扶老攜幼送出京城,據說那些老人是想讓小輩沾點兒他那無往不利的仙氣!

汪孚林既然稱病,他走的就不是快卻累人的陸路官道,而是運河到杭州,再從杭州到徽州的水路。先期抵達的幾個家丁家將騎馬從陸路走,所以汪家人從一開始就不斷地算日子,可汪孚林走的卻就是比推算中慢。原因很簡單,運河沿岸的揚州、丹陽、南京、杭州,全都是汪孚林戰斗過的地方,每到一地就會有人熱情留他迎接款待,所以,二月末運河封凍時節過去時,汪孚林帶著家眷從京師啟程,卻是四月末還沒到家。

這天午后,漁梁鎮碼頭相比一大早和傍晚時的忙碌,顯得清閑了許多。先期和幾個家丁家將一同回來的,是汪吉和汪祥,兩個人到汪家報了信,就受命搬了凳子守在碼頭,這一等就是半個月。

此時,他們仍然一面眺望遠處的水面,一面自顧自聊天。不經意間,汪吉往遠處看了一眼,依稀發現有帆影,他便立時霍然站起身來。汪祥也跟著起身,當看清楚那條船上掛著旗號,赫然是一個汪字,他就立時大聲叫道:“快快,回城報個信,是一條官船,十有是公子回來了!”

當船只靠岸的時候,歙縣城中汪宅過來的人早已經全都到了,卻是金寶抱著弟弟,也就是大名汪無論,小名阿毛的小家伙站在最前頭,身后錯開半步,是同樣抱著兒子的沈氏,小家伙的小名叫阿福,是祖父汪道蘊起的,大名叫汪明川,是宣城狀元沈懋學起的。

雖說兩個小家伙年紀只相差一丁點,卻是差著整整一輩。

金寶和沈氏夫妻倆再往后,方才是汪小妹夫妻。如果不是他們回娘家,勸住了汪道蘊和吳氏,一對年紀不大卻已經升格當曾祖父母的夫妻倆差點忍不住親自來接兒子兒媳。

當看到第一個下船的正是汪孚林時,汪小妹就第一個沖上前去,高聲叫道:“哥!”

“長胖了,長高了,又是當娘的人了,居然還這么愛撒嬌?”汪孚林忍不住在妹妹頭上撲棱了兩下,見汪小妹趕緊護著腦袋,隨即氣呼呼地瞪著自己,他看到妹夫趕緊上前來打招呼行禮,就笑著頷首道,“小方,我家小妹是我一直嬌慣的,你對她還算不錯,以后再接再厲。”

什么叫再接再厲?

別說汪小妹又羞又惱,一同上前來的金寶和沈氏聽到最后這四個字,全都有些哭笑不得,可等到汪孚林看向他們時,夫妻倆連忙上前行禮見過,卻不想汪孚林在伸手虛扶之后,盯著兩個孩子仔仔細細端詳了一陣,卻是饒有興致地問道:“這兩個小家伙,哪個是阿毛,哪個是阿福?”

這一次,卻換成汪小妹嘲笑哥哥了:“哥,你也好意思,自己的兒子和孫子居然全都認不出來!”

“廢話,無論是兒子和孫子,落地之后我都還是第一次見,你覺得我怎么能認得出來?”

“你不會看誰和你長得像嗎?”汪小妹卻不放過這絕無僅有的嘲笑機會,嘿嘿笑道,“再說,阿毛可比阿福要大一歲呢!”

“都養得白白胖胖,看上去就和雙胞胎似的。”

汪孚林當然不是真的認不出來,要知道,兩個孩子是金寶和沈氏分別抱著的,按照親疏遠近來算,這么一來就很容易區分了。他伸出手去,把金寶手中的小家伙接了在手,那沉甸甸的分量頓時讓他嚇了一跳。然而,還不等他逗弄孩子叫自己一聲,那裝扮成小粉團子似的小家伙突然開口叫道:“爹!”

