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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 《燈》
因為有一個穿青衣服的女人,常到住處來,見到桌上的一個舊式煤油燈,擦得非常清洁,想知道這燈被主人重視的理由,屋主人就告給這青衣女人關于這個燈的故事。
兩年前我就住到這里,在××教了一點書,仍然是這樣兩間小房子,前面辦事后面睡覺,一個人住下來。那時正是五月間,不知為什么,住處的燈總非常容易失職。一到了晚間,或者剛剛把飯碗筷子擺上桌子,認清楚了菜蔬,燈忽然一熄,晚飯就吃不成了。有時是飯后正預備開始做一點事或看看書的時節,有時是有客人拿了什么問題同我來討論的時節,就像有意搗亂那种神气,燈會忽然熄滅了。
這事情發生几几乎有半個月。有人責問過電燈公司,公司方面的答复,放到當地報紙上登載出來,情形仿佛完全由于天气,并不是公司的過失。所以小換錢舖子的洋燭,每包便忽然比上月貴了五個銅子。洋燭漲价這件事,是從照料我飲食的廚子方面知道的。這當家人對于上海商人故意居奇的行為,每到晚上為我把飯菜拿來,唯恐電燈熄滅,在預先就點上一枝燭的情形下,總要同我說一次。
我的廚子是個非常忠誠的中年人。年紀很青的時節,就隨同我的父親到過西北東北,去過蒙古,上過四川。他一個人又走過云南廣西,在家鄉,又看守過我祖父的墳墓,很有些年月。上年隨了北伐軍隊過山東,在濟南眼見日本軍隊對于平民所施的暴行,那時他在七十一團一個連上作司務長,一個晚上被机關槍的威脅,胡胡涂涂走出了團部,把一切東西全損失了。人既空手回到南京,听熟人說我在這里住,就寫了信來,說是愿意來侍候我。我回信告給他來玩玩很好,要找事做恐怕不行,我生活也非常簡單。來玩玩,住些日子,想要回鄉時,我或者能夠設點法,買個車票。只是莫希望太大。
到后人當真就來了。初次見到,一身灰色中山布軍服,衣服又小又舊,好象還是三年前國民革命軍初過湖南時節縫就的。
一個巍然峨然的身体,就拘束到這軍服中間,另外隨身的就只一個小小包袱,一個熱水瓶,一把牙刷,一雙黃楊木筷子。
熱水瓶象千里鏡那么佩到身邊,牙刷是放在衣袋里,筷子仿照軍營中老規矩插在包袱外面,所以我能夠一望而知。這真是我日夜做夢的伙計!這個人,一切都使我滿意,一切外表以及隱藏在這樣外表下的一顆單純优良的心,我不必和他說話也就全部都清楚了。
既來到了我這里,我們要談的話可多了。從我祖父談起,一直到我父親同他說過的還未出世的孫子,他都想在一個時節里和我說到。他對于我家里的事永遠不至于說厭,對于他自己的經歷又永遠不會說完。實在太動人了。請想想,一個差不多用腳走過半個中國的五十歲的人,看過庚子的變亂,看過辛亥革命,參加過革命北伐許多重要戰爭,跋涉過多少山水,吃過多少不同的飯,睡過多少异樣的床,簡直是一部永遠翻看不完的名著!我的嗜好即刻就很深很深的染上了。只要一有空閒,我即刻就問他這樣那樣,只要問到,我得到的都是些十分動人的回答。
因為平常時節我的飲食是委托了房東娘姨包辦的,十六塊錢一個月,每天兩頓,菜蔬總是任憑這江北婦人意思安排。
這婦人看透了我的性格,知道我對于飲食不大苛刻,今天一碟大蚕豆,明天一碟小青蚶,到后天又是一碟蚕豆。總而言之,蚕豆同青蚶是少不了的好菜。另外則吃肉時無論如何總不至于忘記加一點儿糖,吃魚多不用油煎,只放到飯上蒸蒸,就拿來加點醬油擺到桌子上。本來象做客的他,吃過兩天空飯,到第三天實在看不慣,問我要了點錢。從我手上拿了十塊錢后,先是不告我這錢的用處。到下午,把一切吃飯用的東西通統買來了。這事在先我一點不知道,一直到應當吃晚飯時節,這老兵,仍然是老兵打扮,恭恭敬敬的把所有由自己兩手做成的飯菜,放到我那做事桌上來,笑眯眯的說這是自己試做的,而且聲明以后也將這樣做下去。從那人的風味上,從那菜飯的風味上,都使我對于軍營生活生出一种眷念,就一面吃飯一面同他談部隊上事情。把飯吃過后,這司務長收拾了碗筷,回到灶房去。