別說汪孚林,就連后一步在嚴媽媽攙扶下,小心翼翼下了船的小北,聽到這一聲也險些掉下淚來。眼見汪孚林如同獻寶似的把小家伙給抱到了自己面前,已然顯懷的她忍不住擦了擦眼角,這才嗔怪道:“是我肚子里生出來的孩子,當初早就看了個飽,你還來做什么怪?小心孩子只是隨便亂叫,其實卻不認得你。”

可下一刻,小北就聽到了一聲娘。她之前雖然說得嘴硬,可心里知道小孩子最不認人,不論是親生父母還是別的什么人,不論曾經怎么親近,只要幾個月不見,再次見時,孩子就一定會不認識。此時此刻,她不知道這是老天給予自己的補償,所以孩子早慧,還是別的什么緣故,當即伸手摩挲著孩子的臉龐,卻是泣不成聲。

見汪孚林手忙腳亂安撫小北,金寶也不忙著上前,等到這父子母子久別重逢的傷心時刻過去,他方才示意沈氏抱著兒子隨自己上前,因笑道:“爹,阿毛早慧,八個月就會叫人了。一歲半就能背詩,教他的東西都學得很快,最難得的是,他才剛兩歲,居然能大略明白大人說什么。今早出來的時候,我們才教他今天去見爹娘,誰知道他就真的叫準了人。”

早慧兩個字,汪孚林自己沒見識過,只見識過金寶這個曾經的小天才,所以,他此時此刻覷著自己的寶貝長子,心里忍不住有些嘀咕小家伙真的這么神奇?不會也是穿的吧?可是,當阿毛開始好奇打量他,隨即在他臉上印了一個沾滿口水的印記,繼而又開始抓著他的頭發時,他就開始暈了。

果然,就算是早慧,那也是兇殘的熊孩子!

汪孚林果斷把阿毛先丟給金寶這個便宜哥哥,隨即才從沈氏手中接過了阿福。和年長一歲卻大了一輩的叔叔相比,阿福顯得安靜很多,哪怕是換了個人抱,他也只是睜開眼睛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隨即繼續呼呼大睡了起來,看樣子那是被人轉手賣了也不會醒。

“這小子有趣。”汪孚林抱了兩下,這才又把孩子湊到小北跟前。小北如今正是好不容易再次懷孕的當口,自己的兒子當然喜愛,可自己名義上的孫子,她也同樣愛不釋手。尤其是兒子阿毛這般大時,她根本就不曾看過,此時此刻忍不住摩挲著那溫軟的頭發,那肉乎乎的手腳,直到快把孩子鬧醒了這才有些不舍地放了手。

“都是好孩子。”汪孚林輕咳了一聲,做足了父親和祖父的威嚴,隨即微微點頭道,“碼頭上不好說話,回頭再說。金寶,讓你媳婦陪著你娘,把孩子也放在車里,你和我騎馬,我們爺倆說說話。”

汪孚林和金寶多年前就是這么相處的,金寶自然習以為常。而沈氏進門之后,也不是沒伺候過小北這個婆婆,可那次小北上京的時候就曾經對汪孚林提過,被家教太好,禮節規矩太一絲不茍的兒媳婦給伺候得渾身不適應,這才逃上京城。所以,如今婆媳倆再次同車而行,在幾句閑話之后,她就忍不住說道:“三娘,你雖說叫我娘,但平時不用這么恭恭敬敬的樣子,你太婆婆待我也是和待女兒似的,我對你也……”

小北一下子卡住了,怎么也不好意思說我拿你當女兒似的,她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氣后,笑著說道:“雖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可自己一家人,在外人面前不能讓人挑剔,可在自己家里,還是怎么閑適怎么來。晨昏定省之外,吃飯,起居,說話,不用拿我當成長輩似的畢恭畢敬,我在家里也沒有妹妹,你在家也沒有姐姐,不用拘束。”

沈氏進門不久,婆婆就上京了,那段相處的日子很短,小北又老是避著她,再加上她常常聽金寶說起公公婆婆如何如何,赫然敬若神明,總是不由自主地多加幾分小心,生怕公婆不喜歡自己。直到這時候,她這才隱隱約約體會到,不止是自己對年紀相差太小的婆婆有些不習慣,婆婆也同樣對年紀相差太小的媳婦不習慣。

誰吃飽了撐著,不喜歡隨性,而喜歡規矩?