過不多久,我正坐在桌邊憑借一支燭光看改從學校方面攜回的卷子,忽然門一開,這老兵閃進來了,像本來原知道這不是軍營,但因為電燈熄滅,房中代替的是燭光,坐在桌邊的我,還不缺少一個連長的風度。這人恢复了童心,對我取了軍中上士的規矩,喊了一聲“報告”,站在門邊不動。“什么事情?”听我問他了,才走近我身邊來,呈上一個單子,寫了一篇日用賬。原來這人是同我來算火食賬的!我當時几几乎要生气罵他,可是望到這人的臉,想起司務長的職務,卻只有笑了。“怎么這樣同我麻煩?”“我要弄明白好一點。我要你知道,自己做,我們兩個人每月都用不到十六塊錢。別人每天把你蚌殼吃,每天是過夜的飯,你還送十六塊!”“這樣你不是太累了嗎?”“累!煮飯做菜難道是下河抬石頭?你真是少爺!”望到這好人的臉,我無話可說了。我不答應是不行的。所以到后做飯做菜就派歸這個老兵。
這老兵,到這都會上來,因為衣服太不相稱,我預備為他縫一點衣,問他歡喜要什么樣子,他總不做聲。有一次,知道我得了一筆稿費,才問我要了二十塊錢。到晚上,不知從什么地方買了兩套呢布中山服,一雙舊皮靴,還有刺馬輪,把我看時非常滿意。我說:“你到這地方何必穿這個?你不是現役軍官,也正象我一樣,穿長還方便些。”“我永遠是軍人。”
我有一個軍官廚子,這句話的來源是這樣發生的。
電燈的熄滅,在先還只少許時間,一會儿就恢复了光明;
到后來越加不成樣子,所以每次吃飯都少不了一枝燭。于是這老兵,不知從什么地方又買來了一個舊燈,擦得罩子非常清洁,把燈頭剪成圓形,放到我桌子上來了。我明白了他的脾气,也不大好意思說上海用燈是愚蠢事情。電燈既然不大稱職,有這個燈也真給了我不少方便。因為不愿意受那電燈時明時滅的作弄,索性把這燈放在桌上,到了夜里,望到那清瑩透明的燈罩,以及從那里放散的薄明微黃的燈光,面前又站得是那古典風度的軍人,總使我常常記起那些駐有一營人馬的古廟,同小鄉村的旅店,發生許多幻想。我是曾和那些東西太相熟,因為都市生活的纏縛,又太和那些世界离遠了。我到了這些時候,不能不對于目下的生活,感到一點煩躁。這是什么生活呢?一天爬上講台去,那么庄嚴,那么不儿戲,也同時是那么虛偽,站在那小四方講台上,談這個那個,說一些廢話謊話,這本書上如此說,那本書上又如此說,說了一陣,自己仿佛受了催眠,漸漸覺得已把問題引到嚴重方面去,待听到下面什么聲音一響,才憬然有所覺悟,再注意一下學生,才明白原來有几個快要在本學期終了就戴方帽儿的某君,已經伏在桌上打盹,這一來,頭緒完全為這現象把它紛亂了。到了教員休息室里,一些有教養的紳士們,一得到机會,就是一句聰明詢問:“天气好,又有小說材料!”在他們自己,或者還非常得意,以為這是一种保持教授身分的雅謔,但是听到這些話,望望那些扁平的臉嘴,覺得同這些吃肉睡覺打哈哈的人物不能有所爭持,只得認了輸,一句話不說,走到外面長廊下去晒太陽。到了外面,又是一些學生,取包圍聲勢走攏來,談天气,談這個那個。似乎我因為教了點文學課,就必得負一种義務,隨時來報告作家們的軼事,文壇消息。他們似乎就听點這些空話,就算了解文學了。從學校返回家里,坐到滿是稿件和新書新雜志的桌前,很努力的把桌面勻出一點空間,放下從學校帶回的一束文章,一行一行的來過目。第一篇,五個“心靈儿為愛所碎”,第二篇有了七個,第三篇是革命的了,有淚有血,仍然不缺少“愛”。把一堆文章看過一小部分,看看天气有夜下來的樣子。弄堂對過王寡婦家中三個年青女儿,到時候照例把話匣子一開,意大利情歌一唱,我忽然感到小小冤屈,什么事也不能做了。覺得自己究竟還是從農村培養長大的人,現在所處的世界,仍然不是自己所習慣的世界。都會生活的厭倦,生存的厭倦,愿意同這世界一切好處离開,愿意再去做十四吊錢的屠稅收捐員,坐到團防局,听為雨水匯成小潭的院中青蛙叫嚷,用奪金標筆寫索靖《出師頌》同鐘繇《宣示表》了。但是當我對到這煤油燈,當我在煤油燈不安定的光度下,望到那安詳的和平的老兵的臉,望到那古典的家鄉風味的略顯彎曲的上身,我忘記了白日的辛苦,忘記了當前的混亂,轉成為對于這個人的种种發生极大興味了。
“怎么樣?是不是懂得軍歌呢?”我這樣問他,同他開一點小小玩笑。
他就說:“怎么軍人不懂軍歌?我不懂洋歌。”
“不懂也很好。山歌懂不懂?”
“那看什么山歌。”
“難道山歌有兩樣山歌嗎?‘天上起云云重云’,‘天上起云云起花’,1全是好山歌,我小時不明白。后來在游擊支隊司令楊處做小兵,生活太放肆了,每天吃我們說過的那种狗肉,唱我們現在說的這种山歌,真是小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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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兩首鳳皇山歌的第一句。
“楊嘛,一群專門欺壓老百姓的土匪,什么小神仙!我們可不好意思唱那种山歌。一個正派革命軍人,這樣撒野,算是犯罪。”
“那我簡直是罪惡滔天了。可是我很挂念家鄉那些年青小伙子,新從父母身邊盤養大,不知這時節在這樣好天气下,還會不會唱這种好听的山歌?”
“什么督辦省長一來,好的都完了!好人同好風俗,都被一個不認識的運气帶走了。就象這個燈,我上年同老爺到鄉下去住,就全是用這樣的燈。只有走路時還用粑粑燈。”
老兵在這些事情上,因為清油燈的消滅,有了使我們常常見到的鄉紳一般的感慨了。
我們這樣談著,憑了這誘人的空气,誘人的聲音,我正迷醉到一個古舊的世界里,非常感動。可是這老兵,總是听到外面樓廊房東主人的鐘響了九下,即或是大聲的叱他,要他坐到椅子上,把話繼續談下去也不行。一到了時候,很關心的看了看我的臥室,很有禮貌的行了個房中的軍人禮,用著极其動人的神气,站在那椅子邊告了辭,就走下樓到亭子間睡去了。這是為什么?他怕耽擱我的事情,恐我睡得太遲,所以明明白白有許多話他很歡喜談,也必得留到第二天來繼續。談閒話總不過九點,竟是這個老兵的軍法,一點不能通融。所以每當到他走去后,我常覺得有一些新的寂寞在心上一角,做事總不大能夠安定。
因為當著我面前,這個老兵以他五十年嚇人丰富的生活經驗,消化入他的腦中,同我談及一切,平常時節,對于用農村社會來寫成的短篇小說,是我永遠不缺少興味的工作;但如今想要寫一個短篇的短篇,也象是不好下筆了。我有什么方法可以把這個人的純朴优美的靈魂,來安排到這紙上?望到這人的顏色,听到這人的聲音,我感到我過去另外一時所寫作的人生的平凡。我實在懂得太少了。單是那眼睛,帶一點儿憂愁,同時或不缺少對于未來作一种极信托的樂觀,看人時總象有什么言語要從那無睫毛的微褐的眼眶內流出,望著他一句話不說,或者是我們正談到那些家鄉戰爭,那些把好人家房子一把火燒掉,牽了農人母牛奏凱回營的戰事,這老兵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再說話了。我猜想他是要說一些話的,但言語在這老兵頭腦中,好象不大夠用,一到這些事情上,他便啞口了。他只望著我。或者他也能夠明白我對于他的同意,所以后來他總是很溫柔的也很嫵媚的一笑,把頭點點,就轉移了一個方向,唱了一個四句頭的山歌。他哪里料得到我在這些情形下所感到的動搖!我望著這老兵每個動作,就覺得看到了中國那些多數陌生朋友。他們是那么純厚,同時又是那么正直。好象是把那最東方的古民族和平靈魂,為時代所帶走,安置到這毫不相稱的戰亂世界里來,那种憂郁,那种拘束,把生活妥協到新的天地中,所做的夢,卻永遠是另一個天地的光与色,對于他,我簡直要哭了。