當下,她就笑著點了點頭,對婆婆又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親切。

到了歙縣城中家里,汪孚林和父親汪道蘊,母親吳氏重逢,少不得又是一番契闊,歙縣衙門三班六房還是原班人馬,又是登門拜見,再加上程家和許家的人來拜,他又少不得回拜。當他去拜訪了斗山街許家,回程時方才流露出幾分悵惘。

斗轉星移,當初那個癡癡的許家九小姐許薇,已經隨著夫婿遠離了徽州,也許他這輩子都已經見不著了。雖說曾經兩世為人的他對于那種小女孩子的迷戀,那時候沒有辦法接受,可總是難免為許薇有哪樣一個愚蠢無情的父親而嘆氣。好在許薇還有許老太爺這樣不錯的祖父,否則這輩子也許就毀在那樣的父親手中了。

當汪孚林回到松明山村的時候,已經是他在縣城停留了七八天之后的事了。盡管他此次是告病歸鄉,起復何時還遙遙無期,但并不妨礙族長汪道旻等人對他吹捧備至,若不是他一力推辭,只怕還會在這種非冬至,非清明,也非中元的日子里,讓他開宗祠另行祭祖。

在這完全都是松明山汪氏自己人的村莊中,這天傍晚,汪孚林悄然造訪了汪道昆松園,伯侄倆在“翻臉”將近一年半之后,再次重逢。他們全都是告病歸鄉,兩人一個成天悠游山水之中,紅光滿面,比在京城當兵部侍郎時看上去還年輕了十幾歲,而另一個也是年輕意氣,沒有半點中道受挫的沮喪。

“馮保死了,司禮監秉筆提督東廠的竟然是前御馬監監督太監姜淮,而且是得到馮保和張宏兩人推薦,也不知道多少人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盡管已經處江湖之遠,但汪道昆說起這種朝中消息的時候,依舊頭頭是道。

“余有丁入閣為四輔,馬自強請辭卻未準,而皇上則是狂癥再發,而且在不少大臣和科道眼皮子底下,潞王監國之議才剛提出,宮中又說是皇后有妊,朝中簡直亂成一鍋粥。皇后腹中胎兒被人寄予厚望,太后沒法聽政,因為沒有前例,也聽不懂。而馮保余黨又翻出了張四維殺子的舊賬,如今張四維的名聲簡直是爛了大街,可你不在京師,已經抽身而退,別人疑不到你,足可見先見之明。”

汪孚林當然不會說,姜淮私底下對他透露過,皇后可能有妊,更何況他對馮保對張居正都有承諾,還不如從廟堂之高退到江湖之遠,反正名聲刷夠了,從前被人視作為鐵桿張黨的印象也刷回來點兒,再不休息什么時候休息?如果不是這樣,張宏怎么可能聽從他的舉薦,用了姜淮?

“如果時機合適,伯父就先起復吧。”汪孚林笑得如同狐貍一般,“這樣的話,金寶到時候就有人帶挈了,至于我,等到小北把孩兒生出來,我就叫上沈君典,天下四處轉悠一圈,休息散心。”

汪道昆知道這個侄兒便是如此憊懶的性子,此時也沒興致責備,只是一皺眉頭道:“進士不是這么好考的,你就真有把握金寶能夠一蹴而就?”

“有沈家這樣的姻親,金寶這些年在江南也名聲不錯,再加上我在京城給他做的鋪墊,他要是明年還考不中進士,那今后也沒什么指望了。”嘴里這么說,汪孚林卻笑呵呵地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才不擔心他。”

“那你呢?頂著個進士的名頭天下閑逛?”

“那是,考出了進士,天下誰人不得敬我三分?”汪孚林微微一笑,這才聳了聳肩道,“等我回頭逛累了,自然還會去做官。”

話雖如此,汪孚林卻在心里說,要是金寶能勤勤懇懇把官當大,他只要等著封贈父祖就好,費什么心力去做官啊!有那功夫,還不如多賺點錢,好分給日后越來越多的兒孫們!從負翁到富翁,再到科場連場告捷,遼東建功立業,再到廣東巡按御史,天下赫赫有名的攻堅言官,他在這大明朝謀生求存的路算是挺成功了,日后還可以去一趟東番,好好謀劃一番東南亞,未必不能夠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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