有時,就因為這些感覺扰亂了我,我不免生了小小的气,似乎帶了點埋怨神气,要他出去玩玩,不必盡呆在我房中。他就象一尾魚那么悄悄的溜出去,一句話不說。看到那樣子,我又有點不安,就問他,“是不是想看戲?”恐怕他沒有錢了,就送了他兩塊錢,說明白這是可以拿去隨意花到大世界或者什么舞台之類地方的。他仍然望了我一下,很不自然的做了一個笑樣子,把錢拿到手上,走下樓去了。我晚上做事,常到十二點才上床,先是听到這老兵開了門出去,大約有十點多樣子,又轉來了。我以為若不是看過戲,一定也是喝了一點酒,或者照例在可以作賭博的事情上玩了一會,把錢用掉回來了,也就不去過問。誰知第二天,午飯就有了一缽清蒸母雞上了桌子。對于這雞的來源,我不敢詢問。我們就相互交換了一個微笑。在這當儿我又從那褐色眼睛里看到流動了那种說不分明的言語。我只能說“大叔,你應當喝一杯,你不是很能夠喝么?”“已經買得了。這里的酒是火酒,虧我找了好多舖子,在虹口才找到了一家鄉親,得來那么一點點米酒。”
仿佛先是不好意思勸我喝,听我說起酒,于是忙匆匆的走下樓去,把那個酒瓶拿來,用小杯子倒了半杯白酒,“你喝一點點,莫多吃。”本來不能喝酒不想喝酒的我,也不好意思拒絕這件事了。把酒喝下,接過了杯子,他自己又倒了小半杯,向口中一灌,抿抿嘴,對我笑了一會儿,一句話不說,又拿著瓶子下樓去了。第二天還是雞,因為上海的雞只須要一塊錢一只。
學校的事這老兵士象是漠不關心的。他問我那些大學生將來做些什么事,是不是每人都去做縣長。他又問我學校每月應當送我多少錢,這薪水是不是象軍隊請餉一樣,一起了戰爭就受影響。他是另有用意的。他想知道學生是不是都去做縣長,因為要明白我有多少門生是將來的知事老爺。他問欠薪不欠薪,因為要明白我究竟錢夠不夠用。他最關心的是我的生活。這好人,越來越不守本分,對于我的生活,先還是事事贊同,到后來,好象找出了許多責任,不拘是我愿不愿意,只要有机會,總就要談到了。即或不象一些不懂事故的長輩那种偏見的批評,但對于那些問題,他的笑,他的無言語的輕輕歎息,都代表了他的態度,使我感受不安。我當然不好生他的气,我既不能把他踢下樓梯去,也不好意思罵他。他實在又并不加上多少意見,對于我的生活,他就只是反抗,就只是否認。對于我這樣年齡,還不打量找尋一個太太,他比任何人皆感覺到不平。在先我只裝做不懂他的意思,盡他去自言自語,每天只同他去討論軍中生活,以及各地各不相同的風俗習慣。到后他簡直有點麻煩人了。并且那麻煩,又永遠使人感到他是忠誠的。所以我只得告他,我是對于這件事實在毫無辦法,因為做紳士的方便,我得不到,做學生的方便,我也得不到,目下不能注意這些空事情。我還以為同他這樣明白一說,自然就凡事諒解,此后就再也不會受他的批評了。誰知因此一來更糟了。他仿佛把責任完全放在他自己身上去,從此對于和我來往的女人,都被他所注意了。每一個來我住處的女人,或者是朋友,或者是學生,在客人談話中間,不待我的呼喚,總忽然見到他買了一些水果,把一個盤子裝來,非常恭敬的送上,到后就站到門外樓梯口來听我們談話。待我送客人下樓時,常常又見他故意裝成在梯邊找尋什么東西神情,目送客人出門。客人走去后,又裝成無意思的樣子,從我口中探尋這女人一切,且窺探我的意思。他并且不忘記對這客人的風度言語加以一种批評,常常引用他所知道的《麻衣相法》,論及什么女人多子,什么女人聰明賢惠,若不是看出我的厭煩,決不輕易把問題移開。他雖然這樣關心這件事情,暗示了我什么女人多福,什么女人多壽,但他總還以為他用的計策非常高明。他以為這些關心是永遠不會為我明白的。他并不是不懂得到他的地位。這些事在先我實在也是不曾注意到,不過稍稍長久一點,我可就看出這好管閒事的人,是如何把同我來往的女人加以分析了。對于這种行為,我既不能恨他,又不能向他解釋,又不能同他好好商量,只有少同他談到這些事情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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